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见秀吃一惊:“怎么能这样快?难道用硬攻么?” “不,仍用计取,免得将士们伤亡太多。” “用什么计策会这样快?” “如果不是今天张守敬来一趟,把票子领回去,我也不敢说什么时候能够破张家寨。今天你做得很好,明天他一定还要来一趟。原来我想的几步棋,立刻就可以走啦。”自成站起来,用决断的口气说:“好,不要夜长梦多,决定在后天早晨太阳出来以前破寨!” 他把想好的几步棋对田见秀一说,见秀点着头琢磨一下,觉得很行,但又不放心地问道: “他们明天会一定派张守敬再来么?” “按道理讲,明天张守敬一定会来。”自成想了一下,接着说:“好吧,我又想了一个主意,使张守敬不但断无不来之理,而且按照咱们选定的时候来。” “竟有这样把握?” “有,不过将来破寨之后少不得多少分给黑虎星几十石粮食。我原想只请黑虎星只给张家寨送一封要粮要款的书子就行,如今还得他带着几百人马来张家寨外边闹腾一下了。” 自成把他所想出的主意告诉见秀。还没等他的话完全说毕,见秀把桌子一拍,跳起来说: “行!行!就照这计策办!这不叫别的,应该叫做‘李闯王智取张家寨’。” 两个人哈哈地大笑起来,方才的一团愁雾从心头上扫开了。随即,闯王写了一封书子,唤来随他来的老兵王长顺,派他立刻将书子飞马送往黑虎星盘的地方。如今黑虎星已经把人马盘在离张家寨三十里远近的地方,以便随时在闯王需要时帮一把忙。王长顺因几次赶着驴群出外买粮,对这一带的道路比较熟悉。 晚上,李自成临走时候,忽然皱起浓眉,叹口气,拉着田见秀的手说: “玉峰,有人说尚神仙在路上出了事,已经死了!” 见秀大惊:“嘿!嘿!真的么?” “只是个荒信儿,不知到底真假。可是路上兵荒马乱,拦路打劫,得财伤主的事儿原是常有的。”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咱们的一个细作今天从西安回来,说他从西安药材行里得到消息:有一个从西安往北京的药材客官,走到平阳附近,主仆二人给人杀死在路上,把贵重药材和银子给抢走了。药材行中有人说这个客倌就是子明,因为衣服很像,也是个高个子,四十多岁。但是也有人说不是的。” “真是倒霉!” “如今且不去管,慢慢打听,等候确实消息吧。但愿子明能一路平安到了北京,死的是别的客倌。” 他们都不再谈这件事。田见秀默默地把闯王送出村庄,望着他同十几个亲兵上马走了。过了一阵,见秀的心思又回到破张家寨的问题上来。 ------------------ 第二十五章 张家寨的寨主张守业和士绅们、财主们看见票子不用赎就被放回来,而且田见秀还派人护送,又听了张守敬叙说田见秀如何仁义,如何忠厚,如何决心剿匪安民,愿意同寨上做朋友,答应给黑虎星一点颜色看看,所有这些,都出乎大家的意料之外。特别是几个票子的被送回来,在全寨中大为轰动,认为这是破天荒没有见过的事。过去城里的官军也下乡剿过土匪,有时打掉票子,有时起出票子①,可是他们把票子当做奇货可居,非要交足了钱才肯放回。哪有过像这样慷慨仗义?这真正是闻所未闻!────────────── ①起出票子——土匪将票子窝藏在什么地方,被军队或什么人找到,叫做“起出票子”或叫做“起票”,以别于在战斗中打掉票子。────────────── 张家寨的人们丝毫也不怀疑田见秀有什么别的诡计。这是因为:第一,他们看见农民军近来在商洛山中剿匪安民是真的,确实杀了一些作恶多端的惯匪;第二,他们平素常听说田见秀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如今事实证明是果不虚传;第三,他们也知道李自成的老八队和别的“流寇”不同。除此之外,他们还知道田见秀只带着三百骑兵前来剿匪,所以他们更不疑心田见秀会有破寨的心思。 这天晚上,在寨主的客房里聚着本寨的儿位管事人和几家肉票的当家人,商量如何酬谢田见秀。钱财当然只能出在被拉去票子的苦主们身上,别人只是来帮助研究一个适当数目。但是这些苦主们在票子回来以前,每天急得像热锅上蚂蚁一般,东求情,西托人,辗转向杆子哀求,愿意出很多银子赎人,只害怕土匪们一怒把票子撕①了,甚至为着打救亲人,不惜倾家破产。这些票子之所以没有赎成,不是因为苦主们不肯出钱,而是因为杆子的胃口太大,漫天要价,尚未说妥。可是如今票子们平安回家了,要谁家多拿出一两银子就好像要从身上揭掉一层皮,疼到心里,他们对着诉苦,都说自己乡下的地荒了大半,不荒的地也因为连续旱灾,没有收成,搬到这张家寨以后,青石板儿上过日子,只有出项,没有进项,手中的浮钱都一厘一厘耗干了。总之,尽管他们有的人把银子埋在地下,有的人在暗中放阎王债,却谁都把自己说得是从黄檗汁里泡过的,苦不堪言,谈到二更以后,仍然没有眉目,张守敬大为生,只好抹下脸皮,说出丑话道:────────────── ①撕——把肉票杀死叫做“撕票”。────────────── “你们这些土财主儿,不见棺材不掉泪,不拄哀仗不哭爹。票子没有放回来,你门托我想办法赎票子,难道也这么诉苦么?既然大家说得这么苦,那好啦,算我是六指儿搔痒——多这一道子。明儿一清早,我把票子送还给田玉峰(他故意称田的表字,以表示对田的尊敬),永不再过问这号闲事。到那时,你们有的哭爹,有的哭儿,活该!” 几句话,说得苦主们哑口无言。张守业玩弄着翡翠扳指①望望这个,望望那个,心中暗笑。过了半天,他慢条斯理地开言说:────────────── ①扳指——用土石,翡翠,玛瑙或象牙做的圆圈,射箭时,套在右手大拇指上,以利勾弦。────────────── “三哥,你不要生气,有话慢慢谈。不要一头碰到南墙上,把事情弄得没有转弯余地。” “我不管,我不管。我一百个不管!我明天不把票子还给田玉峰我是丈人!” “什么话!你怎么好把票子送还给田玉峰?都是邻亲,能够让田玉峰把票子撕了么?笑话,笑话。”张守业转向苦主们,接着说:“你们各位休怪我直言,连我也觉得不像话。倘若你们不住在我的寨里,我跟三家兄根本不会管你们的事。今天既然是三家兄拿着我的名帖去拜见田玉峰,——虽说礼物是你们大家凑的,可是寨上也出了一些,——所以这事情我不能脱掉干系。田玉峰还不是看在我三哥面子上才把票子放回来?你们如今不肯做出血筒子,不是过河拆桥么?何况这桥才过了一半!” 一个苦主说:“寨主,你是公正人,你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决不叫令昆仲失掉面子。” “照,照①,这才像话!”────────────── ①照,照——对,对。────────────── 张守业和张守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说好说歹,最后决定叫大家拿出一千两银子和五十石粮食,粗细对半,另外拿出来五十两银子给张守敬作为酬劳。银子和粮食按照各家家产大小分摊。大家对这个总数都还满意,因为倘若票子从杆子手里赎回,至少要破费三四倍的银钱和粮食。把数目议定之后,大家又担心这个数能不能使田见秀心中满意。他们决定请张守敬明天去一趟,把这个数目说明,倘若田见秀同意,然后就把银子和粮食送去。 差不多到了三更时候,众人刚刚散去,张守业正要就寝,忽然听见寨墙上一片呐喊,炮声乱响。他慌忙跑到院里,看见南寨外火光冲天,“妈的,黑虎星来啦!”他骂了一句,随即提着刀,带着一群家丁奔上寨墙。有许多刀客站在寨外和守寨人对骂,声言不日将来攻寨,今日先烧一座庄子让寨里人知道厉害,离寨三里外的一个庄子果然被点着了,草房和柴火堆烈焰腾空。火光中有人影奔跑。守寨的乡勇见寨主来到,纷纷要求出寨打仗,但张守业怕中埋伏,不许人们出战。他命令大家严密防守,不得疏忽,同时派两个人带着他的书子,暗暗开了东门,飞马向田见秀搬兵去了。 田见秀远远地望见火光,知道黑虎星已经遵照闯王的指示行事,便立刻点齐人马,向张家寨这里奔来。走到半路,恰好遇见张守业派来的下书人,田见秀对他们说:“我知道了。请你们寨主放心!”他催军前进,转眼间来到寨外。但黑虎星没等田见秀骑兵来到,就一漫正南拉走了,田见秀同张寨主隔着寨墙说了几句话,挥军向南追赶。在离张家寨十里远的荒山脚下,田见秀的骑兵追上了黑虎星的人马,假意喊杀一阵,黑虎星吩咐手下人把十几个打扮成刀客模样的人杀了,扔下死尸,然后带着人马走了。田见秀叫弟兄们割下这些死者的首级,又虚追一阵,停下休息。天明以后,田见秀派谷可成率领二十名骑兵,马镫上挂着十几颗人头,奔往张家寨,他自己带着大队人马兜了一个大圈子,到将近黄昏时才回到几天来驻扎的那个村庄。 张家寨的人们看田见秀的骑兵闻警前来,追杀杆子,说不尽的高兴和感激。到了第二大早饭时候,人们果然看见他们打了胜仗,把十几颗人头送来,其中有的人脸上和头顶上带者刀剑的砍伤,血肉模糊,显然是经过了短促的激烈战斗。谷可成和他所带的这一小队骑兵昨天曾护送张守敬和票子们来到寨外,所以寨上有不少人认识他们,现在一看见是他们把人头送来,大家对他们非常热情,立刻飞跑去禀告寨主,寨主明白田见秀派他们送来人头是表示对他尊敬,毫不犹豫地吩咐大开寨门,迎接谷可成等进寨休息。不大一会儿,谷可成等牵着马匹,由张守敬和其他几个寨中管事人陪伴着,由一大群看热闹的男人和孩子们在背后跟随着,来到了寨主张守业的大门外边,张守业已经站在大门外的台阶下等候,看见可成等来到,满脸堆笑,趋前几步,拱手相迎。当十几颗人头从马镫上解下来扔在他的面前地上时,他对可成说了几句慰劳和感激的话,随后拉着可成的手,走进内院,直到大厅上,重新施礼,分宾主坐下叙话。那二十个弟兄由另外的人们相陪,在前院的客房休息。 “把那些人头挂在南寨门上!”张守业对手下人吩咐说,声音中带着威严和杀气,随即转脸望着客人,满心愉快地大笑几声,左颊上的一颗有长毛的黑痣随着笑声跳动。 因为知道田见秀在巡逻清乡,到黄昏才能回去,所以张守业招待可成等吃过早饭以后,又留住他们在寨中休息,到中午又用丰盛的酒席招待他们,一个个喝得满面春色。谷可成遵照田见秀的嘱咐,利用在寨中休息时间,借着散步的机会,把寨中的地势和道路看个清楚,并把破寨时应该在什么地方点火也确定下来,到申刻时候,谷可成等先动身回去,随后张守敬代表寨主,带着一群乡勇牵着一头黄牛,抬着猪、羊、鸡、鸭和几坛烧酒,还带着几个吹鼓手拿着响器,前去向田见秀慰劳并恭贺大捷。今日前去,因为张寨主对田见秀已经放心,所以特别叫人备了一匹好马让张守敬骑着,张守敬俏皮他说: “怎么,老五,你不怕田玉峰把这匹牲口留下么?” “今天我可放心。就让三哥骑一匹金马去,田玉峰也不会留下。” 田见秀好生用酒肉款待抬送礼物的人们和吹鼓手们,多多地开了赏钱,使大家十分欢喜。张守敬没有随着大家回寨。他留在田见秀这里过夜,像老朋友一样围着火闲话到三更时候,同榻而眠。关于那几个票子的事,他对田见秀替苦主们诉说了许多艰难的话,然后说出来粮食和银子数目,请见秀看他和寨主的面子,不要嫌少。见秀不但没露出嫌少的意思,反而说了些领情的话,关于粮食的运送问题,商定由田见秀派去二十匹骡子,驮运二十石,其余三十石由寨里派牲口送来。 第二天,田见秀把张守敬留住吃午饭,叫谷可成等几个同桌相陪的偏将殷勤劝酒,十分亲热。在饮酒中间,田见秀吩咐谷可成带他的手下弟兄押运粮食,不要大意。吃酒直吃到太阳偏西。田见秀还要留客人再谈一阵,忽然从刘宗敏那里来了一个弟兄,马跑得浑身淌汗,送给他一封书子。他打开书子一看,脸上微露不安神色,对客人笑着说: “恭甫,恕我不再留你啦,我们总哨刘爷叫我立刻往商州东边去迎接从河南来的一支人马,不能耽搁。”他吩咐将士们迅速准备,黄昏出发,路上饿了拿干粮充饥,随即又向张守敬说:“我三四天以后就会回来,那时咱们再畅谈吧。”停一下,他又说:“我看,黑虎星这家伙是不会死心的,我不在此地时候,你们务要小心守寨。” “请放心,敝寨万无一失。粮食送到哪里?” “只好送到总哨刘爷的老营去了。离这儿有六十多里。” 田见秀把客人送出村边时候,他的全体将士都在备马,有的已经在站队,准备出发。另外谷可成的二十个弟兄和运粮食的骡子队也准备停当;牵骡子的是十个弟兄,各挂腰刀。田见秀正要同客人分别,小将马世耀跑到他的面前禀报:刚才有老百姓来说,离这儿七八里路的一个村庄里到了一百多个刀客,正在向老百姓派饭。田见秀问道: “是黑虎星这小子的人马不是?” “不知道。” 田见秀想了一下,说:“世耀,你带着三十名弟兄留下来,明天四更以后到张家寨东门外等候,听可成的将令行事,随着他押运粮食,多多小心。”他又转向客人,脸上挂着笑容说:“恭甫兄,弟有军务在身,马上出发,恕不远送。” “再晤非遥,伫候佳音。” 张守敬走了一阵,到一个小山头上,立马回顾,看见田见秀的大队骑兵已经离开所驻的村子向东行,旗帜在夕阳中隐约飘扬。但他没料到,田见秀的人马只走了五六里路,在一个山沟中停下休息,等到太阳落下以后又回到那个村里,而见秀本人却跟马世耀留在村中未动。 这大晚上,田见秀同几个偏将谈了一阵,并嘱咐他们明天五更进寨以后务必约束部下,不要多杀无辜,随后,他叫大家早去休息,自己坐在火边等候袁宗第率领人马到来。十年来经过数不清的战斗,攻城破寨好似家常便饭,但今晚他的心情却有点不同平常,担心这计策会万一被寨中识破不能破寨,闯王的处境更加困难,留在商洛山中练兵的计划将成泡影。过了一阵,他又觉得两天来步步棋都走得很顺,只要在一夜之间张家寨的人们不能识破计策,到五更鼓就可以把寨子破了,据他同自成估计,张家寨中积存的粗细粮食至少有三四千石,银钱、衣物和珠宝、首饰等当然也很可观,想着破了寨子对全军和饥民的眼前好处,他的心暗暗地感到兴奋。但随后他又想着攻破寨子后不知将有多少人被杀死,其中有许多是无辜的老弱妇女,他的心又感到不舒服。他从火边站起来,抄着手在屋中走了一阵,想起来几天前从本宅主人的书柜中找到的一些书籍,其中有一部佛经,他始终没去翻动。于是他一时心血来潮,洗洗手,取出来这部有注释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摊在桌上,恭恭敬敬地坐在灯下读起来。 在开始读的时候,他的心中很清静,外边的马嘶声、人语声,仿佛都隔得很遥远,似听见又似听不见。但过了一阵,他的心又渐渐地乱起来,禁不住考虑着将要如何同乡勇们争夺寨门,如何免不了进行巷战,如何搬运为数众多的粮食和财物。越想越读不下去,他合上佛经,叫来一名亲兵,问道: “袁将爷的人马还没有消息么?” “还没有消息,大约快到了。” 说话之间,袁宗第率领着五百骑兵(其中有二百名是从老营增援来的)到了。田见秀正要走出院子迎接,他已经提着马鞭子,精神抖擞,大踏步冲进大门。他一把抓紧见秀的手,苍声苍气他说: “玉峰哥,快叫弟兄们给我弄点东西吃,在马上冻坏了!” 他们手拉手走进上房,就像是很久不见面那样亲热。袁宗第在短短的胡子上抹了一把,抹去了凝结在上边的一层霜花,又把脚连着顿几下,说: “骑马真冻脚,完全冻麻木了。怎么,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吧?” “到目前看来很顺利,但愿五更时也能像这样顺利。” “准会顺利地撕开围子。今天下午我动身时,有两只喜鹊迎着我的马头叫得可欢!”袁宗第说毕,哈哈地笑起来,伸出手在火上烤着。 “自成什么时候来到?” “恐怕要到天明前后了,三四千石粮食,还有多少财物,不得几千人来搬运?搬运去放在哪儿?为这事,听说老营里从今天上午就忙乱得不亦乐乎。” 见秀笑着说:“这几年来我常说自成的智谋出众,如今看他智取张家寨所想的妙计,叫我实在不能不五体投地。” “提到自成,我姓袁的真没话说,咱们不说荥阳大会和兵困车厢峡时自成的智谋多么叫人敬佩,就拿上月他去谷城这件事说,咱们准有他看得高,看得远,看得清楚?所以我说,潼关这一次惨败算不得什么事儿,这只是上天故意磨练磨练他,自古成大事立大业的,有几个人不栽过几次跟头?江山可不是好端端从天上掉下来的!”袁宗第的眼光随便转往桌子上,看见豆油灯的青光下放着一本黄封面的经卷,感到新奇,望着见秀笑一笑,问:“你在读这个东西?” “从来没读过,刚才才拿出来读了一段。” “嗨,你这个人呀,别人说你是活菩萨,你真想修行成佛哩!到五更咱们就要攻寨子,杀人放火,你却在二更时候又布置军事,又读佛经,不是很可笑么?”袁宗第见见秀笑而不言,又说道:“田哥,别生气,你能够成佛也是好事儿。可是咱们目前还得靠自成的妙计和将士们的刀剑去破开张家寨,靠念经可没有门儿。”他大笑一阵,向站在门外的一个亲兵问:“人马都到齐了么?” “已经到齐啦。” “去,传知各哨:马上埋锅做饭,吃毕睡觉,四更出发,攻开寨子以后再吃早饭!” “是!” “还有,做饭时不要让火光照到天空,小心莫给张家寨的守寨人们望见火光。” 田见秀的亲兵端来了一盘玉米面掺柿子皮做的窝窝头,还有一黑瓦碗玉米惨做的稀饭,窝窝头是皮有热汗内里凉,来不及馏透,但好的是稀饭是现做的,喝下去暖到心里,袁宗第很满意,狼吞虎咽地把干的和稀的一扫而光。一吃毕,他就和衣躺在田见秀的床上,鼾声如雷。 田见秀却没有瞌睡。他带着几个亲兵走出两三里路,站在山头上望望张家寨寨墙上的灯火,听听更声,总是免不掉对谷可成等一起人在寨中有些担心,回到村中,已经交四更天气。他把马世耀叫到面前,嘱咐了几句话,命令他带着三十名挑选的精兵即刻出发,然后他传令全体将士起来,在村边站队。最后他才把袁宗第叫了起来。虽然按照闯王的指示,在这次战斗中他是主将,但是他还是谦逊他说: “汉举,你下令吧,时候不早啦。” 袁宗第睁大眼睛:“你是主将,怎么叫我下令?” “咱两个不管谁下令都是一样。” “别谦逊啦。你再谦逊一阵,时光就来不及啦。” 田见秀不再推让,同袁宗第走到村边,把如何破张家寨的办法对全体七百多将士说清楚,分派了不同任务,最后说: “进了寨,千万记清三件事:一不许杀害无辜,二不许奸淫妇女,三不许随便烧房子。这是闯王的军令,谁违反,军法不容!” 队伍悄悄地出发了。人衔枚,马摘铃,武器不准碰出响声。只有马蹄踏得石路响,但那是没有办法的。 四更打过不久,在张家寨东寨墙上的守夜人听见远远地传来马蹄声和咳嗽声,大家立刻警觉起来,把那些打瞌睡的同伴们推醒,共同等待着,从寨垛上探头凝望。转眼间,马蹄声近了,在朦胧的月色下出现了一小队骑兵的影子。一个守寨人大声问道: “谁?干什么的?” “我们是田将爷派来押运粮食的。”马世耀在马上回答说,随即命令他的弟兄们下马,在寨门外等候。 寨上问:“今天来的一位姓谷的头领,你可认识么?” “当然认识。今日我俩一道陪着你们寨上的恭甫三爷吃酒哩。老哥,能扔下来一捆柴火让我们烤烤火么?” “行,行。别说一捆,两捆也行。可是,请问你贵姓?” “不敢。贱姓马,大号世耀。你们恭甫先生认识我,不信,你们去问他。” “不用问,不用问。既然是田爷那里来的人,我们就放心啦。” 果然很快地从寨墙上扔下来两捆柴火。马世耀等把柴火点着,围着火堆烤火,等候着寨里动静,寨墙上不断地有人同他们谈话,态度很亲切。 当马世耀等在烤火时候,田见秀和袁宗第率领的大队人马来到了离东门三里外的山沟中停了下来。为着不便守寨人听见马蹄声,也为着攻进寨里作战用不着骑马,他们留下来五十名弟兄看守马匹,二百名弟兄准备着攻破寨以后骑着马在寨外巡逻,拦截那些跳寨逃跑的人们,其余的五百多将上悄悄步行,走到离东门不到半里远的山坡下埋伏起来。 鸡子叫二遍了,寨里打着五更。但天色还不亮。斜月挂在林梢。启明星在东方闪着银光。有些守寨人见整夜平安无事,马上就要天亮,开始陆续地潜下寨墙,躲到附近的背风地方烤火。那些胆大的,干脆溜回家去,正在这时,从寨里传出来纷乱的牲口蹄子声和人语声。马世耀向寨上问: “是送粮食出来了么?” “怎么不是?在等候开寨门哩。” 马世耀对手下的弟兄说:“上马!”三十名弟兄刚跳上马,寨门打开了。首批出来的是田见秀派来的二十匹骡子,由十名弟兄押着,跟着第二批是张家寨的二十几个人押着的几十匹牲口,其中有骡子,有马,有驴。这些人有的带有武器,有的没带,还有的是佃户家的老头和半桩孩子。这一批人和牲口出来以后,才是谷可成的护运队,谷可成的人马走到寨门边,一声喊杀,就把几个把守寨门的乡勇砍死,一部分弟兄占领了寨门洞,一部分弟兄就在寨门里的大街上动起手来,杀死了张守敬等几个送行的人,同时点着了靠近寨门的几间草房。几乎是同一瞬间,马世耀的三十名骑兵也发出一声喊杀,登时把那些送粮食的人们砍倒几个,其余的不是跪在地上磕头求饶,便是往路两旁的荒草中撒腿逃命。世耀等并不追杀,却大声呐喊着向寨里冲去,走在第一批的十个弟兄,赶快回来,把所有的受惊的牲口牵住,不使它们跑散,他们举着明晃晃的刀剑威胁那些跪在地上的老乡说: “起来!牵着牲口跟我们到山坡下去!” 田见秀和袁宗第率领的步兵听见喊杀声,又看见义军已经占领了寨门,便齐声呐喊着奔跑过来,像一股潮水似的涌进寨内。那些守在寨墙上的人们一见东门失守,火光冲天,寨里和寨外一片喊杀声,而且寨里到处是奔跑的马蹄声,吓得魂飞天外,有的一面逃命一面哭叫着:“破寨啦!破寨啦!快逃命吧!”但是也有一部分人退到几家坚固的宅子里,同宅子里边的男人们合起来进行抵抗,向街上的农民军抛掷砖瓦、放箭、放鸟枪和火铳。寨主张守业的宅子集聚的人最多,一部分是他的家丁,一部分是乡勇,一部分是左右邻居,还有一部分是佃户和雇工。他自己手执三眼铳,站在房坡上,指挥着大家拼死抵抗。 李自成的这一支农民军十年来对于攻破城寨后进行巷战具有丰富的经验。张家寨是一个大寨,而农民军的人数又只有几百人,因此田见秀在进寨以后并不派人上寨墙,任守寨人在惊慌中自行瓦解,却一面占领重要路口,一面集中力量进攻那些孤立的据点。和往日不同的是:往日如遇到这种抵抗,只要把房屋点着,就可以使顽强的抵抗登时瓦解,甚至玉石俱焚。但是在张家寨中,为要取得粮食和其他十分必需的物资,田见秀对将士们再三叮咛过,进寨以后只烧几间茅庵草舍吓吓居民,除非万不得已,对“好主儿”①的房子都不许随便放火,只能到退出时他传令放火才可以放火。田见秀和袁宗第用三百多人围攻张守业的宅子,大声叫喊:“投降免死!倘不投降,不分男女老幼,一齐杀光!”但是张守业和他的亲信们压根儿不相信这些话,同时害怕妇女们受辱,又依恃垣墙高厚,宅子坚固,对农民军破口大骂,于是激烈的战斗开始了。────────────── ①好主儿——解放以前,在口语中把地主称做好主儿,极少称为地主。这个语源显然来自秦汉以来的良贱之分。良家就是好主儿。────────────── 这宅子前面临街,后面是空场,左边同相邻的宅子中间隔着一条小巷,只有右边有别家的房子相连,但比较矮。对面的街房也矮得多。当寨初破时,附近的邻居大批逃了来,守寨的人们也逃来一部分,如今这宅子里连妇女儿童有两三百人,而男子有七八十人。农民军起初把进攻的重点放在右边。他们一面从右边邻居的房子上步步逼进,但是到接近这宅子时,却被敌人从高处投下来的密如暴雨般的砖、瓦、石块打得不能抬头。妇女们还烧了开水,煮了稀饭,一桶一桶地送到房坡上,随着砖石浇下去。农民军不顾死伤,轮番进攻。每次进攻,所有参加围攻的将士们为着助威和惊破敌胆,齐声起吼,并且大声叫着: “灌①呀!灌呀!灌进去啦!……”────────────── ①灌——就是攻进去。这是拿水来比方队伍,队伍攻进城寨或住宅像一股水灌进池子,所以又把撤出叫做“出水”。────────────── 有一次,一个魁梧有力的小头目戴着铜盔,把大刀噙在嘴里,双手举着一扇榆木门板做盾牌,不顾一切地向前“灌”,背后跟着两个弟兄,也都拿门板护身。中途有两个挂了彩,滚下房坡,但是他连头也不回,继续前进。他的门板上中的箭像刺猬一样。砖头和瓦块像雨点般地打在门板上,咚咚乱响。防守的人们见对他没有办法,就点燃了一响抬枪。他看见火光一红,就站住不动,扎好架势等着。抬枪虽然比鸟枪和火铳的杀伤力强大得多,但是它用的仍然不是炮弹,而是装着很多像蚕豆大小的铁子儿和铁钉子,特别多的是石头子儿。火光闪过之后,随即抬枪响了。小头目觉得好像有什么人向他的门板上猛力一推,使他一屁股坐在房坡上,同时耳朵震得嗡嗡响。一部分枪子儿打在他的门板上,一部分从门板上边和两旁扫过,刷拉拉打在房坡上和房脊上,同时把他背后的两个弟兄打倒了,正在呐喊着“灌呀!灌呀!”的将士们突然住声,以为他不是被打死便是挂彩了,而相反的,那些守宅子的人们却得意地大声叫好。第二次叫好声还没歇音,这个小头目一跃而起,在一团充满硝磺味的浓烟中扑向前去,迅速地把门板靠到张守业的房檐上,爬上去,一面往屋脊上跑,一面举着大刀狂呼: “弟兄们随我灌哪!灌哪!” 几十个将士都在他背后十几丈远的屋脊上一跃而起,狂呼着随他冲去。他冒着砖瓦和石块,还没有跑到屋脊时就已经被打中几下。但是他没有后退,狂呼而前。他正要翻过房脊,忽然从房脊里边站起来五六个人。有一个人照着他的头砍了一刀,被他用刀挡开。第二个人几乎同时用矛子刺进他的胸脯。他用左手夺住矛子杆,用右手将对方砍死,但他自己也倒了下去。当他正倒下去时,另一根长矛也刺中了他。背后的将士们看见他已被杀死,而敌人又用火铳和乱箭齐射,登时挂彩了十来个人,只好停止进攻。正在没有办法时,袁宗第已经派人从寨门上把一尊大炮运来,由二十多个人往房脊上搬运,另由许多人搬运粮食包在房脊上堆成炮台,张守业看见农民军在房脊上架大炮,吩咐用抬枪、火铳、鸟枪和弓弩齐射。但当他们射击时,农民军就伏下身子,用房脊作掩护,等他们停歇时就赶快堆粮食包。转眼之间,炮台堆成,大炮架好,装上火药和十几斤铁钉子和石头子儿,准备点燃,这种炮是用生铁铸成的,炮日有二号饭碗那么粗,炮身用愉木包裹,外用铁条箍着,为的是防它炸裂,因为外包愉木,所以俗称榆木喷。袁宗第挑选三十个精壮小伙子担任灌手,准备了几副门板当做梯子,只等榆木喷响过之后,趁着敌人大批死伤,在浓烟中冲向前去。没有料到,炮口放得不够高,引线点燃后,大家屏息等候,只听轰然一声,打塌了张守业宅了这边邻居的两间房子,竞没有打到寨主的房子上去。更意外的是,不但把架炮的房脊震塌了一个大洞,还把附近的将士们震倒了许多人,有些人咕噜噜从房坡上滚落院中,幸而房檐不高,摔伤的不严重。这件事,在这次战斗结束后被大家当做笑话谈,谈了几年,但在当时那一刻,真够叫人们兴。 袁宗第叫弟兄们赶快把榆木喷换一个房脊,重堆炮台。张守业早就想到应该放火烧着右边相邻的宅子以阻挡农民军在这方面的进攻,但因为这些宅子是他的两位叔父的,下列万不得已他不能下此辣手,现在他看见农民军又在架榆木喷,便跳下房坡,站在院里对他的两位叔父说: “没有别的法子,我看只好用火烧啦。你门的几十口家眷都在我这宅子里,什么祖业不祖业,家财不家财,保住性命要紧!” 他的一位叔父含着眼泪颤声说:“你放火吧。只要保住一家性命,我一切都不要了。” 另一个叔父问:“不会把你这边的宅子也引着么?” 张守业回答说:“不会的。你没看风是向那边刮的?再说,我这宅子是砖裹檐。” 当农民军正在重新架设大炮的时候,从张守业的房子上抛出来十几个点燃的硫磺包和火药包,有的落在房坡上,有的落在院子里。那些落在柴堆上和草房上边的登时就引起大火,跟着就把瓦房也烧着了。在农民军和张守业的宅子中间成了一片火海,使得农民军不但放弃了进攻,还得分派一部分弟兄督同百姓扑灭向外扩展的火势,同时从已经燃烧的宅子中抢运出粮食和财物。 这时,太阳已经有树顶高了,另外几处孤立死守的宅子都已经次第攻破了,只剩下寨主张守业的宅子仍在同农民军继续对抗。田见秀和袁宗第召集几个将领到一起,商议下一步进攻办法,如今只能从南边正门和北边后门任择一路进攻,或两路同时进攻。前边临街是一座高大的门楼,门楼的两旁是砖裹檐倒坐围房,后墙上开有枪眼,可以向外点放火铳和鸟枪。很厚的榆木大门包着铁叶子,一排排钉着大头生铁钉,用斧头绝难砍开,而且在宅子被围攻时,站在对面街房上的兄弟们听见声音,知道守宅子的人们用石条和木头从里边把大门顶得很牢。后门小而坚固,垣墙是用石头砌起来的,约有一丈二尺高,听本村百姓说有二尺多厚。倘若从这里架云梯进攻,灌手们的伤亡必然较多,而且攻破以后,也只能进到张守业的后花园、居住雇工和喂养骡马的群房院中,还须要费大劲进攻主宅。大家正在商议不决,李自成和李过到了。 随着闯王来到的几千老百姓,老少都有,还有一部分妇女,有牲口的赶牲口,没牲口的挑箩筐或布袋。俗话说,人马上万,没边没岸。这虽然不过四五千人,却因为队伍不整齐,加上山路又窄又曲折,简直从队头望不到队尾。山中人烟稀,这几乎是把老营一带方圆几十里以内能够出动的百姓都出动了。 号召饥民的工作是昨天午后在许多村庄差不多同时开始的。没有敲锣,毫不张扬,只是有人分头暗传,说义军要去破商州城,叫老百姓都去抢运粮食和财物,运回后交到指定地点,然后由义军分给百姓。这一带百姓曾有过吃大户①的经验,有少数还有过随在杆子后边抢大户的经验,如今眼看山穷水尽,加上年关已临,正苦没人带头抢粮。尤其他们近来见义军确实卫护穷人,几次放赈,都相信抢回来的粮食和财物定会分给众人。一听号召,顿时村村落落如同锅滚了一般,争先恐后地响应,立即准备行动。闯王派李过负责押运粮食和财物的事。为着避免临时争抢纷乱和私将东西拿回家去,李过传令叫大村每一村举出一个头儿,小村数村共举一个头儿,各成一队,一乡的人又共成一个总队,由一个总头儿照管。又怕跑乱了队,叫每一乡的人用一种颜色的布条缝在臂上。看见侄儿在仓猝之间把四五千没王蜂似的饥民编成队伍,闯工在心中暗暗地点头嘉许。在过去十年中。每次攻克一个地方,总是义军把粮食和财物抢取一部分,余下的任穷人随便拿,结果只有胆大的和有力量的得了好处,胆小的和力弱的纵然抢到东西也往往被别人夺去,甚至被强者杀伤。因此,这一次由义军统一安排百姓抢运,将来统一发放,事情好像是偶然的,却具有重要意义。闯王见这次的办法好,以后继续采用,办法也逐渐周密起来,所以两年后攻破像洛阳那样的大城池才能做到秩序不乱,除义军得到了大量粮饷之外,也使几十万饥民得到好处。────────────── ①吃大户——饥馑年头:穷人们千百成群,涌向大地主门前,强迫供饭,吃毕再转移别家。倘遇拒绝,便行硬抢。────────────── 黄昏以前,这四五千饥民已经一群一群,陆续地集合起来。有干粮的自带干粮,实在没有的就由农民军给一点。直到这时,大家才知道并不是去商州城,而是往张家寨去。李自成带着双喜、张鼐和几名亲兵,来到集合的地方看看。看见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婆婆牵着一个不到十岁的男孩子也来到集合地点,便问道: “老奶奶,你俩老的老,小的小,怎么也要去?路太远,你们走不动,回家去吧。” 老婆婆恳求说:“掌盘子老爷,你老可怜我,让我也去拿一把粮食吧,俺奶孙俩快要饿死啦。” “粮食运回来,我们会挨门挨户放赈的,你奶孙俩快回家吧。” “自己不去也能够分到粮食?” “能的,能的。你放心。” “唉呀,这才是有青天啦!大爷,让我奶孙俩给你老磕个头吧!”老婆婆拉着孙子跪下去,给闯王连磕了两个响头。 人们不知道他是闯王,但看出来他是个大头领。有人猜到他是闯王,但不敢说出口来。闯王等饥民出发以后、又回到老营去,处理别的事情。二更以后,他才出发,追过了饥民,追上了骑马走在饥民前边的李过。那时月亮还没有出来,无数的火把在万山中好似一条火龙,十分壮观。李过对他说: “沿路经过一些村庄,饥民都要加入,我怕到时候乱抢粮食,不许他们加入。” 自成沉默片刻,说道:“这次不让他们加入也好,以后攻别的寨子时再说吧。” 他望望那一条浩浩荡荡、曲折前进的火龙,心思如潮,仿佛看见沿途无数的老百姓站在村边张望,因为不许他们加入而怀着嫉妒和抱怨。一个念头闪过他的心头,他仿佛看见了再过几个月,当他重新大举以后,从陕西到河南,到处都是这样:成千上万的饥民跟随他,攻城破寨,开仓放赈。不,那时候将不是这样的规模。那时候的规模会比如今的大许多倍,许多倍! 到了张家寨,向田见秀和袁宗第问明了战斗情况,李自成叫侄儿去指挥抢运粮食和财物,自己由见秀和宗第陪着把张守业的宅子看了一圈。他站在街对面一箭外的房坡上看了一阵,转过头来问: “咱们来一个‘围师必缺’①,撤开围在后门的人马,给他们一条路往外逃跑,专攻大门怎么样?”────────────── ①围师必缺——语出《孙子·军争篇》,意思是围敌三面,空其一面,诱其出奔而邀击之。────────────── 田见秀说:“刚才我们也想着应该从大门进攻,一攻进去就到了主宅。只是这大门很坚固,怎么攻法?” 闯王想了想,说:“这好办,在大门下边放进吧。有三四百斤火药不就炸开了?” 一提放进,人们的心中登时亮了。这是多么简单的办法,但闯王不提,大家竟然都忘了。所谓放迸,就是用火药爆破。不知什么时候,高迎祥和李自成的部队曾用这办法炸开过城门,将士们因为火药爆发时砖石四下飞迸,就把这办法叫做放迸。但十年来农民军很少攻坚,对于城池多采取奇袭和内应的办法攻破,或采用云梯爬城,用火药爆破城墙或城门的次数很少,用这种办法必须挖地道,费时较久,而过去总是速来速往,很少对一座城池围攻过几天以上。因为放迸的办法不常用,所以临时没有人想起来是不足为奇的。 “好哇!这办法准能成功!”袁宗第高兴地叫着说。“人躲在大门下边埋火药,连挖地道也不用!” 办法一决定,立刻进行。田见秀让大部分将士都休息,吃东西,同时监视着房坡上的敌人活动,只派十来个人蹿到张守业的大门下边,从两边门墩下边掘开石头,往下挖洞。张守业起初不知道农民军的真正意图,以为他们是想拆毁大门,所以并不害怕。当他明白是要在门墩下边埋火药时,害怕极了,但想不出对付办法。挖洞的人们是在他的门楼下边,从房脊上用鸟枪和弓箭射不到,抛火球也烧不到。他想烧毁对面的宅子,可是对面的房子全是瓦房,院中凡能引火的柴火和家具都移开了。在无可奈何中,他把一部分男人撤退到二门里边,把十几杆鸟枪和火铳对准大门,等待着农民军从轰塌的大门缺口冲进来。 大门下边的挖洞工作进行得很顺利,不到一顿饭时,两个地洞都挖有二尺多深,像水桶那么粗,弟兄们将两个木桶装满火药,埋进洞中,插上一丈多长的引线,然后把引线点着,飞快逃走,那些在对面街房上和院子里的将士们听见约好的唿哨声也一哄而逃,站在二十丈以外的地方等候。突然,紧接着轰隆两声,大地震颤,浓烟和尘土漫天,砖瓦和木料向四下飞迸,有一个石狮子门墩被抛在十丈以外。有些砖瓦飞进二门里边和房坡上,把守宅子的入打伤几个。在火药爆炸以前的片刻中,在对面等待的农民军和宅子里的人们,都是出奇的静寂。爆发刚过,农民军发出一片惊天动地的呐喊,谷可成带着人们首先冲进轰塌的人门,用抬进来的木梁冲击二门。张守业预备在二门上的那些人们,有几个是佃户和长工,原来是在主人的威迫下不得不卖命守宅子,这时扔下鸟枪和火铳,跳下房子就向后院逃命,一面跑一面大叫: “快逃命呀!快逃命呀!已经杀进院里来啦!” 别的人看见这情形,也都跟着逃命。他们打开角门,穿过花园,又打开后门逃出。张守业见大势已去,农民军马上就会进来,慌忙奔进内宅,用大刀逼着他的妻妾和女儿们说:“你们快上吊!快上吊!”然后他也向后院逃命,企图混在人堆中冲出寨外。当他才跑到花园时,二门已经被打开了…… 当弟兄们在张守业的大门下挖地洞时,李自成同田见秀到寨中各处巡视,留下袁宗第指挥攻宅子。等火药一爆炸,他们赶快回来,见弟兄们已经从塌毁的大门缺口冲进去,便勒转马头,绕出这座宅子的背后。那些逃出来的人们都在从后门到寨墙根这一段的空地上被埋伏的弟兄们杀死了,他们下了马,打算从后门进去看看。刚到后门口,看见几个弟兄押着一群人走出来,其中除一个农民装束的青年外,全是囚犯,有的带着脚镣,有的脖子上锁着铁链子,有的手上绑着绳子,自成一问,知道这些人都欠张守业和别的大户们的租课和阎王债,因无力偿还,被张守业派乡勇和家丁去抓了来,下人私牢。他正向一个带铁链子的人问话,有一个弟兄叫那个农民青年跪下,举刀要杀。几个囚犯同时跪下去救那个青年,哀求饶命。自成不知是怎么回事儿,望望那个举着刀的弟兄。那个弟兄放下刀,说: “他不是囚犯,我才看见他把一把刀扔到地上。” “不,不!”一个囚犯叫。“他是被逼来守寨的。刚才是他把牢门打开的。他跟我是一个村的人,人老几辈儿受苦!” 闯王明白了,挥手叫跪着的人们和那个青年都站起来。他对押这群人的小头目说: “快把他们的脚镣和铁链砸开。给他们每人几升粮食,让他们回家去。”他转向那个青年,笑着说:“好险哪,差一点儿你完事了。你为什么不求饶呢?” “活着也没福可享,砍头不过碗大疤瘌,求什么饶!” “有种!你愿意随我们去么?” 小伙子眨眨眼睛、忽然高兴起来:“你们要我?” “要。” “妥啦,哪鬼孙不跟随你们!” 闯王拍着小伙子的肩,哈哈地笑起来,又问:“你看见寨主逃到哪里去了?” “那不是?”小伙子说,向假山下边一指。 张守业已经挨了一刀,但还没有死讫,趴在假山下边呻吟。自成的一个亲兵正要去结果他的性命,小伙子兴致勃勃他说:“让我来,今天可让我出一口气!”他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往张守业的后脑上砸去,随即恨恨地骂道: “你妈的也有今天!” 李自成到张守业的宅子里看了一下就退出来,同田见秀骑上马去别处巡视。弟兄们伤亡很少,攻破了这样坚固而富裕的大寨,解救了眼下的粮食困难,自然是一件喜事。但他同田见秀都不像旁人一样。他们的心情很矛盾,在快活中夹有不愉快,聚集在寨主宅子中的男女老少三百多口将近一半都死了,其中有一小部分年轻妇女是上吊死的,别的是被杀死的。他们对这宅子中的屠戮还不感到太过分,因为这是怪他们固守顽抗。但是别处也杀死了很多妇女老弱和并没有进行抵抗的男人,寨外因为有骑兵巡逻,从寨里逃出去的人们也大半被杀了,其中也有老人和小孩。尤其使闯王不愉快的事情是,奸淫妇女的事还是有的。看过了寨里寨外的情形,他对见秀说: “玉峰,你看,要真正成为仁义之师,纪律严明,多不容易!” “是的呀,临出发时我还三令五申,不许妄杀无辜,不许奸淫哩!” 停了一阵,自成又说:“有人不同意我留在商洛山中练兵。倘若没有纪律严明的仁义之师,如何能成就大事?” 他没有在张家寨多停留,对田见秀嘱咐了几句话就带着双喜、张鼐和一大群亲兵回老营去了。 张家寨的东西运了两天,留下来没运走的东西准许附近老百姓自由去拿。到第四天,一切东西差不多被拿光了,留下来最后撤退的农民军才在几家大户的宅子里放火,并把寨门也放火烧了。 方圆几十里以内的饥民及时地得到赈济,个个欢喜,感激不尽。远处的老百姓闻风羡慕,到处哄传。老百姓得到好处,不断地把许多山寨的底细暗中告诉义军,有的人愿意做底线,请义军前去破寨。从小年下到年除夕,几天之内,义军利用内应,连破了两座山寨。高一功在蓝田边境也用计在除夕黄昏攻破了一座山寨。这个新年,财主富户提心吊胆,哭哭啼啼,贫家小户却过得比往年快活。本来是灾荒的年头,凋敝的农村,凄凉的年关,却因为几十个村庄普遍地放了赈,又没有本地杆子骚扰,竟然出现了一些儿暂时的太平景象。差不多家家户户都贴了春联,有的挂了桃符①;村村落落在大年初一五更接神时还放了鞭炮。人们互相拜年,也给驻扎在村中的、已经相熟的义军大小头目拜年。军民见面时,不管识与不识,拱手道喜。────────────── ①桃符——占人过年时用两块桃木板悬挂门两边,上书神茶,郁垒二神名以辟邪,叫做桃符,或叫“仙木”。五代时桃符上开始写对联。明初开始用红纸写春联,但是直到明末,悬挂桃符的习俗未绝。────────────── 百里以内,没有一个山寨不向义军送年礼。义军再向他们借粮,他们也不敢像过去硬抗了。将士们有了粮食,有了衣被,牲口也增多了。大家的精神振奋,不再说怪话了。初一五更,李自成的老营将士按照着米脂县的古老风俗,把石炭烧红,用醋浇在上边,遍熏屋内,据说可以去一年的瘟疫,名叫打醋炭。自成看着李强和双喜等兴致勃勃地在他住的屋里打醋炭,笑而不言,一缕乡思浮上心头,在肚里说: “唉,什么时候才能够大功成了,回故乡看看!” 大色才麻麻亮,就有将领们来给他拜年,一直到早饭后,还是来往不断。到了半晌,他看人来得少了些,才出去给田见秀等年纪较长的将领回拜年,也到相熟的老百姓家走走,到弟兄们的窝铺里看看。这一天,因为军民暂时有了粮食,他过得相当畅快。 大年初二,黑虎星来给闯王和李过拜年,并感谢给他的几十石粮食。李自成对他很亲热,留着他住过破五,他对李过说: “大哥,咱闯王叔什么时候树大旗?只要咱叔树大旗,你兄弟一定来跟着他老人家打天下,要不来不是娘养的!说良心话,我现在才觉得眼睛开缝啦。” 破五这一天,自成为着使将士们过得快活,吩咐老营总管,多发给各哨一点灰面,让大家按照延安府附近往年乡俗,早晨饱饱地吃顿面条儿。这顿面条儿俗称春面,饱吃一顿叫做填五穷。五更时,李自成舞了一阵花马剑,到宅后窝铺中随便看看,因为过节,将士们暂停操练。他看见老兵王长顺用白纸剪成一个女人模样,同着屋中扫的一堆尘土一起送出院子,在大路旁边倒掉。他笑着说: “长顺,你在送穷①么?”────────────── ①送穷——即送穷鬼,这是很古老的民间风俗。唐代送穷是在正月晦日,明、清米脂县及其附近各县是在破五。────────────── “唉呀,闯王,给你看见啦!”王长顺猛抬起头,捋着短胡子,嘻嘻地笑起来。 “你看能把穷鬼送走么?” “我爷爷奶奶送了一辈子,我爸爸妈妈送了一辈子,我自己在家也送了半辈子,都没送走。穷鬼跟我们一家住得有感情,老不肯走。不过,现在我是替咱们全营送穷鬼,托你闯王福大命大,我看他一定会走。这个新年,咱们全营不是过得火火色色么?经我这一送,以后咱们全营的日子就更好啦。” 闯王忍不住大笑起来,在他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下,大声说: “好哇,老王!咱们不要穷鬼,老百姓也不要穷鬼,你把穷鬼送给那些大财主们吧!” 黑虎星明天要走。吃过午饭,闯王陪他去向几位大将辞行。他们先去看田见秀,到了田见秀住的村子,看见见秀的屋里只有几个亲兵在烤火,桌上点着一炉香,摊着一本《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自成笑一笑,说:“我们玉峰哥,没放下屠刀就打算成佛了。”知道见秀在一家老百姓的牛屋中聊天,他便同黑虎星往那家的牛屋走去。 牛屋中的当门地上烧了两个树根疙瘩,冒着烟,呛得人们不断咳嗽。尽管这一家老百姓已经穷得只剩下一头小毛驴,但小石槽上仍像往年一样贴着一张红纸条,上写着“槽头兴旺”,田见秀和他的两名亲兵背靠石槽,挤在老百姓中间、面对火堆,也是被烟气熏得淌眼泪。他面带微笑,聚精会神地听一个老头子在读刘伯温的诗。据说最近在西安附近挖出来了一通石碑,是两百多年前刘伯温埋下去的,上面刻着一首诗,把近来的国运说得明白无隐,总之是天下大乱,明朝的气数尽了。 当闯王带着黑虎星走到牛屋门外时,屋里的人们谁也没注意,亲兵头目李强正要去推开半掩着的门,被闯王用手势阻止了。他不愿这时走进去,惊扰大家,于是悄悄地立在门外,听那位老头子继续在朗朗地背诵: 家家哭皇天, 人人哭皇天, 父母妻子相抛闪! 你也反, 我也反, 人马滚滚数不尽, 投晋入楚闹中原①。 仇报仇, 冤报冤。 在劫之人难逃命, 血债还用血来还。 到头来, 达官贵人不如狗, 干戈扰攘入幽燕。────────────── ①投晋人楚闹中原——这句话是指初期农民军的活动路线是由陕西渡黄河入山西,然后活动于湖北、安徽、河南一带,而以河南为中心。────────────── 老头子念到这里,向大家扫了一眼,用细瘦的指头拈着花白长胡须,说: “你们看,这末尾一句,不是说要反到北京城么?所以说,大明的气数是要完啦。” 田见秀称赞说:“你这老头的记性真不坏,记多清楚!一句不漏,滚瓜溜熟。” 类似这样用歌谣体编的预言,几年来不断出现,有的说是从地下挖出来或从井中捞出来的石碑上刻着的,说是刘伯温的诗;有的说是玉皇大帝或吕洞宾降坛时写出来的。从明朝中叶开始,阶级斗争和政治斗争特别激烈,在民间传说中就将足智多谋的明初开国功臣刘基(字伯温)这个人变成了一个大预言家,经常借他的名字编造政治预言诗在民间传播,对造反起鼓动和宣传作用。就是今晚老头子所背诵的这首预言歌谣,也流传很广,闯王和田见秀早已听过,只是词句上稍有出入。这分明是一些不满朝廷、同情造反的农村知识分子编造出来的,故意染上神秘色彩。在当时不少有学问的人们都相信这类预言,农民军的将领和士兵更喜爱听,也更相信,他们常常从这类带有神秘色彩的预言中得到鼓舞,增加推翻明朝政权、夺取江山的勇气和决心。田见秀望望老头子,对大家说: “到了‘达官贵人不如狗,干戈扰攘入幽燕’的时候。就该改朝换代,否极泰来,老百姓能够安居乐业了。” 老头子感慨他说:“但愿早一天否极泰来!” 闯王推开半掩着的门,探进头去,老百姓看见他,纷纷站起来打招呼,请他进去烤火。他没有进去,同大家说几句话,便把见秀叫出来,一起往见秀住的宅子走去。黑虎星忍不住说: “田爷,你真行。看你同老百姓在一起多家常。他们见了你一点儿也不害怕。” 田见秀慢慢他说:“咱在造反以前,不也是受苦的百姓?还不也是打牛腿种田过生活?如今造了反,可不能忘了当年自己也是受苦的人!” “对,对。你说的对极啦。”黑虎星又转向自成说:“闯王叔,咱们在这里快快活活地过新年,朝廷老子就不会有咱们快活,到处闹灾荒,满鞑子也没有退,有他坐萝卜①的日子呢。”────────────── ①坐萝卜——作难,不好过。────────────── 李自成和田见秀都笑了起来。但这句话也引起来自成的另一条心思:他多么想知道北京的情况啊!尚神仙如今在哪里?难道真的在路上出了事情么?想着尚炯的吉凶难说,他的心情登时感到沉重了。 ------------------ 第二十六章 由于清兵的主力移向山东,洪承畴、孙传庭和别的援军陆续到达畿辅,北京城的局势缓和多了。尽管并未解严,但为着皇帝、贵族、达官、富人以及宫廷的需要,一年一度的灯市又开始了。 西从东安门外起,东到现在灯市口大街的东口止,约摸二里长,几条街全是灯市。每年从正月初八日开始,到十六日结束,共有十天。白天是市场,晚上看灯。在灯市场上,会集着各地商人,有南北两京的、各省的、以及外国的各种货物。从年代和范围上说,有三代以来的各种古董,有时兴的锦缎、绫罗、刺绣、布匹、手工艺品、家常用具,还有西洋的自鸣钟和稀奇玩艺儿,商肆按行业分类,各占一段街道。一吃过早饭,大小街道都涌着人流,到巳时后就拥挤不堪。人们有买东西的,有看热闹的,有看稀奇开眼界的,也有专为着看人的。人们有时被踩掉了靴、鞋,有时被扒走了银钱,有时被挤散了同伴或孩子,叫叫嚷嚷,呼呼唤唤,像锅滚似的。俗话说,灯市是“九市开场”,就是指附近的许多街道和胡同在灯市期间都随着热闹起来。 晚上,店铺关门,通夜赏灯,放烟火。沿着以灯市口大街为中心的东西长街,两边尽是彩楼,南北相向,朱门绣户,画栋雕梁。楼上有帘幕的多是勋家、贵戚、大官宦和缙绅眷属,每座彩楼的租价,一夜就得几百串①钱。从灯的质料说,有烧珠料的、夹画堆墨丝的、五色纱的、明角的、纸的、麦桔的和通草的。从形式说,有百花、鸟、兽、虫、鱼、走马灯……巧夺天工。至于烟火,也是花样繁多,令人惊叹不止。各种乐队,各种杂耍,通宵演奏。另外,这儿那儿,有队队童子彩衣击鼓,从晚到晓,叫做太平鼓,通宵男女拥挤,人山人海。────────────── ①串——一千铜钱叫做“一串”。当时银价大约是一千二百钱一两。在以后几年中银价不住飞涨,变化很大。────────────── 今年的花灯和烟火虽不如往年热闹,但也相差不远,只是乡下的灯进城来的较少罢了。 正月十四日是灯市进入高潮的第二天。这天上午,有一个相貌不俗的中年人,生着疏疏朗朗的三络胡须,穿一件半旧的圆领羊皮袍,戴着方巾,眉宇间含着几分郁悒神气,骑着一匹驴子,从西城来到东城,在东长安街向王府井的转角处下了驴子,开了脚钱,慢慢地往灯市走去。一边走一边颇有感慨地低声吟道: 近畿才消战火红, 太平灯市闹春风。 感时诗就心如捣, 踽踽游人笑语中。 这个人就是医生尚炯对李自成所说的举人牛金星,他来到北京已经几个月了。 越走人越挤,生意越热闹,使牛金星不知道看什么好。有时他想站在一个店铺前仔细看看,但正在看着,又被人潮推向前去,他走到一个较大的珠宝店前,由于好奇,进去随便观赏。这个店里的广东老板正在请一位太监看一颗很大的珍珠,几尺之外,光耀人目。牛金星知道这就是古书上所说的“径寸之珠”,他不敢走近,也不敢问,只听那个太监说: “三千两不能再少?” 商人极其恭敬地回答说:“实在不能再少,公公。田皇亲府上的总管老爷已经来看过,叫小的把这颗珠子给他留下。只是公公喜爱,我才敢卖给公公,要是在往年,像这样的宝物至少可以卖四五千两银子。今年生意差一点,又是公公想要,作价三千两卖给公公,赔几百两银子算小的的一点孝敬,以后仰仗公公关照的时候多着哩。”商人随即走近半步,嘻嘻地笑着小声说:“以后里边采办珠宝,只要公公垂爱,照顾小的一下,什么都有啦。” 太监又把珠子端详一阵,说:“好吧,我留下吧。其实我也不打算用它。我看这颗珠子还不错,送给我们宗主爷①嵌在帽子上,倒是很好。”────────────── ①宗主爷——明朝太监们对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尊称。────────────── 牛金星第一次看见用三千两银子买颗珠子,骇得张嘴瞪眼,不由得摇摇脑袋。看见太监向他扫一眼,他赶快一转身退出了珠宝商店。当回到人潮中继续向前拥挤时候,他禁不住喃喃他说: “一颗珠子的价钱在乡下要救活多少人家!” 刚吐出这句闲话,正担心有东厂的人听见,果然有人从背后照他的肩膀上拍了一下,他骇了一跳,回头一看,颇觉意外,又惊又喜。“啊啊,是你!”他立刻抓住拍他的这只手,正要往下说话,那个人赶快使个眼色,说: “这里人太挤,咱们出去找个地方畅叙吧。” 他们回头向南挤去,看见金鱼胡同里的人稍稀,就从抚宁侯朱国弼的府第前穿过去,转了几个弯子,来到了东长安街。牛金星急于想知道这位朋友的来龙去脉,看见身边没有人,边走边问: “你如今……” 尚炯不等他把话说完,抢着说:“启翁,你没有料到吧?我是年底到京的,好容易找到足下!”随即向左右一看,放低声音说:“我现在改名常光甫,以字行,籍贯是内乡。” 牛金星点点头,问:“下榻何处?” “住在前门外仁寿堂药铺里。弟一到京就向河南同乡打听老兄消息,昨天才打听出尊寓在西城皮库胡同。今早去尊寓趋谒,不想大驾已经出来,不胜怅惘之至,询问贵价①,知大驾来看灯市。我回到仁寿堂交代几句话,便赶快来灯市相寻。原以为此处九衙纵横,人山人海,无缘遇到,只好晚上再登门叩谒,没想会看见老兄在珠宝店中,数载阔别,常怀云树之思②;今日邂逅相逢,快何如之!”尚炯说到这里哈哈地大笑起来。自从离开商洛山中以后,他在同有身份的人们说话时故意文制制的。────────────── ①价——仆人。 ②云树之思——从前知识分子口头上和书信中常用的话,指朋友阔别后相思之情。典出杜甫怀念李白的诗句:“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渭北指杜甫所在地,江东指李白所在地。────────────── 金星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说:“多年不见,你还是那么热情豪放。” 尚炯在朋友的脸上端详着说:“阁下也是风采犹昔,只是鬓上已有二毛③了。” “唉,光阴茬苒,不觉老之将至!足下近几年寄迹何处?何以知愚弟来京?” “去年冬月,弟因事有谷城之行,路过老河口,遇一宝丰香客,始知兄有官司纠缠,来到北京,目下贵事可已办妥?” “没有。目前奸贪横行,公道沦丧,谁肯仗义执言?愚弟深悔此行!” “究竟所为何事?” “一言难尽。” ③二毛——黑发杂有白发,古人称做二毛。 “仁寿堂离此不远,请到敝寓畅谈。” “好,甚愿一倾积愫。” 尚炯下榻的仁寿堂是一个有名的老药铺,兼营参、茸、银、燕等贵重药品的批发生意。尚炯路过西安找当铺办理汇款的时候,那个同李自成部队有秘密联系的当铺伙计拜托管账先生给尚炯写了一封书信,介绍他到京后在仁寿堂落脚。他扮做贩卖贵重药材的行商,从西安来的时候带来许多真正的藏红花、四川银耳、犀角和麝香,打算回去时带一些高丽参和燕窝之类。仁寿堂原来只把他当做一位有钱的客官,殷勤招待。后来一位邻家妇女上吊,大家认为已经死了,经尚炯扎了一针,灌下去一剂猛药,过了两个时辰,竟然活转。又有两次外科难症,别人认为不可救药,经他着手回春。从此仁寿堂的人们才知道他是一位了不得的医生,对他更加尊敬。 当尚炯问牛金星来到仁寿堂药铺时,梁掌柜赶快起立相迎,拱拱手笑着说: “常先生,刚才派两个伙计去灯市上找您,倒是大驾自己回来啦。” “何事如此火急?” “刚才王给事中王老爷亲自驾临,请台驾去替兵部杨老爷治病。杨老爷长了一个搭背,群医束手,十分危险,务恳台驾费神一去,妙手回春。” 尚炯止在犹豫,牛金星忙问:“是哪位杨老爷?” 梁掌柜说:“听说是兵部职方司主事杨老爷,两月前奉派赴卢总督军前赞画。新近不知为何事贬往外省做个小官,正要出京,竟然害了这病。也是这位杨老爷性情耿直,一时看不开,窝了闷气,所以病势日渐沉重,还听说,他的公馆里连他的后事都准备了。” 牛金星和尚炯同时心中一动,交换了一个眼色。虽然他们同杨廷麟并不认识,但是他们对于杨廷麟是怎样一个人却都清楚,特别是弹劾杨嗣昌这件事和那封奏疏,在京师哄传一时,他们都能够背得出“南仲在内,李纲无功;潜善秉成,宗泽殒命”的名句。 “赶快去,常兄,义不容辞!”牛金星怂恿说。 “可是你我好容易见了面,还没有谈几句话哩。” “听说杨主事住在舍饭寺,离敝寓不远。我眼下先回去,在敝寓恭候如何?” 梁掌柜慌忙说:“常先生务必费神一去,一则听说这位杨老爷在朝中颇有风骨,众所仰慕,二则是王给事中亲自来请,十分诚恳。至于这位先生,在下尚未请教,请留在敝号便饭,等候台驾回来。这样如何?” 尚炯介绍说:“这位是河南举人牛启东牛先生,愚弟少年时同窗好友,多年不见,不期在灯市上邂逅相逢,正如俗话说的‘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尚未一叙阔别之情,梁掌柜,你倒出一个应急题目叫我去做!”他哈哈一笑,转望着金星问:“启翁,你留在这里等我好么?” 梁掌柜一听说是他的同窗好友,又是举人,不等金星回答,重新向金星施礼,留得越发殷勤。金星同梁掌柜不熟,不愿相扰。他想趁这时往正阳门内一位朋友处谈一件事,再到西长安街一位同乡家里取点东西,坚决不肯留下,告辞先走,约好中午在他的寓处等候尚炯。尚炯到后边打开皮箱,取出两样药品和刀子、镊子、钳子,骑上仁寿堂替他雇好的脚驴往舍饭寺去。 牛金星在同乡和朋友处没有多停留,匆匆地赶回下处,等候尚炯。午时过去很久,还不见尚炯来到,虽然他明白尚炯去给杨廷麟治病是件大事,比他们的谈心要紧得多,而且他也明白尚炯在杨公馆必然要耽搁很久,被留下吃午饭也说不定,但是因为他急于想知道尚炯近几年的生活情形,心中如饥似渴,巴不得这位不寻常的老朋友赶快来到,特别是由于他近几年抑郁无聊,对世事不满,受人欺负,来京城碰了钉子,看透了朝廷的腐败和“亡国”征象,这就使他很想在同尚炯的谈话中多知道一些关于“流贼”方面的情形。至于这些“流贼”日后会同他发生什么关系,他倒不曾想过。 平时一回到屋里,他就手不释卷地读书。近几天,他正在读《贞观政要》和《诸葛武侯集》,现在趁着等人时候,他又摊开来《贞观政要》。但是读了几页,他的思想就从书本上离开了。他把书掩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想着尚炯真是奇人,奇遇,更兼奇行,他的脸上不觉露出来赞赏的微笑。 他还不能想象尚炯在农民起义部队中如何生活,有些什么活动,所以只能用一个“奇”字评论他的朋友,他自幼喜读司马迁的《游侠列传》,他自己的身上也有些游侠精神,但是他觉得尚炯比《游侠列传》中的人物更进一步,竟是跟着“流贼”造反。特别使金星感到奇怪的是:尚炯来到北京做什么?难道是因为李自成被打垮了,他逃出命来,决计从此洗手,改名换姓,要做个药材商人过一辈子?…… 一大串问题在金星的心上盘绕。想着想着,他又觉得尚炯是一个危险人物,同这样的人不可来往太多,最好今天见面之后,以后不要多来往。他有点害怕,万一朝廷的打事件番子查出来常光甫就是投“贼”多年的尚炯,牵连了他,会惹出滔天大祸。这样一想,他的渴望朋友速来的心情忽然冷了大半。他甚至后悔,不该约尚炯来他这里。 约摸在未初时候,尚炯匆匆来了。牛金星看见他满面喜色,忙问: “如何?幸遇你这位高手,想来可以痊愈吧?” “看情形好像不碍事啦。幸而我带有两种药,一种是内服的,一种是外用的,对这种毒疮很有奇效。不过,明天再去一趟,才敢说有没有十分把握。” “这种病,恐怕心境好坏很关重要。” “正是此话。医生只能治病,不能治心。但愿杨赞画能把心境放宽一点,药物才能够完全奏效。” 牛金星又问了问杨廷麟的病情和尚炯如何动刀,以后打算如何治法,知道尚炯这几年在“流贼”中医术大进,大力惊异,特别是当听到尚炯说他用了一种秘传丹药,叫病人温酒服下,过了一刻工夫,割治时病人毫不疼痛,金星拍案叫道: “妙!妙!不想我兄有如此神技,虽古之名医有所不逮,堪人《方技列传》①而毫无愧色!”────────────── ①《方技列传》——我国有些正史中有《方技列传》,其中有最著名医生的传记。────────────── “过奖,过奖,其实三国时候华伦为关公刮骨疗毒,即知使用蒙汗药,名曰‘麻沸汤’,不过著《三国演义》者为要将关公写成神人,不肯写出华伦曾用麻药罢了。” “对!对!弟读书数十年,不求甚解。你这一句话提醒了我,不觉茅塞顿开!” 牛金星纵声大笑,惊得卧在房檐下晒太阳的几只鸡子猛地跳起,咯咯嗒嗒地叫唤着,扑扑噜噜地飞往院里。尚炯也跟着大笑起来,同时,牛金星青年时代的影子浮现在他的眼前,心里说:“虽然他的鬓发斑白了,笑声可没有改变,倜傥豪迈的风度依旧!” “子明兄……你看,叫惯了,一失口又叫出你从前的台甫!”金星揭开门帘向外望一眼,接着说:“我这里不方便,没有什么款待你,略备几杯淡酒,不成敬意。吾辈总角之交,想兄不会以简慢见怪。” “启翁,你这话太见外了。我方才被杨公馆坚留,已经吃得酒足饭饱。俗话说,‘他乡遇故知’是人生一大乐事。今日能够见到老兄,畅快谈心,比吃龙肝凤胆还要快意。这里谈话可清静么?” “院里倒还清静,有些话可以小点声谈。”金星望着外边叫:“王德,快拿酒来!” 仆人工德用托盘端上来几样热菜和一壶白干,喝过一杯酒以后,牛金星不好先问医生的诡秘行踪,随便问道: “光甫,你到杨公馆治疗,觉得杨伯祥究竟是何如人物?” 尚炯说:“杨先生病势沉重,精神委顿,呻吟病榻,不能多谈。他的学问、风骨,弟来京后颇有所闻,人人称道。只是我同他略谈数语,也看出他正像一般读书人一样,看事半明半暗;有时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金星不禁一惊,忙问:“此话怎讲?” 医生笑一笑,说:“他知道我是从西安来的,不免问到陕西局面,跟着就大骂流贼祸国,说道倘若不是流贼闹了十多年,国家何至于陷到今日地步,听任虏骑深入,蹂躏畿辅、山东。启翁,你说,这不是一隅之见么?” “怎么是一隅之见?” “你难道也不明白?” “愿闻高论。” “启翁,百姓倘能安居乐业,断然不会造反。许多人只是因为吃纣王俸禄,不肯说纣王无道,将百姓造反看成罪不容诛,而谁逼百姓造反倒不问了。” “你对杨赞画怎么说?” “我对他说:自大启未年以来,各地百姓造反,势如狂澜,致使目今朝廷焦头烂额,国步十分艰难。但推究原因,罪在官而不在民。” “他怎么说?” “他一阵疼痛呻吟,也就不再谈了。” 牛金星又问:“后来谈到卢总督殉国的事么?” “后来,他疼痛稍轻,又同我闲谈起来,自然谈到了卢总督的殉国上去。我也没多说别的,只说卢总督处此时势,实在不得不死,但论其平生,也算死得其所。” 金星笑一笑,说:“卢九台曾任剿贼总理,为朝廷立过汗马功劳,所以皇上原来也是很看重他的。不料朝廷有意对东虏主和,这就使卢公只能一死殉国。你在杨伯祥面前谈论卢公之死,似乎对他的平生含有贬意。杨伯祥可说什么?” “他不明白我的意思,就问:何谓‘论其平生,也算死得其所’?我对他说:卢公前几年带兵剿‘贼’,实亦无大功效。战场上奏报不实,虚饰战功,久成风气,虽卢公亦非例外。至于杀良冒功,扰害百姓,所有官军皆然,卢公对他的麾下将土也只能睁只眼,合只眼。倘若卢公继续作剿‘贼’总理,日子久了,‘流贼’难灭,未必有好的结局,徒令小百姓多遭兵殃,背后恨骂而已,所以抵御虏骑入犯,为国捐躯,正是他死得其所。我不怕冒昧,说出这番话来,杨赞画似有不愉之色,就不再谈下去了。” 金星笑着摇摇头,说:“老兄年逾不惑,说话反而比年轻时还要直爽。在杨公面前,你何必如此评论卢九台,惹他心中不快?” 尚炯不在乎地笑着说:“常言道,‘无欲志则刚’。弟在人前一不求官,二不求名,三不求利,何必违背自己良心,说些假话?” 金星说:“此是辇毅之下,纵然不说违背良心的话,也要小心会因一时言语不慎,惹出祸来。” 医生说:“我想,杨翰林虽然不喜我的直爽之言,也断不会有害我之心,最可怕的是东厂和锦衣卫的打事件番子,这样人大概不会在他的病榻前边窃听。我何惧哉?” 老朋友二人举杯相望,同时笑了起来。 他们都明白刚才所谈的都是些题外的话,需要赶快转入正题。医生喝下去半杯酒,望着金星问道: “启翁,你的官司到底如何?究竟为了何事?” “谈起来话长,先吃酒吧。”又敬了一杯酒,金星用筷子往一盘肥肉片上点着说:“请,请。这是缸瓦市砂锅居的白肉,近几年在京城里也算有名。肉虽然很肥,可是吃到嘴里不腻,请尝尝。” “好,好。”尚炯见金星故意不谈官司,愈想快点知道,遂停住筷子说:“启翁,自从我听说你来北京打官司,心中就常常奇怪:像你这样襟怀开朗的人,怎么会与人官司纠缠?你既不会倚势欺人,难道还有谁欺负到你举人头上?” 金星笑一笑,端起酒杯来自饮一杯,又替朋友把杯子斟满,说: “你别慌问我的事,弟倒要先问问兄的近况。这几年,风闻你一直跟着十八子,可甚得意?”他的声音很低,停住筷子,不转眼珠地望着对方脸孔,等待回答。 尚炯笑着点点头:“一不怕官府缉拿,二不怕仇家陷害。以大地为心,以四海为家,虽不能读万卷书,却行了万里路。” “何谓‘以天地为心’?” “所作所为,上合天理,下顺舆情,就是以天地为心。” “你可是指的打富济贫?” “对。杀贪官,除豪强,拯危济困,救死扶伤,难道不都是以天地为心?当今朝廷无道,百姓陷于水深火热之中,十八子奉天倡义,救民水火,矢志打倒明朝,重建清平世界。至于……” 金星目瞪口呆,伸着舌头,心头怦怦乱跳,摆摆手不让尚炯再往下说。他走到门口,轻轻推开风门,向院中左右张望,看见确实无人,然后走回,重新坐下,心中波涛激荡,沉默片刻,猛然举起酒杯说: “说得好,再于一杯!” 几杯热酒下肚,牛金星听尚炯又谈了几句话,句句慷慨磊落,为他平生闻所未闻,想不曾想,胸中感到又是激动又是畅快,并且很羡慕尚炯的奇特遭遇和英雄生涯。他按捺着胸中的复杂感情,用着关心的口吻打听: “常,兄,听说你们在潼关附近全军覆没,究竟如何?” “吃亏不小是真,但并未全军覆没,目前十八子正在集合人马,加紧操练,时机一到就会重整旗鼓,石破天惊。” “这里曾传闻他已经阵亡,近来又传闻他或在崤函山中,或在商洛山中,到底现任何处?” “启翁,咱们是自己人,我用不着对你隐瞒,十八子的部队有一部分由他的夫人率领,在崤函山中,他本人却是在商洛山中。” “你们如今还有多少人马?” “这话看怎么说。要说现有人马,我个们对你亮底,崤函山中的不算,单说闯王身边的还不到一千。” “嘿!只剩下千把人了?” 尚炯坦然地点头微笑,说:“可是义军与官兵不同,官兵一千人只是一千人,动不动还要逃跑一些。我们的人,今日你看只有一千,明日一招呼,说不定就变成十万、八万。弟在义军数年,深知此中奥妙。目前商洛山中兵燹之余,加上天灾,粮食困难。十八子一则不愿加重百姓负担,二则要埋头休息整顿,不惹朝廷注意,故暂不急于集合多的人马。现有人马,也是分驻在几个地方,这是我们常用的化整为零,分散就食之策。” “此话甚有道理,目前百姓生活于水深火热之中,朝不保夕,只要有人振臂一呼,谁不揭竿而起?” 仆人端进来一个暖锅,放在方桌中间,金星把酒壶放在酒铛上热一热,连敬了两杯酒,他看着尚炯虽然身在“贼伙”,却扬眉吐气,不禁暗自感慨,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酒一饮而尽。 “启翁,请谈谈老兄的近况,使愚弟略知一二。”尚炯说,他从老朋友的眼睛里觉察出有一股愤懑和郁悒情绪。 牛金星摇摇头说:“我实在不愿多谈,处此无道之世,夫复何言?惟有搔首问天而已!” “难道还有人欺负你举人老爷?” “不但受人欺负,连我的功名也革了!” 尚炯大吃一惊,问:“竟有此事?” “不惟革去功名,且被投入囹圄,几死于墨吏、豪绅、衙蠢、狱卒之手!” 医生见他气得脸色发紫,脖颈上一条血管直跳,便不再急着催他往下说,陪着他慢慢地饮了几杯热酒。 “我自己也有毛病,”金星叹口气说,“一生就吃亏在‘使酒负气’这四个字上。足下不知,弟同宝丰王举人原是很要好的朋友,后来又成了儿女亲家。他的第二个姑娘嫁到寒舍……” 尚炯忙问:“可是同尧仙结婚?” “正是佳儿。” “既是爱好作亲,又是门当户对,岂不甚佳?” “哼,亲戚变成了仇人!” “此话怎讲?” “近几年,王举人闲居在家,勾结官府,又与祥符①进士王士俊联了宗,成为一方恶霸,鱼肉桑梓。弟对王举人深为不满,当面责备过他两次,遂成水火,不相往来。王士俊同弟也是熟人。此人颇有闺门之丑,秽声四闻。前年弟因事住在汴梁,有一天王士俊请吃饭。也怨弟多喝了几杯酒,在酒宴上当着满座宾客骂他扒灰,使王士俊不能下台,十分恼恨。这就种下了一个祸根。来,对饮一杯!”────────────── ①祥符——宋、明、清三朝的祥符县就是开封县。────────────── 饮了一杯酒,尚神仙笑了笑,说:“这就是你过于‘使酒负气’了。我们在年轻时都有此毛病,不想兄至今仍未改变。” “岂止未改,更有甚焉。去年春天,弟在乡下走亲戚,恰遇县吏催粮,如狼似虎。弟一时看不下去,乘着一股酒劲,叫人们把他们捆起来各打几十鞭子。此事不惟触怒县令,且为一班好贪肯吏所切齿,幸有朋友出面奔走,乡阎百姓共为申诉,知县未即深究。不久,舍媳暴病死去,王举人就控弟虐待致死。王进士又怂恿知县张人龙百般罗织,捏造罪款,上禀巡方御史。按院根据片面之辞,上疏弹劾,将弟革去举人,下人狱中。弟负屈含冤,百口莫辩。” “后来如何出狱的?” “幸亏一位好友周拔贡在地方上颇有声望,约着几位公正士绅代弟说情。张知县亦自知做得太过,舆论颇为不服,向周拔贡卖个人情,叫周拔贡出具保状,将弟保了出来。但只是‘因病保释’,随传随到,官司并不算了。”牛金星喝了半杯酒,苦笑一下,接着说:“弟为此事来京找兰阳①梁御史帮忙……”────────────── ①兰阳——后来改称兰封县。解放后与考城合并,改称兰考县。────────────── “是梁云构梁御史么?” “正是梁云构,弟同他是乡试①同年。”────────────── ①乡试——每三年各省举行一次考试,称做乡试,考中者为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