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 《李清照集校注》第 210 至 211 页。② 详见本评传第二章“出身相门的母亲”一段。③ 据载秦桧其人前后不同,至其为奸相时,李格非夫妇早已谢世。更多的是回避、谢绝!这方面有一个现成的例子,即本书第四章在“格调凄 凉的晚景词”一节中解读其元宵词《永遇乐》时,总感到意犹难尽,其原因主要是那时对此词中的隐秘尚不便和盘端出。这种隐秘就是被清照谢绝的乘 着“香车宝马”“来相召”的“酒朋诗侣”的真名实姓。笔者在编写《李清照年谱》时将《永遇乐》系于绍兴十七年(1147 年),这当然是一种大致编 年,在这前后的一段相当长的时间,正是秦桧因与金人达成和议“有功”而为高宗所宠信、“红得发紫”的时候。在朝政方面清照虽然没有任何发言权, 其实她是反对议和最坚决的人物之一。在秦桧被俘前、朝廷不存在战和之议时,她与秦桧一家既有姑表之亲,亦当有“酒朋诗侣”之谊,但现在她绝不 愿再同参与杀害岳飞的佞人来往,故加以谢绝!《永遇乐》中还有更为发人深思的一句云:“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 语”,过去对此句的解读一般停留在说词人因其亲人赵明诚的亡故自己再无欢乐可言,而只能“听人笑语”!现在看来,虽不能说没有这层寓意,但其 难言之隐不在于此,而是向人暗示,此时发出欢声笑语的主要是秦桧及其随之升天的家人,岳飞父子及其部将张宪早已被杀害;“建炎复辟”中为高宗 出了大力的张浚,三十三岁执掌国政,“自寇准以后,未有如浚之年少者”①,竟亦被罢;同样在建炎三年高宗蒙难时,韩世忠多方扈卫、力挽狂澜,所以 他与其妻梁氏曾受到朝廷很重的封赏,待遇尝视同宰执,此时意欲远祸的韩老帅自知其主战不得君心,遂请求退还朝廷一切破格待遇,于清寒中渡其晚 年;更多的重臣不是被编、贬,就是自动退避。所以“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所概括的绝不只是清照一人因丧偶而产生的孤苦心情,其所隐含的 当是秦桧擅政时期忠草之士禁著寒蝉,奸佞之徒无法无天的极度黑暗的政治 现状!②从另一件事中则可“反证”出清照对秦桧的态度,即她十分信赖明诚家 的远亲綦崈礼,在她因与后夫离异、诉讼而面临被判刑二年的惩处时,曾求助于綦崈礼,而爹遂予援手,清照仅“居囹圄者九日”,为此她对綦氏感戴 不已,特撰谢启。同一位綦崈礼,其对秦桧,则严加指斥:自诡得权而举事,当耸动于四方;逮兹居位以陈谋,首建明于二策。罔烛厥理,殊乖素期。念方委听之专,更责寅恭之效。而乃凭恃其党,排摈所憎,岂实汝心,殆为众误。顾窃弄于威柄,虑或 长于奸朋。①看来正是綦崈礼亲手写的这段文字,在秦桧被罢相的过程中起了很重要 的作用。这段文字的可贵之处还在于它既填补了关于秦桧罢相史料的空白②,又为后人提供了一个深思李、秦关系的线索,即清照在面对“指控”和“被 指控”的与其同有亲故关系的两个人时,她义无返顾地把指控者綦崈礼视为自己的恩人,其对被指控者秦桧的态度则不言而喻。这是发生在绍兴二年的 事,到了绍兴十三年,清照因其文名被朝野所重,本应是“学士院”份内的① 《续资治通鉴》卷一○五。② 这方面不论从史书中,还是从清照的有关作品中均可找到清照与秦桧之流有冰炭之异的许多根据和“内 证”,限于篇幅,则尽量从简。① 《续资治通鉴》卷一一一。② 一说这方面的史料,力秦桧擅政时所焚灭。“进帖子词”之类的应酬事,③人家也求到了她的名下,她不得不越俎代扈替 人撰写《帖子》,即使这样她也不肯为秦桧之兄秦梓捉刀代笔,为此得罪了这个因缘其弟之势而得志的小人,使得清照被当事者以菲薄的报酬所打发。 此事的来龙去脉,详见于本书第二章的“捉刀代笔依人意”一节。可以进一步对比出清照好恶的还有一件较典型的事例,即同样做过宰相 的两个人,一个是赵挺之,一个是秦桧,虽然前者也曾使清照感到“炙手可热心可寒”,但她在文章中涉及到他和他的夫人时,清照总是尊称为丞相, 对其婆母也是大夫人长大夫人短的口气极为亲切,①特别是对赵挺之丝毫不记其前嫌;对秦桧则大不相同,虽然他两任宰相共达十九年,比赵挺之身居相 位时间长得多,但清照却只字不提,在这里,沉默就是异议,甚至是抗议!这一切均可昭告后人,清照虽与秦桧一家稍有亲故,但实际关系却是对立的、 甚至是相当紧张的,因为他们一方是嫠不恤纬、惟国是爱的忠草赤子,另一方则是卖身投靠家国之仇敌的佞人。综上所述,我们的传主不仅是一个近“污泥”而不染的脱离了低级趣味、 品格高尚的人,在思想襟抱、文学造诣等诸多方面,她还堪称亘古女杰一清 照!③ 《续资洽通鉴》卷一二六。① 《后序》。附录一赵明诚传一、家门状况(一)父母及同胞兄妹之简况 赵明诚的祖父名元卿,曾官北京(大名)①,其父名挺之,字正夫,谥号清宪,密州诸城(今属山东)人。进士上第②,《宋史·赵挺之传》记其事颇生动翔实,但限于篇幅,兹摘要复述如下: 他大致是这样一个人:在其上司贪图财利,不能及时将皇帝的赏钱下发,被激怒的士卒手持棍棒冲进官府时,其他大小官吏都吓跑了,赵挺之却敢于 坐在堂上,问明情况,立即将赏钱发给士卒,却惩治了领头闹事的人,此事便很快得以平息;对于关乎民生安危的水文地理方面的事情,他也曾发表过 正确见解;在德州通判任上因推行王安石变法而与苏轼、黄庭坚结怨;在出使时,尚能力争保持大国尊严,并能顺应皇帝“不与四夷生隙的“息兵”之 策;在与蔡京共事时,或“屡陈其奸恶”,或“请去位避之”,不因其对自己有荐举之功就与蔡同流合污。应该说这是相当难能可贵的一种政治品格, 但《宋史》本传却谓其“与京争权”。此说即使有某种依据,亦恐欠公允。因为在与蔡京的关系方面,赵挺之是占理的,其与蔡京的矛盾主要是出于对 其恶行的抑制。赵挺之与苏拭之间的矛盾虽然有所不同,但史家的是苏非赵亦不尽可取。可以说赵挺之还是一个较有胆识和作为的官吏,其被史家非议, 主要当是因为他是王安石变法的积极推行者,为此得罪了司马光、苏轼和其他与变法不能两立的朝臣。在其本传中没有提到的赵挺之在对待亲家李格非 和儿媳李清照事,虽有不近情理之处,但也与他们所持政治见解不同有关。此外还有一些记载,说明赵挺之是一个颇具传奇色彩的人物,其中的一则曰:赵清宪侍父官北京时病利,逾月而死。将就木,忽有京师递角至,发之无文书,但得侯家利药一帖,以为神助,即抉口灌之,少顷复苏。遣人入京扣奏邸吏。盖其家一子苦泄利,买药欲服,误以入邮筒也。又尝病黄疸,势已殆。有妪负小盝至门,家人问:“所货何物?”曰:“善烙黄。”呼使视之,发盝取铁匕烧热,上下熨烙数处,黄色应手退。后为徐州通判,罢官将行,又以利疾委顿。素与梁道人善,其日忽至,问所苦,曰:“无伤也。”命取水一杯置案上,端坐毗之,须臾水跃起如沸汤,持以饮赵,即时痛止。公心念无以报,但有高丽银盂,欲赠之,未及言,道人笑曰:“高丽银与 铜何异?不须得。”长揖而出,追之不及。①另一则见于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七:赵相挺之使虏,方盛寒,在殿上,虏主忽顾挺之耳,愕然急呼小胡指示之,盖阉也。俄持一小玉合子至,合中有药,色正黄,涂挺之两耳周匝而去,其热如火。既出殿门,主客者揖贺曰:“大使耳若用药迟,且拆裂缺落,甚则全耳皆坠而无血。”扣其玉合中药为何物,乃不肯言,但云:“此药市中亦有之,价甚贵,方七直钱数千。某辈早朝遇极寒,即涂少许。吏卒辈则别有药,以狐溺调涂之, 亦效。”以上记载虽有明显的荒诞之处,但其旨当是为了说明赵挺之吉人自有天① 洪迈《夷坚乙志》卷九,中华书局 1981 年版。② 《石林燕语》卷三载:挺之系熙宁三年,叶祖洽榜进士。(陈按:是年约三十一岁)。① 洪迈《夷坚乙志》卷十四。相,能够逢凶化吉,遇难呈祥,非常人可比,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值得玩味 的是这些记载竟出自离赵挺之生活的时代很近的、知名度很高的人物的手笔,可见赵挺之的口碑有很不错的一面。赵挺之虽然也善书法,但成就远不能与苏拭、黄庭坚相比。《书史会要》 卷六仅留其名而已。《中州金石记》卷四载有《韩宗道墓志》,元符二年七月立,曾肇撰,赵挺之正书,在许州。终其一生无文集传世,有诗四首,分 别见于《宋诗纪事》、岳珂《宝真斋法书赞》、《天台集续编》、《绍熙云 间志》。明诚之母郭氏,东平(今属山东)人,她的父亲郭概“法家者流,遍历 诸路提点刑狱,善于择婿。赵清宪、陈无己、高昌庸、谢良弼名位皆优”①。看来郭氏前半生是妻因夫荣,后又母由子贵。其本人虽谈不上有什么事功, 但有两件事却值得一提,一是:赵正夫丞相薨,车驾临幸,夫人郭氏哭拜请恩泽者三事:其一乃乞于谥中带一“正”字,余二事皆即许可,惟赐谥事独曰“待理会”。平时徽庙凡言“待理会”者,皆不许之词也。正夫遂谥清宪。①可见郭氏与其“法家者流”的父亲颇有相似之处,就是在皇帝面前她也 敢于争名争利,甚至提出了皇帝“不许”的非份之请。二是:政和元年五月丁亥,诏除落观文殿大学士特进赠太师(陈按:当为司徒)赵挺之责降指挥,从 其妻秦国太夫人郭氏奏请也。②郭氏的这些举动当非出于自身考虑,倒很可能是“夫死”“从子”之所“想”,也就是一切着眼于其子女的前途,所以她深得晚辈爱重。她卒后先 殡金陵,在金兵紧逼,形势极端危急之时,其子女还将她的遗骨迁往皇州。但遗憾的是不管在哪里,恐怕最终未能与其夫袝葬。《宋宰辅编年录》载赵挺之长子曰存诚、次子曰思诚、三子曰明诚。此 与翟耆年云明诚“大丞相挺之之季子”③说相合,兹从是说,而不从它说④。存诚于徽宗时登进士第,历任校书郎、秘书少监、广东安抚使等。思诚先以 父荫封秘书少监,历任中书舍人等职。赵明诚是否有胞姊尚不得而知,只知其有妹,“妹婿任兵部侍郎”,建 炎三年“从卫在洪州”⑤。(二)苏轼、赵挺之交相攻讦之始末大约在赵明诚五岁时,其父赵挺之通判德州,奉行王安石新法。是时,① 王明清《挥麈后录》卷七,四部丛刊续编本。① 陆游《老学庵笔记》卷四。② 《宋宰辅编年录》卷一二。③ 见《籀史·赵明诚古器物铭碑》,作者翟耆年系明诚表甥,其说可信。④ 洪迈《客斋四笔》谓明诚为清宪丞相中子,疑误,不从。⑤ 李清照《后序》。苏门四学士之一的黄庭坚则加以抵制,不把赵挺之放在眼里。不久挺之召试 馆职①,苏轼竟说:“挺之聚敛小人,学行无取,岂堪此选。”为此“挺之深衔之”②,也就是说从此苏、赵间结下了怨仇。苏轼把他对王安石变法的不满 发泄到执行者赵挺之身上,赵就对苏进行报复。应该说矛盾主要是由苏轼挑起来的,特别是其门人黄庭坚对赵挺之简直搞了一些恶作剧,比如哲宗元祐 元年(1086 年),明诚六岁时,赵挺之与黄庭坚为同僚,黄因赵是鲁人“意常轻之。每庖吏来问食次,正夫必曰:来日吃蒸饼。一日聚食行令,鲁直(黄 庭坚字)云欲五字从首至尾各一字,复合成一字,正夫沉吟久之,曰:禾女委鬼魏。鲁直应声曰:来日正整。叶正夫之音,阖座皆大笑。”③《山谷 先生年谱》云:“苏轼言:御史赵挺之在元丰末通判德州,而著作黄庭坚方监本州德安镇。挺之希提举官杨景棻之意,欲于本镇行市易法,而庭坚以为 镇小民贫,不堪诛求,若行市易法,必致星散,公文来往,士人传笑云云。”苏、黄这样做,不管是谁都是难以容忍的,何况当时的赵挺之还是一个热血 男儿!当然这不是说赵挺之日后的做法都是在理的,相反,赵对苏的还击,有时远远超出了正当防卫的限度。比如元祐二年明诚七岁时,赵挺之迁监察 御史,“至是劾奏轼草麻(指苏轼起草的诏书)有云:‘民亦苏止,,以为诽谤先帝。”④元祐二年(1087 年)十二月“丙午,赵挺之奏:‘苏轼学术, 本出《战国策》纵横揣摩之说。近日学士院策试廖正一馆职,乃以王莽、袁绍、董卓、曹操篡汉之术为问,使轼得志,将无所不为矣。’”⑤“翰林学士 兼侍读苏轼,罢为龙图阁学士、知杭州。轼尝读《祖宗宝训》,因及时事,历言:‘今功罪不明,善恶无所劝沮;又,黄河势方北流而强之使东:夏人 寇镇戎,杀掠几万人,帅臣掩蔽不以闻,朝廷亦不问,恐宫成衰乱之渐。’当轴者恨之,赵挺之、王觌攻之尤甚。轼知不见容,请外,故有是命。”① 元祐四年五月,“太皇太后忽曰:‘蔡确可英州别驾,新州安置。’宰执愕立相视。”范纯仁、刘挚、吕大防为之剀切说情,太皇太后弗听而曰:“山 可移,此州不可移也!”意谓定将蔡确贬谪到新州那样的荆棘丛生的边远之地。此次蔡确被贬的罪名主要是因为“确本出王安石之门”。所以此时知杭 州未行的苏轼不无得意地“密疏言,‘朝廷若薄确之罪,则于皇帝孝治为不足;若深罪确,则于太皇太后仁政为小损。谓宜皇帝降敕推治,而太皇太后 特加宽贷,则仁孝两得矣。’太皇太后善其言而不能用。”为蔡确之事,受连累的变法派人物计有章惇、吕惠卿、曾布、沈括、赵挺之等七十余人,苏 轼则为之推波逐澜。在赵、苏长期较量过程中,前者单枪匹马的时候多,后者则不然。无论是前、后苏门四学士的黄庭坚、李格非、廖正一,还是与苏 轼并非正式师生关系的陈师道②,他们对赵挺之的厌恶程度往往令人难以理解。以陈师道为例,《朱子语类》类一三○和《续资治通鉴》卷八七详略不① 宋敏求《春明退朝录》卷上:“唐制宰相四人,首为太清官使,次三皆带馆职。”宋沿唐制,凡在史馆、 昭文馆、集贤馆等处供职,自直馆至校勘,均称馆职。② 《续资治通鉴》卷八十。③ 《挥麈录》卷四。④ 《宋史·赵挺之传》。⑤ 《续资治通鉴》卷八十。① 《续资治通鉴》卷八十一。② 在苏轼任颖州太守时,曾想收陈师道为弟子,陈以“向来一瓣香,敬为曾南丰(曾巩)”,加以谢辞。同地记载了同一件事,前则曰:陈无己(师道一字履常,一字无己)、赵挺之、邢和叔皆郭大夫婿。陈为馆职,当侍祠郊丘,非重裘不能御寒气,无己只有其一,其内子为于挺之家假以衣之。无己诘所自来,内子以实告,无己 曰:汝岂不知我不著渠家衣耶!却之。既而遂以冻病而死。后于上述记载约六百年的另一史料是:秘书省正字陈师道,性孤介,与赵挺之为友婿,而素恶其人。适预郊祀,天寒甚,衣无绵,其 妻就假于挺之家,师道问所从得,却去,不肯服,遂事寒疾,乙卵,卒①。陈师道对赵挺之厌恶到宁可中寒疾致死,也不肯穿他赵家衣服的程度, 看来绝不单纯是因“性孤介”的缘故。原来,陈师道不仅蒙有苏轼的荐举之恩,又对黄庭坚诗爱不释手,与陈与义并列黄庭坚之后,是江西诗派的三宗 之一。除了这种师生关系,更直接、更重要的原因当是他们均为新法、新派的坚决反对者。陈师道不仅素恶赵挺之,他对章惇也同样不买帐。章执政时, 曾托秦观致意,只要陈师道诣章相见,便打算荐举,陈则拒不谒见。更能说明陈师道所属政治派别的是这样一件事,那还是在他很年轻的时候,朝廷用 王安石经义之学取士,陈师道宁作布衣,也不参加这种考试。由此可见,在人事关系方面,赵挺之长期为其所拥护的、王安石等人所推行的新法背黑锅、 遭嘲弄。苏轼在对付王安石、吕惠卿、章惇、赵挺之等变法派的中坚人物时,可 谓无所不用其极,而上述王、吕、章、赵等也不是等闲之辈,前三人不必说了,仅以赵为例,由他参与给朝廷的一项“建议”,不仅最终将苏轼、黄庭 坚等人打入元祐党籍,还不惜搭进了自己的亲家和儿媳。这就是:“挺之为中丞,与曾布比,建议绍述,排击元祐诸贤,由是进居政府。”②关于这条史料,特别是其中“建议绍述”之事,曾在前面《李清照评传》第一章的“以 信史为依托”一小节中,已作过评说,这里不再赘述。诚然,“建议绍述”的大主意并不是赵挺之,而是先于他执政的曾布所出,但赵在排击元祐党人 方面不遗余力、毫不手软也是千真万确的事实。行文至此,不禁想起了“螳螂委身曲附欲取蝉,而不知黄雀在其傍”的古训。在时跨两宋,长达半个多 世纪的新旧党争中,赵挺之等人活象一只“欲取蝉”的“螳螂”,纵然“吃”掉了苏拭及一大批与其有关的文人,但这位“清宪”丞相,不仅在其谥号中 没能混上个“正”字,他最终还是被“在其傍”的、犹如政治“黄雀”的蔡京之流所算计。一言以蔽之,发生在公元十一世纪末、十二世纪初的宋朝廷 的这场大争斗的结果,“好人”几乎是两败俱伤,却便宜、甚至酿成了蔡京这类侵人的得势,从而导致了金兵南犯、“靖康之变”,造成了山河的破碎 和历史的倒退,为之蒙难最深的还是千千万万平民百姓。这是一种多么惨痛 的历史教训!对此,不幸中的侥幸是,在金人的铁蹄彻底踏碎毁灭人才的“元祐党人 碑”之后,随着徽、钦二帝的“北狩”和蔡京的南谪,年轻的宋高宗不但不再为什么“党争”所左右,还能把精力放到“中兴”的事业上。虽然在对待① ②《续资治通鉴》卷八七战和的问题上他有自己的算盘,但也有不得已而顺应时局的一面,在父兄丢 掉的一度摇摇欲坠的皇帝宝座上,他扮演的不全是反面形象,特别是在对待当年在“党争”中势不两立的两派人物的子孙后代时,这位小皇帝基本上做 到了一碗水端平,在赵家子弟受到朝廷重用的同时,苏门后代也未曾被冷落。当年赵、苏的争斗未再殃及子孙,其中赵明诚的表现尤为大度。二、名实相副的“贵家子弟”(一)名·字·生辰赵明诚,字德父,见于刘跂《〈金石录〉后序》、李清照《后序》。刘 跂《学易集》、洪迈《容斋四笔》、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作“德甫”,当因“父”、“甫”通假均作为对男子的美称之故。翟耆年《籀史》、洪适《隶释》、王明清《挥麈录》等作“德夫”,“夫”字疑误,一则因其作为 对成年男子的通称,与“父”、“甫”之义有别,二则因明诚之父赵挺之字正夫,对于“夫”字,其子当有所讳,三则明诚长兄存诚,字中甫、次兄思 诚,字道甫,都不作“夫”。至于晁公武《昭德先生郡斋读书志》作“赵减之”、《学易集·题古器物铭》诗作“得甫”,显系疏误所致。看来其确切 称谓应该是,赵明诚,字德甫。据李清照《后序》云:“余建中辛巳(1101 年),始归赵氏侯(指 赵明诚)年二十一。”是年李清照十八岁①,以之上推,可知明诚当生于北宋神宗元丰四年(1081 年)。(二)“金石”之好与家学渊源赵明诚对于金石之学的专注,可谓幼而好之、终生不渝,他曾说:“余 自少小喜从当世学士大夫访问前代金石刻词”(《〈金石录〉序》)。不仅如此,赵家久富收藏,早在明诚五岁时,黄庭坚等曾于赵挺之官舍“观古书 帖甚富”②。《金石录》卷三十《唐遗教经跋尾》云:“余家藏金石刻二千卷,独此经最为旧物,盖先公为进士时所蓄尔。”明诚九岁时,侍父官徐州,得 隋化善寺碑,尝记云:“右隋化善寺碑,在徐州余元祐间侍亲官彭门,时为儿童,得此碑,今三十余年矣。”③绍圣四年(1097 年),明诚十七岁 时,其父权吏部侍郎,明诚随父官京师,其《唐起居郎刘君碑》跋:“刘氏世墓在彭城丛亭里,绍圣间,故陈无己学上居彭城,以书抵余曰:‘近得柳 公权所书刘君碑,文字磨灭,独公权姓名三字焕然’,余因求得之。”④其《汉重修高祖庙碑》跋:“余年十七、八时,已喜收蓄前代石刻,故正字徐人陈 无己为余言,丰县有此碑。托人访求,后数年乃得之。”⑤元符元年(1098年),赵挺之试中书舍人兼侍讲,明诚在京师得玉玺摹本,其《玉玺文》跋 云:“右玉玺文,元符中咸阳所获传国玺也。初至京师,执政以示故将作监李诫。诫手自摹印之,凡二本,以其一见遗焉。”①据李清照《后序》记载:赵明诚二十一岁、在太学作学生时,每半月必 定告假到相国寺购置碑文石刻,归与新婚之妻的她“相对展玩咀嚼”,其乐无穷。《金石录》卷一四《汉从事武梁碑》跋云:“余崇宁初,尝得此碑,① 李清照当于其十八岁那年的六月到十一月之间出嫁。考索过程详见本书第二章第一节。② 黄庭坚《豫章黄先生集》卷二十八《题乐府木兰诗后》。③ 《金石录》卷二二。④ 《金石录》卷三○。⑤ 《金石录》卷三○。① 《金石录》卷一三。爱其完好,后十余年,再得此本,则缺其最后四字矣。”崇宁初明诚新婚不 久,是时约二十二岁,经济尚没有独立,还有依靠家庭的供养读“太学”,等到有了经济来源后,遂生“尽天下古文奇字之志”,清照《后序》详记其 事云:(明诚)后二年,出仕宦,便有饭蔬衣綀,穷遐方绝域,尽天下古文奇字之志。日就月将,渐益堆积,丞相居政府,亲旧或在馆阁,多有亡侍逸史,鲁壁汲冢所未见之书,遂尽力传写,浸觉有味, 不能自己。后或见古今名人书画,一代奇器,亦复脱衣市易。赵挺之为相时,书学博士米芾曾于其家观蔡襄进谢御赐诗卷并跋之云:“芾于旧翰林曾观有刻,今四十年,于大丞相天水公府始睹真迹。”又据《金 石录》卷一《汉任伯嗣碑阴》:“大观初,获此碑,置于记水辇运司廨舍壁间。余闻其碑阴有字,因托人讽邑官,破壁出之,遂获此碑。”得此碑当在 其父出事的前夕,跋文在后。(三)侍父漩学的少年时代赵明诚有一位明法度的“法家者流,遍历诸路提点刑狱”的外祖父,其 母郭氏出嫁前,很有可能随其父母“遍历”各地,这样的经历,不仅与养成其自身性格有关,日后对其爱子明诚看来也有明显影响,他那种“穷遐方绝 域”搜集金石碑刻的劲头,很可能与其眼界开阔的母子有关。从其父赵挺之的行实看,明诚五岁那年,就有随其父母居住在德州通判官舍的可能。在那 里他开始接触金石之学,其父将自己收藏的“古书帖”,拿给黄庭坚、石辅之、柳仲远观赏①,此时小明诚在旁自然可得大饱眼福,说不定他对金石的浓 厚兴趣正是从此时开始培养起来的。哲宗元祐元年(1086 年)春夏之交,赵挺之始任秘阁校理,是时年甫六岁的小明诚当随其父母来到京城。赵挺之的 官职升迁了,但他仍然保持着简朴的生活习惯,尝说“来日吃蒸饼”,为此曾受到黄庭坚等人的戏弄。这类不愉快的事赵挺之不会从官场带回家里,但 其生活习惯却可能对其妻、子产生良好的影响,这一点李清照在其《后序》中多次有所涉及。明诚八岁时,他的外祖父郭概由离京城很近的知濮州任往夔州(今四川 奉节一带)提点刑狱②。此事不仅意味着这位善择婿的老泰山要远离京畿一带的亲人,还由一个主持州政的官员而专管司法和刑狱,岂非左迁!在外祖父 之蜀的第二年,也就是明诚九岁时,自家则遭到了更大的变故,其父因不论蔡确,罢监察御史,出通判徐州,小明诚遂“侍亲官徐州”,在彭门所得《隋 化善寺碑》,很可能是他平生第一件独力收藏,所以时隔三十余年还记忆犹 新。③。在本章第二节曾提到,在赵明诚十七、八岁时,陈无己曾两次为他提供 碑刻线索。这位徐州陈无己与其连襟赵挺之一向怨隙很深,那么为什么对明诚颇为友好呢?解释只能是——明诚性情宽厚并能不受骨肉亲情和不同政见① 黄庭坚《题乐府木兰诗后》、《题绛本法帖》,见《豫章黄先生集》卷二十八。② 《后山诗注》卷二,四部丛刊本。③ 《金石录》卷二○。的干扰,具有可贵的学术品格,正如陈无己《与鲁直书》所云:“正夫有幼 子明诚,颇好文义。每遇苏、黄文诗,虽半简数字必录藏,以此失好于父”①。这就是少年时代的赵明诚!(四)福祸相倚的青年时期由《宋史·赵挺之传》云其“通判徐州,俄知楚州”,可见时间很短赵 挺之就得以升迁了。到明诚十一岁时其父又回到了京都并任国子监司业、十三岁时其父出为京东路转运副使。赵挺之的这段经历虽不见于其本传,但晁 补之的《送赵正夫京东漕》诗②可作旁证。假若仍然是高太后听政的话,赵挺之这一去的下文就得另行措辞了。但恰恰在这个时候高氏谢世,哲宗亲政后 任用曾是王安石亲信的章惇为相。章惇与赵挺之的关系,类似于苏轼所云他与秦观等人的“同升而并黜”的关系。所以赵挺之任京东转运副使只有数月, 即于绍圣元年复入为国子监司业。从史书上看,罩挺是一个毁多于誉的人物,赵挺之受其引用,自然也会招致非议:赵挺之为中丞,公(按指任伯雨)言:挺之始因章惇进,既谄事蔡京、蔡卞,及卞黜责,又谄 事曾布,出入门下,殆无虚日,故士论以其观望险诈,号为移乡福建子。③上述引文中的“移乡福建子”,意谓赵挺之所“谄事”的人,除了曾布 是南丰(今属江西)人外,其他都是福建人。巧合的是约三十年后,金人鞭长莫及的、作为哺宋大后方的福建,竟千真万确地成了赵家的归宿之处,困 有“泉州赵相家”之说。这当然是后话。从明诚十四岁赵挺之转任京官后直至病卒,其后期仕途虽有所起伏,但 他未再离开过京都。从赵明诚十七岁前后到他二十六岁,约十年的时间其父之官运可谓亨通难阻。崇宁三年(1104 年)明诚二十四岁时,赵挺之与蔡卞 等五人竟“备转三官”①,也就是连升三级。家门荣耀到如此程度,赵明诚作为“贵家”之“爱子”,其社会地位显赫到何种地步是可想而知的。可取的 是那时的赵明诚不但不是纨绔子弟②,还是一个性情宽厚、少年老成的学者。惟其如此,使他倾心的是另外一种人物和事情。恰在此时,从其原籍“东郡” 来了一个人,这个人一出现在汴京,赵明诚旋由少年老成一变而为春心勃然,寝食不安。这个人便是李清照。李清照到汴京不久,其诗词之名相继在士大夫圈内引起轰动。这无异于 在“春潮”激荡的赵明诚心中,投下了一颗分量很重的石子。一石激起千重浪,其内心再也难以平静,他终于想出了既不轻佻,又能很快奏效的一招。 于是就在偌大的汴京盛传着这样一个神秘而有趣的“昼梦”:赵明诚幼时,其父将为择妇,明诚昼寝,梦诵一书,觉来惟忆三句云:“言与司合,安上己脱,① 陈师道《后山居士文集》卷十。② 晁补之《鸡肋集》卷一五,涵芬楼影明本。③ 李幼武《宋名臣言行录续集》卷一,四库全书本。① 《续资治通鉴》卷八九。② 《后序》谓其“衣綀(粗丝)”,可见其不穿细丝织成的衣着(纨绔)。芝芙草拔。”以告其父。其父为解曰:“汝待得能文词妇也。‘言与司合’,是‘词’字,‘安上己脱’,是‘女’字,‘芝芙草拔’,是‘之夫’二字,非谓汝为‘词女之夫’乎?”后李翁以女女之, 即易安也,果有文章。③笔者虽然并不相信此类小说家言,但它能得以流传至今,正是因为赵、 李两家既门当户对,男女双方又两厢情愿,所以,赵明诚的梦想很快变为现实,他得天独厚地作了这位大名鼎鼎的“词女”李清照“之夫”。在旧时代男子的心目中,平生得意之事莫过于“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 时”,青年时代的赵明诚,仿佛命中注定轻而易举地获取了人生难得的种种“赏心乐事”。如果说上引《宋史》列传提到的赵挺之,在对待人事、天灾 所表现出的果敢和睿智,大可使少年赵明诚为之自豪的话,那么在他十八岁时,其父赵挺之一身而为试中书舍人兼侍讲,更会给刚刚步入青年时代的他 带来一般人难以奢望的荣华富贵。时过一年,在其父担任贺北朝生辰使时所发生的前引两件事,更可能使早已成了“倚云栽”的“红杏”的赵挺之的仕 宦生涯,增添一种新的义举壮采。那种颇有传奇色彩的事情,往往可能给一个人,甚至一家一姓带来某种声誉。赵明诚有这样一位父亲,在当时很可能 给他带来许多好运,何况从赵挺之给儿子圆梦的事情上看,当时的他在对待“老”儿子的婚事上,颇有一点“民主”意识、相当尊重儿子的意愿,只有 他全力支持,这对有情人才能那么快地得成眷属。赵明诚婚姻的美满,不仅仅是他象当年的欧阳修那样,迎娶了一个“弄 笔偎人久”①的娇嗔可人的新娘,更在于这不是一位一般的令人中意的新娘,她不仅理解、尊重丈夫所酷爱的事业,更能全身心地为其“笔削”以至续成 完壁,从而使被一般人看来极为艰深的金石之学,变成了一件趣味横生的乐事。有关赵、李夫妇间的亲情笃厚和共事之乐,在李清照为《金石录》所写 的《后序》中有着淋漓尽致地描写,这已经详见前《李清照评传》第五章第四节《“文情并茂”的〈后序〉》。令人料想不到的是,在赵、李合卺刚刚一年之际,由于逐渐升级的新、 旧党争株连,李清照不得不离开汴京回归到其父母胞弟所在的原籍明水。一对美满的夫妻几乎在一夜之间被活活拆散。面对如此巨大的不幸,看来赵明 诚除了屈从,恐怕也没有别的路可走。尽管在诀别之际,两个人会同样“举手长劳劳”,不忍遽别。一旦离别后,李清照独自担荷着难以言传的苦痛无 法化解,其愁“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而赵明诚则由“太学生”而“出仕宦”,又当上了鸿胪少卿,直到大观元年(1107 年)其父被罢病卒前,赵明 诚没有经过大的政治风浪,也未曾离开过汴京丞相府邸,几乎是十年如一日地过着名副其实的“贵家子弟”生活,正如黄盛璋《李清照事迹考辨》所云:《后序》的“出仕宦”,洪迈撮述作“从宦”,可知“出”当训“出而仕矣”之“出”,非外任之谓,细玩此段所记,“出仕宦”的地点显然就在汴京,故能传写政府馆阁中诸未见之书。元伊世珍《琅嬛记》:“易安结缡未久,明诚即负笈远游。易安殊不忍别,觅锦帕书《一剪梅》词以送之。词曰:‘红藕香残’(下略)”俞氏《事辑》亦引此条,列在“适太学生赵明诚”之后,近人作《李清照论》,也说“赵明诚和清照这时有着小别,原因是明诚靠了父亲的势力出去做官,李清照所作的③ 《琅嬛记》中引《外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