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原题为《有不为斋解》。wWW.haOshUdu.cOm有客问"有不为斋"斋名用意何在,到底何者在所不为之列,这一问,倒给我发深省了。原来士人书斋取名都颇别致。一派是经师派,如"抱经"、"研经"、"诂经"、"潜研"之类。一派是名士派,所名多有诗意,如"涵芬"、如"庸闲"、如"双梅影"、如"水流云在"、如"仰视千七百二十九鹤"等。一派是经事的,如"三希"、如"铁琴铜剑"等。又一派是言志的,如"知不足"、"有恒心"、"知未信"。这些都带有点道学气味,而"有不为"恐怕只好归入此派。亦有言志而只用一字表出的,非常古雅,如"藏园"、"忆园"、"曲园"、"寄园"等,这大概是已有园宅阶级,所以大可以洁身自好,与世无争了。虽然这名有时也靠不住,如租界上有邨曰"耕读",贫民窟有里曰"庆余",野鸡巢有坊曰"贞德",甚至大马路洋灰三楼上来一个什么"山房",棋盘街来一个"扫叶",本不是不可能的事,横竖不过起一个名而已,我们中国人想。"有不为"是有点道学气,我已说过。看来似乎反康有为,而事实不然。因为世上名称愈相反的,气质愈相近。试将反康与拥康者相比,反康营中曾经拥康者十有其六,而拥康党里曾经反康者,亦十有其八。如贞德坊之野鸡,庆余里之贫民,原来不过也是说说叫得好听而已。所以如孟子所说,有所不为然后可以有为,正可证明物极必反的道理。但是一人总有他所不为的事。朋友这样一问,使我不得不自己检讨一下。当时既不留心,盘查起来,倒也很有意思。我恍惚似已觉得,也许我一生所做过许多的事,须求上帝宽宥,倒是所未做的事,反是我的美德。兹将所想到,拉杂记下如下。我不曾穿西装革履到提倡国货大会演说,也不曾坐别克汽车,到运动会鼓励赛跑,并且也不曾看得起做这类事的人。我极恶户外运动及不文雅的姿势,不曾骑墙,也不会翻筋斗,不论身体上、魂灵上、或政治上。我连观察风势都不会。我不曾写过一篇当局嘉奖的文章,或是选过一句士大夫看得起的名句,也不曾起草一张首末得体同事认为满意的宣言。也不曾发,也不曾想发八而玲珑的谈话。我有好的记忆力,所以不曾今天说月亮是圆的,过一星期说月亮是方的。我不曾发誓抵抗到底背城借一的通电,也不曾作爱国之心不敢后人的宣言。也不曾驱车至大学作劝他人淬励奋勉作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训辞。我不曾诱奸幼女,所以不曾视女学生为"危险品"。也不曾跟张宗昌维持风化,禁止女子游公园。我不曾捐一分钱帮助航空救国,也不曾出一铜子交赈灾委员赈灾,虽然也常掏出几毛钱给须发斑白的老难民或是美丽可爱的小女丐。我不曾崇孔卫道、征仁捐、义捐、抗日救国捐、公安善后捐、天良救国捐。我不曾白拿百姓一个钱。我不好看政治学书,不曾念完三民主义,也不曾于静默三分时,完全办到叫思想听我指挥。我不曾离婚,而取得学界领袖资格。我喜欢革命,但永不喜欢革命家。我不曾有面团团一副福相,欣欣自得,照镜子时,面上未尝不红泛而有愧色。我不曾吆喝佣人,叫他们认我是能赚钱的老爷。我家老妈不曾窃窃私语,赞叹他们老爷不知钱从哪里来的。我不曾容许仆役买东西时义形于色克扣油水,不曾让他们感觉给我买物取回扣,是将中华民国百姓的钱还给百姓。我不曾自述丰功伟绩,送各报登载,或是叫秘书代我撰述送登。也不曾订购自己的放大照相,分发儿子,叫他们挂在厅堂纪念。我不曾喜欢不喜欢我的人,向他们做笑脸。我不曾练习涵养虚伪。我极恶小人,无论在任何机关,不曾同他们钩心斗角,表示我的手腕能干。我总是溜之大吉,因为我极恶他们的脸相。我不曾平心静气冷静头脑的讨论国事,不曾做正人君子学士大夫道学的骗子。我不曾拍朋友的肩膀,作慈善大家,被选为扶轮会员。我对于扶轮会同对于青年会态度一样。我不曾禁女子烫头发,禁男子穿长衫,禁百姓赛龙舟,禁人家烧纸钱,不曾卫道崇孔,维持风化,提倡读经,封闭医院,整顿学风,射杀民众,捕舞女,捧戏子,唱京调,打麻将,禁杀生,供大王,挂花车,营生圹,筑洋楼,发宣言,娶副室,打通电,盗古墓,保国粹,卖古董,救国魂,偷古物,印佛经,禁迷信,捧班禅,贴标语,喊口号,主抵抗,举香槟,做证券,谈理学……正文 九、我的书架①原题为《我的书室》,有删节。wwW。HAOshudu。cOM且说M姚英写了一篇说她处理书室中书籍的方法的美妙的文章,那方法,同我的竟那么的巧合,要是我在这以前曾发表过只字关于我处理的方法,或以前曾同她见过面的话,我真要说她偷窃了我的文思。因此我在她这篇文章后面写了一篇很长的编者按语——我是希望编者们能在人家的文章后面写点长的按语。——说明她的理论与我的完全不谋而合。事实上,我们所有的只是一种共同的理论而已,这大致如下:(转译她的文章)当然,公共图书馆或学校图书馆择用一种编目的方法,把书籍按照规定一一标签分类,当是很好的,不论是依照杜威分类法或王云五分类法。但这办法对于一个穷书生是办不到的,他没有一部全套的图书馆版本来陈列起来,他往往在上海或南京住着一幢幢的弄堂房子。这种弄堂房子通常有一间会客室,二间客堂,二间卧室,二间浴室,如果他(或她)可以有一间书房,那已算是幸运的了。此外,他(或她)所收藏的有限的书籍通常都是按着个性的,大概是偏多于他(或她)所喜欢的作者的书,而其他的作者的书则较少。那么,他对于这些书又怎样来处理呢?别人我不知道,但这是我的方法(我高兴这种从第三人称转到第一人称的说法,因为英文也不经心地忘掉了对于"我"及"我的"第二个词的性的区别。)我的方法是一种自然的方法。譬如说,当正在书桌前坐着的时候,接到了寄来的一本书或刊物,我便把它放在书桌上。假如正在看的时候有客来了,于是我便把它拿到客厅里去同我的朋友共读。如果那朋友走了,我忘记把它拿回来,我便让它去放在客厅里。但有时读得十分有味,我还不想睡觉,而只想舒散一回,那么我便把它拿上楼来在床上看。如果这书能抓住我的兴趣,我便读下去,但如果没兴趣了,我便可以随手把它当作枕头,这便是我所谓的自然方法,这可以约略给它下个定义为"把书籍随手置放的方法。"我甚至根本不能说的书有什么"适当"的地方可放置。这种方式的逻辑结果,当然是到处都是书籍杂志了。床上、沙发上、会客室里、食架上、自来水龙头边等等,有着一种在杜威或王云五的分类法中所不能获得的丰富印象。这种方法有三个优点可以介绍。第一、有一种多样错综的美。因为这样一来书本都杂放在一起了,皮面精装本、纸面本、中文的、英文的、大而厚的巨册、轻巧的毛边书,有的有中世纪英雄的图案,有的有裸体的摩登女郎,全混合在一个智识的大拼盘中,包括了整个人类史的一个缩影。第二、有一种丰盛与多样的趣味。我让一本哲学书放在一部自然科学论文旁边,让一本幽默的小册子同一本意义堂皇的提倡道德的书籍并肩齐立。它们只是组成了一个杂色队伍,好像各自存着相反的意见,而在我的想象中作着一场荒唐无稽的争论而叫我开开心而已。第三、这种方法有一种十分便利的好处,因为如果一个人把他的全部书籍都放置在书房里,那么他在客厅里便分明无书可看了。用了这一种方法,我即使在厕所也可以增进智识了。我要声明的,便是那是我个人的方法,我并不是要求别人的赞成或请他们照我这样做。我之所以写这篇文章就是因为当我的客人们看见了我的生活方式时,往往摇头叹息。因为我没有去问过他们,所以我也不知道那是不以为然的叹息呢,还是赞成的叹息……但我也不管。上面的文章可以说是现在中国的小品文的一个好例子。这有中国古文的飘逸,又有现代文的亲切随便。下面便是我的编者按语的大要。我说:我收到这篇来稿时,那题目便吸引了我的注意,好像有人偷去了我的一件钜宝,当我读下去的时候,我大为惊诧地发现,我所喜欢的收藏与处置书籍的方法,已同时也被另一个独立的工作者发现了。所以我对于这一点怎么能不来说上几句呢?我知道读书是一件修养的事业,但自从读书受了大学里的入学登记人的支配之下后,这便退化成了一种便宜的,庸俗的,市侩的勾当了。收藏书籍本来也是一种修养的消遣,但现在,自从那些暴发户夹进到这个爱书的雅事中之后,情形可不幸改变了。这些人总是有着这个作家的全集,那个文人的全本,用漂亮的摩洛哥皮面装订着,保存在精致的玻璃橱中。但我看看他们的书架上,却一个拿去了书而留下的空位也没有,这事实表示这些书除了他们的仆人来清理拂拭之外,从来没有人碰过。书上没有卷边,没有指印,没有偶然落在上面的烟灰,没有仔细用蓝铅笔打着的记号,在书里也没有枫叶夹着,就只是许多没有裁开的书页。所以看来即使收藏书籍也低落到一种俗态中去了。明××写过一篇读古玩的文章,说起收藏古玩的俗派,现在姚女士以这一点意思便进而说到藏书,我心下不禁怦然以喜。仿佛只有你觉得的意思,在世界上总有一个别人会与你同感的。王云五的分类法用在公共图书馆中是很好的,可是这种方法对于一个穷书生的书房又有什么用处呢?我们必须要有一种不同的原则,这已有《浮生六记》的作者指了出来,那便是:"大中见小,小中见大,虚中见实,实中见虚。"这位作者的话,是说一个贫儒的家屋与庭园布置的,但这个原则在书籍的处置上也很适用。这个原则用的得当,你可以把一个穷书生的书房变为一处真真未经探索过的大陆。我的理论是:书绝不应加以分类。把它们加以分类是一种科学,但不把它们分类则是一种艺术。你的一座五尺的书架本身就应该是一所小小的天地,把一本书集倚在一本科学刊物上,把一本侦探放在体育(Guyau)的书一起,便有这一种效果发生了。这样一布置,那五尺的书架便成为一座"丰富的"书架,可供你去玩味了。反之,如果书架上放了一部司马迁的《史记》,那么当你不想要看《史记》的时候,这书架对你便毫无意义了,这成了一座空无所有的书架,只是一副枯骨了。大家都知道女人的美是在于她们的神秘与乖巧,而像巴黎及维也纳等古城市之引人入胜,也因为在你住了十年之后,你还不能确知一条曲巷会发现什么。在书室,那情形也是如此。书室中也应当有一种神秘与乖巧,这种神秘乖巧,由于你决不能猜到几个月或几年前在那特殊的书架上有些什么。所有的书都应有其个性,绝不应有一律的装订。所以我始终不高兴买什么《四部备要》或《四部丛刊》,所谓它们的个性,一半是由于它们的外貌,一半是由于那购买的环境。你也许在夏季旅行时随手在安徽的一个小镇上买来了那一本,也许这本书另有人出过比你更高的价钱。如果那些书买了来按照自然的方式放在书架上,你偶而看到一本王国维的《元剧史》,小小的一薄本。你像打猎一样的开始寻了,从上到下,从东到西,当你有所得时,你便是真正的得到了,不仅是拿着而已。你的眉头已经有了几滴汗珠,你感到像一次好运气的出猎中的猎人一样。也许你一直寻到地洞里。而正当你要看第三卷的时候,你发觉它又不见了。你站着,呆了一回,想着你不知把它借给谁了,没奈何地叹息一声,像一个小学生刚要抓到手的鸟儿却又让它飞了。这样,一层神秘与可爱的轻纱将永远笼罩着你的书室,你始终不会知道你会找到什么。总之,你的书室便将有一种女人的乖巧与大城市的秘密了。几年前我在清华遇见一位同事的教员,他有一个书室,这书室只有一箱书,但全是正式加了标签和分了类的从一到一千,照着美国图书馆协会的分类法。当我向他借一本《经济学史》时,他可以极为得意地马上告诉我那本书是"580.73A"。他很自傲他的"美国式的效率"。他是一个真正美国留学生,但我说这句话,并没有称赞的意思。正文 十、我杀了一个人①原题为《冬至之晨杀人记》。WWw。HAoSHudU。cOM孔子曰,上士杀人用笔端,中士杀人用语言,下士杀人用石盘。可见杀人的方法很多。我刚会见一位客,因为他谈锋太健了,就用两句半话把他杀死。虽然死不死由他,但杀不杀却由我,总尽我中士之义务了。事情是这样的。我虽不信耶稣,却守圣诞,即俗所谓外国冬至。几日来因为圣诞节到,加倍闹忙,多买不应买的什物,多与小孩打滚,而且在这节期中似乎觉得理应特别躲懒,所以《中国评论报》"小评论"的稿始终未写。取稿的人却于二十分钟内要来了。本来我办事很有系统,此时却想给他不系统一下。我想一人终年规规矩矩做事,到这节期撒一烂污,也没什么。就使《中国评论报》不能按期出版,中国也不致就此灭亡罢?所以我正坐在一洋铁炉边,梦想有壁炉观火的快乐,暂把胸中挂虑,一齐付之梦中炉火,化归乌有,飞上青天。只因素来安分成性,所以虽然坐着做梦,却是时向那架打字机丢眼色。结果,我明晓大义,躲懒之心被克服了,我下决心,正在准备工作。正在这赶稿之时,知道有文章要写,却不知如何下笔,忽然门外铃响。看了片子,是个陌生客。这倒叫我为难,因为如果是熟客,我可以恭祝他圣诞一下,再请他滚蛋。不过来客情形又似十分重要。所以我叫听差先告诉来人,我此刻甚忙,不过如有要事,不妨进来坐谈几分钟。他说事情非常紧要,由是进来了。这位先生,穿的很整齐,举止也很风雅,其实看他聚珍版仿宋的名片,也就知道他是个学界中人。他的颡额很高,很像一位文人学者,但是嘴巴尖小,而且眼睛渺细,看来不甚叫人喜欢。他手里拿着一个纸包。我已经对他不怀好意了。于是我们开始寒暄。某君是久仰我的"大名",而且也曾拜读过我的"大作"。"浅薄的很。先生不要见笑。"我照例恭恭敬敬的回答。但是这句话刚出口,我登时就觉不妙。我得了一种感觉,我们还得互相回敬十五分钟,大绕大弯,才有言归正传的希望。到底不知他有什么公干。老实说,我会客的经验十分丰富。大概来客越知书识礼,互相回敬的寒暄语及大绕大弯的话头越多。谁也知道,见生客是不好冒冒昧昧,像洋鬼子"此来为某事"直截了当开题,因为这样开题,便不风雅了。凡读书人初次相会,必有读书人的身份,把做八股的功夫,或是桐城起承转伏的义法拿出来。这样谈话起来,叫做话里有文章,文章不但应有风格,而且应有结构。大概可分为四段。不过谈话并不像文章的做法,下笔便破题而承题,入题的话是留在最后,这四段是这样的:(一)谈寒暄,评气候;(二)叙往事,追旧谊;(三)谈时事,发感慨;(四)所要奉托之"小事"。凡读书人,绝不肯从第四段讲起,必须运用章法,有伏,有承,气势既壮,然后陡然收笔,于实为德便之下,兀然而止。这四段若用图书分类法,亦可分为(一)气象学,(二)史学,(三)政治,(四)经济。第一段之作用在于"坐稳",符于来则安之之义。"尊姓""大名""久仰""夙违"及"今天天气哈哈哈"属于此段。位安而后情定。所谓定情,非定情之夕之谓,不过联络感情而已。所以第二段便是叙旧。也许有你的令侄与某君同过学,也许你住过南小街,而他住过无量大人胡同,由是感情便融洽了。如果,大家都是北大中人,认识志摩,适之,甚至辜鸿铭,林琴南……那便更加亲挚而话长了。感情既洽,声势斯壮,故接着便是谈时事,发感慨。这第三段范围甚广,包括有:中国不亡是无天理,救国策,对于古月三王草将马二弓马诸政治领袖之品评,等等。连带的还有追随孙总理几年到几年之统计。比如你光绪三十年听见过一次孙总理演讲,而今年是民国二十九年,合计应得三十三年,这便叫做追随总理三十三年。及感情既洽,声势又壮,陡然下笔之机已到,于是客饭茶起立,拿起帽子,兀突而来转入第四段:现在有一小事奉烦,先生不是认识××大学校长吗?可否请写一封介绍信,总结全文。这冬至之晨,我神经聪敏,知道又要恭聆四段法的文章了。因为某先生谈吐十分风雅,举止十分雍容,所以我有点准备。心坎里却在猜想他纸包里不知有何宝贝。或是他要介绍我什么差事,话虽如此,我们仍旧从气象学谈起。十二宫星宿已经算过,某先生偶然轻快的提起傅君来。傅君是北大的高材生。我明白,他在叙旧,已经在第二段。是的,这位先生确是雄才,胸中有光芒万丈,笔锋甚健。他完全同意,但是我的眼光总是回复射在打字机上及他的纸包。然而不知怎样,我们的感情,果然融洽起来了。这位先生谈的句句有理,句句中肯。自第二段至第三段之转入,是非常自然。傅君,蜀人也。你瞧,四川不是正在有叔侄大义灭亲的厮杀一场吗,某先生说四川很不幸。他说看见我编辑的《论语》半月刊(我听人家说看见《论语》半月刊,总是快活),知道四川民国以来共有四百七十七次的内战。我自然无异辞,不过心里想:"中国人的时间实在太充裕了。"评论报佣人就要来取稿了。所以也不大再愿听他的议论,领略他的章法,而很愿意帮他结束第三段。我们已谈了半个多钟头。这时我觉得叫一切四川军阀都上吊,转入正题,也不致出岔。"先生今日来访,不知有何要事?""不过一点小小的事,"他说,打开他的纸包。"听说先生与某杂志主编胡先生是戚属,可否烦先生将此稿转交胡先生。""我与胡先生并非戚属,而且某杂志之名,也没听见过。"我口不由心狂妄的回答,言下觉得颇有中士杀人之慨。这时剧情非常紧张。因为这样猛然一来,不但出了我自己意料之外,连这位先生也愕然。我们俩都觉得啼笑皆非,因为我们深深惋惜,这样用半个钟点工夫做起承转伏正要入题的好文章,因为我狂妄,弄得毫无收场,我的罪过真不在魏延踢倒七星灯之下了。此时我们俩都觉得人生若梦!因为我知道我已白白地糟蹋我最宝贵的冬至之晨,而他也感觉白白地糟蹋他气象、天文、史学、政治的学识。正文 十一、我的春园①原题为《记春园琐事》。WWw。HAOShuDU。com我未到浙西以前,尚是乍寒乍暖时候,及天目回来,已是满园春色了。篱间阶上,有春的踪影,窗前檐下,有春的淑气,"桃含可怜紫,柳发断肠青",树上枝头,红苞绿叶,恍惚受过春的抚摩温存,都在由凉冬惊醒起来,教人几乎认不得。所以我虽未见春之来临,我已知春到园中了。几颗玫瑰花上,有一种蚜虫,像嫩叶一样青葱,都占满了枝头,时时跳动。地下的蚯蚓,也在翻攒园土,滚出一堆一堆的小泥丘。连一些已经砍落,截成一二尺长小段,堆在墙角的杨树枝,由于雨后平空添出绿叶来,教人诧异。现在恍惚又过数星期,晴日时候,已可看见地上的叶影在阳光中波动。这是久久不曾入目的奇景,也正是"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时节。但是园中人物,却又是另一般光景。人与动物,都感觉春色恼人意味,而不自在起来。不知这是否所谓伤春的愁绪,但是又想不到别种名词。春色确是恼人的。我知这有些不合理。但假定我是乡间牧童,那必不会纳闷,或者全家上下主仆,都可骑在牛背放牛,也必不至于烦躁。但是我们是居在城中,城市总是令人愁。我想"愁"字总是不大好,或者西人所谓"春疟",表示人心之烦恼不安,较近似之。这种的不安,上自人类,下至动物,都是一样的,连我的狗阿杂也在内。我自己倒不怎样,因为我刚自徽州医好了"春疟"回来,但我曾在厨夫面前,夸赞屯溪风景。厨夫偏是徽州人,春来触动故乡情,又听我指天画地的赞叹,而事实上他须天天在提菜篮,切萝卜,洗碗碟,怎禁得他不有几分伤春意味?我的佣人阿经,是一位壮大的江北乡人,他天天在擦地板,揩椅桌,寄邮信,倒茶水,所以他也甚不自在。此外有厨夫的妻周妈——周妈是一位极规矩极勤劳的妇人,一天在洗衣烫衣,靠她两只放过的小脚不停的走动,却不多言语,说话声音是低微的,有笑时,也是乡女天真的笑,毫无城市妇女妖媚态——凡中国传统中妇人的美德,她都有了。只有她不纳闷,不烦躁,因为她有中国人知足常乐的心地,既然置身于小园宅,叶儿是那样青,树儿是那样密,风儿是那样凉,她已经很知足了。但是我总有点不平。她男人以前常拿她的工钱去赌,并且曾把她打得一脸紫黑,后来大家劝他,我立了一条"家法",才不敢再这样蛮横。他老是不肯带她外出,所以周妈一年到头总居在家中。但是我是在讲"春疟"。年青的厨夫,所来有点不耐烦,小菜越来越坏了,吃过饭,杯盘都交给周妈去洗,他便可早早悄悄的外出了。更奇的是,有一天,阿经忽然也来告半天假。这倒出我意外。阿经向来不告假的。我曾许他,每月告假休息一天,但是他未告过假。但是这一天,他说"乡下有人来,须去商量要事"。我知道他也染上"春疟"了。我说:"你去吧!但不要去和同乡商量什么要事。还是到大世界或新世界去走一遭,或立在黄浦滩上看看河水吧。"我露齿而笑,阿经心里也许明白我明白他的意思。阿经正在告假外游时,却另有人在告假常来我家中走动。这是某书局送信的小孩。这小孩久已不来了,因为天天送稿送信,已换了一位大人。现在却似乎非由小孩来不可,就是没有稿件,清样,他也必来走一遭,或者来传一句话,或者来送一本杂志。我明白,他是住在杨树浦街上,所看见的只是人家屋瓦,墙壁,灰泥,垃圾桶,水门汀,周围左右一点也没有绿叶。是的,绿叶有时会由石缝长出,却永不会由水门汀裂缝出来的。现在世界,又没有放小店员去进香或上坟的通例。所以他非来我这边不可,一来又是徘徊不去,因为春已在我的园中,虽然是小小的园中。自然他不是来行春,他不过是来"送信"而已。人以外,动物也正在发春疟,我的家狗阿杂向来是独身主义者,若在平日,住在家中,他倒也甚觉安闲自在。我永不放他出去,因为他没有挂工部局的狗领,我又不善学西人拉着他兜风去,觉得有碍观瞻。但是现在不行,我的园地太小了,委实太小了;骨头怎样多,他还是不满意。我明白:他要一个她,不管是环肥燕瘦,只要是个她便好了。但是这倒把我难住了。所以他也在发愁。不但此也,小屋上的鸽子也演出一幕的悲剧。本来我们租来这所房子时,宅中有七八只鸽子,是以前的房客留下的。现只剩了一对小夫妇,在小屋上建设他们快乐小家庭。他们原打算要生男育女养一小家儿女起来,但是总不成功。因为小鸽出世经旬,未学走先学飞,因而每每跌死。那对少年夫妇歇在对过檐上眨眼儿悲悼的神情,才叫人难受。这回却似乎不同,聊有成功之希望了。因为小鸽已经长得有半斤重,又会跑到窗外,环观这偌大世界,并且已会扇几下翅膀儿。但是有一天阿经忽然喊着说"小鸽死了!"轰动了全家人等出来围问。这小鸽怎样死的呢?阿经亲眼看见他滚在地上而死。这条命案非我运用点福尔摩斯的本领查不出来。我走上摸这死鸽项下的食囊。以前他的食囊总是非常饱满的,此刻却是空无一物。窠上尚有两枚鸽蛋。那只母鸽坐在窠中又在孵卵。"你近来看见那只公的没有?"我盘问起来。"有好几天不见了,"阿经说。"最后一次看见是在何时?""是上礼拜三看见的。""唔!"我点首。"你看见母鸽出来觅食没有?""母鸽不大出来。""唔!"我说。我断定这是一桩遗弃妻子的案件。就是"春疟"作祟。小鸽确系饿死无疑。母鸽既然在孵卵,自然不能离巢觅食。"薄幸郎!"我慨叹的说。现在丈夫外逃,小儿又死,母鸽也没心情孵卵了。这小家庭是已经破裂了。母鸽零丁孤独的歇在对过檐上片刻,顾盼她以前快乐的小家庭一回,便不顾那巢中的蛋,腾翼一飞,不知去向了。我想她以后再也不敢相信公鸽子的话了。正文 十二、我爱鸟而恶狗①原题为《买鸟》。wWw。haoSHUdU.Com我爱鸟而恶狗。这并不是我的怪癖,是因为我是个中国人。我自自然然地有这种脾气,正和所有的中国人一样。因为中国人喜欢鸟,可是要是你对他们谈到爱狗的事,他们便会问你道,"你讲甚么话?"我永远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要去和畜生做朋友,要怀抱它,爱抚它。我只有一次突然明白这种对狗的同感,那是当我读门太做的《圣美利舍的故事》("StoryofSanMichele"byAxelMunthe)的时候。书上说他因为一个法国人踢狗而向那法国人决斗的那一个部分,当真的感动我。似乎是在那个时候我才真的了解它,我几乎希望即时有一只猎狗来蜷伏在我的身边。不过这些只是受他一时文字的魔力罢了,现在离当初读门太的书的时候将近两年了,而那种对狗友的一点风雅豪情也早如槁木死灰了。我一生觉得最讨厌的时候是当我在一个美国朋友的客厅里的时候,一只圣伯纳种的大狗(St.Bernard,按此种壮丽敏锐之大狗原饲育于瑞士圣伯纳庵堂,因之得名)要来舐我的手指和手臂,表示亲昵,而更难堪的是女主人喋喋不休地要道出这只狗的家谱来。我想我那个时候一定像个邪教徒的样子,瞠目凝视着她,茫然找不出一句相当的话来对答。"是我一个瑞士朋友直接从查利克(Zurich)带来的,"我的女主人说。"唔,皮亚斯太太。""它的外祖父曾从阿尔卑斯山的雪崩中救出过一个小孩,它的叔祖是一八五六年国际赛狗会中得到锦标的。""不错!"我并不是故意要失礼的,然而我恐怕那时候是真失礼了。我明白英国人都爱狗。可是讲起来英国人是样样都爱的。他们连大牡猫都爱。有一次我和一位英国朋友辩论这问题。"这一切和狗做朋友的话全是胡说,"我说,"你们假装爱畜生。你们真会撒谎,因为你们嗾使这些畜生去追赶可怜的狐狸。你们为什么不去爱抚狐狸,叫它做'我的小心肝宝贝'呢?""我想我可以解释给你听,"我的朋友回答道,"狗这种畜生,是怪善会人意的。它明白你,忠心于你,……""且慢!"我插嘴说。"我之所以恶狗,正因为它们这样善会人意的缘故。我是天生爱惜动物的,这可以用我不忍故意扑杀一只苍蝇这事实来证明。可是我厌恶那种假装要做你的朋友的畜生,走近来搔遍你的全身。我喜欢那种知趣的畜生,安分的畜生。我宁愿去爱只驴子……要爱惜狗吗?对的。可是为什么要爱抚它,要怀抱它呢?""啊,算了吧,"我的英国朋友说,"我不想叫你一定信服我的话。"于是我们便扯到别的题目上去。后来,我养了一只狗,这是因为我家庭情况的需要。我好好地叫人喂它,给它洗澡,让它睡在一间好好的狗屋里。可是我禁止它以搔遍我的全身来表示亲昵和忠实的一切举动。我真宁可死而不情愿学许多时髦女郎那样牵它在街上走。有一次我看见一个放了脚的江北老妈穿着一双高跟鞋,明显地是什么外国人家里的女仆,她一手拿着一根洋棍,一手拉着一只小猎狗。那真才是一大奇观哩!我不愿意把我自己装成这种怪模样。让英国人去拉狗吧。那才和他们有缘分,可是和我是无缘的。我出去散步的时候,也得走得成个模样。可是我原来是要来谈鸟的,特别是谈我前天买鸟的经历。我有一大笼小鸟,不晓得叫甚么名字的,不过是比麻雀小一点。雄的红胸上有白花点。去年冬天为了种种缘故死了几只。我常想再去买几只来凑伴儿。那正是中秋节的那天。全家人都去赴茶会了。只剩下我和我的小女儿在家里。于是我便向她提议,我们还是到城里去买些小鸟吧。她很赞成。城隍庙鸟市的情形怎样,凡是住在上海的居民都很晓得,用不着我来多说。我手里抱着我的女孩,走过那行人拥挤不堪的街道。那里是真爱动物者的天堂,因为那里不但有鸟,也有蛙,白老鼠,松鼠,蟋蟀,背上生着一种水草的乌龟,金鱼,小麻雀,蜈蚣,守宫,以及别种奇形怪状的东西。你该先去看那些路中地上卖蟋蟀的和包围着他们的那群小孩子,然后再去判定中国人到底是不是爱好动物的。我走进一家山东人开的鸟店,因为以前已经买过这种鸟,知道价钱,毫无困难地便买了三对。买价两元一角正。店是在街道转角的地方。笼里大约有四十只那种小鸟,我们讲定了价钱,那人便开始替我拣出三对来。笼里的骚动扬起了一阵灰尘,我便站开点。到他拣鸟拣了一半的时候,已经有一大堆人围聚在店前了,街上闲游的人向来如此,也不足怪。等到我付了钱,把那小笼子提走的时候,我便变成注意的中心和众人妒羡的目标了。空气中飘浮着一层欢乐的骚动。"那是甚么鸟?"一位中年男子问我。"你去问店里的人,"我说。"它们可会唱?"另外一个人问。"多少钱买的?"第三个又问。我随便回答,像一个贵族似地走开了。因为我在中国群众中,是一个可骄傲的有鸟的人。那时有一种什么东西把群众连结起来,一种纯粹天然的本能的共通的欣喜,放出我们天下一家的同感,打破陌生人间缄默的壁垒。当然,他们有权利可以问我那些鸟怎样怎样,正如假使我当他们的面前中了航空奖券的头奖,他们也有同样的权利可以问我一样。于是我便一手抱着我的小女儿一手提着鸟笼走过去。路上的人都转过身来看。假使我是那婴孩的母亲,我便会相信他们都在称赞我的婴孩了,可是我既然是个男人,所以我晓得他们是在称赞笼里的小鸟的。这种鸟可真这么希罕吗?我自己这样想。不,他们只是普通的爱鸟成癖而已。我跑上一家点心店里去。那时过午不久,时候还早,楼上空着。"来一碗馄饨,"我说。"这些是什么鸟?"一个肩上挂着一条手巾的伙计问。"来一碗馄饨和一碟'白切鸡',"我说。"是,是。是会唱的?是不会唱的?""不会唱的。但是要快,我肚子饿着呢。""是,是,一碗馄饨!——一碟白切鸡!"他向楼下的厨房嚷着,或者不如说是唱着。"这些是外国鸟。""是吗?"我只是在敷衍。"这鸟生在山上,山上,你晓得的,大山上。喂,掌柜,这是什么鸟?"掌柜是一种管账的,他戴着一副眼镜,和一切记账的一样,是能看书会写字的男人,除了铜板和洋钱之外,你别想他对小孩的玩具或别的什么东西会发生兴趣。可是他一听见有鸟的时候,他不但答应,并且,叫我大大的惊异的是他竟移动着脚去找拖鞋了,离开柜台,慢慢地向我的桌子走来。当他走近鸟笼的时候,他那冷酷的脸孔融化了,他变成天真而饶舌的,完全和他那副相貌不称。然后他把头仰向天花板,大肚子从短袄下突了出来,发表他的判断。"这种鸟不会唱的,"他神气活现地批评说。"只是小巧好玩,给小孩子玩玩倒呒啥。"于是他便回到他那高柜台上去,而我不久也吃完那碗馄饨。在我回家的路上也是一样。街上的人都弯着身子下去看看笼子里是什么东西。我走进一家旧书店里去。"你们可有明版书?""你笼里那些是什么鸟?"中年的店主问。这一问叫三四个顾客都注意到我手里的鸟笼来了。这时颇有一番骚动——我是说在笼子外。"给我看看?"一个小学徒说着,便从我的手里把鸟笼抢过去。"拿去看个饱吧,"我说,"你们可有明版的书?"可是我再也不是注意的目标了,我便自己到书架上去浏览。一本也找不到,我便提了鸟笼走出店来,顿时又变成注意的中心了。街上的人有的向鸟微笑,有的向我微笑,因为我有那些鸟。后来我在二洋泾桥叫了一辆云飞汽车乘回来。我记得很清楚,上一次我从城隍庙带一笼鸟回来的时候,车站里的办事员特意走出来看我的鸟。这一次他并没有看见,我也不想故意引起他的注意。可是当我踏上汽车的时候,车夫的眼睛看到我手提的小笼子了,而果然不出所料,他的脸孔顿时松弛了下来,他当真也变成小孩似的,正像上次买鸟时候的车夫一样,他对我十分的友好,打开话盒,我们谈话谈得很远,到了我到家里的时候,他不但把养鸟和教鸟唱歌的秘密都告诉我,并且连云飞汽车公司的全部秘密都说了出来,他们所有车辆的数目,他们所得到的酒资,他整个童年时代的历史,以及他可结婚的理由。现在我晓得了,假使我有一天须现身在群气激昂的公众之前,想要消除一群恨我入骨欲得我而甘心的中国民众的怒气的时候,应该怎样办了。我只须提个鸟笼出来,把一只美丽的玉燕,或是一只善唱的云雀给他们看。你瞧罢!这比救火水龙管或是流泪弹效力还要神速,比德谟上但尼斯(DeBmosthenes)的一篇演说神通还要广大,而且结果我们都可以大家结拜把兄弟。正文 十三、我过新年①原题为《记元旦》。Www。hAOsHudu.COM阴历新年是中国人一年中最大的节日,其他节日和它比较起来便显得缺少假日精神的整个性了。五天里面,全国的人都穿了最好的衣服,关上店门,闲荡着,赌博着,敲锣鼓,放爆竹,拜年,看戏。这是一个大好日子,每个人都憧憬着新年发财,每个人都高兴地添了一岁,准备向他的邻人说些吉利的话。在新年中就是最卑贱的婢女也可大赦,而不愁挨打了,最奇怪的,那些终日操作的女人们也悠闲起来,嗑着瓜子,不愿洗衣煮饭,连菜刀也不肯拿。怠工的理由,是新年中切了肉就等于把好运切了,把水倒入沟中就等于把好运倒了,洗了东西,就等于把好运洗去了。一副副红对联贴在每一扇门上,都包含了鸿运,幸福,和平,昌顺,春兴等字样。因为这是大地春回的节日,也是生命财富回来的节日。在庭院中,在街道上,一天到晚全是爆竹声和硫磺气味。父亲失去了尊严,祖父变得更可爱了,孩子们吹着口笛,带着面具,玩着泥娃。乡下女子穿了最好的衣服,跑上三四里路到邻村去看戏,一些绔绔少年便得乘此恣意调笑。这是一个妇女从煮饭洗衣的贱役中解放出来的日子。假如男人们饿了的话,他们可以吃几块油煎年糕,一碗有现成汤的鸡蛋面,或是到厨房里去偷几片冷鸡肉吃吃。国民政府早已命令废除阴历新年,可是我们依旧过着阴历新年,大家拒不废除。我是非常新派的,没有人能责我保守。我不但赞成格利高里历,我更赞成一年十三月,一月四周的世界历。换句话说,我的观点是很科学的,我的理解也是很合理的。可是也就是这科学的自傲,它受到严重的创伤了。因为在公认的新年里人们都只是佯为祝庆,毫无诚意,我是大大的失败了。我不要旧历新年,可是旧历新年终于在二月四日来到了。我的科学意识叫我不照旧历过新年,而我也答应我不会。我坚决的对自己说:"我决不让你跟下去。"然而,我在正月初头便感觉到旧历新年的来到了。当一天早餐时,仆人送来一碗腊八粥的时候,就清楚的提醒了我这天是十二月初八了。一星期后,仆人来预领他年底应得的额外工资。他告了半天的假,并给我看一包送给他妻子的新衣服。在二月一日到二日,我不得不把酒钱分给送信人、送牛奶人、车夫和书店童役。我觉得什么都来了。二月三日,我依旧向自己说:"我决不过旧历新年。"那天早晨,妻叫我更换内衣。我说:"为什么?""周妈今天要洗你的衬衣,她明天不洗衣服了,后天也不洗,大后天也不洗。"为了人情,我无法拒绝。这就是我下水的开始,早餐后,全家要到河边去,因为那边举行着一个很舒适的,可是违******不准遵照过旧历新年命令的野宴。妻说:"我们叫了汽车先去。你理了发再来好了。"我不想理发,可是坐汽车倒是挺大的诱惑,我不喜欢在河边跑,我喜欢坐汽车。我很想到城隍庙去替孩子们买些东西。我知道这是春灯的时节了,我要我最小的孩子去看看走马灯是什么东西。我原不该到城隍庙去的。在这个时期到那里去,你会知道结果是怎样的。在归途上我发现我不但带了走马灯、兔子灯和几包玩具,还带了几枝梅花回家以后,我看到有人从家乡送了一盆水仙花,我的家乡因出产这种美妙馥郁的水仙而闻名全国。我不觉回忆到我的童年。当我接触到水仙的香味,我的思想便回到那红对联,年夜饭,爆竹,红烛,福建蜜橘,早晨的道贺和我那件一年只许穿一次的黑缎大褂。中饭时,水仙花的香味使我想起了一种福建的萝卜糕。"今年没有人再送我们萝卜糕了。"我不快地说。"这是因为厦门没有人来。不然,他们是会送来的。"妻说。"我记得有一次在武昌路的一家广东店里买到完全一样的糕,我想我还能找到它。""不,你找不到了。"妻挑战地说。"我当然能找到。"我心有所不甘。下午三时,我买了二斤半一篮年糕从北四川路乘公共汽车回家了。五时,我们吃着油煎年糕,水仙花的馥郁香味充满着屋子,我惶恐地感觉到我已犯了戒条。"我不愿庆祝什么除夕,我今晚要去看电影。"我坚决地说。"你怎么能够呢?我们不是已请了TS——先生来吃晚饭了吗?"妻问道。事情似乎弄糟了。五时半,最小的孩子穿了红的新衣跑了出来。"谁替她穿新衣的?"我责问。显然有些激动,但还庄严。"黄妈替她穿的。"六时,我发觉壁炉架上光亮地点着红烛,它们一层层的火焰向我科学意识上投来了胜利讽刺。这时,我的科学意识已经显得模糊低落而不真实了。"蜡烛谁点的?"我又诘问。"周妈点的。"是回答。"蜡烛又是谁买来的呢?"我再问。"什么,不是早晨先生自己买来的吗?""哦,我买的?"这是不可能的。不是我的科学意识使唤,这一定是什么别的意识。我想这有些可笑,回想我早晨所作的可笑是不及我那时头脑和心志的互相冲突的来得可笑。立刻我被邻居的爆竹声从心理冲突中惊醒了来。这些声音一个连一个的深入我的意识中。它们是有一种欧洲人所不能体会的撼动中国人心的力量。东邻的挑战接着引起了西邻,终于一发而不可收拾。我是不甘被他们击倒的。我从袋里抽出一元钞票,对我孩子说:"阿经,拿去给我买些高升鞭炮,捡最响最大的。记住,越大越好,越响越好。"于是我便在爆竹的"蓬——拍"声中坐下吃年夜饭了。而我却好像不自觉的感到非常的愉快。正文 十四、我的旅行我照例地在汽艇刚要开走时,到达码头。WWw。hAOshudu.cOM我是去漳州的,那是我所想念的故乡。我多年没有回家,那个十二月的早晨重见故里田园,不觉喜出望外。厦门距漳州约三十五英里,沿新筑的汽车道坐汽车本来一时半可达。听说这就是自我离开大学以后国内交通的一种大改进。我们本来是由厦门岛坐汽艇去漳州,舱内旅客共有二十余人,其中有两个女学生和一个南洋富商。那个商人年约四十,脸面显得油腻,辗转的显露着他的黄金手表与镶金烟斗,但他穿的是短袜子,使我想起厦门的天气是严冬。他说话时嗓音宏朗,似乎每个人都能够或应该听到。"沙利巴亚……暹逻……安南……沙里巴亚……"这些字好像圆滑的大理石珠子一颗一颗的从他的嘴里滚了出来。在他旁边坐的是一个女人,沉静温柔,相貌也不难看,但是手上带着金镯,脖上带着一条金链,链子前边挂着一个方盒,看去约有一斤多重。那两个女学生在羡慕着那个女人,不时吃吃而笑。她们肩上围着很厚的羊毛巾,好像西班牙女人一样。但是她们穿着短裙,因此人能看见的,只有羊毛巾和两条腿。她们与南洋商人的妻子,对比得很是十足。一个代表旧式中国,两个代表现代的中国。********对着旧式中国窃笑。********——或者还是说那个********吧——留着剪短烫过的头发。船行过厦门运河,常是困难的很。不过那天早晨天气晴和,水浪不作,只见海面波纹流动,悠然显露着笑意。经过一刻钟以后,我们到了嵩屿,那是大陆上汽车路的终点,那里有一壁悬崖矗立在海面之上,崖顶有一个白色的大油池,还有亚细亚石油公司的一所住宅。崖高约有三四十尺,就在那个晴和的早晨,海水仍然打在崖石上作响,在日光煦煦之下,崖身有如蓝紫色的一堵泥墙,下面渐呈赤土颜色,上端则为轻灰色,顶上蒙着一层绿色,空中则有青云急驰。这是一幅何等美丽的图画。但是在一个阴冽暴风之夜,一个人可以假想这就是格利尔巴索(Grillparzer)所作的HeroandLeanBder一剧中的布景。其中"Leander"要泅过水道,驾石而上,去向美丽的"Hero"唱情歌。我们只要运用一点想象力,可以把水道改为剧中黑利斯蓬海峡(现在土耳其的达达尼尔海峡),再把亚细亚石油公司的油池改为"Hero"会见"Leander"的塔,任他们的热情与风波一齐奔放。格氏本人如果一天早晨发现"Leander"在崖下洗澡,也是不为稀奇的事。汽艇到了以后,我们买了车票,但是没有汽车可乘。那里有三辆汽车,但是都被军人挤满。听说公司共有十二辆汽车,八辆已被"军队"征用。"汽车都在哪里?"我问站长说。"在附近的一个村庄藏着,一会儿就会开来的。催是没有用的,等我们先把这些丘八(dhiupa)们打发了再说,不然我们就有多少汽车,也都会被他们占用的。"兵士们走了以后,汽车开来了。乘客们都争先恐后的强夺座位,我侥幸的在首先开到的一辆车中占了一个前面座位。南洋商人与他的妻子和我同车而坐,但是那两个女学生却在另一辆车上:********与旧式中国分手了。为时不久,我听得后边有人似乎在吵嘴。两个兵士没有买票上了车,查票员告诉他们去票房买半价的票,但是他们置之不理,说他们宁愿在车中买票。"如果大家都在车上买票,售票亭还有什么用呢?"查票员说,"时间还早得很。"使我惊奇的,那两个兵士各自愤怒地掏出一块钱来,交给查票员。"福建这个地方真糟!"一个兵士用河南口音说:"交通不好。"那个油腻的商人,也是没有买票上车的。"你要研究一下人的心理。"他说,很小心的引用"研究"与"心理"这两个新名词。"大家自然都愿意先占座位。"他有那种自作道理的本能,不愧是我们的一个邦人。"福建这个地方真糟!"那个兵士又说,但是商人没有再说什么。我们的旅程起初就不顺利。汽车将要开的时候,司机发觉脚板上的弹簧断了。因为他不谙机器,过了几分钟后还在那里捉弄。这个脚踏坏了,就没有法子移动齿轮。如果汽车开行以后,必须整个路程,只用第三档的齿轮。因为我们必须爬上爬下,这事有些令我沮丧,而且我感到一些不快,这种不祥之兆在开始了。但是问题是怎样才能把车开动。他们不用绳拉,也许因为找不到,而用第二辆汽车从后边推动。后边的车子一撞,我们的车子一跳,车子的机器轧轧不已。像这样的损害车身,每年总会损害到百分之七十五。一会儿后,当车身转弯的时候,汽车陷入了路上的一处沙堆。那些女人和一个小女孩,都吓得不知所措,强要下车。司机偏说没有什么关系,但是一个车轮插入沙中,车身寸步难行。那个油腻的商人于是开口了,他说那个小孩如果愿意下车,应当有下车的"权利"(又一个新名词)。实际上我们全都下了车,以便减轻车子的重量。最后,车子掉转过来了,于是我们又抢上车去。南洋商人建议——其实是在命令——每个人都应当原座不动。司机换了一个新的,他把发动机扭转一番之后,车子居然可以开行。但是一经开行之后,不能再使他停车。开行速度用的是第三档齿轮,全程都没有改变。当我看见前面有一山坡的时候,我就客气的问司机,怎样开上去?"使劲用每小时四十五英里的速度开上去。"他回答说。他说着是开上去了。凑巧一连有几处都是山地,他也都是一直使劲开上去,好像檀香山人乘着冲浪板破浪急驰。"很惊人的经验!"我向他称道的说。他是一个大胆鬼,一只眼睛红着,带着一顶像半个桔子似的毛织便帽。这样行了好久,到了一个车站以后,有一些乘客下车。后来车子忽又不能开行,连引擎根本就转不动。"互相帮助!"南洋商人叫着说。他让后来的一辆汽车拖着我们走。但是哪里有绳子呢?侥幸我们在车站上找到相当结实的一条麻绳,分成四条,把两辆汽车拴连起来,相距约有三十英尺。车子开行以前,有一个拿着某日本面粉公司印制的日历免费分送给车上的人,口里喊着"旧历本!旧历本!"大家于是群起抢夺,站长也跑出来拿了一份。旧历虽然已经成了废历,但是全国却都极需要它。于是车又开行了。前边的车子拖着我们洋洋得意地驶着。可是很难使四条绳子长短齐一,因此全车重量通常总倚靠一条绳子而非四条。经过一个急转弯的地方下坡时,那条绳子忽然断了。于是只剩下三条绳子,但是因拴得并不比上次好,不久又有一条断了。只好把其余的绳子割短分开。于是绳子愈来愈短,最后两车相距只有二十英尺,说不定什么时候会撞在一起,我担心得很。"最好小心一点。"我向司机说。"不要害怕,"红眼的大胆鬼司机回答说,"我自己也要命的。""但是你并没有结婚,我是结过婚的。"我反驳地说。这给了那个商人与其他乘客讲道的机会,他们终于胜了,于是我们放弃了到漳州吃午餐的念头。后来绳子又断了的时候,前边的车子独自去了,说定再来接我们到漳州去,我们站着不动。在等候的时候,大家谈起了旧厦漳铁路的好处。那条铁路很荣幸的曾被列入《大英百科全书》之中,可惜被福州的耗子与耗子的郎舅们吃了个精光。途经嵩屿之时,我看见火车上仍然有福州耗子嚼余的骨头,这就充分的证明,这些东西是不能供给别的耗子来咀嚼了,我记得我曾看见半个车厢的空架仍然在那里屹立着。我不知道美国出版的第十四版《百科全书》里边是否还曾保留那条铁路。如果仍然是有的话,那就应当把他删掉。耗子们早已把他的肉吃光了。有一个故事说一个火车上的旅客,因为他要下车在饭馆中吃面,要求司机等他一会,司机告他说火车不能等候,但是如果他先吃完面,然后再赶上车来,那倒没有什么关系。到两点钟的时候,那辆汽车来了,于是我们转车往漳州去。直到现在,我还没有忘记那个油腻商人和红眼司机的面孔。正文 一、临别赠言①此为林语堂1936年应赛珍珠邀请举家赴美国时在旅途上(横滨舟次)所写下的篇什。WWw.hAoshudU.coM发表于1936年9月16日的《宇宙风》第25期。朋友送别,劝我把去国杂感写出来,寄回发表。我认为这是有意义的,不过题目太大了。为今日中国之民,离今日中国之境,应当有多少感想齐攒心头?不过虱多不痒,债多不愁千绪万端,何从讲起?言简意赅,亦难完作。只是题目虽大,也有许多不便讲与不容讲的周作人先生所谓第一句话不许说,第二第三句话说也无用(札中语)。我们可说的还是关于文学思想的方面。在国家最危急之际,不许人讲政治,使人民与政府共同自由讨论国事,自然益增加吾心中之害怕,认为这是取亡之兆。因为一个国决不是政府所单独救得起来的。救国责任既应使政府与人民共负之,要人民共负救国之责,便须与人民共谋救亡之策。处于今日廿世纪世界,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老话,总是不适用,不然何必普及教育。今日廿世纪之人,不使知之,便由也不大情愿。今日救国之方策何在,民知之否,不知也,而欲其在沉沉默默之中保存救国之兴奋,戛戛乎其难矣。事至今日,大家岂复有什么意见,谁能负起救亡大策,谁便是我们的领袖,谁不能负这责任而误国,谁便须滚蛋。此后今日之中国是存是亡之责,与其政府独负,不如与民共负,后来国家荣盛,才能与民同乐而不一人独乐。除去直接叛变政府推翻政府之论调外,言论应该开放些,自由些,民权应当尊重些。这也是我不谈政治而终于谈政治之一句赠言。(一)文学——提倡幽默,本不必大惊小怪,然偏有惊之怪之者。不过平心而论,有因幽默而惊疑怪诧之人,便可证明幽默确有一部分人尚未懂得,而有提倡之必要。幽默为文学之一要素,与悲壮、激昂等同为中外名著所共有,只要眼光稍新的人,没有不承认的。中国幽默文学是否稍有可观,成败自不必以眼前论之,但根本上反对幽默,或谓因为幽默尚未成功,大家遂免努力,总难免中道统遗毒之嫌。由道统遗毒之深,更使人不得不感觉须赶速作破坏工作,揭穿虚伪的严肃文体,而易以较诚恳、较自然、较近情、较亲切的文风。我是赞成诚恳而反对严肃的。主张严肃之人,大概在家做父亲,也不肯和儿子说两句笑话。在诚恳、亲切、自然、近情的文风中,幽默必不期然而至,犹如改训话为谈心,幽默也必不期然而至。中国文章向来是训话式的,非谈心式的,所以其虚伪定然与要人训话相同。所以若谓提倡幽默有什么意义,倒不是叫文人个个学写几篇幽默文,而是叫文人在普通行文中化板重为轻松,变铺张为亲切,使中国散文从此较近情,较诚实而已。提倡性灵,纯然是文学创作心理上及技巧上问题,除非有人在文学创作理论上,敢言作家桎梏性灵,专学格套,或摹仿古人,抄袭依傍,便可为文,本来不会引起什么争辩。我们今日白话已得文体之解放,却未挖到近代散文之泉源,所以看来虽是那末的新,想后仍是那末的旧。西方近代文学,无疑的以言志抒情程度之增加为特色,与古典文学区别。所谓近代散文泉源即在作者之思感比较得尽量而无顾忌的发挥出来。再推而广之,不论时代古今,凡著作中个人思感主张偏见愈发挥的,愈与近代散文接近,个人思感愈贫乏的,愈不成文学。即以此可为古今文学之衡量。所以孔子到黄河平常一个感慨"美哉水!……丘之不济此也命夫!"比"再斯可矣"较有文学价值,而"再斯可矣"又比"为政以德"较有文学价值,因为三思常人所赞成,孔子独反对之,到底是孔子比较有个人之思感。我们此后重评中国古人写作,也只好以此为标准。总而言之,今日散文形体解放而精神拘束,名词改易而暗中仍在摹仿,去国外之精神自由尚远。性灵二字虽是旧词,却能指出此解放之路,故以着重性灵为一切文学解放基本之论。有人反对这种解放,那是道统未除,流毒未尽。性灵也好,幽默也好,都是叫人在举笔行文之际较近情而已。两者在西洋文学,都是老生常谈,极寻常道理。今日提倡之难,三十年后人见之,当引为奇谈。但是我仍相信此为中国散文演化必经之路。(二)思想——中国今日举国若狂,或守株狂,或激烈狂,或夸大狂,或忧郁狂,看来看去都不像大国风度,早失了心气和平事理通达的中国文化精神。更可虑的,是失了自信力。这都不是好现象,但也都因国事日非,人心危急所致,又因新旧交汇,青黄不接所致。总而言之,乱世之音而已。思想我想是不健全的,整个而论,思想之健全,总不至如此乱嚷乱喊,稍有自信,也不至如此。拿这种态度来对付非常局面,如何了得。于此不能不提出这思想通达心气和平的老话来说。孟子言智仁勇三者为天下之达德,能达斯能勇。对付非常时期,诚然非坚毅不可,但坚毅既非暴虎冯河之勇,尤不是隔河观人暴虎,唱唱两声"坚毅"完事。勇字必由智字得来,古代儒家之勇毅,莫非由理明心通,而能遇事泰然。中国人必由历史之回顾,对自己文化精神所在,有深切的认识,然后对中国之将来始有自信。由自信始有勇毅乐观。号为"革命"、"前进"之徒,惴惴岌岌,怕人家说他落伍,一味抹杀中国旧文学,否认中国祖宗,我认为只是弱者之装腔;而军阀贪官开口仁义,闭口道德,一味复古,也只是黠者之丑态。在这种各走极端,无理的急进与无理的复古,都已各暴露中国文化精神理明心通态度之遗失。无论维新与复古,这样的国是不能存在的。中国文化精神别的不讲,宽大是有的。以前林琴南、辜鸿铭、胡适之、陈独秀同在北大讲学,因此今人叹北京大学之伟大,便只是这个宽大自由道理。中国古代称颂政治之清明,也是常说"政简刑轻",使人人得安居乐业,也便是自由宽大之意。大国风度是如此的。中国要大家活下去,还得来这种宽大的精神。硁硁小人就是小人不宽大之意。无论哪一党派要负起救国责任,当留此宽大二字,否则一时炙手可热,日久必无成就。关于思想,更有一端为我所最愁虑者,就是统制思想。不要以为德国俄国实行统制思想的愚民政策,我们便应该赶时髦也来统制思想。统制思想之祸莫甚于八股,而依我的定义,凡统制思想都可名之为八股。八股驱天下士人而置之笼中,流毒千余年(包括一切科学),吾人痛恨之,故打倒之。今幸生于千余年之后,闻得思想自由解放真道之后,复欲以新八股自茧茧人,真可谓见道不明信道不笃了。统制思想政策行后,其效果亦必同于旧八股,一国思想由清一色而刻板,由刻板而沉寂,由沉寂而死亡。在这普遍的沉寂中,自有读书干禄之徒,为讨政治饭碗,受你笼络,亦自有一二宁舍富贵不肯干禄之书生终笼络不来也。正文 62亢德兄:我是要写海外通信的,因为体裁自由些。WWW。HaOsHM伯訏由比国来信,谓已飞书叫琏儿去陪他,记旅中情绪甚好,已劝他写旅中杂感,寄投《宇宙风》。来美以后,奔忙一月,至此始得一点闲情,写此第一封长信。初住笨斯文尼亚省乡下一月,饱享异国村居的风味,饥来园中摘苹果,兴发涧上捉鱼虾,又时来纽约赴会,如此忙了一个多月,才搬入纽约新居……曾在好莱坞勾留四天,容后信细谈……我现居纽约中央公园西沿七楼上,这是理想的失败。本想居普林斯顿大学附近,因原来我准备本年乡居,同小孩赤足遨游山林,练练身体——多美的理想呵!凡梦都是美的。然而第一没有中国饭店,第二纽约戏剧,美术,音乐看不到听不到,一来往返就费半天——结果又住城市。这与我十年居上海相同。现在打算回国定不住上海——但恐结果又住上海。诸儿本季不入学,入学也学不到中文,由是课儿问题发生了。内子自己烧饭,诸儿分洗碗碟,这倒是在中国不易做到的。长女如斯到来美才第一次学炒鸡子,你说笑话不笑话?我们一个佣人也没有,只有一个中年妇每星期来两次洒扫房屋及洗衣服(按小时给钱)。但在美国管家极其方便,购物电话就送到,寄信楼上投入邮筒便了,打电报也拨拨电话机告诉电报局完事(月底算帐同电话账送来)……因此诸儿颇得真正教育。无双七点起来就到门外拿牛奶,拿报纸,拾掇房屋,揩拭椅桌,三女相如管倒烟灰,如斯管做咖啡,烧面包,我大约八点起来,吃早饭,看看报上中国消息(颇灵通,每日有AP及UP通信社,及各报特派驻华通信员来电),大约九时半开始和诸儿读书。和诸儿读书是对的,教字不如和字好。所读者何不要紧,要在如何读法。要教如何读法,只好和他们读。如何吸收字句,如何细揣字义,如何随便删略不读,字义不识,字音不敢断定,如何检阅字典……因为我不对诸儿说《康熙字典》的字我都认识,或是说新字典各字的音读,及京音中入声字的分配,我是全知的上帝。连成吉思汗何时入主中原,拿破仑死于何年,我都说不知道,并且告诉她们学校教员也不记得。她们不等我说,她们也知道教员是教到哪课,看书才记得的,阅卷时有时还要翻书对一对——总而言之,我不是一部百科全书。但是既然大家不知道,只好大家去找。哪里去找?这学问就来了。她们知道有《历代名人生卒年表》,有《世界大事表》,有《辞源》,更浅的有《学生词典》。更要紧的是叫她们养成音义弄精确,纲领弄清楚的习惯。拿破仑死于一八一二或一八一五都不要紧,大概他十八世纪末叶及十九世纪初叶大闹欧洲,这要弄清楚。宋而元而明这个顺序是要弄清楚的。平仄四声也是近来才教的,她们在上海念了五六年书,还没人教她们平上去入。最要紧,还在指出书中的趣味,尝尝读书的快乐。教什么呢?笑话的很,一点没有定规。今天英文,明天中文,今天唐诗,明天聊斋——今古奇观,宇宙风,冰莹自传,沈从文自传,当天报纸!忽讲历史,忽讲美国大选总统,忽讲书法,都没一定。她们各人带来学校规定课本。几种给我束之高阁。一本薄薄的地理,叫她们地图看清楚,余者我担保,回国临时要考时,念两天可及格;此刻念,那时也必忘掉,省出多少时间来念有用的书。而且看电影上各地风景就是念地理。……我的意思是每天一小时和她们讲学问,瞎讲,乱讲,元曲也念一点,琵琶行也已念过,李白的诗是按天抄写几首。她们喜欢就选读,不喜欢就拉倒——但是如果喜欢,就是心中真正的喜欢,这个喜欢,这个"好学"之"好",就是将来一切学问的泉源。下半天是自由读书,随她们去看,宇宙风,西风。我是落伍的。教她们选读"五种遗规"。内中如程畏斋《读书分年日程》,白居易《燕诗示刘叟》,陆放翁《过林黄中食柑子有感》,朱子《治家格言》,吕新吾《好人歌》都亲切有味,文字易明。做人道理也在里头,把做人与读书混为一谈。连《教女遗规》也教的,她们才知古代对女子的态度是如何。好,坏,都可尽量批评。古文,我最喜欢《虞初新志》及《文致》二书所选,因得其"致"便知其味,不至开卷昏昏。我是下流的。庄子与西厢同等看待。韩文与宇宙风同等看待,而且在我看来,宁可少读韩文,不可少读现代通行文章。教小儿读书,不应离其思想见解知识太远。读通行杂志文进步易,读古文进步难。临名帖得益迟,临朋友来往书札得益速。你们几位朋友来信,不知几通已让小儿抄写了。凡物取其近则易明易晓。此理常人少知之者,而教育之失败常在此。而且书札到底是真迹,名帖怎样好也已失真,失真则神气不足,反不如平常张君李君一通手札来得活现。英文也是下流的。不教名家作品,只同她们念晚报上罗斯福总统夫人每日纪录(MyDay,byEleanorR-sevelt,inN.Y.World-Telegram)——下流的很,平凡的很。所谈无非早晨会什么客,下午到哪儿赴会,家常琐屑,天气晴雨,一点也没有高论,一点也没有妙语。例如今日叫她们背诵之句是"车站人站的那么多,火车将开时,罗斯福只得请大家退几步,恐怕车开时,有人碰伤"。及"小孩都在窗外探头"。这有什么文学价值?一点也没有。但是如此英文基础会念好的。我叫她们把这整句的意思,试用英文讲出来,讲不出来再看书,看后再试讲,讲到全句顺口为限。一点也没有分数,没有甲乙丙丁。余者出门,走路,看戏,也乱看乱学,文学乎?不文学也。她们所学的不是文学,而是文学所取材之人生。不把读书时间与不读书时间分开,也是我的目的。宇宙就是一本大书,让她们去念。作文题目也是下流的。没有救国论,"资本制裁"(此语曾见于商务所编小学公民读本),"自强不息"(上海某小学作文题目)。她们只写日记,一日一篇,范围绝对自由——叙事,游记,议论,私见,回忆,抒情,描写会话,刻绘人物,都可包入,都无限制。奇怪!成绩比学校所教的好。何以故?"真"字而已。今日小学作文写出来何以都是假小儿语?"然而天天玩耍,不顾学业,那么空费光阴,岂不可惜么?"这种千篇一律的陈腐假小儿语由何而来?由教科书来。教科书是大人写假小儿语来给真小孩读的,所以真小孩只好学大人的假小儿语,整个抄入文章里去。上段所引,即见于世界书局学生新尺牍。其给我的印象颇似厦门真正中国教士祷告时学讲西洋教士的假厦门话,而自命风流。读者大约以为我发痴了。否则以为林某好发怪论。一国之中,不少教育专家,教育官长,专门委员,积多年之经验,与专科之知识,始定出今日学制来。子何人也?而独持异议!不是教育专家发疯,便是林某发疯。林某疯不疯,无从断定。世上疯人疯事是那么多,智愚贤不肖,也无大差别。林某前日见纽约报载恩斯坦之教育意见与己见相同,而乐与恩斯坦同跻疯人之列。恩斯坦十月十五日在纽约省大学高等教育纪念十周之演说词曰:"人生及学校工作之最要动机在于工作之快乐,及知道这工作在社会之价值。依我看来,学校最要的工作,在于启发巩固青年这种灵机。"这种学校对于教师期望他是此业中的一位艺术家。这种教师应当享有教材选择及教授方法的尽量自由。因为教师也是一样的,受外来的拘束压力就失了他工作的快乐。"我要反对一种观念,说学校须直接教学生将来应世有用的知识及各种艺能。应世不是那么简单,可以由学校的专科训练学得来的。(林按:试将社会某成功者加以研究,而分析其成功之要素,有几样是专科训练所训练出来的?)"此外,我认为将一个个人作一架死机械看待,是应加以反对的。"学堂的宗旨,应当是期望青年离校时成个调和的人格(harmoniorspersonality),而不是个'专家'。在某种方面,我想就是预备专门职业的学校也应如此。"所最要的目标,不是学得专科知识,而是明辨是非及独立思想的普通能力。……"如果青年由步行体操训练他的肌肉与耐力,他便能做以后任何劳力的工作。心灵技巧的训练也是如此。"所以某滑稽家的名言是不错的。'教育者,学校所习尽数送还先生以后之余剩也'(Educationisthathichremainsafteronehasforgotteneverythinghelearnedinschl。)"(见十月十六日纽约《泰晤士报》)正文 三、海外通信亢德兄:接到《宇宙风》四十九、五十、五十一期,内容精彩出我意外,冯陈自传俱为佳作,冰莹通信亦是名篇。WWW.HaOsHudu。cOM最近来函未具时日,谅十一月间所发。黎厂在甬,海戈回渝,伯訏在英,我居留美,大杰久不得音问,一年间国事人事变幻万千,弟启行来美,岂料及此哉!未知回国河山无恙否?尔时上海又非此时之上海,卜居何地且无把握。倘能飞入四川,亦且成个样子。然战能长期,便可乐观,终必最后胜利。惟兄等此后说话不大方便而已。此间有可报告者:一为纽约中国妇女救济会募捐助赈伤兵,主持其事者为王正绪夫人,协助者中国妇女十余人,昼夜办公。日前已汇去三万元,交蒋夫人。昨日开募捐大会,有程女士唱骂殿一剧,及化装、拍卖古物等,成绩亦不错。纽约华侨大都每星期日到中国区卖花戏龙,常有一日捐得三千元者。三月来美国华侨所捐已达三百万余元,洗衣铺饭馆多按月认捐多少,有洗衣工人将所储三千小币(值五分者)全数缴交中国银行,精神真可佩服。所望维何?岂非中国国土得以保存?国若不存,何以家为?此华侨所痛切认识者。二为美国抵制日货运动,主要全在抵制丝货。盖日本生丝百分之八十五销入美国,又占美国输入日货之大半,而丝货中尤以妇女丝袜(在美制造者)为主要。近日美国各大学女生及女大学生皆已不穿丝袜,而易以Lisle(细棉),Smith女子大学首倡其事,陆续发展。曾见电影,Rochester书院女生数百,由礼堂排队而出,手中各执一丝袜,扔入垃圾桶里。又西省男生宣言,不与穿丝袜之女生跳舞。其余日货,自在抵制之列。美国有数机关,现在进行此事,如非战大同盟是也。此同盟系工党,左派,及文人之"联合战线",全国有三千多分会,料想抵制运动必逐渐发展。三,美国总统国务卿之政策,为上议员及"中立家"、"和平家"所制肘。此派和平家,极有组织,且专在华盛顿活动,以避免牵入漩涡为目的。且确为一部美人之主张。然一部则反是。上星期纽约《泰晤士报》长篇社论,痛斥"和平家"及"中立家",题为《美国之袖手旁观》,谓美国今日失掉国际领袖地位,及比京会议之失败,皆由此辈和平家所致。昨日全页通信,十九皆赞成该报主张。和平家则出而辩护,谓并非反对国际合作。故二派之争,必随战事发展而相为消长也。究其根源,皆因"怕战"二字。然日美之战,全系梦呓;炸毙大使亦不战,毁辱国旗亦不战,杀死数十兵士(无论何方)亦不战,此可断言。故日美之战全是杞人忧天,弟曾向BruceBliven言之(渠为《新共和周刊》之主笔,主张中立之劲卒),渠亦首肯,并约为文辩之。最引人注意之论调为NathanielPeffer,号称远东专家,适由中日回来,现在哥伦比亚教授远东时事。长文载Herper'sMagazine十二月号,其文大意谓此战之结果,无论胜败如何,日本必受重伤,所谓"Japanlonesanyway",此专为经济上立论。且谓日本将一蹶而居小国地位。其关键全在中国能抵抗长期到底与否。十一月廿八日又著文登《泰晤士报》,题为《中国已败乎?抑战事方开始乎?》,氏谓南京失守自无问题,且使假定日本进至汉口,亦只作真正战争之开始看。中国若能改变战略,而取游击,则日本至少须驻兵四十万于华境而仅取得要城铁路,而保守交通已大费事也。又一篇登十二月五日《泰晤士报》,以满洲为例,固知日本之征服华土,必恃驻扎重兵;且所得不偿所失,非能真征服中国也。(原文航邮寄上)弟明年二月初离美赴欧;一则居此一年半,二则有话已皆说完,焦唇烂舌,美人听,听之,不听,亦听之。二月凉冬,稍住意法地中海沿岸。三月中旬,拟赴伦敦,英人同情中国,想精神上较痛快也。美国之同情,恐不值半文钱也。此后希望夏间可以回国,看情形而定。离美之前,须编完孔子集语,入ModernLibrary,即在美国"编《论语》"也。附上《泰晤士报》对弟新书评论。正文 四、我爱美国的什么我们应该把这些一次写下来,这一来,我们一个外国作者提出的一切问题,都会有预备好的回答了。WWw。HaosHu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