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干什么的?”朱翊钧盛气凌人地问。 “回太子爷,奴才是教坊司里打鼓的。”老太监哆哆嗦嗦地回答。 “啊,宫中戏园子的,我看过你们的戏。”朱翊钧指了指跪在地上的小太监,问老太监,“你为什么欺负他?” 老太监头也不敢抬,小声解释说:“奴才不敢欺侮他,是他犯了错儿,奴才按规矩惩罚他。” “他犯了什么错?” “这小杂种吃了豹子胆,竟跑到御花园里掏鸟窝儿。” “啊,原来鸟窝儿是你掏的,”朱翊钧一听也生起气来,朝跪着的小太监屁股上踹了一脚,恨恨地说,“该打!” 小太监没提防这一脚,顿时往前摔了个嘴啃泥。本想放声大嚎,但一看这位太子爷来头不善,忍住疼痛,又爬起来跪好。 屋子里空落落的,只有那一条杌儿。孙海抽过来,请朱翊钧坐了。 “鸟窝儿里有什么?”朱翊钧把脸凑过去,问跪着的小太监。 “有鸟蛋。”小太监瑟缩地回答。 “有几个?” “四个。” “蛋呢?” 小太监把手伸进衫,掏出四只蚕豆大的鸟蛋来,双手托着送到朱翊钧面前。 朱翊钧拿起一只,还是温热的,他把蛋举到阳光下照了照,问:“你掏鸟蛋干什么?” “喂蛤蟆。” “喂什么?”朱翊钧没听清。 “喂蛤蟆。”小太监一字一顿回答。 这莫名其妙的回答,倒让朱翊钧给愣住了:“喂蛤蟆,喂蛤蟆……”他念叨着,感到不可理解。 孙海站出来喝道:“大胆小奴才,敢诳太子爷,罪不轻饶。” 老太监跪在一旁说道:“请太子爷息怒。这小杂种没有欺骗太子爷,他真的养了两只癞蛤蟆。” “你养癞蛤蟆干什么?” “好玩。” 小太监回答,他双手仍托着鸟蛋。看来他才入宫不久,还不懂什么礼节。 “怎么个玩法,你玩给我看看。” 朱翊钧顿时来了兴趣,见小太监仍跪着不动,禁不住伸手去拉他。 “快起来,”孙海喝道,“这么不懂礼貌,还要太子爷牵。” 小太监这才起身,把四只鸟蛋依旧放回怀里揣了,跑进里屋,提出一只布袋和两只竹筒来。他先从布袋里倒出两只蛤蟆来。只见那两只蛤蟆茶盅托盘那么大,一只背上点了红漆,另一只背上点了白漆。两只蛤蟆一落地,就互相扑了一扑,然后头朝小太监,挨着站成一排。小太监伸出手指头戳了戳两只癞蛤蟆的脑袋,又用另一只手指了指朱翊钧,说了一句:“给太子爷请安!”只见那两只癞蛤蟆车过身子,朝向朱翊钧,把两只前爪直直地伸着,齐齐儿地把脑袋往前探了两探。 这看似笨拙却又极通灵性的动作,惹着一屋子人哄堂大笑,笑毕了又啧啧称奇。 刚看到癞蛤蟆滚落地上的时候,朱翊钧还有些害怕,经过这一番表演,他一下子变得乐不可支。他指着仍向他趴着的蛤蟆问孙海:“它们是不是蛤蟆精?” 孙海也不懂,他朝小太监努努嘴,说:“你回答太子爷。” “回太子爷,它们不是蛤蟆精,它们的动作是奴才训练出来的。”小太监回答。 “癞蛤蟆还能训练?”朱翊钧黑如点漆的眼珠子瞪得大大的,充满了迷惑,“它们还能表演什么?” “请太子爷往下看。” 小太监说着,又把那只竹筒搬了过来。在蛤蟆两边分开倒着摆好,竹筒口相对,中间隔着两尺多宽的空地。小太监一击掌,红背蛤蟆便爬向左边的竹筒口,白背蛤蟆爬向右边的竹筒口。小太监又是一击掌,两只蛤蟆便朝着竹筒口鼓腮起跳,一连进行了三次。然后缓缓挪过身子,靠着竹筒趴下,脑袋都对着竹筒前的空地。这时间,只见竹筒里竟爬出了两队蚂蚁。红背蛤蟆这边爬出了红蚂蚁,白背蛤蟆那边爬出了白蚂蚁。两队蚂蚁直直地爬成两条线,一红一白,比墨斗线弹得还直。小太监又一击掌,两只蛤蟆在竹筒边又鼓腮跳了一跳,而这两队蚂蚁也像得了号令,急急地往对方线阵上爬,顿时队形大乱。只见红白蚂蚁各自捉对儿厮杀起来,昂头拱腿,抵角相扑。搏战了一会儿,白队的蚂蚁显然抵挡不住,开始溃败。红队蚂蚁则越战越勇,乘胜追击。这时,小太监又是一击掌,两只蛤蟆便开始向空地上爬。而正在厮杀的两队蚂蚁也赶忙鸣金收兵,各自归队,一溜线儿地回到两只竹筒中,那两只蛤蟆依旧如前样,头朝着太子,乖乖地趴在那儿。 不要说年仅十岁的太子,就是那个六十多岁的打鼓的老太监,都没有见过这等蹊跷事。一时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太子爷,好玩吗?”小太监天真地问。 “好玩,好玩,”朱翊钧如梦初醒,意犹未尽地问道,“这叫什么游戏?” “癞蛤蟆指挥蚂蚁兵。”小太监说。 “谁教给你的?” “我爷爷。” 朱翊钧望了望小太监,又望了望孙海,大惑不解地说道:“怎么你们的爷爷都这么能干,一个会扎风筝,一个会训练蛤蟆蚂蚁。” 小太监受了表扬,顿时兴奋起来,拍着巴掌说道:“我爷爷真是能干,就因为他会这游戏,要饭的时候总不会空着手儿。” “你胡说什么?”老太监喝住小太监,又朝朱翊钧赔着笑脸说,“这小杂种才进宫,什么规矩都不懂,请太子爷多担待些。” 朱翊钧心里已经很喜欢这个小太监了,便问他:“你叫什么?” “客用。”小太监答。 “在宫中做什么?” “分在钟鼓司。”老太监抢着回答。 “什么钟鼓司?”客用迷茫问道。 孙海一乐,嘻嘻说道:“连自己的差事都弄不明白,你这个太监怎么当的?” “我不是太监。” 客用此话出口,一屋子人莫不都大惊失色。须知重门深禁大内之中,除了皇上和未成年的皇子,任何男子擅入其内都得杖杀。 “你不是太监,怎么进来的?”朱翊钧问。 “前几个晚上,他们给我穿了这套衣服,塞进一乘小轿,抬进来的。” “他们?他们是谁?” “我不知道,”客用眨巴眨巴眼睛,伸手指向老太监,说道,“你问他。” “你说,他们是谁?”朱翊钧又追问老太监。 老太监早已吓得面如土色,此时跪在地上身子筛糠一般,瑟瑟答道:“孟公公只是交待,让奴才把这几个小子看管好,别的奴才一概不知。” “啊,还不只客用一个?”朱翊钧朝屋里睃寻一遍,问道,“还有的呢?” “在隔壁屋子里头。” “走,过去看看。” 太子发话,老太监不敢怠慢,领着朱翊钧出门,掏钥匙打开隔壁房间门锁,朱翊钧探头朝里一看,只见有三个年纪与客用相仿的小男孩,瑟缩在屋子一角,一起用惊恐的眼光看着面前这一位满身华贵的太子爷。 太子年纪小,但宫内规矩大致还是知晓:是谁带进这些男孩子呢?他正想问个明白,孙海却抢先道:“俺去禀告贵妃娘娘。” 片刻,一乘杏黄色的女轿停在咸福宫小瓦房门前,李贵妃走下轿来,问随轿跟来的太子:“钧儿,可是这里?” “正是。”朱翊钧回答。 一排小瓦房已是锁扃紧闭。随行太监把每扇门都敲遍,也无人应答,李贵妃下令把门踹开,只见空荡荡寂无一人。 “这么快都逃了?” 李贵妃秀眉一挑说道。原来朱翊钧回到慈宁宫后,立即向她报告了在这咸福宫后小瓦房里发生的事情。她顿时意识到,这几个小男孩极有可能是孟冲暗地里替皇上物色的“娈童”,因此决定抓个把柄,把孟冲狠狠整治一番。不想这位老太监行动飞快,不出片刻时间,就把人转移得无影无踪。此时接到李贵妃口信的冯保也带了一群太监飞快跑来,见李贵妃动怒,连忙说道:“请娘娘回宫歇息着,这件事交给奴才来办,他们就是钻了地缝儿,奴才也把他抠出来。” 李贵妃想了想,说道:“也好,你这东厂提督,这回正好派上用场了。” 按下李贵妃带了朱翊钧乘轿返回慈宁宫不表,单说冯保当即对随行东厂一位掌作太监下达命令:“你作速调集人员封住大内各个出口,每一个出门太监,无论大小,不管是挂乌木牌还是牙牌的,都给我严加盘查。不许漏走一个可疑者。” 掌作太监领命而去。冯保又叫过一位内宦监牙牌大,令他去找教坊司掌作,查出那个打鼓老太监的行踪。那位牙牌大稍许犹豫,表露出为难的样子。冯保看在眼里,脸色一冷,厉声斥道:“你磨磨蹭蹭干什么?我告诉你,这可是皇贵妃和太子的令旨,你办出差错来,小心我剥了你的皮!”牙牌大再也不敢延挨,飞跑而去。 冯保诸事分派妥当,回到司礼监值房刚刚坐下喝了一盅茶,便见那位牙牌大领了教坊司掌作太监李厚义急颠颠跑了进来。两人刚跪下施礼,冯保就迫不及待地问道:“人呢?” 太子无心闲房搜隐 贵妃有意洞烛其奸(2 ) 熊召政 “回冯公公,你要找的那个打鼓老太监,叫王凤池,不知为何,已在钟鼓司后的闲屋里上吊自尽了。” 答话的是李厚义,冯保听了并不吃惊,只冷冷一笑说:“他倒是死得正是时候,走,去看看。” 说罢起身,一行人又来到御花园之侧的钟鼓司院内,走进背旮旯那间堆放破鼓烂钟等杂物的闲屋,只见王凤池老太监颈子上系了一条钟绳,直挺挺挂在屋梁上。冯保命人把王凤池解下来,蹲下翻了翻他的眼皮和嘴唇,又起身围着尸体兜了两圈,突然对同行的两个东厂黑靴小校下令:“把李厚义给我绑了!” 李厚义慌得往地上一跪,哀求道:“冯公公,小的委实没做什么错事,不知为何要绑我?” 冯保指着尸首,杀气腾腾说道:“大凡吊死的人,舌头都伸得老长,为何这个王凤池却牙关紧咬?看他脖子上还有血印子,这是掐的,看来有人存心要杀人灭口,你是教坊司掌作,第一个脱不了干系。” “冯公公,我这是冤枉。” “冤枉不冤枉,进了东厂便知,绑了!” 冯保一挥手,两个小校把李厚义扑翻在地,双手反剪绑了起来,李厚义还自扭捏着反抗,嘴里杀猪似的干嚎。 正在这时,又有一群太监一涌而进,打头的一个身着小蟒朝天的玄色曳衫,只见他身材矮胖,挺胸凸肚,满是赘肉的脸上,一只酒糟鼻子很是扎眼。 此人正是大内主管——司礼监掌印太监孟冲。 孟冲也是五十多岁的人,论进宫的年头儿,和冯保前后差不多。但晋升没有冯保快,冯保东厂掌印时,他还只混到尚膳监属下的西华门内里总理太监的位置。 嘉靖末年,冯保已担任秉笔太监好几年了,孟冲才成为尚膳监主管。这尚膳监负责皇上及后宫的伙食。在内监衙门中,虽不显赫,却也极其重要。孟冲生就一副憨相,在内书堂读书时,成绩就没有好过。但一谈起吃喝玩乐,他就眉飞色舞,头头是道。特别是吃,他显得特别有研究。给他一头羊,他可以给你弄出二三十道色香味风格各异的菜来,什么冷片羊尾、爆炒羊肚、带油腰子、羊唇龙须、羊双肠……吃过一次的人,都会念念不忘。因此,让他出掌尚膳监,倒也是再合适不过了。孟冲憨归憨,小心眼还是有的。隆庆皇帝登基以后,孟冲服侍得格外小心。每次用膳,他都亲自传送,侍立在侧,看皇上吃什么菜,不吃什么菜;什么菜只夹了一筷子,什么菜连吃了好几口。他都默记在心,不到一个月时间,他就摸清了皇上的口味,每次传膳,皇上都吃得很有胃口。甜酸咸淡,都恰到好处。 皇上免不了总要夸赞几句,孟冲更是殷勤有加。一次,皇上提出想吃果饼,让孟冲去宫外市面上买些进来。孟冲哪敢怠慢,两脚生风地跑到棋盘街食品店,买了十几盒松、榛、等送进乾清宫。皇帝边吃边问:“这些值多少钱?”孟冲答:“五十两银子。”皇上大笑说:“这些最多只要五钱银子,不信,你去东长安街的勾栏胡同去买。”原来皇上登基前住在裕王府,闲来无事时,偶尔也逛到勾栏胡同买甜食吃,因此知道价钱。孟冲本想多报一些银子,贪污一点银两,没想到皇上对价钱如此熟悉,顿时吓得面如土色,伏地请罪。幸好皇上并不计较,仍是笑着说:“京城里头的奸商也没有几个,偏让你这个憨头碰上了。日后注意就是。”有了这次经历,孟冲再不敢在皇上面前耍小心眼,而是在庖厨内尽数使出他的十八般手艺,讨好皇上的胃口。这样过了两年,这位大厨师忽然时来运转,摇身一变成了司礼监掌印。应该说,他的这次升迁完全得力于高拱,前任司礼监掌印陈洪因触怒皇上而去职,按常例应由当了多年的秉笔太监冯保继任,但高拱对冯保是瞧哪儿哪儿不舒服,硬是推荐孟冲把冯保顶下来。皇上虽然知道孟冲爱贪点小便宜,但“憨得像个大马熊,尚有可爱之处”,也就同意了高拱的推荐。 孟冲上任之后,由于善于揣摩皇上心理,投其所好,从进贡奴儿花花开始,专为皇上挑选俊女美男供其享乐,因此深得皇上信任。这次把王九思推荐给皇上,本来又是一个极讨彩头的事,但没想到张居正横枪杀出,事情顿时搅得难以收拾。 却说上午皇上与高拱在文华殿会见之后,又令他立即去刑部大牢放出王九思。他刚把王九思安顿妥当让他火速炼丹不误皇上吃药,不想宫里头又出了这样的大事,便连忙赶了过来。虽然他是大内主管,是权势熏天的“内相”,但对于冯保,他也不轻易得罪。尽管他现在的职务在冯保之上,但无论是资历和心机,冯保都压他一头。因此大小事情,只要不涉及他自身利害,凡冯保想做的,他从不阻拦。 李厚义被两个小校推搡着正要出门,一眼瞥见孟冲,李厚义顿时像遇见救星,大声嚷道:“孟公公,请救我。” 按规矩,在大内之中捉拿太监,不要说李厚义这样的牙牌大,就是一个挂乌木牌的小火者,没有他孟冲点头,也是绝对不允许。孟冲眼见五花大绑的李厚义,顿时感到自己权力受到挑战,脸一下子拉得老长,悻悻问道:“冯公公,李厚义犯了哪样大法,值得这样捆绑?” 冯保也知道自己这是越权行事,但他自恃有李贵妃撑腰,说话口气也硬:“他有杀人灭口之嫌。” “什么杀人灭口,就这个?”孟冲指着地上王凤池的尸首,“嗤”的一笑,说道,“冯公公,咱俩进宫的时候,这王凤池就在教坊司里打鼓,最是胆小怕事。 上次给皇上排演《玉凤楼》,老是把鼓点子打错,气得皇上要打他三十大板。李厚义赶紧跪下替他求情,才免了这一灾。当时你也在跟前,看得清清楚楚。王凤池七十多岁年纪,不要说三十大板,就是三板子下去,也就拔火吹灯了,李厚义若想要他的命,当时为何还要救他?““此一时,彼一时也,”冯保抄手站立,并没有被孟冲的气势吓着,而是似怒非怒、似笑非笑地回答,“孟公公你大约也知道了,这王凤池领进四个野小子擅入大内,这是犯了杀头的禁令。他王凤池正如你孟公公说的一样,树叶子掉下来怕砸破了头,哪有这等勇气?不巧这件事被太子爷无意中撞上,露了底儿。如今贵妃娘娘令旨严查。不过片刻功夫,王凤池就一命呜呼,那四个野小子也被藏得无影无踪。孟公公,你说,这是不是有人想杀人灭口?” 孟冲心气再憨,也听出冯保口气不善,忍了忍,问道:“就算有人想杀人灭口,你怎么就断定,这人一定是李厚义?” “他是教坊司掌作,王凤池归他管带,第一个值得怀疑的当然是他。” 冯保话音刚落,李厚义跟着又嚷了一句:“孟公公,我冤枉啊!” 孟冲用眼扫了扫屋内,大约有二十多名大小太监。如果当着他们的面,让冯保把李厚义带走,自己这个司礼监掌印太监今后说话还有哪个肯听?何况那四个“娈童”正是他弄进大内交给王凤池看管的。他素来不肯与冯保结仇翻脸,现在来看已顾不得这些了,心一横,说话便用了命令的口气: “冯公公,李厚义你必须放了!” 孟冲一贯溏稀,陡然间态度一硬,冯保始料不及,略微一愣,回道:“我可是奉了贵妃娘娘的令旨。” “我有皇上的旨意!” 孟冲骑着老虎不怕驴子,腆着肚子朝冯保吼了一句。屋子里气氛本来就十分紧张,这一下更是如临大敌,在场的大小太监眼见大内二十四监中两个最有权势的人物顶起牛来,一个个吓得噤若寒蝉不敢出声。 冯保听得出孟冲这句话的分量,皇贵妃的令旨比起皇上的圣旨来,简直是芥末之微不在话下。这口气忍不得也得忍。冯保眼珠子咕噜噜一转,把满脸杀气换成佯笑,说道:“孟公公既是奉了圣旨,这李厚义就交给你了。”他朝黑靴小校挥挥手,顿时给李厚义松了绑。 孟冲占了上风,乘势朝着在场的太监们吼道:“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动手把王凤池收拾收拾,抬到化人场去。” 众太监得了吩咐,一时间都乱哄哄忙碌起来,孟冲怕留在原处与冯保纠缠,提脚就出了门,偏是冯保不舍,追出门来问道: “请孟公公示下,那四个野小子到底找还是不找?” “不……”孟冲本来想说不找,但一想不妥,又改口说道,“这事儿,我去向皇上请旨。” 隆庆皇帝自文华殿见过高拱回到乾清宫,正自百无聊赖,躺在西暖阁的卧榻上,一边让身边侍候的小太监揉捏双腿,一边与张贵有一搭没一搭聊着闲话。 “张贵,你看朕的气色,是不是比先前好多了?” 张贵本来已被赐坐,听到皇上问话,又一咕噜滚下凳子跪了,觑了皇上一眼,答道:“奴才看万岁爷的气色,竟是比先前好看多了。” “哦,你天天跟着我,最知底细,你再仔细看看。”隆庆皇帝欠欠身子,由于兴奋,脸上果然露了一点浮光。 张贵刚才是随口说的恭维话,其实他眼睛亮堂:皇上的脸色已是深秋落叶一样枯黄——这是病入沉疴的表现。他这几日之所以亢奋,是因为吃了王九思的“阴阳大补丹”。张贵也知道这王九思为皇上配制的是“春药”,虽然心里头担心,但人微言轻不敢表露,张居正当街把王九思拿了,张贵心里头暗暗高兴。以为这样皇上就没有“撞邪”的机会,仍旧回头来吃太医的药,病情才有可能真正好转。 “你怎么这样看着朕?” 张贵怔怔地望着皇上,其实在想着自己的心思。隆庆皇帝这么一问,张贵惊醒过来,违心答道:“回万岁爷,奴才方才认真看了,万岁爷的气色真是好了许多。” “唔,”隆庆皇帝满意地点点头,又把头靠回到垫枕上,惬意说道,“王九思的药有奇效,你是证人。” 张贵跪着沉默不语。 正在这时,西暖阁当值太监进来禀报孟冲求见。“快让他进来。”隆庆皇帝一挺身坐了起来,精神立刻振作了许多。 随即就听到一阵急匆匆的脚步穿过游廊,孟冲刚一进门就跪了下来,气喘吁吁说道:“奴才孟冲叩见皇上。” “怎么弄得这样驴嘶马喘的?”隆庆皇帝温和地责备了一句,接着就问,“王九思接出来了?” “回万岁爷,奴才已把王九思送回炼丹处,王九思让奴才转奏皇上,未时之前,他就把今日的丹药炼好。” “如此甚好。” 隆庆皇帝赞赏地看了孟冲一眼,吩咐赐坐,孟冲谢过,瑟缩坐到凳子上,拿眼扫了扫张贵。张贵明白孟冲有事要单独奏告皇上,碍着他在场不好启齿,故知趣地跪辞离开西暖阁。 待张贵的脚步声消失,孟冲这才小声奏道:“万岁爷,宫中出了一点事。” “何事?” “太子爷不知为何闲到了咸福宫后头,碰到了那四个小娈童。” “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隆庆皇帝不以为然地笑笑,待听孟冲把整个事情经过述说一遍,隆庆皇帝这才感到问题严重。他虽然风流好色,却生性懦弱,这会儿嗔怪说道:“你也是,干吗要一次弄进四个来,如今倒好,捅了这大的漏子。” “奴才办事欠周详,实乃罪该万死,”孟冲缩头缩颈,一副委琐的样子,嘟哝道,“奴才本意是想多弄几个,一是备皇上挑选,二是以应不时之需。” “这四个孩子如今在哪里?” “还在宫中,冯保吩咐把住了各处宫门,是只蚂蚁出去,也得看清是公是母。” “那个老太监怎么死的?” “办事人怕露馅对皇上不利,就大胆把他处理了一下,这冯保气势汹汹,一定要把李厚义绑走,是奴才把他保了下来。” “内阁出了个张居正,大内又出了个冯保,他们是成心和朕作对啊!” 隆庆皇帝说这话时,口气更多的不是愤怒而是伤感。那副颓唐的样子,仿佛不是九五至尊,手中并不握有生杀予夺之权。孟冲听罢觉得凄凉,恳求道: “请皇上降旨,把冯保布置的各处宫禁全都撤掉。” “好吧,你去作速办理。”隆庆皇帝挥挥手,孟冲跪谢正欲退出,隆庆皇帝又补了一句,“王九思那头的丹药,你也去催催,朕还等着吃哪。” “是,奴才记着。” 孟冲唯唯诺诺退出,隆庆皇帝有些饿了,吩咐传膳。二三十道菜摆了满满一桌,一看这些佳肴,隆庆皇帝又胃口全无。侍膳太监添了一小碗香喷喷的鹦鹉粒米饭给他,他扒了一口,竟像嚼木屑似的全无味道,又放下碗,拣了一块芝麻煎饼吃了。这顿午膳就算对付了过去。 饭桌撤去,隆庆皇帝正对着小太监拿着的水盂漱口,外头又有太监来奏报:“陈皇后与李贵妃两位娘娘求见。”一听此话,隆庆皇帝一口水全都喷到了小太监脸上。孟冲跪奏之事弄得他心神不宁,情知两位后妃来见不是什么好事,本想传旨将她们拒之门外,一时又下不了决心。正犹豫间,陈皇后与李贵妃轻移莲步,双双走进了西暖阁。 “臣妾给皇上请安!” 陈皇后与李贵妃一齐说道,又一齐跪了下去。隆庆皇帝上前亲自将她们扶起,吩咐太监搬来软垫绣椅坐了。隆庆皇帝看着眼前这两位多日不曾召见的后妃,只见陈皇后穿着一袭织金凤花纹的荷叶色纱质裙,由于怯寒,又披了一个红绡滚边的云字披肩,脸上也薄薄地敷了一层用紫茉莉花实捣仁蒸熟制成的珍珠粉,看上去越发的雍容华贵。李贵妃还是上午会见冯保时的那身装束,只是脱了脚下的丝软靴,换了一双绣了兽头的“猫头鞋”。鞋面由红缎制成,衬着白色长裙,很是新颖别致。隆庆皇帝目不转睛地盯着李贵妃,虽然与她耳鬓厮磨十几年了,却从未发现她像今天这般美丽动人,顿时就产生了想和她亲热的念头,只是碍着陈皇后在场不好表露,便指着李贵妃脚上的鞋说:“你这双鞋很好看,往日朕不曾见你穿过。” 皇上驾崩阁臣听诏 街前争捕妖道潜踪(1 ) 熊召政 冯保堵住宫门在大内搜查四位娈童的事情,早有人报知内阁。高拱心知此事又会引发一场波澜,弄得不好,孟冲就会地位不保,冯保早就有心取而代之,这一下给他创造了可乘之机。高拱感到事态严重,便把高仪喊进值房就此事磋商。 两人还没商量出个头绪来,就接到了隆庆皇帝病危的报信,要他们会聚张居正一同进乾清宫。 高拱一听大惊失色,连忙问前来传旨的乾清宫太监:“皇上到底咋样了?” “小人不知道,”太监气喘吁吁地答道,“张公公差我速来传旨,我就跑来了。” “走,去乾清宫。” 高拱说着抬脚就要出门。太监却不挪步,小声说道:“高老先生,旨意说得明白,要等张先生一起进宫。” “张先生在家里,何时能到?” “宫中已差人快马前去传旨,想必不会耽搁多久。” 高拱想到上午皇上在文华殿召见他时,还对张居正恨意难消,如何现在却又执意要他入宫觐见?如果皇上真的病危,那么此番前去,必定就成为皇上托付后事的顾命大臣。既如此,张居正逮捕王九思引起圣怒的事,岂不就一风吹了?高拱感到形势变化太快,便问太监: “要张先生一同入宫,是皇上的旨意吗?” “不,是皇后的懿旨,贵妃娘娘的令旨。” “啊?”高拱又是大吃一惊,追问道,“皇上为何不发旨意?” “皇上已不能说话了。”太监回答,他见高拱有继续追问的意思,生怕失言,赶紧说道,“两位阁老宽坐些儿,我到院子里头候着张先生。”说罢退了出去。 高拱有片刻间脑子一片茫然,他用手掐了掐额头,定了定神,喊进一位在值房当差的典吏,吩咐道: “你迅速前往刑部,向刘尚书传我的指示,火速捉拿王九思,重新收监。” 典吏领命而去。一直坐在一旁一声不吭的高仪,这时问道:“玄兄为何要重新捉拿王九思?” 高拱煞有介事地回答:“我看皇上的病,弄到如此严重地步,就是这个王九思炼的阴阳大补丹在作怪。” “这么说,张居正是对的了?” 面对高仪的追问,高拱苦笑了笑,答道:“我们作大臣的,第一件美德就是要忠君,爱皇上所爱,恨皇上所恨。” 高仪听出高拱的话意是为自己的言行作婉转解释,但他是个书生气十足的人,仍执意问道:“你怎么就知道,皇上现在突然改变主意,不喜欢这个王九思了呢?” 高拱重新捉拿王九思,原是应付突变的一步棋:如果皇上真的一病不起,捉拿王九思既可以得到民心,又可以讨得新皇上的欢心。如果皇上有惊无险,还可以向皇上说明,此举是动荡之际保护王九思的一项举措。这一招可谓费尽心机。 偏遇上高仪这个书呆子,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高拱不想兜这个底,只得悻悻答道: “这件事情就这么做了,如果皇上怪罪下来,由我一人担戴。” 说罢起身来到了院子。 却说张居正接到旨意,也是须臾不敢怠慢。急匆匆乘轿来到内阁,刚抬脚迈出轿门,就看见高拱已站在面前乌头黑脸埋怨他来得太迟,也不及细说,三位阁臣跟着传旨太监一溜小跑进了乾清门。 早已守候在门口的张贵,把三位内阁大臣领进乾清宫,来到隆庆皇帝的寝殿东偏室中。这东偏室如今沉浸在一片凄凉之中,已从东暖阁搬回这里的隆庆皇帝,躺在卧榻上昏迷不醒,身子时不时地抽搐几下。此时他眼睛紧闭,大张着嘴,嘴角泛着白沫,一名小太监跪在旁边,不停地绞着热毛巾替他擦拭。 御榻内侧,悬起一道杏黄色的帷帘。陈皇后与李贵妃坐在帷帘里头,紧靠着隆庆皇帝的头部。皇太子朱翊钧紧挨着李贵妃,不过,他是站在帷帘之外的,靠近隆庆皇帝的身边。他盯着不停抽搐的父皇,既惊恐又悲痛,眼眶里噙满了泪水。 御榻外侧,隆庆皇帝的脚跟前,还站了一个人,这就是冯保。 高拱一行三人匆忙走进东偏室,连忙跪到御榻前磕头。高拱一进门就发现气氛有点不对头,第一不见太医前来施救,第二作为大内主管的司礼监掌印太监也不在场。 “皇上!”长跪在地的高拱,轻轻喊了一句,他的喉头已发硬了。他转向陈皇后奏道,“请皇后下旨,火速命太医前来施救。” 陈皇后满脸惊恐,哽咽答道:“太医施救过了,刚刚退了出去。” “哦!” 高拱答应一声,便把双膝挪近御榻,看着只有进气没有出气的隆庆皇帝,一时间心如刀绞。他伸手去握住皇上露在被子外头的手,仿佛握住的是一块冰。 “皇上!” 高拱抑制不住悲痛,一声大喊,顿时老泪纵横。 此时,只见得隆庆皇帝眼皮动了动,他仿佛有所知觉,微微张了张嘴。这一微小的变化使在场的人都感到惊喜,他们屏住呼吸,紧张地盯着皇上,屋子里死一般地寂静。但过了不一会儿,皇上的身子又开始抽搐。 “皇上!” 这次是张居正与高仪一同喊出,两人不似高拱这样忘情,而是吞声啜泣。 面含忧戚的李贵妃一直沉默不语,这时开口说道: “请诸位阁老听好,冯保宣读遗诏。” 冯保趋前一步,将早在手中拿好的一卷黄绫揭帖打开,清清嗓子喊道: “请皇太子朱翊钧接旨。” 朱翊钧仓促间不知如何应对,李贵妃从旁轻轻推了他一把,他这才醒悟,从御榻后头走出来,面对隆庆皇帝跪下。 冯保念道: 遗诏,与皇太子:朕不豫,皇帝你做。一应礼仪自有该部题请而行。你要依三辅臣,并司礼监辅导,进学修德,用贤使能,无事怠荒,保守帝业。 念毕,冯保把那轴黄绫揭帖卷起扎好,恭恭敬敬递到朱翊钧手上。朱翊钧向父皇磕了头,依旧回到李贵妃身边站好。 冯保又抖开另一轴黄绫揭帖,说道:“这是皇上给内阁的遗诏,请高拱、张居正、高仪三位阁臣听旨。” 三位长跪在地的阁臣,一齐挺腰肃容来听,冯保扫了他们一眼,接着念道: 朕嗣祖宗大统,今方六年,偶得此疾,遽不能起,有负先皇付托。东宫幼小,朕今付之卿等三臣同司礼监协心辅佐,遵守祖制,保固皇图,卿等功在社稷,万世不泯。 读罢遗诏,冯保把那黄绫揭帖递给了高拱。高拱抬眼望了望命若游丝的隆庆皇帝,充满酸楚地问道: “皇上给太子的遗诏,以及给我们三位阁臣的遗诏,都提到司礼监,为何司礼监掌印孟冲却不在场?” 冯保身子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他听出高拱的弦外之音是冲着他来的,便下意识拿眼光瞟向李贵妃。李贵妃也正在看他,眼光一碰,李贵妃微微颔首,开口说道: “冯保是太子的大伴,又是多年的司礼监秉笔太监,有他在也是一样。” “秉笔太监毕竟不是掌印太监,孟冲不来这里听诏,似乎不合规矩。”高拱犟气一发,便顾不得场合,由着自家思路说下去。话一出口,意识到顶撞了李贵妃,又赶紧补充说道,“皇上厚恩,臣誓以死报。东宫太子虽然年幼,承继大统,臣将根据祖宗法度,竭尽忠心辅佐,如有人敢欺东宫年幼,惑乱圣心,臣将秉持正义,维护朝纲,将生死置之度外。” 高拱这番话说得荡气回肠,但话中的“刺”,依然让李贵妃感到不快。略停了停,她说道: “高阁老的话说得很好,就照说的去做,皇上放心,皇后和我也都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