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宣怀哈哈大笑道:“你真是个死心眼。这托词还不好找?我听说张之洞跟张謇咬死了,纱厂只能官督商办。你说你只入商股,倘若纱厂非要官办,你就不入股,这张謇还能拗得过张之洞?如此一来,张謇他只能知难而退,你吴老板又何罪之有?” 吴信全连连点头道:“是,盛大人高明。” 盛宣怀道:“不过嘛,你也别急着一口回绝他,张謇这个新科状元,为人耿介孤傲,谁都不放在眼里,连李中堂都受过他当面弹劾。你让他多坐两天冷板凳,也好把你吴大经理的架子给端足了,让上海滩的人都看看,连堂堂的状元张謇,都叩不开你吴家的大门。”吴信全更加信服,竖指称赞道:“高,果然是高!” 两人相视,露出会心而奸诈的笑容。 在盛宣怀的授意下,张謇和王怀咏再次坐车来到吴家时,连吴家花园的门都没能进去,管家站在门前道:“对不住,张大人,王先生,我们老爷今天和德国人去谈一笔生意。”连吃数次闭门羹,张謇却并不死心,然而再次来到吴府的时候却被告知吴信全去天津出差要两三个月才能回来。张謇气得说不出话来,王怀咏却托人打听到了吴信全在春阳酒楼宴客的消息。 入夜,他们俩决意唱一出“闯宫”,直接叫车去了春阳酒楼,推开吴信全的包厢门。 吴信全见了张謇脸上微微变色,连忙迎了出来,满面春风,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道:“张大人,王先生,对不住,我临时推迟了赴津日期,没来得及让下人知会你们,实在对不住!快请,请,这里是湖州来的丝商,也都久仰张状元了。” 张謇跟他走进包厢。 吴信全热情介绍道:“各位,这是甲午恩科状元张大人,文名满天下,如今在通州奉旨筹办纱厂,张状元不愿当官,屈身兴办实业,实在是我辈望尘莫及的人物啊!” 各位丝商纷然夸赞,举杯敬酒。 张謇按住吴信全的敬酒,微微一笑道:“吴老板,我张謇是个直心眼的人,你也给我一句痛快话,这纱厂招股,你打算入多少?” 当着众人,吴信全慷慨地道:“张状元奉旨办纱厂,又这么抬爱我吴某,特地来上海找我招股,我除了鼎力支持,绝无二话。张大人,你要多少银子,我就拿多少银子,可有一点,我吃官府的亏,吃得怕了,这纱厂倘是有官股在里面,我是万万不敢踩这趟浑水的。” 说到张謇要害处,张謇一惊,王怀咏却一口应承道:“吴老板果然是海内奇士,勇于任事,我替张大人喝你这杯酒,纱厂招股的事,就算定下来了。我们的通州纱厂,肯定是商办纱厂,绝无官股在内!这是我们的合同,就请吴老板签字画押吧!” 吴信全被将住了,当着众人,他话说得太满,没有转弯余地,犹豫片刻后,他还是在招股合同上签了字。 张謇、王怀咏和吴信全拱手告别之后,张謇坐上黄包车,这才低声埋怨王怀咏道:“怀咏,你刚才的话也答应得太快了,张大帅绝不同意商办纱厂,你贸然答应吴信全,将来做不到怎么办?” 王怀咏道:“你还想相信吴信全的话?我听说,他要跟着盛宣怀的德隆纱厂入股,并不想跟我们合作。你别看他今天当着众人,拍胸脯一口答应下来,其实只是想拿商办的名义来搪塞我们罢了,哼,我们将计就计,先把他套住了再说。” 张謇点头认可,又担心道:“这商办之事,迟早也要解决。如今中日战事结束,张大帅已回了武昌,原来的两江总督刘坤一大帅重新回到江宁,我过几天去面见刘大帅,就商议此事。” 王怀咏道:“你和刘坤一素昧平生,恐怕不好商量。” 张謇道:“我没见过刘坤一,可很敬重他的为人,他虽不是进士出身,但清廉严明,一身正气,这次中日交火,他一意死战到底,要以身殉社稷,这种不惜舍己报国的大帅,只要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他怎么会不同意?再说,官督商办,是张大帅已经咬死了的事,想叫他改口,怕不容易,换成刘大帅,反倒好说话。”王怀咏点点头,深感高明。 情动两江总督,商办有戏 自打张之洞离开后,两江总督衙门没了猫闹声,似乎变得肃静威严起来。 张謇走进会客厅,迎面望见一个年近七旬的老人,虽然年迈,但此翁挺背稳坐,气派俨然,面貌不怒而威,的确有大将之风。 张謇深揖道:“拜见刘大帅。” 刘坤一道:“你就是甲午恩科状元张謇?” 张謇道:“正是下官。” 刘坤一道:“你马上就丁忧期满,不想回朝为官,还想在通州办实业?” 张謇恭谨地道:“是。” 刘坤一道:“唔,你这个钻牛角尖的脾气,倒也有意思。苏州的陆状元早就跟本督告了假,回京城重新当翰林去了,无锡的丁立瀛,办实业也办得焦头烂额,毫无进展,本督听说你在通州,倒还打开了一点局面。” 张謇道:“这都多亏了通州绅商父老鼎力相助,一听是报国之道,他们个个争着入股。” 刘坤一微微一笑道:“本督也听说了,你的确是个少有的干才,更难得你功名心这么淡,一个新科状元,放着大好的前程不要,非要走实业报国的路子,说吧,你今天来见本督,到底有什么事?” 张謇道:“下官想请大帅的示下,将通州纱厂,改成绅领商办,不集官股。” 刘坤一双眉一扬,冷然道:“不行!” 张謇道:“大帅,下官这次去上海招股,上海商人一听到官办二字,便顿时色变,捂耳疾走。我们这纱厂不要朝廷掏一两银子,只求大帅稍开生路,准我们自订章程,自集商股,也不行么?” 刘坤一道:“张南皮都没同意的事,本督怎么能擅作主张?本督虽然算不上是洋务干将,可总督两广、两江几十年,还没有见过哪个实业是不入官股的呢!” 张謇道:“大帅!洋务运动三十年,范围广,规模大,耗资多,可到最后,还不如一个起步比我们晚的小日本,就是因为官股之误啊!” 说到日本,这正戳到了刘坤一的痛处,他没刚才那么严厉了,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张謇道:“大帅有没有听人说过,这三十年来,最时髦的贪腐之道,就是洋务?最快捷的升官之道,也是洋务?张口闭口洋务的人,都是些根本不懂机器商务、只想着自己从中大发洋财的酒囊饭袋。每个官办工厂,都由权贵亲信主持,形同衙门,贪污成风,甚至与洋技师勾结,虚报费用,冒领官款,任意拿干股贿赂上司……这样的官办实业,简直成了某些人私设的金库,哪里还能生产棉铁,跟洋人争利?” 刘坤一微微动容,拈须“唔”了一声。 刘坤一也是湘军将领出身,也许跟自幼生长于湖南偏僻乡村有关,他在当朝的几个督抚里是最保守的,但也是最正直清廉的。他曾认为中国办轮船、铁路都是坏事,因为如此一来,脚夫船夫会失业。可甲午一战,让这个曾抱着以死殉国的老将思想发生了巨变。 张謇接着自顾自地说下去道:“远的不说,张香帅办的那个汉阳铁厂,费了六百万两银子,号称可每年产铁六万吨,可投产到现在,两年时间,也不过产铁五千吨,而且质量低劣,根本卖不出去。大帅,甲午之痛,实乃国殇,倘我们再走老路,仍搞官办实业,与日本人的国力差距就会越来越大,就算日本人不打过来,我们大清,也只有亡国一条路!” 刘坤一霍然起立,一拍桌子道:“好,说得好,季直,本督就为你担这个干系!你的纱厂不入官股,先挂个官督商办之名,一切司员任用,全由你说了算,季直,你好好地去办纱厂,将来一定要与日本棉纱争个短长!” 张謇大喜,一揖到地道:“谢大帅!” 江宁码头外,船家解缆放舟,徐生茂侍立在张謇身边道:“四先生,我们今天连夜回通州?” 张謇道:“不,去上海!” 徐生茂道:“去上海?” 张謇道:“对,我要趁热打铁,让吴信全把钱给我掏出来。” 他悠然眺望江上夜景。 载有张謇和徐生茂的黄包车在街头飞奔着,徐生茂抱着皮包,好奇地张望着十里洋场。 吴信全这一回倒没让张謇吃闭门羹,他咬着雪茄烟,依旧是一副格外热情的模样道:“状元公,这次来上海多住几天嘛,听说群玉坊新来了几个绝色的清倌人,明天晚上,我们一起去打打茶围,喝喝花酒,呵呵……” 张謇从徐生茂手里拿过皮包,取出文件,往茶几上一放道:“吴老板,不必客气了,我的通州纱厂万事俱备,只欠你这阵东风,吴老板,签字吧!上次答应的三十万两银子,该不会让我吃个空心汤团吧?” 吴信全脸色微变,勉强道:“怎么会呢,三十万两银子而已,小弟也是上海滩一个响当当的角色,哪能随便失信于状元公?不过,上次所说的官股一事,不知状元公办得如何?” 张謇道:“已请了刘大帅示下,纱厂官股一股不入,全由绅领商办,司员任命,原料买卖,红利发放,全由董事会说了算!” 吴信全无可推托,咬着雪茄烟还想找理由推辞道:“那……这个……”张謇道:“吴老板还有什么问题?” 吴信全道:“没有了。” 张謇步步紧逼道:“既然没有问题,那就签字吧!吴老板可是当着上海滩几乎所有头面人物的面,答应过张謇!” 他直接将笔塞到吴信全手中,吴信全无奈,只得在投资协议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吴信全在投资协议上签下了大名,那些中小商人也就吃了定心丸,张謇非常顺利地完成了招股计划。 一回南通,又有了好消息,刘梦泽眉开眼笑地迎上来道:“对了,季直,我正要告诉你,我和怀咏这些天看了十几处厂址,比较之后,一致认为县城东南方面靠长江的唐闸一带最适合建纱厂。” 王怀咏也道:“那边有大片滩涂地,占地上万亩,建多大的纱厂都够了,以后再扩建也方便,而且,唐闸的地,都是盐碱地,地价向来低廉,就算全买下来,也花费不了多少。” 张謇高兴地道:“太好了,你们俩这事办得利落,走,我们现在就去看一看。” 吴氏道:“老爷,我听生茂说,你都两夜一天没合眼了,还是休息一天再说吧。” 徐夫人道:“是啊,地就在那儿,它还能长翅膀飞了?” 张謇道:“夫人啊,我这办了半年多的杂事,连纱厂的影子还没看到,心里着急跟上了火似的,现在好不容易有了个画饼,你让我去看一眼,就看一眼,解解馋行吗?” 众夫人无奈。王怀咏、刘梦泽也被张謇的情绪感染道:“好,季直,我们就去唐闸口滩涂上看一看,看我们到底能画个多大的饼!” 唐闸镇风波 通州唐闸镇外,日已沉西,滩涂地被抹上了一层金粉,看起来无限广远。 几个骑马的人出现在荒地一头,是张謇、王怀咏、刘梦泽、李曦范、徐生茂等一行人。 王怀咏道:“就是这块地,够不够大?” 张謇放眼望去,却没有望到尽头,荒地上野草芜杂,鸟雀低飞,他兴奋地一挥手,叫道:“大,够大,大得我能办十个,不,一百个纱厂!” 张謇一放缰绳,在马臀加了一鞭,坐骑疾奔起来,王怀咏等人也只得紧紧跟上。 张謇用马鞭指点着荒地道:“这块地方最平整,我们要建一个有四万纱锭的大纱厂……这边靠江,将来是我们的码头,棉纱从这里卖到上海、浙江,那边是仓库,这边靠大路,我们还要修一条铁路,把我们的纱沿着铁路送到苏州、镇江、江宁、芜湖、安庆、九江、武昌……怀咏,梦泽,我们要让全中国都买我们的纱,我们要把东洋纱挤得无路可走!” 众人都被他鼓舞起满心创业热情。 通州唐闸镇中坐落着一户宅院,门楼十分高大,雕工繁琐,众人转过巷角,来到门前。这是唐闸镇的首户储家,张謇看中的那块荒地,至少有一半是他们家的。 徐生茂上前敲门,道:“通州商务局的张状元来拜。” 片刻,一个穿着黑色团花棉袄的年迈乡绅匆匆走出门,拱手道:“状元公,久仰久仰,快请进。” 众人进了储家正厅,管家向众人奉过茶,储老爷热情地道:“状元公是我们通州的大才,天上的文曲星下凡,不知道今天到我们唐闸乡下来,有何要事?” 张謇道:“还真是有一件要事要拜托储世伯,唐闸镇外,那片靠近长江的滩涂地,是不是储世伯家的田产?” 储老爷道:“哦,那块地啊,那是先父早年置下的一块滩涂地,荒了几十年,也派不了什么用场。” 张謇一拱手道:“那就要请储世伯割爱了,我奉旨在通州办纱厂,挑来挑去,就看中储世伯这块地皮,最适宜办厂,不知储世伯想索价几何?” 储老爷慷慨地道:“本来就是块不值钱的荒地,说什么钱不钱的,状元公看着合适给个价钱,老夫无有不应。” 张謇欣喜地道:“那好,我们通州的上好良田,是二十两纹银一亩,其他贫瘦山地,是十二两银子一亩,储世伯的这个滩涂地,我们就以八两银子一亩作价如何?” 储老爷心中甚喜,面上沉吟道:“这……先父省吃俭用,置业不易,干脆状元公给老夫一个整数,十两银子一亩吧。” 张謇道:“好,一言为定!” 储老爷道:“绝无反悔!” 张謇道:“他日纱厂奠基,我要为储世伯今日这慷慨割爱之举,亲自写篇文章,刻碑纪念!” 储老爷大喜道:“有状元公这篇文章留名,我储某可以不朽了!” 这日,唐闸镇上,一批官差簇拥着一顶绿呢轿子,耀武扬威地闯了进来,保长迎上前来。轿子落地,赵步印从里面走出来。 保长道:“知州大人,小的是唐闸镇地方上的保长,特来迎接大人!” 赵步印打量打量唐闸镇上的宅院道:“听说你们镇上的富户,都要卖地给张謇办纱厂?”保长将赵步印迎入储家,赵步印悠闲地啜着茶水,保长和储老爷侍立一旁。 储老爷诚惶诚恐地道:“知州大人,你是我们通州的父母官,今日降临寒舍,不知有何吩咐?” 赵步印干笑一声道:“吩咐倒是没有,本官听说储大老爷最近卖地发了财,按着本朝惯例,前来收取土地税。” 储老爷急了道:“卖地?这从何说起啊,我是刚和张状元谈妥了卖地的事,可这地价卖得三钱不值两钱,刚够收回当年的本钱,哪还有钱交土地税啊?” 赵步印道:“不多,本官一亩地只收你们三两银子的税。” 储老爷道:“不瞒赵大人,当年先父这块地皮买得十分吃亏,既不能种,又不能耕,所以我一听到能脱手,连价都没谈,就卖给了张状元,一亩地才卖了十两银子,大人,你……你这还要收三两银子的税,岂不是要我赔得连裤子都卖了?” 赵步印眼珠一转道:“一亩地才十两银子?储世兄,你也太仗义轻财了吧?本官听说,状元公本来打算以二十两银子一亩的地价,来买地筹办纱厂。这滩涂地啊,种田不行,可盖工厂,那真是无可挑剔,唉,你们唐闸镇的人,出门少,没见过世面,被张謇给骗喽!” 储老爷大惊失色。 拿到地皮,张謇通知通州与上海的投资商来开会,有人主张去上海建厂,张謇力陈,唐闸镇的近江滩涂确是一块办厂的好地段:其一,滩涂地价低廉;其二,厂址周围村镇众多,将来招工便利;其三,唐闸镇周边就是产棉区,原料可以就近取材;其四,此处濒临长江,周围河流纵横,水陆交通便捷。 张謇越盘算越觉得合适,正要交银购地之际,却出了状况,李曦范跑来告诉他:“张大人,不好,唐闸镇那里出状况了。” 张謇一惊道:“怎么?” 李曦范道:“我今天去和储老爷谈买地事宜,他避而不见,让管家告诉我,一亩地十两银子的地价不行,要二十两一亩,其他几个卖地的大户乡绅,也都一口咬定了二十两一亩,大人,他们还说,如果今明两天不签约付钱,过几天,地价还要涨。” 王怀咏怒道:“这些乡下地主也太黑心了!二十两银子,都可以买到一亩上好的水田,他们那是什么地?” 张謇强自按捺怒气道:“怀咏,不必动怒,我看事出有因,这些唐闸镇的乡绅不会突然变卦,一定是有人在背后撺掇。在这通州,处处想着要跟我张謇作对的恐怕就是赵步印了吧。” 王怀咏道:“你有什么办法?” 张謇略一沉思道:“这地价他们想涨,我偏偏不让它涨,不但不让它涨,我还要一文钱不付,就让他们白白送给我。” 王怀咏道:“季直,你是不是在做梦啊?” 张謇也不解释,取来纸笔,写了一份征地告示道:“怀咏,你找人把这告示抄录个几十份,到城郊四乡的要道和热闹集市上张贴,看的人越多越好!” 张謇借李曦范家的酒楼设局,声称要大肆征购滩涂地,各处乡绅蜂拥而至,交易如火如荼,唐闸口的乡绅们得到消息,纷纷到储老爷府上讨主意。 储老爷本以为卖地十拿九稳,没想到竟横生枝节,只得硬着头皮去找张謇。 马车在茶楼外停了下来,储老爷下了车,目不斜视地走进大门。 茶博士拦住门道:“这位客人,我们今天不开张。” 储老爷道:“你去通报张大人,就说唐闸口的储某人来了。” 茶博士打量他一眼,转身上楼,大厅里的乡绅们纷纷对储老爷侧目而视。 李曦范从二楼上下来,见到储老爷,脸顿时拉了下来。 储老爷发火道:“你们张大人不是早就跟我讲好了,要在唐闸口买地,现在他怎可抛开我们,另谈地皮生意?” 李曦范道:“哟,你们唐闸的地,我们不敢再打主意了,谈好了十两银子一亩,过两个晚上,就涨到了二十两银子一亩,这再拖下去,唐闸的地价,只怕会涨到天上去,我们可不敢耽误你储老爷发财,储老爷,要是没别的事,你就先请回吧!” 储老爷道:“你们出尔反尔,言而无信!” 李曦范道:“出尔反尔的不是张大人,是你储老爷!谈好的地价,你竟然联合乡绅,随意哄抬。既然你们没有诚意,张大人也只好另改厂址了,这买卖不成,另起炉灶,是天经地义的事,怎么是出尔反尔?” 储老爷见他词锋厉害,只得服了软,叹道:“得得得,我服了你们还不行吗?就十两银子一亩,我们再不乱涨价了。” 李曦范道:“晚了!我们放着八两银子一亩的地不买,去买十两银子一亩的地?你的唐闸滩涂地,得随行就市,降价求售。” 储老爷道:“算我倒霉,呸,都是赵步印这个坏种挑唆着我们……算了,你去禀报张大人,就说我们唐闸的地,也卖八两银子一亩。” 李曦范换上一副笑脸道:“哎我的储老爷,你真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你等着,我这就上去通报。” 没片刻他就重新下来了道:“储老爷,张大人有请。” 雅间里,张謇等人坐在桌边,并未起身相迎。 储老爷忍气道:“张大人,这次的事,是我的不对,唐闸的地价……” 张謇还没说话,王怀咏打断储老爷的话,冷冷地道:“别人的地还可以跟我们谈谈价钱,你储老爷的地,我们就是用,也一文钱都不付!” 储老爷气得胡须乱颤,指着张謇道:“你……你……亏你还读了多年的圣贤书,都念到……你们欺人太甚,简直就是一伙强盗土匪!” 张謇笑着起身,将储老爷扶到椅子坐下,亲自斟了杯茶道:“储世伯不要动怒,怀咏没说清楚,我们所谓的一文钱不付,是现在暂不付你的地价,把你的土地作价入股。等将来纱厂办起来,我们就给储世伯按在纱厂里的股份分红。” 刘梦泽道:“储老爷,你这等于是拿荒地换了个聚宝盆,年年拿钱,世代受益,岂不比只落几千两银子入袋划算得多?” 储老爷喜动颜色道:“好好好,还是张大人仁义,那……我就签了字,以地价入股?” 徐生茂赶紧拿过纸笔来,协议已经拟好。 听说张謇办了纱厂,翁中堂特地打发人从京城送来了一张装裱好的八尺宣条幅,条幅上翁同龢的行草:机杼之发,动乎天地。其意就是希望张謇办好纱厂,为中国人争气。众人正围观感叹,李曦范道:“四先生,我们纱厂也该起个名字了。” 张謇道:“我早就想好了。” 王怀咏道:“叫什么?” 张謇道:“大生纱厂。” 刘梦泽道:“大生?有何出处?” 张謇道:“大生二字,出于《易经》。《易经》有言,天地之大德曰生,取其利国富民之义。我们办纱厂,就是为了救济民生,让中国的老百姓都过上好日子。” 李曦范道:“四先生果然是状元手笔,气度不凡。” 门忽然被推开了,王怀咏的妻子樊黎君从门外匆匆进来。 王怀咏道:“你怎么来了这里?” 樊黎君道:“四先生,今天有人从上海给我送了消息,说吴信全又反悔了,不肯拿银子到我们的纱厂入股!” 王怀咏道:“什么,这个反复无常的小人!” 张謇冷然地道:“好,我们就去会会他,看看他凭什么把白纸黑字的协议给毁了!” 第三章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 状元郎四马路卖字 大雨正急,张謇与王怀咏打着伞站在上海吴家花园铁门外,衣衫下摆全都湿了。 管家一脸无奈地摇摇头。 王怀咏道:“我知道吴信全就在里面,他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你去通报,就说张大人和王先生今天就在门外守着他!” 吴信全正和几个洋人在书房里玩纸牌,管家来报,他就像没听见似的,面无表情。 管家道:“张状元上门等了几天了,老爷真的不愿见他?” 吴信全道:“叫他进来。” 吴信全见了二人道:“听说南通的厂子已经开建了,你们怎么还有空来上海?” 王怀咏道:“就是因为开建了,我们才来找你。” 吴信全道:“找我干什么?” 王怀咏道:“纱厂开工举步,处处要用钱,就请吴老板把认购的股金汇到南通的账上来吧!” 吴信全冷笑道:“你们这个时候倒想起我来了?前几个月筹办纱厂,定厂址买地皮,怎么就没想起来要问问我的意思?你们自作主张,把厂子办在通州,这么大的事情,你们连跟我通报一声都没有,就擅自决定了,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大股东了?” 王怀咏还欲争论,张謇按住他,平静地道:“定址前,我曾派人一一约请各位股东赴南通会商,除了吴老板外,所有的通州、上海股东都已到会,是吴老板自己爽约不去,并非我们不尊重你。何况,当初我来上海与吴老板签署投资协议时,早就说过,我们的纱厂办在南通,吴老板当时并无异议,何以现在又会有此一问?” 吴信全有点尴尬地扭脸问管家道:“啊,当时说过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张謇沉着脸,不卑不亢地道:“定厂址这么大的事,吴老板怎么能不记得?只要你真有合作的诚意,就算一时忘记了,也一定能回想起来的!” 吴信全无赖地道:“好像是有这么档子事……好,就算当时说过,那也只是个设想嘛,最终决定,也该再征求一下我的意见吧?” 王怀咏道:“我们是比较了在通州和上海建厂的利弊,才定下来的,上海地价……” 吴信全把手一挥,根本就不想听,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道:“这件事我思之再三,纱厂还是办在上海好,将来谈棉纱生意方便,货栈船运,都可以用我吴氏公司的。具体厂址我也看好了,就在黄浦江边的货运码头附近,回头你们也去看看。” 王怀咏忙解释道:“可这通州的厂址,不但土地已经征用,而且已经开工兴建,无法再改了。” 吴信全蛮横地道:“你们自作主张捅的篓子,我不管。你们立刻给我停工退地,至于已经花费的钱,就由你们南通方面的厂董们自行消化,我吴某概不负责!” 面对吴信全的指责和要挟,张謇忍无可忍道:“吴老板,厂址定在南通,是除了你之外所有厂董一起开会决定的,现在因为你一个人的意见,就要改变决议,你以为妥当吗?” 吴信全把酒杯往地下一掷,厉声道:“什么狗屁决议,没有我吴信全拍板,你们的决议就是一张废纸!张状元,你不要忘了,我才是这个厂的大股东,你们的纱厂投资,我吴某人出的是大头,占了纱厂的半壁江山还不止!纱厂办在哪里,得我说了算!” 张謇一拍桌子,站起身来。 王怀咏赶紧站起来,横身拦在张謇面前,脸上含笑,语带讥讽地道:“对,吴大老板说得不错,你才是这个厂的大股东,纱厂办在哪里,是该你说了算,只是你这第一大股东的股金,我们至今可是分文未见啊!” 吴信全一时语塞,吴府管家连忙插话道:“不就是三十万两银子么?只要二位按我们老爷的意思办,把厂址迁到上海,股金立时便可兑现。” 王怀咏也不让步道:“吴老板想说话管用,决策定址,还是先把股金汇到我们大生纱厂的账上再说……” 张謇是个不肯苟且的人,他连连摆手道:“不,就算股金到账了,厂址也只能定在通州,这断断不可更改!” 吴信全双眉一挑道:“好,状元公果然骨头硬。既然如此,那就恕吴某不能奉陪了。” 王怀咏道:“你……” 张謇拦住王怀咏,认真地质问吴信全道:“厂址一事,再无通融余地了吗?” 吴信全道:“没什么好商量的,既然你们不肯改厂址,我也无意把银子往通州那个鸟不下蛋的荒滩上投,张状元,你们自便吧,送客!” 王怀咏和张謇愤然离去。 管家送人回来,吴信全坐在沙发上,用手帕擦着额头上的汗。 管家道:“老爷,你这出戏演得实在是高,丝丝入扣,步步紧逼,逼得那个状元公只好自己情愿给老爷退股。” 吴信全往沙发上一倒,舒了口气道:“哼,这两个书呆子,他们还真以为我会拿钱帮他们办纱厂。说实话,我刚才还真怕他们一口答应下来搬厂址,要那样,三十万两银子就非掏不可了。银子事小,要是因此得罪了盛宣怀,我以后在上海的生意还怎么做?” 寒风瑟瑟,街头酒店开始揽客,王怀咏正要举步走进一家酒楼,张謇一把拉住了他道:“怀咏,我们就在外面吃饭。” 王怀咏不解地望着他,张謇将他带进一家门面简陋的小面馆,馆里吃饭的都是些苦力模样的人。 张謇道:“小二,来两碗阳春面。” 跑堂道:“好嘞。” 两碗光板阳春面放在油腻腻的桌面上,冒着热气,王怀咏道:“就吃这个?” 张謇举箸道:“我们没剩多少盘缠了,先凑合一顿吧。” 王怀咏道:“季直,刚才你为什么不先把吴信全的钱挤出来再说?” 张謇道:“算了,你没看出来,他根本就无意到我们纱厂投资,所以才处处设障,刁难我们,就算我们答应搬迁厂址,他也会另外找碴不拿钱。这样下去,不但浪费其他投资者的钱,还会白耗我们的精力,再说,在上海办厂,就算办得起来,纱价也贵得吓死人,怎么跟日本棉纱竞争?” 王怀咏道:“那就这样算了?” 张謇道:“幸好我们在上海另外还招了十五万两银子的股……” 王怀咏道:“那些上海滩的生意人,眼睛都盯着吴信全,现在吴信全退了出来,他们还肯再拿钱让我们办厂吗?” 张謇沉吟着,不甘心地道:“我再试试,既然我们已来了上海,就算死马当活马医吧,无论如何,我要竭力跟他们争取一下。” 王怀咏道:“明天我们先回通州吧,你还记不记得,上个月我们约了英国怡和洋行的人洽谈订购机器的事情,约的就是后日。现在银子没了,机器也买不成了,不过先跟洋行的人询个价,了解一下纺纱机的性能,也是好的。” 张謇一边吃面,一边道:“那你就先回去,我留在上海,最后再努一把力,尽人事以听天命,实在是上海的钱庄都不肯投资,我就回去再想法子。” 王怀咏道:“也好。” 上海电报局内,盛宣怀正坐在自己的大班桌前,两个日本人点头告退,翻译陪着日商走出去,在门前正撞上刚要进来的吴信全。 吴信全望着日商的背影道:“盛大人,你怎么和日本人做起了生意?” 盛宣怀苦笑道:“还不是郑观应出的好主意,他推荐我去接手张之洞的那个汉阳铁厂,亏空太大,我重新招股招了一年,也没招到一两银子,日本人和比利时人倒是想借钱给我,可却要用大冶铁矿做抵押,这矿权朝廷是万万不会拿去给外国人抵押的,看来还是德国人妥当些,虽然利息高点,但只要我的纱厂和上海地皮做当头。” 吴信全道:“大人准备跟德国人借多少钱?” 盛宣怀道:“四百万马克,年息七厘,其中三百万马克,德国人用订矿机和炼焦炉来充数,只有一百万马克是现金交易。我现在手里只有一个轮船招商局,连利息都快付不起了,只能寄望纱厂赶紧投产赚钱,对了,你跟张謇的事,了断没有?” 吴信全道:“昨天我已撤了股金,让他碰一鼻子灰走了。盛大人,这一下,你的德隆纱厂成了大清国的独家生意,可以稳稳地发财了。” 盛宣怀道:“张謇这个人,说起来我还有几分佩服他,虽是个读书人,却不惜放下身段,跟贩夫走卒一起滚打摸爬,不可小瞧了他,此人意志如铁,宁折不弯,是个厉害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