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便听到细碎的脚步声在窗棂外边的回廊上停住了,一个声音传进来:“嗨,小畜牲,教你多少遍了,怎么就记不住,不是太子爷,是万岁爷,万——岁——爷——喊。” 原来是乾清宫管事牌子邱得用在逗那只从慈宁宫带过来的白鹦鹉大丫环。李贵妃没好气地用脚一推绣榻前的青花瓷的脚踏,朝窗外厉声喊道:“邱得用,没瞧着万岁爷在谈事?把大丫环提走!” “奴才遵旨!” 听着外头砖地上一响,邱得用磕了一个头,取下挂在回廊上的鸟笼子,蹑手蹑脚走了。经过这个小小的插曲,冯保隐约感到李贵妃心绪烦乱,这原本也在他的预料之中,因此并不慌张,依旧接了朱翊钧的问话答道: “这蒋加宽的后台不是别人,正是现任的首辅高拱。” “是他?”这回是李贵妃脱口问出。 “启禀娘娘,先帝在时,奴才就是高拱的眼中钉。他推荐孟冲出掌司礼监,孟冲做了什么好事?从奴儿花花到妖道王九思,尽把先帝往邪道上引……” “不要说了,”李贵妃担心冯保说漏嘴,当着朱翊钧的面说出先帝的丑行,故打断冯保的话头,问道,“闲言少叙,我且问你,这串菩提达摩佛珠,到底是真是假?” “肯定是真的!”冯保斩钉截铁地回答,那口气硬得叫人不容置疑,“不瞒娘娘说,这串佛珠买来不到一个月,南京方面就有一些风声,说这串佛珠是假的。 其实奴才买它之前,已专门请了数位得道高僧鉴定过。他们都一致肯定,这一百零八颗舍利佛珠,颗颗都是含蕴佛光的无价之宝。谣言出来之后,奴才又专门派人去了南京查证落实。差人前几天从南京回来,一是证明佛珠来路光明正大,的确是梁武帝留传下来的菩提达摩佛珠,二来也找到了谣言的源头,说出来又会让娘娘大吃一惊,造这个谣言的人,名叫邵大侠。““邵大侠是谁?”李贵妃问。 冯保又加油添醋把邵大侠的生平介绍一番,特别渲染了他和高拱的特殊关系。 李贵妃听罢,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感叹说道:“人心隔肚皮,世上事果然难得预料。就这么一串佛珠,居然还有人利用它来做大文章。可恶,可恶!钧儿承继大统登皇帝位,我一直放心不下两个人,怕他们欺钧儿年幼,不肯同心同德辅佐圣业。这两个人,一个是孟冲,另一个就是高拱。孟冲已经撤换,剩下这个高拱,一直是我的心病。他一直深得先帝信任,又是先帝临危时的顾命大臣,没有十足理由,也不好撤换他。钧儿登基第二天,他上了一道《陈五事疏》,虽然针对的是你冯公公,要遏制司礼监的权力,但所陈五事,却也无懈可击。后来刑部和礼部上了两道折子,依我来看,倒觉得这位高胡子没有辜负先帝的嘱托,所作所为,具见忠诚,很有点顾命大臣的样子。折子已经压了两天了,方才你走后,我还与钧儿商量,且把这两道折子发还内阁,让高胡子看详,票拟准行。不知冯公公你意下如何?” 李贵妃这番话极有主见,让冯保至少听出了三层含义:第一,高拱的《陈五事疏》虽然针对的是你冯保,但对皇上练习政体还是大有裨益;第二,蒋加宽这份弹劾胡自皋的手本,李贵妃虽然厌恶,却也不肯轻易牵连到高拱身上;第三,李贵妃对刑部礼部这两道折子十分赞赏。应该说,高拱这些时的努力没有白费,李贵妃对他的态度由猜忌变为欣赏。这正是冯保最不愿见到的局面。此时,他面对朱翊钧困惑的眼神以及李贵妃凛然不可亵渎的目光,心里头一阵惊悸,他感到若不当机立断,抖出个“杀手锏”来,听凭眼前这位贵妃娘娘对高拱的好感发展下去,后果将不堪设想。愣怔了一会儿,他鼓足勇气说道: “启禀皇上,启禀贵妃娘娘。关于刑部与礼部那两道折子,奴才看过,也觉得这是出自高拱的精心安排,但有一点,叫奴才百思不得其解,这个一贯盯着皇上的钱口袋,生怕皇上多花了一个铜板的高胡子,为何一反常态,变得如此体贴皇上了?奴才悟不透这里面的蹊跷,前日专门派人去天寿山请教了张居正,张先生一番剖析,奴才这才恍然大悟,明白了高胡子的险恶用心。” 冯保这席话,多少有点让李贵妃出乎意外,她惊诧问道:“张先生怎么讲?” 冯保说道:“这两份折子,张先生分析周详。先说刑部公折,这折子说妖道王九思淫邪进妄,惑乱圣主,所造‘阴阳大补丹’,导致先帝血气两亏,元气大丧,终至失元丧本,龙驭上宾。先帝之死,王九思罪责难逃,因此,应将王九思交由三法司鞫谳,拟定谋逆罪,凌迟处死。” 冯保一口气说完折子内容,话音刚落,李贵妃紧接着说道:“刑部这道折子,句句都是实话,王九思合该凌迟处死,这难道还有什么不妥吗?” 冯保抬眼审量了一下李贵妃的表情,又悠悠说道:“奴才初看这道折子时,也像娘娘这么想,觉得像王九思这样的妖道,凌迟处死也还便宜了他。但张先生的看法却不一样。他认为如果按刑部这道折子鞫谳定罪,虽则大快人心,却将先帝陷入不仁不义之中。” “啊,这两者有何联系?” “先帝驾崩之日,朝廷早已诏告天下,先帝是因久病不治而龙驭上宾,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先帝病死,这是正终,设若审判王九思,这妖道从实招来,说先帝是因吃了他制的春药而死,先帝岂不是死于非命?天下岂不耻笑先帝是个色魔?千秋后代,昭昭史笔,又该如何评价先帝的为人呢?” 冯保这一连几个反问,顿时把李贵妃问得目瞪口呆。她没有想到如此清楚明白的一桩案子的处理中,竟隐藏了这么深的阴谋。设若她的夫君——隆庆皇帝死后令名不保,那么后人该以何等样的眼光看她?她的刚登皇帝位的儿子,岂不成了色魔的后代?如此想来,李贵妃心中打过一阵寒战。不由得十分敬佩张居正的深沉练达,洞察秋毫。她接着问道: “关于礼部这道公折,张先生又有何见解?” “礼部的这道折子,据张先生看,也是包藏了祸心的,”冯保一边说一边思索,那样子看上去好像要尽量说出张居正的原话来,“张先生说,据他所知,由于近些年赋税督催不力,军费、漕运等费用开支又每年递增,户部太仓银已所剩无几。而蓟镇二十万兵士过冬的棉衣,打通京畿潮白河的漕运等等大项开支,户部都难以拨付。这种时候,若硬性从户部拨二十万两银子给后宫嫔妃打制头面首饰,这种做法,在天下士人看来,就会说咱们新登基的万岁爷,是个只要家而不要天下,只图自身享乐而不管社稷福祉的糊涂君主。娘娘,此事要三思而行啊!” 李贵妃点点头,但心里头却如同倒海翻江烦躁得很。如果真的如同张居正分析所说,那么高拱就是死不改悔,以“顾命大臣”自居,专权干政,威福自重。 但这样下去,对他高拱又有何好处呢? “张先生的分析,句句都有道理。”李贵妃既像喃喃自语,又像是对冯公公述说,“现在看来,刑部礼部两道折子,确有挂羊头卖狗肉之嫌,高拱久居内阁,应该知道其中的利害。他究竟是不是存心而为,一时还难以结论。” 针对李贵妃的疑虑,冯保说道:“启禀娘娘,要想弄清楚高拱是不是存心而为,一试便知。” “如何试法?” “把这两道折子发回内阁,看高拱如何票拟便知。” 李贵妃点点头,答道:“好,就这么办。”多少豪杰出我辈,一出学校岁月摧,豪情万丈梦幻里,不胜酒桌一场醉2003-12-16 09:45 AMdsmc紫殿神护法巡山小妖积分 14274发贴 8700注册 2003-3-25来自 遥远的小山村状态 离线 第五部分 众言官吃瓜猜野谜 老座主会揖议除奸(1 ) 熊召政 却说那日征得张居正与高仪的签名之后,高拱便把那份《陈五事疏》以内阁公本形式送呈新登基的万历皇帝。第二天,传旨太监送了一个御批出来,只短短七个字:“知道了,遵祖制。”奏稿却留中不发了。旧制:内阁送进宫中的奏折,皇上看过之后,都应发回内阁票拟,然后再由皇上“批朱”颁行。但是,作为三位顾命大臣联合签名的第一份内阁公本,却被留中不发,这不能不说是一个极为严重的政治事件。立刻,政府各部院大臣以及各路言官都知道了这件事,且都表示出强烈的不满。当然,最不满的还是高拱本人。须知《陈五事疏》是他精心策划的驱逐冯保的第一步棋,如果一开头就是个哑炮,往后的事就更难动作了。因此,一接到中旨后,高拱便秉笔疾书,再上一疏: 臣高拱、高仪谨题: 臣等先于本月初十日恭上紧切事宜五件,仰裨新政。今日伏奉御批“朕知道了,遵祖制”。臣等窃惟五事所陈,皆是祖宗已行故事。而内中尚有节目条件。 如命司礼监开揭夹鉴,尽发章奏,如五日一请见,如未蒙发拟者,容令奏请与夫通政司将封建本辞送该科记数备查等项,皆是因时处宜之事。必须明示准允,乃可行各衙门遵行。况皇上登极之日,正中外人心观望之际,臣等第一条奏即未发票,即未蒙明白允行,恐失人心之望。用是臣等不敢将本送科,仍用封上再进。 伏望皇上鉴察,发下臣等拟票,臣等如有差错,自有公论。祖宗法度,其孰能容。 臣等无任,仰望之至。 这第二道奏疏又作为急件送进宫中,隔一天,宫中终于发还补本到内阁拟票。 高拱这一下大受鼓舞,在心中酝酿多时的草拟皇上的批语也就一挥而就了:览卿等所奏,甚于时政有裨,具见忠荩。都依议行。 几乎就在当天,皇上的“批朱”就到了内阁,对拟票无一字修改。收到这道圣旨,高拱那颗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他立即就此事咨文通报在京各大衙门并邸报全国各州府,与此同时,他又指示刑部礼部把各自早就写好的公本送进宫中。隔了一天,也就是今天早上,高拱坐轿子上班,刚到值房,送本太监又把这两个奏本送来内阁拟票。高拱不让送本太监离开,当着他的面,提笔拟了两道票。 刑部公本的拟票是: 览奏。妖道王九思以邪药进于先帝,惑乱圣躬,十恶不赦,三法司须从严惩处。 礼部公本的拟票是: 准奏。我朝以孝治天下,朕初承大统,理当如典行赏。 拟完票,高拱看着虽说此时才誊正但私下已练过多回的这几行狼毫小楷,心下甚为满意。吩咐文书拿了五两银子赏给传旨太监,嘱咐他把这两道拟票连本一起带回宫中,交给皇上“批朱”。然后,又派人去把韩揖、雒遵等给事中喊来会揖。 正值炎炎六月,又久日不雨,北京城里头,大街小巷窜着的都是灼人肌肤的热风,偏今儿一丝风没有。给事中坐的都是四人抬的小轿,顶着日头,轿子里燠热如同蒸笼。及至来到午门内的六科廊,个个都汗流浃背。一身绣着鹭鸶的六品夏布官服,前胸后背都浸出了汗渍。各自进了值房后,揩脸的揩脸,摇扇的摇扇,暑气还没有除尽,接了高拱的指示,又都一窝蜂随着堂差来到内阁二楼的朝房。 关于内阁与六科的关系,这还得从给事中这一官职的设制说起。太祖朱元璋立国之初,鉴于宋元两代君弱臣强,朝廷权力失控乃至崩溃的教训,加之左丞相胡惟庸谋反对他的刺激,促使他革除丞相制,把丞相之权分于六部。但如此一来,他又担心部权过重而威胁皇权,又对应六部而设六科给事中,对六部权力加以牵制及监督。这六科给事中不隶属于任何部门,直接向皇帝本人负责。如此一来,给事中不但掌握了参政议政的谏议权,还增加了监察弹劾权,朝廷文武百官无不受其监督。论官秩,六科给事中虽只有六品,但就是那些爵位至重的三公九卿,部院大臣,与之见面也得行拱手之礼。关于六科特殊的政治地位,还有一事可作佐证。政府各大衙门,都设在京城各处,惟独只有内阁与六科的公署设在紫禁城里头。一进午门,往右进会极门,是内阁;往左进归极门,是六科廊,由此可见六科言官的清贵。按先朝传下的惯例,每月的初一、十五两天,六科给事中都要到内阁和辅臣作揖见面,称为“会揖”,相当于一个互通声气的例会。只是今天这次会揖不伦不类,一是时间不对,离六月十五还差两天;二则内阁除高拱外,张居正、高仪两位辅臣均不在内阁,张居正在天寿山视察隆庆皇帝陵寝尚未回来,高仪患病在家;三则给事中也未全到,只来了七八个,都是高拱的门生,套用一句官场的话说,都是“夹袋中人物”。 韩揖一帮给事中们在内阁二楼的朝房中坐定,这才知道张居正与高仪两位辅臣都不在阁,高拱也因急着签发几道要紧咨文而不能顷刻上楼。顿时他们就不那么严肃斯文了,嘻嘻哈哈开起了玩笑。韩揖离开内阁还不到一个月,自我感觉还是这里的半个主人,他下楼找到管后勤供应的膳吏,弄了两个水泡西瓜上来。内阁有一口深井,头天把西瓜放进去泡一个晚上,第二天捞起来吃,又沙又凉,解暑又解渴。 吃罢西瓜,向来心宽体胖的礼科给事中陆树德打了一个饱嗝,坐在椅子上翘起了二郎腿,向坐在对面的工科给事中程文打了一个手势,说道:“打个谜语你猜猜,怎么样?” 程文长着一张凹脸,吃得满下巴都是西瓜水,这会儿从袖口里掏出手袱儿一边揩一边应道:“你说吧。” 陆树德指着面前盛满西瓜皮的盆子说:“就这,打两个字。” “两个什么样的字?”程文问。 “告诉你还要你猜个啥?”陆树德眨巴着一双鼓眼睛,诡谲地说,“这两个字,恐怕在座的诸位个个都尝试过。” 程文迷迷怔怔硬是想不出个头绪,余下的人都望着那盆瓜皮出神,一时都难住了。 “你给提个醒儿。”雒遵说。 “哈哈,没想到这个一眼就明的谜语,竟难住了你们这一帮满腹经纶的秀才。” 陆树德一个哈哈三个笑,自是得意得很,“好吧,我来提个醒儿,张生月下会莺莺,为的啥?” “偷情。”一位年轻的给事中脱口而出。 “唔,沾上边了。” “啊,知道了,”雒遵一拍巴掌,未曾开口先已咧嘴大笑,骂道:“好你个老陆,在堂堂内阁中枢之地,说这样的荤话。” “究竟是什么?”韩揖追问。 雒遵忍住笑,说道:“如果我猜得不差,这两个字的谜底是——破瓜。” “破瓜?啊,真是的,这不是一盆子破瓜又是什么!” 程文一拍脑门子,那种恍然大悟的样子很是滑稽,引来一阵哄堂大笑。 雒遵本来就好捉弄人,现在眼见一屋子人受了陆树德的愚弄,便成心报复。 他伸手指着陆树德,笑谑道:“常言道,二八佳人,破瓜之期。这意思很明白,女子长到二八一十六岁,就像端午节后的桃子,总算熟透了,可以享用了。瓜熟蒂落,才有破瓜之说。可是,我听说你去年去杭州公干,在那里嫖了一个袅娜少女,才十五岁。这还是一只青瓜呢,陆老兄,你这是暴殄天物啊。” “对,在下也听说过这件事,老陆,你现在老实坦白,那一夜是如何风流的。” “是啊,快坦白。” 众人一阵起哄,陆树德招架不住,赶紧辩解道:“你们这是冤枉好人,那一夜,杭州太守为小弟举行堂会,的确有一个十五岁的女子随了戏班来到堂会上,太守便让她陪我喝酒,唱了几支曲子,仅此而已。” “看你把自己说得,都成了守身如玉的圣人,”雒遵占着赢势,继续奚落道,“若说吃猫的鱼,天底下一条也没有,但吃鱼的猫满世界都是,头一个就是你陆老兄。” “这也包括你雒大人。”陆树德反唇相讥。 眼看两人闹起了意气,脸色都有些挂不住了。一向充当和事佬的程文,便出来打圆场,说道: “老陆说句玩笑话,大家何必当真。其实,老陆这个谜语虽贴切,却不典雅。 我现在再说一个谜语,答案比老陆的粗俗,但却典雅得很。““哟,程文也会这个?”韩揖一乐,嘿嘿笑道,“你说说看。” 程文一脸正经,说道:“首先声明,这个谜语不是我撰造的。待谜底揭开后,我再告诉撰造者是谁。这谜语是一个字——回。” “回?”陆树德忘记了不快,插嘴问道。 “对,回。” “打什么?” “打男欢女爱的一个动作。” 朝房里一时间静默下来。这一帮给事中,就韩揖年纪大一点,有四十多岁,余下的皆三十出头。平常在一起合署办公,疯闹惯了的。程文向来嘴短拙于言辞,今天他弄出这么一个难猜的“一字谜”,倒让大家搜肠刮肚抠不出一个答案来。 “回,男欢女爱,这两码子事儿如何联系得起来?” “唔,这字谜刁钻!” 众人想不出头绪,议论一番,便吵着要程文自己把谜底说出来。 程文揉了揉眼角的眵目糊,慢吞吞地说:“这个谜底也是两个字,口交。” “口交?”谁嚷了一句。 程文接着说:“大口套小口,不是口交又是什么?” 众人这才悟出其中奥妙,于是“轰”的一声笑得前倾后仰。韩揖的眼泪都笑出来了,他指着程文,喘着气说道:“想不到你程文,看着蔫头耷脑的,竟还有这等心窍。” 程文并不觉得好笑,他仍板着面孔答道:“我已说过,这个字谜是别人撰造的。” “谁?” “刚刚上任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兼东厂提督冯保。” “他?”雒遵叫了一声,头摇得拨浪鼓似的,“他底下根都没有了,还撰得出这等字谜?” 程文答道:“我程文从不说瞎话,这事千真万确,是冯保的管家徐爵讲出来的。” “你从哪儿打听到的?”韩揖问。 “从一个骨董商那儿。” 程文接着讲出事情的原委:他有一位经商的布衣朋友,粗通文墨颇有儒风。 闲暇之余好逛骨董店,搜求一些骨董及古人字画。一日到了棋盘街古雅斋骨董店,看到一幅春宫画,其绢极细,点染亦精工。画中男女,与时下流行的鄙亵不堪入目的春宫画迥然相异。其图中男女,惟远相注眺,近处却都以扇掩面。有一浮浪人弯腰偷看帷幕中的浴女,那浴女也仅仅只露出浑圆的一只玉肘来,令人遐想不尽,却又春光不泄。那位商人觉得这是一幅春宫画中的上乘之作,便有意购买,向骨董商询价。骨董商告之这幅春宫画来自日本琉球,飘洋过海来之不易,因此索要五十两纹银。商人嫌贵与之讨价还价,骨董商坚持不让。那位商人正犹豫着,忽听得旁边有人说道:“五十两纹银不贵,我买下了。”说着,让跟着的长随兑了银票,把那幅画拿走了。商人望着那买主的背影,颐指气使,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心中甚为懊恼。这时,卖出了好价钱的那位骨董商,一脸神秘地对他说:“客官,这买主你不认识吧?他经常光顾我这爿店子,看到好东西从不讲价钱,买了就走,也不留姓名。后来总算闹清楚了,他是替他家主人买的。他家主人好收藏骨董字画,据我猜测,这位幕后主人身价一定不低。有一次看一幅春宫画扯浑,那买主打了一个‘回’字谜让我猜。我才知道他家主人还是一个风流才子。” 商人听了也甚感惊奇,便问骨董商是否打听出这位“风流才子”究竟是谁?骨董商摇摇头茫然不知。过了一些时日,商人又去古雅斋闲逛,骨董商对他说:“那位大买主的名字搞清楚了,叫徐爵。”商人朋友听了一惊,回头踅到程文家,坐着聊天时说到了这件事。 一班给事中听完程文讲述的故事,顿时都被撩拨得心如火炭。大家还在咂摸着冯保这段隐私后头的东西,陆树德已是响亮地啐了一口,骂道:“他娘的,早就听说冯保假斯文,好收藏骨董字画,没想到他更爱春宫图。” 雒遵想得更深一层,他扫了在座的诸位同仁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看来,往日之所传,说冯保私造淫器以献先帝,并非空穴来风。乾清宫东暖阁中摆设的那些春宫图瓷器,保不准也是先帝听信了冯保的建议,特意去景德镇烧制的。” 一名给事中说道:“要想弄清楚这件事的真伪,只有把孟冲找出来作证。” “孟冲?”韩揖摇摇头,苦笑着说,“昨夜我去他宅子里拜访,原意就是想让他披露一些冯保在宫内的作恶之事。这位老厨师不肯见我,让管家出来搪塞,说是病了,脑袋疼得就像炸开了一样,什么客人都不能见。” “这是个软蛋。”有人骂道。 “也难怪他,”陆树德说道,“听说前几天,冯保派了十个小内侍前往他宅子里做事,明里是服侍照顾他,暗里却是监视他,不准他同任何人来往。” 这么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这些个一心想扳倒冯保的言官,竟有了狗咬刺猬下不了口的感觉。这时,又是那位程文开口说话了: “冯保这阉竖,如果他裤裆里真有过硬的东西,必定是天底下第一号淫棍。 现在的他,纵然把天下的春宫图买尽,也只是饱饱眼福而已。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李贵妃向来端庄严肃,母仪天下。冯保本是诲淫诲盗的主,他是如何掩藏嘴脸,博取李贵妃的信任呢?“众言官吃瓜猜野谜 老座主会揖议除奸(2 ) 熊召政 “这就是冯保的高明之处,”雒遵盯着程文答道,“此人笑里藏刀,心智过人。惟其如此,首辅才有化解不了的心病啊。” “首辅的心病也是天下士子的心病,我想,今天的会揖……” 韩揖话还没说完,忽听得走廊里响起重重的脚步声,顷刻间只见文书马从云走进朝房来报告: “首辅到了。” 高拱一进门,众言官先已肃衣起立,一起向他行了官礼。高拱挥手示意大家坐下,自己也拣正中空着的主人位子坐了。高拱平素不苟言笑,这些门生都很惧怕他的威严。但今日他们看出座主心情甚好,眼角密如蛛网的鱼尾纹和那两道绕嘴的深刻法令,都往外溢出难得的笑意。一俟坐定,高拱朝门生们扫了一眼,笑道: “方才在走廊听得里头叽叽喳喳甚是热闹,如何我一来,就变得鸦雀无声了?” 首辅一来,尊卑定位。韩揖挂衔的吏科都给事中乃六科给事中之首,因此轮到他来答话。他欠欠身子,毕恭毕敬答道:“学生们在议论阉竖冯保,思量着如果现在交章弹劾,正是时候。” 高拱微微颔首。他坐在西首,此时阳光透过东窗照射进来,炫得他眼睛有些睁不开。韩揖看到这一点,连忙起身亲自去放下东边一排窗户的卷帘,朝房里光线顿时柔和下来。高拱似乎并不介意韩揖的殷勤,一味地瞅着大伙儿笑道: “老夫知道你们都在说笑话,今天我心情好,也凑个兴儿,说个笑话给你们听。” 首辅有雅兴讲笑话,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儿,众门生受宠若惊,莫不拊鼓掌欢迎。高拱示意大家安静,开口说道: “话说嘉靖二十年后,世宗皇帝一意修玄,把一应军国大事,都交给奸相严嵩处理。严嵩既受宠遇,历二十余年不衰。此人在政府经营既久,加之性贪,一时间卖官鬻爵,几成风气。满朝文武,无人敢撄其锋。更可气者,一大批溜须拍马之人,都纷纷投其门下,为虎作伥。那时,我寄身翰林院充史官,一日有事去请示严嵩。到了他的私宅,一帮求谒严嵩的官员,如同蚁聚。这时正好严嵩出门延客,候见的人顿时都肃衣起立,屏声静气,鞠躬如鸡啄米,这情形极为可笑。 我一时忍俊不住,便大笑起来。严嵩觉得我放肆,便问我何故如此大笑。我从容答道,‘适才看见相爷出来,诸君肃谒,让我记起了韩昌黎《斗鸡行》中的两句诗:“大鸡昂然来,小鸡悚而侍。’严嵩听罢,也破颜而笑。待他回宅子里仔细一思量,便认准我是有意讥刺他,于是怀恨在心,寻机对我施加报复,终至把我削籍为民。按常理,碰到这种不平之事,六科给事中、十三道御史这些言官,就得站出来建言上本,主持公道,弹劾不法。但那时,所有言官慑于严嵩的权势,竟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主持公道。这件事很是让士林齿冷。这时正好有一位尚书生了疥疮,请太医院一位御医前来诊治,那御医看过病后,对那位尚书说,‘大人的这身疥疮,不需开单用药,只需六科给事中前来便可治好。’尚书被御医的话弄糊涂了,问道:”治疥疮如何要六科给事中来?‘御医答道,’六科给事中长了舌头不敢说话,那就只好让他们练一练舔功了。‘尚书这才明白御医是在绕着弯子骂人,也就捧腹大笑,这故事于是就传开了。“高拱绘声绘色讲完这段“笑话”,在座言官却是没有一个人笑得起来。他们的感觉是被人当面掴了耳光。因这“笑话”是从他们尊崇的座主——首辅大人口中所出,他们不但不能发作,而且还得揣摩,首辅今日招来他们会揖,为何要来一个如此刻毒的开场白? 别人尚在愣怔,程文却有些不依了,他负气说道:“元辅大人讲的不是笑话,而是一段史实。我初来六科就听到过。但学生认为,那位御医攻击言官之辞也不足为听,诚如首辅所言,朝中首先有了严嵩这样一只大鸡,然后才会有包括言官在内的那一群小鸡。大鸡小鸡乱扑腾一气,政府还不乱成了鸡窝子!” 程文本想说明的意思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但他冲动起来表述不清,鸡长鸡短把自己都给说糊涂了。那副“较劲”的样子又把众人逗得笑起来,这一笑,朝房里的气氛又缓和了下来。高拱知道大家误解了他的意思,趁机解释说: “看方才大家一个个冰雕泥塑的脸色,就知道你们听了老夫讲的笑话心里头不受用。我并无意借古讽今,挖苦你们。程文你也不必辩解,你今年多大,三十啷当岁吧?老夫被严嵩削籍时,你才刚出生呢。我讲的是一件真事,但再说一遍,不是为了挖苦你们才讲。我是想借此说明,给事中为皇上行使封驳监察之权,处在万众瞩目的地位。碰到朝政窳败、贪赃枉法之人,要有拍案而起犯颜直谏的勇气,这不仅是责任,也是道义,否则,就会令天下人耻笑。” 雒遵脑瓜子灵活,至此已把高拱的心思猜透了七八分,便开口问道:“元辅,今天的会揖,是否讨论弹劾冯保之事?” “正是,”高拱爽快回答,“今天找诸位来,正是为了会议此事。皇上登基那天,雒遵来告诉我,说冯保侍立御座之侧不下来,百官磕头不知道是敬皇上还是敬他。你们言官都气呼呼的,磨拳擦掌要弹劾他。老夫考虑当时的形势扑朔迷离,暂且观望几天再说。现在看来,新皇上,还有皇上的生母李贵妃,都还是以国事为重,顾全大局,并不是一味偏袒冯保。《陈五事疏》按阁票下旨便是明证。 今天早上,刑部礼部两道折子也都送还拟了阁票,这都是事态向好的迹象。那一天老夫布置下去,让南京工科给事中蒋加宽的折子先上,投块石头探个路,折子昨日送进宫,虽没有送还内阁,但有《陈五事疏》设定的章程,总还是要送来拟票的。韩揖,我让你调查冯保的那两件事,查实了没有?“韩揖应声答道:“我布置给程文了。” 高拱又把眼光移向程文,程文摇摇头。 高拱眉心里蹙起了一个大疙瘩。他所问的两件事,第一件事是冯保大兴土木建私宅时,其物料一切皆取自内宫御用库。库内本管太监翟廷玉认为冯保这是鲸吞公物,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被冯保知道了,便派了几个东厂校尉把翟廷玉捉拿下监,并反诬翟廷玉在御用库作奸自盗,严刑拷打。翟廷玉不堪折磨,在狱中自杀身亡。第二件事是冯保在外边偷偷采购一些“淫器”与“春药”呈献给隆庆皇帝。导致隆庆皇帝久习成疾,英年早逝。大行皇帝生前爱好“淫器”并食“春药”成癖,在宫廷内外已是公开的秘密。只是献“淫器”与“春药”的人,有的说是孟冲,有的说是冯保。高拱授意程文去找孟冲调查,其用意很明显,就是想探实孟冲的口供。因为这两件事都可以把冯保问成死罪。特别是后一件,在宫廷是有先例的:弘治十八年,太监张瑜服侍孝宗皇帝吃药,失误拿错了药盒儿,把“春药”拿给皇上吃了。导致孝帝接见外臣时春情勃发。当时公侯科道等官侦知此事,便合本论劾,硬是把张瑜拘拿问斩了。张瑜并不是成心献“春药”都丢了性命,设若冯保有意呈献,就断没有活命的道理。宫中的老太监,都知道这个故事。高拱让给事中们搜聚这些传言,然后一件件查证落实。他毕竟经验老到,知道对冯保这样根基深厚的人,要么就不弹劾,若要弹劾,就必须做到铁证如山。 高拱不满地瞪了韩揖一眼,问道:“关于进献春药的事,你去找孟冲核实过了?” 韩揖苦着脸回答:“我去过孟冲的家,他闭门不见。” 雒遵赶紧补充:“听说冯保往孟冲府上派了十名小火者,明说是听差,实际上是把孟冲看管了起来。” “有这等事?”高拱略有些感到意外,旋即脸一沉,说道,“冯保如此做,是作贼心虚的表现,也说明他在宫中还立足未稳,弹劾他,此其时也。” “元辅说得对,我们现在就写折子。” 沉默了多时的陆树德,这时兴致勃勃喊了一句,众位给事中兴奋地讨论起来。 这当儿,马从云又跑进朝房,对高拱耳语:“元辅,工部尚书朱大人要见你。” “他人呢?”高拱问。 “已在你值房里坐着了。” 高拱心想这位来者不见不行,便对众言官说了一句:“你们先议着吧,我去去就来。”说罢就下了楼。 高拱回到值房,但见工部尚书朱衡已在小客厅里坐定。这朱衡是嘉靖十一年的进士,且当尚书多年,已是三朝元老,年龄也比高拱大六岁。所以高拱对他不敢马虎,一见面彼此行了平等的官礼。高拱执意把客厅的正座让给朱衡,坐定看过茶后,高拱发觉朱衡脸色不大好,于是谨慎问道:“士南兄,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请问今日为何事而来?” “肃卿兄,”朱衡倚老卖老,对高拱以字相称,“老夫今日派人去户部划拨潮白河的工程经费,户部坚持不给。问他们理由,一个个都支支吾吾,让来问你,简直岂有此理!” 朱衡说着,气得连连跺脚,刚刚擦去汗渍的额头上,又渗出一层汗珠子来。 望着他那一脸的怒气,高拱干干地笑着,一时也不知如何作答。 若要弄清楚朱衡发火的原因,还得先介绍一下潮白河工程的起因。且说京城士宦及蓟镇数十万军士的粮食供应,大半靠一条贯通南北的运河从江浙一带运来。 粮食运到通州仓后,再从陆路转运到京师及蓟镇等处,不但耗费大量人力,而且往往还不能及时运送,导致通州仓储存放的粮食发生霉烂。针对这一情况,毕生致力于漕运及治河的水利专家朱衡便在年初给隆庆皇帝上了一道疏,其中说到:密云环控潮、白二水,是天设便利漕运之地。以前潮、白二河分流,到牛栏山才会合,通州之漕运船只能到达牛栏山,然后再由此陆路运送至龙庆仓,一路输挽甚苦。现在白河改从城西流过,离潮河不过一二里地。如果能将两河打通,疏浚植坝,合为一流,水流变深便于漕运。往昔昌平的运粮额为十八万石之多,现在只有十四万石,密云仅得十万石。全靠招商运输,每年为此耗费大量银钱,殊多不便。听说通州仓储粮因转运不及大多泛红朽烂,如果打通潮白二水,每月漕运五万石到密云供给长陵等八卫官兵,再把本镇运输费用折色银三万五千两节约下来留给京军,则通州仓无腐粟,京军沾实惠,密云免佥商,一举而可得三方面好处。这道章疏由内宫转来内阁拟票。高拱积极赞同朱衡的建议,于是说服隆庆皇帝同意实施这一疏通昌平河运的工程,并让朱衡专门负责。朱衡接旨后,认真造了一个工程预算,大约需要六十万两银子,工期约七个月,隆庆皇帝批旨准行。 现在,工期已到了第五个月,正在如火如荼的节骨眼上。按计划,第一期工程款四十万两银子,上个月就该全部到位。户部推说困难,一拖再拖,只给了二十万两,言明余下的二十万两银子,本月十五日前一定解付,今天是最后期限,朱衡派人去户部划款却碰了一鼻子灰回来,因此十分恼火。他哪里知道,这笔钱正是高拱授意户部尚书张本直扣下,预备着拍李贵妃的马屁,用来给后宫嫔妃制作头面首饰。因这件事不好摆在桌面上说,一向不肯承担责任的张本直,便耍了个滑头,让朱衡径直来找高拱。 “肃卿兄,今天你给老夫一个说法,这笔工程款到底给还是不给?” 朱衡在气头上,顾不得官场礼节,说话的口气分外呛人。高拱心里知道,此时若说明事情真相,朱衡不把内阁闹翻天才怪。如果拖延一两日,等待皇上把礼部的折子批复下来,那时再做说服工作就占了道理,因此他决定来个缓兵之计,先把朱衡稳住再说。沉吟一会,高拱答道: “工程款谁说不给,这是先帝御前廷议定下的事情,谁敢不照办?” 朱衡脖梗一犟,气呼呼地说:“张本直就不照办,再不拿钱出来,民工就会闹事,工程也会无休止地拖延下去,这责任由谁来负?” “士南兄不要如此激动,”高拱一副息事宁人的样子,婉转说道,“张本直可能有什么难处,又不便向你说明,故把你支到我这里,你现在且回去,回头我去户部,务必使这件事有个圆满解决。” 朱衡听出首辅话中有送客的意思,情知硬坐在这里也解决不了问题,于是一提官袍站起来与高拱作揖告别,走到门口,又丢下一句硬邦邦的话: “明日工程款再拿不到,老夫只好上折子到皇上那里去讨个公平了。” 这句话暗含威胁,高拱听了很不受用。但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这件事只能暂且忍下。送走朱衡,高拱又回到楼上朝房,问众位给事中: “事情计议得如何?” “大计已定。”韩揖代表大家向高拱汇报,“冯保窃取内库材料大兴土木营造私宅之事,由工科给事中程文上本参劾,皇上登极冯保篡踞御侧之事,因涉及礼仪,应由礼科给事中陆树德上本参奏。这两个参本,明天一大早就送到皇极门。 为提防冯保把折子留中不发,我们特准备正副两本。正本送进宫中,副本送到内阁。“高拱微微颔首,众言官知道这是表示同意,但大家期待着他说几句有分量的话,高拱硬是不吭声,这些门生们便开始猜测座主的心思。雒遵认为刚才议定的两份奏折,还不足以引起皇上以及他两位母亲的重视。因此也就不能扳倒冯保,这可能是首辅担心的事情。他想了想,说道: 众言官吃瓜猜野谜 老座主会揖议除奸(3 ) 熊召政 “方才大家所议的这两份折子,固然很好。但若想一举把冯保逐出司礼监,依下官之见,还有更重要的材料可以利用。” “啊?”高拱目光扫了过来,问道,“还有什么材料,雒遵你说。” 雒遵接着说:“先皇的遗诏,就是要内阁三大臣与司礼监同心辅助幼主的那一份,自从邸报上刊出后,在官员中引起很大的反响。大家都认为,这份遗诏疑点甚多。” “有哪些疑点?”高拱追问。 “第一,学生听说,座主你和高仪、张居正两位阁臣赶到乾清宫的时候,隆庆皇帝已经昏迷,这份遗诏是不是他亲口所言就很成问题;第二,大明开国至今两百多年,从没有宦官与内阁大臣同受顾命的先例。洪武皇帝开国之初,就规定宦官不得干政,甚至定下了宦官干政处以剥皮的酷刑。因此,这道遗嘱有违祖制;第三,既让司礼监与内阁三大臣同心辅佐,而当时的司礼监掌印是孟冲,也不是冯保,为何那一日在隆庆皇帝病榻前,却又只有冯保而没有孟冲。这诸多疑点,让大家颇费猜疑。” “依你之见,这份遗嘱有假?” “官员们都在私下议论,这份遗嘱可能是矫诏。” “矫诏?”高拱紧问一句。 “对,矫诏!”雒遵语气肯定地回答,“若能就此矫诏之事上疏弹劾,天下士林必然响应。一旦落实下来,他冯保就不是离开司礼监的问题了,前代犯此矫诏之罪的,都得处以大辟之刑。” “雒遵说得对,再上一疏,弹劾他矫诏之罪!” “俗话说,打蛇要打七寸,这一疏上去,就等于打了冯保的七寸。” 众言官齐声附和赞同雒遵的主张,高拱依旧是沉默不语。其实,雒遵说到的这件事,他也一直心存疑惑。作为主要的当事人,他是亲耳听到冯保在隆庆皇帝病榻前宣读这份遗嘱的。当时因为心情悲戚没有细想。事后回忆当时的所有细节,的确如雒遵所言,存有许多漏洞。但如果据此说是“矫诏”,那么,这“矫诏” 也绝非冯保一个人的能力做得下来的。至少,新皇上的两位母亲参与了此事。如果这时候用“矫诏”之罪去弹劾冯保,岂不是引火烧身?蛇没打着,反倒被蛇咬死,这种事决计不能做。虑着这一层,高拱说道: “官员们的私下议论,老夫也早有耳闻,但矫诏一事,虽有可疑,尚无实据。 这次弹劾,就不必在矫诏一事上做文章了。““首辅所言极是,”韩揖瞟了雒遵一眼,打圆场说道,“雒遵的提议不失为一个好主意,但擒贼擒王,还得按首辅的方略行事。” 韩揖既安抚了雒遵,又搔着了高拱的痒处,高拱兴奋地一捋长须,说道:“只要各位同仇敌忾,上下一心,不愁大奸不除。清君侧,可建千古不朽之功。” 会揖在一片昂扬的气氛中结束,给事中都各自回衙起草奏本去了。 辗转烹茶乃真名士 指点迷津是假病人(1 ) 熊召政 在天寿山住了两夜,张居正第三天回到北京,因路途天气炎热,张居正中暑了。上吐下泻,只得躺在家中养病。其实他的病并没有这么严重,皆因眼下高拱与冯保的争斗已到白热化,他想回避,所以称病不出。说是谢客,他只是把不想见的人拒之门外,若有心腹官吏前来汇报事体禀告时局,他则约见如常。 且说这天上午巳牌时分,张居正穿着一身家居度夏的酱色茧绸方巾道袍,躺在书房的竹躺椅上,拿着一卷闲书翻阅。这闲书乃宋人周辉撰写的《清波杂志》。 周虽然出生于簪缨世族,但一生却没有做过官,不过读了不少书,游历过不少地方,是江右有名的饱学之士。晚年卜居在杭州清波门下,写出了这本十二卷的《清波杂志》。张居正拿着的这套书,是南京四大刻书坊之一珠林坊的新刻本,装帧考究,印刷精良。这套书是他的挚友、新近因处理安庆叛军事件而遭高拱解职的应天府尹张佳胤派人送来的。对张佳胤遭此打击,张居正一直抱着深深同情,但除了去信安慰也别无他法。现在看到故人送来的这函闲著,心中更不是滋味。 他知道张佳胤是借这件礼物表明心迹:他从此绝意公门,只想诗酒自娱,悠游林下,写一点笔记文之类的闲书。 翻看了十几页,正自昏昏欲睡,游七过来报告:“老爷,竹笕装置好了。” “哦,去看看。” 张居正揉揉惺忪的眼睛,随游七走出书房穿过花厅来到花园。张学士府一进七重,第一重为门屋,过门楼依次为轿厅、大厅、女厅,女厅后是一个约占五亩地左右的花园。再接着是三进的上房,组成两个三合院,接着又是一座用骑楼连接的高敞宏大的四合院。以花园为隔,大学士府的前半部分是公务会客、宴聚堂会之所,后半部分是内眷家属居住之地。大学士府的书房有两个,一个在客厅之侧,三进五楹,是大书房。另一个在四合院内,与他的寝室相连,是小书房。 却说张居正从大书房里出来乍到花园,但觉阳光耀眼,幸而花木扶疏浓荫匝地,尚无热浪袭人。游七把他领到花园右角山墙下——这山墙外乃是东厢楼下的甬道,这里有一个藤蔓葳蕤的葡萄架。架下砖地上有一个石桌,四只石凳,是游园时偶尔休憩之地。如今倚着墙角儿,用木架悬空支了一只木桶,木桶底有沙滤装置,此时有水珠渗出,如断线珍珠,这些水珠又流进一根长约丈余且铺了寸把厚银白细沙的宽大竹笕,这些经沙过滤后的晶亮水珠,再滴入一只洁得发亮的白底青花瓷盆。 这套装置究竟作何用处,还得花费些笔墨来介绍:大约四月间,尚在江西巡抚任上的殷正茂,托押运贡品来京的官员,给张居正捎来了一罐密云龙茶。这密云龙茶产自江西南康县西三十五里的焦坑——一块大约二三十亩地的地方。自宋元丰年间把此茶列为内廷专供饮品之后,数百年来,此茶一直成为皇家贡品,声誉不衰。此茶取每年清明前后茶树新生芽为料,制成精细小团茶饼,乳白如玉,看似一朵风干的菊花。由于产地狭小,每年产量不过百斤,最为上乘的极品玉云龙,大约只有五斤左右——这都要如数贡进内府,外臣很难品尝得到。今年雨水适宜,清明密云龙茶多制出了两斤。督责此事的殷正茂便从中“抠”出一罐来送给张居正。对于衣着饮食,张居正向来颇为讲究。收到密云龙茶后,他当即烧水沏了一壶,滗掉茶乳,细品绿色茶汤,只觉得满嘴苦硬,久方回甜,茶味竟是一般。后来问及御茶房专门给皇上沏茶的司房,方知皇上品饮此茶,专用的是从玉泉山运来的泉水。茶水茶水,一是茶,二是水,有好茶而无好水,沏出的茶汤必定就不是正味。知道了这层奥秘,张居正依旧把那只盛装密云龙的锡罐封了,等着有机会弄来玉泉山的泉水再行品尝,这回到天寿山视察大行皇帝陵寝,但见茂林之中乱崖深处,岩隙中流出的泉水分外清亮,掬上一捧品饮也甚觉甘美。便让小校寻了几只大缶装载泉水携带回来。到家的那天晚上,命人将这天寿山的泉水煮了一壶冲沏密云龙,与夫人一块品尝。却依然还有些许浊味。夫人失望地说:“这茶的声名那么大,怎么喝起来如此平常。”张居正回答:“密云龙乃茶中极品,这个不容置疑。为何我们冲沏两次,均无上味。看来还是不得沏茶要领,兴许这天寿山的泉水真的就不如玉泉山。”在一旁陪侍的游七听罢此话,回道:“老爷,依小人看来,天寿山的泉水肯定要比玉泉水的好,至于这茶汤中的浊味,八成问题还出在那几只大缶上头。小人看过,那几只大缶都是新的,窑火气尚未退尽,再好的泉水盛载里头,都难免沾惹土气。”“唔,这话有理。”张居正频频点头,便命人去把那几缶泉水倒掉。游七又赶紧插话:“老爷,小人读闲书,记得古人有泉水去浊之法,只须架一竹笕,用沙过滤,泉水便复归于甘甜。”张居正听罢,遂命游七明日如法炮制。 现在站在竹笕旁,张居正躬身看了看滴入青花瓷盆的泉水,紧绷的脸色微微有些舒展。这时恰好有两只彩蝶追逐着飞入到葡萄架下,一直守候在竹笕旁边防止飞虫掉入盆内的一名侍女欲挥扇驱赶,张居正制止了她,说道:“彩蝶并非脏物,由它飞吧。”接着又对游七讲:“我看这瓷盆里的水够上一壶了,你命人拿去烧好再沏上一壶密云龙。记住,烧水要用松炭。松炭性温火慢,泉水煮得透些。” 游七答应一声走了,张居正独自一人在花园中蹀躞漫步。 张大学士府中的这座花园,在京城士人中颇有一些名气。皆因这学士府的前任主人——那位致仕回了苏州老家的工部侍郎,本人就是一个造园的高手。五亩之园并不算大,却被老侍郎弄得“几个楼台游不尽,一条流水乱相缠”。循廊渡水,一步一景;景随人意,动静适宜。园子中几处假山,树得巧,看去险。积拳石为山,而作为胶结物的盐卤和铁屑全部暗隐,这种浑然天成的苏派叠石技巧,着实让人叹为观止。 再说这花园正中是一个约有一亩见方的莲池,入口处是一丛假山,先入洞然后沿“山”中石级走过去,便有一道架设的曲折木桥可通莲池中央那座金碧辉煌的六角亭子。亭子入口处的两边楹柱上,挂了一副板书对联:“爽借秋风明借月,动观流水静观山。”这是高拱前一任首辅徐阶的手书。张居正觉得这对联意境甚好,加之徐阶又是他的恩师,所以保留下来不曾易换。原来的主人给这座亭子取了一个名字叫“挹爽亭”,张居正入住之后,更名为“雪荷亭”。取夏荷冬雪皆可于此赏玩之意。兴致来时,他就会请来二三友好,于月色空之夜,在这亭子里摆上几样酒菜,飞觞传盏,品花赋诗,享受一下赋闲文人的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