于是,赵金花第一次看到了沐杲,那是在沐家的后花园里。沐杲的确是个让她心动的男人,她把这种感觉,模模糊糊地告诉了父亲。父亲终于同意了这门婚事。当然,对于赵天爵的举动,许多人都不太理解,都认为他爱慕虚荣,高攀权贵。 可是,就在沐家的花轿及新郎的大马,即将启程的时候,沐杲突然瘫软在地,不一会儿就没有了脉搏,身体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逐渐失去了温度。 沐家的一切全乱套了。沐应天邀约几位长者,把头凑在一起,合议了一会儿。决定由沐家的老奶奶沐孙氏,抱个大公鸡去充当新郎,暂且把新媳妇娶进家门再说。不得不承认,沐家对新郎之死的消息封闭得十分成功,对娶亲的接洽事项安排得无懈可击。特别是沐孙氏对赵家所说的谎言:沐杲因准备婚事,跌坏了大腿,流着血,不能前来娶亲。让赵天爵信以为真,因为沐孙氏的神情和语气,绝对没有欺骗赵家的意味,绝对让赵天爵一百个放心。结果是沐家得到了赵家的钱财和新娘。 当赵天爵发现此中有诈的时候,新娘赵金花与大公鸡已经同房了一天一夜了。最后,沐应天提出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把新娘让给沐杲的胞弟沐金。对此,赵天爵无可奈何,只好同意。新娘子赵金花为了不再与大公鸡同睡,自然也乐意让沐金进入洞房。 但是,沐金对新娘子极为挑剔。他骂新娘子的大脚是个“芋头奶奶”,还骂新娘子的父母为什么生养出这样一个“大脚八怪”。他特别对新娘子的脚不是“三寸金莲”而愤慨,那不是他所企盼的美妙的玉足,他理所当然要羞辱和折磨赵金花。 雕天下 五(8) 沐金当时手里拥有一支手枪。他的性格与沐杲截然不同,可以说,他是西宗县的恶棍、流氓、打手、帮凶,是沐应天管教不了的败家子。他对待妻子赵金花,就像对待陌生女人一样,想玩就玩,想打就打,还时常用手枪吓唬她、捉弄她。反正是赵家送上门的歪货,他毫不吝惜地消耗着她的躯体和生命。 这时,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一天中午,闲来无事的赵金花去串门,走进了恶霸杨从兴家。而杨从兴的大儿子媳妇,刚刚生下一个宝贝男婴。赵金花因此成了第一个探访者。本来主人应该用糖开水招待她,感谢有福之人给小生命送来了“福气”。但眼前进来的是歪货一般的赵金花,给新生儿带来的必定是:断奶、怪胎、死婴、苦命等凶相恶气。杨从兴当即把她推出家门,并找到沐金,责骂他为何放着妻子到处乱逛,以致踩坏了杨家的“奶水”和“家运”。沐金觉得妻子丢了沐家的面子,败坏了他的名声。于是,他带上手枪,找到正在街上看别人晒黄烟的赵金花,对准她便扣响了扳机。他本想一枪毙了这个歪货,但子弹却击中了在赵金花身旁晒黄烟的小村姑。 小村姑流了许多血,当时并没有断气。沐家的人为她找来郎中,医治了八个月之后,才慢慢死去。赵金花因而变卖了所有的金银首饰,才了结了这个案子。而沐金却远远逃走了,让沐应天苦苦找寻了好几个月。半年之后,赵金花悄悄逃回新林村,继续与母亲生活在一起。 高石美失去赵金花之后,内心如同生活在黑暗里。目光中有一种别人看不见的伤感、失落和孤独。他告别赵天爵,来到尼郎镇中栅街,帮一个姓刘的酱菜老板雕刻一道格子门。大家都知道高石美不愿当锡矿老板而喜爱木雕的故事,并且看过他留在圆明寺的镇寺之宝,所以高石美在刘家的一举一动,都成了雕刻技艺表演,甚至成了一种游戏。刘老板对前来观看的任何人都表示欢迎,门口时常挤得水泄不通,刘老板就把众人请进屋子里坐下,兴高采烈地向他们介绍高石美雕刻的秘密。而刘老板所说的近乎是虚浮和谎言,众人听后,常常轰笑,让高石美难堪极了。时间一长,许多人开始在背后指责高石美的欺骗。高石美获知后,整个灵魂都似乎蒙受了羞辱。因此,高石美为了避开那些眼睛里就像有几个太阳的观众,就学会睡午觉,一睡几个小时,如同消失了。他还在午觉时,学会做美梦,就像一个死去的人还能领悟到幻象一般,他掌握了这种特殊的技巧。两年很快就过去了,但对于高石美来说,却是他记忆里最缓慢的两年。他完成了刘老板制定的雕刻计划,一道令人不安的木雕格子门,赫然摆在刘家大院的厅堂上。既不贴金,也不上彩。木头的肌理清晰可见,气脉流畅贯通,其刀法之干净、敏锐,让人惊叹三分。并不是刘家不想为木雕格子门贴金,也不是刘家不能善待高石美,而是赵金花的悲惨命运像一支神秘的乐曲在摇撼着高石美的心,他一直在等待,等待,他幽暗而厚实的心在等待中慢慢融化,变得明朗和轻盈起来。他想,赵老板是自己的恩人,在黑暗中,他曾温暖过自己的心灵,把自己从命运的深渊拉了出来。现在,赵老板的女儿赵金花,那个曾经点燃他的爱情之火的姑娘,正在命运的深渊里挣扎,自己理当去拯救。 高石美决定娶赵金花为妻。他到个旧城里找到了赵天爵,大胆地表示了自己的决心。此时的赵天爵依然没能从赵金花悲惨婚姻的阴霾中走出来,他对两年之前所发生的一切都还有切肤之痛,而且他在事后所作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了。现在,面对着高石美的请求,赵天爵不敢相信,也不敢答应。高石美说:“赵金花是个最纯洁的姑娘,最纯洁的人是任何东西都不能使她龌龊,为了最纯洁的人,我们什么都可以宽容,难道我就不能与她结婚吗?我与金花的事,用不着别人来劳神琢磨,我也用不着去反省什么。” 雕天下 六(1) 这是什么树? 这是天神的遮天大树。 高大的树身遮住了太阳的眼睛, 浓密的树叶蒙住了月亮的脸庞。 远古的时候, 天不会亮, 就是从这里生光; 地不会明, 就是从这里出火。 ——云南古歌 高石美与赵金花的婚礼在新林村举行。来了许多客人,聚在村头的大树下喝酒吃饭。这门婚事在乡村里无疑是不太光彩的,许多人说三道四。据说,沐应天也不高兴。但对于高石美来说,却是最完美最体面的婚礼,场面隆重,气氛热烈,新郎与新娘相互温暖着对方,使多少人羡慕不已,望尘莫及。但邻村的人路过此地,悄声议论说,新林村怎么没个吃饭的地方?客人来了,也只能坐在村头,像一群叫花子。这些话被赵天爵听到了。为了光宗耀祖,为了给赵家争气,赵天爵决定在该村建一座西宗县最大的赵氏宗祠。沐应天知道此事后,同样不高兴。他派人来告诫赵天爵,说建房造屋,必须遵守朝廷制定的制式,不能胡来。祠堂可以建,但规模不能超过县衙,更不能超过州府,否则,就要捉拿、法办。赵天爵感到很无奈,怎样才能与沐应天比阔气呢?看来只能在房子内部作文章。因此,赵天爵交给高石美一个任务,那就是为赵氏宗祠雕刻一道举世无双的格子门。赵天爵对高石美说,你想怎么雕就怎么雕,你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不计较时间和财物,银子不够,你尽管说。我叫李梆送来。 新林村的村头原是一个湖,过去一艘大船沉在这里,时间一长,这里的淤泥越积越多,慢慢凸现出一块荒地,最后形成了一个小岛。这里三面环水,中间是一块形状酷似大船的旷地,上面长出了几棵大树。赵天爵说,将计就计,把赵氏宗祠也建成一个大船似的房子,行吗?高石美表示同意。 高石美去请他的师傅杨义山来帮忙。杨义山刚刚为尼郎镇建好了“聚奎阁”。高石美说,聚奎阁建得那么好,赵氏宗祠也要建得那么好,请杨师傅为我们赵家争个面子。 杨义山开始设计赵氏宗祠。他对高石美说:“你知道吗?我们要建造的是一个礼制建筑。古人说,宗,尊也;庙,貌也;宗庙,也就是先祖形貌所在的地方。我依照船形、地势设计了三个殿堂,一院一门,一堂一门,最大的是后殿。就像一出戏,有序幕、开场白、发展、高潮和结局几个部分,后殿就是高潮。你的格子雕就放在那里。” 高石美不解地问:“师傅,你怎么把木雕格子门说成格子雕了?” “哈哈哈,别人说木雕格子门,我们木匠却喜欢说格子雕,说顺口了,没啥特殊含义。如果非让师傅给你一个答案,那就是,你必须在一个不大的格子里,完成你的雕刻任务。不过,话虽这么说,真正做起来,可不这么简单,你慢慢去领会吧!” 高石美也开始构思和勾画他心目中的“格子雕”。他天天去圆明寺看黎广修的泥塑佛像,天天去看父亲演出的滇剧。图纸终于画出来了,共有6扇木雕格子门,每扇高丈许,宽尺余。属镂空浮雕,一般镂空3至6层。内容是错综复杂的故事,有春秋战国故事、秦汉三国故事、封神故事、水浒故事、当地的民间故事等22个历史故事和民间传说。如果让高石美讲述的话,恐怕讲三天三夜也讲不完。人们看到在有限的板面上,他一共精心安排了人物151个,马20匹,龙16条,怪兽9头,亭台8处,古树10棵,另有游鱼、飞鸟、爬龟、山水、烟云、战船、桌椅、翠竹、刀、枪、剑、戟……不胜枚数。这些东西都已活在高石美的心中,他已在这些物件和故事之间加入了逻辑关系。他在画每个物件之前,都要停下来,绞尽脑汁地把这个物件与另外一个物件巧妙结合起来,让它们产生故事、色彩、声音、气温和味道。大家被他的图纸吸引注了,一边看,一边赞不绝口,感慨万千。 杨义山看了高石美的图纸之后说:“依师傅看,这堂格子雕恐怕只有你能弄出来,当你有一天完成它的时候,它恐怕已是一件神雕了。说不准,我这个当师傅的恐怕也见不到了。”高石美说:“师傅,你今年才40多岁,怎么会看不到呢?”杨义山说:“这你就不懂了。我已发现你身上有一种不同寻常的东西,但直到现在我也说不清楚。当然,我明白,自从你爱上木雕的那一天,你虽然已学会了把木头作为你的伴侣来生活,木头也将会为你提供一种安静、深沉、无比的快乐,但你知道吗?从那时起,你的灵魂已被牢牢地限制在格子里了,你想走也走不出来。为此,你要以生命本身作为代价,在格子里熬过一生。”高石美仍然不太明白。但他从杨师傅的谈话中,隐隐约约感到了某种危险和威胁正向他逼近。但他毫不畏惧。 雕天下 六(2) 这天晚上,不安的情绪却一直折磨着高石美,但好在他有一种思想倾向,总是把事情往好的方向去想,因此,他体验到的是从未有过的无比幸福的不安,就像现实在命令他要重新去发现自己所爱的事物一样,他有了一个非常确切的目标,也有了不同寻常的内心世界和精神支柱。 几天之后,西宗县最优秀的木匠、石匠、泥瓦匠都聚集到新林村。赵天爵对这些工匠特别优待,除了付给优厚的工钱外,还供给上等伙食,同时,还可吸大烟(鸦片),睡午觉,每天干活不超出5个小时。因此,到赵家干活的人越来越多,赵家每日需要大量的油、盐、柴、米、酱、醋、糖、茶、水果、布匹、鞋子、绳子、锄头、扁担、箕畚、水桶等等,这些东西需要好几个人到城里选购,人背马驮,既费时又费力。一天,赵天爵想出了一个好办法,在新林村附近张贴告示,号召乡亲们到赵家门前摆摊设点,卖东西。如果没人来买,或者东西卖剩,那么所有余下的东西,由赵家全部收购,而且保证不压低市价。这样一来,赵家门前越来越热闹,渐渐形成了一个小集市,被人们称为“天爵街”。在尼郎镇买不到的东西,这里从来不缺。又过了一久,天爵街上开起了茶馆、烟馆、酒馆。这里的早晨和夜晚有了几分优美而缓慢的喧嚣,新林村人开始感到无比畅快,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一些喜色。 但是,在赵氏宗祠的前殿即将建成之际,地上爬出了许多大蜈蚣。杨义山见了非常惊骇。到了夜里,电闪雷鸣,赵氏宗祠的前殿被“天火”烧成了灰烬。杨义山悄悄对高石美说:“今天,我们师徒之间不得不说一句实话,你看这里山聚水凝,元气融结,有一股王侯之气,赵家受不了,只能伤害自身。我想,这里不宜建家族的祠堂,而应该建一座三圣宫,用圣人之尊来败王侯之气。你意下如何?”高石美说:“这事我要找岳父大人商议。”结果是,赵天爵不同意建三圣宫,他理所当然地拒绝了杨义山的建议。因为建造赵氏宗祠是他的面子,关乎到他的自尊,他决不放弃。他说:“赵氏宗祠前殿的火灾是杨义山师傅不谨慎造成的,那天夜里他没把火塘里的火星熄灭就回家去了,所以夜间大风一吹,就燃起了大火。不过,烧了就烧了,还可以一切从头开始。”奇怪的是,对于赵天爵的这一说法,杨义山从不争辩。 高石美的木雕格子门也因为木质的原因,一直未动工。高石美说,新林村山界上的树木没有灵气,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寻找神山灵树才行。因此,赵天爵让高石美带上一队人马,请了一位风水先生带路。他们按照山脉的走势,从五粮河出发,经过莫哈底、太平掌、小黑达、拉美池、黄草坝、三道箐、卡塔、曼斜、双河、落天寨,进入文莫黑、戈车勒。他们很正常地走着,但步伐很快。风水先生走在高石美后面,他不说话。每当高石美回头看他时,他的面部表情都不妙,就像要死一样,没有一点儿精神,时时让高石美感到很不舒服。高石美本想斥责他一顿,但回想一下,他是个年老、胆小和可怜的人。因此,高石美努力寻找其他方法或策略去改变他。高石美说:“我们出来了,就一定要找到我们需要的灵木,不能半途而废,无功而返。佛主会保佑我们的,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风水先生仍是不说话。高石美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他才哭丧着脸说:“你知道吗?我们已进入无人区了,在这样原始的高山密林中行走,你知道该怎么出去?尼郎镇在哪个方向?” 高石美摇摇头。 风水先生一屁股坐在地上,不想走了。 高石美说:“我相信自己的脚,一定能找到灵木,一定能走出这片森林。” 风水先生说:“我们不能再往前走了。天快黑了,如果我们找不到一个可藏身的树洞,就算我们是十几头大牛,也要被蚊子吃光的。这里的蚊子多得像一团团黑云,而且大得像一只只飞鸟。” 高石美不太相信风水先生的话,你在吓唬我?在这个世界上,哪有大得像鸟一样的蚊子?不过,高石美相信在这样的原始丛林中,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因此,他们开始寻找树洞。幸运的是,他们在天黑的最后一刻,找到了一棵奇树,它的叶子很平常,像一般的树叶,绿绿的,尖尖的,充满生机。但它的树杆就奇怪了,既像竹筒,又像树身,一节一节的,成包块状。风水先生拔出他的腰刀,剖开一条缝隙,让高石美和小伙计们钻进去。高石美想,那条缝这么小,我们七八个人怎么钻得进去呢?正在高石美犹豫的时候,风水先生两手伸进树缝,向两边一掰,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树洞。高石美和小伙计们钻进里边,再把那两块既像竹片又像木板一样的东西向外一推,树洞就像门一样紧紧地合上了。树洞里已挤成一团,无法再容纳风水先生。风水先生在外面重新寻找树洞,但并不顺利。只听他绝望地叫了一声:“啊呀,我的腰刀断了。” 雕天下 六(3) 从那时起,高石美再也没有听到风水先生的声音。高石美感到外面黏糊糊的,一团又一团蚊子把风水先生裹在里边。他在拼命挣扎,不断用树枝把蚊子打得惨叫。高石美估计在风水先生的脚下,蚊子的尸体已堆积了一层又一层。夜深了,风水先生倒下了,蚊子们空前活跃起来,它们正欢乐地享用着风水先生的血肉。高石美敲打着厚厚的竹树壁,呼唤着王师傅……王师傅……王师傅……王师傅…… 高石美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也非常危险。如果竹树壁被我敲开了,蚊子们就会向我们扑来,冲进我们的树洞,把我们吃掉。高石美吓得一动不动,甚至不敢明明白白地喘息,更不敢想象外面的情景。高石美变成了一个怕死的人。真的,高石美现在害怕极了,怕得要命。他在心里悄悄地说,王师傅,我们对不起你,我们不能出来救你。我们一出来就只有死路一条。 他们踡缩在树洞里,闻到了一股比一股更浓烈的血腥味。高石美的肠胃因此翻江倒海,不断向咽喉冲锋陷阵。几个回合之后,高石美就被彻底击垮了,呼吸困难,脖子没劲,头部整个地膨胀,并伴随着发疯似的疼痛。 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高石美不敢立即出洞。一直等到外面有了阳光,高石美才叫小伙计们推开竹树板,从里面探出头去一看,森林里的万物都有了光彩,那些令人恐怖的东西,已消失殆尽。 高石美大胆地从洞里爬出来。在洞口等待高石美他们的是一具白骨。高石美拉起王师傅的“双手”,带着无法言说的恐惧和悲痛在阳光下仔细观看。是这双手为我们剖开了一个树洞,我们才得以活命。现在,可恶的蚊子在一夜之间就把一个活人的血肉吸尽吃光,这双手现在也只剩下十个白骨森森的指头,谁能接受这么可怕和无情的事实? 一个哈尼族小伙子对高石美说:“我们现在能做的事就是为风水先生念念‘指路经’,告诉他回家的路怎么走。” 高石美说:“那你就念吧!” 于是,哈尼族小伙子就念了起来: 王师傅,你醒来,你起来。 你看,狮子抬起了头, 老虎伸出了腰, 黑熊撑起了双掌, 野猪拱起了鼻子, 马鹿跳起了舞, 山鹊唱起了歌, 蚂蚁出洞了, 黄虫爬来了, 蜜蜂飞出了窝。 王师傅,你醒来,你起来, 你今天就要走了,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到看不见的地方去,到回不来的地方去。 路上怎么走?记住我的话,朝着我指引的方向不回头。 你现在就往东走, 箐鸡飞起来,你不要害怕。 云雀叫起来,你不要害怕。 虎豹嚎起来,你不要害怕。 雷电打起来,你不要害怕。 走到山头上,眼朝东方望, 上方有条路,千万不能走!路上有野兽,要吃你的肉。 下方有条路,遍地是妖魔,要喝你的血,千万不要走! 中间有条路,路边鲜花开,就走这条路,一直往前走。 前面三丫口,就从中间过。 走到山背后,来了三伙人。 前面这伙你别看,那是野兽的祖先。 后面那伙你别跟,那是妖魔的后代。 要跟中间的伙伴走,就会见到你的祖先。 王师傅,你醒来,你起来,你今天就要走了,我为你送行。 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朝着月亮升起的地方,朝着白云聚集的地方,朝着祖先繁衍的地方,你大胆地走吧,你放心地去吧…… 哈尼族小伙子的声音徘徊在森林上空,回荡在树林之间。那是一种独特的嗓音,不断用凄楚的声调重复着,使每个人的心都深深震撼了。当哈尼族小伙子念完“指路经”的时候,高石美已是泪流满面,梦幻般的事物已出现在他的眼前。哈尼族小伙子说:“经文是当地的一位毕摩师傅教我说的,我已记不清、念不全了,它原来好象很长很长,至少要念一夜。现在我只能念这么一段了,而且许多句子已不是原文。” 高石美说:“小兄弟,你念得好,经文自然从你的嘴里唱出来,我就觉得它与原文差不多,甚至比原文更美好。它让我似乎接触到了另一个美好世界,我似乎不再害怕死亡了。” 雕天下 六(4) 可是,片刻之间,高石美又回到了现实世界。他孤零零地坐在风水先生的白骨旁,他失去了伙伴,他已完全迷失在这片森林里。 “开始走吧,小伙计们,”高石美说,“我们今天一定要走出这片可怕的森林。”他命令自己起身,但又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在如梦似幻的森林里,到处暗藏着凶险。高石美凭着感觉往前走,踏着厚厚的苔藓,走过一条流着清泉的溪水。再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潮湿的腐殖土,来到一座山峰前。这个过程,大约用去了他们的半天时间。这座山峰很奇怪,活象一只老虎。它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他们不得不提心吊胆地攀上这座山峰,在上面休息了片刻,接着又从山峰的另一面下来。当他们最后确定自己已经到达谷底时,天已黑了。同时,奇怪的事情也发生了。在高石美寻找树洞藏身时,他们惊奇地发现了昨夜那棵奇树。对,没错,就是这棵奇树,它既象竹又象树。何况在此树的洞口赫然有一堆白骨。在事实面前,他们不得不承认自己苦苦走了一天之后,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高石美他们来不及多加思考,慌忙躲进树洞,关上洞门。此时,一团一团的黑蚊子已追到门外。其中有一只先驱者,在高石美关门之前,已冲进树洞,一口咬住了他的胳膊。他狠狠给它一巴掌,把它打死在洞内。他用手一捏,果然是一只大蚊子,足有一只小麻雀那么大。 在树洞里,高石美也许太疲劳了,也许他觉得外面什么也没有了,蚊子们已经完全撤离,他如同死了一般,无所畏惧。不久就睡着了。当他再次醒来时,天已大亮。时间过得真快啊,一夜就这样飞逝而去。他庆幸自己睡着了,才免除了恶梦似的黑夜的威胁和折磨。 现在,他们吸取昨日的教训,从另一个方向出发。在森林里行走了大约一个小时之后,他们来到一个小湖边。森林里的湖水很宁静,很神秘,给他一种罕见的轻松感和幸福感,好象可以把昨天以来的晦气一扫而光。他们在湖里洗了个澡,身上的污垢几乎把湖水弄黑了。这一方面说明湖很小很小,另一方面说明他们身上的污垢多得惊人。最后,他们依依不舍地告别了这个美丽的森林湖,轻快地往前跑。他们感觉到自己翻越了四座大山,趟过了五条大河,离那棵奇树越来越远了,离走出这片森林的路越来越近了。但是,天黑的时候,他们不得不承认又失败了。在他们的面前再次出现那棵奇树,在奇树的根脚依然是一堆白骨。高石美熟练地进入那个树洞,关起洞门,在里面哭泣。接下来,高石美找到了安慰自己的理由,他对小伙计们说:“也许我们并没有回到原地,而是这棵奇树跟着我们走,它是我们的救命树,是我们的帐篷,是我们的家。” 高石美把这个理由至少重复了十遍,最后他让小伙计们相信这是真的,因为在原始森林里,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儿都可能发生。 高石美睡了一个好觉,醒来时天已大亮。阳光在林子里魔术般的变幻着。高石美有一种预感,今天我们就要走出这片森林了。他站在风水先生的白骨前说:“王师傅,您安息吧!” 这已是高石美他们误入这片森林的第四天,他分析了前三天所走的方向,然后选择一个没走过的方向出发。他问小伙计们:“谁说得清它究竟是东西南北的哪一方呢?” 小伙计们都摇头。 高石美指挥着他们,异常费劲地穿过蔓藤纠集的丛林,许多草木就像刀片一样锋利,把他们的衣服撕破,把他们的手脚、头脸划出深深的血痕。这时,头顶上的阳光常常隐去,莽林下面一片漆黑。高石美被看不见的树桩绊到,跌入一个深深的沟壑。高石美意识到自己可能即将葬身蛇口,这可是蛇的天堂啊,有水,有洞,有石头,有草,有小动物。在那个时候,他的勇气和力量突然得到释放,他像一个盲人,胡乱地抓住上方的一些东西,竭尽全力往上攀。那些东西,有的坚硬得像钢丝,有的柔软得像橡皮,有的冷得像冰,有的热得像火。但不管是什么东西,只要他的手能抓住,他就紧紧捏住不放。他的身子在不断向上提升,提升,提升……大约一个多小时之后,他的脚下出现了一块稍微平坦的土坡,他拨开那些无穷无尽的比他的个子高出许多的杂草,奋不顾身地向前行。时间不长,他就看到了山鹊和太阳,看到了正在设法营救他的小伙计们。这时,别提他心里有多高兴了,他就像从地狱中爬出来的人一样,既感到自由,又感到新奇。 雕天下 六(5) 大约走了三四个小时,高石美感到饥饿难忍,就叫小伙计们在一块草地上歇息。他抬头一看,眼前的树上正好吊着一个大大的蚁巢,那就是他的粮食。他迅速爬上大树,把那个大蚁包摘下来,撕破那些裹在上面的树叶,黄蚂蚁顿时吓得四处逃散。他们则跑到远远的地方,等待黄蚂蚁们一群一群地消失在草丛深处。随后,他们走过去,把那些残余在蚁包里的黄蚂蚁清理干净,然后抓起一大把又白又软的蚁卵就吃,那种感觉美极了,蚁卵在他们的嘴里叭叭叭地响,同时释放出一股鲜甜芳香的味道和气息。美餐之后,他们又找到一股清泉,猛喝几口,然后洗洗脸,洗洗头,洗洗脚。高石美正打算躺在草地上再休息一会儿时,隐隐约约看见了一个山寨,而且眼前出现了一条小路。 他们像一群孩子,欢快地奔走呼号。小路变化多端,忽宽忽窄,时有时无,就像他们的心情。约莫一个时辰,他们终于走出了那片森林。远远望去,高石美看到了世界上最美的风景。一个明亮的山寨沉睡在寂静的森林中,寨前是一条暗绿色的深谷,一直延伸到一个闪着银光的森林湖。寨后显现出黑、蓝、紫、红的山林,与多姿的山峦连成一体。在他们的脚下,是红得令人鼓舞的落叶。漫步其上,高石美找到了达到某个目的地的那种实在的感觉。再继续向前走,高石美又发现在栗树林里还混杂着一些毛榉树,这是十分罕见的。高石美坐在一个岩石上,细心分辨眼前的山寨究竟是白莫寨还是登云寨?越分辨越糊涂。他堕入了想象的迷雾里,怎么也走不出来,时间也似乎停滞了。在记忆里,他曾来过这个美得难以言喻的地方。一种熟悉的气息飘散在空中,好像在呼唤和等待他的到来。他想起了拉莫兄弟,想起了白莫土司,他感到几丝不安,又感到几分温暖。林间吹来一阵坚毅而沉稳的晚风,使他觉得时间又流动起来。最后,他大胆地确定,“为了梦中的灵木,我们宁愿相信自己已找到了风水先生王师傅所说的那座登云山。对面就是登云寨,而不是自己熟悉的白莫山。” 经过观砂望水,高石美确定这真是一座灵山。他们从山麓往上攀登,看到万物生长,各种树木在恣意繁殖。有的大树,阴翳蔽日,叶片在发光,而且正在跨越时间的限制,毫无阻挡地向空中延伸。小伙计们先看上一棵“酸杆树”,说它丰裕而坚挺。高石美说:“不行,酸杆树是女人染牙齿的树,不能用来雕刻格子门。”接着,又遇见一棵“喔初初”,小伙计们抡起了板斧。高石美又说:“不行,‘喔初初’是做纺车的树,怎能用来雕刻格子门?”到了山腰,小伙计们选定了一棵黄栗树,便迫不及待地拉开了大框锯。高石美再次拦住他们,说:“黄栗树是做犁耙的树,不适合雕刻格子门。”他们终于来到了山顶,在那里看到几棵大大小小的毛椿树。有的高大笔直,粗壮无比,直冲云霄,当地人奇妙地在它的脚下围起三个大石头;有的稚嫩矮小,树杆还没有大树叶子的粗,但充满了活力,灵性十足。许多小树的树枝上都挂着一个小竹筒。高石美不明白树下的石头和树枝上的竹筒有何含义?但他知晓这种毛椿树的三个特点。第一是不会变形;第二是不会生虫;第三是不易腐朽。高石美高兴得与这些毛椿树紧紧拥抱。那些小伙计立即锯倒了一棵。高石美说:“慢慢砍,慢慢砍,要挑选最有灵气的树。”他看看这棵说是棵好树,看看那棵也说是棵好树,小伙计们不知该先砍哪一棵,惘然地站着不动。就在这时,来了一群彝人,把他们团团包围。其中一个彝人说:“毛椿树是我们白莫寨的神树,保佑着全寨的生灵百姓。特别是那些围着石头和挂着竹筒的树,是老人和小孩们的灵树。谁叫你们来砍?谁有这么大胆?”高石美说:“我们是尼郎镇人,因为建盖宗祠,需要五六棵毛椿树,我们走遍了附近的山山水水,才找到了这几棵适合雕刻格子门的大树。你们卖几棵给我们吧,需要多少钱就说,我们愿意付给你们。”另一个彝人说:“那些围着石头的大树,任何人也不能乱砍,每棵树都是一位老人。他们活着的时候,每年8月都要选择一个吉日,前来树下献祭。直到他们临死前,才把大树砍倒,做成装殓死者的棺材。至于那些小树,外来人连动也不能动它,上面的小竹筒里装着娃娃的衣包(胎盘),每棵树都是一个娃娃的生命。这是我们倮家人的规矩,你们不能破坏。”还有一个彝人说:“我们不要你们的钱,要你们的命。快说,这棵树是谁砍倒的?”又有一个彝人说:“这棵树发出一阵阵尖叫,好像在哀号,我在一里之外就听到了。” 又有一个彝人接着说:“我也听到了这种声音,所以跑了过来。” 雕天下 六(6) 高石美反复向他们解释说:“我是个佛教徒,相信这些树是有灵气的,请各位彝族兄弟放心,我们把它们砍回去之后,一定会善待它们,让登云寨永保平安。” 彝人们不答应。突然走过来一个大汉,双手把高石美摁到在地。高石美感到那双手集中了大汉的全身力气,紧紧地掐住了他的头和手,一刻也不放松,就像要把他推上刑场一样。紧接着,小伙计们也一个个被捉住,与高石美一起,被推至一个巨大的岩石下面。彝人们的手指像铁钉一般,把高石美和小伙计们的身子牢牢地“钉”在了岩石上。 彝人们叫喊着,一定要让高石美交出砍倒那棵毛椿树的凶手。其中的一个彝人说:“我们要把这个凶手的肚脐挖出来,钉在毛椿树上,让这个人围着树身转圈,直到这个凶手的肠子完全饶在树干上为止。”一个彝人说,“这样惩罚凶手也就是一命偿一命,以人命来抵树命。” 高石美惊骇,吓得说不出话来。他没想到这种严重后果,他的第一感觉就是误入了恶魔的领土,就像一群堕入恶梦的人,忏悔和呼救都已失去了意义。他们只能等待彝人们的惩罚。 “快说,是谁最先砍倒了那棵毛椿树?” “快把凶手交出来!” “你们太愚蠢了。你们的愚蠢行为毁坏了我们的美好生活,要遭到神的报复的,你们知道吗?” “别与这些人啰嗦了。他们不懂道理。他们什么都不怕,就怕死。” “我们现在就让你们去死。” “快说,是谁最先砍倒了那棵毛椿树?再不说,就让你们全死。” 高石美和小伙计们都当了哑巴。黄昏时的暗光把彝人们的身影投到他们疲倦而绝望的脸上。高石美突然产生了求生的强烈愿望,他想保住自己和小伙计们的性命,他不想放弃毛椿树,不想放弃格子雕。他突然问彝人:“这里究竟是登云寨还是白莫寨?” “白莫寨。”彝人回答得很干脆。他们不知道高石美问这个问题的真实意图。只见高石美摸摸发汗的额头,表情有点儿释然,他慢慢说:“我要见你们的白莫老爷。” 高石美的话打乱了彝人们原先的秩序,局面开始有点儿混乱。一个彝人规规矩矩地问:“你找我们的白莫老爷干什么?” “请他来救救我们。” “白莫老爷救不了你们,你们是罪人。” “我们悔过自新,回头是岸。” “好吧,天已黑了,我们先把你们押回白莫寨,听候白莫老爷的处罚。” 彝人们用藤条把他们全部捆绑起来,呵叱着押回了山寨,关进了一间黑魆魆的小土屋。一关就是几天,彝人们既不让他们去见白莫土司,也不让他们吃饱。每天抛几个烧红薯进来,晚上才让他们喝几口水。红薯的滋味一直诱惑着小伙计们,使他们的精神不至于崩溃。高石美却很快活,他对小伙计们说:“这比我当年困在矿硐里舒服多了。” 高石美本不想睡觉,在这样的地方怎么能睡觉呢?但不知何时,他竟然睡着了。醒来之后,他表现得很冷静,很成熟。他不得不承认这间小土屋就是不如矿硐的自由。在矿硐里,他可以呼救,可以四处寻觅,可以点燃火把,可以找到出路。可是,现在他除了等死,还有什么? 十天半月过去了,赵天爵既不见高石美回来,也没有他们的任何消息。赵天爵猜测高石美一定出事了。他派人去寻找。几天以后,那些人消耗了所有的粮食,迫不得已地低着头,带着困倦、恐惧、失望返回来,说没有找到高石美。赵天爵再次挑选精兵强将,前去寻找,依然是山穷水尽,无功而返。但这一次总算打探到了一个消息,说高石美手下的一个小伙计,已经被登云寨的彝人杀死了,至于高石美他们现在的下落仍不清楚。赵天爵不甘心失败,第三次派人出去,他们走遍了滇南的山山水水,只要有人居住的地方,都去寻访。路越走越远,山越攀越高。终于从一个牧羊人那里打听到了高石美他们的确切消息。牧羊人说:“一个月前,我看到一群偷砍毛椿树的人被白莫寨的人捉走了。”赵天爵立即带上大量的礼物——白酒、清酱、粉丝、糯米、腌肉、土布、黄烟、黑大头、雪片面、冰冬瓜、蜜橄榄、萝卜丝、电光火炮、手纸、五香卤药、拨云锭眼膏等等,一共20驮西宗特产,奔赴白莫寨。 雕天下 六(7) 高石美和小伙计们被关得晕头转向。从外表来看,他们简直不像人了。头发又脏又长,衣服又黑又臭,谁见了都会恶心。特别是手和脚上尖尖的指甲让人想到他们是一群会吃人的野兽。那几个彝人一直在暗暗商议用什么方式处置他们才好,所以一直没有报告白莫土司。时间一长,他们反倒成了那几个彝人的心病和包袱,既不敢私自把他们处决,又不想把他们悄悄放走。怎么办呢?经过那几个彝人反复商议,最终决定把他们送进土司衙门。 白莫土司见到他们的时候,已无法认出高石美。但高石美一眼就认出了白莫土司。白莫土司对所有在场的人都有一种威慑力,以至没有人敢第一个在他面前说话。高石美忍不住哭了,眼泪洗净了他脸上的污垢,露出了他的真容。白莫土司“啊呀”一声,摸摸高石美的额头,“年轻人,你怎么出现在这里?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请你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是谁把你弄成这个样子?是谁把你当作罪人?” 高石美一把抓住白莫土司的手,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他把自己到白莫寨的前因后果及种种危险经历,从头讲了一遍。恰恰在那个时候,赵天爵的人马赶到了白莫寨。有人进来报告:“尼郎镇的锡矿大老板赵天爵前来拜见土司老爷。” 白莫土司热情地接待了赵天爵,收下了他带来的礼物,并让他与高石美见面。赵天爵见到高石美和小伙计们个个安然无恙,一个也没死,一个也没伤。原先说高石美手下的一个小伙计已被登云寨的人杀死了的消息,纯粹是谣传。 高石美哭着说:“要是没有白莫大人的宽恕,我们的命早就完了。”白莫土司毫不留情地批评了赵天爵和高石美,说:“这就是你们的不对了,我们倮人的寨神树,你们怎能想砍就砍呢?说实话,即使是本衙门的人犯了此规,也是要杀头的,决不循情宽容。你们需要毛椿树,告知本衙门一声,本衙门不会不给你们面子的。” 高石美和赵天爵无话可说。接着,白莫土司又说:“现在,你们既然来了,那就按照我们的寨规,请你们去拜访一下我们的伙头(村寨的行政长官)和巫医,向他们提出你们的需要,他们一定会送给你们所需要的毛椿树的。” 赵天爵和高石美向白莫大人告别时,白莫大人说:“尊贵的客人,本衙门也为你们准备了一些礼物,请一定收下。”赵天爵和高石美一看,那是一些牛腿、黄鱼、麝香、麂子、蜂儿、熊胆、熊掌、竹蛆、岩蜂腊、蜜多萝、扁米、蚂蚱、兰蕨菜、草果等等,也是大大小小的20驮特产。赵天爵和高石美非常感动,再三道谢。那时的气氛美妙极了,思想和激情、情谊和梦想在宾主的招手和拱手之间传递、增加、转换和变得牢固,直至在记忆中永恒。 赵天爵和高石美回到新林村后,经过充分准备,他们带着家禽和山羊,再次来到白莫山。高石美翻阅了《鲁班经》,选择了一个吉日——“天德”的午后,来到毛椿树下,跪在那棵被砍倒的毛椿树桩,说:“我们毁掉了一棵毛椿树,就等于杀害了自己的母亲,我们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今天,我们向树神认罪,向白莫寨的乡亲们认罪。” 白莫寨的伙头来到了现场。他说:“白莫老爷已经求得本寨巫医的允诺,同意你们砍伐12棵毛椿树。你们就按自己的需要进行砍伐吧!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助,尽管说出来,不要把我们当作外人。” 站在一旁的巫医也面对毛椿树说:“他们是远方的客人,是我们白莫老爷最真诚的朋友,他们将用我们白莫山上的12棵毛椿树,去雕刻六扇饱含神气的格子门。求树神就不要降罪于他们,求树神不要惩罚他们,让12棵毛椿树的灵魂永远依附在木雕格子门之上。” 开始砍树了。高石美先向12棵毛椿树献上12只鸡和12只羊,然后,不停地磕头。紧接着,一个小伙计向树身砍下了第一斧。高石美立即俯下身子用嘴在砍过的地方吮吸树汁。巫医说:“好,你和毛椿树已结成了兄弟关系,你们的血液已经流在彼此的血管里了,你们兄弟之间今后就可以相互使用了。”另一个小伙计也抡起板斧,狠狠向另一棵毛椿树砍去。高石美依然俯下身子用嘴去吮吸树汁。巫医同样重复那句话。就这样,高石美跪爬在地上,极其虔诚而敏捷地吸完了12树棵毛椿的树汁。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了支撑点,有了坚实的基础。他的感觉是微妙、精致和幸福的,一种强大的力量和激情推动着他去完成了那种庄重而有意味的仪式。他站起身来,耸耸肩头,就像是余兴未了,又像是发现了一个真理,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这是他固有的习惯。每当他从繁重、危险或有特殊意义的劳作中脱身出来,他总是重复这个动作。 雕天下 六(8) 好不容易把12棵毛椿树伐倒了。接下来是为树木“打枝”。“打枝”之后,再根据木雕格子门各个构件的不同长度,将“原条”截断,进行“造材”。在这个过程中,高石美是最忙最累的人,但谁也没有他的快乐和兴奋。好长好长时间,他才给自己一个抬头的机会,望望远处的森林和大山。他看到即将落山的太阳像一面巨大的古铜境,在古铜境的光影里,森林拥有了一层奇异的色彩,他们的皮肤也变成了金色。 高石美就叫一个小活计在山顶上搭了两间小草棚。夜里,可能是白天太劳累了,他们都睡得很踏实。天气一点儿也不冷。高石美斜躺在草棚门口,把外衣盖在身上,手肘和下半身露在上衣外面。他对这样简易的睡眠方式感到很满意,也很舒服。正在梦中,突然感到一阵凉风,高石美醒了,他摸摸外衣,没有了,再摸摸周围,也没有。他惊呼:“有贼,有贼,抓贼了。”因为当时他的大脑里只有一个贼字。一个小伙计快速来到高石美床前,问发生了什么事?高石美说:“我的外衣没有了,刚刚被人偷走的。” 高石美正说话的时候,有两个一闪一闪的蓝光,又悄悄向他们走来。小伙计说:“这个毛贼,心太贪了,又来啦。高师傅,你别出声,让我把他干掉。” 小伙计端起火枪,瞄准两盏蓝灯之间就放。枪响了,蓝光熄灭了。其他小伙计闻声起床,乱作一团。有的帮高石美找外衣,有的检查自己的东西是否被偷。赵天爵也被惊醒了,几乎是一跃而起,起来后立即跑到棚外摸摸毛椿树,一切完好无损,这才放心地进来,对高石美说:“死灯瞎火的,到哪里找你的外衣呢?过来与我同盖一件大衣,随便打个盹,没事的,明天再找也不迟。”大伙也是这么说。 高石美怎么也睡不着了。草棚外,一切正常,风吹着,树摇着,各种奇怪的动物鸣叫着……一直到天亮。 高石美和赵天爵最先起来。他俩找遍了房前屋后,仍不见外衣。他俩只好放弃。高石美说:“找不到了,找不到了,一定是被那个小贼抱走了。他比我穷,比我更需要外衣。送给他吧!”其他人也陆续起床,其中有个小伙计一醒来就忙着跑到草棚左前方的树下撒尿。突然,他惊骇万分地往回跑,豹……豹子……大豹子…… 求生的欲望使他们每个人都本能地拿起了武器,有的手拿斧头,有的举起了木棒,有的抓住了锯子、绳子、水罐……不久,他们都松了口气,一看那只豹子坐在树下一动不动。他们以为豹子睡着了,就悄悄退出了草棚,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喘着大气,商量对策。对策还未商量好,有个大胆的小伙计就发现那只豹子的秘密,原来它是只死豹。高石美走近死豹,看到它的头已是粘乎乎的一团,天灵盖已被炸开,豹鼻、豹眼不见了。他们结合昨夜的情况一推测,高石美的两腿一软,整个人就瘫在地上。“妈呀,抱我的外衣的毛贼原来是这只大豹子!我住在草棚门口,这只大豹子一进门就叼,它满以为叼到一个人了,所以转身就跑。走了好一段路才发现,叼到的只是一件外衣,但它没有失望,转身返回草棚,想重新把我叼走,不料刚回到草棚左前方的树下,就被小兄弟的一枪,打瞎了眼睛,打翻了鼻子,打开了脑盖骨,只好原地坐在树下,与我们永别了。” 那个小伙计听高石美这么一说,吓得瘫坐在地,连连倒吸冷气。 高石美侥幸逃过了一劫。第二天中午,就在赵天爵和高石美结束砍伐之时,白莫土司闻讯赶来,向高石美表示安慰和庆贺。白莫土司说:“石美兄弟啊,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来为你敬上一碗酒,一是祝贺你们伐木顺利,二是祝愿你们平安吉祥!” 高石美接过白莫土司的一碗酒,一饮而尽。他的嘴唇、眼睛、鼻子、耳朵、脸颊,全红透了。他说:“白莫老爷,我觉得自己永远不会死。因为我还没有完成我的格子雕,当我的格子雕完成的那一天,我们一定来请白莫大人到尼郎镇作客。” 雕天下 六(9) 白莫土司也喝了一碗酒。点点头说:“一定去,一定去。” 高石美带领着小伙计们把分散在伐木区的“原条”和“原木”聚集起来。无论赵天爵从什么角度看,他都感觉到木材像一座小山。怎样把它们运回新林村呢?这成了一个大难题。水运显然不行,因为这里没有直通尼郎镇的河流。再说如果让木材在江河里漂流,很容易流失。 这么珍贵的毛椿树,谁舍得让它们以这种方式回家呢?经过反复考虑,赵天爵决定请当地最有名的马帮——瓦哨帮,来运送这批木材。赵天爵说,瓦哨帮是个大马帮,过去帮我运过大锡,马锅头是蔡灿华,他在白、汉、藏马帮中一直是老大。 赵天爵派人带着一尊“锡罗汉”,作为礼品送给了蔡灿华,才把瓦哨帮请来了。见到瓦哨帮,赵天爵和高石美才像吃了定心丸,外表和内心突然安静下来。 高石美看到,瓦哨帮共有三群一伙。每群有9匹大骡马。每伙由三群骡马组成。头三匹大骡马健走、识途、听话,不驮货物。第一匹骡马的额头上佩戴黄底红绒火焰图标。图标中间缀圆镜1面,周围饰6面小圆镜。笼头镶有白银,挂大号铜铃9个。头上系6尺红布结成的彩球,耳后佩红色牦牛尾巴1对,鞍上分别插帮旗、祖旗各1面。帮旗为黄底红边的三角旗。祖旗是红底金边的小方旗,旗面上是两条平行的锦鸡羽毛。旗旁插马鞭1根。马背上驮两口大铜锅,以及占卦的神器。这匹骡马由大锅头蔡灿华负责。第二匹骡马的额头佩戴红底白色火焰图标,笼头镶黄铜,脖挂大铜铃1对,鞍插红底黑狗牙边马旗1对。马背上驮药品。由歧头(人畜医生)负责。第三匹骡马的额头佩戴红底黑色火焰图标,笼头镶黄金,脖挂大铜铃1个,不插马旗,仅供大锅头乘骑。其它骡马,每匹挂一个铜铃,额佩一朵花缨。27匹大骡马,头三匹在前,后24匹都驮上了毛椿树的树干、树枝、树叶。其中16匹驮大树干,每匹驮一根,其它树枝、树叶则由8匹个子稍小的骡马驮运。高石美是第一次见到这样漂亮的马帮。他就像一个梦游者,从头看到尾,又从尾看到头,有关马帮的一切对于他来说,也像是一场梦。他把每一匹骡马都仔细观察了一遍。遇到不明白的地方,他就不厌其烦地提问,而对于高石美的每一个问题,蔡灿华也乐意回答,直至高石美满意地点头。 大锅头蔡灿华在前面导引,手擂大芒锣开路。3个群头敲着中号芒锣,各带领9匹骡马,每匹骡马旁有个小伙计。赵天爵和高石美则骑着自家的大青马跟在后面。殿尾的是两个哨头(保镖),敲着小芒锣与大锅头前呼后应。 第一天,平安无事。但到了夜间,全队在野外宿营,遇到了老虎的侵袭。赵天爵和高石美被吓坏了。哨头则临危不惧,烧起了草果,驱走了老虎。第二天,也是夜间,他们路过三道箐。赵天爵有点儿害怕。因为三道箐又是一个虎豹经常出没的地方。高石美和蔡灿华走在前面。他们提着一盏马灯。在昏暗的灯光下,高石美分明看见路边上有一只死鹿,脖子上正在流血,头上是一对诱人的鹿角,毛茸茸的,若是把它砍下来,无异于发了一笔横财。但是,蔡灿华是一个有经验的人,他不贪财,不会上当。当时,如果是别人,那就要发生死亡事件了。蔡灿华悄声对高石美说:“那只死鹿是老虎刚刚叼来的点心,它正要美餐一顿的时候,突然闯入我们这些不速之客。它只好将死鹿暂放一边,退避路旁,百倍专注地望着我们的动静。如果我们胆敢动一动它的点心,它就会猛扑过来,把我们撕得粉碎。” 离开三道箐之后,高石美不由赞叹一声,“蔡锅头,你真聪明,难怪你的马帮越赶越大。” 蔡灿华说:“不错,我是有一点儿经验。从小我就跟我父亲赶马。记得有一次,也是在三道箐,天晚了,我们不得不在那里打野。我们把马驮子放在地上,连成一片,再在驮子上盖一层油毛毡,里面像个狗洞,这就是我们的家,我们的床铺。那天夜里,没有鸟叫,甚至没有虫鸣,真可谓万籁俱静。那不是好兆头,往往是提醒我们老虎即将光临。我父亲吓得要死,闭上眼睛祈求上苍。我悄悄从马驮子之间的缝隙偷窥,只见迷蒙的夜色下,几十匹骡马都吓得低着头,跪在地上,不敢喘息。几只大老虎很有礼貌地从我们的马驮旁走过。我父亲说,是骡马救了我们的命。” 雕天下 六(10) 高石美说:“真险!原来蔡锅头有这样的冒险经历。” 高石美问:“蔡锅头,你经常在山林里来往,你有没有见过像鸟一样的大蚊子?” “那种大蚊子在森林里挺多的,”蔡灿华说,“有蝙蝠那么大,在我们赶马途中,我见过一次。不过,那时我们不叫大蚊子,把它称为食人鸟。这种食人鸟曾把我们一个小兄弟的耳朵咬掉了一半,手臂也被咬伤。食人鸟吃人是不犯法的,我们能拿它怎么办?” 蔡灿华问:“高师傅,你见过‘席子’吗?” “没有。” “那我告诉你,‘席子’是一种巨型蚂蟥,名副其实,有一领席子那么大。它专门吸食男人或雄性动物的那个东西(生殖器),时间不长,就可把人或动物活活吸死。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我以前只听说过,前几天我们路过文莫黑,亲眼看到一头公象到江里洗澡,无奈被‘席子’的两个大吸盘吸住了睪丸,正站在江水里四肢抽搐,身子却不敢动弹,它也许绝望了,不久就奄奄一息。我命令弟兄们快想办法救援,可不能见死不救啊!弟兄们迟疑不决,既害怕‘席子’,又畏惧公象。我说,野象也有人性,我们现在是去救它,它绝对不会伤害我们的。我的话果然不假,当一位大胆的弟兄走到它身边,它竟然跪倒在水中,用长长的象鼻向着我们这边致意。我们欢呼起来,为那个大胆的弟兄鼓劲、助威。在我们的欢呼声中,公象有了一点力量,像个负伤的男汉子,艰难地走到岸边,把右腿稍稍往后一抬,让出一小点空间,使那个大胆的弟兄可以蹲在‘席子’下方,用火烧‘席子’的身体。大约一刻时间,‘席子’被烧得掉在地上。公象得救了。那个大胆的弟兄像个英雄,凯旋而归。这时,只见那头公象后退了几步,看了‘席子’一眼,然后几脚踏上去,把‘席子’踏得像一滩牛屎。之后,它跟着我们的英雄来到了我们的身边。哈,哈,哈!” 蔡灿华讲到这里,恰到好处地停止了。高石美望着他,感到很佩服。几天以来,蔡灿华从来没有这样可爱,像个孩子。这与他平时的凶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蔡灿华又说:“如果我们现在有一头公象,那多好啊,它可以用它的大鼻子帮我们拖木头。” 第三天早晨,蔡灿华看看天上的云,说:“天气不妙,东现黑云如牛,西走灰云如车,南升白云如浪,北出紫云如齿,要下大暴雨了,还可能会出现桥毁路断的情况。”赵天爵将信将疑,请蔡灿华再好好看看。蔡灿华看看山气,又说:“晨游气龙,赤气挡路,黑气蔽天,白气铺地,不错,仍是暴雨前兆。” 当时,森林上空还有几片白云舔着灰蓝色的天幕,缓缓而过。但阴影已在不断加重,远处的树木已变成了暗黑色,近处的针叶林也是黑糊糊的,还笼罩着一股寒气。寂静极了,让人心里发慌。 中午,不知在远处的什么地方,响起了隆隆的闷雷声。路两边变得黑魆魆的,前方的阴霾也越来越重,整个马帮队伍逐渐模糊不清了。这时,一匹大骡马突然悲鸣起来。紧接着,头顶上掠过几道闪电。之后,一切又陷入静止状态。突然,又一个闪电让世界在一瞬间通体透亮,而且就像被什么妖魔镇住了。紧接着又是一片黑暗。在这个时刻,人和马既像被什么东西给压在地下去了,又像被什么东西吸到了天空中。风也开始暴乱。山谷和森林立即用怒吼和咆哮去回应狂风。一切都混乱起来,似乎整个世界没有一样是完整的东西。人的脸上和身上就像被什么东西给撕破一样,疼痛难忍,茫然而不知所措。风还未过,雨丝就降临了。像一条条直线,密密麻麻地从空中撒放下来。不一会儿,雨丝就转换成了滂沱大雨。 山洪暴发时,大队人马已被暴风雨围追堵截到了江底的一个小高地上。四周白茫茫的,洪水与石块的冲击声,惊天动地。前面有座小木桥,已被洪水冲毁,仅留下石墩。后面洪水翻腾,已无退路。当时被围困的还有几十个尼苏泼(彝族),有老人,有小孩,叫声哭声与洪水声混杂在一起。那时,最有效和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把马背上的毛椿树卸下来,临时搭建一座小木桥,人和马就可以过去了。但是,高石美不同意造桥,他舍不得那些毛椿树,那可是与他的生命同等重要的东西啊!但是,为了救人,蔡灿华和赵天爵一致同意使用毛椿树造桥,而高石美坚决反对,他们发生了严重的冲突。 雕天下 六(11) “天哪,你们疯了?” 高石美责问,“你们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救人要紧,你不能阻拦我们。” 赵天爵坚定地说。 开始搭桥了,在一片混乱中,大部分毛椿树快被用完了。高石美的手指深深地埋进自己的头发里,他发疯似地吼叫:“不能用毛椿树!不能用毛椿树!”。这时,他失去了理智,拼命与别人争夺马背上的毛椿树。他硬是从还未搭建好的木桥上强行拉过去了6匹大骡马,终于留下了6根又粗又壮的毛椿树。当全部人马从木桥上走过之后,小木桥就在人们的眼中,被大洪水冲开,然后分崩离析,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走到安全地带,完全摆脱了惊慌和恐惧。暴风雨也渐渐平息下来。除了高石美脖子上流下了一个伤疤和脊背上出现了一团血印之外,全部人马安然无恙。 回到新林村,高石美说:“一堂格子门须雕6扇,而毛椿树不多不少,刚好有6根,仅可以分解成6块大木板。因此,命中注定,只许我成功,不许我失败,6块大木板刚好雕6扇格子门,失败一刀就会雕坏一扇,雕坏一扇,就等于雕坏了6扇,前功尽弃,彻底失败。” 有了木头,高石美开始全身心投入工作。由于毛椿树是从很远的地方运来,离砍倒的时间长了,又经历了洪水的惊吓,树木的灵性可能受到了影响,因此,高石美说,要让它们接接地气,一方面表示对木头的安慰,一方面使它们与大地的气脉相通,收回它们丢失的灵气。 在一个黑夜满天的晚上,人们认为众神出现的时候,高石美请几个未婚的小伙子将那六根木头带到附近的深沟和水渠里,为木头接通了大地的气脉。之后,再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搬回高石美的作坊里。从此以后,高石美每天都与那六根木头生活在一起。天热了,他就把房门打开,让木头通风透气;天凉了,他把自己的衣裳脱下,轻轻盖在木头上。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他常常在夜间起来看望那些木头,全神贯注地抚摸它们,亲吻它们,与它们说话。在昏黄的油灯下,他像入魔一样,坐在那些木头旁,一坐就是大半夜。不知为什么,他的身体近来越来越坏,鼻腔奇痒,经常流血,人一天比一天消瘦。仅仅几天时间,他就把鼻子揉烂了,样子十分可怕。这天晚上,他又端着油灯,去察看他的宝贝——那六根木头。夜深了,赵金花不见丈夫回去,就来寻找高石美。她从门缝里看见他端着油灯正在那六根木头之间来回漫游。赵金花突然把门推开,一头风猛然吹进去。当时高石美的脸离油灯很近,他来不及偏头,一股烟火不偏不倚地冲进了他的鼻孔。他尖叫一声之后,对妻子说:“没什么,没什么,不要紧的。”油灯当时就熄灭了,屋内一片漆黑。他再次把油灯点亮,叫赵金花举着,帮他继续察看木头。赵金花说:“有啥好看的?你怎么看它,它都是木头,不是人。” 高石美说:“你摸它一下,再说。” 赵金花把双手放在一根木头上。高石美说:“木头不会说话,但它们不是一堆死木。在我用耳朵听,用眼睛看,用手摸它们的时候,它们就变得很安静,很柔软,很陶醉。” 赵金花说:“哟!真的,简直令人无法相信,木头的血脉好像正在跳动。” 高石美说:“你们傻不傻?还以为砍倒的木头就死了。其实,灵木是永远不死的,那些一砍就死的木头,让我一见就发冷,发抖。我怎么能与它们呆在一起呢?” 赵金花似懂非懂地点头。在他们谈话的过程中,赵金花隐隐约约觉得丈夫的鼻洞里,有一个奇怪的东西,伸出来,又缩进去。这样的情况出现了好几次,赵金花问他:“你鼻孔里有什么东西?” 高石美说:“什么也没有。小傻瓜,你想想,鼻孔里能有什么东西?” 赵金花说:“我刚才看见了,是个活着的东西。”高石美说:“那你帮我把它拿出来吧!” 赵金花说:“等它再出来,我拿给你看。”之后,高石美继续察看他的木头。赵金花则百倍关注他的鼻孔,一见那个东西出来,就用手指去掐,但统统失败了,无法掐住那个怪物。后来,赵金花想了个办法,用一根丝线,打了个扣子,放在高石美的鼻洞口,等那个怪物一探出头来,就用力往外一拉。啊,拉出来了,那个怪物竟然是一条大蚂蟥。 雕天下 六(12) 高石美的鼻子拉出大蚂蟥的消息像风一样传进了小伙计们的耳朵里。以后几天,那几个曾与高石美一起去砍伐毛椿树的小伙计,依此方法,从自己的鼻子里、肛门里拉出了大蚂蟥。经历这件事后,他们才知道,他们在白莫山夜宿时,大蚂蟥已像一个魔鬼,附在了他们的身上。因为白莫山一带的河里、树林中、草地上……大蚂蟥最多。特别是树枝上,那些长约二三公分、粗与麦杆一样的干蚂蟥,用屁股粘在树叶上,而整个身子却时时在空中四面探索。遇到过路的人,特别是砍伐树木的人,一旦不小心碰上它,它就立刻粘到人体上,钻进衣服里、鼻孔里、肛门里,疯狂地吸血。 从此,高石美的鼻子不再发痒,鼻血也不流了,身体渐渐恢复正常。一天早晨,高石美吹着口哨,兴奋地将一把锯子、一把斧子、一把雕刀、一把凿子、一把刨子分别举过头顶,再放在木头上试用一下,算是正式开工了。 雕天下 第三部分 雕天下 七(1) 一雕金鸡来吃水, 二刻鲤鱼跳龙门。 三雕灵云层层起, 四刻童子拜观音。 五雕孔雀来开屏, 六刻山伯访英台。 七雕天上七仙女, 八刻神仙吕洞宾。 九雕九龙归大海, 十刻皇帝坐北京。 雕得虎来虎占山, 刻得蛤蟆嘴朝天。 雕的龙来龙现爪, 刻的凤来凤翻身。 ——云南民歌 在以后的三个多月,高石美开始整理和制作木雕工具。他的工具,有上百种,摆满了八张八仙桌,大的像锄头,小的如针头。有许多是别人从未见过的工具。他对待每一件工具都像敬奉神灵一样。他本来是住在东屋里,锯子、墨斗、刨子、斧头……都放在他住的屋子里。而对于那些自制的工具——仅刀类就有单面刀、双面刀、单面直刀、双面弧刀、弧形刀、斜平刀、宽弧刀、圆刀、梯形刀、扁圆刀等47种。每制好一把,他就要把它送到西屋的高桌上供奉起来,因为西屋是他们赵家过去拜神的地方。 高石美开始雕刻那天,许多人前来观看,赵天爵也来了。他们什么名堂也没看出来。高石美对他们说:“还早着呢,十年以后再来看。” 高石美一天只雕刻两三个小时,其它时间就是吃吃睡睡,或者与妻子赵金花一同静静地坐在村口的柏树下乘凉,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有时坐累了,他就回到家里,躺在床上,吸几口大烟。晚上,他带着赵金花天天去看父亲演唱的滇剧。村里人都说,高石美是个懒木匠。还有人说,高石美爱看滇剧,都快发疯了。但村里的人一直未见高石美有什么疯癫的行为,他只是越来越怕与人来往。 高石美的木板上渐渐显现了一些人的样子,有的站,有的坐;有的说而不笑,有的笑而不说;有的沉默不语,有的骑马弄枪……赵天爵看不明白,就问他究竟雕些什么?高石美说:“岳父大人,我雕自己喜欢雕的东西。”赵天爵说:“不行,你不要尽给我雕一些有关三教的东西。”高石美说:“我师傅说过了这里应该建一座三圣宫或三教寺,而不是什么赵氏宗祠。”赵天爵发怒了,说:“你高石美还是赵家的姑爷呢,怎么说出这种话来?我辛辛苦苦,奔波一辈子,就是为了你们,为了赵家的脸面,没想到你们要用我的钱去建什么三圣宫?你不想想,你是怎样进我们赵家的?你还有良心吗?皇帝老爷有天坛祭天,有地坛祭地。各路诸侯可以祭拜五岳。州府县官可以敬献孔圣。你想想,我们平民百姓还有什么?不祭祀自己的祖宗,那去祭祀什么?难道这点权力你也要剥夺我吗?”高石美无话可说,从此以后再也不敢提建三圣宫的话了。 赵天爵闲来无事,高石美就讲故事给他听,什么钟馗嫁妹、目连救母、九老拜童子、八仙庆寿、麒麟送孔子学道、王官歹游天宫、法海镇妖、三顾茅庐等等,赵天爵听得入迷。 过了一些时日,赵天爵对高石美说:“你雕得太慢了,是不是偷懒?”赵金花说:“爹,你不是爱听故事吗?我讲一个给你听听。这个故事与石美的格子雕有关,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有一天,石美天刚亮就去干活,他到了桌前,正要下刀,突然听到木头里有人说话,石美一看,那正是他要雕刻的十八罗汉正在忏悔罪孽,虔心修炼。石美来得太早,打乱了他们的修行。他们都埋怨石美,叫石美在他们修炼的时候不要来雕刻,只能在他们休息的时候才能来干活,而神仙们每天只休息两三个小时,所以玉美就只能干两三个小时。”赵天爵说:“爹明白了,以后再也不说石美雕得慢了。” 在高石美的引导下,赵天爵开始读一些书,如《诗》、《书》、《礼》、《易》、《春秋》等等,口里也经常讲“仁爱”、“礼义”、“廉耻”、“孝悌”、“贞节”等词语。他室内的摆设也越来越讲究,案桌上,东放花瓶,寓“平安”,西摆镜子,寓“平静”。他说,这种摆设叫作“东瓶西镜”。有一天,赵天爵读完《唐诗三百首》,竟然偷偷学写了几首小诗,被高石美发现了。高石美从赵天爵手里抢过,从中挑选一首,念道:“水饶楼船起圣宫,双龙发脉势丰隆。春山拥翠千年秀,不赖丹青点染工。” 高石美说:“此诗描写了新林村独特的地势和秀丽的山水。起句气势不凡,动静相成,浑然一体。后两句境意高远,由境及意,关合巧妙,不事雕琢。实在是一首难得的好诗啊!我要把它雕刻在格子门上,用‘竹叶’组合成字词,让岳父大人的大作隐藏和飘动在一片郁郁苍苍的竹林里。” 雕天下 七(2) 赵金花也有事可做,忙得像个小佣人,做饭、扫地、洗衣服、帮丈夫收拾东西、为丈夫捶背、陪丈夫闲坐……忙得不可开交。除此之外,当高石美去干活的时候,她还要念经,在家里面对着“天地君亲师”神位,念念有词,求求家神,求求财神,求求送子观音。更多的时候,她还要去照看自身的母亲——麻氏,或送点银子和东西过去。赵天爵知道了,坚决不让赵金花与她母亲来往。为此,父女倆发生过多次冲突,赵天爵甚至要动手打赵金花,但赵金花决不妥协。 赵天爵一家人的生活过得很奢侈,而且对村里的人,他也尽量做到有求必应,因此受到众人的夸赞。银子不够用了,赵天爵就带个口信到个旧,李梆就亲自用马驮几箱回来。赵天爵见到李梆,当着高石美的面,夸奖李梆经营有方,不仅能开采矿石,把原来的“厂尖”管理得井井有条,还扩大经营项目,开办了“永发昌”炉房(土法炼锡场所),冶炼大锡,销往香港。村里的人看见李梆不断地送银子回来,连声赞叹。 赵氏宗祠的前殿、后殿已经建好,正准备建盖中殿时,沐应天突然来找高石美和他的师傅杨义山,要求他们师徒俩停下手中的活计,去建西宗县的文庙。沐应天说:“早在明朝就有一个制度,一个县城建城池时,除了建官衙之外,必须建盖三所庙宇,一是文庙,二是武庙,三是城隍庙。但西宗县一直缺少文庙,原因是朝廷对建文庙的条件一直有严格限制,即州县如果要建文庙,就必须有本州县的人至少一个晋京考中进士。而西宗县一直没有进士,所以无权建文庙。现在,朝廷放宽了限制,只要有人在省考时中举一人,也可建文庙。这个条件,西宗县已经具备了,所以本官决定建盖文庙,上符圣旨,下顺官道。还望二位兄弟鼎力相助,把文庙建好。你们来看,本官已派人到临安府,依照他们的文庙,按比例做成了模型,你们就根据模型去设计和建造吧。二位兄弟放心,我一定会把全县的能工巧匠调集起来,供你们使用。” 对此,赵天爵坚决反对,沐应天据理力争,甚至以势压人。 高石美和杨义山在极其无奈之中,只好告别赵天爵,到县城建文庙去了。赵天爵绝望了,在乡亲们面前丢尽了面子,仿佛一下子衰老了,成了一个头发斑白的老人。 在工地上,高石美身在曹营心在汉,他总想逃走,他无心完成沐应天交给他的任务。他就像一个身带重病的人,对每天的工作,只能表明他还在做,而看不出有任何进展。沐应天终于发现高石美是一个危险的人,就加强了对他的监控,派两个人站在他身边,让他变成一个实际意义上的奴隶或囚徒。于是,高石美又改变了对策。他不再消极怠工,转而积极主动地干活。早晨,他第一个到工地,拿起工具就往木头上凿;晚上,他在油灯下忙忙碌碌,直到深夜才收工。他想以最快的速度完成文庙的所有木雕活计。 半个月过去了。高石美完成了对传说中的“奎星”的雕刻任务。无可否认,他雕刻得异常粗糙,没有任何美感。不过,没有人敢指责他。因为“奎星”的本来面目就很难看,张牙舞爪,呲牙咧嘴。但在现实生活中却无人敢蔑视“奎星”,因为,据说凡是参加科举考试的人,只要“奎星”在其姓名上轻轻一点,此人就可以高中黄旁,夺取状元。所以,无论高石美把它雕刻得多么丑陋不堪,每天都有人前来对它顶礼膜拜。他们跪在它的面前,血液就沸腾起来,种种幻想随之而来。末了,他们不会忘记夸赞高石美的手艺如何精巧,如何高超,把他们的梦想用木雕神像的形式表现出来。接着,高石美又开始雕刻72贤的牌位。让他痛心疾首的是,72个牌位都是一个模式,他必须每天重复着同一个动作,就像上天对他的惩罚,让他雕刻得糊里糊涂,又精疲力竭。他的感觉糟透了,他的雕刀已虚弱无比,一坐到木头前,他就长吁短叹,觉得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再这样下去,他要神经错乱了。好在这个时候,有人来接替他去雕刻72贤的牌位,因为他又有了新的任务,为大成殿雕刻8扇镂空屏门。这本来是他求之不得的好事,但因为他的木雕格子门还躺在新林村里睡大觉,每天让他牵肠挂肚。所以,他总觉得有一个声音在呼喊着他,让他努力保持清醒,不能再为那8扇镂空屏门而走火入魔。 雕天下 七(3) 高石美把屏门雕刻成28组圆圈。沐应天奇怪地问:“为什么不雕刻‘三羊开泰’、‘麒麟送子’、‘五子登科’、‘必(笔)定(墨)如意’呢?尽雕些圆圈,是何用意?”高石美说:“沐大人,这你就不懂了。你看,28个圆圈就是28颗星宿。东方苍龙七宿是角、亢、氐、房、心、尾、箕;西方白虎七宿是奎、娄、胃、昴、毕、觜、参;南方朱雀七宿是井、鬼、柳、星、张、翼、轸;北方玄武七宿是斗、牛、女、虚、危、室、壁等等。28颗星宿组合在一起,交相辉映,托月烘云,气象万千,变幻无穷。人世间的一切奥妙都包孕其中。” 沐应天无话可说。但可以看出,他对8扇镂空屏门并不满意。他低着头,来回踱步,不断给高石美施加压力。 “我知道你对本官不满,” 沐应天说,“但你要想一想,现在西宗县礼丧俗讹、法弛盗炽,皆由于缺乏教化所致。本官以治县为己任,建学宫,兴儒学,含辛茹苦,步履维艰。你作为本县的一位能工巧匠,又是本官的老朋友,理应鼎力相助。总之,无论从那方面来说,你都不应等闲视之,更不能消极怠工。” 坐在沐应天的身子投下的阴影里,高石美指指站在他面前的两个衙役说:“我是个囚犯吗?他们一刻也不离开我,让我吃不好,睡不好,又怎能把活儿干好呢?”说着,高石美站起身来,举起手臂,让沐应天闻一闻他身上的气味。沐应天连连后退,他闻到了一股如同某些野兽身上的怪味。他的脑袋一阵晕眩,腿脚微微打软。当沐应天感觉到自己已立稳脚跟之后,惊讶地问道:“你没洗澡?” 高石美说:“从开始建文庙,我一年多没洗澡了。是你的衙役不让我去洗,他们怕我逃跑。” “快去洗澡,快去洗澡!” 沐应天说,“不过,如果借机逃跑,被我抓获,就免不了皮肉之苦了?” 高石美获得了短暂的自由。在两个衙役的监督下,他来到了城外的一条小河边,脱下衣服,纵入水中。两个衙役坚守在他的衣服旁边。他们看到高石美在离他们不远的一个大石头下方坐下,太阳照在他的头发和胡须上,发出奇怪的光芒。两个衙役的眼睛渐渐疲劳了,他们的注意力开始转移到其它方面。比如说,河里的温水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如果狼来了该怎么办?沐大人的二少爷是否还活在世上? 两个衙役有时也抬头望一望,看不见高石美的身影,但能听到他在水中自个儿嬉戏的声音。两个衙役都认为高石美赤裸着身子能跑到哪儿去? 其实,就在那个时候,高石美已像一个欢快的孩子,迅速游向河的对岸,爬在一个巨石上,偷望着那两个衙役就像中了他的魔法一样,正在相互逗乐。让他们乐吧!高石美一转身,就遁入密林之中。 高石美并未走远,他明白逃至森林深处的危险性。他攀上一棵大树,看着那两个衙役像两个没有灵魂的人一样,抱着他的衣服,在他洗澡的地方反复搜寻。天黑了,那两个傻瓜绝望地坐在地上,呼喊着:高师傅你在哪里?高师傅快回来吧! 当两个衙役的呼喊声彻底消失的时候,已是下半夜。云遮住了星星,天气越来越冷。高石美从大树上下来,两手紧抱在一起。他抬头看天,似乎要下雨了,怎么办呢?他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寒意和恐惧正在向他袭来。他是一个坚定的人。当即决定潜逃回家。当然不是回新林村,那无异于自投罗网。他现在要去的是尼郎镇上的老家,他父亲高应楷所住的地方。 高石美走到老家大门,已是午夜过后。一声响雷,就像炸裂了天空。接着是一阵瓢泼大雨,街道成了一条哗啦啦的急流。高石美庆幸自己在那个时候来到了自家的大门口,心中顿时涌起一阵暖流。但他无法敲开父亲的大门,因为当时的天上地下都是一片喧嚣,敲门声已被完全掩没了。好在暴雨一会儿就过去了,被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的街道静悄悄的,空无一人,还泛着幽暗的蓝光。高石美快支撑不住了,脊背上一股透骨的凉意,使他闭上了眼睛,握紧拳头,鼓足勇气,把大门敲得咚咚咚、叽叽叽、嘎嘎嘎直响,声音在夜空中不断回旋。 雕天下 七(4) 大门里终于有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高石美知道父亲已被敲门声给弄醒了,但此时的父亲一定是恶梦般的感觉,他无法感知门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一定醒来很久了,只是一直在用他不太聪敏的耳朵分辨着门外的声音,直到他弄明白了门外的声音是冲他而来的时候,他才快速地点燃油灯,穿上衣服,来到门内察看门外的动静。高石美从门缝里看到父亲孤单的身影,一飘一飘地落到了门口。突然,父亲把油灯吹熄,站在门内一动不动。高石美明白,谨慎的父亲是想利用这最后的机会,打探一下门外的虚实。于是,高石美小声呼叫,“阿爸,是我,石麦回来了?” “夜半三更,你回来做啥?” 父亲苍老而略带几分惊慌的声音,让高石美感到异常不安。自从自己到新林村之后,就再也没来看望过父亲。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没人伺候他,没人与他说一句话,这几年不知是怎么过来的?此时,良心和职责深深刺痛了高石美无比虚弱的内心世界。 “阿爸,快开门,我回来看你了,”高石美的声音哽咽了,“我冷了,开门让我进来吧,阿爸!” 父亲颤抖着双手把门打开。他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儿子竟然赤身裸体地站在他面前。他知道情况很不妙,立即把儿子迎进门去,反手把大门关上,紧紧地闩起来。 高石美一进门,就急不可耐地冲进父亲的房间,钻进父亲的被褥里,喘着粗气,似乎要把体内的冷气在一瞬间就吐出来。 “石麦,究竟出什么事啦?”父亲迫不及待地问。 高石美不忍心欺骗自己的父亲,就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叙说了一遍。父亲怀疑自己的耳朵有问题,反复要求儿子把每一个细节说得清清楚楚。但他始终弄不明白儿子为什么要从工地上逃出来。高石美不得不几次重复,说:“沐应天已经变坏了,他的两个儿子,一死一逃,那种悲惨的结果,让他不辨是非,气急败坏。本来那一切都与我们无关,而且我们也同情他的遭遇。但他总想从我们身上找岔子,总想报复我们。他趁建文庙之机来折磨我。阿爸,你想想,孔夫子的坐像、盘柱云龙、神龛神位、镂空门屏等等,那么多的东西需要我去雕刻,我一个人怎能完成得了?再说,我们的赵氏宗祠怎么办?我的格子雕怎么办?沐大人只顾自己的利益,不顾我们的死活,他哪里还是以前的沐大人。总之,我不服气,我要与他斗争。看他能把我怎么样?” 父亲说:“你疯了?石麦,沐老爷是你的恩人,你怎么能如此胡作非为、恩将仇报呢?” 父亲一个劲地摇头。他不知该拿儿子怎么办?他知道事情已经弄得很糟糕了,而且正在向更坏的方向发展。他对儿子的命运充满了猜测,这种猜测让他心惊肉跳。他要儿子放弃那些可怕的想法,改邪归正, 高石美困倦到了极点。父亲却不让他入睡,一看到他出现迷迷糊糊的状态,就使劲把他推醒。父亲害怕一个人呆着,他还想向儿子说话,他需要儿子在清醒状态下听他念叨。他坚信这种念叨能帮助儿子改变自身的处境,能把儿子从危险之中拯救出来。但儿子还是不可阻止地睡着了,彻底把父亲抛在一边。孤苦伶仃的父亲望着儿子近乎变形的脸,感到越来越陌生,儿子身上一直有一些他无法理解的东西,而且这种东西还在继续增长。怎么办呢?无论如何,总得为儿子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吧?父亲一直烦躁不安,一直找不到良策妙计。他低下头,继续为儿子思考着明天的出路。 第二天早晨来得太快了,似乎高石美才闭上眼睛,打了个盹,天就朦朦亮了。他感到一阵少有的轻松,但紧接着又如死一般地疲倦。他感到情况越来越不妙,某种危险正在向他逼近。“阿爸,”他叫道,“你在哪里?我身上发烧了,给我喝口凉水吧!” 屋里静悄悄的。父亲不知到哪里去了。高石美想翻身,可怎么也翻不动,身子很沉重,动弹不得,如若被一个巨大而无形的东西压制着,手脚也失去了自由,似乎被什么东西牢牢地缠住了。他呼吸也感到很困难。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他努力使自己摆脱那种梦魇般的感觉,尽快回到清醒状态里来。但当他最后确定自己已完全清醒明白的时候,猛地睁开眼睛一看,天哪,见鬼了?他满以为自己又回到了恶梦之中。因为他看到自己的身上已被魔术般地严严实实地缚上了一条条棕绳,手脚也被拴上了铁链。 雕天下 七(5) 高石美拼命挣扎。他不相信在这个世界上能有什么东西使他屈服,使他改弦易辙。但不知为什么,他越挣扎,身上的棕绳越紧,几乎要使他窒息。他不得不停止挣扎,重新寻找解脱的办法。 “阿爸,阿爸,你放了我吧!我是你的亲生儿子,你怎么能如此对我呢?” 高石美的注意力非常集中,他希望出现父亲的身影或声音。但最后还是以失望而告终。除了他的呼叫声之外,什么反响也没有。他不再呼喊,也不再思考,像一个被掏空的木头人一样,躺在床上,任凭命运的摆布。这时,他开始觉得全身疼痛、肿胀和颤抖,喉咙冒火。 父亲终于出现了。他的身后跟着两个衙役。对于高石美来说,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两个可怜而又可恶的年轻人。他们一个拿着皮鞭,一个拎着脚镣。高石美一看就明白那是怎么回事。他恨自己的父亲,他看到父亲两眼红红地打量着自己,他把头扭向一边,不让父亲看到他愤怒的眼脸。现在,高石美就像一个面团,落在他们手里,他们想怎么捏就怎么捏。果然,一个衙役很快解开了高石美身上的绳子和铁链,并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交还了它们的主人——高应楷。另一个衙役又几乎同时给高石美戴上了脚镣。他们把高石美推到院子里,狠狠地踢了几脚。父亲站在一旁,胆战心惊地说:“你们不能打我的儿子,你们不能打我的儿子!你们要把他好好地交给沐老爷。沐老爷是咱们家的恩人。” 两个衙役并不理会高应楷。他们继续在高石美身上发泄他们的怨恨之情。高应楷发火了,他说:“我到沐老爷那里告你们的状。” 两个衙役哈哈大笑。 高石美被抓回县城,关进一间像地牢一样的小房子里。没有油灯,没有床铺,没有食物,没有水。一连关了两天,他又冷又饿,一会儿大骂沐应天为什么不来见我?一会儿又埋怨父亲为什么那样无情,竟然出卖自己的儿子? 一直到第三天,高石美才吃上了一桌异常丰盛的饭菜。他忍不住吃了个大饱。情绪也莫名其妙地好了起来。他对衙役说:“我想见沐大人。”话音刚落,沐应天就走了进来。“哈,哈,哈,孩子,你也想见我啦?说实话,是真想见还是假想见?是要骂我还是有求于我?” 高石美惭愧地低下了头。沐应天说:“年轻人,你有的是时间,一切都可以从头开始。现在,本官宣布,你以前雕刻的那些东西,统统报废。你必须从头开始,把每一件东西都雕刻成力压全滇的艺术精品。孩子,你能答应本官吗?”高石美的嘴唇张开了,但没有出声。过了一会儿,他意味深长地点点头。 漫长的6年过去了,西宗文庙竣工的那一天,刚好是8月27日。那天三更一过,“轰隆”一声,土炮响了。杨义山把高石美叫醒,“快起床,快洗脸,今天要参加祭孔盛会。结束之后,我们就可以回家了。”四更时土炮又响,杨义山把高石美赶出工棚,向文庙走去。五更时,土炮再响,司仪指挥众人排班站位。天朦朦亮,祭祀开始,高石美看到全体参祭人员像皇帝早朝时的文武百官,一律穿戴整齐,衫子、马褂、青袜、粉底朝鞋,大家排班站立于殿堂之内。一切按古礼行事。官绅在前,老师和学生紧跟其后,杨义山、高石美等工匠和老百姓站在最后。 殿上供奉着孔子、孟子、颜子、曾子、子思等七十二贤的木制雕龙牌位。殿前月台上摆放着宰杀好的黄牛一头、羊二只、猪两头、公鸡一只。正面三张八仙桌上供有香灯、烛台,俎、豆内装满鸡、鸭、鱼、兔、鹿、谷物、帛、白酒、青菜、芹菜、竹笋、桃、李、梨、梅、粑粑、糕点等物。但大家的注意力并不在那些祭品上,都被高石美雕刻的72贤的牌位深深吸引住了。人们都在悄声议论,说那真是力压群芳的木雕精品,云衮龙盘,精奇万状,华美绝伦啊! 事实上,高石美对72贤的牌位并不满意。那是他在疲乏得听其自然、麻木迟钝的状态下雕刻的,看上去虽然有几分泰然自若的神韵,但在高石美的眼里,它呆板、沉重、粗俗,毫无生气。高石美低着头,不看它们一眼。 雕天下 七(6) 祭祀开始,杨义山、高石美跟随众人依次进入大成殿。殿内香烟缭绕,灯烛辉煌,仙乐飘飘。在乐声中,司仪高声唱呼:一鞠躬, 二鞠躬, 三鞠躬,一献香,二献香,初献爵,二献爵,三献爵。 人们开始引吭高唱: 大哉孔子, 先觉先知, 与天地参, 万世之师。 唱后宣读孔圣及颜(颜子)、曾(曾子)、思(子思)、孟(孟子)四圣圣号和七十二贤名号。殿外随即唱起: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 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独、孤、废疾者皆有所养。 男有分,女有归。 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 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 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尔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对于以上礼仪,高石美已一忍再忍,但人们似乎并不理会他归心似箭的心情,把简单的几个词、几句话,一说再说,一唱再唱,似乎津津有味,百唱不厌。他终于失去了耐性,拉着杨义山,就要退出祭场。杨义山说:“不行,你再忍一忍,马上就要结束了。你看,沐大人正盯着我们呢,快低下头吧!” 好不容易等到“焚帛钱”、“焚纸龙”结束,正在“送圣”的时候,高石美转身就走。走到仪门时,有人从后面一把抓住他,递上一张黄纸条,说:“沐大人交代了,你是一位了不起的工匠,特发‘酬鮓—斤’,等祭祀结束后,请到大门口领取。” 高石美把黄纸条撕得粉碎,抛在空中。然后,背起自己的工具箱,匆匆回到了新林村。赵天爵看到高石美终于回来了,两人忍不住大哭一场。刚刚哭到伤心处,杨义山拎着—斤“酬鮓”走了进来。高石美拭干脸上的泪水,好奇地去看杨义山拎回的“酬鮓”什么东西。杨义山打开一个纸包,说:“你们来看,这是从祭品身上分割下来的猪、牛、羊肉。石美,你也有一份,你没去领吗?” “6年的工钱,我们一分也没得到,沐大人用这么一点点‘酬鮓’,就把我们打发了。他的心也太黑了。我把那张黄纸条撕了,我什么也不要,我要清清白白地回来。” “你的意思是说杨师傅不清白?”赵天爵说,“杨师傅不回自己的老家,拎着‘酬鮓’就到我这里来,他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师傅啊!” 高石美说:“别开玩笑了,咱们商量正事。” 杨义山说:“对不起你啊赵老板,赵氏宗祠一直让我魂牵梦萦。现在,我们自由了,一定要把它建好。” 赵天爵忧伤地说:“我恐怕等不到那一天了。” 几天之后,杨义山开始筹建中殿。他也老了,显得力不从心了。 高石美重新坐在他的木雕格子门前,更加专注地雕刻。他仍然一天只雕刻两三个小时,其它时间还是吃吃睡睡。不同的是,现在他不再像6年前那样与妻子赵金花一同静静地坐在村口的柏树下沉思默想,也不再带赵金花去看父亲演唱的滇剧。他一回到家里,就躺在床上,拼命吸大烟。 赵金花一直未生孩子。母亲麻氏就带着她到处烧香拜佛,仍然没有效果。不得而已,麻氏想起了圆明寺的圆泰和尚,他是高石美的恩师,又是一代高僧,一定会帮助高石美有个子嗣。当她们母女俩极为不安地来到圆明寺时,才知道圆泰和尚已经圆寂了。但她们并没有遭到冷落,她们找到了一个小和尚——慧明。慧明和尚热情地接待了她们。慧明和尚是赵金花见到的最英俊的男子,有石雕一般的身材,结实的肌肉,尤其迷人的是他没有胡子,嘴唇周围的线条很清晰,给人一种异常洁净、明朗的感觉。除此之外,慧明和尚的身上似乎还散发着一种迷人的气息。赵金花一见他,脸颊就有一点儿发烫。 奇怪的是,赵金花对慧明和尚也有一种吸引力,他贪婪地望了赵金花几眼。赵金花眼含笑意,面颊柔软,嘴唇圆圆的,显得新鲜、光亮。她用舌尖悄悄舔了一下。他看到赵金花的双腿在宽松的白裤子里露出了纤细的肌肉的轮廓。他还看到赵金花拘谨的小手恰到好处地搀扶着她的母亲。 雕天下 七(7) 慧明和尚结结巴巴地对麻氏说:“圆泰师傅……在世时,圆明寺从不……帮人‘拴……娃娃’,但是,看在高石美和圆泰师傅的情面上,小僧愿意开个戒,为赵金花拴个娃娃。”接着,慧明和尚吩咐赵金花:“改天你一个人来。”麻氏听后很不高兴,她感到小和尚的眼里有刺,不知刺痛了她的哪根神经。她带着女儿悻悻地离开了圆明寺。慧明和尚一直目送着她们,就像赵金花的背影充满了无数的悬念,以及他所不知道的东西。 当赵金花再次来到圆明寺时,慧明和尚已在娘娘殿前摆放了几个白白胖胖的泥娃娃。慧明和尚笑呵呵地让赵金花用五彩线拴住其中的一个,然后用力一拉,泥娃娃就滚进了赵金花的怀里。赵金花一阵惊喜,两眼散发着让慧明和尚迷醉的目光。她紧紧抱着泥娃娃,就像身边有什么人来与她争夺一样,她迅速跑出了寺门。走出很远之后,她才放慢脚步,一边走,一边为娃娃穿衣服,一边呼唤娃娃的乳名——小二狗,小二狗。慧明和尚站在寺门口,望着远去的她,大声说:“金花,不满意还可再来拴。” 赵金花回到家里,小心地把拴回的娃娃让母亲看了一眼,然后悄悄揣藏在怀里,朝夕摸抚,爱护备至。几天之后,她躺在床上,静候送子观音送子进门。十天半月过去了,赵金花的肚子仍没有什么动静,但她并不失望。只要想起那个小和尚,她就感到心里踏实,甚至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她渴望见到他,她决定再去找他拴娃娃。 这段时间,银子不够用了。赵天爵几次催李梆快送来,但一直不见李梆的踪影。他们的生活因此陷入了困境。无奈之下,赵天爵只好去个旧看个究竟。 旧地重返,这是赵天爵发迹的地方,他感慨万千,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赵天爵找不到李梆,他原来的“厂尖”和后来李梆开的“永发昌”炉房已被官府查封没收。他看到整个矿区变成了一片荒野,蔓草丛生。几个熔锡的大炉成了乞丐的栖身之地。赵天爵顿时气急得瘫坐地上,不省人事。当他醒来后,有人告诉他,李梆犯法了。他在炼锡时,把锡块掏空,装进鸦片,运到香港去买,从而发了大财。不料,有一次在卸货转运时,不慎把锡块摔坏了,鸦片露出,官府不但没收了他们的货物,还查封了他们的“厂尖”和炉房。李梆当时没被抓获,现在不知逃往何方。 雕天下 八(1) 簸箕簸箕团团, 洋人来了要翻船船; 铜盆铜盆铛铛, 洋人来了要挨枪枪。 ——云南儿歌 法国人要修建一条从越南河内至云南昆明的“滇越铁路”,先确定的是西线,即从蒙自经临安、通海、西宗、玉溪、昆阳、呈贡,到达昆明。勘测人员安邺和他的两个助手以“探险”、“考察”、“游历”为名,悄悄来到了新林村。 新林村的人从来没见过外国人,也不知道这3个怪物来干什么。一传十,十传百,新林村来了1000多老百姓,把他们的住处包围起来。几乎所有的人都用奇怪得不能再奇怪的眼光看着他们从楼房的窗户里探出头来。楼下乱糟糟的,人头攒动,烟雾弥漫。有的说,他们恐怕不是人?有的说,叫他们下楼来吃东西,如果他们会吃东西就是人。还有的大叫大叫,对,对,叫他们下楼来,我们要瞧瞧他们怎样吃东西。那3个法国人虽然能说一些中国话,但他们根本听不懂老百姓在叫嚷什么。当地一位有头脸的官员对那3个法国人说:“我们这里的老百姓从没见过洋人,他们好奇,叫你们下楼去吃东西,让他们看看。你们就放下架子,到下面走一圈吧,没什么了不起的。” 3个法国人琢磨了半天,“叫我们下楼吃东西究竟是什么意思?”那个官员解释了半天,他们也不明白。他们向中国老百姓说:“我们不吃东西,我们吃过了,肚子饱着呢!谢谢你们的邀请,你们真是最热情、最伟大的中国人!” 楼下的吵嚷声一直持续到深夜。3个法国人也一直不敢下楼。他们同住在一间屋子里,他们是第一次在中国南方的小四合院里过夜。入睡前,他们熄灭了油灯。顿时,屋子内外漆黑一团,一切事物都被笼罩在恐怖之中。他们又重新燃起油灯。在油灯的作用下,他们不得不重新留意周围的环境。屋内,椽子上和瓦片上的阴影越来越多,到处是裂缝和缺口,昏黄的灯光就像为他们召来了无数的鬼魂和幽灵。屋外,黑影幢幢,夜风似有似无,偶尔从远处传来一些奇怪的声音。又过了好长时间,另外两个法国人睡着了,只有那个名叫安邺的人仍翻来覆去,无法入眠。他渐渐适应了眼前的幽暗环境,不再担心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虽然没有睡意,但他对老屋的感觉比先前好多了,他甚至怀疑自己就是一个梦中人,恍恍惚惚与清醒明白,两种状态同时存在于自己的大脑里。 屋外在寂静中似乎在积蓄着什么力量?安邺一直没有忽视这一点。他想,可能是有什么坏人在伺机作案或恐吓他们。时间在那时突然变得缓慢了,甚而至于停滞不前。安邺百倍注视着屋外的动静,当他确凿无疑地发现门外有人在活动时,他当机立断,端起一支步枪,猛地打开门,冲了出去。这时,他看到一个赤裸着上身的中国老汉拎着一个昏黄昏黄的纸灯笼,站在屋檐下,用微弱的灯光照着几个年轻人,让他们把脸贴在花窗上,努力窥视着安邺他们的房间。安邺用枪对准他们,问他们究竟想干什么?几个年轻人并不害怕,他们从未见过步枪,不知道步枪的厉害。他们望着安邺傻笑,并迎着枪口走到安邺身边,用疑惑的眼睛打量安邺的全身。安邺感到他们并没有什么恶意,就放下步枪让他们观察。他们越看越觉得奇怪,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一个说:“脸上有毛,手上也有毛,是个红毛人。” 另一个说:“啊,他的大腿多长呀!脚比牛脚还大。”还有一个说:“晚上间看不清楚,明早再来看。” 拎着纸灯笼的老汉不断逼近安邺,把纸灯笼不断提高,照在安邺脸上。安邺一脸不高兴。老汉因此轻轻推他一把,说:“你笑一笑,不会笑吧?” 安邺抬头望着远处。让他们不停地在自己周围转动、弯腰、仰头、感叹。安邺不仅怨恨这群中国老百姓的无知和轻漫无理,更痛恨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一股股异味,那种夹杂着热气的又酸又臭的野兽气息,使他难以忍受。安邺用生硬的中国话问他们:“看够了吗?” 雕天下 八(2) 一个年轻人摇摇头说:“听不懂。”其他人也附和着说:“听不懂,听不懂,你说的话,我们一句也听不懂。” 安邺一忍再忍,对他们说:“不要怀疑了,我们的确是人。是法国人,明白吗?”说完,安邺用手掌在鼻子前面扇动几下,立即退回屋子,把门紧紧闩上。他吹熄油灯,让黑暗占领一切。之后,那几个好奇心基本得到满足的中国老百姓才议论着回家了。 因为折腾了大半夜,所以第二天早晨安邺睡了个懒觉。他的两个助手也如同死了一般,陪着安邺大睡不醒。屋外又喧嚣起来,把安邺从熟睡中惊醒。他问那两个比他早醒一分钟的助手,“外面又发生什么事了?”一个助手回答得很干脆:“不知道。”另一个助手说:“可能是那些愚蠢的中国老百姓又来看咱们了。” 安邺仔细分辨屋外的声音。他终于听明白了,昨夜观赏过他的那几个中国老百姓正在与另一群中国老百姓争论。 “他们是人,我们昨夜看过他的手和脚了。有手指甲,有脚趾头的。不错,是人。”持这个观点的人不多,说起话来声音不大。 “他们不是人,不是人。是野兽。如果是人,为什么比我们高大?为什么头发是黄的?”持这个观点的人太多了,占绝大多数。所以声音大得让安邺恐惧。 “他们是人。”这一声音刚发出来,就被另一种吞没了。 “他们不是人。不是人,不是人。”叫声一浪高过一浪,层层推进,并伴随着可怕的脚步声,越来越逼近他们的房门。 “出来,让我们看看;出来,让我们看看;出来,让我们看看!” 安邺紧张地把那支步枪收藏起来,然后对两个助手说:“看来,我们的处境非常危险,非常危险。要冷静,要冷静,千万别激怒了中国老百姓。昨夜,我试探过了,中国老百姓并没有什么恶意,他们只不过是好奇而已。今天,他们叫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没什么了不起的。” 但是,安邺的两个助手不太同意。他们认为中国老百姓太荒唐,太可耻了。安邺说:“我现在不与你们争论。照我说的办。” 安邺从容不迫地打开房门,无奈地向楼下的中国老百姓招招手,说:“我们是人,法国人。法国,法国,知道吗?” “下来楼来,下来楼来!” 于是,安邺带着两个助手一步一步地走下楼梯。有人立即迎上去,递上三个饭团,叫嚷着:“快吃下,快吃下!” 安邺大口大口地吃完了自己手中的那个无盐无味的大饭团后,说好吃,特别香。而那两个助手则吃了几口就停止了。又有人递上甘蔗,仍然叫嚷着:“让他们吃,让他们吃,甜得很哪,看他们会不会吃甜的东西?”安邺接过去,眨眨蓝眼睛,艰难地嚼了几口,咽不下去,摇摇头,把甘蔗放到一边。又有人叫喊:“让他们走走路,看他们会不回走路?”安邺脸红心跳地按要求走了几步。人群里又有人叫嚷:“还有两个没走,我们要看他们会不会走?让他们多走几次。”安邺的两个助手终于发怒了,大声叫道:“太放肆了,你们这群生畜。想把我们当猴耍,你们这是污辱我们的人格。”安邺的一个助手边说边拔出左轮手枪,向天空打了一枪。有的人叫道:“那是双管手枪,大理城有个人从缅甸买回来一支,我见过了,声音响得很。” 中国老百姓一点儿也不惧怕枪声,他们从未见过手枪,因此许多人争相挤过来看,甚至有人试图夺过他的手枪。安邺叫他快跑,他吓得双手抱住手枪就往人群外面钻。局面顿时混乱起来,上千人向他们拥挤而来,势不可挡,安邺也吓得顾不上另外一个助手了,慌忙夺路而逃。他后面追随着十几个人,一直穷追不舍。他跑啊,跑啊,实在跑不动了,就转身进入一条小巷,看到一个院门大开着,就冲了进去。 当时,高石美正在院子里雕刻格子门,他太专注了,以致没有发现有人进来。安邺见到高石美面前的木雕格子门,顿时惊呆了。他忘记了门外的老百姓正在追捉他,也忘记了他的两个助手正在奔逃。他低下头去,仔细观赏着木雕格子门的每一个细节。他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说:“太美妙了,太精彩了,中国的民间艺术太不可思议了。”这时,外面的老百姓冲进来几个,他们见这个怪物也喜爱木雕格子门,也惊呆了。 雕天下 八(3) 几个老百姓把安邺团团围住。他们庆幸自己终于可以在最小的距离上来观察和验证这个怪物究竟是不是人了。他们抓住安邺,把他摁倒在地,看他的手,查他的脚,摸他的头发,捏他的鼻子。无论怎么看,他们都觉得很新鲜。高石美也觉得很有趣,停下手里的活儿,坐在一边看热闹。 “请相信我,我是一个人,法国人。法国,懂吗?在很远很远的西方,” 安邺说,“我们是从那里乘船而来的,是来帮助你们国家修建铁路的。” 安邺见他们个个都露出迷惑不解的样子,就指着高石美的铁锤说:“铁,懂吗?用这种铁做成的路。” 他们都摇头。之后,有人问:“铁,也可以做路?哪来那么多铁?” 安邺蹲下去,用高石美的几条长刀,搭成铁轨的样子,说:“就是这样,火车在上面嘎嚓嘎嚓地跑。” “哟,在刀上走路?真稀奇,那我们要穿什么鞋子?” “不是让人去走,是让火车去走。火车,你们看,像我的手臂,长长的一条,也像蛇一样,爬在上面滑行。” “什么铜路、铁路、火车、水车的?我们听不懂,千万别给我们修什么铁路,我们是人,我们不敢用你们那些鬼玩艺。再说,有了铁路和火车,那我们的马怎么走路?” “那时,你们就不用赶马了。” “不赶马,那我们去做什么?吃什么?” 安邺困窘不堪,急得满头大汗。高石美走过来为他解围,“我看,他是一个人,他还会说话,办事,他还喜欢我的格子雕。不错,他一定是个人,相信我的眼睛。我不会说错的。” “我担心他们是披着人皮的狼,”一个老百姓说,“我总觉得,他们与我们就是不同。” 高石美说:“你没听清楚?他是法国人,当然与我们不太一样了。” “我们听高师傅的话,你说他是什么就是什么,你说他是人就是人。” “他就是一个人,”高石美说,“你们别好奇了,快回家去,该干什么,就去干什么,别在这里磨蹭了。好吗?”说着,高石美把他们一个一个地赶出去了院门。最后,只剩下安邺了。高石美把院门关上,回头望着安邺发笑。 安邺咽了一口唾沫,竭力保持冷静。 “我真不敢相信,中国民间竟然隐藏着像你这样伟大的艺术家,” 安邺说,“你是这个世界上罕见的奇人,你的木雕作品是属于全人类的杰作。” 安邺说完,再次走近木雕格子门,把他那张刚刚从拘谨状态中解放出来的脸面,极力向木雕格子门上那些魔幻般的人物、山水、树木靠近,他深蓝色的眼睛里也随之出现了那些事物,只不过是更加魔幻,更加瑰丽。安邺的表情越来越痴迷,就像灵魂已迷失在木雕格子门里,再也走不出来。高石美用手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才回过神来,对高石美说:“这真是一件令人着魔的木雕作品,它在吸引着我,不让我离开它。从某方面来说,观看这样的作品就是一次历险。眼睛只能不停地往下看,心智迷乱而愉悦,既失去了标准,又失去了方向。”高石美听不懂安邺的话,他迷惑不解地问:“你是法国人,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你们也像我们中国人一样,喜爱格子木雕吗?” 安邺说:“我想,不仅是法国人喜爱你的木雕格子,世界上所有热爱美的民族,只要能见到这样的木雕格子,都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激动之情。” 高石美一听,开心极了。他与安邺聊了一阵之后,就邀请安邺到他们家吃饭。安邺非常真诚地拒绝了,他说:“我的两个助手现在不知逃到哪里去了?我要去寻找他们。”于是,高石美护送着他走出了新林村。 返回的时候,高石美回味着洋人安邺那些赞美自己的话,自然放慢了脚步。他发觉自己无法忘记刚才的那一幕幕情景,安邺的眼神和他所说的话,都在极短的时间内,给他带来了极大的快乐。他感到新林村的每一条街道,都暖融融、静悄悄的,他甚至觉得整个新林村都飘散着像他的木雕格子门一样芳香的气息。他突然产生一种期待,盼望尽快再次见到洋人安邺。 雕天下 八(4) 安邺回到他们的住处,见到他的两个助手已安然无恙地躺在床上,用嘲讽的语言谈论着可怕和无知的中国人。安邺心中不由升起一股怒火,大骂道:“你们才是两个最无知和最可怕的法国人。你们见过他们中国的艺术家吗?你们见过他们无比伟大的木雕格子门吗?在这样一个看似渺小的乡村里,竟然有一个举世罕见的艺术大师和一件艺术杰作,你们还有什么资格藐视他们?嘲弄他们?他们很伟大,我们很渺小;他们很灵敏,我们很迟钝;他们很深厚,我们很浅薄。知道吗?明白吗?”安邺的两个助手放声大笑,以为安邺被野蛮的中国农民吓傻了,吓倒了。他们把安邺摁倒在床上,轻轻打了他几个耳光,试探他是否清醒明白。他们说:“上帝啊,救救我们的安邺吧!他被野蛮的中国农民吓坏了,失去了灵魂,尽说胡话。救救他吧!” 安邺站起身来,对他们不屑一顾。过了好一会,安邺说:“上帝应该拯救的是你们这些妄自尊大而其实软弱无力的人。” 安邺的两个助手不再说话。屋内的气氛变得有点儿古怪。他们改变不了安邺,安邺也改变不了他们。他们三人都在叹息。 从开着的窗子外面,突然吹进一阵凉风。似乎提醒安邺应该到屋外走一走。他立即起身就走,就像外面有人在呼喊着他。他的两个助手当即跑来抓住他,不准他往外走。“安邺,安邺,你还没吃饭呢,不知道饿吗?太可怕了,你究竟中了什么魔?” 安邺说:“我已确立了自己的立场,不允许你们怀疑。” 一个助手为他送来了面包和水。他才感到自己的确饿了。他一边吃,一边向他们讲述自己见到木雕格子门时的心理状况。他的情绪依然激昂,他说:“我所看到的一切都是真实可信的,我的陈述也绝对是诚实的。我所看到的一切比我陈述的一切要复杂得多,我无法叙说木雕格子门的微妙之处,我为此感到心神不安。” 第二天,安邺的两个助手拿出各种测量仪器,准备开始工作。安邺说:“先不忙工作。我们之中还有一个重要成员未到,他是个美国人,是我的朋友。我们的工作离不开他。他将从他们的大学里为我们带来重要资料。他过一两天就会到达这里。那时,我们才能正常开展工作。所以,我今天就带你们去观赏木雕格子门,好不好?” 安邺的两个助手当然乐意。从昨天晚上开始,他们已被安邺的行为搞得神智迷乱,心中充满了谜团。现在,安邺却要他们去看那个神秘的东西,正可以驱散他们心中的迷雾。他们为安邺的安排叫好。 安邺和他的两个助手来到高石美的作坊里。高石美见安邺今天带来了两个外貌像他一样古怪的年轻人,就以为这两个年轻人也会像安邺那样热情地赞美自己的木雕格子门,所以非常高兴,很快揭开披在格子门身上的蓝布,让他们到近处观看。室内的空气一动不动,只有人的鼻息声和木雕格子门所散发出来的香气。安邺的目光来回地抚摸着木雕格子门,他再一次被那种虚无的气韵震慑住了,而这种虚无的气韵在今天早晨是多么纯净,多么鲜明。与安邺相反,他的两个助手站在木雕格子门前,一边热烈地议论,一边用手掌比划着什么。手掌的影子,落在木雕格子门上,赫然变成四只巨大的黑手。他们窃窃私语,脸面很冷漠,而眼里却闪着让人发慌的蓝光。安邺叮嘱他们静静地欣赏,不要说话。两个助手点点头,用眼神会意一下,干脆走到门外,继续议论他们都感兴趣的话题。安邺对他们的表现很失望,也走出门去,打算把他俩叫进来。没想到,安邺一出门就被两个助手死死缠住。其中一个说:“啊,这件木雕格子门的确是中国一绝,世界一绝,它的艺术价值和经济价值不可估量。”另一个助手接着说:“安邺先生,我们两人已商量好了,现在,郑重向你提出一个梦想般的建议,我们何不趁早把这件堪称艺术杰作的木雕格子门买下,运回法国,让它给我们带来好运呢?”安邺本来就有这种想法,现在,听两个助手这么一说,他的情绪也高涨起来。他充满自信地走进屋内,端详地坐在高石美面前,准备提出他们那个激动人心的想法。他一忍再忍,总是说不出话来。不知为什么,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心里也像那两个助手一样阴暗,为了达到某种目的,竟然想占有另一个伟大民族的伟大艺术作品,这种心态无疑是不健康的,是非理智的。他毅然站起身来,把那个激动人心的梦想销毁在心灵深处。那两个助手对安邺的沉默感到不可思议。他们认为安邺做事一惯缺乏勇气,因此,他们决定把安邺抛在一边,自己去做成这桩动人心弦的买卖。他们说:“高先生,我们想购买你这件充满想象力的木雕作品,不知你是否愿意出卖?”高石美说:“还没雕完呢,才一半功夫。”但他们仍然缠着要买走,说:“没关系的,现在这个样子也很精彩,我们喜欢,你就卖给我们吧!”。高石美说:“你们是不是疯啦?竟然想买走我的格子雕,哪不等于把我的生命也买去了?” 此时,赵天爵已站在他们身后,他大骂安邺和他的两个助手,“这是你们买的东西吗?这是咱们赵氏宗祠的宝物,说什么也不会卖给你们。快滚,不然我要用打狗棒来教训你们了。” 雕天下 八(5) 安邺的两个助手吓跑了,而安邺则继续留在作坊里。高石美说:“你还想买走我的格子雕吗?”安邺连忙说:“不,不,不,我不敢有那样的企图。如果谁想占有这样非凡的作品,用你们中国的一个成语来说,那就是异想天开。” 高石美问:“那你还赖在我这里干什么?”安邺说:“我还想看看高先生怎样完成这件伟大的艺术杰作。”高石美对他说:“还需要三五年时间呢。”安邺说:“那我就在新林村呆三五年。”高石美一听,哈哈大笑,说:“看来,你这个洋人像我一样,也是个疯子。” 以后几天,安邺郑重邀请高石美和赵天爵到他们的住处喝咖啡、喝葡萄酒。他们成了好朋友。安邺对高石美说:“你是我终身的好朋友,你和你的作品改变了我。让我生活在一种无与伦比的光辉之中。那是你的精神之光,艺术之光。” “可是,许多人都说我是一个怪人,”高石美说,“他们常常取笑我,认为我是一个愚蠢的家伙。” 安邺说:“中国人不喜欢阴影。你是一个伟大的民间艺术家,在你的眼里,万物都在耀眼的阳光下显的分外鲜明。你隐遁在自己的作坊里,与世隔绝,你在永恒的宁静中漫步,你是最敏捷的人,是一个诗人。我读过你们中国的《诗经》,它里面洋溢着一种无法用理性加以分析的炽热情感,一种如同晨曦般清新的意境和高雅而虔诚的灵性,一拿起那本伟大的书,这一切就会神不知鬼不觉的潜入我复杂的感官。说实话,我一见到你的木雕格子门,也就产生了这种感觉,而且,越来越强烈。你让我如同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那是一个充满温良恭顺和仁爱怜悯的世界,一个没有世俗权势的世界。在你们这里,用来安邦治国的艺术在每一个乡村、每一个家庭的角落里都能成长起来,而且随着财富的增多,家族的壮大,这种艺术也在丰富和强大。太美好了,太浪漫了。你的木雕改变了我,我完全失去了时间在流逝的感觉,失去了功利性,只觉得时间的长河在奔流不息,分不出小时,也分不出分分秒秒,太美妙了,太神奇了。说实话,人们热爱艺术家的作品,但并不能理解艺术家的真实生活。这很普遍,中国和法国都一样。” 高石美说:“安邺先生,你的话让我想起了咱们中国古人的一句名言,‘游之乐所玩无故。人之游也,观其所见;我之游也,观其所变。游乎游乎!未有能辨其游者。’意思是,遨游的乐趣全在于没有目的。别人出游是为了想看一看他所想看到的东西,而我出游则是为了想看一看这变化万千的世界。游啊游啊,谁都不能理解我遨游四方的用意。现在看来,安邺先生,你是理解了我们的这位先贤了。” “不,从你们古人的这句话,我更理解了你。”安邺说,“别人的雕刻仅仅是一个简单的动作,他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把复杂的工作变得简单了。而你与他们相反,把简单的工作变得复杂了,你的每一天都在创新,你的每一刀不仅仅是改变了木头的外观,而是在为木头灌注你的生命。因此,你是最痛苦的人,也是最快乐的人。我说得对吗?石美先生。” 在这种友好的气氛下,安邺提出一个要求,要购买高石美的一些小作品。当时,为了生活,为了友谊,高石美同意把自己空闲时雕刻的一批木雕狮子、木雕佛像、屏风式扶手椅、木雕花瓶等等,全卖给了安邺。安邺付给了高石美一笔数目不小的银子。 安邺满载而归。他为此兴奋了好几天。有了这些艺术精品的陪伴,他显得很高贵,很富有。他感到自己的灵魂不会再堕落。 高石美则把那些银子全交给了岳父大人,让他继续建盖赵氏宗祠的中殿。而且,从此以后,大家的饭碗里又有了肉和鸡蛋,高石美与赵天爵也开始喝酒,两人你敬我一口,我敬你一杯,很开心。 赵天爵和杨义山把全部精力用在建盖赵氏宗祠的中殿上,他们按部就班地买来木材,请来木匠、石匠、泥瓦匠。每天紧张而艰难地劳动着。高石美则继续雕刻他的格子门。 雕天下 八(6) 一天,不知是什么原因,赵天爵在赵氏宗祠的工地上突然跌到,人事不知,两眼翻白。杨义山跑过来,抓起赵天爵的右手,使劲掐住大拇指和食指之间的穴位,直到他清醒过来。赵天爵躺在杨义山的臂弯里,问道:“赵氏宗祠何时才能建好?”杨义山不回答。高石美闻讯赶来,对岳父说:“昨天下雨,天气有点变化,你老人家要多多注意自己的身体,不要出来查看了。一切都好。” 说这话的时候,高石美也感到自己失去了逻辑性。昨天根本没有下雨,现在的阳光不是挺好的吗?一点儿风都没有。木材上、砖瓦上、土坯上,还有远处的房屋、树林、道路,都涂上了一层明丽的色彩。没有任何令人担心和不快的景象。高石美突然说出一句让在场的所有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话,“也许是我的心里有一层阴影。” 雕天下 九(1) 请工匠啊! 许下的一斗谷子一颗不会少, 许下的一升红米一粒不会少, 许下的一块新布一寸不会少。 请工匠啊! 白天趁着太阳去请, 晚上趁着月亮去请, 半夜趁着星星去请。 ——云南古歌 李梆从个旧的矿山上逃出以后,到过蒙自、文山、玉溪、昆明等地。每到一处,他就寻找熟识的朋友,请求避难。许多朋友都能暂时收留他一段时间,但终究不能太长。半年之后,李梆几乎是过着一种流浪的生活。他实在无法生存下去了,只好悄悄逃到新林村。高石美和赵天爵见到他一副乞丐模样,一句话也没报怨他。高石美叫赵金花给他端来一碗饭,他狼吞虎咽,几口就吃得干干净净。高石美又叫赵金花重新端来一碗饭,他又把它吃完了。填饱肚子的李梆,感慨万千,详细讲述了他的苦难经历。赵天爵听后,百感交集,原谅了他的过错,同意把他收留在赵家,让他先养好身体,过一久再干活计。 几天过去了,李梆无所事事,赵金花就叫他到山上砍柴,然后挑到尼郎镇去卖。又过了几天,李梆来到高石美面前,递上一包东西说:“我不打柴了,我要学木雕,你就收下我吧,从今以后我就做你的徒弟。”李梆不由分说地行了拜师礼,然后把那包东西打开,双手呈上一瓶酒,说我们师徒之间长长久久;呈上一束海带,说请高师傅带一带我;呈上一包粉丝,说我们师徒之间的感情永远缠绵不绝。 高石美勉强同意收他为徒。高石美说:“我从不收什么徒弟,你是一个例外。” 从此以后,李梆一边认真跟高石美学习木雕,一边把高石美的吃、穿、住、行,方方面面,安排得细致周详,像个小媳妇,把一切事情都安排得妥妥当当,而且做得漂漂亮亮。高石美很满意,开始夸赞李梆,说他样样都能干,的确是个让师傅放心的人。 李梆几乎取代了赵金花。赵金花百无聊赖,无事可做,因此,她每天一大早就去圆明寺找小和尚。母亲麻氏越来越不放心,要陪她去,她不答应。母亲没有什么好法子阻止女儿的行动,常常为此长吁短叹。每天晚上,赵金花回来时,母亲常常看见她采来一束束鲜艳的山花。她把山花故意插在最显眼的地方,但她不说话,脸上的表情总体上是愉快的,似乎还有许多隐秘的想法,只是找不到可以诉说的人。 高石美干活的时候,李梆站在旁边观看。高石美从不教他干什么,只是反复对他说:“好好看着我的手,直到你的眼睛像我的手一样有力。你要知道,雕刻不在于手力,而在于眼力。” 李梆也注意到高石美的手很神奇,他的眼睛所到之处,他的雕刀就准确有力地“吃”进去,然后悄然地“吐”出一小撮散发着香气的新鲜木屑。他手下的山水、人物、鸟兽、鱼虫等等,就像是他用眼神雕刻出来的。李梆是一个很有悟性和耐性的人,他遵照高石美的吩咐,一直站在旁边观看。有时,高石美叫他坐下,他也不坐。他说:“师傅都是站着干活,我怎能坐下?” 高石美说:“我已习惯了,站一辈子也不觉累。你还年青,没有站功,慢慢学,慢慢练。” 李梆说:“高师傅,我看出来了,你站着干活,为的是使自己的精神之气不至于下沉。雕刻这门手艺,其实是心神之气与万事万物结合的结果。高师傅,我说得对吗?”高石美说:“说得对,说得对!你比师傅说得更好。师傅也应该向你学习。” 几个月之后,高石美觉得李梆的眼睛有神了。他开始让李梆为他接递工具。李梆依然站在高石美身边,两眼紧紧瞅着高石美的手指及手下的木板。他既熟悉高石美每一个动作的特殊含义,也能准确地预测高石美下一个动作对他的要求是什么。他像一个活在高石美心里的人,把一件件让常人难以记住的三角刀、斜刀、平刀、反口刀、针刀、翘头刀等等,干净利索地递过去,接过来,像流水一样,从不含糊。 雕天下 九(2) 高石美师徒俩的关系越来越好,他们一边雕刻格子门,一边去帮一些人家雕刻神龛、花窗、品椅、罗汉床等等。人们都异口同声地赞叹他们师徒俩高超的手艺,都付给他们丰厚的报酬。他们口袋里的银钱渐渐多了起来。赵天爵却对他们师徒俩的做法很不满,说他们不好好干自家的活儿,却跑出去雕刻什么神龛、花窗?这样下去,自家的格子门什么时候才能雕好?高石美不太听岳父大人的话,依然我行我素,这样就惹恼了赵天爵。从此,赵天爵对他们的事情不闻不问。 一天夜里,高石美吸大烟的时候,他叫李梆也来吸几口,说爽快极了。李梆说:“我又不是没吸过大烟?在个旧时,我还吸得少吗?吸大烟,怎么有找女人的痛快?”高石美问:“有多痛快?讲给师傅听听。”于是,李梆把他过去找女人的经历和体验,全讲了出来。讲到关键时刻,李梆还对某些细节进行描绘和夸张,真让高石美有几分按捺不住。 第二天晚上,师徒俩悄悄约定一起去逛“窑子”。 高石美跟着李梆来到尼郎镇小东门一带。李梆站在街口,选定一个方向,引着高石美钻进了一条窄窄的街巷。黑暗中,街巷的上空似乎飘着一团一团的融化了的水蒸气。不知穿过了几条街巷,眼前突然出现一个在灯影里摇晃的“花烟间”。 “高师傅!你先到里边过把烟瘾吧!”李梆边说边把高石美推进大门。 高石美一抬头,迎面就是一个极其热闹的场面。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似乎人人都欢天喜地,一个比个更快活。李梆与一个更善笑、更能言的老女人搭讪后,一个笑眯眯的年轻姑娘就从老女人背后闪现出来,带着师徒俩进入一个中等房间。房间的布局与卧室差不多,有大床,有绣花被子,有纸花,有糖果盒,有镜子,墙壁上还挂着一张褪色的老照片,上面是两个伸着白白大腿的漂亮女人。房间还算干净,但满屋里散发着樟脑和香水味。高石美有些忐忑不安,本能地表现出厌恶的神态。 高石美说:“拿烟枪来,我要吹洋烟。” 那个一直笑眯眯的姑娘说:“哎呀,这位先生是不是傻啦?这个时候谁还敢开烟馆?到处都禁烟了。要吹,就自个儿躲在家里吹吧!跑到我们铺子里来的男人,哪个不想跳跳老虫、落落水?” 姑娘给高石美冲了一碗茶水,然后摆开一碟瓜籽。 高石美发现,李梆的踪影早已消失了。 姑娘站在高石美面前,得意洋洋地用两个尖尖的手指,轻轻夹起一粒瓜籽,放在左手心里。然后原地站着不动,翻起她那两片缺乏热情的眼皮,瞟了高石美一眼,叫他张开嘴巴。接着用右手拍左手,左手拍右手,两个优美的连拍动作,就让那粒瓜籽从左手心跳到右手背,再从右手背跳到她的小嘴里。眨眼之间,只见她的嘴唇微微一动,瓜籽壳立即从两唇之间飞出,而籽仁却安安稳稳地叼在了她的门牙上。她再用舌尖一顶,同时吹一口气。那粒籽仁在高石美正纳闷的时候已魔术般地落入了他的嘴中。高石美一低头,“呸”的一声,把籽仁吐了出来。那姑娘以为客人不高兴,就开始坐下来,用身体去亲近他。他的手像履行义务一样被她握着,他无法避开她的进攻,他的双手已被她强行拖到了她的身上。他已经感受到了她那毫无生机的皮肤。他的鼻子竭力避开她身上陈腐的香味。这种局面让那个姑娘感到很疑惑,她无奈地说:“先生,你回家吧!” 高石美立即退出房间,逃也似地溜出大门,来到离烟花馆很远的一个街口,独自站在那里。他回想刚才的那一幕,虽然自己并没做什么坏事,但他仍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他站在那里等了好长时间,脖子上的肌肉伸得又酸又疼,仍不见李梆出来。他不愿再等下去了,就一个人悄悄离开了那条离奇得令人费解的街巷,回到了新林村。一直到天快亮时,李梆才回来。他很沮丧,拖着疲倦的身子倒在自己的床上,心里就像刚刚做过一场恶梦那样难受。高石美其实也没睡着,他翻身起床,走过去一把将李梆拽起来。李梆的脸顿时变了形,张开口却不敢说话。高石美看他那副滑稽的样子,忍不住大笑起来。 雕天下 九(3) “老实说,你在烟花馆里干了些什么坏事?”高石美问,“你把我抛下就去寻快活啦?胆子也够大了。佩服,佩服!我的李梆兄弟!” “师傅!说给你听听,反正你也不感兴趣。从钉棚到书寓,从打茶围、叫局、吃花酒,到借湿铺……我什么没见过?什么没玩过?可是昨天夜里,我什么也不想玩。我费尽心机只是想让师傅快活快活。当然,我知道师傅是个吃素的,所以我脑子都快用碎了,才给师傅找到了个神嘴,那可是从外地飞来的野鸡,我猜想一定适合师傅的口味,难道师傅没看见那个女人嗑瓜子吗?那可是一种绝活。在我眼里,那花样与师傅的木雕技术没有两样,都似乎得到了神助。但我没想到师傅既不会欣赏她,也不会享受她。反倒让那个神嘴把你这位神雕吓跑了。这是从我变成一个人以来,最没面子和最令人泄气的一件事。” 听李梆这么一说,那姑娘嗑瓜子的情景,这才在高石美的意识中不断闪现,并伴随着燃烧一样的感觉。 高石美沉默不语。他想,那姑娘嗑瓜子的绝技的确了不起,只可惜当时自己太紧张了,没有好好领会一番。以往,只要遇到具有奇妙手艺的人,无论男女,高石美都会被深深迷住,而且想方设法去与那些人接触。如果因故失之交臂,他就会觉得心里空荡荡的,甚至十几天怅然若失。现在,他也有了几分这样的感觉。他对李梆说:“那姑娘嗑瓜子的方法的确与众不同,非一日之功就能到达那样的境界。我们本来可以好好领教领教,但你为何不提前向我作些说明,让我心里有个数?不至于临场惊慌失措,让人窃笑。不过,我并不后悔,我们不妨再去烟花馆寻访那个姑娘,多给她一些银两,让她嗑一碟瓜子,我们何愁不能大饱眼福和口福呢?但现在你仍未回答我的问题,昨夜你把师傅抛下,究竟到哪里寻快活去啦?” “回师傅的话,”李梆指天发誓,“我所说的话,一句不假。我不忍心欺骗师傅,我要对师傅说真话。昨天晚上,我把师傅让进房间,在门外待了一会儿。正巧遇到我以前相识的一个妹子。这个妹子可是个好人。师傅,你不要认为在烟花馆的女人都是坏人。我认识的这个妹子就是一个十足的好人,如果师傅遇上了她,师傅你也会这么认为。但此事说来话长,请师傅耐心听我慢慢道来。几年前,这个妹子还在个旧城的一个钉棚(末等妓院)里的时候,我去打钉(快速上床解决性欲),做完那种事情之后,她看我是个老实人,就询问我一些问题。我说,我只是个开矿的穷小子,又无爹无娘,工钱也少得可怜。她问我是哪个大厂尖(厂家)的?我说为赵老板背塃(矿石)。她说,哦,赵老板,那可是个好人。他厂尖里的砂丁从不到我们这里玩,你可是第一个哟!我很惭愧,慌忙拿出一元下脚费放在她床上。她对我的银子一点也不感兴趣,抓起来塞进我的衣袋里,她说钉棚不是什么好地方,小哥哥,你以后还是少来为好。从此以后,我对这个妹子逐渐产生了好感,甚至有点景慕她。一想起她,我就不敢再去打钉了。最近以来,我时常想去见她,但不知她流落何方?所以只能在心中祈求上苍保佑她,让她不要受到那些坏人的伤害。怎样才能找到她呢?我避开你,偷偷去逛了几次窑子,但没打听到她的任何消息。师傅,你也知道我是个脑筋很灵活的人。为了获得寻找她的机会和理由,我就想把你拉进来。当然,要把像你这样清心寡欲的师傅拉下水也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后来,我使出浑身解数,才从一个堂子里为师傅找来了一个会嗑花样瓜子的女人。我猜想,师傅一定会被那个女人的嘴上工夫迷倒。可是,我失败了,师傅对那个女人一点兴趣也没有。” 高石美说:“我明白了。你并没失败。我刚才不是说过,我还要去寻访那位嗑瓜子的姑娘吗?实际上,你是个非常幸运的家伙。未等我下水,你不是就找到了那个让你景慕多时的好妹妹了吗?” “这是个让我不敢相信的巧合。我带师傅上烟花馆的第一天晚上,就碰上了她。我做梦也没想到,这么快就找到了她。也许是我的诚心感动了上苍吧?” 雕天下 九(4) 高石美说:“好吧!好吧!这种结果真让我高兴。我是个开明的人。今晚我们就去见那两位姑娘。我去欣赏嗑瓜子,你去与你的好妹子叙旧。怎么样?” 李梆当然欢天喜地,对师傅赞不绝口。 但师徒俩并不天天走运。当天晚上,他们并没见到那两位姑娘。据说,嗑瓜子的那个女人已被别的客人包了。而对于李梆所说的那个妹子,烟花馆的老板一口否定,说他们馆里从未有过这样的女人。 以后几天,他们师徒俩都去烟花馆里寻觅,但一直不见那两位姑娘的踪影。每天晚上,师徒俩速去速回,不敢耽搁。几天下来,弄得师徒两人疲惫不堪,叫苦连天。后来,高石美对李梆说:“咱们师徒俩瞎折腾什么?干脆在城里过夜,谁管得了咱们?”从此,他们常常彻夜不归。 李梆有了个主意。干脆贿赂一下烟花馆的老鸨吧? 但给那个老女人送点什么东西呢?师徒俩没少动脑筋。 最后,高石美说:“徒弟,你就为她雕个像吧!” 李梆明白师傅的意思,很快就完成了自己的任务,用樟木为烟花馆的老鸨雕刻了一尊坐像。雕功相当不错,毕竟是名师出高徒啊!见到这尊雕像的人都这么说。李梆把它送给烟花馆的那个老女人后,烟花馆顿时热闹起来。所有的姑娘、撑头、做手、外场、客人,甚至帐房先生,都前来欣赏。一致夸奖李梆的手艺,说他的雕刀真是一把神刀呀!雕出的这尊坐像,是难得的上品,可以卖个好价钱。那个老女人笑弯了腰,“不卖,不卖,李师傅送个本家的礼物,说啥也不能卖。” 正当大家高兴的时候,李梆看见那个嗑瓜子的女人站在人们后边似乎要发笑,但始终克制着。李梆把师傅拉到她面前说:“姑娘,你还记得这位客官吗?” “怎么不记得?他可是个不懂规矩的人,我灌他米汤,他可不会喝哟!那天他尚欠我1角下脚费和两角洋烟钱,就跑啦!呵呵呵!呵呵!谁见过这样的客人?” “我没吹烟,欠你什么洋烟钱?”高石美实在忍不住了,就申辩了一句。 那个嗑瓜子的女人一听,大声说:“你看,你看,他还是不懂规矩?你进烟花馆不出洋烟钱,哪有这个道理?呵呵呵!笑死人啦!” 李梆说:“不笑,不笑!那一丁点洋烟钱,我不会付给你吗?你记住,今天我要加倍给你灌汤费,你就为这位客官嗑一碟瓜子,我们这位客官特别喜欢吃你的花样瓜子。你要好好伺候,让这位客官既吃香,又开心。” “只嗑瓜子?那不是便宜我了吗?李师傅,呵呵!你的这位客官真有意思!” 李梆向师傅使了一个眼色,高石美犹疑了一下,依然带着几分紧张感,跟着那个嗑瓜子的女人进了房间。 李梆回到堂前。老鸨见他出现了,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抱着她的雕像走到他面前,很不高兴地说:“李师傅,你存心拿本家开心,是不是?你们都来仔细看看,他把老娘雕成什么样子了?脸上一疙瘩、一疙瘩的横肉,门牙全露在了外面,丑死了。” 一位客人说:“不丑不丑,雕刻得很传神,太像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