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书生打扮的人对他的同伴说:“哎,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天上一颗又大又明的星星,落在了咱们兰陵城里,你说这梦吉利不吉利?”同伴说:“昨晚我睡不着,天不亮醒了,出门撒尿,猛然看见县衙那边,一片红光。我回去告诉我爹,他当过巫师,他说那是一种兆应。”书生问:“兆应什么?”同伴说:“我爹说,是兆应荀县令。”书生甚为兴致:“我找人圆梦,说我梦见的明星也是兆应荀县令。”一直未有说话的第三个书生说:“你们呀,都在说梦话。荀县令那天在庆贺天降喜雨之时所讲的‘天论’,批驳的就是这些信奉吉凶鬼神的邪说。”“哎,鬼神之事,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不然为何自从荀县令来了,出了这么多吉利兆应?”另一张酒桌前,两位老者神秘地议论:“哎,听说荀县令要在兰陵重建鲁国?”“我也听人这么说。”“荀县令长就的君王相,又有学问,他要是当了君王,可是咱们兰陵百姓的福分呀!”“是呀,是呀!”这些街谈巷议传到了荀子的书斋。陈嚣向荀子报告:“老师,百姓们纷纷谣传你要在兰陵重建鲁国,当君王。”“是的,这种谣言已传遍了兰陵城。”李斯也听到了。“小人,这是小人所为!”荀子愤怒了,他敏感地觉察到这些谣传有阴谋。荀夫人和幽兰闻声进来。幽兰问:“爹,什么事惹你生这么大的气?”荀子生气不作回答。“为那些别有用心的谣言!”李斯代荀子作答。幽兰也甚气愤:“哼,一定是那个小眼睛屈润和县丞捣的鬼,这是有意败坏我爹的名声!若是传到楚王耳里,岂不是有杀头之罪吗?”荀夫人焦急地向荀子说:“你赶快给楚王和春申君写上一封书信,说明真情吧。他们若是信了谣传,可是了不得!”李斯也同意荀夫人的话,劝说荀子:“是呀,老师,写封信吧!”荀子沉静地从几案边站起身,在书斋中往来慢步,说:“滚动的圆珠,到低洼之处就会停下来,流言蜚语传到贤明人的耳里就会终止。倘若楚王和春申君贤明,自然不会听信这些谣言;倘若他们昏聩,写上一封书信也无济于事!”屈润拿到了春申君写好的书信连夜起程,重奔兰陵。他的儿子尚在兰陵的监牢中,他害怕荀子这个连大王和令尹都不放在心上的人,说不定哪一天会突然发令,把他的宝贝儿子杀了。所以,一路上马不停蹄,六七百里路程仅仅用了不足四天就到达兰陵。屈润住进官驿,首先足吃足喝一顿,在路上三四天没有吃好饭了。而后叫来县丞,与县丞密谋一番。县丞得意地向屈润邀功:“自屈大夫走后,兰陵城中就四处传言,荀况要在兰陵重建鲁国,他要当君王。”“好!”屈润说,“我这次来,就是要给荀况一个好看!”次日一早,屈润率两名佩剑侍卫闯进兰陵县衙,县丞随其后。屈润巡视一周,不见荀子,大声问道:“荀况在那里?”县丞急忙应声说:“我去唤他!”此时,荀子从内室出来,县丞忙说:“啊,荀县令,屈润大夫奉命来到。”荀子向屈润拱手道:“啊,屈润大夫,前次不辞而别,这次重到兰陵何事呀?”屈润还礼之后说:“荀县令高论震耳欲聩,你又不受大王陛下恩赏,屈润我不得不返回郢都向大王与令尹禀报。这次么,是大王和令尹另有差遣。”荀子问:“可有大王和令尹手谕?”“有!”屈润从身上取出一卷帛书,向荀子晃了一下,又收回去,“这封帛书,少时给你。我要先告诉你,这次我来可不是为你贺功的。”荀子冷冷地看了屈润一眼。县丞讪笑着问屈润:“屈润大夫有何指教,请讲。” 笾焊咂 锏厮担骸拔艺獯问欠钔趺 膊槔剂辍!盻县丞故意问道:“屈润大夫,要巡查什么?”李斯、陈嚣此时走进衙来。屈润大声说:“大王陛下和令尹让我巡查为何兰陵县令两次抗命不遵?上不报大王和令尹,下不听同僚谏言,打开府库,放粮于民,究竟是何居心?为何在兰陵只闻有荀县令,而不闻大王陛下与令尹?为何在百姓之中传言兰陵要重建鲁国?”“啊!你……”谣言得信了,阴谋得逞了。荀子气得几乎晕倒,李斯、陈嚣急忙上前扶住。李斯愤怒地对屈润说:“这是污蔑!污蔑!屈润大夫,你说此话要拿出根据来!”屈润冷冷一笑:“哼哼,我乃奉命巡查,根据自然会有。究竟为什么,我会查个清楚!”荀子强忍住内心痛苦:“好,好!我荀况来到兰陵不足半载,竟然有了这么多的罪名,请你去查巡吧,百姓是面镜子,百姓是面镜子!”李斯上前一步说:“屈润大夫,我们老师是令尹春申君亲自从齐国邀请而来,楚王陛下曾说楚国刚刚灭了鲁国,兰陵需要一个德高望重人来治理。楚王陛下和令尹尊荀老师为师,说兰陵的治理皆由荀老师作主。楚国之政令,也以兰陵为师……”屈润打断李斯的话:“不要说那些旧话啦,你们看看令尹写的亲笔书信吧!”屈润将帛书取出,陈嚣上前接过。屈润不可一世地拂袖而去。十四时已入秋,晚风凉爽,天高地阔,月亮分外的明亮。几片秋叶飘飘落下,叶子并不枯黄,它在告诉人们,秋天来了。荀子的书斋彻夜亮着灯。一阵秋风吹来,带进了廊下幽兰从灵儿家中取来的兰花之香。这花儿香得清心,沁人肺腑,令人陶醉。闻到兰香,荀子想到灵儿,想到灵儿之死。由灵儿之死想到屈光,想到屈润。屈润两次奔赴兰陵,两副嘴脸,一样心肠,都是为了他的儿子。儿子,为了儿子可以不顾王法,为了儿子可以制造谣言,为了儿子可以拨弄是非。人之性恶,人之性恶呀!他的面前摆着春申君的书信,这书信荀子已经看过了许多遍。他眼中闪着激动的泪花,耳中还不断的响着春申君信中的话语:“……黄歇闻悉,荀老夫子赴任兰陵以来,奋力勤政,辛劳倍至,深得民心。然老夫子擅放库粮,演说天论,诸多举措与楚国之国法相悖,与楚国民俗相违,兰陵地方官吏多有微词。大王陛下闻知,心中甚为不安。望荀老夫子引以为戒。大王陛下与我愿请荀老夫子回到郢都参与国政,以便随时请教。黄歇敬止。”他很痛惜,春申君也听信了谗言。一个勇于大义援救危难的丞相,一个敢于与秦国抗衡的春申君,一个有志于一统天下的贤臣,如今被谗言击中了。春申君,你的勇敢哪里去了?你的雄伟气魄哪里去了?你的礼贤下士、广揽贤才的品德哪里去了?或许,你根本就是一个怯懦的人,一个心胸狭窄的人,一个嫉贤妒能的人。信中的意思是很明白的。荀况我开仓放粮是擅越了王权,我的天论演说与楚国信奉鬼神的旧俗相违,兰陵县丞告我的状,还有一些危言耸听的谣传,你对我荀况不放心了,要免去我的县令之职了,可又顾及情面,要把我请回郢都,束之高阁。太可悲了,太可气了,太令人心伤了!荀况为助你兴国而来,为助你成就统一大业,免除华夏数百年战乱而来,哪里是为谋求一个小小的县令之位?让荀况我“引以为戒”,我究竟应该“引以为戒”的是什么?东方露出曙光,传来声声鸡啼。幽兰提着瓦缶到廊下为兰花浇水,她爱这兰花如同爱怜自己的生命。李斯和陈嚣也起了床,走到荀子的院中来。李斯和陈嚣都挂记着老师。他们知道,昨日屈润带来了春申君的信,老师的心中一定很难过。李斯轻声问幽兰:“老师呢?”幽兰满面忧虑:“多爹还在书房里。听我娘说,我爹一夜未曾入睡。”李斯愤愤不平:“这个屈润太可恶了,春申君的书信也让老师伤心。”陈嚣应和着:“是的,咱们去看看老师吧。”荀子一身儒装,忙碌着将一捆捆的书简从书架上往地下搬。县令的官衣官巾弃置在一旁。李斯、陈嚣走进门来,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李斯不解地问:“老师,你……”荀子没有回答,继续忙碌着。陈嚣上前帮忙:“老师,你这是做什么?”这时,荀夫人和幽兰也进书房来。“我们离开这里!”荀子看看众人,叹息道,“当今之最大病患是让贤能的人做事,却让不贤无能的人去限制他;让智慧的人去谋划,却和愚蠢的人去议论他;让品德高尚的人去实行,却与品德卑劣的人去怀疑他。俗话说,美女的姿色在丑人看来便是罪孽!我在兰陵为国为民,楚王和春申君竟然轻信谗言,以为我在兰陵有非分之图谋,这是对我的莫大污辱!”陈嚣不解:“老师,春申君不是请你回到郢都参与国政吗?”李斯心中明白:“这分明是表示对老师的不信任!”幽兰生气地说:“对,我们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荀夫人望着荀子问:“我们到哪里去呢?”“去赵国。人老归故土。赵国自从长平大战之后,国势衰弱,急待复兴,我要到故国去,为故土复兴助一臂之力。”荀子说得很坚定。“爹,咱们说走就走?”“就走!”荀子不容置疑。“好!”荀夫人对幽兰说,“兰儿,走,咱们也收拾一下。”幽兰随从荀夫人出了门。陈嚣还在气愤中,他走到荀子面前说:“老师,你讲过,尊重圣人的君主,称王于天下;敬重贤士的君主,称霸于诸侯;敬重贤士的君主,国家可以长存;怠慢贤士的君主,国家必然灭亡。楚王和春申君连老师这样的圣贤都不尊重,必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李斯催促陈嚣:“师弟,不要多说了,我们赶快帮老师整理行装吧。”“不必,你们先各自回去收拾一下,快把车马备好。”荀子说。“好!”李斯和陈嚣一同走出书斋。行程既定,说走就走,毫不犹豫。李斯、陈嚣等弟子准备好了车马,将荀子的书简一捆一捆搬到车上。荀夫人和幽兰也整理好了行装,先后上了车。“告别了,兰陵!”荀子走出书斋,一阵心酸,长叹一声自语道:“兰陵,我本欲在此修堤梁,开水渠,严法度,明礼义,兴教化,使兰陵政通人和,成为天下之楷模,难道一腔宏愿,就此付之东流了吗?!”荀子的眼眶中落下了滚滚的热泪。衙役急匆匆把荀子携家眷弟子离开县衙的消息报告县丞,县丞忙又禀报与屈润:“屈润大夫,荀况携家眷和弟子走啦!”屈润惊喜:“当真?”“一大早就出了城,有人亲眼看见,报与下官。”“荀况去往何处?”“听说要去赵国。”“好!”屈润得意地说:“你快,快让人打开囚牢,把我的儿子放出来!”十五荀子携夫人、女儿弟子西行奔赵国去。兰陵的秋色是十分美丽的,葱郁的远山,宽广的平原,肥沃的土地。夏日雨后种的黍稷高粱已经穗满粒重,沉甸甸的,眼看就要收割了。此时与来时的景色大不相同,严重的旱灾已经过去,临近的是丰收在望。去了,去了!来之快,去之匆。荀子坐在车上,望着这即将收获的原野,一丝失意的忧伤涌上心头。本要在兰陵治理一方,亲自施政,为世人做出一个榜样。如今,皆成为过往云烟,令人心痛。荀子的车由李斯驾驭,走在前面。荀夫人和幽兰乘坐的车子随在后面。所有的人心中都不是滋味,失去了来时的兴致,增添的是难捺的心酸。陈嚣出兰陵城不久,就与荀子分手。他受荀子之命,独自骑马,奔往郢陈都城,去见春申君。侍者向春申君禀报:“荀况的弟子陈嚣求见。”春申君感到有些突然,陈嚣来见我何事呢?自从屈润带了他的亲笔书信去见荀子,他就一直在等待着屈润的回禀,如今,屈润的回禀未至,先来了一个陈嚣,使他甚为不解。想来想去,想不出个子午寅卯,只有让陈嚣进来一问。侍者引陈嚣来到春申君的客厅,春申君以礼相待,请陈嚣入坐。陈嚣恭恭敬敬施上一礼,说:“令尹,荀老师有书信一封,让陈嚣专程送来。”春申君接过陈嚣送上来的书信,心中沉甸甸的。他猜想,这信中定然写下了许多使他难堪的话,或者是荀子对自己在兰陵的所作所为进行的辩解。这二者,当然他希望的是后者,然而,打开竹简上的封泥,见信中只有一句话,言荀子到赵国去了,兰陵的县令请他另请高明。“荀老夫子到赵国去了?”春申君吃惊的问。“是的,已经起程五天了。”春申君手持书信,默然有间,面对陈嚣,不知说什么好。陈嚣冷冷地看着春申君,说:“令尹,陈嚣告辞了。”转身欲走。“慢!”春申君当即立断转身对侍者说:“你立即备下最快的车马,我要去追回荀老夫子!”陈嚣说:“追不上了,现在怕是已经走出楚国了。”“就是到了赵国,我也要把荀老夫子追回来!”春申君再次命令侍者,“去,按我的吩咐,我要马上起程!”“是!”侍者快步退出厅去。春申君站起身来,走到陈嚣面前,用亲切的口吻说:“陈嚣先生,请你少候,待我去更换衣服,我们一同去追回荀老夫子!”陈嚣迷惑了,这位令尹,他对老师究竟是打的什么主意啊!春申君由客厅回到寝室,更换出门的衣裳,他的两个爱妾,一名佩珠,一名琼玉,对春申君的行为都十分奇怪。佩珠不满意地问:“当初要赶人家走,眼下人家走了,又要亲自去追回来,真不知令尹爷是怎么想的!”琼玉也说:“再说,为了一个老头子,也不值得你令尹爷亲自去追呀!”“你们懂什么!”春申君甚不耐烦,“只因我喜受宾客,爱惜贤才,天下才有三千贤士聚至我的门下,为我所用。我追的岂止是一个荀况!”说完大步走出门去。佩珠指着走去的春申君,悄声向琼玉说:“啊,原来令尹爷是做给人看的。”二人背后嘻嘻笑个不止。十六荀子一行,本可走濮阳,过黄河,经邺县至邯郸。因半年多未闻韩非音信,师徒情感至深,荀子心中挂念。在兰陵任上时,无暇顾及,如今既已离任,愿意绕些路程,经魏国都城大梁(今开封),去新郑,看望韩非。一日,到了魏国和韩国的边界,忽闻人喊马嘶,杀声一片,前面烟尘滚滚。李斯急忙勒马收缰,惊觉地向荀子说:“老师,好像前方有两军交战。”荀子向远处张望,见前方旌旗纷乱,车马奔腾,一支散逃的兵马,如潮水般沿着大道向这边涌来。他们前行阻挡,后退已来不及了。原来,这是秦军在乘胜追击韩国的败兵。得胜的秦师如下山猛虎,兵败的韩军似丧家之犬,一个紧追不舍,一个仓皇逃命。兵车,马匹,步卒,手执长矛、戈、戟、军旗,沿着大道,踏着田野,掀起了团团烟尘,很快奔到了荀子的面前,把荀子和荀夫人的两辆高轮马车夹在乱兵之中。驷马受惊,随着混战中的兵车,无目的地狂奔起来。李斯和另两个驭手使尽全身力气也驾驭不住,只好任其在田垄上,在沟壑中颠簸横行。幽兰在车上不断地惊叫着:“爹……”荀夫人也不断呼喊着李斯的名字,荀子也不断回头呼唤着兰儿,以求得互相照应。然而,他们的相互呼唤被乱军的嘶杀喊叫所淹没,起初相距较近,还听得见,以后两辆马车,不受驭手左右,狂奔乱跑,也就各奔东西。喊声听不见,连车和人也看不见了。荀夫人乘坐的车子,在旷野上颠簸飞奔,向东南方向去了。奔到一个道路的急转弯处骤然翻倒。荀夫人和幽兰被摔在地上。幽兰的脸上、腿上都碰破了皮,流着鲜血。她不顾身上疼痛,从地上爬起来,忙寻找母亲,喊着:“娘!……”荀夫人被摔倒在路边的坑洼处,疼痛地呻吟。她的腿被摔断了,一点也动弹不得。幽兰奔过来,见母亲伤势这样重,趴在母亲的身上痛哭起来。荀夫人安慰幽兰:“不要哭,我们没有被乱兵杀死,就是捡了一条命。快去看看驭手和马车怎么样了?”幽兰止住哭泣,走到马车旁,只见四匹马只剩下了一匹,还被压在车辕下边,那三匹马已不见踪影。再寻找驭手,那驭手被踏在马蹄下边,头上流着鲜血,已经死去。幽兰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惨状,她望见驭手的尸体,惊叫着跑到母亲身边:“娘,那驭手已经死了!”马跑了,驭手死了,一老一少被扔在这荒野道边。荀夫人想到这里,也恐惧起来。她搂着幽兰,心伤落泪。幽兰看着母亲流泪,也放声痛哭。“兰儿,我们母女可该怎么办呀?”幽兰哪里有什么主意,听到母亲这样说话,也只有心伤的哭泣。一群乌鸦飞来,在荒野的树枝上盘旋,在荆棘中嘎嘎乱叫。它们提醒荀夫人,天就要晚了,如果天全黑下来,再有乱兵和野兽,该怎么办?自己已经老了,腿也残了,还有女儿呀,她还年轻!想到这里,荀夫人为幽兰擦了擦眼泪,用无可奈何的声音说:“兰儿,咱们母女不能都在这里等死,你要快找你爹去。”幽兰听娘这样一说,哭得更为伤心:“娘!我不能离开你,要死咱们就死在一起!”荀子与李斯冲出乱军之后,寻不到夫人和女儿,在一个小镇上寻了店铺住下,让李斯和另外两个弟子,分头去寻找荀夫人和幽兰。李斯骑马沿着来时的大道寻去,只见道路上横卧着乱兵的尸体、兵器、战旗,损坏了的战车和死伤的马匹。他仔细地寻找,察看,哪里也不见荀夫人和幽兰的踪影。太阳西沉,天空渐渐地暗了下来。鸟雀飞旋归巢,稀少的行人,也急急忙忙赶路宿店。李斯手牵马匹,徘徊在荒凉的大道上。远处,一辆豪华的马车驰来,行得很快。李斯望见了,不知是什么人。忽听有人喊:“师兄!……”啊,这是陈嚣的声音。李斯尚未看清匆匆骑马的陈嚣,陈嚣已经在他的身边跳下马来:“师兄!……”“啊!陈嚣师弟!”李斯十分惊奇,没有想到在这里遇上了陈嚣。陈嚣关心地问:“你怎么在这里?老师和师母他们呢?”李斯指着满目战乱惨状的荒野说:“我们在这里遇到了秦军追杀韩兵,被乱兵冲散,老师现在住在前面镇上的小店中,等待寻找师母和幽兰,我们找了许久,也未见师母和幽兰失落在何处。”陈嚣听了,心中难过:“这,这可怎么办呀?”“只好继续寻找。”李斯望见后面的车马临近,问道:“师弟,后面车上坐的是什么人?”未待陈嚣开口,后面的马车已经停下,春申君掀开车帷,在车上向李斯拱手道:“李斯先生!”李斯惊奇了:“令尹?”春申君下车走到李斯面前:“李斯先生,怎么匆匆而去了,荀老夫子呢?”李斯支吾道:“啊……老师住在前面镇上的小店里。”李斯引春申君来到客店,这客店是个车马店,仅有几间茅草客房,院子很大,可以容纳几十辆马车。荀子住在一间较为洁净的屋子里,地上铺着草席,没有几案、卧榻,住店的人只能席地而坐,卧地而睡。陈嚣随李斯先行一步,向荀子作了通禀。荀子见到陈嚣甚为高兴,听说春申君追来了,心中有些不悦。这位春申君,写信赶我离开楚国,如今又追上来,究竟是何意呢?春申君低头走进门来,笑微微地向荀子施礼:“荀老夫子,不想我们在此荒野小店相见了!”荀子还礼,不冷不热地请春申君席地而坐。李斯和陈嚣告辞出来,重去寻找荀夫人和幽兰,屋内仅剩下春申君和荀子两个人。“荀老夫子,究竟是哪个冒犯了你?如果是我黄歇有冒犯之处,我向你赔礼;如果是属下臣子,我拿他治罪!”春申君十分诚恳地说。荀子摇头未语。春申君又说:“那么荀老夫子何必要离开楚国而去呢?大王陛下和我衷心希望老夫子留在楚国,参与朝政,做我等的老师呀!”荀子平淡的回答道:“感谢令尹的盛情。荀况实在是人老思故土,愿在赵国养老安闲。”天已经全部黑下来,李斯、陈嚣焦急地走进门来:“老师,我和陈嚣师弟依旧没有找到师母和幽兰她们!”陈嚣也说:“我们把附近的村镇和山林全找遍了!”春申君佯做吃惊的样子说:“丢失了夫人和爱女这怎了得?明日,让我带的人与你们一同寻找。”深夜,一勾弯月挂在中天。荀子睡不着,出了房门,到院中独自散步。秋日的蚊虫在头顶、身边飞旋,荀子走到哪里,那些蚊虫跟到哪里,一会儿就聚集了一片。荀子心中烦躁,想着夫人和女儿,也顾不得蚊虫的叮咬,他仔细回想着乱军中的情景,似重又听到战马的嘶鸣,刀剑的撞击,唯独想不出他与夫人和幽兰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失散了。李斯和陈嚣知老师心中难过,也没有入睡,一同来到荀子身边。陈嚣说:“老师,天不早了,该歇息了。”李斯理解荀子的心情,安慰说:“老师,你不要想得太多,我们不是亲眼看到师母她们的车马冲出了乱军吗?我想她们不会出什么大事的。或许现在她们正在往韩国方向追赶我们呢。”“但愿如此吧!”荀子与李斯、陈嚣商量,“李斯,陈嚣,明日咱们就动身前往韩国。”陈嚣说:“老师,春申君昼夜兼程追赶到这里,他是想挽留你的。”荀子摇摇头:“他根本没有诚意,只不过为了他的名声,做做样子而已。”陈嚣向李斯提议,“李斯师兄,要不你先和老师去韩国,我留下来再寻找一下师母她们。”李斯没有回答,等待荀子发话。荀子说:“不必了。我们明日清晨一同走。”翌日,阳光初露,荀子一行即准备启程。春申君过来送荀子。荀子告别春申君说:“令尹,谢谢你的好意,请回吧!”春申君不无惋惜地说:“荀老夫子执意要离开楚国,前往赵国,看来黄歇难以挽留。好吧!老夫子,你们可以放心而去。我们相处一场,黄歇我愿尽朋友之谊。你走后,我会让人帮你寻找夫人和令爱,倘若她们尚在楚国,黄歇会派人专程将她们送到赵国去。”“谢令尹!”荀子思想了一下说:“令尹,离开楚国之前,荀况有一言相赠。”春申君拱手:“请指教!”荀子诚肯地说:“楚国之未来系于令尹一身。令尹当近贤良,远小人,明是非,辨忠奸。”“啊……”春申君无言以对,“黄歇一定牢记荀老夫子教诲。”荀子上车与春申君挥手告别。车马渐渐远去。十七韩非回至韩国,初见韩桓惠王,因口吃之疾受到君臣的奚落,心中甚为痛苦。以后曾两次求见于韩王,宫人都回说陛下身体不爽,不愿再见他。但韩非报国之心不死,他察访于韩国朝廷内外,洞察碍于韩国强盛的弊端,思考解除弊端的方略,写成文章,奉献于大王。有的送到大王手中,不合大王心意,弃之一边;有的送不到大王手中,就被那些妒嫉他的佞臣抛掉,韩非十分伤心。所幸的是,韩非在族人的照料下娶了一位好妻子,她贤淑,温存,知礼,很能关心他。这使韩非每遇折磨的心得到一些补偿。韩非的府邸在新郑都城一条僻静的街道上。高高的大门,引路直通客厅,客厅后院是书斋,韩非的报国之志难抒,就闭门写起了文章,在他的书斋中堆满了一捆捆写过和未写过的竹简。韩非夫人走进门来,恰至韩非住笔,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啊!夫人,我又写好了一篇文章。”韩非夫人走过去,坐在韩非身旁,拿起简册念道:“‘有度。国无常强,无常弱。奉法者强则国强,奉法者弱则国弱。’夫君,你这开篇之句写得好呀!”韩非也甚得意:“是么?”“是的。我想,你若是把这篇文章送与大王,大王见了这开篇第一句,就一定会再往下看的。”她鼓励着自己的丈夫。韩非并不报多大的希望:“唉!也许它到不了大王手中,就被那些蠹虫给吃掉了。也许到了大王手中,大王初看这头一句,就将它扔掉了。”“不会的。夫君屡向大王谏言,你的学识,你的赤子之心,总有一天感动大王的!”“但愿有那么一天吧。”韩非夫人突然想起:“夫君,适才家奴禀报说,荀老师带着弟子李斯和陈嚣昨日到了,就住在城内馆舍中。”韩非惊喜:“怎么,荀老师到韩国来了?”“听说他们是往赵国去的。”“荀老师在楚国做兰陵县令,为何要去赵国呢?”“不清楚。夫君,你该到馆舍中拜见荀老师呀!”“是的,只是……”韩非十分想念老师,转念一想,又有些迟疑了,我见了老师说什么呢?当初与老师分别之时,老师曾勉励我要像当年申不害辅佐韩昭侯那样,成就一番大业。我费尽心血写下的上书,一次一次被大王打了回来。面见大王又一次一次吃尽了白眼。那些被大王重用的所谓高人,长者,勇夫,皆是些不守法令,贪图私利的蠹虫。国家赖以富强的耕农、战士,相反劳苦而又贫贱。那些国家的蠹虫却享受富贵和尊荣!我的文章只可当柴烧,我的主张无人赏识,见了老师,我说什么呢?老仆颤微微地走进书斋,说:“公子,门外有人要见你。”韩非问:“什么人?”“说是你的老师和师弟。”“啊,荀老师来了!”韩非喜出望外,急忙起身走出书斋。韩非快步走到门前,老仆将大门打开。荀子、李斯和陈嚣出现在门外。韩非激动地上前跪拜:“老师……”李斯和陈嚣向韩非施礼:“师兄!”“师弟!”韩非抓住李斯、陈嚣的手,不知说什么好。好久才想起向荀子等人介绍他的夫人。韩非夫人向荀子恭敬施礼:“荀老师!”韩非又向夫人介绍李斯和陈嚣。韩夫人彬彬有礼地请客人进到家里。在客厅,韩夫人亲自为荀子和李斯、陈嚣斟茶。韩非今日与老师和师弟相见,心中激动,因口吃,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还是李斯先开口:“师兄,我们随老师去赵国,老师久未听到你的消息,心中挂念,特意绕道新郑,来看望师兄。”荀子呷了一口茶说:“是呀!常言师徒如父子。韩非跟随我多年,临淄一别,心中常常挂记。这次由楚国去赵国。我就是多走上三天五天的路程,也要看你一看呀!”韩非听了李斯和荀子的话,心中更为激动,多日的委屈一下子涌上心头。他突然伏地,失声痛哭:“老师,你……你的教导,弟……弟子从未忘记,怎奈……”韩非哭得说不出话来。陈嚣上前扶起韩非:“师兄,起来慢慢讲。”韩非止住悲泣,十分费力地说道:“弟子回到韩国,一心为国效力。我以为,韩国如今虽然弱小,然而,国无常强,也无常弱。只要大王肯以法治国,韩国必能强盛起来,不再受强国之欺。可是大王听信那些奸人之言,对韩非的谏言只字不听,那些奸人更是嘲笑韩非,连说话都结结巴巴,还会有什么强国妙策!”荀子气愤道:“人间的最大祸患,莫过于愚昧昏庸之辈毁弃德才兼备之人。”接着安慰韩非:“韩非,芷兰生在荒山野谷,不会因无人赏识便失去芬芳,贤士居住僻壤,也不会因不被任用便无真知灼见。”李斯十分同情韩非的处境,建议说:“师兄既然不为韩王所用,不如随老师一同去赵国!”陈嚣也同意李斯的话:“是呀,师兄,随我们去赵国吧,不要守在这儿总受窝囊气!”韩非摇摇头:“一则,我如今已有家室;二则,我是韩国人,不忍心看着韩国受人凌辱。我相信,我对韩国会有用处的。”荀子想了想说道:“也好,明珠埋在土中,终有一天会放光的。”第三章赵国论兵凡用兵攻战之本,在乎一民。弓矢不调,则羿不能以中微;六马不和,则造父不能以致远;士民不亲附,则汤、武不能以必胜也。故善附民者,是乃善用兵者也。──荀子《议兵》篇一邯郸,作为赵国的都城,是一个地位险要、风景优美繁华的城市。它地处太行山东麓,南临漳水,西望平原,土地肥沃,水源充足,北通燕、涿,南有郑、卫,处于太行八陉之一的滏口陉与南北大道的交汇点,邻近齐、魏、韩国的“四战之地”。早在春秋末期,邯郸就已成了一个初具规模的手工业和商业中心。赵国为参与诸侯国之间的兼并战争,逐鹿中原,自赵敬侯元年(公元前386年)始,从中牟迁都邯郸。经过敬侯、成侯、肃侯,武灵王、惠文王和当今的孝成王,六代君王一百多年的经营,邯郸已经成为可与齐国的临淄城、楚国的南郢并驾齐驱的繁华大都会。邯郸的建筑格局,同样是“面朝后市”。王城在西南,周长九公里还多。百官和市民们居住的大城在东北,周长约十五公里,比临淄城还要大。由于道路四方通达,张仪称“赵氏,中央之国也,杂民之所居也”。在邯郸城中,聚集了不少各诸侯国的商人,韩国阳翟的商贾吕不韦久居邯郸,贱买贵卖,动辄花费千金。邯郸人与齐国人一样,善于“设智巧,仰机利”。工于心计,投机取利。邯郸最为有名的是冶铁,与宛(河南南阳),棠溪(河南西平)在列国中同享盛名。邯郸有一个叫郭纵的冶铁工场主,他可以同王侯比财富。铸铜,制陶,酿酒,也都是邯郸享誉列国的精品。荀子一行来到邯郸已是华灯初上的时候,只见街道两旁门庭若市,店铺,酒肆,高大的府门,一个接连一个。豪华的车马,轻快地从大道上驰过。酒肆中不时传出轻柔的琴瑟之音和优美动听的歌声。荀子的车马直达安平馆舍,这里是邯郸城中最为豪华的馆舍。馆舍仆人手提灯笼引荀子、李斯、陈嚣穿过天井,登上楼梯,来到住宿的房门。荀子凭栏俯视灯光辉煌的邯郸城,顿生感触:“十年了,旧地重游呀!”仆人打开房门:“客官请!”将手中灯笼提高,为他们照亮。荀子等人进入房中,仆人为他们斟上水:“客官用什么,尽管吩咐!”听荀子回答不用什么,就退了出去。馆舍的仆人去后,荀子对李斯和陈嚣说:“十年之前,我在稷下学宫应秦昭王之邀,由齐国去秦国,路过赵国,往来都住在这个安平馆。”陈嚣赞叹道:“老师,这馆舍果然漂亮!”“是的。”荀子指着窗外说,“你们看,这里处在邯郸闹市中心,向西可望见赵王御苑中的梳妆楼;向北可望见当年赵武灵王演习骑马射箭的丛台;牛首水自楼下湍湍流过,清澈见底。两岸灯火,通宵达旦。站在此楼,可将邯郸繁华景象尽收眼底呀!”李斯依窗观看,感慨地说:“是呀,邯郸真美呀!”荀子说:“那年我在这里还结识了一个朋友。”李斯问:“是哪个?”“吕不韦。”“就是知名的阳翟大商人吕不韦吗?”“正是。他不只经商,且胸藏宏愿,绝非一般商人可比。那年他来到这安平馆拜访于我。我说,我不懂经营之道。吕不韦说,他想求教我的不是经营之道,而是帝王之术。”李斯奇怪地问:“啊!一个商人要修帝王之术,怪不得听人传说,他与在赵国做人质的秦国王孙异人过往甚密,竟然把他在邯郸的一位爱妾都送给了异人。”陈嚣插言道:“人们还说当年秦国兵临邯郸城下,赵国要杀死秦国的王孙异人,还是吕不韦用计使他逃回秦国的。听说现在吕不韦送给异人的那位爱妾和他生下的一个孩子还留在邯郸。”荀子意味深长地说:“这怕是吕不韦想要做的一桩大买卖吧!”李斯点头称是。忽又想起一事:“老师,如今我们无声无息地来到赵国,赵王何时会召见我们呢?”荀子微微一笑说:“不忙,赵王很快就会知道我们来到了赵国。”陈嚣和李斯都不理解荀子话中的含意。二人相互看了看,又不便多问。说话间,门外传来由远而近的脚步声。陈嚣闻声说:“老师,有人来了。”门外有人叫门:“客官歇息了吗?”荀子示意陈嚣将门打开。老馆长与怀抱琴弦的姬环走了进来。老馆长施礼道:“鄙人乃是安平馆馆长,客官远道而来,居住此处不知中意吗?”陈嚣答道:“多谢关照,一切如意。”“长夜漫漫,寂寞难耐。客官可要歌妓陪伴?”老馆长指着身旁的姬环说:“这是我们邯郸有名的娼女姬环。”姬环嫣然一笑,躬身施礼。陈嚣不知所措地望着荀子:“老师,这……”荀子走上前说:“老馆长,不认得了吗?”老馆长老眼昏花,一时辨认不清。荀子说:“十年前,我住在这里,咱们还一同饮过酒呀!”老馆长端详荀子相貌,恍然大悟:“啊!你不是闻名天下的大儒荀况先生吗?”李斯说:“他正是荀况老师!”老馆长欣喜地说:“哎呀,圣人光临寒舍,我竟没有认出,失礼,失礼!”说着又向荀子作了一个长揖。荀子谦虚地还礼:“哪里哪里,荀况匆匆而来,又要打扰贵馆。”“圣人驾到,蓬荜生辉。姬环,快快歌上一曲,欢迎荀老夫子。”老馆长将姬环推到了荀子面前。姬环调动琴弦,准备唱歌,荀子止住道:“老馆长,谢谢你的关照。天时不早,请老馆长和姬环姑娘也早些歇息吧。”姬环上前深深一拜,声如玉磬:“荀老夫子,小女子姬环父兄皆在长平之战中死于秦兵刀下。如今孤身一人,沦为娼妓,聊以为生。求老夫子可怜,让我为你唱上一曲吧!”此时,荀子才仔细看了看姬环,看她不过十八九岁年纪,只生得细眉凤眼,白嫩的面颊,略挂愁容,更为楚楚动人。荀子听了她自述的身世,顿生怜惜。联想到长平一战,赵国损伤的四十五万将士,该有多少父母失去儿子,妻子失去丈夫,儿女失去了父亲。再有那邯郸城被困三载,饿死战死的不计其数,又留下了多少孤儿寡女!荀子望着姬环,泪眼欲滴,凝目待答,甚为可怜,感叹道:“连年征战,给百姓留下了多少苦难呀!好吧,你唱吧,就请你歌上一曲吧!”姬环手抚琴弦,未从开口,泪珠先从眼眶中落下。细指拨动琴弦,叮咚悦耳,又含悲切。小口微张,传出哀怜的歌声,如泣如诉,似孤雁长空飞过,似清泉穿流于夹石缝中,似春风吹掉落叶,似悲鸟发出哀鸣。唱出了乱世的劫难,百姓难忍的苦痛。只唱得陈嚣落泪,李斯动情,老馆长嘤嘤抽泣,荀子也泪湿衣襟。一曲终了,琴音未散,萦绕于众人的心弦,久久还在伤情。荀子由歌而叹:“民之心声,此乃民之心声呀!百姓呼唤平息战乱,天下一统。”转身对陈嚣说:“陈嚣,送她一锭金子。”陈嚣取出一锭金子交与姬环,姬环深深施礼拜谢:“谢先生!”老馆长起身告辞:“荀老夫子,打扰了!”“请!”荀子、李斯和陈嚣将老馆长和姬环送出门外。李斯回到屋里说:“常听人说赵国美女闻名天下,没有想到连出入馆舍酒肆的娼女也如此的美貌!”荀子问道:“你们以为安平馆长此来,是为我们送美女的吗?”李斯、陈嚣不解:“……”荀子说:“他是来查看我们的。”李斯问:“老师,何以见得?”荀子说:“眼下列国战乱,常派出密探窥视敌国的动向,刺探敌国的军情,离间敌国的君臣。长平大战之后,赵国希图复兴,更是小心戒备。像安平馆这样的大馆舍,皆负有监视外来行人的重任。你且看,明日安平馆一定会将我们的到来,报与赵王宫中。”二果然,次日,赵孝成王登临朝堂,端坐丹墀。文武大臣行过礼之后,即有临武君施礼奏道:“启禀大王陛下,安平馆舍禀报,昨日荀况带着他的弟子来到邯郸。”“荀况?!”赵孝成王有些出乎意外。文武大臣议论纷纷:“此人是当今天下闻名的大儒!”“他曾三次在齐国稷下学宫职任祭酒!”“他在楚国做兰陵令,为何来到赵国呢?”一文臣站出来施礼说:“大王,荀况倡礼义,重法度,精于富民强国之道。走遍列国,倡导一统天下之论,是难得的济世之才。我赵国正值复兴之时,荀况此来,乃天助我赵国。”赵孝成王思索着:“嗯……”临武君说:“禀大王陛下,当今列国皆广揽贤才,以成霸业。荀况本是我赵国之人,今日至赵,理当挽留,委以重任。”众文武大臣皆附和说:“临武君之言甚是。”“好!”赵孝成王说:“众卿之见,正合朕意。临武君,传朕口谕,立刻请荀况进宫!”“是!”临武君应声欲走。“慢!”赵孝成王忽又转念道:“速备车马,朕要亲自到安平馆迎接荀老夫子!”安平馆的老馆长今日起得甚早。昨日连夜将荀子到了邯郸的消息禀报与临武君,他料定,大王晓知此事之后,定会派人来接荀子进宫。大王登殿理事在辰时,文武大臣寅时就准备上朝,到得朝堂,天还不亮。老馆长今日也天不亮就起身,坐在安平馆舍的门外,两眼盯着一街两巷的行人,看哪个是来传送大王诏谕,请荀子入宫的。老馆长等着等着,旭日已升到树顶,还不见有人来到,他有些坐不住了,是临武君没有禀报大王,还是大王不把荀子的到来看作大事?如果是这样,临武君和大王都太胡涂了。像荀子这样的大儒你们瞧不在眼里,不放在心上,你们还要什么样的贤才呢?还讲的什么重振赵国呀?又一想,不会的。临武君不是这样胡涂的人,大王经过了长平之战,不识贤愚,错用将才的失败,邯郸被困三年的苦难,也很懂得任用贤良的重要了。可是,为何到此时还不见有人来呢?老馆长越想越不解,越想越焦心,抬起头来,手搭凉棚向远处了望,只见两辆豪华的马车自南向北驰来,在朝阳之下金光闪闪,耀眼辉煌。从那高高的伞盖,红黄相间的流苏,六匹又高又大一色枣红马,他认得出,这是大王的御车。啊呀!大王来了!大王做什么来到了大街上?从王宫到这里有十里路程,这是欲往何处?是来接荀子入宫的吗?不会吧。从来没有听说过大王亲自出宫接过什么人。他不是到这里接荀子,又是做什么去呢?老馆长正犹豫不定地思想着,两个手执长戈的武士突然在他的身边下马,问道:“你可是安平馆长?”老馆长并不心惊:“正是。”“快禀告荀况,大王陛下到!”啊呀,大王陛下果然是来接荀子的!老馆长闻讯转身跑回馆舍,气喘嘘嘘地上了楼,推开荀子的房门,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荀老夫子,大王陛下亲自来接你进宫呀!”李斯与陈嚣十分惊讶:“啊,老师,赵王来了!”荀子吩咐:“我们出去相迎。”李斯、陈嚣随荀子下楼,在天井中与赵孝成王和临武君相遇。赵孝成王躬身施礼:“荀老夫子,朕不知您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失礼失礼!”荀子恭敬还礼:“哪里哪里,荀况不过一飘泊儒士,如今冒昧而至,惊动陛下,实在是不敢当,不敢当!”临武君上前施礼说:“荀老夫子!”荀子抓住临武君的手:“临武君!”赵孝成王问:“怎么,你们早已相识吗?”临武君说:“岂止相识,当年臣去齐国临淄求援,荀老夫子还为我仗义执言呢!”“啊!”赵孝成王对荀子更为崇敬:“荀老夫子品德高尚,学识博大精深,朕久盼当面请教,求之不得。今日荀老夫子回归故国,请随朕进宫,赐教于朕如何?”“游子还乡,理当效劳,何谈赐教二字。”赵孝成王见荀子爽快地接受了邀请,更为高兴:“如此,请!”“请!”荀子随赵孝成王出了安平馆。临武君也请陈嚣、李斯一同出门。安平馆门外的邯郸街市上已挤满了人群。宫中的护卫持刀、剑排列于两侧,不许人车来往走动。好奇的百姓有工匠、有商贾,有进城的农夫,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有的不知道安平馆发生了什么事;有的知道是大王陛下在此。陛下常在宫中,难以相见,今遇良机,等待着要看上大王一眼。有的人知道是大王来接驰名于列国的大儒荀子,更要久等,看一看陛下,是如何把荀子接进宫去。有一个十分引人注目的少年,他叫侠虎,浓浓的眉毛,一双黑而有神的大眼,头戴扎巾,身穿丝绸短裳,足蹬轻快皮靴,腰挎修长的利剑。他从重重人群的身后,挤到了最前面,紧靠护卫的宫中武士站立。若不是有武士把守,他会一直奔到安平馆门前。赵孝成王与荀子一同出来了,众人看见自己的大王三十余岁,头戴一顶用珠宝编缀而成的王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白皙的面皮,短短的黑须,慈善的眼睛微微含笑,走起路来飘然潇洒,果是一派帝王风度。与他并肩同行的长者三绺长须飘然胸前,目光睿智,个子不甚高大,一观此人就有一种博大精深的内在气质,这位一定是荀老夫子了。他们的出现在人群中引起一阵骚动。立在最前面的侠虎激动地想要走上前去,被护卫的武士严厉地喝斥后退。赵孝成王引荀子来到自己豪华的御车旁,说:“荀老夫子,请上朕的马车,咱们并肩而坐。”荀子连连摆手:“陛下,不不不,这有些不恭吧!”赵孝成王真诚地说:“朕仅是一国之君,你乃列国儒学之尊,理当如此,请!”赵孝成王亲扶荀子上车,卫士扶赵孝成王上车,驭手挥鞭,六匹马齐声长啸,赵孝成王与荀子并肩坐在车上,向宫中驰去。李斯、陈嚣登上临武君的车子,随行于后。那侠虎目不转睛地在百姓中远远观注着大王躬亲请贤的一举一动。待车马走得望不见了,他才回转身来,寻到自己拴在店铺门前的白马,沿街奔出了闹市。侠虎骑马出东门,沿牛首水(现今沁河)行至与拘涧水(今渚河)的汇合处,这里有一个湖泊,周围是高耸入云的树木。十数名十四五岁的少年在这密林中靠近湖泊的一片空地上练武,他们认真执剑对击,赤拳对打。精神抖擞,一丝不苟,如同面对敌手一般。侠虎骑马远远看到一个少年行动稍有迟缓,翻身在少年身边下马,一拳将他打倒,狠狠地说:“赵国人都像你这样,还不亡国吗?”那少年痛得龇牙咧嘴,听到侠虎的训斥,立即跃起身直挺挺站在侠虎面前。侠虎对大家说:“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荀老夫子到赵国来了,赵国有希望了!”荀子的名字早已记在这些少年的心头,且十分敬仰。闻侠虎言罢,齐声欢呼:“好!”侠虎是他们自己拥戴的小首领,一切行动全听侠虎指挥。侠虎命令说:“荀老夫子是赵国人,咱们要让荀老夫子看看咱们赵国人的骨气,练!”众少年一齐应声:“练!”三赵孝成王将荀子接入王宫,二人并坐于丹墀。临武君、李斯、陈嚣在下面陪坐。宫人献上茶果,赵孝成王恭敬地问过寒暖之后,说:“荀老夫子,昔日,因朕错听误国之言,用将不当,致使四十五万将士在长平被秦军坑杀,都城邯郸又被秦军围困三年,元气大伤,国力一时难以恢复,朕每日甚是忧虑。荀老夫子到来,乃是喜从天降。朕欲求教荀老夫子用兵之道,请问老夫子,用兵之要术是什么呢?”荀子望了望临武君和李斯、陈嚣说:“临武君是带兵之人,我想请临武君先讲一讲。”临武君说:“我以为上得天时,下得地利,善观敌人之动向,而后出兵,先敌到达,占据有利地形,这就是用兵之要术。”荀子问:“李斯、陈嚣,以你们之见呢?”李斯说:“我以为临武君之言乃是兵家之论,甚为得体。”荀子摇头说:“不然!”赵孝成王说:“请老夫子赐教。”荀子道:“用兵攻战之本在于一民(使人民心意一致)。如果弓与箭不协调,神射手后羿也难射中微小的目标。如果六匹马配合不好,就是再好的驭手也把车赶不远。如果百姓与朝廷离心离德,再好的将军也一定不能打胜仗。所以,善争取百姓者,才是善于用兵者。用兵之要术在善于使民心归附。”临武君说:“荀老夫子,此话讲得不当吧!兵家所重视的是形势和条件,所实行的是变化和诡诈,善用兵者,神出鬼没,莫知从何而出。孙武、吴起以此无敌于天下。难道一定要使民心归附吗?”荀子说:“不然。我所说的是仁义之兵,欲称王天下者的意志。你所重视的是权谋势利,欺诈诡变,这是诸侯国才使用的方法。仁义之兵不可以欺诈,能受欺诈者只是那些君臣上下离心离德之兵。仁义之兵上下一心,三军同力,臣民对待君主,下级对待上级,如同子女对待父亲,弟弟对待兄长。仁义之人在百里之国当政,耳目可达千里;在千里之国当政,耳目可达四海,必是耳聪目明,常备不懈。仁义之兵聚则成卒,散则成列,似莫邪之剑,碰着它就会被击溃。反之,那些残暴的国君,谁会跟随他呢?只能是他的百姓。然而,他的百姓喜我若父母,回顾其国君视若仇敌。人情所致,谁会为他所厌恶的人残害他所喜欢的人呢?《诗》曰:“武王载发,有虔秉钺,如火烈烈,则莫我敢遇。’(译文:武王出师手执斧钺;势如烈火,谁敢阻挡。)说的就是这个意思。”赵孝成王与临武君对于荀子的论述甚为钦佩,二人同时合掌称好。赵孝成王说道:“请问荀老夫子,王者之兵该行何道呢?”荀子说:“一切在于大王,将帅次之。请让我说一说王者和诸侯强弱存亡与安危的道理。君王贤者其国治,君王不贤者其国乱;注重礼义者其国治,轻贱礼义者其国乱。治者强,乱者弱,是强弱之根本。在上者足为臣民所敬仰,臣民可为其所用。在上者不足为臣所敬仰,则臣民不为所用。臣民为所用则强,臣民不为所用则弱,此乃强弱之规。崇尚礼义,论功行赏,是上策;注重禄位,重视气节,是中策;只重战功,轻视气节,是下策。这是国家强弱之要略。齐国注重技击,得一首级,赏金八两。这种办法对付弱小的敌人可用,遇到强敌,就会军心涣散,似如飞鸟,这是亡国之兵也,没有比这更弱之兵了,与从市上雇佣人打仗所差无几。魏国之武卒,按一定的标准选取。穿三段衣甲,操十二石力量之弓,背五十技箭,扛戈、戴盔、佩剑、带三天口粮,日行百里。考中者可免除全家的徭役,免征田宅之税,到老其权利不可剥夺。所以,魏国之国土虽大,税收很少。这是危国之兵。秦国土地贫瘠,使役百姓严酷,用刑罚和奖赏逼迫百姓参加战争,除了打仗去向君王求利,无路可走。立功受赏,得赏更想立功,功赏相长。斩首五个敌人,可使役五户人家。因此,秦国兵员最多,战斗力最强,征税之土地也多。所以,秦国四代皆强胜,非为侥幸,在所必然!齐国的技击不可遇魏国之武卒,魏国之武卒不可以遇秦国之锐士,秦国之锐士不可心挡齐桓公、晋文公有严明军纪的师旅,齐桓公、晋文公的师旅不可以敌汤王、武王的仁义之师。与汤、武仁义之师打仗,如同用鸡蛋碰石头一样。”赵孝成王和临武君都听得津津有味。陈嚣一旁问道:“老师谈论用兵,常把仁义作为根本。仁者,爱人;义者,循理。既然如此,那还用兵做什么呢?凡用兵者,哪个不是为了争夺呢?”荀子微微一笑:“并非像你知道的那样。仁者爱人,只因爱人,才憎恨害人之人;义者循理,只因遵从正义,才憎恨作乱之徒。所以以仁义之人用兵,为的是禁暴除害,非为争夺。仁义之兵,到来可以大治,所过之处无不受到教化,如降及时之雨,百姓莫不欢喜。《诗》曰,‘淑人君子,其仪不忒,其仪不忒,正是四国。’(译文:贤德君子,言行如一,言行如一,整治四国。)讲的就是这个道理。”李斯说:“老师,秦国四代兵强海内,威震诸侯,并非是靠仁义取得的,靠的是选取有利时机,便利从事。可作何解呢?”荀子回答说:“李斯呀,你没有弄明白。你说的便利并非是真正的便利。仁义是用来修治政事的,政事修治好了,民亲其君,愿为他去死,这才是最大的便利。所以说一切在于君王,将帅领兵是第二位的。秦国四代强盛,却常常担心天下诸侯联合反对他。此谓之乱世之兵,未有将仁义作为根本。不求之于本,而索之于末,这就是世道所以混乱之缘由。”荀子回头对赵孝成王说:“礼,是治国的最高准则,强国之本,立威之道,建功立业之纲。王公遵循可以得天下,不遵循就要亡社稷。所以,坚甲利兵不一定打胜仗,城高河深不能算坚固,令严刑繁不能算有威,遵循礼义之道就可成功,不遵循礼义之道就要失败。“楚国用沙鱼皮和犀牛皮做铠甲,坚如金石;用宛地出产的戟矛,像蜂蝎一样惨毒;行动敏捷,疾如飘风。然而垂沙一仗,楚军惨败,主将战死,庄0 起来造反,楚国分为三四。是无坚甲利兵吗?不是,是君王没有遵行礼义。楚国有汝水、颖水、长江、汉水作为天险,有北部邓邑的森林为天然屏障,有环绕方城山的长城御敌入侵,然而,秦军一到,就攻占了它的国都鄢和郢,如同摇落枯叶一般。是无要塞可守吗?不是,是君王没有遵行礼义。殷纣王挖比干之心,囚禁箕子,设置炮烙酷刑,杀戮无时,臣民皆提心吊胆,不知何时丢掉性命;然而周军一到,令不行乎下,民不听调遣。是令不严,刑不繁吗?不是,是君王没有遵行礼义。”荀子越讲越有兴致,他进一步细细论道:“大王,当君主的人,大抵都用奖赏、刑罚、欺诈治理百姓,使他们效劳。人之行动者,为了奖赏,则见与己不利就不做了。所以,奖赏、刑罚、欺诈不足以尽人之力,以致于献身。如果大敌当前,让他们去守危城,就必然要叛变;让他们去作战,就必然要失败;遇上艰难困苦,就必然逃跑,很快溃散。这不是下反而制其上吗?所以,奖赏、刑罚、欺诈之道,乃是雇佣之道,不足以聚合百姓,强盛国家。推崇名节,申明礼义,崇尚贤能,爱护百姓,君主遵循此道,可以得天下,威力无穷。”赵孝成王握住荀子的手:“朕久闻荀老夫子大名,今日聆听教诲,方如老夫子果是难得的治世贤才!”荀子谦恭地微笑道:“大王过奖了。”赵孝成王郑重地说:“赵国是你的故乡之土,近些年来屡遭祸乱,朕愿拜你为上卿,请你参与朝政。望你能久居故土,助朕重振赵国。”荀子拱手道:“谢陛下厚爱!”赵孝成王与荀子商议:“朕要开设一座论兵馆,请荀老夫子为将士讲授用兵之道。不知老夫子意下如何?”“荀况愿遵王命!”赵孝成王甚为高兴:“好!临武君,你在邯郸城内为荀老夫子选下上卿府邸。荀老夫子衣、食俸禄与国中卿相等同。”四临武君经过几日查巡,终于在邯郸城中为荀子找到了一座十分满意的上卿府邸。他把荀子、李斯、陈嚣领来观看。这是一座高门大院。院中花木扶疏,引路相连长廊,客厅轩明几静,顺两廊入后院,有寝室,有书房。临武君介绍说:“荀老夫子,这里原是马服君赵奢将军的府邸。赵奢将军为赵国立过大功,在阏与曾大败秦军,令秦兵闻风丧胆。可他的儿子赵括,却只会夸夸其谈。在长平一战,赵括率领的四十余万大军被秦军俘虏、活埋,他自己也死于乱军之中。他的母亲气绝而死。这座府邸,也就没有了主人。”荀子感叹道:“名将之子,纸上谈兵,兵败身亡,这是一个很深的教训,将永远警诫后人!”临武君问:“荀老夫子就住在此处可好?”荀子点头:“好,甚好!”他们一同来到客厅坐下。临武君问:“荀老夫子,夫人与令嫒近日有消息吗?”一提起夫人和女儿,荀子心中顿出感伤,摇头道:“无有。”临武君劝慰说:“大王陛下得知老夫子在途中与夫人和女儿失散,甚为关切,我已遣人沿老夫子前来赵国之路途,多方寻找。”荀子十分感激:“多谢!多谢!”“陛下还说,如今荀老夫子身边无人照料,要我挑选一位贤淑、貌美的邯郸女子,以照料老夫子的饮食起居。”赵王为荀子想得很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