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先,我很怵洗床单。床单太大,沾满了水,弄得厨房满地是水,桌子都湿了,我从头到脚都湿漉漉的。 劳伦斯一看我不行了,就叫:“哎呀,唯一淹着了。”(唯一是我高傲时相当于唯一的不死鸟的名字)他过来帮我,给我换衣服,擦厨房,把床单晾到院里。一天早晨,他给我的寝室送早餐。然而,意大利的床上有唾壶。唾壶上有个可怕的蝎子。劳伦斯把它弄死后,我说,“同类招唤朋友。”把他吓了一跳。 “你为什么是女人,我是忠实的骑士,打败了龙,我得到的仅仅是这个吗?” 我俩常去散步的一个地方是加尔达湖畔的博利亚科村。我俩在那里和安稳、伤感、不怎么爱说话的贝尔萨格里埃尔家的人一起喝酒、吃核桃。对我来说,我家在道路上高耸的窗户是个乐趣。贝尔萨格里埃尔等人常慢跑到我家,兴致勃勃地唱意大利歌曲。人们也悄悄地在我家窗下约会,夜晚,年轻人在这里弹吉他。我偷眼看劳伦斯,他常显得不高兴。 那时,他正在修改《儿子和恋人们》。这是劳伦斯和我一起写的第一本书。我为这本书而生活、烦恼。当劳伦斯说“那时妈妈怎么想的”时,我还写了这书的一小部分。我必须深入了解米里亚姆和其他人的性格。他在写他母亲去世时病了。他的悲哀也使我病了。他说,“如果我母亲活着,我决不会爱你。因为我母亲不管做什么事情都不避开我。”但是我认为他战胜了这一点。只是,这种强烈的绝对的爱害了还没坚强到足以忍受它的少年。几年后,他说,“要是现在,我会写出完全不同的儿子和恋人们。母亲错了,我过去把它认为是绝对正确的了。” 我认为,男人有两次诞生。开始是母亲生他,然后他必须从他爱的女人那里得到再生。一次,在湖畔的小支流旁,劳伦斯说,“你看,那个小女孩长得很象我母亲。”他的母亲死了,但他认为她现在仍活着,似乎就在他眼前。 《儿子和恋人们》写到接近结尾时,我已经厌烦。我开始反对这种“阿特列斯之家”的感情。我写了题为《保罗·莫雷尔及他母亲的娇儿子》的讽刺文章。他读后态度淡然地说,“这样的文章算不上讽刺文。” 我们在伊盖亚别墅居住期间,他还写了《意大利的薄暮》和《看,我们过来了》的诗。 他注视他自身灵魂幽暗深处的勇气经常使我感动,有时使我恐惧。 我心里想,他往往是惧怕女人的。我认为他感到女人最终比男人更强有力。不管怎样,女人是绝对的、难以否认的存在。男人劳动,他们的精神到处传播,但是男人不可能在女人之上。男人是女人生出的。为了肉体和灵魂的最终需要,男人要回到女人的本体中去。女人如同复苏万物的大地,如同死亡。 这里有篇诗。 儿子们的母亲 一切都结束了,结束了。 我手抱胳膊,无可奈何面向壁炉。 只能看着过去的日子化为尘埃。 对过去一切的回忆成了消逝的生活的灰烬, 在已经熄灭的炭火上,尘土堆积, 象厚厚的青苔。 我象恋人那样等待着我的儿子,奇怪的儿子。 我的儿子象异国的俘虏, 在牢狱中彷徨,凝视着风任意吹过的土地, 他皮肤洁白,面颊清瘦,总是长 久地彷徨、流露出悲愁的眼神。 他象是在预见灵魂和我的单调的离别, 他象从冰冷的海上飞来的奇异的白鸟, 飞入被煤末污染的这个庭院,羽翼残破, 他象从遥远国度飞来的小鸟, 永久地避开我,到处迁移。 我一边为他祈福,一边伸出爱之手,我的儿子 不快地逃走了。 我不得不和我的儿子分别, 我衰老的眼睛象蜷缩的狗那样领受着我儿子的狂怒。 我的心象伤残的狗一样追随着我的儿子。 他终于激怒了我,我大声喧闹, 我儿子突然皱起眉头,我的心中溅起了火花。 我儿子脸向外边,我的心停止了。 这是最后一次,仅此一次, 一生我都身负重任坐在丈夫家里, 丈夫关上门时,我一声不吭。 “快,抓住!”我自己不行了, 啊,我的心。你象惊吓的鼷鼠又惊又喜 …… 他常来信,也带来了悲剧。当我确信我可以和孩子们在一起时,丈夫来信了。他说,“如果你不回家,孩子们将成为没有母亲的孩子,你不会再次见到孩子。”我很苦恼,快要发疯。然而,劳伦斯劝阻了我。我已经无法和他分离。劳伦斯比孩子们更需要我。 然而,我就象被夺走猫崽的母猫。到什么时候都记挂着。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肉体地感到这种离别:“只要孩子在这里,我就能哄他们睡觉。”劳伦斯却忍受不了这些。他的负担太重了。后来,劳伦斯再次把我医好,使我渐渐忘掉了那些事。 所有人都指责我们,反对我们。我很惊奇为什么世间的一切都不理解我们的生活也是正确的、美好的呢。实际上我不理解。我说,“劳伦斯,为什么人们不能象我们那样从人生中得到许多东西,从而使生活更幸福呢?谁都可以用我们所用的很少的钱变得幸福。”他一半认真一半开玩笑地答道,“你忘了我是天才吗?” 当时,我还没有感到他是位天才。因此嘲笑他。现在我才明白过来,他的魅力都产生于他的天才。 他有着绝对的自信,他确信上帝和他同在。我们去澳大利亚途中遇上风暴,我感到害怕,说:“要是船沉了……”他说,“我乘的船不会沉。” 下面是他写给我姐姐埃尔斯的信。 伊盖亚别墅 加尔尼亚诺村 加尔达湖 1912年12月14日亲爱的埃尔斯: 我并没有生你的信的气。你为弗莉达尽了全力。我也同样。然而,你所期待我们的,好比是把真正的苹果丢掉,拿起镀金苹果。现在,主张人的愿望和需要的人比拒绝那些的人更需要勇气。如果弗莉达和孩子们在一起能够生活幸福的话,我将说,“去吧。”因为三个人中有两人幸福就足够了。不过,只要她决定牺牲那种生活,我就不能离开她。如果决定牺牲孩子们,也并不是对孩子没有好处。如果要我祈祷,我就说,“上帝啊,我负担着十分沉重的包袱,请不要让我有任何牺牲。” 即使孩子们现在发愁,但他们保持着内心的自由,并随着长大成人,他们独立的骄傲将逐渐加强。不过,如果弗莉达抛弃一切和他们住在一起,那么由于他们长大后要赡养弗莉达,这将破坏他们的力量。他们将丧失他们的生活自由。首先他们必须为她而活,必报养育之恩。这就好比一个人送给别人并不需要的礼物,而且要回报。回报比他所给予的要多得多。 因此,我们要继续下去,不能推给孩子。我们要坚信这是行善的事,除此之外也别无办法。 恕我妄言 你真诚的 D·H·劳伦斯 伊盖亚别墅 加尔尼亚诺村 加尔达湖 1913年2月10日亲爱的埃尔斯: 你能想象到当弗莉达正兴高采烈地赶往门钦时,我正在此地象出水的鱼那样在喘息吗? 关于那篇评论——弗莉达是不会说它的好话的——《英国评论》——一份月刊,人们评价它是进步的和明智的——约我就德国的现代诗写篇评论,要3千字以内。他们要现代的新内容,就是近十年来发表的作品——戴默尔、李利恩克龙、斯特凡·格奥尔格、里卡达·胡赫、埃尔斯·拉斯克-许勒等人的作品。你不是对德国的现代诗有很有分量的见解吗?你爸爸称那是“陶器”。请你将你的想法写出来——例如戴默尔在虚张声势呀,过于华丽呀,但希望你不要把它写得太古板了。只要你写好了,《英国评论》就会得到带有非常尊敬的颂词,说它印刷精美呀,编排优雅啦。 那将要称赞倾向和影响。不过,由于是晚辈,照例需要多加进一些短诗。如能就《现代德国女诗人》写,也许会更好。 这样会使《英国评论》的读者入迷的。你很合适做这项工作。若是我对那些情况了解得详细的话,我会高兴地自己去写。(Nichtwahr,我不知道——我在英国曾评论过两本德国现代诗诗集)。 请写写女诗人——写她们的目标或理想——并稍微写写她们本身——写写她们和其他母亲的不同之处:她们认为与其照顾孩子不如去画画或想使自己成为在谈吐上很有见地的女人等,此外,你知道的任何事都可以写。 这件事你没对任何人说起过吗?有没有红头发的人?请全部写下来。 《现代德国女诗人》不是挺有名的吗?请务必用德语写一写。你的信我很容易看懂,因为你没有用难以辨识的哥特式字体来写。 这里天气很好。我们寻找着初开的紫罗兰。樱草开得到处都是。还有青嫩幼小可爱的布伦曼、淡紫色的藏红花。你一定要来看看,肯定你会满意的。要是你来做客,那该多好。 K夫人给我来了信。信里还有律师给××的信。那里面写道,“我们建议在办离婚手续以前,你们要向法院提出申诉。她有关孩子的要求都要提交法院。”当然,我们有必要雇个律师。 弗莉达说,让她等上6个月不见孩子,这太长了。她们的关系要疏远的。这大概是事实。只有天知道我如何做才能解开这个疙瘩。总之,离婚是成立的。英国有了第一桩离婚诉讼并且法官宣布了附带6个月上诉权的离婚判决。就是说,只要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离婚就得到承认了。其后再过6个月,如果又没发生什么变故,离婚就生效了。以后弗莉达将重新获得自由。在离婚成为事实以前,E和弗莉达不能有任何接触。这样,手续必须要法律事务家经手。不过,孩子们的休假只有在复活节了,而在那以前能解决吗?我们拭目以待。这就是我要通知你的。请把那本漂亮的书送来。 弗莉达在依金把我想裱装的一幅画送给了韦伯教授。而这原来是要送给你的。非常感谢你多方帮助。 D·H·劳伦斯前往意大利早晨5点。昨晚下了大雨,空气清新。略有薄雾,太阳从沙漠上升起驱散了它。 突然,我深深地感到劳伦斯死了,他真的死了。失去他的悲哀成了我余生的忠实朋友。它有时安慰我,它是使我有分寸地处理一切事物的好友。有时这个悲哀就象豺一样紧随我的身后要把我咬死。没有任何东西能象它那样左右我了。 我想起了劳伦斯对我说过的话,“你总是把自己等同于生命,为什么?” 我答道,“我是那么想的。” 现在,我明白了,常常是那么接近死亡的他,如何完整地将他的生命交付于我。 我忌避死亡。我曾在没有意识到自己死亡的情况下和它作拚死的斗争。很久以后我才听新墨西哥的医生说他得的是肺病。这是我和他生活的整个时间里我和他不能共同承担的秘密。我不得不一个人忍受着。后来,我终于知道了,这是个可怕的信息,除此之外,我没有办法。死亡比我更强大。他的生命系于一根细线,这根细线某时就要断开。他将提前结束他的寿命。 这个山里的早晨使我想起了我俩翻越阿尔卑斯山的旅行。 8月中,我俩精神抖擞地出发了。当时我俩都不熟悉意大利。这对我俩来说,是一次大冒险。我们把不多的物品分装在三个包里,先送到加尔达湖。我俩徒步出发,带了一块防水布,每人背一个登山包。登山包中带着小酒精灯,为了在路旁能方便地做饭。 在一个多雾的清晨,我俩打着哆嗦上路了。沿途的树都滴着水珠。我俩为能自由地到未知境域探险感到高兴。我们行走在伊萨尔河谷的满目青翠中。登上山丘又走下山丘。我们在堆干草的小屋里睡觉。这是我们的愿望之一。不过在堆草小屋里睡觉真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雨下得很大,我俩淋得精湿。风从小屋中穿过,即使盖上一吨干草也暖和不过来。劳伦斯写下了我俩带来的耶稣受难像和他在高高的山上发现的可爱的教堂。天色已晚,他点亮祭坛上的蜡烛,仔细地看着供奉物,忘掉了极度的疲倦和饥饿。 下面是他那时写的诗。 所有的蔷薇一 伊萨尔河畔的黄昏, 我俩流浪并歌唱。 伊萨尔河畔的黄昏, 我俩在猎人的梯子上攀登, 并坐在摇摇晃晃的枞树上,看着河流。 河水不停地流淌,浅绿冰冷的水, 在歌声中填充黄昏。 伊萨尔河畔的黄昏, 我俩觅得的给人温暖的野蔷薇, 红红地涌向河面。 闷闷不乐的青蛙在歌唱, 蔷薇的香气使河岸的一侧在薄暮中蒙胧, 我俩的亲吻在蔷薇中相遇, 我俩的脸就是蔷薇。二 翌晨,她醒来, 我游移不定,想想她。 她站起来挡住窗光, 雪白的肩膀熠熠发亮, 当时她的身体, 在强烈的金色光影下模糊。 她的乳房晃动着, 象盛开的蔷薇。 她把水淋在身上, 她的肩膀, 闪着银光, 湿漉漉地晃动, 象蔷薇那样起皱纹, 并能听到纯洁的花瓣伸展开的窸窣声。 窗旁布满阳光, 她摇动着金色的影子, 她的全身象太阳一样发光, 象蔷薇和蔷薇在攀比一样。三 刚从伊萨尔河摘来的一点蔷薇花, 凋谢了。红里透紫的花瓣, 在桌布上象河面上漂浮的小舟, 她从桌子对面向我微笑, 她说她爱我, 我吹动小舟,使它穿过茶具中间的浅滩, 然而,它满载亲吻怎么也浮不起。四 蔷薇伸展出花蕾, 我看到女人的灵魂在她的瞳孔里。 我兴奋得发抖,坐着看着, 魔法变出的神秘的花。 日复一日,从忌妒的花蕾中, 我的宝贝悄悄地出来, 每天,围绕着世界, 我的幸福渐渐地扩展,极大地扩展。 我们在翻越阿尔卑斯山时迎来了劳伦斯的生日。我除了送他富尔埃草以外,没有可以作为礼物的东西。当晚,我俩在途中的加斯塔乌斯村和农民共饮啤酒,跳舞。这是我们共同过的第一个他的生日。一切都那么美好。总有新的事物开始。 下面是劳伦斯的诗。 山中不期而遇 路旁小巧的三色紫罗兰, 背对着紫草的面,和他们的钱, 傍晚,蜜蜂都离开野生的立麝香草, 所有的花香都被寒冷消除。 夕阳在苍白的天空上, 山上新积的夏雪, 静谧中清晰地闪光, 清爽地给我们送来凉意。 十字架上的基督,他年轻美丽的肉体, 被钉子钉住。 他的耷拉的白色的嘴唇里藏着痛苦, 如生的眼睛看着最后的苦难。 公牛拉车无声无息地下山。 啊,我感到羞耻,无法再看基督。 前方山上积着白雪, 我的心燃烧着,蜷缩着。 在寒冷的空气中,公牛的喘息加快。 它前额上系着绳索,几乎拉不动车上的重负。 牛在缓慢、懒散地走着, 车夫在车的左侧昏然入睡。 确实,在你那晒黑的手掌中有某种东西, 能使我想起一些人的面容及其他。 他安然坐着,任公牛随意走去, 弯曲着身体进入梦乡。 我立在旁边的草丛中,躲避着, 我的目光再次和基督的目光相遇。 他悲哀和憎恨的阴沉的棕色眼睛, 紧紧地盯住我,苦恼再度出现。 有时,憎恨扑向一旁的我, 有时,我看到苦恼的静寂, 冰冻在不懈怠的安静中。 有时,我害怕黑暗。 我站在眼花缭乱的三色紫罗兰中, 在高耸的埋葬着基督的白色雪峰下, 在冷清的苦恼中, 我得到的欢乐并没受到多高评价。 然而,他已离去,不停地憎恨着我。 他象山一样忍耐着,因为他很坚强。 但死在他心中十字架上的苍白的基督, 感受着他的错误的冰冻的记忆。 他的鼻孔里还有绝望的冰冻的呼吸, 他的心里还有一些丧失的苦恼, 他紧握的拳头中有耻辱, 他的胸中有苦闷的我的憎恨。 我站在移开羞眼的冷淡的花中时, 我感到了使他握紧拳头的耻辱, 在他的额角上感到了绝望, 他的冻僵的苦恼使我心如坚石。 我多么希望能够再次领受浪漫的意大利之行的冒险徒步旅行的欢快及令人神往的美景和阳光。 我们到了特伦托。但是,它使我们困惑。我们所能得到的是简易的旅馆、乱写乱画的墙壁、肮脏的床单和差得不能再差的厕所。简直无法忍受。 周围的人都是异国人。当时我还不会意大利语。 一天早晨,我坐在但丁雕像下痛哭起来,使劳伦斯大为困惑。以往,我曾当着劳伦斯的面赤脚走过冰冷的鹅卵石,在寒冷、饥饿、潮湿面前露出微笑。那样的事对我来说不过是种慰藉。而现在我却因这里不干净和厕所污秽而哭泣。在到达那里之前,我们用了6周时间。我们乘火车去了加尔达湖畔的里瓦。当时该城驻扎着奥地利军队。高雅的军官们穿着饼干色的长裤和淡蓝色的上衣和同样高雅的贵妇人们走在一起。开始,他们盯着劳伦斯和我。因为我们背着行囊,象个流浪汉,尤其是我。劳伦斯的裤子磨破了。这条裤子是劳伦斯和米里亚姆一块儿买的,所以我们称它为米里亚姆裤。我穿的是满是皱襞的绉绸裙子。我的丝绒裤子上的红色是我的巴拿巴帽子给染上的。幸运的是,三位妇女把我俩带到她们的住处。我们没钱,她们也不在乎,还给我们的房间拿黄色、青色的无花果、葡萄。我俩为了节俭,不顾女佣的担心,在那里用酒精炉做饭。后来,我们收到了我们的皮箱。 我妹妹乔安娜给我寄来可爱的衣服、帽子及对我们所处环境来说都非常好的,“Paguins”。我们骄傲地穿戴着它们,神气地出外行走。 在加尔尼亚诺,我们在伊盖亚别墅过了冬。 劳伦斯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地方。这是一座大别墅的一楼,大窗户对着湖面,下面是道路。前方高耸着蒙特瓦尔基,它浴着蔷薇色的夕阳。劳伦斯在他的一首诗中写道:“绿色的天狼星滴落在湖水上……” 在这里,我开始了主持家庭的最初尝试。这是困难的工作,要在空旷的大厨房里和大铜锅作伴。时常当我不会炖或煎时就问:“劳伦斯,鸽肉烧糊了怎么办?”这时他就勇敢地中止工作,毫无怨言地到我这里来。 起先,我很怵洗床单。床单太大,沾满了水,弄得厨房满地是水,桌子都湿了,我从头到脚都湿漉漉的。 劳伦斯一看我不行了,就叫:“哎呀,唯一淹着了。”(唯一是我高傲时相当于唯一的不死鸟的名字)他过来帮我,给我换衣服,擦厨房,把床单晾到院里。一天早晨,他给我的寝室送早餐。然而,意大利的床上有唾壶。唾壶上有个可怕的蝎子。劳伦斯把它弄死后,我说,“同类招唤朋友。”把他吓了一跳。 “你为什么是女人,我是忠实的骑士,打败了龙,我得到的仅仅是这个吗?” 我俩常去散步的一个地方是加尔达湖畔的博利亚科村。我俩在那里和安稳、伤感、不怎么爱说话的贝尔萨格里埃尔家的人一起喝酒、吃核桃。对我来说,我家在道路上高耸的窗户是个乐趣。贝尔萨格里埃尔等人常慢跑到我家,兴致勃勃地唱意大利歌曲。人们也悄悄地在我家窗下约会,夜晚,年轻人在这里弹吉他。我偷眼看劳伦斯,他常显得不高兴。 那时,他正在修改《儿子和恋人们》。这是劳伦斯和我一起写的第一本书。我为这本书而生活、烦恼。当劳伦斯说“那时妈妈怎么想的”时,我还写了这书的一小部分。我必须深入了解米里亚姆和其他人的性格。他在写他母亲去世时病了。他的悲哀也使我病了。他说,“如果我母亲活着,我决不会爱你。因为我母亲不管做什么事情都不避开我。”但是我认为他战胜了这一点。只是,这种强烈的绝对的爱害了还没坚强到足以忍受它的少年。几年后,他说,“要是现在,我会写出完全不同的儿子和恋人们。母亲错了,我过去把它认为是绝对正确的了。” 我认为,男人有两次诞生。开始是母亲生他,然后他必须从他爱的女人那里得到再生。一次,在湖畔的小支流旁,劳伦斯说,“你看,那个小女孩长得很象我母亲。”他的母亲死了,但他认为她现在仍活着,似乎就在他眼前。 《儿子和恋人们》写到接近结尾时,我已经厌烦。我开始反对这种“阿特列斯之家”的感情。我写了题为《保罗·莫雷尔及他母亲的娇儿子》的讽刺文章。他读后态度淡然地说,“这样的文章算不上讽刺文。” 我们在伊盖亚别墅居住期间,他还写了《意大利的薄暮》和《看,我们过来了》的诗。 他注视他自身灵魂幽暗深处的勇气经常使我感动,有时使我恐惧。 我心里想,他往往是惧怕女人的。我认为他感到女人最终比男人更强有力。不管怎样,女人是绝对的、难以否认的存在。男人劳动,他们的精神到处传播,但是男人不可能在女人之上。男人是女人生出的。为了肉体和灵魂的最终需要,男人要回到女人的本体中去。女人如同复苏万物的大地,如同死亡。 这里有篇诗。 儿子们的母亲 一切都结束了,结束了。 我手抱胳膊,无可奈何面向壁炉。 只能看着过去的日子化为尘埃。 对过去一切的回忆成了消逝的生活的灰烬, 在已经熄灭的炭火上,尘土堆积, 象厚厚的青苔。 我象恋人那样等待着我的儿子,奇怪的儿子。 我的儿子象异国的俘虏, 在牢狱中彷徨,凝视着风任意吹过的土地, 他皮肤洁白,面颊清瘦,总是长 久地彷徨、流露出悲愁的眼神。 他象是在预见灵魂和我的单调的离别, 他象从冰冷的海上飞来的奇异的白鸟, 飞入被煤末污染的这个庭院,羽翼残破, 他象从遥远国度飞来的小鸟, 永久地避开我,到处迁移。 我一边为他祈福,一边伸出爱之手,我的儿子 不快地逃走了。 我不得不和我的儿子分别, 我衰老的眼睛象蜷缩的狗那样领受着我儿子的狂怒。 我的心象伤残的狗一样追随着我的儿子。 他终于激怒了我,我大声喧闹, 我儿子突然皱起眉头,我的心中溅起了火花。 我儿子脸向外边,我的心停止了。 这是最后一次,仅此一次, 一生我都身负重任坐在丈夫家里, 丈夫关上门时,我一声不吭。 “快,抓住!”我自己不行了, 啊,我的心。你象惊吓的鼷鼠又惊又喜 …… 他常来信,也带来了悲剧。当我确信我可以和孩子们在一起时,丈夫来信了。他说,“如果你不回家,孩子们将成为没有母亲的孩子,你不会再次见到孩子。”我很苦恼,快要发疯。然而,劳伦斯劝阻了我。我已经无法和他分离。劳伦斯比孩子们更需要我。 然而,我就象被夺走猫崽的母猫。到什么时候都记挂着。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肉体地感到这种离别:“只要孩子在这里,我就能哄他们睡觉。”劳伦斯却忍受不了这些。他的负担太重了。后来,劳伦斯再次把我医好,使我渐渐忘掉了那些事。 所有人都指责我们,反对我们。我很惊奇为什么世间的一切都不理解我们的生活也是正确的、美好的呢。实际上我不理解。我说,“劳伦斯,为什么人们不能象我们那样从人生中得到许多东西,从而使生活更幸福呢?谁都可以用我们所用的很少的钱变得幸福。”他一半认真一半开玩笑地答道,“你忘了我是天才吗?” 当时,我还没有感到他是位天才。因此嘲笑他。现在我才明白过来,他的魅力都产生于他的天才。 他有着绝对的自信,他确信上帝和他同在。我们去澳大利亚途中遇上风暴,我感到害怕,说:“要是船沉了……”他说,“我乘的船不会沉。” 下面是他写给我姐姐埃尔斯的信。 伊盖亚别墅 加尔尼亚诺村 加尔达湖 1912年12月14日亲爱的埃尔斯: 我并没有生你的信的气。你为弗莉达尽了全力。我也同样。然而,你所期待我们的,好比是把真正的苹果丢掉,拿起镀金苹果。现在,主张人的愿望和需要的人比拒绝那些的人更需要勇气。如果弗莉达和孩子们在一起能够生活幸福的话,我将说,“去吧。”因为三个人中有两人幸福就足够了。不过,只要她决定牺牲那种生活,我就不能离开她。如果决定牺牲孩子们,也并不是对孩子没有好处。如果要我祈祷,我就说,“上帝啊,我负担着十分沉重的包袱,请不要让我有任何牺牲。” 即使孩子们现在发愁,但他们保持着内心的自由,并随着长大成人,他们独立的骄傲将逐渐加强。不过,如果弗莉达抛弃一切和他们住在一起,那么由于他们长大后要赡养弗莉达,这将破坏他们的力量。他们将丧失他们的生活自由。首先他们必须为她而活,必报养育之恩。这就好比一个人送给别人并不需要的礼物,而且要回报。回报比他所给予的要多得多。 因此,我们要继续下去,不能推给孩子。我们要坚信这是行善的事,除此之外也别无办法。 恕我妄言 你真诚的 D·H·劳伦斯 伊盖亚别墅 加尔尼亚诺村 加尔达湖 1913年2月10日亲爱的埃尔斯: 你能想象到当弗莉达正兴高采烈地赶往门钦时,我正在此地象出水的鱼那样在喘息吗? 关于那篇评论——弗莉达是不会说它的好话的——《英国评论》——一份月刊,人们评价它是进步的和明智的——约我就德国的现代诗写篇评论,要3千字以内。他们要现代的新内容,就是近十年来发表的作品——戴默尔、李利恩克龙、斯特凡·格奥尔格、里卡达·胡赫、埃尔斯·拉斯克-许勒等人的作品。你不是对德国的现代诗有很有分量的见解吗?你爸爸称那是“陶器”。请你将你的想法写出来——例如戴默尔在虚张声势呀,过于华丽呀,但希望你不要把它写得太古板了。只要你写好了,《英国评论》就会得到带有非常尊敬的颂词,说它印刷精美呀,编排优雅啦。 那将要称赞倾向和影响。不过,由于是晚辈,照例需要多加进一些短诗。如能就《现代德国女诗人》写,也许会更好。 这样会使《英国评论》的读者入迷的。你很合适做这项工作。若是我对那些情况了解得详细的话,我会高兴地自己去写。(Nichtwahr,我不知道——我在英国曾评论过两本德国现代诗诗集)。 请写写女诗人——写她们的目标或理想——并稍微写写她们本身——写写她们和其他母亲的不同之处:她们认为与其照顾孩子不如去画画或想使自己成为在谈吐上很有见地的女人等,此外,你知道的任何事都可以写。 这件事你没对任何人说起过吗?有没有红头发的人?请全部写下来。 《现代德国女诗人》不是挺有名的吗?请务必用德语写一写。你的信我很容易看懂,因为你没有用难以辨识的哥特式字体来写。 这里天气很好。我们寻找着初开的紫罗兰。樱草开得到处都是。还有青嫩幼小可爱的布伦曼、淡紫色的藏红花。你一定要来看看,肯定你会满意的。要是你来做客,那该多好。 K夫人给我来了信。信里还有律师给××的信。那里面写道,“我们建议在办离婚手续以前,你们要向法院提出申诉。她有关孩子的要求都要提交法院。”当然,我们有必要雇个律师。 弗莉达说,让她等上6个月不见孩子,这太长了。她们的关系要疏远的。这大概是事实。只有天知道我如何做才能解开这个疙瘩。总之,离婚是成立的。英国有了第一桩离婚诉讼并且法官宣布了附带6个月上诉权的离婚判决。就是说,只要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离婚就得到承认了。其后再过6个月,如果又没发生什么变故,离婚就生效了。以后弗莉达将重新获得自由。在离婚成为事实以前,E和弗莉达不能有任何接触。这样,手续必须要法律事务家经手。不过,孩子们的休假只有在复活节了,而在那以前能解决吗?我们拭目以待。这就是我要通知你的。请把那本漂亮的书送来。 弗莉达在依金把我想裱装的一幅画送给了韦伯教授。而这原来是要送给你的。非常感谢你多方帮助。 D·H·劳伦斯第一次世界大战 后来,大战爆发了。这对我俩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当时,劳伦斯正和朋友在湖畔地区旅行,我在伦敦。我记得,劳伦斯回来后,我和鲁珀特·布鲁克和埃迪·马什一起吃午饭。鲁珀特·布鲁克奇异的美发在我眼前晃动。马上他的脸又红了。他的美是奇异和忧伤的。他为了和我们在一起而来的。当时我就想到,“他厌倦了生活。”他没有丝毫幸福,也没有满足。我记得埃迪·马什说过,“也许要有战争,不过,就在今天,外交部和格雷伯爵正在避免它。” 但是,我们根本无法相信……战争…… 但是,政治家刚刚说过,“再次开始血腥的和平。” 随后,宣战了。最初只是兴奋……真兴奋!一开始,没人知道什么样的地狱,什么样低级的恶魔得到释放。 我们在查灵克罗斯车站看到了部队的出发。部队中的女兵们神色紧张,脸色铁青。她们勇敢地克制住泪水向亲人告别。我为这些不相识女人的悲苦流了泪。我不管这些青年们是英国人、还是法国人、俄国人、或哪国人。国籍这东西不过纯属偶然,这里有着悲哀。劳伦斯鄙夷我的眼泪。 他本人在困惑在茫然,是抽象的精神上的,再多他就感受不到了。因为我是在德国军国主义的战鼓声中长大的,所以我感到惶恐不安。 劳伦斯并不是和平论者。他一生都在战斗。可是他极力谴责“大战”。那个非人的、机械的、破坏一切的战争!凭什么要破坏! 终于劳埃德·乔治的势力出头了,他对故国的精神彻底失望了。不象英国人的劳埃德·乔治竟能树立起英国的威信——这是难以相信的。 战争,又是战争,“Dae,Diesilla,”可怕的灾难,整个人类稳定的崩溃!劳伦斯感到了这些。我只感到了恐怖——自由了的一切丑陋的本能和一切安宁的丧失。 一天傍晚,我们在从朋友家返家的途中,在汉普斯特德遇到了大堆人群。空中云里飞着什么不能断定,恐怕是齐伯林飞艇。我想,“在那个齐伯林飞艇中也许会有我少女时和我一起跳舞的男伴或一起玩耍的小伙。现在他们来到这里是要给这里带来死亡和毁灭。如果这些邪恶的群众知道了我是德国人,恐怕会把我撕成碎片的。” 我们带着忧郁的心情回了家。到处是恐怖,我们非常孤独。我们在巴克夏借了一处陋室。不信任时常缠绕着我们。就连我们在树篱附近寻找黑莓时,都有巡警从树丛背后探出头来想看看我们到底是什么人。劳伦斯那样勇敢地开放地写作,可为什么许多人对他有恶意呢?劳伦斯并没有什么秘密可保,不正是他们才有秘密吗?直到今天,还有位女人夸耀当初怀疑我们是间谍从而把我们从康沃尔驱逐走的事呢。 我们的陋室距吉尔伯特和玛丽·坎南的磨房不远。默里家的人就住在步行1小时左右的地方。在阴冷的冬夜,我们经常穿过立着秃树和干枯洋白菜茎发出腐败气味的田地到他们那里去。 卡米尔来和我们一起度周末。在伦敦时,他腿裹罗纱带,头戴丝绒帽,非常帅。而这次来,他旧帽遮颜,腋下夹一只似乎很沉的手杖。他象看爱尔兰流浪者似地盯着我,他还在为他的“阿兰”犯愁呢。 圣诞节来临了。我们用柊树和槲寄生木把陋室好好地打扮起来。我们做饭,又煮,又炸,又烤。卡米尔、科特里扬斯基、默里来了,随后格特勒和坎南家的人也来了。我们热热闹闹地度过了这一夜。 我们在场院里跳舞。吉尔伯特脸朝上地唱歌。凯瑟琳做着怪脸唱着这首悲哀的歌: 我是一个不幸的人, 落到矿井里。 扭伤了脚, 以后偷了三个月的煤。 我是一个不幸的人, 即使终日降下肉汤雨, 我也没有匙子, 只有叉子。 她还唱道: 鸡蛋糕,你的糖浆真好吃, 你的糖浆真好吃, 鸡蛋糕,不要哭泣, 因为这里是别人的家。 因为我喜欢这首歌,所以歌声一起,劳伦斯便制止住了。这对劳伦斯来说有点过早了。以后几年里,我都没有象这次机会那样真正高兴过。 春天,我们去萨西克斯和梅内尔一家同住。他的子女们都很可爱。邻居叫莫尼卡。我们住在维奥列塔借给我们的房间。我只非常模糊地记得艾丽斯·梅内尔的样子。她由韦尔弗雷德·梅内尔引导着、就如同贝雅特里齐受但丁引导一般。 住在那里时,我听到了父亲的死讯。我没跟任何人说起这件事,只把它藏在自己心底。我跟劳伦斯说时,他只说,“我想一辈子守着你父亲,可是不行呀。”伯特兰·罗素当时把劳伦斯请到剑桥。劳伦斯对此次访问寄予很大希望。他回来时,我问他,“在那里干什么了?大家都说什么了?” 他回答道,“是这样,傍晚大家喝着葡萄酒,在房间中踱步,谈论着巴尔干的局势,可是,这些家伙对此一无所知。” 我们见到了奥托莱恩·莫雷尔夫人。她给了劳伦斯的一生以很大的影响。她的优雅教养、良好家庭、她的社会能力,对劳伦斯来说都有深刻的意义。 当时,我感到,“也许我该把劳伦斯从她的影响下争取过来,谁能说他们为了英国不在一起做出点什么呢?我太无能了,……”大战期间,许多人逃到肯辛顿,使它成为一个避难地。并且在那个没有自由的时期,这里保持着极大的自由。后来,我们有了间名为“希思谷”的小平房。这时,《虹》发表了,但受到禁发命令。此事发生,我就想到:残杀,在这个地球上对言论自由的新的残杀又开始了。我本想,这本书是来自平凡琐碎素材的可喜的帮助,它将会作为引导人走向新的未知领域的道路而受到欢迎。劳伦斯是倾注了他灵魂所有的努力来写这本书的。然而它却遭到迫害,没有一个人起来反对这一迫害,反对它的严酷。人们都说,他们那些家伙是色情狂。 至今人们还不真正理解:象劳伦斯那样的人对生命的肉体来说有多么大的好处;他为了拯救堕落的性的天使而做了些什么。性被打入了下水沟,应该把它拉出来。我知道他内心的热情,而看到这种热情被同胞们所熄灭,这是多大的苦恼。他伤心地说,“我不想再说什么了,因为说了也没人理解。” 在以后的一段时间里,他内心的烈火确实熄灭了。 他当然不会长此以往。我高兴地想起了弗里尔的话。她说,“劳伦斯是走在很前边的人,因为人们看起他来是那样小。”想到他的评论,我的脑际又浮现了赫拉克利特的话。 “埃菲萨斯人的成人都应该绞死。应该把城市让给嘴上没毛的年轻人。因为他们把其中的佼佼者哈莫德拉斯赶走时说,‘我们没有佼佼者也可以,那样的人最好到哪里都是佼佼者。’” 在大战期间,佼佼者便受到如此对待。并且我在这悲惨时期也倒了大霉。很自然,我是迎合劳伦斯的苦恼和焦躁心情的。他的温和不见了,很长时间,他都不理睬我以及其他所有的人。一切都使他不快。哪儿也没有丝毫希望和欢乐。我们在汉普斯特德的“希思谷”,他烦“希思谷”,嫌这所平房,还厌烦我及其他人……到处都是战争……我们被战争淹没。 我们在康沃尔的泽诺附近找到了一处小房子,我们叫它“特列加森”。它建在花岗岩坑边。房租每年5英镑。我们非常喜欢它。我们清洗了它的墙壁,把它涂成浅桃色,把厨具架涂成明快的蓝色。这是进门的房间,每个房间都很小,但很四称。 那里有个外观挺美的炉子,上面有两个上市场的人物“加斯帕和布里吉特”。墙上挂着一幅美丽的刺绣。这是奥托莱恩·莫雷尔夫人按邓肯·格兰特的画绣的。上面有一棵开着大朵鲜花的树和飞禽走兽。居室后面有一个黑色的凹凸不平的锅炉。二楼上有间能看海的大房间,就象轮船最高一层甲板上的大船室。从康沃尔刮来的强劲大风把小屋吹得摇摇晃晃。狂风向小屋怒号,暴雨向小屋斜浇,有时将房门吹开,雨水直洒屋中。 我记得,我是和凯瑟琳、默里乘马车来的。我们坐在高高堆起的许多行李上走小路到特列加森的。凯瑟琳看起来就象是个移民。我很喜欢她穿的小夹克,尤其喜欢那上面用黑线和金线绣出的蜜蜂纹样。 在圣艾夫斯和默里家的人一起买做工精良的家具,使我感到非常惬意。渔民们为了买新制品,把很高级的古旧物拿出来卖。我们买的东西是用快散了架子的马车送来的,东西在马车上只稍稍捆了捆,马车在坑洼不平的路上颠簸了一道。我认为,我们买得最值的东西是一张床。随后,不管是在靠近默里家的小屋里,还是在我们自己住的小屋里都开始了紧张的加工处理买来物品的工作:给椅子刷新漆呀,擦铜油呀,修理老座钟呀,往厨具架上摆餐具呀,等等。全部收拾完毕后,我喜欢和凯瑟琳往泽诺方向散步。她讨厌大风,迎风走时,她脚下就拖拉带响。后来,我们常常坐在洋地黄下一边日光浴,一边用她的话来说就是我们象两个勇敢的印第安人那样讲故事。我俩做什么事都愿意一起干。当默里把椅子都刷成乌黑色时,凯瑟琳那圆圆的大眼睛瞪得更大。她说,“啊,椅子排队参加葬礼了。”她把她个人生活中的许多事讲给我听。她讲给就是因为信赖我。 凯瑟琳和劳伦斯还有默里发现了一个好去处。这是个非常好的地方。在那里,我们都能完满幸福地生活。这就是拉纳尼姆。 劳伦斯思考了我们在那里生活的新的精神的东西。默里想的是把我们送往拉纳尼姆岛的船和设备的问题。凯瑟琳考虑了我们要带去的所有行李。我们谈论了好几个小时的拉纳尼姆的事。 在康沃尔,我们和默里家的人关系处得非常谐调。有一回,凯瑟琳到我家来,看到小窗凳处长出了高高的洋地黄,很是奇怪。后来,我一看到洋地黄就肯定能想起凯瑟琳。 一天,我们沐浴着灿烂的阳光划小船到海上,并唱起了卡农曲: 划呀,划呀,划呀,你的小船 缓缓地逐流而下, 欢乐啊,欢乐啊,欢乐啊, 人生不过是一梦。 我不明白,在当时为什么这首卡农曲竟那样使我动情。歌唱的语言难以理解并意味深长。这首歌我唱得很糟,劳伦斯还说了我。 我们前方实在是有许多东西。并且这些东西都很出色。当时我们极端贫苦,也没名气。可是我们富有理想和乐观。但是,当时劳伦斯经常对这一切进行反驳。他的理想就象毫无价值的蒸气。唯一的真实就是战争。他感到,战争把一切卑劣的因素带给上层,战争又把所有的东西摆在它们的面前。他的灵魂要严格地理解,但到最后,灵魂只依赖于他的信仰,只依赖于自身所不知的神。 我知道,他要得到它。我还知道,不管我多么悲惨,不管他使我多么悲惨,都有一个男人因他自己的虚幻而苦恼着。 他希望人们就是上帝造出来的那个样子,希望不冒犯他们,让他们保持他们自身的才能,安静地适应人世。他并没有把我嵌入类型中。我讨厌那样做。我们很穷,但他没要求我那样做。他说,“人应该是不管什么,只要喜欢就去干。这样就能干好。” 大战开始的头一年,康沃尔的战争气氛还不浓。然而,战争气氛逐渐地笼罩了我们周围的一切,就象章鱼那样缓慢但非常确切地伸展着触手。疑惑和恐惧包围了我们。这有点象吸着臭气在沼泽地绕圈一样。 我记得,一次,我和劳伦斯坐在我们在特列加森的小屋附近的海岸岩石上。我快要沉醉在空气和阳光下。我情不自禁跳起来,跑动着,风把我的白色衣襟吹起。劳伦斯叫道,“喂,站下,你这家伙,真愚蠢,别跑了!你不明白吗?人们会认为你在向敌人通风报信。” 我在那一瞬间把战争的事都忘掉了。 从圣艾夫斯来了一位讨厌的巡查,他多次到我们的小屋来,反反复复地检查劳伦斯的证明,想知道劳伦斯是不是真正的英国人、他的父母是不是真的英国人。这个巡查曾对我说,“喂,夫人,你要毫不保留地对我说,可惜你不能。”可是当我从劳伦斯和农场的威廉·亨利一起耕作、种植的菜地里拿来蚕豆、豌豆送给他时,他却接受了。菜地收成很好,许多人都在大战期间吃了这块菜地出产的蔬菜。 卡蒂·贝尔曼是我们可靠的朋友。 她做的藏红花味的点心和烤整兔是我们非常爱吃的美味佳肴。 在奸商得意,投机倒把盛行的当时,由于劳伦斯连自身及工作都顾不过来,所以我们很穷。他曾到阿诺德·贝内特那里去说,“你似乎对我和我的才能有很高的评价,你是否能给我些工作做。” 阿诺德·贝内特回答说,“是的,我高度评价您的才能,不过并不能说我就有理由给你工作。” 大战几乎把劳伦斯逼到完全失望的境地。由于书刊受审之事,他曾被传唤。后来,他对我谈到此事说,“你大概不会理解男人们都是只穿衬衣的情况是多么悲惨的样子。”他能够重返他的小屋,重返我的身旁,他是多么高兴呀。 劳伦斯喜欢附近特列加森农场的人们。他们的凯尔特式的风貌吸引着他。他能花上好几个小时和农场主的大儿子、面色红润的美男子威廉·亨利聊天。 当时,劳伦斯有些不爱理我,可能是嫌我有股去不掉的德国气味。我在那荒凉的康沃尔旷野,在那花岗石小屋里,备尝着孤独的滋味。劳伦斯常常黄昏时分撇下我,一人到农场去。在那里,他和威廉·亨利聊天,教亨利的弟弟斯坦利学法语。以此消磨时间。 有时,他半夜回来。黑暗中门突然打开,就象当地的死魂或幽灵钻进了我的小屋似的。由于寂寞,我似乎幻听到战场上的年轻人在向我呼喊,“救救我,救救我,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到晚上,绝望感向我袭来,过去有锡耶纳的凯瑟琳那样的女性来解决事情,而今,有哪个女性能阻止袭来物或避开它呢? 后来,劳伦斯回到家来要和我吵架。好象他在生我这个和他同样孤立无援、绝望悲伤的人的气。 希望和信赖只产生于人的绝望和走投无路。而外部世界只是日益险恶。 我想起了我们把劳伦斯的背囊里塞满卡蒂·贝尔曼的面包,从泽诺回家时的情景。海岸警卫队突然从树篱后跳到我们面前,说,“让我看看你们的背囊,有没有照像机。” 劳伦斯真给气得差点儿昏过去。我打开背囊,把面包伸到他们的鼻尖前。即使他们立即把我绞死,我也要表示出对他们的蔑视。我想他们是想把我绞死的。 劳伦斯有时被我们周围发生的怪事气得快要发疯也不是没有道理。他天生就是这样讲究公正。我知道他无依无靠,正如他所信仰的一切都全部失去一样,他凭着他的天才担负起了英国精神。他被赋予的使命就是应该给予英国以新的方向。 只要大战能够结束。可是大战仍在继续,无处不在,无法摆脱。一天傍晚,在塞西尔·格雷的“博西格兰”城,我们吃完饭刚坐下便听到敲门声。门外站着4个海岸警卫兵。他们说,“灯光泄露了。” 格雷很不高兴,但这确是事实。他从伦敦新雇了一个女佣。从海上可以看到这个女佣的卧室的灯光。 我们站着时,我吓得直发抖。因为以前我曾被怀疑给德国潜水艇的人员提供食物。不管他们怎么怀疑,我们在当时是贫困到了极点——如果一天供给潜水艇一块饼干,我们也许还能供得起,但再多,我们是无论如何拿不出来了。 我看到海岸警卫兵们浑身是泥,心中暗自高兴。他们在窗下窥探时掉到沟里了。 幸运的是,格雷的伯父是海军大将。这个关系救了他,也救了我们。劳伦斯问是怎么回事时,他只瞥了这些人一眼。他们还要在别人的窗下偷听窥看,他们的工作也够忙的了。 三四天后,我从博西格兰城回到自己的家里。劳伦斯去了彭赞斯,没和我在一起。在微暗的天色中我独自一人走进家。刚一进入,我马上本能地感到发生了什么事,我极度恐慌。我哆嗦着向农场走去。果然,在那里我听说有两个人找我们有事。 后来回来的劳伦斯不理解我的恐慌,而我却被许多预感扰得烦乱。 第二天一大早,来了一位军官,两位侦探,当然还有警察。军官向我们宣读命令,让我们三天之内必须离开康沃尔。 易于不快的劳伦斯此时极为平静。 他问,“什么理由?” 军官答道,“你们自己比我更清楚。” 劳伦斯说,“我不知道。” 随后,那两位凶神恶煞的侦探开始搜查我们的所有东西:厨具架、衣服、睡床等。而此时,我只有干生气,象个傻瓜。 我说,“这就是你们英国人的自由。我们住在这里,没有对任何人产生任何妨害,可是,这些家伙跑到这儿来随意翻腾我们的私有财产,这是怎么回事。” “安静些。”劳伦斯说。 他异常平静。然而,他的英国的刃物再次戳破了他的灵魂。并且我知道,他比我苦恼得更深更重。 来的警察是我的朋友,他十分同情地站在我们背后。我是多么悲哀,真想自暴自弃。但都无济于事。我们象两个罪人一样离开了康沃尔。我们被从康沃尔驱逐出来以后,劳伦斯就永远地成了有点非同寻常的人了。 我们去了伦敦,借住在H·D的位于梅克伦堡广场的平房。那里有一间非常宽大的房间。当时理查德·奥尔丁顿也回到了家里。傍晚,我们聚在一起非常热闹。 我不理解他们怎么能那么兴高彩烈。 劳伦斯发明了很精采的文字谜。我们玩名叫“伊甸园”的游戏。劳伦斯当“神”,D·H当树,奥尔丁顿当亚当,我当蛇,这个角色可不怎么的。 几天后,辛西娅·阿斯奎斯在甘纳德夫人借给她的科本特公园里的华丽的雅座里招待了我们。 劳伦斯把胡须修短。我们衣着华丽,去听《阿依达》。 当时,几乎没有人愿意和我们交朋友。我是匈奴人,人们也不喜欢劳伦斯。 那时,正值伦敦遭空袭之际,人心极度紧张。空袭来时,我要去地下室,可是劳伦斯总是拒绝去那里。他呆在床上。和那些忧郁的人们呆在地下室里,确实让人神情沮丧。所以,一来空袭,我就跑上跑下地劝劳伦斯下地下室。但是他就是没下去。 当时,我们见到了格特勒。他给我们讲他在空袭时遇到的趣事。尤其爱讲他在空袭突然出现时他狼狈不堪地、莫名其妙地在家里楼梯上跑上跑下的事。卡米尔也讲了空袭时的奇遇:一次,他教在汉普斯特德的希思开完宴会回家的、惊吓的少女们怎样躲避空袭。 然而,在这一切欢乐的情绪下,我们也感了那样的乏味、艰辛。“罗马燃烧期间跳舞”,然而,即使尼禄为罗马的燃烧感到高兴,我们也高兴不起来。并且,劳伦斯由于不能堵住死亡的溶岩流,从而解救人类的最好事物,而变得内心野蛮。 我很苦恼……活着就挺烦,和他一起活着更是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