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管满朝文武没有明确表态,但福临知道事情并不会这么简单,有时候他真恨这些汉人满脑子的仁义礼,那么因循古板一点儿也不开窍,所以今天算是龚鼎孳倒霉了,少吃了几年的皇粮!不过,有时候参政议政还就少不了这些满腹经纶的大学士们,他们对历朝历代的典章政策了如指掌,对儒家经典颇有心得,这些是满洲的文武大臣们望尘莫及的。树欲静而风不止。福临满脑子想的都是群臣们会对废后一事做出什么样的反应,他还有胃口吃饭吗?御膳已被撤走,御膳桌也被抬了出去,暖阁里立刻清静了下来。喝了一碗香浓的奶茶之后,福临向兀里虎招了招手,于是兀里虎身后的四名小太监手捧银盘,上前依次跪倒在地,将银盘举过头顶。盘子里花花绿绿的堆满了文武大臣们要求上奏的牌子!这也是宫里的规矩,凡遇到值班奏事引见的日子,文武大臣在退朝后若还有要事需请求引见或是要奏请,可在皇上用膳时递呈牌子。宗室王公贝勒用红头牌,文职副都御史以上。武职副都统以上用绿牌,来京的外官职位较高者则用粉牌。牌上用蝇头小字写明奏牌人姓名、家世、考绩功勋等以备皇上了解。“平日里递呈的膳牌顶多只两盘,今儿个真是邪乎了,整整装了四只银盘子!万岁爷,请您过目!”“宣!让他们在弘德殿候旨议政!”兀里虎睁大了眼睛,心里说,乖乖,朝里肯定出了大事儿了,否则皇上怎么会让大臣们来弘德殿议政呢?朝清宫西侧的弘德殿,养心殿的东暖阁以及乾清宫的西暖阁,都是皇上日常批阅奏章或是听政议政的地方,而在弘德殿召群臣人商国事则显得尤为郑重,难怪兀里虎会有些惊讶了。他上午没当班,所以还不知殿里发生的事情。“傻样?若是再这么呆头呆脑的,朕可就把你交喽!”福临忍不住拧了一把兀里虎那白净的脸蛋儿。兀里虎这才回过神来,慌忙跪求:“万岁爷您可别!奴才这几日又学了一出戏……”“噢?唱两句给朕听听!”“嗻!”兀里虎起身,右手摸着脸儿,左手伸出了兰花指,学做女人的娇羞模样朝福临抛了一个媚眼,细着啜子唱道:“昨夜晚进了红罗宝帐……”“哈哈哈哈!真有你的!”福临开心地笑了。已经静下心来的少年天子缓步走进了弘德殿,奉诏议政的文武大臣们鱼贯而入,弘德殿原本宽敞的空间变得狭小起来,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感觉。“怎么,你们不是有本要奏吗?朕此刻已经吃饱喝足,准备学着三国诸葛亮,来一场舌战群儒,哈哈!”看来天子的心情不错,不过他虽脸上带着笑容,可说出的话用意却十分明显,他主意已定,决不更改!群臣一时无言。“孔允樾,怎么,你这位孔夫子的后代传人也没有话说了吗?”福临举着一枚粉牌,带着一丝嘲讽的口吻。面白无须的孔允樾“倏”地从人群中站出来,紧走几步,跪倒在地:“臣孔允樾有本上奏,请陛下明察!”这样一位久游宦海历事两朝的礼部官员自然是熟诸礼法了,而且又熟知历史掌故。当下,孔允樾引古为鉴,侃侃而谈:“皇后正值三年,未闻有显失法之处,而皇上仅以‘无能’二字就定下废滴之事,实则有失公允。何以服皇后之心,何以服天下后人之心呢?汉之马后,唐之长孙后,均为敦朴之人,皆能养和平之福,当今皇后未尝不可。至于吕后、武后,无不聪明颖利,然顾危社稷,祸国殃民,遭到后人唾弃。今皇后天姿笃厚,实为大清社稷之福,又怎能成为陛下废后的理由呢?今日礼部诸臣至内院恭侍上谕,察前代废后事例见闻,臣等不胜悚惧。窃以为当今皇后母仪天下,关系甚重,前代如汉光武、宋仁宗、明宣宗皆称贤主,俱以废后一节,终为盛德之累。臣斗胆请皇上三思,慎重举幼,万世瞻仰,将在今日。”福临平心静气地听着,不时挥笔写着什么,当孔允樾话音一落,他便将手中的黄绞朝吴良辅的手中一放:“念!”“据奏皇后母仪天下,关守甚重,朕正是出此考虑才决定要废后的。朕好简朴,而皇后则嗜奢侈,朕日夜为国事操劳,而皇后却搅得后宫鸡犬不宁,何来母仪天下之说?因此,为着大清江山社稷所想,朕定要废这无能无德之人。尔为大臣只知死守理法,将来以何颜面对尔祖宗孔夫子?”福临振振有辞,乱扣帽子,弄得满朝文武哭笑不得。这清官难断家务事,后宫之事一向诲莫如深,如今皇上脸面也不顾了,当众数落着皇后的不是,众人还有什么好说的?莫说他们对皇上夫妻间的私事没有发言权,就是有所耳闻也得装聋做哑呀!尽管皇上心意已决坚主废后,谏者要受惩处,但此事关系太大,在孔允樾之后,终于有许多大臣们不避帝威,冒死上奏。他们纷纷上疏谏阻,称“夫妇乃王化之首,自古帝王必慎始敬终”,“昔日册立皇后之时,曾告天地宗庙布告天下,现谕未言及与诸王大臣公仪及告天地守庙之事,请求皇上慎重详审,以全始终,以笃恩礼”云云。御座上的福临有些沉不住气了,脸色渐渐地阴沉了下来。“太后懿旨到!”福临一楞:早不传晚不传,额娘偏偏在此时此刻传了懿旨来,是祸是福呢?他的心忐忑不安起来,接过懿旨的时候手竟有些哆嗦了。内院大学士、九卿、詹事、科道等文武百官进进出出,走了一拔又来了一拔。他们似乎已经结成了一种同盟,甚至连冯诠和陈名复这一对官场上的“冤家对头”也联名奏谏,站到了一起。少年天子成了众矢之的!可他的神色却不再黯然,而是一面灿烂。难道是巨子们所提的以选立东西两宫贵妃来补充后宫之议得到了他的首肯?这样皇后仍居正宫,但实际上已与帝分居,既避免了废后造成的惊动朝野的混乱,也满足了皇上另找新人的要求,两全其美,皇上何乐而不为呢?一连数日,皇上的态度越来越亲切,群臣们渐渐打消了顾虑,以相当巧妙委婉的措辞上疏,请勿废休,另行选立在东西两宫,“则本支日茂,圣德益先,可为万世法英”。他们撇开了睿王代为是婚以及皇后无能与帝参商请理由不谈,因为,如果否定皇上所云,未免使天子难堪,会惊羞成怒,坚拒忠谏。如若言及大清一向需要借重内属蒙古尤其是科尔沁部王公的力量,则对堂堂大清皇帝的龙颜不利。故而,增选东西两宫贵妃,皇后仍居正宫,就成了群臣们一致认为是两全其美的妙计了,他们是用心良苦,而皇上又是怎么想的呢?养心殿的东暖阁里,叔王济尔哈朗正主持议政王大臣会议。宗室贵族中的议政王、议政贝勒、议政贝子与八旗国山额真兼议政大臣及专职的议政大臣一起,共同议政,这种形式起源于天命年间,它既是君权上升王权较前有所下降的产物,也是皇太极抑制身为旗王的亲王郡王的产物和重要手段。年轻的顺治皇帝继承和发扬了皇父首创之制,增加议政人员并扩大了其职权和影响。除了德高望重的叔王济尔哈朗之外,还有和硕承泽亲王硕塞、和硕肃亲王富寿、端重郡王博洺、多罗简郡三济度、多罗敏郡王勒度等王公贝勒贝子,此外,两黄旗重臣索尼、鳌拜、苏克萨哈等人也破例应召参加。福临身着龙袍,尊贵中透着洒脱,时不时地闻着鼻烟,神情甚为悠闲。“朕自提出废后以来,已过去了数日,朕一忍再忍,着议政请王、贝勒、大臣及各官反复议奏,今天也该做个了断了。实不相瞒,自朕册后之日,就是朕与后分居之日,常人尚且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何况我堂堂四海之君?就称召幸嫔妃得生龙子,亦非嫡出,又哪来的本支日茂呢?喏,你们看看,这是皇太后的懿旨,她老人家如此通情达理,在废后一事上由朕自行裁酌,你们又何必坚持反对呢?”议政王大臣们的头脑中可没有汉人大学士那么多的条条框框,既然皇太后都发了话,还有什么好说的呢?郑王济尔哈朗有些困难地从坐椅中起身,竭力挺胸凹肚,说话未免有些气喘:“老臣谨遵圣旨,无庸更议!”此言一出,众人立时随声附和起来。和硕亲王硕塞是皇兄,自然要给皇帝福临面子,而安亲王岳乐与简亲王济度是亲兄弟,见父王济尔哈朗已经发了话,也只有唯唯诺诺的份儿了。至于郑亲王济尔哈朗本人,他说的当然是违心的话。尽管他的处境比任何一位王爷都好,也是他有生以来日子最好过的时候——他是此时仅有的一位“叔王”,德高望重,受到皇上和太后的尊重,他身为四位和硕亲王之一,议政王之首,一家是王爷,在群臣中是三朝元老——但,济尔哈朗并不糊涂,他已经意识到了少年天子已非过去的傀儡皇帝了,他要乾纲独断,他是圣尊天子,谁敢冒着被廷杖打死或监毙狱中或满门抄斩的危险拼死谏阻?只有一种选择,那就是完全屈服于帝王威严,照旨办理。识时务者为俊杰嘛。尽管贵为叔王,济尔哈朗的脑海中仍时常出现曾不可一世的皇父摄政王惨遭鞭尸削爵的情形,要保住头上的王冠和乌纱帽,只有对乾纲独断的少年天子俯首帖耳!少年天子福临笑了,露出了一排白牙:“知朕者叔王也!废后之事,实难启齿,然而朕已整整忍耐了三年,故有此举,既各位皇叔皇兄都无异议,那就尊旨实行吧。”随后,皇帝的圣旨下发到礼部,诸臣听后才恍然大悟。“今后乃睿王于朕幼冲时因亲定婚,未经选择。自册立开始,即与朕志意不协,官阃参商已历三载,事上御下,淑善难期,不足仰承宗庙之重。谨于八月二十五日奏阅皇太后,降为静妃,议居侧宫。钦此。”怪不得少年天子一意孤行,原来背后有皇太后撑腰!可这废后的理由未免滑稽可笑,废后的罪名不是以谋弑夫皇,秽乱宫中,勾结外敌等名义,而仅仅是因为“志意不协”、“无能之人”。这一纸废后诏书也称开了历史的先河了。在亲政大典之后,少年天子立即无情而残忍地惩处了皇父摄政王及其党羽,而废后之事再一次让朝中的文武百官深刻认识到了少年天子的形象——一个拿定主意便决不回头的至尊天子。少年天子福临已经做到了乾纲独断,他对大清国的未来和自己的生活充满了美好的憧憬,他自信能成为大清国的一个贤明君主,也能成为他所钟爱女子的称心夫君。现在已经有了好的开头,难道不是吗?28.多情天子无情宫闱忍着无边的苦楚,佟妃终于为天子产下了一个男孩。她心中暗暗祈祷着:“老天保佑皇儿平平安安!”冬去春来又一年,真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啊。可不,御花园已经开满了争奇斗艳的奇花异卉,住在御花园正中的钦安殿里的孔四贞也出落得艳如桃花一般的美丽。她不属于那种弱不禁风、冰雕玉琢般的女子,她体态健美,腮绽桃花,勇武娇憨,性情开朗,与宫中的那些娇揉造作、自作多情的美人儿迥然不同,孔四贞身上具有一种健康、朴素的美,犹如一股清风吹皱了少年天子福临内心的一泓春水。“格格,万岁爷来了,还差人抬着好些东西呢。”“哦?又往这送什么东西?这皇兄可也真是的。”孔四贞放下了手中的古书,只稍稍对镜梳理了一下,便笑吟吟地走出了殿门。温暖的阳光下,孔四贞身着一件淡青色窄袖长衫,外罩一件海龙片马甲儿,马甲儿前襟上悬着一串儿茄捕香珠儿,头发前齐额,后梳辫,乌黑亮泽并无环饰,脚下穿着一双软底红绣鞋。这身装束很随意,活脱脱的一位汉家少女,而不是像女真家那样穿金戴银珠光宝气的。福临眼睛一亮,脱口而出:“皇妹,你好美呀!”孔四贞羞红了脸,忙裣衽行礼安盈盈下拜。“哎,自家兄妹,何必行这劳什子的大礼呢。你看,皇兄给你带什么来了?”福临很自然地挽着孔四贞的手,走到了几只大木箱子面前,小太监一一打开了箱子,孔四贞一时竟愣住了。“朕总觉得钦安殿里的布置太过朴素了,喏,这些全是外藩的贡品,这箱子里是一百挂猩猩毡帘,颜色不同可以四季调换着用,那箱子里是枕套床裙以及各式绸缎帷幔,那边的一只箱子里乱七八糟地装着几件衣料,有呢子的也有丝绸的,对了,还有一件白狐皮的大敞,这里有一只西洋时钟,还有五彩丝线,闲来没事你可以用来绣花。嗅,还有一面镜子。怎么样,喜欢吗?”福临如数家珍似地娓娓道来,孔四贞只有鸡啄米似点头的份儿了,女孩子哪能不喜欢这些花花绿绿的东西呢?当下她又抿嘴一笑,一副欺桃赛杏的容颜令福临心里甚为快慰。“皇兄,您是想把这钦安殿变成个大仓库呀,我一个人哪能用得了这许多的东西呢?再说,皇太后也时常差人往这儿送吃送喝的呢。”“朕和皇额娘还不是怕你一个人呆在深宫里会寂寞?只要你笑口常开,朕愿意天天往这儿送东西来!”“不要!”孔四贞又是甜甜一笑,随即轻轻叹了口气:“四贞有今天的恩宠,料想父母的在天之灵可以得到安慰了,唉,当年我死里逃生,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有今日呀!”俩人坐在殿里,四目相对,少年天子心里一时悲感交集:“贞妹,想不到平日里爱说爱笑的,原来却时常想着过去!唉,你父定南王为大清捐躯得悲壮呀。不过,贞妹你尽可放心,朕一定善待你,让你一辈子无忧无虑,快快乐乐。”“这话我信,四贞现在不是已经无忧无顾了吗?皇兄,你对我如此关爱,犹如亲兄长一般,倒令我真的想到了死去的爹娘和兄长。”“朕理解,那种梦魇般的经历你是不会轻易忘记的,说出来,心里也许会好受些,说吧。”福临像个大哥哥似地轻拍着孔四贞的手臂,一脸的柔情。“……那时我父王督师桂林,奉命与从四川南下的平西王吴三桂的大军钳击贼寇大西军。而贼首李定国不知从哪里调了一支象队,劲旅山拥似地逼近了桂林。父王手下的精兵马队一听象叫便乱了阵脚,有的战马竟然受惊而四处逃散,父王趁着混乱策马入城关闭了城门……”孔四贞低声地讲述着,眉眼低垂,一副招人爱怜的娇憨模样,福临看得心都痴了……“贼兵将桂林城包围了三匝,旌旗遍野,甲仗耀目,钲鼓之声使城内的守兵胆颤心惊。眼见得无望得到外援,而城内的粮草殆尽,父王走投无路,当听说贼兵搭起云梯开始攻城时,父王将母亲与几个姨娘以及兄长喊到了一起,在他平日里聚集了许多宝玩的秘室里闭门自奕……呜呜,当时我跟着奶娘躲在灶房里,才逃过了这一劫。直到后来,听说父王的部将绿国安重又夺回了桂林,奶娘才带着我重又投奔到了桂林,这时的定南王府早烧成了一堆瓦砾……”说到伤心处,孔四贞抽抽咽咽地哭了,福临这才回过神来,从怀中掏出一方丝绢递到了孔四贞的手上,拍着她微微颤动的肩膀安慰道:“你父王此举实在令人敬叹!他在四大汉王中来归最早,功勋卓著,却阎门死难,这是大清的不幸哪!唉,他不该去得这么早呀,若他在,平南王吴三桂也不至于如此炫耀了!”孔四贞心里难过,却也不得不强颜欢笑,她的眸子里还闪着泪光:“父王为国捐躯,也算是死得其所了。皇兄你为父王隆重发丧,造墓立碑,又恩溢忠烈,使四贞由落难女子成了当朝的格格。这些思宠,若我父王地下有知,也可以瞑目了。”“金叶郡主来了!”“嗬,敢情皇兄在此,看来小妹来得不是时候哇。”金叶公主一声娇笑,朝福临挤眉弄眼伸着舌头。“金叶妹妹,又胡说八道了,看来皇兄要立马给你找个人家把你嫁出宫去,省得你整天叽叽喳喳吵得人心烦。”福临半真半假地开着妹妹的玩笑。这个金叶公主,是皇太极的庶妃奇垒氏所生,满打满算今年已十五岁了,是个大姑娘了。“皇兄就这么看妹妹不顺眼?”金叶小嘴一噘:“在外面听着你与四贞有说有笑的,见了面却对我不冷不热的。人家最怕提这档子事,你偏哪壶不开提哪壶!”金叶耍起了性子,身子一扭竟滴下了两滴眼泪!“好、好、皇兄错了,给你赔不是,行了吧?”福临的态度出奇得好:“四贞的眼泪刚干,金叶你就别从眼里滴水儿了。走,走,朕带你们两个出去遛遛。”“有什么好溜的?宫里都转腻了。”金叶眼睛一亮,眉毛一挑,笑道:“皇兄若真的有雅兴,不如带我们去狩猎吧,踏青也行呀,反正只要出了宫就行。”“看看,急着要出宫了不是?女大不中留哇,我的姑奶奶!”福临顽皮地跟金叶开着玩笑,逗得孔四贞格格直笑。“要出宫也得换身行头呀,穿着这高底花盆鞋又能走多远呢?再说,你平素娇养,拉得起弓吗?倒是四贞妹妹,马上功夫似是不弱,不如咱们到南苑去骑马遛弯子吧。”俩个姑娘相视一笑,孔四贞朝福临一点头。“皇兄稍坐片刻,我俩换换衣服就来。”福临一路上哼着小曲儿,穿房越殿,健步如飞,身后的几十名太监宫女们一路小跑着在后头跟着。有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这不,跑马回来,他硬是不坐御辇,龙行虎步地前往慈宁宫向他的母后请安,这是他每日的“功课”之一。想着孔四贞那俊俏的脸庞和娇憨的笑容,福临心中未免春意荡漾。在骑马的时候,趁着金叶大呼小叫地被远远撇在了后面,福临一抖缰绳,与孔四贞并肩策马而行,并意味深长地说了句:“好马配好鞍,好弓配好弦!”外表娇憨的孔四贞何尝看不见少年天子那灼热的目光?聪明的她嘻嘻一笑:“皇兄,小妹吟首诗给你听吧。说起来,小妹便是那侍中的秦氏女。”“有话只管说嘛,吟什么诗?”福临一时不解其意,他真的有些按捺不住了。说实话,若是后宫的妃嫔宫女,福临早就……唉,四贞的身份不同,这皇额娘倒也会出馊主意,当时索性将四贞收入后宫多好,偏偏认她做了义女!“皇兄你听一听嘛!”孔四贞仰起粉脸看着前方的树林,朱唇轻启,低声吟了起来:“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哼,你怎么会是那秦氏采桑女呢?原先你是定南王之女,现今你是皇太后的义女,大清的郡主,食和硕格格俸禄。分明与那采桑女风马牛不相及嘛!”福临不满地嘟囔着。孔四贞笑而不答,只管接着吟颂:“……‘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罗敷年几何?’‘二十尚不足,十五颇有余。’‘使君谢罗敷,宁可共载不?’罗敷前置辞,‘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什么?你,到底是什么意思?”福临终于听出些名堂出来了,这孔四贞分明是在借罗敷来比喻自身嘛,难道说她已是“罗敷自有夫”?不可能!“哎哟,你们俩倒是有雅兴,把我甩得远远的,躲到这林子边吟起诗来了。”金叶格格娇喘吁吁地追了上来。这一掺合,福临便没有机会问下去了,只得憋在心里。福临只顾想着心事,脚刚刚踏上汉白玉台阶便被绊了个趔趄,吓得守门的太监变了颜色。孝庄太后正提着一只小巧的白铁喷壶,给院中的一丛月季浇着水。听到宫门口的动静,她知道是儿子来了,便慢慢地转过身来,脸上带着笑容间道:“皇儿,你来了。”“皇额娘,您何必亲手做这些粗活呢,要她们做什么?”福临用嘴努着院中的宫女们。“皇儿,你真当皇额娘老了,不中用了?赶明个儿,咱娘俩也去跑一回马,看看谁在前头?”“怎么,额娘你已经知道皇儿去跑马了?”福临挠着头,将使女送来的一碗茶水一饮而尽。“看来,您老人家有千里眼和顺风耳呀,得,儿臣做什么事都瞒不过您的眼睛。”“皇儿,看来你又多心了。额娘担心你在宫中寂寞无聊,又怕你跟着宫里的那些油滑的公公们学坏,便比平日多注意些你的行踪。看来你今日的气色不错呀,满面红光,神采飞扬的,莫非遇到了什么喜庆事?”“额娘,您还真猜着了,咱们进屋说去。”福临嘻嘻一笑,避开了母后那探询的目光,心里头多少有些不自在。你想啊,他堂堂一个国君,一举一动竟然在别人的掌握之中,这滋味能好受吗?“皇儿读书太苦,身子也太瘦弱了些,再不要像去年冬天,直读得吐血,多让额娘揪心哪。”福临咧嘴一乐:“儿臣时常往慈宁官走动,就是瞧瞧有没有什么好吃的。可额娘您每次尽弄些瓜子、蜜饯什么的打发儿臣,这不越吃越瘦吗?”太后笑了,眼睛里充满了爱意。她将刚点火才抽了几口的烟袋锅子放到了银盘子里,起身吩咐摆上酒膳:“皇儿,就在这间暖阁里用膳吧。苏麻喇姑,将窗帘拉开,正好可以透些太阳光进来。”“好啦,儿臣就坐这儿了。”这不是正膳,又在太后的慈宁宫里,所以倒省去了诸多的麻烦,没有管事太监送膳请求引见奏事的打扰,也没有走马灯似地提着食盒子上菜、布菜、尝膳等繁杂的那一套。母子相对而坐,十分自在,毫无拘束。暖阁里两只镂花铜鼎里散发着阵阵浓郁的沉香,更增加了温馨祥和的气氛。“母后,儿臣今儿带两个妹妹去跑马,嘿,玩得可尽兴了!”福临大口地吃着,仿佛这里的菜特别的香甜似的,其实,他心“虚”是想讨母后的好。孝庄太后眯缝着眼睛,不时地往福临碗里夹菜。说来她已经四十出头了,渐渐的有些发福,可是保养得好,细皮嫩肉的,眼角和额上细小的皱纹不注意还真看不出来。“是四贞那丫头吧!还有一个是谁?金叶,她也去凑热闹去了?想不到,这丫头平日里娇贵得很,整日里足不出户,马上功夫肯定不行,唉,想当年额娘的骑射功夫可是常被你皇阿玛夸奖呢,现在老喽。”“皇额娘,金叶妹妹年纪不小了,总不能老住在宫里吧?”福临正有滋有味地嚼着一只凤爪。“这么一提,额娘倒是想起了一个人。金叶贵为和硕公主,八旗贵胄她没一个能看得上眼,看来也只能由朝廷出面为她完婚了。额娘听说平南王吴三桂的儿子吴应熊不久要来京师供职,不如……”福临“啪”地一声吐出了嘴里的骨头,兴奋地大叫起来:“皇额娘,这回咱们娘俩总算想到一块儿去了!”清兵入关之后,吴三桂一直马不停蹄,大举率兵南下,进攻南明所统治的西南地区,经四川、贵州而入云南。吴三桂功高权重,又拥有重兵,清廷为了笼络他,已经封他的妻子张氏为福晋,又令其子吴应熊到京师供职,意在加以控制。如果将大清太宗的第十四女和硕公主金叶嫁与吴应熊,料那吴三桂对朝廷肯定会更加感恩戴德,一心效忠了。边关尚未收复,清廷还得借助于吴三桂的力量,所以,皇太后与皇上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要笼络吴三桂这个地头蛇。酒足饭饱,福临净了面,盘腿坐在炕上有滋有味地品着香茗,并没有起身离去的意思。孝庄太后知道儿子心里头还有话没说,可她又在想如果儿子先开了口,提出了什么要求,她这个额娘该如何回答呢?看他那个高兴的样子,说什么娘俩总算想到一块儿了,如果下面的事情娘儿俩意见不统一又会怎样呢?儿子分明在给自已戴高帽子,不行,得先截住他的想法。母子连心,虽说太后与儿子不是朝夕相处,但这个宝贝疙瘩的一颦一笑太后总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的,她是何等聪明的人呀。“皇儿,中宫不宜久虚。你看——”太后的口气很温和。“哦,废后之阴影尚在儿臣脑海中出现,儿臣愿听母后教诲,但凭母后做主。不是已经开始选秀女了吗?”“哼,少拿这些话来奉承额娘,说到底,额娘能做得了你的主!想一想吧,你亲政这几年所做的那些事,又有哪一桩不是自己拿的主意。”也许是看到儿子的表情有些不快,孝庄太后意识到了自已有些冲动,便缓和了口气:“说真的,这回额娘还真的看中了两个女孩儿,姐姐端庄,妹妹贤淑,两人都生得仙女似的模样,额娘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听说她们两姐妹是您的侄孙女?胳膊肘朝里拐,您当然是越看越喜欢了。皇额娘,这回儿臣也不跟您闹了,这么着,咱们做一笔交易成不成?”福临定定地看着母后,一双眸子又黑又亮,样子十分认真。“额娘可不喜欢你这说话的口气,额娘这不跟你商量着吗?什么交易不交易的,有话就直说吧,额娘就猜到了你还有心里话没说出来。”“那,儿臣要是说出来,您能答应吗?儿臣可是已经答应您的条件了。”福临生怕母后从中作梗,不依不饶地又追问了一句,尽管母后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但他只有硬着头皮说了:“额娘,我……儿臣挺喜欢四贞妹妹,她单纯、聪明,人又漂亮,儿臣想……”福临话到嘴边却吭哧吭哧地说不出来了。不过,从儿子的神态上孝庄太后早已猜出来了,自打一进了慈宁宫,皇儿的神情就与以往不同,人像是刚沐浴似的,满面红光,眉飞色舞的,孝庄太后就犯嘀咕。海中天说的没错,福临这些日子总爱往钦安殿跑,俩个人咕咕叽叽一说就是大半天,有时候在一起舞刀弄剑的,今儿个又一起去南苑跑马,那明天……孝庄太后不愿意再想下去了,这是她最不愿意看到和想到的事情!清廷旧制,宫中严禁蓄养汉女,孝庄太后出于政治上的需要违反了这一禁例,别人自是不敢多言,而孔有德的!日部闻听之后更是感激涕零,可谁想到福临这个多情的少年天子会对孔四贞这位汉家女子一见钟情呢?“皇儿,快快打消你心中的念头,四贞永远是你的妹妹!”孝庄后连忙声明。“妹妹?朕与她非亲非故,是额娘您认她做的义女,既如此,为什么不能让她成为您的儿媳呢?”“这……”孝庄后一着急,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伸手又拿起了烟袋锅子。这根翡翠杆的烟袋锅子曾经为多尔衮所喜欢,每一次他只要一进后宫,她就会亲手为他装上烟叶,并亲手点上火递到他的手上,想不到,事隔多年,自己竟也渐渐的离不开这玩意儿了。苏麻喇站利落地倒掉烟锅里的烟灰,装上了碾碎的烟叶末,又点着了递给孝庄后。她做这些事的时候轻手轻脚的,目不斜视,福临却看着苏麻喇姑的身影发愣。“皇儿,你知道,额娘收孔四贞为义女已经违反了咱们清廷的禁例,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定南王的旧部如今不更对大清感恩戴德了吗?所以,你不可以娶一位汉人之女为妃,这会招致八旗王公贝勒贝子们以及蒙古各部的不满的。总之你不可以!”“额娘,儿臣弄不明白,如今咱们朝里朝外,哪一个地方不是靠汉人撑着?八旗子弟个个不成气候,王府盖得一个比一个高,可本事却一个比一个小,每日上朝,八旗王公们只是例行公事,最为国事操心的是陈名夏、冯诠、傅以渐这些汉人大学士!而在西南边唾,冲锋陷阵一马当先的还是几大汉王!还有洪承畴,他原为内阁大学士,现被派往南方经略五省,他对大清也是忠心赤胆的!至于定南王孔有德死得更是悲壮,举家一百二十多人自焚,只有小女孔四贞幸免于难!作为定南王之女,孔四贞理应得到朝廷的恩笼和礼遇,我立她为妃又有什么不可呢?从政治意义上来看,这不是与将金叶许配给吴应熊一样的道理吗?”福临阵阵有辞,显得有些激动,下了炕在屋里四处走动。他将肺腑之言和盘托出,心里反倒觉得一阵轻松。“皇儿,你现在倒是越来越会说了。额娘劝你冷静下来,不要感情用事好不好?”“我没有!儿臣此刻心里很冷静。”福临转脸看着母后,一字一句地问道:“儿臣实在是不明白,皇额娘为什么不让儿臣有一个美满和谐的婚姻呢?难道说,我不是您亲生的?”“住口!你,越说越不像话了!”孝庄后忍无可忍,一声呵斥,福临自知说得太尖刻,乖乖地坐了下来。“皇儿,你已经临朝亲政几年了,这会儿谁也做不了你的主。可是你得明白,你不是普通人,你是大清国的皇帝!此前,你任性胡闹,对皇父摄政王极为不恭,甚至做出了掘墓鞭尸的残酷之事。当你尽情地发泄着心中的怨恨之时,可曾想过皇额娘的感受?你不等于是往皇额娘脸上抹黑吗?他人都死了,你还不放过他,小小年纪就这么残酷无情,额娘寒心哪!当初,额娘纤尊下嫁还不是为了保全你的皇位?”“难道,你们之间就没有相爱的成分吗?别当我是小孩子,宫里的闲言碎语我早就听说了,您这是一石两鸟,一箭双雕!”“啪!”福临信口开河说得正起劲儿,脸上挨了一记重重的耳光,他惊呆了。孝庄太后扬着手也一时愣住了。“天神,我打了福临,我动手打了福临?”楞了片刻,孝庄太后慌忙上前要摸摸福临被打的脸:“皇儿,额娘一时气糊涂了,来,让额娘看看!”“不用了,额娘,如果您觉得不解恨,就往这边的脸再打一巴掌吧。”福临面无表情,捂着火辣辣的左脸将右脸转了过来,“汤玛法说过,做人要学会忍耐,如果有人打了你的左脸,就把右脸也伸过去,由他打,您倒是打呀!”“你——气煞额娘了!”孝庄后气得直哆嗦,瘫坐在椅子里直喘粗气。“是,儿臣任性,无情无义,有道是养不教,父之过,儿臣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到底是谁的过错呢?说到儿臣读书吐血,这到底是为什么呢?如果您早一点把心思放在儿臣身上,早一些让儿臣读书临贴子,儿臣也不至于如此呀?从小,儿臣就没享受过家庭的温暖。整天跟着几个老妈子和一群太监们瞎混,听到的却是您的闲言碎语。对了,听说您与洪承畴也……儿臣佩服您哪,若没有您的庇护,儿臣是穿不上龙袍,戴不上皇冠。可是,这傀儡似的皇帝我做着窝心哪!折寿哪!我恨不得生在普通人家,做一个敢想敢爱敢恨有血有肉的男人!谁希罕这金鸾殿?说穿了,儿臣这皇帝,从前是为着多尔衮做的,现今是为了额娘您做的!竖着耳朵听什么听,全给我滚出去!”盛怒之下,福临顺手拿起桌上的拂尘就是一阵乱打,宫女们个个吓得面如土色,慌忙退避。“你,你个不屑子!今儿个中了什么邪,到额娘这里来撒野?海中天,快去,快去请汤若望来!”孝庄后浑身颤抖着,脸色煞白,欲哭无泪。话说完了,火也发够了,福临渐渐地平静了下来。看着母后一脸的哀伤,想着自己刚才那尖酸刻薄的话,福临又深深后悔了。他犹豫片刻,走到母后跟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了:“皇额娘,儿臣惹您伤心了。儿臣有罪,儿臣该死,额娘您就宽恕儿臣吧。”说着拿起母后的手朝自己的脸颊啪啪地抽了起来。“皇儿,苦命的儿子!”孝庄后终于忍不住,搂住了福临放声大哭起来。等汤若望坐着轿子急急赶来的时候,福临与母后正依偎在一起有说有笑的呢。“好啦,汤大人,哀家遇到一件棘手的事情。我们母子俩已经商定好了,这事由你来裁决,你认为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这——”汤若望侧身坐在铺着锦缎的凳子上,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因为他一路上悄悄打听到了这母子俩正在慈宁宫里吵得不可开交呢,怎么眼下又好了呢?“老臣恐难以堪当如此大任。若是事关重大,陛下何不召开议政王大臣会议加以讨论?”“唉,此事不宜张扬,否则也就不专程请汤玛法您过来了。”福临此时倒显得不好意思了,为了要立孔四贞而与母后大动干戈闹了一场,值吗?他现在性情易变,他自己也摸不透,难道真是中了邪啦?“直说吧,福临想立哀家新认的义女孔四贞为妃。汤大人,您说这事行还是不行?”孝庄后语气平和,可双眼却有些红肿,她充满希望地看着汤若望,挂在胸前的金十字圣牌一晃一晃的。“呵呵呵!”汤若望轻声笑了起来,白胡子直颤。“原来陛下如此多情,要普施雨露呀。从大的方面说,这是件好事,可是就事论事,却似乎行不通。哎呀,这事倒让老臣为难了。”“汤玛法,你是额娘和我最信赖的人。您一向正直善良,实话实说,您就直说吧。朕这会儿也想通了,一切都是缘分,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吧。”福临颇为通情达理的话给汤若望以鼓励,他不再犹豫,侃侃而谈:“照老臣的分析,满汉一家是大势所趋,但满汉联姻似乎还不是时候。大清国的根基还不十分牢固,西南有南明的势力,海上有流寇,内地还有汉人的反抗。听说,中原一代又出现了个神出鬼没的朱三太子,还有,据说前明崇祯帝的女儿也在聚众起事,她现在已成了一个来无踪去无影的独臂女尼,在这种不安定的情形之下,陛下和大清国首先要依靠满蒙自身的力量,要确保满蒙之间的联盟。去年陛下废后一事已经为满蒙之间留下了一个阴影,所以皇上若再行大婚须以满蒙共同利益为重。唉,虽说我身为传教士,没过过婚姻生活,但我对男欢女爱还是了解的,《圣经》里也有这方面的内容,这也是人之常情嘛。可是对于陛下,就未免不公平了。陛下已经是上一次失败婚姻的受害者,怎可以再受到这样的打击?可话又说回来,您是陛下,您不是普通人,您无法去追求您的最爱,因为,中国有一句古话,存天理灭人欲。老臣相信陛下不会为了区区男欢女爱而去冒天下之大不韪。”一席话说得两个忠实的听众连连点头,孝庄后满感钦佩和感激之情,福临却是神色黯然,不住地咕哝着:“朕虽然是天子,可朕也是人呀,也有常人所有的七情六欲,让朕整日去面对一个朕不爱的人,这日子可怎么过呀,难道,就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陛下,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这道理再简单不过了。说到四贞格格,据说她自幼就定了亲?”“是有这事儿,这也正是哀家反对的原因。她从小就由父亲做主许配给了她父亲的偏将孙延龄。只是由于战乱,才一直没有完婚,但不管怎么说,孔四贞已经是孙家的人了。”“‘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福临恍然大悟,抬着脑门子喊了起来:“怪不得四贞妹妹一直在我面前吟这首诗呢,原来——”“这孩子真是可人儿,多聪明哪。”孝庄后一听,不由得连连夸着孔四贞。“她这是在告诉你,她已经许配了人家!偏偏你是个木榆脑壳转不过弯儿来。”“可,可那孙延龄不是至今没有消息吗?也许,也许他已经战死了?”福临不由得为自己的这个想法而眉飞色舞了。“皇儿,你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吧。”“不,额娘,不是说好了听汤玛法的吗?”汤若望看着少年天子表情显得十分地无奈:“陛下,你不要高兴得太早。这汉人极重名节,尤其在婚姻上更是‘一女不嫁二夫’,‘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事即使陛下你愿意,那孔四贞也不会轻易点头的,这样一来反倒伤了你们之间的和气。还有,孙延龄是死是活尚未可知,若他还活着,陛下你这事做得不就太不光彩了吗?”“去他的孙延龄,朕一剑刺死他。”福临恨得直咬牙。汤若望一乐:“我们西洋倒有决斗一说,两个男人往往会因为爱着同一个女人而展开决斗,弄不好其中的一个就会中剑而死,那只是崇高的骑士的爱情,十分浪漫,可惜在中国没有。”“汤玛法,你是说我中国人不懂得浪漫吗?等着,朕也许会碰上一件浪漫的爱情故事,到时候你可得改变说法了。哈哈哈哈!”福临这一笑反倒弄得孝庄太后和汤若望面面相觑了,这到底是喜还是忧?在春寒料峭的时节,景仁宫里传出了一声婴儿响亮的哭声,又愤怒,又清脆,整个后宫顷刻间便都知道了:“景仁宫佟妃娘娘喜得皇子!”佟妃疲惫地躺在产床上,原来的朱红色的口唇现在变得像是炉底的冷灰。她的眼睛,原来晶亮乌黑,像是夜空中的灿烂星辰,现在却变得眼神灰暗毫无生气。她长发散乱在胸前,像被揪乱的麻丝,她的手指缝里还缠绕着几缕拧下来的发丝。呵,十四岁的母亲!佟妃的脸上现出了一丝安祥、柔和的微笑,双唇懦动着说了句什么,便沉沉睡去。两年以前,年仅十二岁的佟佳氏被选入后宫,成为少年天子身边的一名妃子。其时她的父亲佟图赖奉召回京,世祖皇帝福临亲自设宴慰劳,授其礼部侍郎官职,世职累进至三等精奇尼哈番(即子爵)。佟佳氏应召入宫无疑给佟家锦上添花,年幼的佟妃一心想着如何能得到少年天子的恩宠,以不负家人父兄的期望。可人人都知少年天子性情古怪,独居于乾清宫的东暖阁里,不要说后宫诸殿,连正宫娘娘住的坤宁宫也很少去!佟妃自思在这后宫嫔妃彩女如云之中,自己恐一时无出头之日了。难道不是吗?生得天姿国色。百媚千娇的正宫娘娘自倚有才有色,以为坤宁宫是阿娇的金屋、是飞燕的昭阳,却谁知才不敌命,色不如时,终日只是焚香独坐,终霄只是掩泪孤吟!颇有心机的佟妃思前想后,不甘心就这样一日一日只管空度过去,每日里调脂弄粉妆束得花香柳绿,只盼能被少年天子临幸。功夫不负有心人,佟妃还真的就盼到了这一天!这一日正是莺飞草长的时节,众嫔妃们陪着孝庄皇太后在西苑赏花,一簇簇盛开的芍药花,一株株绽放的海棠花,花香阵阵,芳草萋萋。久居深宫的嫔妃们快乐得像出笼的鸟儿,吱吱喳喳,笑声不断,逗得太后也笑呵呵地合不拢嘴了。“孩子们,坐着歇歇吧,走了这一阵子累了吧?”早有太监宫女们在园子里摆好了桌子,放好了仙果茶点。孝庄太后坐在太阳底下,眯缝着眼睛养起了神。多惬意呀,春光明媚,暖意融融,嫔妃们年纪都只十四五岁,一会儿也坐不住,便在草地上斗牌、散步、赏花,乐此不疲,就连皇后慧敏也露出了笑脸。忽然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传来,一匹雪白的骏马上骑着一人,飞也似地向园子这边冲来。嫔妃们吓得尖叫起来,个个花容失色。定晴一看,又都喜出望外!少年天子福临也到西苑跑马来了!福临一到西苑才知道太后也来赏花了,便骑着马兴冲冲赶来。“皇额娘,儿臣给您请安了。”孝庄太后佯装生气嗔到:“皇儿,知道额娘带着她们在这里赏花,就该悠着点儿,看看把孩子们吓得!”福临朝这群花朵般的妃子宫女们扫了一眼,不以为然:“她们都是八旗出身,不会这么娇贵吧?对了额娘,您坐好喽,儿臣让她们来跑马给您解闷儿。”说罢手一招,太监兀里虎将马牵到了太后的面前。“额娘您看,这马如何?”“嗯,这是一匹宝马呀。”孝庄太后以行家的目光仔细打量着这匹浑身雪白的马儿。这马生得脱促蹄高,竹批双耳,浑身毛发如同白雪剪成一般,油光倍儿亮,十分柔顺。真是个千金买骏,万里嘶风,无价之宝,众妃子们也渐渐的围了过来,一边啧啧称奇,一边挠首弄姿的,谁不想借机给皇上留下深刻印象呀。“喂,你们看好了,这马毛皮雪白,就如同你们的肌肤一般美丽。”福临此话逗得妃子们一阵掩面轻笑,嘿,今儿个皇上可是难得有的好心情!瞧他身长玉立,如玉树临风般地站着,高耸的鼻梁,细长的眼睛,晶亮的眸子这会儿竟是温情脉脉,呀,他真是个风流多情的少年天子!福临不用看就知道妃子们在偷偷打量着自己,更是神采飞扬。他内穿黄绫绣花长袍,外披银袍,足登黑色马靴,在花团锦簇的妃子们中更显得英容玉面,风度翩翩。孝庄太后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更是眉开眼笑,心情舒畅。“诸位爱妃,朕知道你们久居深宫,难得有此机会,何不骑马走上一回呢?这良驹极温顺,骑在上面,又平又稳,又解人意。要东就东,要西就西,毫不费人驾驭之心。来来,你们哪一位先来跑一回?朕赏她,赏她……”福临、时想不出,只好笑着先搪塞着。“你们都听见了吧?跑了马之后就向他领赏,有哀家做主,他不敢耍赖的。”孝庄太后乐呵呵地在一旁怂恿着:“孩子们,你们深宫安享,这些弓马之技怕是生疏了吧?不如趁此练一练吧。”嫔妃们说说笑笑地一起向白马拥过来,这马儿立时变得有些紧张,毛发竖起来了,耳朵支起来了,不时地发出低吼,这么一来,嫔妃们又都止步不前了,你推我让谁也不肯上前。“姐妹们如此胆怯,那就让我来试试!”随着清脆悦耳的声音,一个娇小玲珑的身影一晃站到了福临的面前,她面若桃花,盈盈下拜:“景仁宫佟氏,年十三岁,汉军正蓝旗团山额真佟图赖之女。”“嗬,朕是要你跑马,也没让你自报家门呀。”福临笑嘻嘻地看着佟妃。她圆圆的脸蛋儿丰腴而娇嫩,一双圆圆的黑眼睛模波流盼,娇憨中透着绵绵情意,似笑似嗔的模样很是动人。佟妃脱去浅粉色披风,露出一身合体的粉红旗袍,更显婀娜。她从兀里虎手中接过了马鞭子,用手轻抚着马背,马儿温顺地站着,任她抚摸。然后,佟妃踏上马蹬,一个漂亮的鸽子翻身轻轻跃上了马背,带转马头高举马鞭,将双膝一夹,“驾!”白马放开四啼,啸啸嘶鸣着悠悠扬扬地向前跑去。在众人的喝彩声中,白马便跑出了很远。远远望去,只见上边一片红云,下边一团白雪,在如茵的草地上一团团地绽放着,色泽甚为亮丽。转眼间,佟妃又调转马头跑了回来,她端坐在马背上左顾右盼,一脸的得意。将近面前,佟妃只略把双膝一夹,那马便立住不动了。福临迎上前去,连声叫好,并亲手扶下了佟妃,四目相对,心中俱是春情荡漾。于是福临只悄悄地说了句“朕今儿晚上临幸景仁宫……”,便羞得佟妃粉颊上频添两朵红霞,连忙点头跑开了。当时,正值福临与皇后反目,于是,皇后越是吃醋哭闹,福临就越是频频君幸佟妃,就这样,一来二去的,佟妃便身怀有孕,这下可更不得了啦,她在后宫简直成了众矢之的!有一回,伶妃腆着笨重的身子前往慈宁宫去给皇太后请安,刚进院就听见房里传来了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她知道是姐妹们都来了,生怕自己来得太晚,便急急走上了台阶。正要推门,却又听见了房里传出的说笑声,当时她的脸色就变了!“姑姑,母以子贵,若景仁宫的生下皇子,是不是会立她为后呢?”这是被降为静妃的慧敏的声音,看来,她虽已被废但在太后面前仍然很受宠,血浓于水嘛。“未必!”这是孝庄太后的声音,显得有些冰冷,佟妃只觉心里一阵发慌,便又侧着耳朵听着。“皇后是国母,天子之偶,非贵人不足当此!再说,去年废了后,已招致了蒙古四十九旗的不满,这一回,还得从咱们满蒙八旗中立后。满蒙联姻,这是我大清的立国之本哪。佟丫头身为汉妃,皇上对她已经够恩宠的了。”“可是,中宫不宜久虚呀。”“这个嘛,姑姑自有安排。慧敏儿这回你也会高兴的,新选中的皇后正是你的侄女儿,还是咱们科尔沁家的姑娘!”佟妃只觉一阵旋晕,连忙扶住了墙跟。“这下好了,看她还张狂!”“好啦,怎么着你们也是姐妹,就积点德不要乱嚼舌头了。”大概太后也觉得静妃她们的话有些刻薄,便出面呵斥着。此时的佟妃走也不是,进也不是,犹豫片刻只得硬着头皮进了屋。“哟,佟妹妹来啦,您挺着肚子怪不方便的,还这么孝顺不忘了给太后请安,啧啧,真令人钦佩。”静妃两片红唇灵巧地嚅动着,像只鹦鹉鸟似地吱吱喳喳说个没完。佟妃勉强朝静妃笑着,朝着孝庄太后就要盈盈跪下。“哎哟,可使不得!皇上都免你跪拜了,也就不用再跪哀家了,快坐下说话吧,别动了胎气。”孝庄太后笑吟吟地,目光中透着慈祥。愈是这样,佟妃心里愈不是滋味。人前人后的太后对自己是两种态度,难道她也怨恨自己勾引了她的儿子而冷落了她的侄女?尽管如此,佟妃仍装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躬自朝太后略一施礼,故意腆着大肚子从静妃面前缓步走过,一边回答:“皇额娘放心,天家恩重,妾妃决不敢稍有闪失,必当恪守胎训。”“佟妹妹,你临产的日子快了吧?这下宫里可热闹了,又是一个双喜临门。姑姑,到时候您可得破费些,孩儿们要来讨赏钱哟。”“对,对!慧敏说得不错,好事成双嘛,少不了你们姐妹的赏钱。”孝庄太后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可佟妃却觉得透心的凉,她如坐针毡,别扭极了。“佟姐姐,”田贵人笑嘻嘻地瞅着佟妃:“告诉你吧,咱们就要有一位中宫娘娘了,姐姐猜会是谁呢?”“我……我,我真的猜不出来。”佟妃只觉得嗓子干涩像是被鱼骨头卡住了似的,自觉得说话的声音都变了。“哟,姐姐,你别哪儿不对劲儿吧?瞧你面色发白,嘴唇都有些发青了!”田贵人大惊小怪地叫了起来。“嗐,你们就别捉弄佟丫头了,怪可怜的。皇上今儿上午下了旨,选的还是科尔沁的姑娘为皇后,大婚日子订在今年的元月十六。”“她呀,是咱们皇太后的侄孙女,静妃的侄女!”田贵人又不失时机地补充了一句。佟妃的脸色更白了,觉得脊背上有阴风吹过,全身竟有些颤栗了。她起身离坐,闪了一个趔趄:“妾妃先向太后道喜了!妾妃觉得身子不舒服,想先行告退。”“那就回吧!眼见你临产的日子快到了,就不要天天来慈宁宫了,回去好好歇着,回头哀家让弄些滋补的参汤给你送去,啊?”佟妃不知自己是怎么出了房门的,她只觉眼冒金星,两腿像灌了铅似地沉,她连忙扶住了房檐下的红柱子,喘息着。“嘻!她真是坐不住了吧?明着是来向太后请安,实际上是来打探消息的,这会儿她总算死心了吧!”房里又传出了静妃与田贵人那嘻嘻哈哈的说笑声,声音还挺大的,似乎是要让外面的人都能听得见。佟妃气得浑身直哆嗦,觉得胸口快要透不过气来了。“还当自己能爬上去呢,不就仗着自己肚子里有货吗?这正宫娘娘的位置一直都是咱们科尔沁族姑娘的,别人可休想!”“癫蛤膜想吃天鹅肉,没门儿!”“嘻嘻!”“咯咯!”佟妃当晚就卧床不起了,敬事房的太监以及几名御医被连夜召进了景仁宫,萨满太太们跳了一夜的神,腰玲叮哨,皮鼓咚咚,伴着佟妃那一阵紧似一阵的呻吟声,景仁宫乱成了一团“皇后,皇后娘娘进宫了,妾妃得去迎,迎驾!”沉睡中的佟妃身体突然栗栗颤动起来,喘息促急,没有血色的双唇连连嚅动着,含混不清地嚷嚷起来。“孩子,丫头,我是额娘呀,快睁眼看一看吧,别吓唬额娘呀!”佟夫人在床边轻轻摇动着女儿。“额娘……女儿恐怕被梦魇了。”佟妃睁开了眼睛,神情十分疲惫。“我的儿,苦日子你总算熬出头了,来来,额娘扶你坐起来,吃一碗红糖鸡蛋水,补血又养颜。”佟妃只勉强吃了两口便摇了摇头,两眼呆呆地出神。“我的姑奶奶,你发的哪门子楞呀!”佟夫人爱怜地给女儿掖紧被角,趁着使女出去的空,悄声说着:“乖女儿,这回可给你阿玛露了脸了,咱们佟家要交好运啦!”佟夫人眉飞色舞很是开心:“你生下了三皇子,母以子贵,说不定皇上和太后一高兴,就会册封你为正宫呢!”“额娘!”佟妃的表情充满了痛苦,竟呜呜地哭了起来。“哎哟,我的儿,做月子可哭不得呀,否则日后眼睛见光就会流泪发红,快别哭了。”“皇儿呢?”佟妃抽泣着问。“这你就别操心了,由好些个奶娘、嬷嬷伺候着呢,小人儿吃饱喝足了就睁着眼珠子四下看着,可精神着呢。”“那……就好。”佟妃被母亲唠叨得有些心烦,疲倦地闭上了眼睛,但她却一点儿也不想睡。尽管她涉世不深,还是个半大的孩子,但自幼就听惯了母亲的教诲和开导,所以入宫后对自己的地位十分敏感。自中宫皇后被废之后,少年天子更懒得到后宫走动,佟妃自忖每日装束得花香柳绿,毕竟无人看见,打点的帐暖衾温,仍旧是独自去眠,心中未免怅然,她常常在半夜醒来,悄悄跪在观音像前——这是她去庙里进香时花钱请来的——祷告送子观音保佑自己能有继立之希望。这只是她心中的小秘密,不用说,后宫里的其它嫔妃们也都有这种愿望,这就要看谁的运气好,有造化了。没想到,送子观音显灵了,少年天子忽然就迷上了佟妃!十三四岁的毛丫头转眼间要当母亲了,这真让她又惊又喜又羞又怕!从此以后,佟妃的心里只关心三个人:皇上、太后和尚在腹中的小皇子。只要皇上对自己宠爱依旧,只要自己能产下龙子,那这皇后的位子离自己不就很近了吗?可谁知好景不长,多情的天子又移情别恋,天天陪着所谓的格格孔四贞说话解闷儿,看那样子过不久就要立孔四贞为妃似的!更大的打击是佟妃在慈宁宫听到了皇上即将再次立后的消息,这简直让她绝望!现在,生了皇子也无济于世了,这不公平呀!佟妃紧闭着的眼睛里又溢出了泪水。母以子贵,现在,她只有将全部希望寄托在亲生儿子身上了。当初,皇太后不也跟自己的命运差不多吗,现在她不是早熬出头了吗?“母以子贵,母以子贵……”佟妃脸上带着一丝笑容终于沉沉睡去26.曲终人散前路漫漫大清已经灭了大明,明朝的遗老遗少们,却还在依花傍柳醉里寻花,一樽青楼酒,半弯楚馆月王霸之辩中国古代关于政治统治方略的争论。战国时儒,当真能令人忘却亡国之恨么……生活优裕的顾横波自然猜不透方密之内心的想法,她只以为方密之急着了解冒、董二人的情形,便品着香茗,绘声绘色地讲了起来:“说起来,他二人真是好事多磨呀,不过最后还是终成眷属了,也许是苍天不负有情人吧。”董小宛在与复社人士的交往中,对如皋才子冒辟疆的才华、人品以及相貌早有所闻,从此心中便充满着企慕和希望,把“冒辟疆”三个字深深地镌在了心里。可是,董小宛又十分担心,万一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吗?为了解去忧烦,顺便打听冒公子的消息,董小宛便时常到媚香楼和隐园走动,企盼着能早一天见到心仪已久的冒辟疆。这一日董小宛起床后,只稍作梳洗便呆呆地倚在窗前,惜惜见她心事重重便也不多言语,轻手轻脚地整理好床铺便下了楼。“帝里春晚,重门深院;草绿阶前,暮天雁断。楼上远信谁传?恨绵绵!”董小宛对着窗外莺歌燕舞的春景,更觉孤单寂寞,情不自禁吟颂起了女辞人李清照的《怨王孙词》:“多情自是多沾惹。难拼合,又是寒食也,秋千巷陌,人静皎月初斜。浸梨花。”“噹!噹!……”外间客厅里的那座“金鸡啄米”的闹钟敲响了十二下,打断了董小宛的思绪。干妈陈氏亲手捧着托盘,端上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荷包鸡蛋面条,白嫩鲜亮的荷包蛋衬着几棵碧绿的菜叶,清清爽爽,香气诱人。“小宛,这回你怎么也得依着干妈,将这碗面给我吃下去。”“干妈,”董小宛感激地朝陈氏看了一眼,少气无力地皱起了眉头:“这时候纵有山珍海味我也吃不下呀。”“就为……那个什么冒公子、鞋公子?”陈氏试探地问了一句,小心翼翼地看着小宛的脸色:“他有什么了不起的?方公子给他捎的信按说他早就该收到了,如皋离南京这么近,如果他想来的话也早就该来了。照我说呀,小宛,你名声在外,又何必在他一棵树上吊着呢?”见董小宛低头无语,陈氏索性接着说了下去:“儿呀,凭你远扬的艳名,倾国的姿色,还怕找不到一个如意的郎君?”陈氏不说倒好,董小宛起先不吭一声,后来就双手掩面,抽抽噎噎地哭起来了:“干妈,你都说什么呢。像我这种出身,说得好听一点儿是一朵花,随人家玩;说得难听点儿是一棵路边草,任人家践踏。说起来我还不如一个落难的叫化子!我虽然穿绫罗,食珍馐,却是丢下脸来去卖笑。而叫化子却是清白干净的,我却是下贱的,我还比不上一个穷叫化子呀!”“宛儿,你又何苦这样作贱自己呢?好,好,就算干妈刚才的话没说。”陈氏慌得搂住了董小宛颤抖的双肩;“有又什么法子?人都是父母养的,有谁心干情愿做这下贱的营生?”陈氏大概想到了自己以前的卖笑生涯,不由得悲从心来,泪水涟涟:“干妈倒是不反对你与复社里的名士们来往。他们有文名,负气节,个个才华出众又相貌堂堂,对咱们这些人一点儿也不歧视,更没有轻薄猬亵的举动,干妈也从心眼里喜欢他们。若是你能趁早有个归宿,跳出这火坑,干妈绝不会阻拦你!人心都是肉长的,干妈实在不愿你被那些禽兽不如的地痞无赖们糟蹋呀!”“干妈!”董小宛动情地喊了一声,又是哭又是笑的:“冒公子与侯公子一样,也是个有才华有气节的名士,据说他的脾气也和侯公子的差不多,有方公子和香君她们从中撮合,冒公子倒不见得有拒而不纳的事。”“啧,啧,这面还没见,就为这冒公子说起话来了。干妈倒是问你,你真的那么有把握?你年纪还小不懂得,而那冒公子素来风流,你就是落花有意,若是他流水无情,不也枉然吗?”陈氏也顾不得自己眼角的泪水,挑出手绢为董小宛揩着脸颊。“干妈,人家心里正犯愁呢,你却哪壶不开提哪壶!”董小宛撒娇地唤着陈氏:“听如是姐她们说呀,冒公子不仅相貌一流,才华一流,还很讲义气、重名节呢,他又是一个大孝子!为了救他的父亲,对了,他的父亲前一阵子为奸人所害被下了大狱,冒公子四处奔走,不惜万两巨资终于挽救父亲脱离了虎口,所以他一直没有机会来金陵。干妈,您说这冒公子人品如何?告诉您,”董小宛将嘴贴在了陈氏的耳边,甜甜地笑道:“如是姐姐夸他‘才如相如再世,貌似潘安复生’呢!”“嘿,没羞,真没羞!这八字还没一撇,你就被他迷上了!不成,等这冒公子来了,得先过干妈这一关!干妈可不管他是什么冒公子还是袜相公,横竖得难为难为他,省得日后他给你气受!”“干妈!”董小宛一声撒娇,偎在了陈氏的怀里:“这碗低人头向人面的下贱饭,我实在吃不下去。昨个晚上,我就当面顶撞了朱统锐那个老色鬼几句,本来是卞姐、寇姐她们邀我去的,谁知半路上碰到了朱统锐!”董小宛说着叹了一口气:“如是姐姐她们时常提醒我,在外面不能由着性子来,可是……唉!干妈,小宛已经拿定了主意,与其作庸人妇,毋宁为夫子妾。与朱统锐那种鹊鼻鹰眼,龌龊下作的人相处,我是一刻也难以忍受。与其那样,倒不如不嫁。如果冒公子他……”董小宛停了一下,紧咬着嘴唇,声音很轻但却很坚决:“如果冒公子对我董小宛流水无情,那我就削发为尼,一辈子与青灯木鱼为伴!”“傻孩子,你真是太痴情了。你可知情为何物?‘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孩子,凡事你都得想开一点,啊?”陈氏不愧是老南曲出身,将陶渊明的诗随口吟出,听得董小宛又是一阵子发愣。“才自清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生逢乱世,悲欢离合无可避免,想当初冒公子不是已经与陈圆圆订下婚期了吗?可转眼间,圆圆就不知去向!想到这儿,董小宛不由得心里一紧,似乎有些不祥的预感。陈氏看着脸色发青的董小宛,叹息了一声:“这面早就冷了,干妈端下去给你热一热,”便无可奈何地下楼去了。“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董小宛在心里默念着这首小诗,觉得这诗好像是专门写给自己的,心里充满了莫名的忧伤,便倒在床上,昏沉沉地睡去。阳春三月,湖光潋艳,山色冥蒙。湖中画肪荡漾,笙歌阵阵,岸边河房林立,杨柳依依。在扬州的瘦西湖畔,踏青的人们早已熙熙攘攘的了。在通向“长堤”春柳的大虹桥上,相依相偎走来了两个人。男的身着天蓝酒花长袍,罩一件银色绸马夹,手持折扇一副玉树临风的样子。女的则穿着紧身的鹅黄银棉祆,外罩一件色泽鲜艳、薄如蝉翼的褪红色西洋纱,婀娜多姿。俩人情意绵绵,不时地浅笑低吟,引来了过往行人好奇的目光。“天呐,这是七仙女与董永呀!多般配的一对儿!”“不对,这是许仙和白娘子!他们耐不住天宫的冷漠,一起下凡了,要看咱们瘦西湖上的赛龙舟呢!”俩人相视一笑,男的用手轻揽住了女子的细腰:“小宛,我愿与你朝夕相伴,长相厮守,然后带着你游遍名山大川,惊煞所有的人!”“公子,小声点儿,人家都往这边看哪。”董小宛脸色绯红,深情地仰脸看着冒辟疆:“古诗中说,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命。公子,小宛乃蒲柳践躯,做梦也不敢想到会有今日呀。小宛已经很知足了。从今以后,公子去哪里,小宛便陪侍左右,寸步不离,与你同甘共苦,与你同呼息共命运,只是,到时候公子不要抛弃小宛才好!”“又说傻话了。”冒辟疆用力揽住了董小宛,眼中蕴含着无限的柔情蜜意:“还要我对天发誓吗?也好,就让这瘦西湖的杨柳、游人、鱼儿和游船作证吧,我冒辟疆今生今世若——”“公子!”小宛娇羞地伸出柔荑按在了冒辟疆的嘴唇上:“羞煞人了!公子你就饶了小宛吧。公子你看——”董小宛指着四周的春日美景,翦水双瞳滴溜一转,朱唇轻启,随口吟道:“云儿飘在空中,鱼儿游在水中,蝶儿舞在花中,人儿笑在风中。赏心乐事何在,你我有缘相逢,但愿年年依旧,共此花月春风。”“妙,妙哇!小宛,你才华横溢,倒真令辟疆汗颜哪。”“公子!小宛因心中高兴,一时信口胡煞了几句,真真是班门弄斧不自量啦!”董小宛甜甜地一笑,那温柔款款的情意和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令冒辟疆心头一荡,脸上现出一副神魂出窍的呆模样。正在这时,行人中有人高喊着:“快看哪,龙舟朝这边划过来啦!”一时间男女老少一起涌上了大虹桥,冒辟疆正呆呆地站在桥边,一不留神竟被游人挤下了桥!董小宛一声尖叫,挣扎着要抓冒辟疆的衣袖:“公子,公子!”“小宛,小宛!快醒醒!”“怎么,我刚刚是做梦?”董小宛脸色煞白,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唉,你是忧伤过度了,睁眼闭眼的心里只有冒相公,再这么着你可会病倒的。”陈氏叹息着,关切地说道:“起来漱口洗脸,日头已经偏西了,你今天还滴水未进呢。坐起来,干妈帮你梳头。”这时楼下响起了一个女子焦急的声音:“小宛妹妹,小宛妹妹,你在家吗?”“是柳姐姐。小宛姐身子不适在楼上歇着呢。我陪您上楼吧。”楼下响起了惜惜的声音。柳如是噔、噔一阵小跑上了楼,气喘吁吁:“小宛,事情不好了,你这下子闯了祸啦。”“柳姐姐喝杯热茶慢慢说。”董小宛心里一紧,已经猜透了几分,她竭力控制着内心的惶恐:“是不是朱统锐那老东西说了些什么?”“嗨!小宛你呀,”柳如是也没了往日的风雅,端起茶杯猛喝了几口:“这朱统锐是好惹的吗?你在众人面前让他丢了颜面,他当时就气得暴跳如雷。”“我知道,”董小宛垂下了头:“这个老色狼,对我恐吓也不是头一回了。他仗着权势在这金陵横行霸道,为非作歹,我董小宛就是不能向这种粗鄙不堪的人低头!”“哎哟我的祖宗,小宛,你怎么那么死心眼儿呢?吃咱们这碗饭的,总要看别人的眼色行事呀,哪能轻易得罪人呢?”陈氏慌了神儿,一连声地抱怨着小宛。“干娘,让您受惊了。一人做事一人当,那朱统锐要使什么毒招就让他使吧,像这种卖笑生涯实在不是人过的,大不了一死了之!”“问题是,那个老色狼十分歹毒,他,他扬言说要派人来破你的相!”听了柳如是的话,董小宛突然变了脸色,嘴唇儿打着颤,纤细的身躯在剧烈地抽动,呆坐在床上一言不发。“哎哟,要破我家小宛的相,好个歹毒的凶胚?缺德呀,什么狗屁爵爷,要断子绝孙哪!”陈氏又气又急,拍着巴掌跺着小脚,恨恨地骂着。“如是姐姐,您快想个法子救救小宛姐吧!”惜惜听了也是大惊失色,声音里带着哭腔。“我若是有法子对付朱统锐,还用得着慌慌张张来告诉你们吗?唉,朱统锐这个人说得出就做得到,虽然我家老头子已经正面劝阻了他,可他若来个暗箭伤人,下了毒手又赖账,谁又奈何得了他?到头来,吃苦倒霉的还是小宛妹妹呀!”柳如是长吁短叹,看来也是一筹莫展。董小宛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了,那双如翦水般的双瞳变得黯然失神,僵在她惨白的脸上。“我本想,将自己清白的身子留给心上的人,可是冒公子他,他,至今眇无音讯,连他是个高个子还是矮个子都不知道,我的命真苦哇!”眼泪顺着董小宛煞白的面庞悄然落下,成串成串的,不一会儿便打湿了董小宛的衣襟。柳如是也顾不上安慰董小宛,搓着手来回走动着:“有道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咱惹不起他还躲不起他吗?干妈,这金陵附近可有什么僻静的去处,不如让小宛先躲一阵子,等这边冒公子来了再看他的意思。”“那冒公子不过一介书生,能斗得过那个朱爵爷吗?只怕,只怕我这青莲楼也要关门大吉喽。”“大妈您有所不知,像朱统锐这样的地痞无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复社里耍笔杆子的秀才!前些年这些才子们写了一篇檄文,声讨大奸贼际大钺,当时就把不可一世的阮大钺吓成了缩头乌龟,逃到乡下躲起来了,那一次主笔的秀才之一便是冒辟疆冒公子!”这么一说,陈氏不再言语了,叹了口气。“看来也只有这个法子了。小宛妹妹,大祸临头,你也不要太紧张,还有我们这些姐妹以及复社里的才子们呢。赶快收拾一下东西,趁早离开这是非之地!”惜惜闻言默默地打开了衣柜,为董小宛收拾衣物。董小宛不由得悲从心来,她握住柳如是的手,哽咽着:“如是姐,多谢你!我并不留恋秦淮河的什么,但一想到要离开你们这么好的姐妹,心里难过呀。”“唉,如今是豺狼当道,你我这溷迹风尘的女子也只好随波逐流了。只是你这一走,免不了要颠沛流离的,我随身带了些银子权作盘缠吧。”柳如是从怀里摸出了一个沉甸甸的荷包,放在了董小宛的手里。“如是姐!我,我打算避难苏州。只是,只是……”董小宛欲言又止,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她的心,她的肺,她的五脏六腑,一切的一切,此时此刻好像全碎了?柳如是明白了,在这大难当头的危险时刻,董小宛还牵挂着一个人!“小宛妹妹,你的心思我明白。你是不是放心不下冒公子?放心,如果冒公子一有消息我便会托人转告你。若是他对你真有诚心,那么他也许会去苏州寻访你的。冒公子人品好,又讲情义,连我们家老头子也非常称赞他,自叹弗如呢。宛妹,打起精神,静候佳音吧!”这一说正合董小宛的心意,她眼泪叭嗒地直点头,一副可怜兮兮无依无靠的弱女子模样,看得柳如是心里一酸,也跟着掉下泪来。“只要,只要能有像姐姐你和眉姐、香君那样如意可心的归宿,就是受再多的苦,我也情愿!”“傻妹妹!你的这份痴情会感动上天的,老天不负有心人哪,那冒公子应该能感觉到你对他的呼唤和期盼!”董小宛带着使女惜惜趁着夜色,带着无限的哀伤和惆怅踏上了一艘小客船,消失在夜色苍茫之中。两天后的一个早晨,太阳被浓厚的雾蔼遮了起来,天色阴沉,秦淮河畔没了往日的欢声笑语,甚至显得有些冷清。浓雾中大步流星走来了一位中年男子,看不清他的相貌,只觉得这人体态洒脱,气宇轩昂,他就是如皋才子冒辟疆。要不怎么说好事多磨呢?这董小宛前脚刚离开金陵避难而去,冒公子后脚就出现在秦淮河畔了。这会儿,他正急匆匆地前往钓鱼巷的青莲楼,打算一睹南曲新秀董小宛的芳容呢。冒辟疆在南京安顿下来之后,便去媚香楼找侯朝宗小聚,李香君一见真是喜出望外,又不好直说,急得她粉面通红,连连给侯朝宗使眼色。“朝宗,别光顾了与冒公子吃酒呀,你受了方公子之托难道转脸就忘记了吗?”“噢!看我这记性!”侯朝宗一拍大腿,朝李香君眨着眼睛:“放心,你们姐妹的事我敢不放在心上吗?只是,我与冒兄才刚饮了几杯,我还没来得及切入正题呢。”李香君放了心,秋波迭盼,甜甜地笑了。“你们俩在打哑谜吗?好像还跟我有关?”冒辟疆是何等聪明之人,听话听声,锣鼓听音,他心里已经有些犯嘀咕了:“看他二人一说一答,一唱一和的样子,肯定有什么事。”“这……”侯朝宗两手一摊,瞪了李香君一眼:“我说香扇坠儿,你看你把冒公子惹急了吧。本来我正打算与冒兄多饮几杯,当他酒酣耳热之际再说也不迟呀。”“人家这不是为小宛着急吗?这些日子她可真的是要望穿秋水啦!”李香君到底是急性子,脱口而出,倒真的把冒辟疆听糊涂了。“冒公子,你听我说。来,咱们先干了这杯酒。”李香君大大方方地坐在了横头,举杯相邀。冒辟疆心中疑惑,看了侯朝宗一眼,见他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便也放了心,一仰脖子干了杯中的酒。“好,痛快!”李香君也是一饮而尽,然后起身给冒辟疆斟酒。“哎,且慢,香君,到底是什么事呀?”这一回冒辟疆可是沉不住气了。李香君与侯朝宗相视一笑。冒辟疆见他二人神情,又听说“小宛”二字,心中便暗暗凝神。这小宛肯定是“董小宛”无疑了,对这位南曲新秀,冒辟疆也有耳闻,只不知她会跟自己有什么联系?“嗨,冒公子是何等聪明之人,料已猜出了几分,咱们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李香君又举杯相邀:“香君佩服公子的才华和人品,来,再干一杯!”“别,先别忙着给我戴高帽子,等会儿说不定要往我头上扣屎盆子。看来你二人早就想好了要捉弄于我。不行,这杯酒我不喝了,趁着脑子清楚还能做出个判断。不然的话,脑子晕乎乎的,你二人让我往秦淮河里跳我也不会犹豫的。”“嘻嘻!”李香君被冒辟疆的玩笑话逗得乐不可支,忙拿手帕掩住了嘴角:“冒公子,原来你对侯公子和我还时刻提防着呀。告诉你吧,这一回可不是让你跳河,而是让你采花。有一朵鲜嫩的、高雅的人见人爱的出水芙蓉,你采是不采呢?”“既然是人见人爱,那我岂有不采之理?可是,侯兄他为何不采?”冒辟疆这话问得妙,李香君一时语塞,只得拿眼睛乜斜着侯朝宗,看他如何回答。侯朝宗一怔,当即捋着颌下的短须哈哈一笑:“不行呀冒兄。爱花之心人皆有之,有道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可我已经采摘了一朵玫瑰花,带刺的玫瑰花,”侯朝宗夸张地伸着舌头:“没奈何只好整日守着她了。”“你——胡说八道!”李香君气恼地朝侯朝宗瞪着眼睛,伸手要揪他的耳朵。“噢?如此说来,合该我冒某有这个艳遇喽?只不知道她——”冒辟疆颇有兴趣地问道。“她嘛,就是香君的手帕之交董小宛!”说既已经说开,李香君和侯朝守便你一言我一语地把董小宛里里外外、从头到脚地夸赞了一番,也顾不上劝冒辟疆饮酒了。什么“绝色佳人”哪、“多才多艺”呀、“举止凝重、谈吐不凡”哪,并原原本本地将方密之拍着胸脯子做媒之事也说了出来。冒辟疆心中欢喜,却装得不动声色:“我说你二人累不累、渴不渴呀?来来,满上满上,先喝两杯润润嗓子,我正洗耳恭听呢。”“冒公子,到底怎么样,你得表个态嘛。”李香君有些着急,噘起了樱唇。“香君,容冒兄考虑考虑嘛,也许——”侯朝宗神秘地一笑:“冒兄还得先回如皋征求夫人的意见哪!”冒辟疆只是微笑不语,可急坏了李香君,她樱唇一撇:“冒公子,我这小宛妹妹眼光甚高,如若不是像你这样风流倜傥的人物,她是绝不会青眼相待的,小宛生性冷傲,那些粗俗卑鄙的庸人她是不屑一顾的。前两日她又得罪了朱统锐,也不晓得事情怎么样了。”李香君这时并不知道查小宛已经避难离开了南京。虽然还没有见面,但冒辟疆对小宛的相貌和才华已有了耳闻,更对她的人品有了十分的敬佩。试想,在这“金华烟月之区、金粉苔革之所”能有像董小宛这样玉洁冰清的女子是多么难得呀!“辟疆无话可说。对密之兄和你二人的雅意只有珍藏在心里了。既是‘盛情难却’,那我明早就亲往钓鱼巷青莲楼一趟。”李、侯二人闻听不禁满面笑容,李香君更是心花怒放了!她费了半天的口舌总算说动了冒辟疆。明天,只要冒公子一见到董小宛的面,肯定会难舍难分的!李香君有这个把握,因为这两人正与她与侯朝宗一样,原本就是天设地造的一对儿!“这下好了,小宛妹妹就快要脱离苦海了。”李香君喃喃地说着,情意绵绵地看着侯朝宗。虽然她与侯朝宗的结合并非脱籍从良,但作为豆蔻年华的她能得到侯司徒公子侯朝宗的爱,李香君已经感到是莫大的幸福了。再说,自从与侯朝宗梳扰之后,金陵城里的那些地痞无赖再也不敢对李香君胡搅蛮缠了。虽说复社只是以文会友,切磋学问的一个风雅文社,而且它的成员大多是些尚未取得功名或淡泊功名的读书人,但由于近十年来它的不少成员有的通过科举有的则通过各自显赫的家世,也跻身于各地大小衙门之中,在朝廷和地方上暗暗形成了一股很大的势力,所以复社的名气更大了,尤其是在金陵,人们更是对复社里的名人雅士们尊崇有加,有些官宦子弟更是千方百计地慕名欲入,似乎入了复社就如同拿到了官爵一般。至于像方密之、冒辟疆、侯朝宗这几个复社的精英们,在金陵更是鼎鼎大名,口碑甚佳。李香君、董小宛这些出身低贱的歌妓,若能与复社名士结成连理,不就等于在身上罩上了一层保护伞了吗?侯朝宗趁着李香君倒茶的功夫,贴在冒辟疆的耳边悄悄说道:“人说我与你是一对瑜亮,其实这董小宛与香君也是一对瑜亮呢。她的脾气同香扇坠儿差不多,你说话可得当心,千万不可惹恼了她!”冷不防侯朝宗的耳朵被李香君揪住了,他呲牙咧嘴地哎哟直叫唤。“哼哼,看你下次还敢不敢说我的坏话!”冒辟疆笑着一吐舌头:“好厉害呀!”冒辟疆被侯朝宗和李香君的一番好意所感动,他虽自视甚高,但原本是流连风月之人,不由得对董小宛产生了倾慕之情,早已把当初与陈圆圆交往的种种打击抛在了脑后。漫天的浓雾还没有散去,远远望去,矗立在钓鱼巷巷头的青莲楼像一只黑黢黢的凶神恶煞,隐约中,几盏纱灯泛出了昏黄的光。冒辟疆顿住了脚,心里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就是名噪一时的秦淮名技董小宛住的青莲楼吗?怎地一点儿生气也没有?两扇红漆大门关得紧紧的,楼上没有半点生息。冒辟疆心中疑惑,好不容易才看清楚了那门檐上的几个大宇“青莲楼”。是了,就是这个地方。他迟疑了片刻,举手打门。忽然,吱呀一声,大门开了一个缝,伸出了一个黑脸,粗声粗气地问道:“一大早捣什么乱?快快走开!”冒辟疆初见这铁塔似的莽汉子,一脸的胡茬,两只铜铃似的眼珠子往外突起,心里便有些吃惊:想不到董小宛这人称倾城绝色的人,身边竟会有这凶神恶煞似的粗人,真是不可思议。如若这样的话,她不是要将来访的客人全都得罪了吗?倘若是碰到那班不讲情理的纨绔子弟,岂不是招惹祸端,引火烧身吗?冒辟疆心中有些不快,仍旧耐着性子陪着笑脸:“请问,这里可是董小宛姑娘的寓所?小生是如皋冒辟疆,特地慕名前来,烦这位大哥代为通报一声。”黑脸汉子牛眼一瞪:“找错了地方,这里没有姓董的女子!快快走开,不要在这里报丧似地敲门!”说完便咣当一声关上了大门。“莫名其妙?有其主必有其仆,哼,看来这董小宛并非善良之辈。罢罢,我又何必自作多情呢?”冒辟疆平白无故地受了一肚子气,满腔炭火顿时化为灰烬。他站着楞了一会子,转身朝媚香楼走去,他要“感谢”侯朝宗李香君的一番好意!当脸色铁青的冒辟疆跨进媚香楼时,正碰上李香君送柳如是往外走。“哎呀冒公子,你可来了,小宛她——”“拜托!”冒辟疆双手抱拳,打断了李香君的话:“若是没有你们这些好朋友的瞎掺合,我也不会受了一顿呵斥和一场羞辱。这位秦淮名妓董小宛,我算是领教过了。她若是举止凝重、多才多艺的佳人,难道会用一个蛮不讲理的仆人吗?”“这么说,冒公子刚刚去了钓鱼巷?”柳如是索性坐了下来,李香君忙着招呼使佣捧上香茗,并亲手端给了冒辟疆:“冒公子,想必你刚刚受了一些闲气。唉,谁会想到小宛她……”“算了。我倒不会去为一个不相干的女人生这份闲气的。我是决不想再提董小宛其人其事了,任凭她是天仙化人,只算我冒辟疆无福消受罢了。不过,”冒辟疆喝了一口热茶:“既然香君你与她姊妹一场,我请你奉劝她一句,她如此恃宠而娇可曾会想到结局会如何?不过,各人的头上都有一颗露珠,我但愿她长此下去能一帆风顺。”柳如是已经从冒辟疆的话中听明白了,她知道这冒公子刚受了一顿闲气,所以便口口声声指责着董小宛了。柳如是轻轻叹息着,定定地看着冒辟疆:“冒公子,借你吉言,小宛妹妹的确是乘着小船一帆风顺地去了苏州,她在两天前的晚上就离开这里了。”“离开这里?她,董小宛?”冒辟疆一脸的迷惑。柳如是简单地讲了董小宛连夜离开金陵避难苏州之事,不免长吁短叹,为小宛的遭遇担忧。冒辟疆听了,心里顿然涌起一阵惆怅,对董小宛不屈辱、不受侮,横眉冷对万户侯的刚烈性格油然起敬,更为自己刚才的抱怨和不满之辞而后悔不已。“冒公子,青莲楼已然是人去楼空了,小宛走时匆忙连我也不曾知晓,唉,你在这边大发脾气,小宛却在苏州那边对你望眼欲穿。我们女人家真是命苦呀!这醉生梦死、朝不保夕的下贱生活何时才是个头呀!唉,那作涌的管夷吾,真是个千古罪人,人世间不知什么时候才没有我们这般受苦遭践、被人横加辱侮,含泪强笑的苦命女子!”李香君的香扇坠儿脾气又发了,直说得冒辟疆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的,好不尴尬。“香君,”不知何时下楼的侯朝宗轻轻扯了一下李香君的衣袖,李香君柳眉一挑,并不理会侯朝宗的制止,只管自个往下说:“眼前我们南曲姐妹,像婉容、如是和横波姐姐那样已经跳出了火坑,安享鱼水之乐的,究竟能有几人?可怜小宛妹妹和我,还有白门、玉京她们,还不知栖止何所!”言罢,定定地看着侯朝宗,眼角似有泪花闪烁!“这是哪跟哪儿呀?”侯朝宗涨红了脸坐在了冒辟疆的身旁,故作潇洒之态:“看看,冒兄,你若是找了小宛,难免也会像我这般动不动就受她责备。我倒是已经习惯了,可是冒兄你还得做好心理准备呀。”“唉,说起来,我们这也是没有法子的法子。”柳如是轻轻叹息了一声:“我是抱着与其作庸人妇,不如做夫子妾的想法跟了老头子的。老头子名声在外,人也和气,可是,随着年岁一天天的增加,他反倒没了以前的那股子气节。苟且偷生,我心里是有苦难言啊。”柳如是这么一说,几个人都不言语了。人道柳如是夫唱妇随,衣食无忧,风风光光,其实她也有苦衷呀。“冒公子、侯公子,我年纪比香君、小宛她们大一些,我就倚老卖老向你二位公子进一言。”柳如是语气一转,神情严肃地看着冒、侯两人:“我们姐妹都是些苦命的人,心比天高,命却比黄连还苦。你们这些复社的名士从不轻慢我们,所以我们就把你们当成了亲人。如今香君、小宛已与你们有了缘分,你俩一定得善待她二人呀。香君和小宛年龄相当,脾气也相似,她们并不希图什么富贵荣华,也不计较什么名分,只是想早日脱离苦海!她俩都碰上了好人,你们可得把握机会呀。”一席话说得冒、侯二人连连点头,脸红到了脖子根。“我……”侯朝宗看着李香君,字斟句酌地说道:“香君,我对你的心意你该早就明了了吧?怎么说着说着就不高兴了呢?古人怎么说的?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嗤!”李香君抿嘴儿乐了,撒娇地对柳如是说:“姐姐,真有你的,瞧他二人这副笨拙的样子!”“我在想,”冒辟疆的眼中透着愧疚之意:“我一定要去苏州一趟。”“这就对了!”李香君没等他说完便满口赞道:“这才不枉小宛对你的一片痴情!唉,说起来,都是朝宗和方公子害的,小宛自他二人提到冒公子你之后,她的一颗心就容不下别的人了,这没头绪的单相思可把小宛害苦了。小宛匆匆离开金陵,人地生疏,如同水中的浮萍,冒公子应当早去探望!”“请你们放心,”冒辟疆的语气十分诚恳:“对小宛这么一个有气魄的侠性女子,冒某已经当面错过了一次,再不愿意失之交臂了。苏州我人熟地也熟,此番前往说不定能助小宛一臂之力,至于方才我的牢骚之言,请你们不要介意,各位都是冒某的知己之交,说实在话,我刚刚是被那恶言恶语出口不逊的男仆给气昏了头。”李香君一听喜笑颜开:“说了半天啦,我这就去热菜端酒,咱们痛痛快快地饮几杯!”柳如是说到这里,不由得连连发笑:“那一日因为心里没了牵挂,一高兴就多饮了几杯酒,回到隐园后可把老夫子给气坏了!嘻!”“真真是好事多磨!我早说了,他二人准保一拍即合,如果说的不对,我把我方密之三个字倒着写!”方密之饶有兴趣地听柳如是讲述了冒、董二人的一段误会,这会子又是眉飞色舞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方公子,若你不想知道他二人以后的情况,不如过两天你亲自去如皋冒府一趟。他二人口口声声要重谢你这个冰人呢。”“那倒不必了。看到与我相知相伴的好友们,一个个生活得自由自在,我这心也就安了。南无阿弥陀佛,实不相瞒,此次方某一一拜会了昔日的好友,心愿已了,不日方某即将削发为僧,斩断尘缘。这世道已经没有吸引我的地方了。”“方公子,你该不是说的醉话吧?”柳如是一声惊呼,钱、龚等人纷纷过来,闻听之后俱是神情不安。“你们干么这样看着我?不,我根本没有喝醉,我说的是心里话,这世道让我失望,万念俱灰!”方密之挥舞着手臂,一副慷慨激昂的样子:“不错,年轻时我也时常出入烟花柳巷,借酒浇愁,跃马红妆,风流自喜。可是世事多舛,方某报国无门反饱受党争倾轧之苦,自此心灰意冷。实不相瞒,方某对永历帝的频频应召,曾十辞不应!此番辗转回乡,曾养病于庐山五老峰,在流泉飞瀑声中,忽然参透了人生。本想在故乡龙眠山下像陶渊明那样‘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地过一种自由自在的生活,尽孝老父,著书桑样,怎奈乡官屡次登门,逼迫我出仕为大清效劳。方某只有忍痛离别老父,只等与各位相聚之后,了却了多年相思牵挂之苦,方某就落发为僧,高座寺便是方某的最后的归宿。我以后会日夜吃斋念佛为你们祈祷的。”众人愕然。半响,钱谦益才黯然说道:“方公子的心情老夫很是理解。当初就是因为一念之差,老夫才落得个气节痛失的下场,为此屡遭如是的抱怨。如是,钱某知道你很失望,但愿能有个补过的机会,让钱某对你表明心迹。”柳如是目光闪动,满怀深情地看着须发斑白的钱谦益,柔声说道:“钱爷,你也不必太自责了。妾身不会忘记你前些日子写过的这首诗,”柳如是起身,面对众人轻声吟颂起来:“秦淮城下即淮阴,流水悠悠知我心。可似王孙轻一饭,它时报母只千斤。”众人明白此诗的含义,如果能恢复明室,我报答诸位将远胜王孙报答漂母。方密之激动地抓住了钱谦益的手,连声说道:“钱大人此诗已经表明了心迹,你还是当年的广大风流教主!如是,你真不愧是风尘女丈夫!”“唉,这事就别再提了。方公子,难道你就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吗?”“你们不要为我难过,在我看来,这是惟一适合我的路了,我将伴着晨钟暮鼓,潜心修道,寄情山水,吟诗作画,就此终了一生,岂不美哉?”月光下,方密之那历尽沧桑的脸上现出了一种圣洁的表情。五十岁还不到,他却已是须发斑白了。众人一阵唏嘘,默默无语。桃叶渡上,游人已经散尽,夜已经深了,画舫上的人们均感到了一种凉意。一阵马蹄声打破了这夜的宁静,岸边传来一声高喊:“画舫上可有龚鼎孳龚大人?”“听这声音似是官府的衙役,半夜三更的还传你有什么事?”顾横波不无担忧,挽住了龚鼎孳的手臂。“不要慌张,应该无甚大事。”龚鼎孳安抚着夫人,朗声应道:“下官在此,敢问何事?”“衙门今儿晚上接到礼部火票,四百里加急。皇上有旨,龚鼎孳接旨!”“嗻!”龚鼎孳顾不了许多,慌忙跪地口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差役展开一黄绫谕旨,就着灯光高声念道:“龚鼎孳饮酒醉歌,排忧角逐……今歌饮流连,依然如故。且为宠姬顾氏称觞祝寿,摩费巨金……值此国库空虚,国难当头,百业待兴之际,龚鼎孳不思报国反而一味沉迷于风月之中,一掷千金,实为过分。着除去礼部尚书一职,从速北上,降为侍郎。钦此!”“吾皇万岁,万万岁!”龚鼎孳如同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在地上。“龚大人,没什么大不了的,砍头不过碗大的疤,何况您只不过被降了两级。”方密之于心不忍,反过来安慰着龚鼎孳。“都是妾身不好,惹来这横祸。”顾横波的声音中带着哭腔。“好啦,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龚鼎孳故作洒脱:“诸位他日去北京,还盼不要忘了老夫哟!咱们今晚就此告别吧。横波,你愿陪老夫北上吗?”“嗯,妾身愿陪伴你去天涯海角,患难与共!”顾横波的眼泪悄然落下27.天子废后乾纲独断顺治执意要废掉那个有名无实的皇后,一方面是不愿意再见到让他想起就有气的慧敏,另一方面,则是想在世人面前树立起他至尊至崇言出必行的光辉形象。可怜的慧敏,就这样成了牺牲品……一夜纷纷扬扬的大雪使北京城气温骤降,寒冷异常,但见“阶铺密絮鹅毛雪,窗绣奇花凤尾冰”。一大早,紫禁城里的大小太监们便忙活开了,扫雪的扫雪,擦窗子的擦窗,因为人手不够,还专门拨了一队穿黄马甲的侍卫兵丁们手持铁铲或大扫帚前来帮忙。“吴良辅,出去看看,兀里虎的雪人堆好了没有?”少年天子福临正在乾清宫的暖阁里手执朱笔,对着展在御案上的一幅“素梅九九消寒图”仔细观赏着。“万岁爷,今儿个正巧是冬至,恰逢这场瑞雪,真是个好兆头呀。”太监李国柱笑嘻嘻地拨弄着白炉子里的炭火。冬至日升白炉子差不多成了宫里的定例。这白炉子据说是用“石灰木”制成的,色白形美很显精致,而且形状、大小不一,适合于各种场合。用它来取暖驱寒效果非常好,所以各宫都少不了它。它炉膛大,火力旺,散热快,可以随意放置,十分好用。也用不着担心会有煤气,因为烧炕处的太监先将炉子的火烧旺才送到房里,等火势弱了再送一个进来,将火弱的拎到外头去加炭。李国柱唯恐室内气温太低,还不时地在炉子里放一些木炭,直烧得噼啪直响,火苗熊熊。“对了,不知道汤玛法那里有没有白炉子?小柱子,快去让人给他送几只白炉子和几车煤去!”“嗻……”“小柱子,你看朕这第一笔,先填哪一瓣好呢?”李国柱转身正要往外走,一听皇上喊他,只得又返了回来,“这消寒图上果真是九九八十一瓣花瓣吗?”李国柱一眼望去,只见淡黄的宣纸上几枝梅花正在寒风中绽放,有的只是一个花蕾,有的是两瓣小花,有的则是三、四瓣,大大小小总有十几朵呢。“那是当然喽,不信你数数看。要不怎么叫九九消寒图呢?”原来,这也有个讲究。自冬至起入“九”,“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河开,六九燕来,七九八九沿来看柳,九九加一九,犁牛遍地走”,这民间谚语自是家喻户晓的了,谁不盼望隆冬快些过去,春天快些来临呢?渐渐地,宫里边也有了个规矩,在冬至之日要制作一张“九九消寒图”,花样多啦。有一种是九字双钩的,即“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这九个字,每个字九笔,自冬至起每天填一笔,等这九个字填完了,冬天也就过去了,还有的填“待柬春风重染郊亭柳”,也是每字九笔。闺房里的消寒图很特别,是一张精细的画,画面上有九个男孩,各自手执灯、伞、车、花等一种玩具,在每个玩物上都有九个折过去的白纸小方块,半粘半折,待九个白纸小方块被一一折完了,春天也就到了,而这时画面上的图案更加热闹了,因为那九个白纸小方块折过来的那面都拼成了一个个栩栩如生的图案。还有一种消寒图是打九个格子,每个格子里画九个铜钱,即“轱辘钱”,◎形,下面写着歌诀:“上涂阴,下涂晴,左风右雨,雪当中,图上加图半阴晴。”这种消寒图很实用,因此也很普遍,无论是在宫里还是各大王府中,抑或是太监的住处、普通的人家等,都能见到,因为这种消寒图与天气的变化有关,要想知道九九期间哪一天是阴是晴,是风是雨,只消把它仔细涂一下就行了。在北京,一般冬至以后便不再下雨而只下雪,所以,那铜钱的右边永远是白的。不是说“左风右雨”的吗?左边的一格被涂黑了,说明这一天刮了大风,中间的被涂黑了,则说明这一天下了雪。瞧,多么有生活情趣呀。当然民间还有许多人家自制不同的消寒图,就不必一一去说了。大概少年天子已经厌烦了九个字文字消寒图,所以今年冬天他选用了“素梅九九消寒图”。“嘿,整整八十一瓣,不多也不少。”李国柱趴在书案上数了半天,总算数清楚了。“一边站着,朕已经选中了一瓣。”福临提起朱笔朝着一朵含苞欲放的花蕾上填上了一瓣,顺手将笔一丢:“得,今天就算过去了。”“万岁爷,您不在这消寒图上题一首诗吗?喏,这块空出的地儿正好可以题。”“嗯?兀里虎,看来你的手又痒痒了?那雪人堆好了吗?”“奴才正是回来请万岁爷去观赏的,多亏了几个侍卫帮忙,奴才堆了两只大雪人,又高又大,差不多把咱这乾清宫里的积雪都用上了。”兀里虎不住地搓着红肿的双手。“走,走,赏雪去。”福临来了兴趣,转身就要朝外走。“您慢着,万岁爷?”李国柱和兀里虎连忙给福临披上了黑狐皮里的黄缎子技风,又围了一条用二十多只火狐狸腋毛制成的金黄色的大围巾。瑞雪初霁,天空湛兰,地上雪白,房檐和树枝上挂着一层白霜,一派银装素裹。两只高大的雪人儿一左一右伫立在乾清门的两侧,老远就能看见它们的黑眼睛和红嘴巴。“嗬,真有你的,兀里虎。”福临满脸带笑,围着雪人转了一圈,用手摸着那光滑圆润的身躯,突然想到了什么:“你瞧它们这样光秃秃的站着,不冷吗?”说着竟摘下自己头上的黄绫暖帽。兀里虎一下子明白过来了,连声喊道:“使不得,万岁爷,这可使不得!”李国柱也劝道:“万岁爷,这冰天雪地的,您可不能随便脱帽子呀,万一受了风寒,奴才们可担当不起呀!再说——”李国柱黑眼睛骨碌一转:“万岁爷,您只有一顶帽子,戴在哪一个雪人的头上都不合适。这么着,奴才给万岁爷变个戏法儿。”李国柱一指头上的帽子向兀里虎示意着,然后喊道:“一,二,三!万岁爷您请看!”福临刚把暖帽戴好,听到李国柱的喊声,定睛一看,不由得乐了:“好你个奴才!这下子这雪人儿就更神气了。喂,你们两人就在这乾清门守着,闲杂人等一律不得入内!”福临朝头戴灰蓝色饰着红樱子的帽子的两个雪人大声说道,然后朝天一门走去。两个光头太监双手抱头紧跟在后头,惹得其它的太监一阵窃笑。过了天一门就是御花园,福临久居深宫,常来这御花园里散心,他对这园中的一草一木都很熟悉。一夜的大雪,使园中的树木和假山披上了银装,在阳光下烟烟生辉。“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福临吟着古诗,忽然被钦安殿前的一群有说有笑的宫女太监们所吸引,便信步走去。这钦安殿在御花园的正中间,楼台掩映,花不扶疏,加之曲廊亭谢,廊庑固接,极为精妙,雅丽恬静,这里原本是孝庄太后贡奉万历妈妈的地方。说来话长,早在英明汗努尔哈赤时,内适就有了这么一个奇特的供祀。相传南明嘉靖皇帝荒淫无度,将国事交给奸相严嵩,自己则日日沉溺后宫,声色犬马,极尽人间淫欲。严嵩为了弄术专权,投其所好,不惜花费巨资,将南明武宗时所建的秘宫豹房修饰一新,以玻璃为墙,豹皮为毡,广选美女,裸居其中,专为嘉靖淫乐。但日子一长,嘉靖乐极生悲,只能徒对美色而无力普施雨露了。严嵩又献上一仙丹秘方,说是如能遍访名山,采得各种名花异卉百种,并选上各地绝色童女百名,待月盈之夜,将百名女童天癸(即妇人经血)和着百花花瓣,用朝露蜜汁调服,便可滋阴壮阳,夜御十女而不力乏。嘉靖边不及待下令立即实施,于是“采花使”遍布全国,沿途奸人妻女无恶不做,吓得百姓携妻挈女四处出逃,不久便凑集了百名“童女”献入宫内。风流成性的嘉靖皇帝等不及那月盈之夜,当即便要召幸一个貌若天仙的采桑女,为此多服了一颗回春丹。怎奈这女子哭哭啼啼不肯承欢,直惹得赤条条的皇帝老儿淫性大发,欲火攻心,只一会儿便精泄如流,像只泄了气的皮球。嘉靖第二天临朝越想越气恼,自思以万乘之君,赤条条求欢于一桑女而遭拒,自己则是个早被酒色淘空了的烂壳子,这场狼狈若传出去何颜为君?于是,他便下了一道谕旨,晋那桑女为贵妃,即日出关,代他巡章辽东,以昭大明天朝威仪予蛮荒,宣明皇思继于化外。原来那塞外的海西女真部已经归顺大明,其首领是哈达部的万汗王台。当时其东部为建州女真部,西部为野人女真部,均未归降,是故大明对海西女真百般扶持,以扼东西两女真,而王台则借明适之威,东征西讨,一时战将如云,牛羊似海,号称“八马王”——形容万汗领地广阔,要一匹接一匹的良驹连着跑死八匹才能跑到领地的尽头。此次王台又欲借其母乌拉氏九十寿辰之际,奏请南明钦使出塞临贺,以炫威于女真各部。嘉靖闻奏心中犯难,这海西女真是自己一手扶持而强大的,如今变得飞扬跋扈,颐指气使,如若不派钦使出塞,那王台说不定会借机翻脸,与明廷争夺辽东!又是严嵩献计,说是不如让采桑女出身的贵妃出塞散散心,等待回转之日万岁早服过了仙丹,精力倍增,定能成其好事!于是,便有了明妃奉旨出塞一事。不料多情明妃与一世汗王王果在榆关邂逅,由此结下了百年恩怨情仇。昔日江南采桑女,今朝大明嘉靖宠妃,心甘情愿留居塞外,教会女真各族种桑植麻,裁衣熬粥,活脱脱一个汉代的“王昭君”。明妃苦熬心血抚养长大了喜塔拉和爱新觉罗两大家族的英雄后罕小汗王努尔哈赤,在荒蛮塞北度过了自己的一生。因此,风流汗王果和努尔哈赤大汗的子孙们像尊崇神女一样尊敬这位明妃,在后金和大清国的皇宫里,为她设立了神位,代代祭奠,四时不衰。大清后宫里明妃的牌位到顺治帝入关后又变成了供奉万历妈妈、孝庄太后。鉴于人关后满汉的对峙,关系紧张,猛然发现供奉万历皇帝的母亲——明孝定庄皇后是从心理上缓解满汉矛盾的一个契机,于是,紫禁城里“万历妈妈”身价倍增,被供奉在御花园正中钦安殿的东偏殿里,整日香火不绝。孝庄太后此举自有她的说法——传说英明汗努尔合赤在起兵攻抚宁时,曾兵败被俘,后金政权设法买通了明宫太监向万历帝的母亲明孝定庄皇后求情,这位皇太后一时心软便命人放回了努尔哈赤。否则哪里会有大清国的龙兴和大明国的崩溃呢?满洲人的后宫竟然供奉着大明皇后的牌位,而且“每年三百六十日,每日两口猪,使一老框主其事”,这不能不令中原的大明遗民们在惊奇之余又感到欣慰,而民间也仿效着供奉起了“万历妈妈”。孝庄太后此举为加强满汉融合起到了不可忽视的推动作用,但少年天子福临对这位“万历妈妈”并不感兴趣,便更喜欢看萨满太太们“跳神”,音乐铜铃,此起彼伏,萨满太太们穿红戴绿,口中念念有词。那阵势令人眼花缘乱,那场面也十分欢快活泼,总之,比汉人供奉在庙中的牌位、神像要好玩得多。而此时此刻,围在钦安殿前的那些人不是在供奉万历妈妈,而是正兴致勃勃地看着正中的一个女子踢毽子。“三十四,三十五,三十六……”几个宫女欢叫着数,旁边的几个老太监将双手插在袖笼里,正在看着那踢毽子的女子“嗬嗬”笑着,而正中那个女子,身穿一件水红缎子面的棉长袍,外罩一件大红呢子面镶金丝线的羊皮小马夹儿。另有两个小宫女一个捧着她的八宝团花灰鼠皮袍子,一个捧着一只裹着锦缎的手炉。众人目不转睛地看着踢毽子的女子,没人注意少年天子已经站到了他们的旁边。“咦,宫里哪来的这么一位美貌格格?看她在雪地上旋转,跳跃的身影,倒像是一只粉碟儿在飞舞,一朵在冰雪中绽放的腊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