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听着他们讲新品种的动听的命名,大规模推广及外销的展望……那时没有人会肤浅地问你“爱不爱台湾”?我也忘不了一九六六年初冬,期中考刚过,突然传来校长汤惠荪先生,到南投县仁爱乡森林系的实验林场视察,登山殉职的消息。他在攀登山顶时心脏病发,倚着宋院长,坐在林场土地上逝世。四十多年来,我每次看到惠荪林场已成观光景点的消息,就会想起他和末院长那些温文儒雅的早期开创者,也会想起台湾第一任农业委员会的主任委员余玉贤先生。我刚去上课时,他是农经系讲师,娶了我最早的学生纪春玉。他们在为台湾农业奋斗的时候,会和我谈他农民十万大军的观念,谈他们为改良品种的水果命名为“蜜斯杨桃”、“杨贵妃荔枝”、“葡萄仙子”……和我分享开创的快乐。当我看到美丽的行道树时,也想起他五十八岁与癌症奋斗三年去世前,最后的希望是看到窗外有树!一九六八年我在美国进修的圣诞节,收到一张灰狗长途车票。信来自中兴农学院的客座教授A.B.Lewis夫妇,刘易斯太太的父亲清朝末年在中国传教,她出生在天津。她在台中时把我当北方老乡,常和我分享读文学书之乐。她邀我乘灰狗车作一趟真正的美国之旅,由印第安纳州到康乃狄克州,坐两天一夜的灰狗Bus,然后他们带我在新英格兰跑跑,看看他们的农村。带我穿上长筒雪靴在积雪中去看诗人佛洛斯特的树林。追踪雪中的灰兔子……有一天大清早开车说,“带你去看一个人。”车子在狭窄的乡村路上不停地开了六、七小时,一半的路被密密的玉蜀漆杆子和灌木丛交围,充满了神秘感。正午过后,突然眼前一亮,前面是阳光照耀的小山坡,山坡上有一所独立的农庄,房子里走出一个穿着旗袍、梳着高髻的中国女子,欢呼迎宾。一向寡言的刘易斯教授给我介绍说:Thisi sMrs.Buck,出现在大门口的是布克先生(JOhn Buck),是写《大地》得诺贝尔奖的赛珍珠的前夫。赛珍珠自幼随她传教士父亲赛兆祥曾住在我家南京宁海路附近,她一九二一年结婚后随夭到安徽凤阳一带从事早期的中国农村复兴联合委员会的改良农村工作,搜集了荒灾的小说资料写出《大地》,一举成名,后来离婚嫁了她的出版人。Mr.BUck娶了一位中国淑女为妻。她到美国后,坚持穿旗袍会客,作为对故乡的思念。在他农庄的壁炉前,我们兴奋地谈他曾献身服务的,我生身之地的。苦难的中国。这些人和这些事,缘中有缘,是忘不了的。我家自一九六七年搬到台北以后,我一直在为自己的学业、工作忙着,有一半的时间都不在家,从美国回来这三年多都在台北、台中往返通勤,风雨无阻地每星期二坐早上七点的火车到台中去,星期五下午六点多搭自强号回台北。我不在台中的时候,系上有事都由丁贞婉先生率助教黄春枝代为处理,她写给我的“救火情书”累积数十封。星期六早上,我去台大上三小时为中文、历史两系研究所开设的“高级英文”课,下午多半会去中山北路敦煌书店看新出的盗印版英文新书,看看可不可以用作教材。那样的日子,身心俱疲而不敢言倦。家搬到父母对面有了照顾,但是拖累妈妈太多,裕昌的工作又进入铁路电气化工程的高峰,我内心的不安渐渐成为熬煎。那些年中,能静下心想想事情、看看新书的时间反而是台北和台中间火车上那三小时,那种全属于自己的独处三小时。我终生感激!如今,这第一班毕业了。我坚持辞职的要求终于得到刘道元校长的同意。离开中兴大学后,我往何处去?那时也无暇安排,台北的那些外文系没有人会相信,我会离开办得那么有劲的新系,我也并不想为找个工作而引起揣测,也许先在家安定一年再看更好。这时,是不是命运之手又伸出来了呢?王天民教务长受新任教育部长罗云平之邀,到台北出任国立编译馆馆长。王天民先生(一九二~一九八三年)字季陶,是我父亲的革命同志,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出身,在东北家乡有良田数千亩,曾捐产报国。东北沦陷成满洲国,他到北平成立的“东北中山中学”教历史,由北平到南京、湖南、四川,流亡路上看到我由小长大。中山中学在胜利后由四川迁回沈阳时他担任校长,原以为可以服务故乡,安定办学,一九四八年共军进城,他一家十口辗转逃来台湾。他的学生说,他的历史课从古史到现代史是一本本不同朝代的兴亡史,内容极丰富。在一九七0年代初期,国立编译馆在台湾的大、中、小学教育上有重要的份量。他知我确已离职,邀我去担任人文社会组主任,可以施展一些书生报国的想法,尤其希望我去作编译中书外译的计划,把台湾文学先译出一套英文选集,让台湾在国外发声。他对我说,“一生在学校教书,也没作过公务员,你先到编译馆落脚,帮帮我,若不行再说。”如此,我又走上一条从未梦想过的路。第八章、开拓与改革的七0年代从多年的教书生活,突然进入一个政府机构作公务员,好像从一个安然自适的梦土遭到流放。即使在那个不把“生涯规画”挂在嘴上的年代,也是大大的断裂。现实考虑之外,内心只有一个确切的安慰:我真的可以将台湾文学用英文介绍给西方世界了。一直盼望有高人着手,如今竟意外地轮到自己接受挑战,也评比创办中兴外文系更加艰难。初到台北舟山路国立编译馆上班的日子,我变得非常脆弱,坐在挂着“人文社会组主任室”办公室里,有时会有中兴大学的人来,他们拜访曾经担任中兴大学教务长的王天民馆长,也会过来看看我,我毕竟也在那儿十三年啊!即使是当年不熟识的人走进来,我都会热泪盈眶,总是要很努力才能不让别人看到我的眼泪。想念台中纯朴的街巷,宽广校园中友善的师生,宿舍前面延绵到山边的稻田,风过时,稻浪如海涛般起伏……1、进军世界文坛——英译《中国现代文学选集》面对全新的生活环境。唯一的方法是稳下心来,开始了解新工作。第一件事是拟定英译计划,首先要找到合作的人。幸运的是邀请到名诗人兼中英译者余光中、师大教授吴奚真、政大教授何欣、台大外文系教授李达三(JohnJ.Deeney),合组五人编译小组。吴、何二位在重庆时代是《时与潮》的主力编辑,李达三在美籍教授中最早研究比较文学,对中国文学亦有深入研究,在台大教英国文学史。他们都对这套英译选集计划很有兴趣,非常乐意合作出力。自一九七三年二月起,我们五人每星期二下午聚会。先定了诗、散文、小说三个领域,然后选文、选译者。漫长的审稿讨论,无数的评读,直到定稿,将近两年时间。每一篇每一字斟酌推敲而后决定。在无数个午后认真和谐的讨论中,终于完成一千多页《中国现代文学选集》 (An Anthology of Contemrpory Chinese Literature)初版的定稿,一九七五年由西雅图华盛顿大学出版社发行。对欧洲及美国的汉学家而言,这是第一套比校完整充实地介绍中国现代文学创作的英译本。自从一九四九年播迁来台,台湾文学作家得以在大陆政治文化的铁幕之外,延续中国文学传统,创造出值得传诵的作品,好似开了一扇窗子。作品的年代横跨一九四九年至一九七四年之间,选录台湾出版的现代诗、散文和短篇小说,约七十万字。我在《中国现代文学选集·前言》对这二十五年的文学概况作了说明:台湾自光复以来,由于中华民族的聪慧勤奋,各方面的成就,在全世界睽睽注视之下得到了应有的肯定。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世界是个创深痛巨的世界,种种兴衰浮沉的激荡都深深影响了台湾一千多万人的思想和生活方式。我们的割舍、怀念、挫折、奋斗和成就是文学创作取之不尽的题材,使它能不断地拓展领域,加深内涵,后世治中国史的人会作公平的判断。二十世纪后半叶的文学不仅在此延续,而且由于处于开放社会的台湾作家们在思想深度和技巧上的努力,已使中国文学的主流更加波澜壮阔了。我认为,促进文学创作在台湾蓬勃发展的原因甚多,其中最重要的是教育的普及和提高。随之而来的是强烈的文化使命感。由于政治与经济方面的冲击,作家们的视野更广,笔触更深,文学理想与现实人生有了更理性的平衡。另一个重要的推动力是报纸副刊与文学性杂志的竞争。他们对文学作品的需要不仅量大,质的水平也日益提高,三十年来累积的成果自是可观。除了政府行之有年的各种奖励外,八年来《联合报》与《中国时报》文学奖和吴三连奖相继设立,应征踊跃,评审公开,均已建立权威性,甚至对写作方面都有长远的影响。民国六十年以后,在外交的逆境中,台湾靠自己奋斗创出了经济的奇迹,得以在国际扬眉吐气。可是在国际文坛上,我们却几乎是暗哑无声!有些人讥嘲台湾是文化沙漠,而我们竟无以自辩!实际上,三十年来中国大陆文坛除了抗议文学和备受攻击的朦胧诗外,可说是寒蝉世界;而台湾的文学创作,由于题材和内容形式的多样性,却有自然的成长,无论是写实或纯艺术性的作品,反映的是政治不挂帅的虞实人生。这套选集既是为进军世界文坛而编,选稿的原则就与国内选集略有不同。作品主题和文字语汇受西方影响越少越好,以呈现台湾人民自已的思想面貌。过度消极与颓废的也不适用,因为它们不是台湾多年奋斗的主调。限于篇幅,题材与风格相近的作品尽量不重复。作品先后次序依作者年龄长幼排列,这种排列方式,除了极少数例外,自然地划份了这段时间创作发展的各个阶段。编选的三种文类中,以现代诗的发展最稳健,成就也最显著。早期诗人组成重要的诗社有现代派、蓝星社、创世纪、笠、龙族、大地、主流等,这些诗人以极高的天赋才华书写意象丰沛感时忧国的新诗,唱和、论辩、竞争,成为互相的激励,共创了中国新诗的一片荣景:题材和技巧出入于西洋诗派与中国传统之间,至今影响巨大。似乎是一种巧合。我初到台湾不久,曾读到覃子豪《金色面具》,其中一行:“活得如此愉悦,如此苦恼,如此奇特”,这行诗句令我难以忘怀,成为我数十年来自况的心情。在新诗选集中它是第一首诗。许多诗人最有名的诗已成为五十年间人人传诵的名句,如纪弦《狼之独步》、周梦蝶《还魂草》、蓉子《灯节》、洛夫《石室之死亡》、余光中《莲的联想》等。杨唤《乡愁》最后两行:“站在神经错乱的街头/我不知道该走向哪里”,竟似一语成纤地预言他死于车轮之下。郑愁予《错误》名句:“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痖弦《如歌的行板》由“温柔之必要/肯定之必要”起,至今仍处处以“必要”为言语之机锋开路。负虹《白鸟是初》和《水栈》用最纯净的语言写深远的情境。选集中最年轻的诗人是杨牧,刚刚放弃已让青年人喜爱的笔名“叶珊”,走学者的路,由研究《诗经》出发,隔着太平洋回头看故乡台湾,写出更为沉稳的散文和《海岸七迭》等十本诗集。尽管长篇小说能更完整更深刻地探讨既定主题,但由于篇幅和人力的限制,未能选译长篇小说。我们先翻译二十五篇短篇小说,希望主题各异、涵盖面广的短篇小说,能从更多角度呈现台湾这个万花筒似的时代。初期十年的作者,刚刚遭逢家国巨变渡海来台后喘息未定,作品中充满了割舍的哀痛与乡愁,如林海音《金鲤鱼的百榈裙》和《烛》,孟瑶(杨宗珍)《归途)和《归雁),潘人木(潘佛彬)《哀乐小天地》,彭歌《腊台儿)等,藉小人物的故事写新旧制度间的冲突、对故乡与往事的怀念,与毅然接受现实的心情,他们那个时代深入骨髓的忧患意识与后继者当然不同。稍晚十年,一批少年随军来台笔健如剑的青年作家,对他们曾捍卫过的家国河山有一份更为强烈的怀念与热情,如朱西宁《破晓时分)和《狼),司马中原《红丝凤)和《山》,段彩华《花雕宴)等,描写大陆乡土故事更有一份豪迈、震撼,动人的力量。黄春明《儿子的大玩偶》、施叔青《乔布的末裔》、林怀民《辞乡)等短篇小说出版于六0年代初期。为小说创作开启了另一种风格与境界。他们敏锐地观察了本省乡里生活在传统与工业化冲突之际所产生的急剧变化,塑造出的人物常似刚从轮轴飞转的机器房里出来。立刻投入传统的祭典里,或者回到古城的窄巷里,与迂缓的岁月擦身而过。这些战后出生的青年作家,一面冷静客观地批评祖传的生活形态,一面在字里行间流露出对乡土根源的眷恋。他们作品另一个重要特色是使用了一些台湾方言,使写景和对话更加生动,增加了真实感。就一个文学选集的主编而言,小说最费经营,写诗需要天赋才华,散文最贴切心灵,至今仍是台湾创作的主流。编选之时,林语堂刚由国外来台定居,梁实秋由《雅舍小品》建立宗师地位,当时是台湾文坛常见的人物。选录他们的作品不只因为盛名,而是因为他们真正活在我们中间。那一代的文采,从林语堂、梁实秋、琦君,到中生代杨牧、晓风等,到最年轻的黑野,文字洗炼精致,内容贴切生活与思想。也许因为是第一套有规模的英译选集,出版之后,华盛顿大学出版社转来十六篇评论文章,几乎全是肯定的赞誉。最令我们欣慰的是A.R.Crouch的书评(ChinaNotes,Summer,1976),其中有一段说:“译文是流畅的好英文。所选的作者都在台湾的中华民国,或许有人认为这是局限一地的缺点(limitatiOn),但这些作者并没有受到政府压力而写作宣传文章,这是他们的长处。除了两、三首诗以一九二的国民革命和越战为题材外,选集中很少有表达政治意识之作,与当前中国大陆文学中的单调宣传形成显著对比,是一种令人愉悦的解脱(a Welcome relief)。”对于我们这些非母语的英译者而言,这篇评论让我们格外喜悦(Special,delight)!在那个没有计算机的时代,我幸有一位得力可靠的助手庄婉玲秘书。当我决定到编译馆时,在中兴大学外文系第一班毕业生中,我选她,因为她写字端丽,性情温婉,为人稳重和悦。她以资聘秘书职帮助我与馆中同事建立良好的工作关系,我在工作上、精神上都倚重她甚深。那时报上连载漫画《安全杆是什么?》有一天登出一则:“安全杆就是我说什么,你听什么。”我拿给她看,两人相视而笑。在险恶的环境中,她是我很大的安慰。选集完成后,她结婚随夫赴美定居。直到两年后我自己也离职,她走后无法补上的空座,令我怀念师生共同工作的日子。编译这套选集的第一年,真是我在国立编译馆五年中最幸福的时光…人文社会组的例行工作,在王馆长的指导和支持下,我已可以稳定应付。思绪心神可以全力运用在选集中大大小小的考虑,尤其快乐的是可以与作者、译者、编者进行直接的、同行的对话。作品的内容风格,文字的精密推敲,全书的布局呼应,都经过五人小组深思熟虑,使自己对文学作品的评估与取舍也到达应有的思考高度。三十年后自己重读当年心血灌注的英译选集,觉得尚可无憾。当年我若未“流放”到此,在校园教书或许不能实践多年的风愿吧!2、文学播种——国文教科书改革人世所有的幸福时光都似不长久。编译馆第二年,我那运指如飞的打字机上,拥有唱歌心情的日子就骤然停止了。原任教科书组主任黄发策因病辞职,而业务不能一日停顿。教科书组不仅须负责中小学所有各科教科书的编、写、印刷、发行,还有一把“政治正确”的尚方宝剑祭在头顶。王馆长令我先去兼任,以便业务照常进行,他努力寻找合适的人。于是,我勉为其难兼任教科书组主任之职。那时所有教科书都只有部定本一种,一九六八年,蒋中正总统下手令实施九年义务教育,由国立编译馆先编暂定本教材,一九七二年正式编印部定本,这一年也就是我随着王馆长走进舟山路那座门的时候。全国万所国民中学要实施九年义务教育,因此教育部明智决定:教科书有三年暂用本的缓冲。缓冲期间,教学的实际建议和民间舆论的具体反应,都是编部定本最有帮助的根据。我们接任之初,国立编译馆是舆论最大的箭靶,样样都不对,最不对的是教科书,编、写、印刷、发行。全有弊病,恶骂国文教科书更是报章大小专栏文章的最爱,从“愚民误导”到“动摇国本”,从种种文字讨伐到立法院质询,馆里有专人搜集,一周就贴满一目册。我们遭遇到最大的困难是国民中学的第一套部定本国文教科书,它几乎是众目所视、众手所指的焦点。三年来,社会舆论对已编国中三年六册的暂定本有许多不满的指责和批评。表面上都只说选文不当、程度不对,也有稍坦白的说。学生没有兴趣。究竟哪些课不当、不对?为什么没有兴趣?没有人具体地指出,只是转弯抹角继续呼吁:救救孩子!给他们读书的快乐!培养他们自由活泼的人格……这些批评没有一个人敢直截明白地说:暂用本的教材太多党、政、军文章。即使有人敢写,也没有报纸杂志敢登。我到国立编译馆之前,对自己的工作已做了一些研究。台中的教育界朋友很多,那才是真正的“民间”。国民中学的各科编审委员会全是新设,可聘请切合时代精神的专家学者,而不似过去只以声望地位作考虑。在这方面,王馆长和我在大学校园多年,应已有足够的认识和判断能力。我的工作之一就是掌理人文社会各科的编写计画。既被迫兼掌教科书组,又须负责计划的执行,包括各科编审委员会的组成,编书内容的审定。在一九七二年,那并不只是“学术判断”的工作,也是“政治判断”的工作。我第一件事是仔细研究,分析暂定本国文的内容编排。每学期一册,各选二十篇课文。翻开暂定本第一册篇目表,前面两课是蒋中正《国民中学联合开学典礼训词》和孙文《立志做大事》,接续就是《孔子与弟子言志》、《孔子与教师节)、《民元的双十节》、《辛亥武昌起义的轶闻)、《示荷兰守将书》、《庆祝台湾光复节》、《国父的幼年时代》、《革命运动之开始》。政治色彩之浓厚令我几乎喘不过气来,更何况十二、三岁的国一学生!是什么样的一群“学者”,用什么样“政治正确”的心理编出这样的国文教科书?这时我明白,我所面临的革新挑战是多么强烈巨大了。但是走到这一步,已无路可退,只有向前迎战。第一件事是组成一个全新的编审委员会,最重要的是聘请一位资望深、有骨气、有担当的学者担任主任委员。不仅要导正教科书的应有水平,还需挡得住旧势力可能的种种攻击,编出符合义务教育理想的国文课本。我心目中的第一人选是台大中文系系主任屈万里先生(一九0七~一九七九年)。屈先生字翼鹏,是国际知名的汉学家,从普林斯顿大学讲学返台,担任中央图书馆馆长,其后转任台大中文系系主任,不久又兼任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所长,而后膺选为中央研究院院士,学术声望很高。这时我在台大文学院教“高级英文”课已经三年了,我的学生一半是中文研究所的学生,有一位学生认为我课内外要求阅读太多,随堂测验不断,对他本系的研究无用。徒增负担,写信请他的系主任屈万里先生向外文系反映。屈先生与文学院长和外文系主任谈过之后,认同我的教法,回去安抚了抗议的声音。因此屈先生对我有一些印象。屈先生在学术上属于高层的清流,我在文学院回廊上看到他,总是庄重俨然、不苟言笑的清瘦学究形象。国文教科书是为中学生编的,那时又正是各界嬉笑怒骂的箭靶子,我怎么开口向他求援?天下凡事也许都有机缘。我刚回台大教书的时候,除了外文系几位同事之外,尚有一位可以谈话的小友 中文系助教柯庆明,认识他的经过非常戏剧化。一九七一年入秋,我在中兴大学担任外文系主任,施肇锡先生气冲冲到系办公室告状:“上课二十分钟了,学生都不见,一个也没来!我派人去查,全班去听演讲了,至今未回。”我心想何方神圣有此魅力?连受他们爱戴的施先生。居然都集体跷课!我与施先生到演讲厅一看,果然座无虚席,台上的演讲者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人,兴高采烈地。从《诗经》讲到现代文学的欣赏。我悄悄地坐在最后一排,听完这一场吸引“新人类”的演讲,看到一个年轻文人对文学投入的热情,也忘记“抓”学生回去上课了。这位演讲者就是何庆明,应中文系陈癸淼主任和中兴文艺青年社之邀而来演讲。他那时刚从金门服役退伍,已由晨钟出版社为他出版一本散文集《出发》,担任台大中文系的文学期刊《夏潮》的主编和外文系白先勇等创办的《现代文学》执行主编,对台湾文学创作、评论已经投入颇深。他回台北后写了一封信.,谢谢我去听他的演讲。机缘是连环的,那时柯庆明是屈万里先生的助教,诚恳热情的二十七岁,初入学术界的助教,与外表冷峻内心宽厚的屈主任,在中文系办公室日久产生了一种工作的信托,师徒之情,可以深浅交谈。在《昔往的辉光》散文集之中《谈笑有鸿儒》,柯庆明写下这份情谊。柯庆明对于文学,是个天生的“鼓舞者”。自从在中兴大学听他演讲,三十七年来,我与他无数次的谈话中心是书。教书、读书,三十年来西方文学理论的创新与冷却,围绕着台大和重庆南路书店的特色及其新书,可谈的事太多了。他很耐心地听你讲述心中的观念,然后兴高采烈她响应,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许多老、中、青三代的朋友,都记得他鼓励别人写书的热诚,包括林文月初期翻译《源氏物语》,以及我的散文写作。他使迟疑的人产生信心,使已动笔的人加快速度。而他自己,自从建国中学读指定课外书,读到林语堂所说:“两脚踏东西文化,一心评宇宙文章”起,就大展思维疆界;读梁启超的《饮冰室文集》,热血沸腾,感动落泪。以第一志愿考入台大中文系,从文艺青年到文学教授,岂止读了万卷书!书中天地,海阔天空,更增强他助人“精神脱困”的能力。小自行文,有时卡住一句,过不了门,转不了弯,他总是擅于引经据典,引出一条通路来:大至人生困境,他常有比较客观的劝解,助人走出低潮深谷,找回一块阳光照耀的小天地。柯庆明对我在国立编译馆要做的事很有兴趣,也深深了解其重要性,所以他以接续编辑《现代文学》的心情,提供许多帮助,助我建立了第一批台湾文学作品的书单,开始公正而不遗漏的选文作业。譬如他最早告诉我,司马中原早期作品如《黎明列车》等,由高雄大业出版社印行,已近绝版,我写信去才买到他们尚称齐全的存书。因他的协助,我们建立与作者的联络与认识通道,日后选稿能站住国家编书的立场。对于国民中学国文教科书的改进和定编,他有更真挚的关怀。他深感民间普及教育的重要,愿意帮我说动屈先生领导这艰巨的工作。终于有一天,屈先生同意我到中文系办公室一谈。在那次相当长的面谈中。我详谈旧版的缺点和民间舆论的批评与期望。这原也是王馆长和我在台中淳朴校园未曾深入了解的。现在,不仅是基于职责而编书,更是为国家文化的前途,为陶冶年轻世代的性灵,必须用超越政治的态度。当然,这样一套新书是与旧制为敌的,虽无关学术立场,但将来不免会为主持者引来一些政治立场的敌人。但是,不论付出什么代价,为了未来国民教育每年每册三十万本的教科书,是义不容辞的。我清晰地记得,屈先生坐在那间陈旧的办公室,深深地吸着他的烟斗,然后叹了口气,说:“好罢……我答应你!这下子我也等于跳进了苦海,上了贼船。”他语气中有一种不得不然的复杂情绪。我觉得其中有种一诺不悔的豪情和悲壮,从洁净超然的学术天地,走进政治、文化立场的是非之地,应是也经过许多内心交战的思量决定。屈先生主持“国民中学国文教科用书编审委员会”,由台大、师大、政大各三至五位教授和几位中学老师组成。主编执笔者是台大中文系张亨教授、师大应裕康教授、政大戴琏璋教授,他们都是中文系普受肯定四十岁左右的年轻学者。为了一年后即须使用正式部编本教科书,第一、二册必须编出定稿,在次年八月前出版。国立编译馆所有会议室,日日排满会程,有些委员会晚上也开会。国文科委员开会经常延长至黄昏后,当时还没有便当简餐,编译馆就请屈先生、执编小组和编审委员到隔壁侨光堂吃很晚的晚饭。屈先生有时主动邀往会宾楼,杯酒在手,长者妙语如珠。一九七三年以后,数代的国民中学学生至少是读了真正的国文教科书,而不是政治的宣传品。想来屈先生未必悔此一诺,他当年付出的心力和时间是值得的。可惜屈先生逝世后的追思文章,甚少言及他在这方面的贡献。三位主编初拟国文课本第一、二册目录之后,我们的编审委员会才算真正开始运作,屈先生掌舵的船才开始它的苦海之旅。在那政治氛围仍然幽暗的海上,他不仅要掌稳方向,注意礁岩,还要顾及全船的平稳航行。开会第一件事是由主编就所选二十课的文体比例及各课内容、教育价值加以说明,然后逐课投票,末过半数者,讨论后再投票。如我们预料,这个过程是对屈先生最大的挑战。有两位委员严词责问:为什么原来课本中培育学生国家民族思想的十课课文全不见了,现拟的目录中只有两篇,远二分之一变成十分之一,其他的都是些趣味多于教诲的文章。杨唤的新诗《夜》怎么能和古典诗并列?《西游记》、《美猴王》、沈复《儿时记趣》和翻译的《火箭发射记》都没有教学生敦品励学……解释再解释。投票再投票,冗长的讨论、争辩、说服,几乎每次都令人精疲力竭。最后审订两册目录时,屈先生、三位主编和我的欣喜,只有附上新旧课本目录的对照表可以表达明白。新版实在有趣多了:请单击此链接查看目录:m/luntantupian/gm/luntantupian/gm/luntantupian/g旧版大多选取含有政治历史节庆、民族英雄色彩的文章,即使选了一此自话文,也都偏属议论文;属文学性质者,篇数略少。新版只保留孙文《立志做大事》,并将旧版第二册蒋中正《我们的校训)挪移到第一课,其余古典现代小说、散文、诗歌,全是新增;此外,更选入翻译文章《人类的祖先》和《火箭发射记》,让国中生有人类文化史观与尖端科技的世界观。想不到我当初万般委屈接下兼任教科书组,被屈先生称为苦海“贼船”的挑战,是我付出最多心力感情的工作,也是我在国立编译馆最有意义的工作成果之一。为达到改编的理想,恢复国文课本应有的尊严,让每一个正在成长学生的心灵得到陶冶与启发,在那个年代,我的工作是沉重的,不仅要步步稳妥,还需要各阶层的支持。在政治高阶层,我们必须寻求一些保护。我曾以晚辈的身份,拿着新旧国文课本目录拜望早年教育部长陈立夫、黄季陆;也以学生身份去看望武汉大学第一任校长王世杰,希望他们在舆论风暴之前,能对我们的改革具有同理心,因为他们自己是文人从政,对文学教育和学术尊严也有理想。我尤其记得黄季陆先生,对我侃侃而谈民国以来,国民教育的种种利弊得失,他很赞成政治退出语文教材,一谈竟是两小时,还说欢迎我以后再去谈谈我们编写的进展。可惜不久他即病逝,我未能再聆听教益。老国民党有不少被历史定位为政治人物的文人,很希望在稳定社会中以书生报国之心从政,却生不逢辰,生在政争的中国。在编审委员会中,我最需要资深委员的支持,当时代表编译馆最资深的编审者是洪为溥先生。我初到馆时,他对这个外文系的女子敢来作人文社会组主任颇感怀疑,甚至反感。经过几次恳谈后,对我渐渐转为支持。讨论第三册篇目时,我大力推荐黄春明《鱼》。没想到首次投票,未能通过,我和屈先生商量:“下次开会,能不能让这个案子复活,再讨论一次?”屈先生说:“还讨论什么呢?投票也通不过。”我说:“我为它跑票。”我第一个去跑的就是反对最激烈的洪为溥先生。他的办公室和我的相隔一间,窗外都对着舟山路台大校墙外一棵高大丰茂的台湾变树,太阳照在它黄花落后初结的一簇簇粉红色果子上,美丽中充满自信。他说:“这篇文章讲小孩子骑脚踏车,在山路上将买给爷爷的鱼掉了,回到家反反复覆不断地喊,我真的买鱼回来了!相当无聊,怎么讲呢?”我想起在美国普林斯顿大学一本语文教学书,读到一位中学老师写他教初中课本选了莎士比亚《麦克白》 一段:Tomorrow,and tomorrow,and tomorrow,creeps on its petty pace from day to day,To the last syllable of recorded time.明天,又明天,又明天。一天又一天在这碎步中爬行,直到注定时刻的最后一秒。这位中学老师问学生:“为什么连用三次“明天”?”学生的回答形形色色。但是多半抓住一点:活得很长,会有许多明天。老师听完后说:“你们想着,那么多明天可以去骑马、打猎、钓鱼,麦克白因为今天和昨天做了太多恶事,所以他的许多“明天”是漫长难挨。”用一个简单的字,一再重复,它所创造的意境,老师大有可讲之处。就像《鱼》,小孩不断重复“我真的买鱼回来了”,也有令人玩味低回之处。下一次开会时,屈先生果然将上次未通过的几课提出再讨论,洪先生突然站起来说:“我们的学生百分之八十在乡镇,对《鱼》中祖父和孙子之间的感情应是很熟悉,这样朴实的情景会让他们感到亲切。”第二次投票通过,我记得自己感动得热泪盈眶……。另一个重要的支持来自我们举办的几场全省老师试教大会,听到来自各地数百位代表的意见,几乎一致认为新编课文校易引起学生的兴趣,这给了我们选材更大的空间相面对批评的勇气。在那个渐开放而尚未完全开放的社会,文化界笼罩着浓厚的政治气氛,教育部统编本的国文和历史课本往往是社会注意的焦点。我因缘际会,恰在漩涡中心,得以从不同角度看到各种文化波涛,甚至时有灭顶的危机。到编译馆任职前,高中国文课本刚换主编。有人攻击高三下第六册国文最后一课选的是清代孔尚任《桃花扇》续四十出《余韵》:“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认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认为这段曲文分明是讽刺国民党。担任主编的师大周何教授是台湾第一位中国文学博士,他说:“我选的是清代戏剧,并不是我的作品。”攻击者说:“剧本那么多,你为什么偏要选一课?”周教授差一点进了我们称之为“保安大饭店”的警备总部。我刚组织国中国文编审委员会时,从不同的来源听到这件事,提醒我水中暗礁之多,听说原任馆长就是因此而退休。我的处境,若非亲历,很难预测。一位资深馆员张杰人先生,曾在东北协会任职。看过童年多病又爱哭的我,知道我进馆工作,间我:“你来这种地方做什么?”后来我让他吃惊的是,在进入“那种地方”之前,我已然历经人生波涛,不再哭泣了。第一个不能哭的经验,是国中国文一、二册初拟篇目提交编审委员会讨论不久,馆长交给我一份教育部的公文,命我们答复林尹委员的信。他指责我们新编国文的方向堪忧,忽略了国家民族意识,选文有幼稚的新诗和翻译报导文章,不登大雅之堂等等,馆长让我先去拜望林教授当面解释。我在约定时间到他家,进了客厅,他既不请我坐,也不寒暄,来势汹汹训斥新编篇目内容悖离教育方针。譬如杨唤的新诗《夜》。说月亮升起来像一枚银币,简直离谱,教小孩子看到月亮就想到钱;《西游记》哪段不好选,偏偏选猴子偷桃子:沈复《儿时记趣》有什么教育价值?我刚辩说了两句,他似乎更生气,说:“你们这是新人行新政了,我看连大陆的课本都比你们编得好!”说着说着,从内室拿出一本中共的初中国文给我看。我不知为何突然福至心灵说:“那么请您把这本书借给我,我带去给执笔小组作个参考,说是您的建议。”他突然觉得,我这个外文系的女子,敢来接这件工作,想必不简单,如今他对我夸奖“共匪”的教科书,倒是有了麻烦,如果我认真,他就有可能进“保安大饭店”。于是他请我坐下,用现代警员温和的口气问我哪里人?跟什么人来台湾?结了婚没有?丈夫做什么?i三个儿子读什么学校?然后问我,你父亲做什么?什么大名?我只好回答我父亲的名字和职业,谁知他竟说:“你怎么不早说!我和齐委员兄弟一样!”然后他向内室喊道:“倒一杯茶来,倒好茶!”我原以为许多故事是虚构的戏诧,没想到在现实里确实真有。二00三年一月二十四日《中国时报》有一篇报导。标题是“老教科书总复习,网络正发烧”,许多网友在网络上回味中学时代琅琅上口的文章,如朱自清《匆匆》:“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他们也记得《木兰诗),尤其以白居易《慈乌夜啼)获得最热烈的讨入而。还有一篇我个人非常喜欢的《孤雁》也选人课本。沙洲上一只孤雁,为一对对交颈而眠的雁儿守更。芦丛后火光一闪一闪,孤雁立即引吭呼叫,睡梦中惊醒的雁儿发现无事,以为孤雁故意撒谎,如是两回。第三次,猎人拿着香炬轰立眼前,孤雁飞到空中,拚命的叫唤,疯狂的回旋,但酣睡的雁儿毫不理会。眼睁睁看着猎人伸出残酷的手,将一只只熟睡的雁儿放进了网罗。从此,孤雁多了起来。二十余年之后,柯庆明(一篇序文,二十年岁月 齐邦媛老师在编译馆的日子),提到他多年后阅台大研究生入学考试的作文卷,题目是“影响我最深的一篇文章”。许多人写的竟然是《孤雁》,让他感动莫名。屈指算来,当年读这套新编国文的读者,现在也已是四、五十岁的人了,许多人大约还记得阅读这些作品的喜悦吧!住在丽水街三十多年,我把这第一版六册国中国文教科书和英文本《中国现代文学选集》两厚册,放在书架最尊贵的地方,抬头即见。国中国文的封面,是我去求台静农老师题写的。当时台老师竟然亲自穿过台大校园送到我办公室来,令我惊喜得连怎么谢都说不明白了。记得台老师说了一句勉励的话:“敢这么编国文课本,有骨气!”给我的支撑,胜过千言万语。编书第二年,教师大会建议编译馆编一本书法辅助课本,屈先生和台老师都推荐庄严先生。庄伯伯一九二四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哲学系,一九四八年,押运故宫文物抵台,曾任台北故宫博物院文物馆馆长、台北故宫博物院副院长,是我在故宫博物院兼差时的恩师。那时庄伯伯大约七十多岁,为了写这本书很费精神。因为读者的艺术层次太低,书法背后的文化素养尚未培养起来,进不了他们曲水流畅、诗酒风流的境界,所以他迟迟不能交稿:教科书组的办事人员,按照程序,常常催稿。每周五下午,我在台大教“高级英文”课程,常常在文学院回廊遇见他老人家夹个布包去中文系上课,也会向他催稿。他常常说:“太累了!做不出哄孩子的事了,你赶快找别人吧……”下了课,他邀台老师和我去温州街一间日式房子开设的“老爷饭店”吃鸡腿简餐,要把稿约还给我。我跟两位老先生吃了三次鸡腿餐,后来终于把书稿“逼”出来了,虽然印出来只是薄薄一小本《中国书法》,每年发行量却是三十多万册,多年来受它指引的少年总有数百万人吧……3、红叶阶前——忆钱穆先生世间之事,常有峰回路转的奇妙现象。我在武大时,没能赶上钱穆先生讲学的盛况。没想到在编译馆这位置上,却因“武圣岳飞事件”,让我有机会与钱穆先生联系上。在我进馆之前。“大学丛书”收到一份台大历史系林瑞翰教授的书稿,尚在审查阶段,是否出版未定,却有报纸报导:林瑞翰教授所著《中国通史》是台大一年级必修的中国通史课本,竟诬蔑岳飞跋扈,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要十二道金牌才召得他回朝。宋高宗为什么杀他,并不是那么单纯的事。如此不敬之言,台大竟作教材。而国立编译馆竟然接受林教授《宋史要略》书稿,将要出版,简直是动摇国本!有一位自称是岳飞小同乡的李某,连续写了数篇,说:“你们侮辱武圣。就是数典忘祖……”还有一位骂得最凶的立法委员吴延环。不但以笔名“誓还”在《中央日报》专栏不停地讨伐,并且在立法院正式提案,令教育部答询。王天民馆长虽在各报来访时详细说明:“馆里接受书稿,既尚未审查,更未有出版计划。”但是各报继续登载责骂的文章,有一则报导竟然说:“据闻该馆负责此事者,系一女流之辈,亦非文史出身。”王馆长是历史教授出身,知道当时各校学者无人愿审,亦无人能抵挡此政治意识的汹涌波涛,命我去拜见由香港来台湾定居的钱穆先生,请他作个仲裁,说几句话,指引一下国立编译馆对此书处理的态度。我对于前往钱府的事感到万分踌躇,不愿再遭遇坐与不坐、茶与不茶的场面。待我一向非常客气的王馆长说:“没别的办法,委屈你也得去一趟。”钱先生来台湾居住的素书楼,位于台北士林外双溪东吴大学后面一个小山坡上,有一条依坡而建的石阶路。我去外双溪的路上实在不知是何场面,深悔误入宦途。车到外双溪,沿东吴大学山径到山坡尽处,按了门铃,心情忐忑地走上石阶。钱先生出见时,尚未坐下便说,“我已在电话中说不能审查。”我困窘至极,慑儒而言:“我刚由学校来国立编译馆三个月,这份书稿是前任所留,如今舆论责难不止,请您看看,我们当如何解此僵局?”大约全出于同情心吧!钱先生接过书稿,放在几上。我道谢后仓皇辞出,几乎是奔下石阶,心想大约再也不用来了。谁知三天后意外接到钱先生电话,说请林瑞翰教授去谈一谈。再过数日,林教授亲自到馆里,他毛笔工整细密的手写稿二十二页,综合加添了钱先生面谈时给他的六种新资料,补充他书中岳飞部分。数据非常充实稳妥,提供了多面的论述。但是仍救不了我们,教育部来了一道公函,转来立法院的质询提案,“国立编译馆拟靠钱穆先生的声望,将讽毁武圣岳飞的作品,作大学用书出版,动摇国本……。”命令馆长随教育部长罗云平去立法院说明。质询之前数日,我带了许多资料去立法院图书馆谒见吴延环委员,详细说明《宋史要略》一稿原是前任留下,至今无人肯审,更不会近期出版。质询日,我坐在备询官员最后一排硬椅子上,王馆长高高胖胖,厚墩墩地坐在官员席;他有多年教学经验,对答时如在课堂,不慌不忙,质询者虽然来势汹汹,但亦不知应控以何罪,一本未出版的学术著作如何“动摇国本”?我自大学时期在学潮中开始(直到今日台湾的选举文宣),看尽了政治意识控制学术思想之狰狞面貌,没想到我“三更灯火五更鸡”苦读、进修,好不容易取得部定正教授资格,在大学教文学课程,竟到这里来看着我的老师王馆长被这些人指手顿足地以政治意识形态指责,如此伤尊严,多么不值得!我心中充满愤慨和悔憾,回到馆里,即写辞呈,馆长问我:“你觉得在这种局势下辞职是保持尊严么?你此时离开能说明什么立场呢?”他从桌上拿给我一封刚收到的挂号信,是钱先生寄来的,退还我随书稿送上的审查费两千四百元。一纸便签上写:“无端卷入贵馆书稿舆论漩涡,甚感烦恼。兹退回审查费,今后请勿再牵涉本人意见……。”馆长说,这本书我们短期内不能出版,但是你必须去对钱先生致歉,这才是负责任的态度。就这样,我开始了登上素书楼石阶十八年的缘份。轰轰烈烈的岳飞事件之后,是仍健在的陶百川、黄季陆、陈立夫、王世杰等长辈,他赞成国中与高中的国文教科书,以文学情操教育为主,少宣扬政治理念。至少,那时的教育部长罗云平实际上是支持的。在陈述编书理想时,我终于有勇气面对钱先生这个人,而不是他“国学大师”的盛名。他面容温和,倾听人说话的时候,常常有一种沉思的宁静。也是一种鼓励。从那时起,我原是为公事去爬素书楼的石阶,送稿、送书、请益,去得很勤。后来钱先生知道我是朱光潜老师的学生,谈到他三十年前去四川乐山为武大讲学之事。我告诉他,我听学长们谈到,清晨持火把去礼堂上他的课的情景。因此,有时钱先生也留我坐谈当年事。没有公事时,逢年过节和他寿诞前我仍去看他,直到他被迫离开素书楼。十八年间我在那石阶上下近百次,阶旁两排枫树长得很高了。一九八五年我车祸住院时,钱师母去看我,说老师很掂念。一年后我再去看他,慢慢爬上石阶时,才看到路旁小沟里积满了台湾少见的红枫叶。那些年,钱先生的眼睛已渐渐不能看书了。和钱先生真正谈得上话以后,虽然时时感到他自然具有的尊严,也感到一种宽容和温熙,也许我没有历史学问的背景,也就不知道什么是不能越过的界限。当他问我坊间有什么新书时,我有时会以外文系的知识,冒冒失失、糊里胡涂地带给他馆里出版的书,也买些坊间话题论著,如柏杨的书,送给他。我回台大之后,也常与他谈到我用作教材的一些书,譬如最早先用《美丽新世界》、《一九八四》和《黑暗之心》英文本时学生的反应,谈得最多的是《寂寞的追寻》。对于追寻寂寞这种文化现象,钱先生感到相当“有趣”(他的无锡发音至今难忘)。其实,一九八三年他亲自赠我的《八十忆双亲与师友杂忆》书中,钱先生回忆他一生重要著作多在园林独处的寂寞中构思完成,尤其详述任教于抗战初迁昆明之西南联大时,在云南宜良北山岩泉下寺中,独居小楼一年,在“寂寞不耐亦得耐”的情境下完成《国史大纲》,七十年来此书仍是许多人必读之书。只是他那种中式文人之寂寞和西方社会意义的孤独,情境大不相同。当然,一九七五年后,钱先生面对蒋总统去世前后的种种变局。忆及抗战前后中国之动荡,以史学家的心情观察,感慨更自深沉,他一直盼望而终于失望的是一个安定的中国。《国史大纲》完成之时,昆明、重庆在日本轰炸下,前线将士血战不休,该书《引论》说:“以我国人今日之不肖,文化之堕落,而犹可以言抗战,犹可以言建国,则以我全民文化传统犹未全息绝故。”此段文章使我更具体地了解他为什么肯在蒋总统邀请下,舍香港而来台湾定居,以为可以安度余年,因为他也和那时所有中国人一样,有八年之久相信抗日救国的必要,而一九五0年后台湾仍是捍卫中国文化的地方。我不敢进入史学范畴,但是对于文化史极有兴趣,尤其注意知识分子对政治变局国民中学国文教科书部编本,再接着是高中《中国文化史》的新编,每件事都是新闻的焦点。在那一段时期,我身兼人文社会组和教科书组主任的双重责任,随时有去住“保安大饭店”的可能,幸好生长在我那样的家庭,经历过许多大风大浪,父兄常常幽默地说,你当了这么芝麻大的官,却惹上了天天上报的麻烦,必须记住蒋总统文告里指示的,应当时时“庄敬自强”、“处变不惊”。爸爸以前曾说:“我这个女儿胆子小,经常“处变大惊”。”想不到,一九七0年代的国立编译馆竟是我的“壮胆研究所”其实,舆论界也不是一面倒,民间希望学术中立的革新理想者人数并不少,那时的影响。大学时代《国史大纲》曾是我们的教科书,在人生许多不同阶段也曾重读。近日知《国史大纲》在大陆又成必读之书,果真如此,书中首页“凡读本书请先具下列诸信念”的要求:“所谓对其本国历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随一种对其本国已往历史之温情与敬意。”对中国半世纪动荡,饱受摧残的人性应该有增加温厚自尊的影响吧。如今回忆近二十年,隔着小方桌,听钱先生说话,如同他的《引论》。都曾以不同方式,在不同变局中,对中国文化重作剖析。钱先生说话有时平静,有时激昂愤慨,在座有时仅我一人,有时和钱师母三个人。他的无锡话多半围绕着这个心思意念,并不难懂。我记得后来一次谈到文革红卫兵对师长和文化人的摧残,待这批人长大,统治中国,他们的暴戾人性会将中国带到何处去?我深以为忧。钱先生说,文革结束后,五十岁左右的人仍会保存一些国粹,他们有说话的一天,中国文化仍有延续的希望。那些年钱先生也常谈到台北的政局,尤其是文人对变动政局的态度。谈到抗战胜利后,西南联大由昆明迁回平津,还乡者几乎行李尚未安顿,战祸又起,人心惶惶。文人和一般百姓一样,亦不知何去何从。钱先生回到无锡家乡,在太湖畔之江南大学,教中国思想史等课,兼任文学院长。他在《师友杂忆》中回忆当时:“学校风潮时起,盖群认为不闹事,即落伍,为可耻,风气已成,一时甚难化解。”每日湖里泛舟,或村里慢步,心忧家国,以五彩笔纂集庄子各家注,于一九五一年出版《庄子纂笺》。一九四九年中共进驻时,大多数学者留在大陆,距抗战流亡不久,家人生计,顾虑实多,留下者没有不说话的自由,由批斗侮辱中幸存已属不易,中国学术研究至此几乎形成断层。一九五0年钱先生由广州去香港,与友人创办新亚学院,最早只有数十个学生,第一届毕业生只有三人,其中最杰出的余英时在《犹记风吹水上鳞》文中谈当年简陋艰困的情况和师生的“患难之交”,他对老师重要的著作和做学问开放的态度有扼要的见证。一九六七年钱先生迁居台北,政府礼遇学人,助其在阳明山管理局宾馆预定地上建一小楼,名“素书楼”,可以安居,讲学著述,颐养天年。他万万想不到的是,晚年“归”来定居的台湾竟也到了没有温情与敬意的一天,使他在九十六岁的高龄,一九九0年六月底,为尊严,仓皇地搬出了台北外双溪的素书楼,落脚在杭州南路一所小公寓,两个月后逝世。当年继任的国民党总统李登辉,没有意愿维护前任对归国学人的礼遇,举国将一代大儒扫地出门的莽撞无识,其不尊重学术的景况,为台湾悲。而当时在立法院尖刻强烈质询,要求收回市政府土地的陈水扁,后来任总统八年。十二年后,二00二年三月,台北市长马英九主持开启“钱穆故居”典礼,将它开放作为中国文史哲学研究之用。距我初登石阶整整三十年,如今脚步何等沉重。石阶上的院子搭了一个小篷子,典礼下午开始时春雨下得丰沛,小篷子遮不住雨,场面相当凌乱。我进去后,在后排找到个可以不被人发现的位子,可以听听,仔细想想这三十年间事,钱师母的心情更可想而知。当初议会叫嚣收回市产的时候,仍有一些史学研究的年轻学者前往素书楼探视,且为他整理、校订旧作。钱先生问他们:“这些人急着要这房子做什么?”他们说:“要做纪念馆。”他说:“我活着不让我住,死了纪念我什么?”余英时追悼钱先生写了一副挽联:一生为故国招魂,当时捣麝成尘。未学斋中香不散。万里曾家山入梦,此日骑鲸渡海,素书楼外月初寒。他在《一生为故国招魂》文中想用这副挽联来象征钱先生的最终极也是最后的关怀。“未学斋”是以前钱先生书房之名,是他苦学自修的心情,素书楼“今天已不复存在了。”这大概是余先生以国际史学家的身外,厚道的说法。钱先生自十六岁(一九一0年)读到梁启超《中国前途乏希望与国民责任》,深深为梁氏历史论证所吸引,一生研究历史,希望更深入她找寻中国不会亡的根据。他希望国家社会能在安定中求进步,而不是悍于求变,以戾气损伤文化。余英时说:“钱先生无疑是带着很深的失望离开这世界的,然而他并没有绝望……他所追求的从来不是中国旧魂原封不动地还阳,而是旧魂引生新魂。今天已有更多的人会同意这个看法。”我初见钱先生的时候,已是他的红叶阶段,深秋季节,思考的叶片已由绿色转为一种祥和的绮烂,再几番风雨,即将落了。他八十岁生辰南游,在梨山武陵农场写成《八十忆双亲》一文:“此乃常萦余一生之怀想中者。亦可谓余生命中最有意义价值之所在。”此文后与《师友杂忆》合集,充满了家人、友情温暖的回忆,也充满了他那一代文人在乱世,颠沛聚散的感叹:“余亦岂关门独坐自成其一生乎,此亦时代造成,而余亦岂能背时代而为学者。惟涉笔追忆,乃远自余之十几童龄始。能追忆者,此始是吾生命之虞。”忘不了的人和事,才是真生命。这也是写《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的钱穆先生说的话。我近年迁居,目前的书房正壁上挂着一幅钱先生赠我的墨宝,录明儒高景逸先生的五言绝句五首,开始一首即说出他在外双溪定居的隐逸心情:“开窗北山下日出竹光朗楼中人兀然鸟雀时来往……。”署名“丙辰重九 钱穆 时年八十有二”。那时他视力已差。这幅字更是珍贵。在它对面墙上,挂着庄灵所摄的一棵兀然挺立的阔叶树,上面的枝叶明晰地投射在光影交错的山岩上——这也是我企望的情境。想念那些年,钱先生为什么愿意与我谈话?他是学术思想史家,在制度史、沿革地理,以至社会经济各方面都下过苦功,而且都有专门著述,到台湾后又着手《朱子新学案》、《古史地理论丛》等整理工作,由台大中文系戴景贤、何泽恒等协助校阅。他与我谈话,从不论及更学研究,但谈人生,如他在《八十忆双亲》书中说:“国民政府退出联合国,消息频传,心情不安,不能宁静读书,乃日诵邵康节、陈白沙诗聊作消遣。继朱子诗续选两集,又增王阳明、高景逸、陆柠亭三家,编成理学六家诗钞一书……窃谓理学家主要吃紧人生,而吟诗乃人生中一要项。余爱吟诗,但不能诗。吟他人诗,如出自己肺腑……。”由读诗谈人生,谈文人在乱世生存之道,他认为书生报国,当不负一己之才性与能力,应自定取舍,力避纷扰,所以抗战胜利之后不去京沪平津各校,回到家乡太湖畔读书,再曲云南去香港,来台湾,至少保住了不说话,更不必在中共批斗中“坦白”的尊严。到台湾后应文化学院(现为文化大学)历史研究所聘,每周两小时曲学生到外双溪上课,并任故宫博物院特聘研究员,生活得以安排,从未发表任何政治言论,如余英时文中说,“时间老人最后还是公平的。所以在他的谈话中,他总是强调学者不能太急于自售,致为时代风气卷去,变成吸尘器中的灰尘。”自一九九0年八月三十日钱先生逝世,我都念着,有生之年能写此记忆。因为对历史的温情与敬意,世界上仍有忘不了的人和事。4、编纂文学与和文化丛书我在国立编译馆五年,在那个年代,使命感很强,当然有许多可记忆的事。小学、国中、高中各科教科书都有编审委员会,聘请的学者专家至少有五百位,学术界菁英甚少遗漏。每书定稿都有许多“声音和愤怒”。常有人辩论未决时拂袖而去,馆员追到楼梯上劝回。音乐科和美术科因选取代表作而争论甚多,历史科主编王德毅教授谦虚温和,编辑委员畅所欲言,书出后没有引起政治风暴。钱穆先生推荐杜维运教授编辑高中《中国文化史》教科书,也在一九七三年由国立编译馆顺利出版,使用期间未闻有太多批评。我的本行英语教科书编写过程虽有技术辩论,却是最稳妥顺利的,那时研究英语教学的师资几乎全在师大。一九七三年八月出版的国中英语教科书,大约是中国有史以来第一套自己编写的英语教材,几位有理论、有实际经验的青年学者反复讨论,慎重定稿,对台湾的英语教学有切实的影响。当时由朱立民先生担任主任委员,编辑小组有李敞、陈永昭、傅一勤、黄灿遂;直到二十多年后(一九九七年)我担任主任委员,聘请张武昌、周中天、施玉惠、黄灿遂等编审委员,都是师大最优秀的英语教学名师,与他们讨论是我最愉快的经验。我的另一个工作是征询、阅读所有相关的重要的审查意见书。那时国立编译馆的权责是编审国小、国中、高中教科书和大学丛书,委托编译馆出版的学术用书和馆内自行编纂的书也在被审查之列。基本上以“政治正确性”与“专业正确性”为原则。由此我看到了当时及往后也成为各科系权威学者的审查意见书,几乎全是亲笔手稿。在复印机普遍使用之前,将争议性强烈的审查意见交给原著者,唯一的方式是由馆员抄写,才可以“保护”审查人,不致因同行认得手稿笔迹而引起争端。如今想象那些“落后”到原始的文书工作,颇有啼笑皆非的感觉。在阅读审查意见中,我对台湾学术界,甚至各校师资,有深一层的认识。各种领域的争论,虽颇为严苛,但大多数是认真可敬。至今我仍记得中文系几篇派系分明的审查意见,让我们难以处理。也仍记得有些“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审查文章,令人感动。师大英语系汤廷池教授,开会不停发言,他的审查意见往往长达十余页,用极小的字手写,读来感到他精力无穷,但他的确是真正关心,对应用语言学理论与批评方面的建议相当中肯,所以虽然态度严峻。坚持己见,仍是可敬的学者风格。另一位是台大中文系张亨教授,原是国文教科书执编小组成员,他倾全力搜集可能用上的资料,筛选读物,尽心致力,极为投入。然因对编审委员会的意见无法协调,愤而离去,是我在教科书编写工作上的一件憾事。我在编译馆除了负责教科书,对不同领域的经典著作同时进行编译计划。我清清楚楚地记得为“大学用书”出版的第一本书《西洋哲学辞典》,项退结教授带着编译计划和部份初稿来到这间屋子,坐在这张桌子前的情景。他说明根据布鲁格(W.BrUgger)"Philisopphisches WorterbUCh德文中译,删去过多的宗教辞语,凡是经过修改的条文,都注明项退结(Hang英文署名。在那个出版不易的年代,我当时确知这样的书就是一个国家出版者,一个归属教育部的国立编译馆(Nationl Institute forCompilation and translation)值得做的事。这本重要而巨大的参考书,一九七六年出版以来仍是相当实用的。我亲自邀集增订(updating《经济学名词》,将一九四一年国立编译馆编订公布的三千六百二十五则中文名词,增为四千一百五十六则,一九七七年由台北正中书局出版,因应世界经济三十多年变迁的新时代。将近一年的工作时间,几乎每周参与编订会议的学者,有施建生、于宗先、田长模、侯家驹、陈昭南、陈超尘、华严、杨必立等经济学教授,由施建生先生担任主任委员。每次开会。认真斟酌定稿,却总是笑语盈盈。据年轻学者说,那是经济学界少有的盛会,留下的是珍贵成果。在翻译英美名著方面,我自认最有价值的,一本是侯健翻译《柏拉图理想国》(一九八0年联经出版),一本是张平男翻译奥尔巴哈《模拟:西洋文学中现实的呈现》 (一九八0年幼狮文化出版)。侯健先生是我那一代外文系出身之中,中英文皆有深厚根柢的人,专长中西文学比较批评。《柏拉图理想国》不仅是哲学与文学批评,也是文学创造,是西方分析哲学相知识论的渊源。高友工教授在中译序称赞侯健的中译本完整而且详加注释,“文字流畅而忠实,通俗而典雅,是件值得大书特书的文化史上大事。”我与侯教授在台大同事多年。常在各种聚会听他用浓重的山东腔发言,如高序所言:“能倚马万言,文不加点,听众往往有无法完全领会的苦处了……因为他的思路敏捷,而学识过人,他的旁征博引如同天马行空。”侯教授一生辛劳,未及退休即早逝,盛年译出此书,不枉此生。张平男先生翻译《模拟》时,是以严谨慎重、如履薄冰的态度全力以赴。正如此书副标题:“西洋文学中现实的呈现”所示,它是语言学、文体学、思想史与社会学,可说是精细学问、艺术格调、历史想象及当代意识多方面极为成功的结合。一九四六年德文本出版后,一直以各种文字译本作文学课程的必修读物。书申所用语文多达七种,译者虚心求教,得以解决,此书之出版实有重大意义。社会科学方面,最大的计划是编纂“现代化丛书”。我邀集中央研究院的杨国枢、文崇一、李亦园先生主持编纂“现代化丛书”,希望将世界关于现代化的理论介绍到台湾。既要推行现代化,就得对“现代化”的意义有基本的了解,这实在是一件很困难、很重要、很庞大的工作。这个计划很大,当年也只有国立编译馆可以推行。曾经邀集许多相关学者共同拟定出书计划,可惜出版的书不多,但总是做了一些,包括:《当代社会问题》、《开放与封闭的心理》、《现代化:抗拒与变迁》、《寂寞的追寻:美国文化濒临断裂边缘》、《迈向现代化》。这五本书总名为“现代化丛书”,都由国立编译馆主编,四年间陆续出版。这段时间也是我在文学界之外,与文化界最大的连系。我记得《当代社会问题》和《开放与封闭的心理》要出版时,特别邀请杨国枢先生写篇总序,杨先生用两个星期的时间写了一万字的序。序文写到“现代化”是对过去旧社会的一种挑战,从清朝鸦片战争以来,中国就因各种原因积弱到民国,现在我们开始做现代化工作,一定要用新观念克服积弱的原因。使台湾经济起飞。因为王天民馆长已经离职,换了印刷事务起家的熊先举馆长,也是原来的教科书组主任。新馆长看了之后,说杨国枢一直不是很忠党爱国,觉得这篇序文把中国旧社会说得好像一文不值。我说现在已不是反共抗俄时代。熊馆长说,“我不跟你辩论国策,我不能接受,换个人写。”我说:“他专为这两本书而写,我不能退稿。”他说:“我不能接受,反正不能印。”他非常坚持。我知道“现代化丛书”已经做不下去了。后来翻阅出版的“现代化丛书”,杨先生那篇序文果然未被采用,新馆长反对就是因为杨国枢是“自由派”。我对杨国枢说明了这件事,未定的计划等于风流云散一样,杨国枢序文事件,是我最后的防线,我不愿意再退让。这不是一篇序的问题,是我为了学术理念与尊严作去留决定的时候。我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我下定决心离开国立编译馆。当时台湾社会科学的理论知识很少,我们拟定文化丛书的书单非常辉煌,可以帮助新思想有系统地深入扎根。但是新馆长接任后,文化丛书已无法有所作为了。所谓“三日京兆”,中国官场的新人新政意义大约就是没有延续性,没人关心扎根的未来。我辞职之后,所有建立的出书计划,都被一扫而空了。离开编译馆之后,我唯一具体牵挂的是寄望甚高的马克吐温(Mark Twain,1835-1910)长篇小说中译本全集,当时已交稿的有四本:翁廷枢翻译《乞丐王子》 (一九七八年黎明文化事业公司出版)、萧廉任翻译《古国幻游记》 (一九七八年黎明文化事业公司出版)、丁贞婉翻译《密西西比河上的岁月》 (一九八0年国立编译馆出版,茂昌图书有限公司印行)、林耀褥翻译《浪迹西陆》 二九八九年国立编译馆印行)。译者和校订者都是台湾最早出国研究美国文学而最可靠翔实的译笔。多年来,我一直推动西方代表性作家作品能有完整的中译,让国人看到不同文化的真貌与深度,这方面日本的翻译成就令人佩服。我们处处看到、听到中文著作,言谈中肤浅地引用马克吐温的幽默,美国这位十九世纪的幽默大师可说是无人不晓,但有多少人知道那“幽默”里面蕴含多深的辛酸与批评,讽劝新兴的美国文化建立自信与自己的风格。我离开之前曾一再拜托馆里承办书稿印刷的单位,把这套书交由同一家出版社,不要分散标售。但是,它们和其他的书一样,交稿之后,银货两讫,除非有人有权追踪,否则就是落入图书室某一个阴暗的角落,不见天日。例如林耀褛精心中译的《浪迹西阵》,从未上市。它们成了我多年痛惜的,念念不忘的“马克吐温孤儿”。5、变树的启示一九七七年夏天,在台大外文系教英国文学史的李达三教授到香港去教书,侯健邀我回台大专任教这门主课,这是我终身志趣。在编译馆的岁月,风夜从公,我非常认真而勇敢地做了很多改革,完成文学文化的计划,包括:翻译中国现代文学创作进军世界文坛,放下“政治正确”的尚方宝剑,从文学的角度新编国中国文教科书,以及编纂西方文化经典和“现代化丛书”。很多人以为我会继续这份工作,但我内心真正喜欢的是回校园教书,因此当我离开时,也就无所眷恋了。离开国立编译馆那早上,我独自一个人站在曾度过五个夏天的办公桌前,望着窗外那棵美丽的变树。在一切俗务烦恼之外,我曾多少次从那台新的电动打字机上抬头,看到日影移动的神奇,多少次不由自主地在心中升起《树》歌(JOyceKilmer"Trees”)之中的赞叹:A tree that looks at GOd all day.And lifts her leafy arms to pray.这树整日仰望上帝。高举枝叶茂密的手臂祷告。啊!它使我想起,这些年中我曾度过多少“难过苦关头”,寻找了多少解决难题的方法,请教了多少学者专家,折冲、讨论。达到一个“国家出版人”的稳妥结论。他们的审查意见,在那个没有复印机,没有计算机的时代,都是一页一页的墨宝……这些学者的大名可以说涵盖了一九六0到八0年代的台湾文化史,他们的声音笑貌,这棵变树隔着窗子,看得真切。一九七七年暑假,王馆长已退休,我从编译馆全身而退,他全心而退,回到台大那宁静的文学院老楼,斑驳而明亮的回廊。第九章、台大文学院的回廊1、外文系今昔由那几步台阶走下来,穿过如今已不存在的舟山路,进入台大旧墙内的校园,穿过校警室、福利社,从行政大楼和农化馆间的小径出来,立刻面对文学院的红楼。横切过种满了杜鹃花树的椰林大道和纪念傅斯年校长的传钟,即可从气势宽阔的门廊进入回廊。对于我,似乎有一种“仪式”的意义。这敞朗、陈旧的回廊,以大半圆的弧形,稳坐在台北帝大(创立于昭和三年,一九二八年)初建的校园中心,两端开着小小的门,中间包着一个小小的院子,和我三十年前初见时完全没有改变。在台湾漫长的夏天,隐约可以感觉到流动着一种Whispering coolness(我无法中译这种感觉),安顿我的身心。我的教书生涯由此开始,也将在此结束吧。很难与记忆妥协的是,外文系的办公室已经搬到楼下,现在是个热闹的地方了。进了院门楼下右转一排大屋子,只有这一间的门经常开着。迎面是一座木柜,上面放着一把当年标准办公室用的大铝茶壶,没有力气从木柜上提下那把茶壶的时候,你就该退休了。茶叶装在白色小麻袋里,由总务处分发给各系办公室。我至今记得咖啡般的茶色与苦涩的茶味,两节课之间实在太渴,也常得去喝一大杯,茶几乎永远是冷的。木柜有数十个格子,当作教师的信箱,后面桌椅相连。坐着五位助教和一位事务员,川流不息的人和事。一直到我退休,外文系没有一间真正的教员休息室。上课前后的“交谊”似乎都在回廊“举行”。我至今记得,有时从二十四教室出来等下一节课钟响,相当疲劳地靠窗台站着,会看到走廊那一端出现一位多年不见的老友,免不了有“惊呼热中肠”的场面,然后匆匆忙忙在粗糙的木窗台上写下电话号码,各自奔往教室。那时外文系编制已近八十人。还有许多位兼任老师。第一批开课的老师如英千里、王国华、黄琼坎、苏维熊、李本题、夏济安、黎烈文、周学普、曹钦源、曾约农等都已离开。一九七0年以后的台大外文系,有人戏日:“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在那陈旧斑驳但敞亮可爱的回廊,来来去去的学生有许多是联考第一志愿分发来的,心理上也许有置身雕栏玉砌之感。而课程确实有很“现代化”的大改变。最大的推动者,恰好一位姓朱,一位姓颜。朱立民和颜元叔先生在一九六0年代后期由美国拿到文学博士学位归国,在台大校园被称为“稀有贵重金属”;不久另一位文学博士胡耀恒先生也回到台大,以最新方式讲授西洋戏剧,带领学生以比较文学方法关怀中国戏曲的发展。影响最大的改革是重编大一英文课本,以增强全校学生的英文能力,扩展人文和科学方面的知识。为本系一年级学生开设“文学作品读法”,列“中国文学史”为必修课,此课前后有台静农、叶庆炳、林文月、柯庆明等中文系名师授课,不仅使学生真正认识中国文学的传统和演变,也增强中文和外文两系的师生情谊,影响学生日后进修的视野,甚为深远。“英国文学史”改为两年十二个学份的课程:第一年由中古英文时期(The Middle Ages 1485)到十八世纪The Eighteenth Century):第二年由浪漫时期The Romantic Period,1785-1830)到二十世纪(TheTwentieth CentUry)。使用的课本以重要作品为主,不仅是背景、潮流、发展的叙述而已。我教的时候已使用全世界的标准本,诺顿版的《英国文学史》 ,共约五千多页。在台大我一直讲授英国文学史第二年课程,有一年颜元叔先生出国。由我代课,上了英国文学史第一年课程。此课我在中兴大学教过四年,有过相当研究。同一星期之内要按不同的进度调整自己的思绪,在二年级的教室讲八世纪北海英雄史诗《贝尔伍夫》,甚至还须放一两次古英文发音的唱片。第二天则在三年级班上费力地阐释十八世纪奥秘浪漫诗人威廉.布雷克《心灵旅者》,此诗描写两个反方向转动的循环,自然与人生,其中奥秘实非课堂中可以完全阐释。我在中学时曾读过一篇英国人写的文章,他说人脑里似有许多隔间(compartments)储藏不同的知识。我在脑中清清楚楚区分英国文学史各阶段重要作品。各自为它的时代璀璨发光,所以自己并没有时空混淆或时代错置(anachronismn)之虞。2、重温二十岁的梦回到台大第一堂上课的情景,很难令人忘记,那该称之为“盛况”吧!钟响后,我走到回廊左转第一间“十六教室”,以为自己走错了,除了讲台,座位全部坐满,后面站到贴墙,窗外也站满了人!这门必修课全班有一百三十多个学生,而第十六教室只有五、六十个座位,所以引起那个盛况的场面。后来调整到新生大楼,第二年回到文学院一间大阶梯教室。我确实是在惶恐中走上讲台,勉强平静地说了开场白,迅速地抓住了唯一的救援,一支粉笔,写了两行这一年的计划:起始于浪漫时期和将要讲授的第一位诗人威廉·布雷克。为了稳定自己和“听众”,我先用中文说明英国文学史和一切文化史一样,划分时代和流派都没有放诸四海皆准的定名。如自一六六0年英王查理二世复位到佳冠诗人约翰·德莱顿(JOhn Dryden.1631-1700)的十七世纪后半期为“复辟时期”(The Restoration Period ,和我们即将开始正确阅读的浪漫时期,都有很复杂的历史意义。我不赞成,也没有能力用中文口译原作,所以我将用英文讲课,希望能保存原文内涵的思想特色。我不愿用“浪漫时期”的中文译名,简称那一个常以热情进入深奥内在探索的时代。因为“Romantic”所代表的既非唯美,亦非中古以降罗曼史(Romance)中虚构的奇情。它是一种对崇高(sublime)理想永不妥协的追求。强调创造力与情感抒发的浪漫主义其实是对前世纪守教条的新古典主义的反动。其回归自然(return to nature)的呼求,强调大自然引导个人心灵对真善美的追寻与沉思。中国近代教育系统以英文为主要外国语以来,大学外国语文学系以英国文学更为必修课,乃是必然的发展。至今最简单明确的原因,仍可用泰恩(Hippolyte Taine.1828-1893)以德国人的观点来说明,他写《英国文学史》时说,要藉一个丰富而且完整的文学成长史分析时代与种族的关系。在他之前,在他之后。西方文学理论发展出许多不同的流派,忙煞学院中人,但泰恩的文学三要素 时代、民族、环境——仍是文学作品能否传世。或隐或显的基本要素。教文学史并不是教文学欣赏。不能以个人的趣味选材。每个时代的精神与风格不是一时的风尚,而应存在于才华凝聚的长篇杰作,或是形成个人风格的一些连续短篇,如华兹华斯的《序曲》,记录了诗人个人心灵的成长与自然的交会互动。柯立芝的《古舟子咏),以航海象征人生的罪与罚,和求取救赎的神秘旅程。拜伦的《唐裘安》 虽未完成,但仍是文学史上最长的讽刺诗。雪莱的《解放普罗米修斯》 是一出四幕的抒情诗剧,道害者因残暴招致毁灭,盗火者才得解放。在雪莱心中,心灵因有爱和宽恕而更显崇高。即使写作生命只有五年的济慈,直至生命尽头,仍放不下曾投注心力的更诗长篇《海柏里昂的殡落》 。诗人藉梦境写旧日神祇殡落的痛苦,抒写自己对文学的追寻。他在梦中置身林中荒园,来到一个古老神庙,庙顶高入星空。站在庙旁大理石阶前,他听到馨香氨氢神殿中有声音说:“你若不能登上此阶,你那与尘土同源的肉身和骨骸,不久即将腐朽,消失湮灭于此”;他在寒意透骨浸心,死前一刻。奋力攀上第一阶,顿时生命倾注于业已冰冷冻僵的双足,他向上攀登,好似当年天使飞往天梯。神殿中的女绅对他言道:“一般的人生都是苦乐参半,而你却锲而不舍,探索受苦的意义,你不就是梦想族吗?要知道诗人与做梦者是截然不同的。前者抚慰世人,后者却只对这个世界困惑。”济慈投入大量心思写中长篇。他认为必须认真经营,给足够的回旋空间才能容得下泉源迸发的想象和丰沛的意象。所以他的长诗《圣亚尼斯节前夕》和中篇《无情女》等晶莹璀璨的半叙事体诗,和他的颂诗一样,是世世代代传诵的珍品,可见他的诗并非只是依凭灵感之作。但是长诗只能作专题研究,在文学史的教室只能叙明主旨,文字风格,代表性的段落。短诗更适作为佳例,加以讲解,阐明诗意精髓。如果人在生命尽头,能看到时光倒流,我必能看到自己,站在文学院那间大阶梯教室的讲台上,好似九十岁的爱蒂丝。汉弥尔顿,以英文写作希腊神话故事而站在雅典的圆形竞技场(Arena)接受希腊政府的文化勋章。我的一生,在生生死死之间颠簸前行,自幼把心栓上文学,如今能站在中国唯一敢自由讲授、传播西方文学的土地上,对着选择文学的青年人,用我一生最响亮的声音读雪莱(西风颂)O Wild west wind,thou breath of Autumn`s being-Thou from whose unseen presence the leaves deadAre driven,like ghosts from an enchanter fleeing.啊!狂野的西风,生而犷烈的秋风——枯萎的落叶,在你倏忽而至的吹拂下,飞旋如巫者横扫的鬼魅……由西风这样狂烈的横扫开始,在连续两小时,我将无首十四行的组成稍加解说,再将其实行一气读完,环环相扣的激情不能中断。西风升起,加速,如巫师驱赶亡魂到冬天的坟地,等到来年复生;天上流云,变换呼应,如地上的枯叶,飘浮在磅礴蔚蓝的天空,如狂女飞扬的长发。Black rain,and fire,and hail will burst:O hear!(有黑雨、火和飞雹逐一炸开,听啊!烈火!)西风吹至海上,连海底宫殿的花木都颜色灰败,纷纷落叶。作者祈望自己能成为西风的号角,吹醒人类的沉迷:If winter comes,can spring far behind?(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这一行结语既不巧妙,也不轻松!是人性灵的生命力,宇宙物景的想象,创造的生机,要这样读过全诗才知道那一句的真意!这时到了朱老师那年纪的我,对着环境俯视着我,与我当年同样二十岁的学生,记起了最初的感动,挥臂扬发,忘我的随西风回旋……这是一首不老之歌,每次重读,总似回到了二十岁的心情,也忘不了朱老师的灰长袍……我的一生,常似随西风疾行,攀山渡海,在人生每个几近淹没志气的阶段,靠记忆中的期许,背几行雪莱热情奔放的诗,可以拾回一些自信。每读济慈诗,总先忆起那时在三江汇流的乐山,遥闻炸弹在我四周的世界呼啸落下。前线战争失利,我们必要时要撤往雷马屏峨,他的诗与我似是人间困苦相依,维系了我对美好人生的憧憬。我在经济日渐繁荣的台湾教英国文学的时候,朱光潜老师和吴宓老师正在文化大革命的迫害与熬煎之中。我热切地引领这些在太平岁月中长大的二十岁学生进入诗篇不朽的意境,但有多少人听得出真正的沧桑心情?为了不疏漏文学史经典作品,我详定进度表,散文和小说都有适当的介绍和阅读要求,在课堂选择重点导读,而必须详读的仍是诗。浪漫时期到济慈为止,大约是一学期的课。从秋天到了冬天,下学期从春天到夏天,是维多利亚时代到二十世纪。3、维多利亚时期讲授“浪漫时期”文学,我可以投入大量心力,但是到了“维多利亚时期”,我就得全部投入脑力了。文学的境界好似从布雷克的《天真之歌)到了《经验之歌),曲热情奔放回到冷静沉稳。英国文学史进入了以思维论辩的散文和小说为主流形式的理性时期。维多利亚女王在位长达六十四年。自十八世纪中叶。英国揭开工业革命序幕后,生产力大增,为寻求新市场,大规模向海外殖民,造就了他们颇感骄傲光荣的“日不落帝国”。国家财富增加。面对的人生问题更趋复杂,人文思辨随之加深,科学与宗教的互相质疑,人道的关怀,艺术品味的提升和思想的宽容等,所有大时代的课题都激荡着有识之士的文化观。这时期的散文家,如卡莱尔、密尔、拉斯金、沃尔特·佩特和王尔德等,他们的代表作今日读来,几乎篇篇都是精采的知识分子充满使命感的论辩,他们的听众是中产阶级,共同关怀的是国家甚至人类的心灵。二十世纪的三0年代是现代主义的高潮,在自由思想主流中,英美的文学界对维多利亚时代语多嘲弄,批评他们讲究礼法(respectability)和拘谨的道德观是伪善;但在二次世界大战之后,世界饱经风霜,大英帝国的日头渐渐落了,英国人回首维多利亚盛世,对它重新评估。重生敬意与认同。我四十多岁时,在种种困难之中前往美国读书,而且不选容易得学位的科系而直攻文学,全选重课,因为我已教书多年,深知文学史与批评是台湾所需,而我在读大学时,此课因抗战胜利复原,老师只教至十七世纪,以后的文学史,无法自己摸索寻路。所以到印大进修时,尽量修断代史及重要核心课程。这也是我一生诚意。那些课程的“必读书目”是我后半生做学问的开始,培养有系统、有深度选书读的能力。除了为教书备课,也发展出自己对史诗与乌托邦文学的兴趣。英国文学自穆尔的《乌托邦》以后,直到十九世纪,各种观点,形形色色的作品成为文学一大支流。我对这时期博特拉《乌有之乡》 曾做了些研究。书名“Erehwon“实际上是“NOWhere”的反写,这本书是受缓夫特《格理弗游记》后二章启发所写的讽刺文学。那个位于渺茫海隅属于英国殖民地纽西兰的乌托邦,一切典章制度、语言行为皆是新创,反讽当时被热烈争辩的达尔文学说。许多新颖的创见。如对疾病的惩罚、未诞生者的世界、生命与死亡以及何者为始何者为终等等,都是极有越的探讨,对二十世纪初剧作家萧伯纳和写《时间机器》 闻名于世的科幻文学先驱赫伯特·乔治·韦尔斯影响很大。漫长文学史的发展演变中,诗风的变化最为明显。在维多利亚时期被尊为“桂冠诗人”(Poet Laureate)近半世纪的丁尼荪身上。可看到所谓“声名”的兴衰。饱受现代派嘲弄的丁尼荪,声誉之起伏反映不同时代的品味,是英国最有成就的诗人之一,题材之涵盖面。文字之精湛,在当时和后世,都可以无愧于桂冠诗人的荣衔。因为写作时间长达半世纪,对人生的观照比他崇仰的济慈更为宽广,《牛津英国文学史》认为他可媲美拉丁诗人味吉尔。味吉尔的更诗《伊尼亚德》 比荷马的史诗更多人性的关怀。我上课时当然不偏不倚导读各家代表作,指出诗风的变化和文学批评的时代特征。但是个人内心感触更深者,如丁尼荪的 《食莲者》、《尤利西斯》、《提桑纳斯》等篇,取材自史诗和神话,以现代人的心思意念,精心琢磨的诗句,吟咏出新的情境,不只是重建了传奇故事,而且增添了传奇的魅力。他以往昔情怀所写的挽诗(纪念海兰姆),前前后后二十年时光,反复质疑生死,悲悼与信仰。《阿瑟王之牧歌》,十二首一系列的叙事诗,借古喻今。探讨内在和外在世界的文化意义。二十世纪初的现代派和世纪末的后现代派诗人虽可嘲弄他不卖弄机智是迟钝。却无法超越他数十年坚持而成就的诗歌艺术。和丁尼荪同时代的布朗宁,以戏剧性的叙事诗著称;《抵达黑色城堡》的主人翁历尽身心磨难终于抵达黑塔时吹起号角,诗中骑士的旅程似谜般噩梦。充满了黑暗的魅力。有人说它是不服输的勇气;有人说是坚持自我放逐的绝望,但是两百零四行的长诗中,汇集了种种幽暗可怖的意象,读后仍感震撼。安诺德《大夏图寺诗章》的名句:“徘徊在两个世界间,旧世界已逝,新的无力诞生” ,更透露出诗人的忧虑。在所有充满不安的时代,这些诗句沉重地盘旋在读者心中。他们那个时代,已是我想象可及的时代。那时代的人物、希望和忧虑,一切的争论。已接近我父亲出生、长大、接受教育的时代,再过数十年,口诵言传给我,已不仅是书中学问,已可用以质疑今日生存的实际人生。世世代代知识传承之间,令人仰慕的前人,好似纯金铸造的环扣,已不全只是名字,而似可见可谈的人。我自念大学那些年就常常想,若是雪莱和济慈能再活五十年,会是什么光景呢?还能保持他们的纯真和热情吗?到了二十世纪,第一位重要作家哈代带我们进入了一个亲切熟悉的世界。他以小说著称于世,但他中年后,开始写诗。哈代的诗甚少飘逸潇洒的“仙品”,总是淡而微涩,很贴近我实际的人生。人到中年以后,梦幻渐逝,每次读《她听到风暴》都有不同的感动。在病痛甚至大大小小的手术中,《唤我》诗中情境:“在纷纷落叶之中,我跟舱前行,听到那年轻女子的声音唤我。”那声音的力量,实际地助我忍受疼痛,将心思转移到宇宙洪荒,岁月轮回之时。哈代之后必读的是浩斯曼、叶慈、艾略特和更多重要的诗人、小说家。时间越来越靠近我们生存的时间;空间也因旅游可至而不再遥隔。我用最大的理性,使教学的进度能顺畅达到泰德。休斯近乎奇异的、狰狞生猛的“新”诗。我努力不匆忙赶路,但也尽量少些遗漏,不致成为认真的学生日后十大恨之一。我在台湾讲授此课将近二十年,是一生最好的一段时光。今日世界约四外之一的人使用英语文,对英国文学史的认识是导往西方文化深入认识之路。二000年诺顿版《英国文学选集》发行第七版新书,篇幅增长为二千九百六十三页。编辑小组将英国文学的范围由原有的英国、苏格兰、爱尔兰更扩大至更多以英文写作的二十世纪文坛名家,新辟一章为《大英帝国之兴衰》。奈及利亚的阿契贝,南非的柯慈,千里达的奈波尔,甚至写《魔鬼诗篇》,来自印度的鲁西迪都网罗在内,几乎是个小型的世界文学史。近代历史的发展在此亦颇脉络分明地呈现了。离开台大之前,我在同仁研讨会上曾宣读一篇报告《哈代与浩斯曼的命定观》,对现代诗作了另一种角度的探讨,也结束了我用学术观点“讲”诗的生涯。也许是我太早读了那么多好诗,眼界日高,自知才华不够,不敢写诗。除此之外,我当另有天地。4、“高级英文”课和革命感情我回到台大另一座安身立命的基石,是自一九七0年到一九八八年担任中文系和历史系研究所共同开设的“高级英文”课程,它是我最稳定、最强大的挑战,也是我最乐意接下的挑战。那个年代,几乎所有文学院研究所的学生都有进修的企图心,除外文系稍好,中文系、历史系的外文能力不够深入研究文化,因此阅读的幅度、深度和速度都必须加强。一九七0年,我开始教第一班时,为测量他们的思考和英文深度,先油印一些有关世界文化的英文单篇文章,给他们读后回答我一些问题。我惊讶地发现,这些研究所一年级的学生,很少读过西方文化观念的作品,更未曾有过与一本本英文原著奋斗的经验。我认为要达到任何语文的深处,必须由完整的书才能看到比较完整的看法,不能只阅读零星的选文,所以我希望上学期至少读两本,下学期读三、四本。当我说出这个计划时,引起一阵轻声的惊呼:“怎么?要读五、六本原文书吗?”但是,我了解,台大研究所学生不会承认什么是“困难”的。我自幼读书,最爱那些令我反复思索的书。在美国读书或到欧洲访问,关注比较文学的领域,以东方人的心态(mentality)看西方多思辨的文化;再由西方的观点看中国丰美的文学,往返之间,天地极宽,可以与这班学生认真讨论的甚多,很值得我悉心计划。选取内容丰富、文字优美的书,对我不是难题。我最大的难题却是如何在同时对不同领域的人说话。中文系和历史系是我所尊重的专业领域,他们在校选修的课程不同,未来进修和工作的目的也大不相同,我如何能引起他们共同的兴趣,达到“高级”英文的程度?唯一可行之路,也许是诉诸于共同的文学心灵。那时是以美苏为主,冷战炽热的世界,台湾在反共抗俄二十年后,禁书名单很长,可以作为教材的英文数据多来自美国,最“前卫”的新书只有极少数在台大附近,如欧亚、双叶等几家书店,照相盗印文化、心理或哲学方面的书,装订非常简陋。幸好可以流通的《时代》杂志,每期有十大最畅销作品的名单,分为小说与非小说两种。照相本常常可以在中山北路几家书店买到,据说是有一些越战美国军人需要,所以我经常到中山北路寻书。常去的是敦煌书店,书单出来后就可以买到翻印本,“效率”极高,也是一种盛况。我至今记得自己精神奕奕地提着新出的洋书走在中山北路人行道上,回家连夜读着。我用作教材的书必须言之有物,能引起青年人兴趣,文字优美清晰,政治立场并非那时流行的狂右或狂左派,不能太厚,也不可太薄,也必须是学生买得起的台湾翻版。虽然我并未按年详记。但即以今日记忆搜集所及,我们用的教材竟也可以某种程度地反映那二十年间西方文化关怀的变化,它们在台湾被翻印和阅读,也产生了相当的影响。我讲授的第一本书是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在我大多数学生看来,这本必须在数周内读完的原文书大约是他们“苦恼的新世界”。书中科技计划控制人性的世界,如何摧毁自然生存的故事,不免使用一些科技名辞,令人生畏。但是在我详细导读前两章之后,他们就克服了语言的障碍,渐渐进入书中对未来世界的种种假设与怀疑。作者的祖父老赫胥黎是科学家,为捍卫达尔文进化论在十九世纪与伟伯福斯主教和诗人阿诺德等人,对宗教与科学教育有长期激烈的笔战,百年后读来,他们攸关生命起源和发展的辩论仍令人兴奋!而几乎所有的文学史都会在结束时,提到老赫胥黎的两个孙子:一个是生物学家裘连·赫胥黎,一个就是兼具评论家、剧作家的此书作者阿尔多士·赫胥黎。他们虽然经由两种途径继续老赫胥黎的辩论:但著作中都承续老赫胥黎在争论中坚持的信念,就是:人虽是动物,却生而具有道德意识和自由意志。《美丽新世界》成书当年,希特勒和斯大林尚未肆虐,作者可以相当从容地从文化大冲突宏观布局,引经据典,有时甚至优雅地铺陈一个科技控制的乌托邦,以一个女子琳达(Linda)和她的儿子约翰为中心,写人性的挣扎和失败。约翰是个生长在印第安部落的俊美青年,被新世界的人称为野蛮人,但是他随日月星辰,四季运转所见的世界却是全书最美的篇章。阅读《美丽新世界》时,必须同时读奥韦尔的《一九八四》。这两本小说都只有两百页左右,无论在故事取材和文字风格都大大不同,但却同被认为是反极权或反共最成功的文学作品,往往一起阅读一起讨论。写《一九八四》的奥韦尔,曾在缅甸的英国殖民地作过警察,参加过西班牙内战,被集体出卖,回到英国当记者,以社会主义的同情观察低层社会的思想和疾苦。因此,他在第二次世界大战(1939-1945)之后书写《我为何写作)说:“我讨论严肃问题的作品,无一字一句不是直接或间接反抗极权主义,拥护民主的社会主义。”《一九八四》预言老大哥政府(Big BrOther,一般认为是直指斯大林的极权统治)是运用惩罚,和对惩罚的恐惧。而一九五九年赫胥黎又出版《重访美丽新世界》 。检视二十七年间世界的变化和隐忧,指出在他的新世界里,政府并非暴力的控制,而是运用科学与技术,有系统地达成宰制全民的极权。殷海光的评论文章《一九八四年)(《殷海光全集》页二三|一二一,台北桂冠出版社),说到那个极权政府的三句标语:“战争即和平、自由即奴役、愚昧即力量”,其中“愚昧即力量”之说,真可算惊天动地的伟大发现,引起知识分子高度的关注。在一九七0年的台湾,我把这二十多位青年带到这个辩论的海边,把他们用英文推进注满高级思潮的海洋中,任他们渐渐发现海洋的深度。文学不同的风格,如同泳渡的方式一样,也是千变万化,值得研究思考的。《美丽新世界》和《一九八四》一直在我的教材书单上,有时是让学生自行阅读。但一九八三年起,我又在课堂上讲解这两本书,因为真正的一九八四年来到了。那真是件奇妙的事,这本着名的政治预言于一九四八年写成后,作者即逝世。他以为把那可怕的世界预设在三十多年后,已够遥远,但岁月转瞬即过,在一九八四年前后两年的时间,全世界都在热烈地比校、评量、检讨这个预言和实际的世界的情况,议论文章如潮水涌现,真是文化史上盛事。我得以多年追踪详情,有许多可以讲的事,真有躬逢其盛的兴奋。一九七四年起,我在国立编译馆主编马克吐温长篇小说中译系列。我认为马克吐温《古国幻游记》鲜明的文化对立手法很适宜这班学生研读。马克吐温以特有的幽默手法,将一个十九世纪的美国北佬置身于英国中古世纪英雄美人传奇的亚瑟王朝 宫廷卡美洛,极生动、夸张地嘲讽那传奇世界繁华、虚夸的迷信,同时也彰显出美国新兴现代社会的庸俗肤浅。他最成功的嘲讽是解构了传奇宫廷巫师(预言家)呼风唤雨的魔术,可怜的默林,被十九世纪美国北佬的现代科学知识拆穿,只是一个小丑和骗子。此书和马克吐温另一本《老憨放洋记》都是用犀利的对比方式,创造出一种迥异于欧洲文学的美国文学,和同时代的诗人惠特曼等,都是鼓励美国人追求自己文化的自信。马克吐温简洁有力的幽默特质具有一种罕见的吸引力,对后世卡通文化也有很大的启发。我隔三、五年使用此书一次,相当受到学生欢迎。教书三十多年,我没有发黄的讲义,英国文学史不断改版,必须重新备课,除了核心选材之外,新的选文、新的评论以及新的理论年年增加;而“高级英文”教材,我从不连用三年以上。以这样的希望,我也勤于备课如备战。我曾用过汤玛斯·曼的《魔山》和法国哲学家赫维尔《没有马克思或耶稣》。读这两本书,学生需要补足的背景文化实在太重,我在教室带路的工作,令我常感唇焦舌躁,用过两年,再不敢用作教材。越战后期,《时代》杂志介绍一本《湖上之火》 ,是一位美国女记者采访研究。分析甚为中肯的书。不久台北亦有翻印,我买了一本认为可用,隔周即有学生告诉我,该书因反对美国政府,在台湾已列为禁书。一九七七年,我开始讲授菲利普·史莱特《寂寞的追寻》 ,这是一本涵义丰富的小书,只有一百五十页,用一些有趣的美国社会现象检讨现代人对寂寞的追寻。对于曾经长年在大家庭制度,甚至对于在皇权笼罩之下生长的中国人,热闹和互相牵涉是安全感的表现。如今放着这种日子不过,却去追求寂寞孤独,是个奇怪的观念。独处亦须付相当代价,“寂寞”的观念吸引我已许多年了,早在我高中时期,开始有自己的心事,常有渴望逃出那十八张床铺宿舍的念头。睡在那床上,左翻身右翻身都面对别人。小小的喜怒哀乐都没地方躲藏。大学四年住宿舍,后来结婚生子,从没有独处的空间,到了五十岁才有一间小小的书房,安放一颗耽溺读阅忘情思考的心。我注意以寂寞为文化主题。始于一九六0年代我在中兴大学教书时,曾在美国新闻处借到黎士曼律师和法学院教授等人合写的《寂寞的群众》 ,当年这是一本颇为轰动的书,很受文化界好评。我将此书介绍给当时就读台大外文研究所的蔡源煌,他的中译本于一九七四年由台北桂冠图书公司初版。此书讨论世界大战后,美国繁荣社会中,个人性格与社会的关系。社会性格的三种典型是适应型、离异型和自律型。自律型行为上有顺从能力,能自由决定是否顺从,也有足够的自觉认清自己的想法和能力,不必总是依赖与一大伙人厮磨才能解除寂寞感,可以保留独自思考和生活的空间。这种追求独立思考的“寂寞”,在文学上是常见的。中国诗词甚多经典名句,如唐代钱起《省试湘灵鼓瑟》:“流水传潇浦,悲风过洞庭。曲终人不见,江上数青峰”,营造了只闻其声不见伊人的恫怅迷离,湘灵鼓瑟的乐声在辽阔的湘水上空回荡,瞬间烟消云散。这就是中国诗歌文学的凄清寂寞,朱光潜老师在英诗课上谈过。鲁迅曾为他对此诗之美学诠释,大加抨击,说他不知民间疾苦。但是近代西方。即便是梭罗散文集《湖滨散记》 ,同样被作为是一本远离喧嚣、寂寞孤独的书,其背后也隐藏着对社会的批判。我们常用作教材的作品,如伍尔芙《自己的房间》,她的名句是:“一个女人想要从事文学创作,必须有钱和一间她自己的房间。”又如朵丽丝。莱辛《第十九号房》,主人翁苏珊一直希望保住一些自我的空间,终因无法挣脱家庭责任和社会的束缚陈规,精神上也找不到更好的路,最后在私下租用的旅馆房间“第十九号房”自杀。这些具有强烈女性意识的作品,所要追求个人的空间,即是所谓“寂寞”,想印证一个女子也有自己心智独立的价值在困境中隐隐存在的不平、不安和终身的渴望。真正维系这堂课的教材,其实是纯文学作品,最好而且最有效的是小说,在教室用短篇小说校易讲解。最早我用的是薛伍德.安德生的《小城故事》 ,詹姆士·乔伊斯《都柏林人》及其《全位青年艺术家的画像》 。后来买到两本美国短篇故事,其中有几篇极好的作品,由很宽阔的不同角度写现代人生各种故事。不久台湾又取得版权,出版一本权威选集《现代传统》 (,选录二十三位作家四十九篇小说,其中有三份之一是欧洲人,如契珂夫 、康拉德 、乔伊斯、卡夫卡等,最具原创性与影响力。其中契坷夭(悲凄),叙述一位俄国雪撬车夫遭逢丧子之励却无人理他。只有在深夜卸车时,对马喃喃诉说他的悲凄。我的读书经验是:好小说是最有效的语文教材,它有情节和情境,而且有发展和结局,本身就导引读者看下去、走进去。不知不觉接受了它叙述的语言。大多数好散文,用现代的观点看,其实都有小说的格局。《悲凄》也可以算是很好的散文,它几乎没有任何明显的情节,多年以来,是我学生最后一堂课票选最爱读的小说。但是,我也希望“高级英文”课程的学生能认识重要的长篇小说"所以每年导读几本经典之作,如康拉德的《黑暗之心》 ,伍尔芙《灯塔行》,薇拉·凯瑟两本《安东妮亚》和《总主教之死》,佛斯特《印度之旅》 ,福克纳《熊》 等英文极好的作品。第二学期后半,我开始讲授一些英美诗。最早几年印讲义,后来买到派瑞编选《声韵与意义》 ,此书自一九五六年初版,每数年即出新版,随时间增删甚多。全书十四章,从“诗是什么”起始,逐章讨论如何读诗,最后一章“什么是坏诗或好诗”。关于诗的意境、象征、明喻与暗喻、寓意、反讽、含蓄、典故、意义与观念、声韵、意义、形式等,都有举例说明。尤其以将近一百页三分之一的篇幅举例说明“好诗与重要的诗”和“诗的深层阅读”,这也许是中文和历史研究生最简捷可靠的英诗人门了。此书非当适合课堂使用,不但有助读诗,书中详叙诗学名辞也有助于将来读西方文学的一切批评文章,对他们有相当长久的参考作用。那十八年上我那门文学院“必选”的“高级英文”课的学生,被我逼迫研读原文书,必须回答我随堂测验的无数个“为什么”("Why")。那些问题必须要读完全书才能用英文回答,没有逃避或取巧的门径,一年中大约问答了近百题。十八年岁月,我竭心尽力将这门课达到可能的“高级”程度。那四百多位青年,而今都约五十岁左右。按自然的栽种和收获现象,多数成为社会的中坚分子。他们今日戏称为“黄埔一期”的学生,多数在学术、教育、文化界服务,不乏在文史领域有杰出成就者,黄俊杰、陈万益、吕兴昌、张淑香、陈芳明、陈芳妹、仕正胜、陈秋坤、林馨琴、周伯戡、叶其忠、林瑞明等,至今三十多年仍常有联系。颜娟英与陈芳妹为我主编的笔会英文季刊撰写文化艺术资产专论十多年。李孝悌在我编辑《齐世英先生访问纪录》时大力协助。陈幸蕙多年来伴我饮茶谈心。二00四年我去美国小住,她在台北与隐地全力主编,将我的散文集《一生中的一天》出版;一九八0年以后的郑毓瑜、洪淑苓、梅家玲,助我笔会季刊选材,真是“有事弟子服其劳”最真实美好的例子。最晚到了陈昌明、康韵梅、张钧莉那一班教完,正逢我遭遇车祸,他们不停地去汀州路三军总医院看我,令年轻的医生们非常羡慕。如今他们都已是社会中坚分子。即使我最后一班的学生也都各有成就了。这十八年间无论各人遭际,政治立场等等如何不同。我们师生之间,他们称之为“革命感情”是不变的。离开我的教室之后,他们投入现实的人生,那些青年人之中,总该有几个人是我的知音,在他们中年的喜怒哀乐中,记得一些句子,一些思想,似在不同的落叶林中听到的声音。第十章、台湾、文学、我们1、寻求台湾文学的定位台湾文学是什么?它一直是个有争论的名字。争者论者全出于政治目标,有时喧闹,有时襟声,全靠当时局势。他们当时不知道,文学和玫瑰一样,它的本质不因名字而改变。台湾文学是自然的“发生” (happening),不因名字而改变它的存在。自从有记载以来,凡是在台湾写的,写台湾人和事的文学作品,甚至叙述台湾的神话和传说。都是台湾文学。世代居住台湾之作家写的当然是台湾文学;中国历史大断裂时,漂流来台湾的遗民和移民,思归乡愁之作也是台湾文学。被称为海东文献初祖的沈光文(一六一二~一六八八年),明亡之后漂泊海上,“暂将一苇向南溟,来往随波总未宁”,遭遇台风,漂至台湾,在此终老,历经荷兰人统治,郑成功三代到清朝统一。一六八五年(康熙二十四年),他与渡海来台的官员文士纽织第一个诗社“东吟社”,可说是台湾文学的起源。中间经过明郑遗民及日本殖民的文学文字沧桑,在沈光文之后,整整三百年后,随着中华民国政府迁来的军公教人员和他们的眷属约二百万人在台湾登岸,他们来自中国各地,各有伤心的割舍故事,是一个庞大的乡愁队伍!一九四六年十月光复节,国民政府制定语文政策,所有报纸和出版品清一色使用中文。自一八九五年到一九四五年半世纪,日本殖民时代的本省日文作家,大多数结束了文学创作之路,当时重要作家如赖和、龙瑛宗、吕赫若等人的日文作品都已译成中文,是台湾文学经典一环。开始用中文创作那十年,不论是来自大陆,还是台湾本土的作家,除了新诗似乎是最有信心的写作,大多数都有在灰蒙蒙的雾中摸索奔跑的感觉。《新生报》副刊“桥”由歌雷(原名史习枚)主编二十个月,鼓励各种创作,没有地域性的偏见,是很诚恳热切的文学推动者。那时大量乡愁作品,虽常有粗糙、重复之作,似是初上岸的落难者在火堆旁取暖,惊魂初定的哭泣。渐渐也走上成熟叙述之途,甚至帮助了当时的教科书,作为年轻一代中文辅助的读物。一九七三年当我开始编译《中国现代文学选集》时,台湾文学已渐成形。英译台湾文学的愿望,最早潜伏于两次因傅尔布莱特文化交流计划去美国访问。那时经常在访问活动中受邀“谈谈台湾” (say something about TaiWan,)。一九五七到一九六九那些年,许多听众总是会先问:“你们在非洲吗?” “你来自有金佛寺的泰国(Thailand,音与TaiWan相近)吧?”自此以后,我在国外公众场合,尽量穿矮领,自然宽松,下摆开叉在膝盖下,走路毫不拘限的旗袍,绝不戴帽子,至少不要被误认作日本人。在最早的交换计划中,美国似乎比蒋总统更实践“以德报怨”主张,我第一次去访问时,同期竟然有四个日本人!而我代表“中华民国” (The RepubliC Of China)却只有一个人,一直是孤军奋战。所以我必须努力保持国家的尊严,“输人不输阵”。“谈谈台湾”,这看似轻松的题目,却是最复杂的考题。常常和我同组,也是唯一来自南韩的教师高玉南自我介绍时,只要说“我来自韩国”(I am from KOrea),全场都完全了解她的身分。那时美国刚刚打完韩战,全国都是南韩的“盟友”;而我所代表的中华民国,却已不在中国大陆。我家来自满洲,我们现在的政府在台湾,隔着台湾海峡,距上海六百余里……。接下来就不甚好讲了,我必须很自信地说:“我们在台湾,是一个自由民主的国家,保持中国文化的高水平,追求富足与和平。”那时,这些话并不仅是口号和宣传,而是全民的企盼,在这三万六千平方公里的海岛上,将近一千万的人口中,大约有三分之一的人靠这个想法活着。一九四九年前,槛褛疲乏的“棉被兵”和他们幸存的眷属,多数仍在临时搭建的眷村中,怀乡念旧,同时也尽量教育子女安身立命。十年,二十年,三十年过去了,政府已喊尽了反攻的口号。走下心来全力建设台湾。国民义务教育由六年延长到九年,大约是老蒋总统下的最后一张,也是最具有永久影响的手谕。台湾文坛也渐渐传出一些清晰的声音,能帮助我回答外面那些问题,诸如:“台湾是怎样的地方?人们怎样活着?心里在想什么?将往何处去?”我胆敢主编英译《中国现代文学选集》的另一个信心也来自两次访美期间,我在密西根大学和印第安纳大学那样有规模的图书馆搜寻询问,都没有看到一九四九年以后大陆真正的文学作品。这两校都开设不错的中国文史课程,虽然也有少数亲共学者努力帮中共说“解放”的好话,但多数学者指着书架上一排中共建国后的样板文学,如《向雷锋学习》、浩然《金光大道》、丁玲《太阳照在桑干河上》、老舍《龙须沟》等,说道:“中共虽然闭紧铁幕,但是他们政治斗争之无情,人民生活之艰苦悲惨仍是举世皆知的。我们能在这里的教室宣传这些歌功颂德的宣传文字吗?怎么对美国学生解说这些谎言呢?”然后。他们转换话题间我:“台湾有文学吗?”我望着图书馆放置中国当代文学的书架,空空荡荡,心中暗自想着,也许我回台湾后,有机会可以借着文学评介具体为台湾说些什么吧!就是这一个长期存在的意念,我接受了国立编译馆编纂英译台湾文学的工作。那是个共同寻求定位(identity)的年代,都似在雾中奔跑,找寻属于自己的园子,最早的年轻作者和读者并没有太大的省籍隔阂,大家读同样的教科书,一起长大。日治时代的记忆渐渐远去;大陆的牵挂和失落感也渐渐放下,对“流亡”(exile)一词也能心平气和地讨论。编纂英译《中国现代文学选集》时,自以为已经找到了共同的定位。因为发行者是国立编译馆,所以选取作品必须有全民代表性,编选公平,不可偏倚遗漏。我们五人小组中,何欣和余光中参加台湾文坛活动最早,拥有台湾文学的资料最丰富。我自回台北后,阅读重要作品甚少疏漏。开始教“高级英文”后,更是勤跑书店,新出版的书尽在掌握之中,和在美国读书时一样,可以跟上时代阅读重要作家的研究。从那年起,我那小小的书房里渐渐有柑当齐全的台湾文学作品。譬如黄春明的《锣》,房页有作者写给我的话,就和《英国文学史》八世纪第一篇初民史诗《贝尔伍夫》并排而放;司马中原《荒原》、《黎明列车》与朱西宁《破晓时分》、白先勇《台北人》,这些初版于一九六、七0年代的小说,随我自上海带来雪莱、济慈全集的珍藏本并列齐观。我曾经相当欣赏年轻女作家萧佩,她所有的小说则和薇拉·凯瑟、舍伍德。安德许、伯那·玛拉末等美国作家作品并肩而立。我往返于两种文字,乐在其中,有助于我写评论文章的视野与层次。2、台湾文学登上国际会议舞台一九七三年,由台大外文系朱立民、颜元叔和中文系叶庆炳提议的“中华民国比较文学学会”获准成立。发起的宗旨是:对内促进比较文学研究之迅速发展,对外与世界各有关机构联络,促进国际间之相互了解与文化交流。从此国内国外会议甚多,台湾文学作品皆成为主要讨论的题材。一九八二年我应美国旧金山加州州立大学曾宪斌之邀作访问教授,讲授一学期台湾的“中国现代文学”,当时他们已使用我编的选集作教材。选课的学生大约有二十个,一半是华裔青年,文化上隔阂很小,对文学作品的情境及心理不必太多剖析,师生可以更接近中国文学的心灵。那半年的文化交流,让我真正认识他们称之为“屋仑文学”的旧金山华裔作家文学,认识根源文化所做的努力。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附录“台湾文学”详加赞扬姜贵《旋风》,可说是开启西方对台湾文学研究之始。他与刘绍铭合作英译《台湾短篇小说选1960-1970》同时提供许多研究的资料。刘绍铭是早期由香港到台湾升学的侨生,在台大外文系与白先勇等同班,参与《现代文学》杂志的创办,到美国修得比较文学博士学位后,进入威斯康辛大学教书,讲授中国现代文学课程,一直对台湾文学相当肯定与维护。后来又英译一些评论和两本台湾小说,一本是《香火相传:一九二六年以后的台湾小说》 ,一本是《中国现代中短篇小说集》。许多年间,一直在海外坚持文学超越政治,也常应邀来台参加各种文学会议,对事有褒有贬,诚恳关怀,是台湾真正的朋友。一九七九年,美国得克萨斯州大学在奥斯汀举行第一次以台湾文学为主题的研讨会:翌年,论文集《台湾小说》由印第安纳大学出版。会议主题有“台湾文学中的现代主义和浪漫主义”、“台湾小说中写实主义的两个方向”、“台湾乡土文学展望”以及“台湾文学中的苦难形象”,讨论作家包括陈映真、黄春明、王祯和、张系国、白先勇、王文兴、七等生、陈若曦等人的小说。主持此次会议和论文集主编珍妮特·浮若特在序中说:“一九六0到八0年代。台湾产生了一些第一流的中文小说,由于经济的繁荣,教育之普及,产生了一个相当大的中产阶段(级)读者群,鼓励了各种意识形态的文学创作。作品内容和风格兼容并存。思乡怀旧,现代派的技巧,乡土派的写实,由不同的角度呈现一个充满活力的台湾。”对台湾文学有进一步的肯定与阐释,很可贵的是白之教授的“台湾小说的苦难意象”。朱西宁的《铁浆》中新旧交融时的剧烈痛苦;王祯和的《嫁妆-牛车》中看似愚钝却实深沉的贫苦;黄春明的《儿子的大坑偶》对命运的屈从和对妻儿的爱恋,表面上偶有喜剧的闪现,实际人生却甚沉痛。白之在英美汉学界位尊望重,他编的中国文学选集多本,由早期到现代,皆是英美大学的教科书。自一九五0年代后期起。有一些优秀的学生由台湾到柏克莱加大进修,在他门下读书,由师生交往及阅读中,他对台湾的情况有相当认识与同情,认为这三篇所写的苦难,读后难忘,反映了台湾的处境。夏志清先生在致闭幕词的时候,对台湾文学有详细的介绍及肯定。这本会议论文集大约是“台湾文学”定名的开始。我编英译选集时,不仅台湾的作家大多数认为我们是承袭发扬在大陆因政治而中断了的“中国现代文学”,世界汉学界二十年间也如此认定。正因为我们是主流的延续,因此可长可久。3、两岸文学初次相逢的冲击旧金山教书结束时,我应邀参加纽约圣约翰大学金介甫主持的中国现代文学研讨会,第一次遇到来自大陆的中国作家,他们的代表大约三、四人,我知道的有北大教授乐黛云和著名作家王蒙。自英译选集之后,我在世界各处开了许多大型的文学会议,在圣约翰大学这场真正的群英大会,我第一次看到政治的炎凉如何移转到文学界的炎凉,也第一次看到了文革的厉害,进而促使我以宏观角度省思“台湾文学”的定位与定名。那真是一场盛会啊……所有人都很兴奋,所有的眼睛,所有的耳朵都充满了好奇,专注于首次在西方世界现身的铁幕作家身上。中午吃饭,我被安排与他们同桌,大约是象征两岸交流,而我看起来是最没有战斗精神的人吧!首次见到对岸的人,都不知道问题从何问起才好,他们知我家乡在东三省,说:“回祖国看看吧:”大家只好傻笑。夏志清兴致很高,他说:“你们到了美国,多看看吧,,”午餐后回到会场,正在听大陆作家一篇文坛近况报告,突然会场门口一阵喧哗,在一大群人推推拉拉制止不住的混乱中,奔进来一个高大漂亮的年轻中国人,他直朝大陆作家冲去,大声喊叫:“你怎么好意思代表那个暴政到此讲话?”接着占据了讲台。嘶吼喊叫控诉文革的残酷。主办的师生好不容易把他拉到门外,他在门外还骂了一阵才被劝走。大家惊魂甫定才知道,这年轻人即是那时在西方世界畅销,揭露大陆文革惨相《革命之子》 (Son of the Revolution)的作者——梁恒。他与共同作者夏竹丽结婚得到美国政治庇护,得以英文写完并出版此书。《革命之子》叙述文革的种种暴行,使西方世界看到大陆几成人间地狱,那些红卫兵之凶狠无人性,令读者寒栗,血脉贯张。我读时悲愤地想:这是我念念不忘的祖国吗?赶走了闹场的人,会场气氛已变,最初单纯的兴奋与好奇被破坏了,早上各种立场的演讲与所营造的表面平静都不见了。尽管讲台上照程序进行论文宣读与讲评,台下的人多在悄声讨论刚才闹场者的背景和他的控诉。大家对表情尴尬的大陆代表的好奇心就更复杂了。当时,二次大战后美国研究中国现代文学新一代的“汉学家”几乎都在场,他们怎么想?而我,在离开大陆三十多年后第一次看到铁幕后的真人真事,内心激荡,好似看到一片历史真相的实况,不是任何电影或文字所能呈现的真实。令人伤心。会后我在纽约停留数日。一天晚上,我台大的学生,《中国时报》记者林馨琴邀约晚餐,在座六人,有两位就是《革命之子》的作者。饭后受邀到他们的小公寓,谈到深夜。他由静静的叙述转为激动,有些书中未载的情景。人对人无法言说的背叛与残暴,令听者岂止惊骇落泪而已。是什么样的警醒力量,使这二十多岁的红卫兵在那样血腥的浪潮中,游向人性的岸边,对自己参与的暴行提出控诉?是什么样的政治魅力驱使数代的青年,从学潮到文革。相信只有推翻和摧毁才能建立新中国?这些人的心。若非真变成麻木无情,必也是伤痕累累,如何得以平复回到正常的人生呢?当他们长大,统治中国,那将是怎样的国家呢?夏天的夜晚,走在纽约街头,真不知人间何世!我清晰地记起自己二十岁的时候,躺在武大女生宿舍阁楼的斗室中,仰望满天的星斗,在三江汇流的水声中,为侯姐姐骂我没有灵魂而流泪,只因为我不愿随她再去读书会,读那些俄国阶级斗争的书,唱那些幼稚的“东方红,东方出了个毛泽东……”我记得在乐山狭窄的街上,学潮队伍中仇恨的口号和扭曲的面孔。一九四七年,我若没有来到台大看到那两屋子书而留下来,我的人生会是怎么个样子?那些年在西方,同样令人震撼的文革真相名著还有西蒙列斯(simonLeys)《中国大陆的阴影》和白礼博(Richard Bernstein)《来自地心》等,大陆的“伤痕文学”到台湾出版,又是多年之后了。4、两岸三地文学再相逢自此之后,我与王蒙在国际性的会议又相遇五次,也曾有些议题之外的谈话,虽然大陆文坛和土地一样广大,但王蒙在大陆文坛确实有相当地位和代表性。他不仅有天生才华,还有一种沉得住气的观察力和应变智慧,所以他才得以在翻天动地的年月活下来吧!我第二次遇见他是一九八五年在柏林,能与他谈话,则是多年后在香港中文大学两次同任“世界华文青年作家文学奖”小说组评审。一九九三年底《联合报》主办,由王德威、郑树森和我策画的“四十年来中国文学会议”,我们邀他来台湾参加,他带来二十位大陆作家首次在台湾见面,国外请来六十多位,台湾有一百余人,盛况空前,会里会外真正有些诚恳的交谈。会议论文由王德威和我主编,先出版《四十年来中国文学》,后译成英文Chinses Literature in the Second Half of A Modern Century:A Critical Survey。全书十五篇论文讨论大陆、台湾、香港和海外在二十世纪后半叶的文学趋向。印第安纳大学出版社曾于一九九九年出版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更》第三版;再争取这本论文集,就是希望它与《中国现代小说史》同时印行,给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完整的评论。王蒙在台北邀请台湾作家下次到大陆去开会。一九九五年,中国作家协会和《联合报》文化基金会合办,由我邀集了十四位台湾作家前往山东威海参加王蒙主持的“人与大自然”研讨会。那也是个空前的大聚会,台湾与会者有刘克襄、胡台丽、王文进、李丰研、陈信元、林明德、瓦历斯诺干、金恒镳、杨南郡,都是台湾书写自然的作家,他们写的论文扎实,论述“人与自然”称得上国际水平,我感到很骄傲。大陆作家大约有五十多位,许多是我已读过作品的。在北京转机去烟台的时候,王蒙介绍一些重要作家,我看到相当钦佩的张贤亮,禁不住像个台湾歌迷似地说:“啊!你的《绿化树》好令我感动……”我记得在旁几位大陆作家略带诧异的笑容。后来才渐渐明白,两岸作家对反映文革痛苦的作品,如对《绿化树》的看法并不相同。即使是台湾人人知道的阿城《棋王树王孩子王》,他们评估也不会如此之高。凡事稍涉政治观点,人与人之间立刻保持相当距离。会议开幕式和许多互相访谈的场合,我们诚恳地期许文学心灵的交流。在沉痛地共同走过甲午战争纪念馆的那一整天,我与张贤亮和另外几位作家,曾经相当深入地谈到中国人这一百年的境遇。小汽艇绕着一八九四年清朝庞大的海军被小日本舰队打得全军覆没的渤海湾缓缓地开了一大圈,海水平静澄蓝,天上的云也舒展自在。历史上的国耻地——威海卫,如今改制为威海市,当选为全国最清洁都市,有许多新兴计画,一片“往前看”的繁荣,连着几天都是晴朗的明月夜,我们台湾去的会友,每晚都沿着海边散步,步道离海只有数尺,浪潮轻拍海岸,海水下还埋着一些百年前的沉船和骨骸吧……海景美得令我叹息,恨不能把这月光打包带回去!这月亮,一百年前清清楚楚地见证了台湾的割让。百年之后的渺小的我,站在渤海湾的海边,往北望,应是辽东半岛的大连,若由此坐渡轮去,上岸搭火车,数小时后即可以到我的故乡铁岭。但是,我只能在此痴立片刻,“怅望千秋一洒泪”,明天一早我们要搭飞机,经香港“回”台湾了。结婚、生子、成家立业,五十年在台湾,仍是个“外省”人,像那艘永远回不了家的船,在海浪间望着回不去的土地。在台北,一九八0年代后期,新地、洪范、远流等出版社,出版许多大陆作家作品,最早是阿城《棋王树王孩子王》,然后王安忆、莫言、余华、苏童、张贤亮等相继出现。这些作家也都来台北参加大大小小的会议,虽然彼此认识一些可以交谈的朋友,但是“他们”和“我们”内心都明白,路是不同的了。诚如佛斯特 《印度之旅》结尾所说:全忘记创伤,“还不是此时。也不是此地。”(,not now,not here.")5、柏林的苦兔儿(Kultur)“到柏林去…”大约是我前世的憧憬。我出生的时候,父亲在柏林留学,在二月冻土的故乡,柏林是我年轻母亲魂牵梦萦的天外梦境。一九八五年整个春天,我在几乎是新建的柏林不停地走着,常常在想六十年前母亲的旧梦好似在此复苏,那个没有见过父亲的,孱弱的婴儿,如今到柏林来担任客座教授,德国人坚持和访问教授Visiting professor不同)。正式讲授给学份的文学课程,印在厚重的课程表上:“台湾文学”。就在那半年前,我接到国科会人文组华严主任的电话,说西柏林自由大学(Freie UniVerSitat Berlin)要找一位教台湾文学的教授,他们想推荐我去,问我能不能去?当时我手里拿着电话,怎么说呢?几乎不能相信我的耳朵,这么遥远、转折的邀请,隔了我父亲雷雨多难的一生,我要到柏林去了。我到柏林的时候是四月初,全城的树都是枯枝,只偶见一丛丛的淡黄色迎春花,接机的郭恒钰带我到大学单身宿舍,并且教我如何从邻近搭公交车去学校。我住的街名是Thielallee,读作“梯拉里”,好听极了,因此我从未迷路。第二天早上,我须乘U-Bahn(读作“乌邦”)地下铁路到系里与学生见面。原来的怕林大学(HambOldt-UniVerSitat zu Berlin)“沦陷”在东柏林,被迫走苏共的路线。三年后,大部份学生,还有教授出走,在西柏林集会,决议成立一个学术自由的大学。一九四八年初,在西柏林美军占领区,在美国大力援助下,创建“柏林自由大学”。二00八年,六十校庆,同时入选为德国第九所“精英大学”,有学生三万一千多人。开设“台湾文学”为该校正式课程的两位关键人物,一位是那时的校Dr.Dieter Heckelmann(海克曼)。他曾在一九七0年代两度到台大法律系任客座教授,带着妻子儿女住在台大宿舍两年,对台湾极友善。台大许多杰出教授如翁岳生、戴东雄、廖义男、陈维昭、王泽鉴等都曾前往担任访问教授。我在怕林时常是他的座上客,他也经常回台湾来与老友欢聚,且经常抽空到台北大屯山等地深入攀登。德国统一后,他曾出任柏林内政部长。另一位是负责中国研究所的郭恒钮教授,山东人,一九六0年离开日本东京大学大学院前往西柏林,在怕林自由大学进修历史取得哲学博士学位后,留校任教。一九九0年初曾到台大历史系作访问教授,讲授德国史一年。西柏林自由大学中国研究所座落在一幢名人的豪宅,上下五层,宽敞明亮,德国人百年根基的建筑。我很勇敢地从“梯拉里”宿舍的迎春花丛找到U-Bahn的车站,到POdibielskillee街四十二号,从外表朴实的门庭进去,才知道别有洞天。郭教授用德文介绍我,他称我为“台湾来的教授”,又一再她提到“苦兔儿” (kultur,德文“文化”发音),“苦兔儿”这声音令我印象深刻,记得在孟志荪老师课上背过汉乐府“古艳歌”:“萤萤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想到台湾,乃至中国的文化,这百年来不也相当凄凄惶惶吗?他们请我自我介绍及说明教学计划。我原以为只是与选修自己课的二十位左右的学生见面认识而已,如今却须对全系的一百多人演讲,内容和语气当然不同,我决定采取“大立足”点的讲述法。我先陈述自己出生时,年轻的父亲刚从柏林大学转学到海德堡大学读哲学系,一心想了解历史与人生,想如何用教育帮助中国富强向上。台湾的处境举世皆知,我们所代表的文化意义,在西柏林的自由大学应该是最能了解的。我今日来此希望藉台湾文学作品作心灵交流,深一层同情东、西德两个份裂国家人民的生活态度和喜怒哀乐……。我教的台湾大学学生和诸位一样是追求自由思考的学术青年,我希望能真正认识德国,你们也真正认识我们台湾。郭教授后来一再提起,说我这一场订交演说得到学生的肯定,是个成功的开始。我赴德国前寄去三百多本台湾文学作品,全数捐赠自由大学中国文化系所,他们的图书馆做了一个印戳:“齐邦媛教授捐赠,1985”。我上课的教材以小说为主,有赖和《一杆秤仔》、吴浊流《先生妈》和《亚细亚的孤儿》、白先勇《台北人》。在我主编的选集作品之外,还加上一九八五年前已英译的作品,包括袁琼琼《自己的天空》、萧枫《我儿汉生》等。按照学校的要求,每周上课时发一张授课大纲。我用英文上课,书名人名必须载明中译名。系里请讲师车慧文协助,必要时译出德文,讨论时用德文、英文与中文作为师生间进一步沟通。车慧文,东北人,二十年前在台湾就读淡江文理学院英文系,嫁给一位来台在师大语言中心修习中文的德国青年Erik von Groeling,随夫回到科隆,但年轻的丈天意外死于手术台上,她辗转来到柏林,靠抚恤金独力抚育四岁和一岁的稚子。这样的生命历程。使我同情感佩。柏林期间,课内课外她也对我协助照顾,我们因而成为好朋友。她也是我在柏林的导游,使我在那里不致瞎撞,如识途老马,带我认识真正的柏林。上课两周之后,决定找一所自己的住处,慧文带我按照广告到处看房子,那真正是认识一个城市的最好方法。我唯一的希望是有一张书桌,窗外有个院子。我原以为柏林是文化古都,当然家家都读书,但令我惊讶的是,看过的六、七处出租屋子都没有书桌,即将放弃时,来到一个树荫绵延的小街,在大花园似的巷里一幢小楼,楼下前后两大间和小厨房、餐桌,走进里面一间,第一眼看到一张大大的、真正的书桌!桌旁全扇的窗户,外面是一座花树环绕的真正的庭院!租金比别处加倍,但这就是我在柏林最合理想的落脚之地了。那四个月间。我每天看着全街不同的花圃由含苞到盛放,从树荫中走进来走出去,忧患半生,从未有如此长时期的悠闲境界。刚到那几个周末,远远近近听到礼拜堂的钟声,收到海音寄来“纯文学”出版的书,写信告诉她:“礼拜日,满城钟声。”她以一贯的急惊风速度回信:“恨不得也到柏林来!”五月八日,郭教授告诉我,柏林的学生都得去看一部记录像片《柏林沦陷四十年》。我到市中心库当大街 我赖以衣食维生的KaDeWe百货公司门口,车站和街上充满了各种游行的队伍,静静地举着不同的标语,在保存炸毁面貌的大教堂四周有些激昂慷慨的演说。这部记录片真是令人意外的完整与清晰,从希特勒开始鼓动人心到开战,战争重要场面及人民生活;而大部份是纳粹末日,欧洲战场溃败。盟国空军按城市地图,有系统地轰炸柏林,而且事先预告,你们如仍不投降,明天炸毁哪几条街。影片上逐日照出地图区域和轰炸前后实况,可谓弹如雨下,只见整排整排的街道都在盟军炸弹之下灰飞烟灭成为瓦砾,原来这权力之都百外之六十以上是如此毁灭的。五月二日盟军进城之日,幸存的百姓躲进地下室,被抢先进占的俄国兵拖出来刺死、强暴,接着进城的英国军车在路边捡拾小孩,带他们去吃饭,美军在旁警戒……,画面清晰详细,不忍看也得看。这是德国人自己摄制的记录,留给后世子孙看的。这天我回到住所天已黑了,全楼未亮灯,原住楼上的房东太太气喘病发。住在医院。我一个人夜坐灯下,反复出现《柏林沦陷四十年》许多城毁人亡的场景,不免想起重庆在日机轰炸下的那些年,我们对死亡不得不采取赌命的无奈态度。看了柏林被炸毁的区域地图,才明白这美丽的新城原是盖在废墟上的!这书桌、这床铺下面会不会原是上一代的埋骨之地呢?悚然而惊,连续数日夜不成眠。那一周的《时代》杂志以怕林投降四十周年为主题,有一篇社论《空前的灾祸),大意是德国投降时,苏俄坑杀降卒二十万,埋在由汉堡流往捷克的易北河沿岸:而日本投降前,广岛、长崎毁于原子弹,两国都认为自己灾难最大,但是遭受最大灾难的岂不是死了数百万的犹太人吗?其实,灾难是无法比校的,对每个受苦的人,他的灾难都是最大的。半世纪以来犹太人的悲痛成书近千,而中国人在八年抗战中的悲痛几乎无人详记。一九四九年中共占据大陆后,那八年正面抗日的是国民党,留在大陆侥幸末死的都必得否定过去一切,那时殉国的热血军民,在政权改变之后,都在“第二次死亡”时被湮没遗忘了。而我,在那场战争中长大成人,二十年来在国际文学交流之际热切地宣扬“我们台湾文学”,又何曾为自己生身的故乡和为她而战的人写过一篇血泪记录?从此。我和自由大学这班学生问答之间就有了一层层沉重的涵义。阅读王祯和《小林来台北》时,他们认为你必须到柏林才能感觉到德国近代史的深度,这吸引观光客的围墙,只是一道浅浅的象征罢了。我提到初闻柏林钟声的喜悦,有人说,战后许多不同宗教教派在不同的灾难地点修筑教堂,不仅是追祭亡魂,也是希望有持久的赎罪,终得平安的祈求之地。你看……柏林的教堂特别多!从此,我听到钟声再无喜悦之感。回到台湾,连寒山寺夜半到客船的钟声也没有。小林到了台北又如何?战后柏林复苏,在废墟上重建大城市,遍植树木,用欣欣向荣的生命覆盖死亡。英美占领的西德实行真正的民主选举,政治稳定,经济繁荣,她最大的愿望是恢复文化大国,所以国际文化活动很多。我到柏林不久即见街头挂出“地平线(HoriZon)世界文学会议”的预告,也知道将有盛大的大陆作家团参加。开会前我收到白先勇短简,他与陈若曦、钟玲、李欧梵和郑树森受邀将代表台湾和海外华文作家参加。他们到柏林后,郭教授与我和车慧文竭诚招待,但是主办单位虽在节目表上排出他们五人的发言及作品朗读时间,会议大厅树立的大型广告牌上有大陆的作家,却无台湾五人,我们都很愤慨。虽然自由大学先举办台湾文学座谈会,但是,形势比人强,大陆十位作家受到的关注和接待明显热烈。柏林和旧金山一样,对这些早期由铁幕来的作家充满好奇和趋炎附势的姿态。6、译介台湾文学的桥梁——中华民国笔会我既是作学术交流的人,必须先站稳台湾文学的立足点。自一九八五年柏林经验之后,我得以从美国以外的大框架欧洲,思索台湾文学已有的格局和未来的发展。令我震撼至深的是一九八六年在德国汉堡举行的笔会年会上,西德著名作家葛拉斯(GUnterGraSS)对支持俄共威权的东德作家,咆哮责问:“文学良心何在?”一九九二年在巴塞隆那的笔会年会,几乎是该城向西班牙争取独立的一个论坛,我们收到的文件一半是使用该城的加泰隆尼亚语 ,以示他们古老语文的存在意义。而最强烈的启发则是一九九四年,在捷克布拉格的笔会年会,主题是“国家、种族、宗教、社会的容忍与文学”,由捷克作家总统哈维尔主持,其中有一场座谈会题目是“小语言与伟大文学,小语言写作者的难题”。另一场是“我们自知几许?”第一次看到语言有大小之分,第一次听到苏俄解体后,五十多位作家各自回到独立的国家,不用俄语陈述,而是重用小语言的母语创作,陷入另一种困境。我曾根据他们的话写了一篇《我的声音只有寒风听见》,文中并未明言我的忧虑,世界的汉学界已将注意转移至中国大陆,台湾重要的作家多已停笔,本土化的声浪日益高涨,当年大家用中文写作的热情不再,会不会有一天,我们也面临小语言、小文学的处境?从此,我对台湾文学的关怀,就不再只是单纯地鼓励与评介,而是它在末来的发展和定位。一九九二年正式接任中华民国笔会英文季刊总编辑的工作,将近十年,得以深耕台湾土她的文学创作,对这个大问题有切身的领悟。这本英文季刊自一九七二年创办以来,我一直是个实质的顾问。主编选集后,我对台湾文学的发展,以不遗漏的阅读,保持真正的了解。因为“台大哲学系事件”(一九七三年)而离开的赵天仪被教育部安排到国立编译馆任人文组编审。以及接办《现代文学》的柯庆明,都助我深入认识本土作家。当时台湾诗社如雨后春笋,我一直是订户读者,日后主编笔会英文季刊选稿来源仍是维持公平的态度,尤其没有“政治正确”的立场。在自由世界,文学作者原不必有“会”,写作是个单打独斗的行业,文坛原本无“坛”,只是有时文人相聚也有可谈之事。一九二一年由英国和一些欧洲作家在伦敦成立了国际笔会(TheInternational PEN),PEN是Poet,Essayist,Novclist的缩写。一九二四年,中华民国笔会成立于上海加入总会,发起人有林语堂、胡适、徐志摩等人,第一任会长是蔡元培,开始做各种文化交流,作品互译,作家互访等拓荒工作。我自幼逢书便读,读后常有难忘之事,他们邀请印度诗人泰戈尔访华的事,启发我多年的想象。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笔会会员国参加战争,立场对立,文学交流停止,直到一九四六年,在中立的瑞典重开。中华民国笔会一九五三年在台湾复会,第一、二届的会长是张道藩和罗家伦。一九五九年首次回归国际总会,参加每年一度的年会。一九七0年林语堂当选会长,在台北召开第三届亚洲作家大会,邀请川端康成、张大千等及韩国、泰国、菲律宾等国重要作家前来,台湾作家将近百人参加盛会。王蓝、彭歌(姚朋)和殷张兰熙(NancyIng)三人负责办事,在刚刚落成的圆山饭店将大会办得有声有色,大大地提高了台湾的声誉。林语堂说,台湾应该有一份发表作品的英文刊物,让我们在东方与西方之间搭一座桥。一九七二年秋天,《中华民国笔会季刊》创刊号出版。由母语是英文的殷张兰熙担任总编辑,王蓝和彭歌是编辑顾问。从创刊到一九九二年,殷张兰熙独撑二十年,我继编九年,彭镜禧、张惠娟、高天恩和现任的梁欣荣都是我台大外文系的年轻同事,以拔刀相助之情前来兼任总编辑,助理编辑兼秘书只有一人,前十五年是刘克端女士,近十五年是项人慧,发书时增一工读学生,大出版社很难想像那种“孤寂”。三十六年来,春、夏、秋、冬四季运行,和大地运行一样,《中华民国笔会季刊》至今发行一百四十四期,从无一季脱期,是国际笔会最稳定最持久的刊物。在一百多个会员国的文学界,台湾是个有信誉的地方。殷张兰熙是最早作台湾文学英译的人。一九六一年美国新闻处资助Heritage Press出版社英译小说和新诗,殷张兰熙就是《新声》的主编,选入者白先勇、赏虹、王文兴、陈若曦、叶珊(后改笔名为杨牧)等作品。因此执编笔会季刊之前,殷张兰熙已有数年孤军奋战的经验了。殷张兰熙的名字和季刊几乎是不可分的。她选稿,翻译每期的诗,寻找高水平译者,读译稿、校对、发排。创刊后三年开始用台湾艺术作品作封面,刊内介绍,她又增加了另一个领域的挑战,在这方面协助最多的是王蓝,我接编后是林文月、丁贞婉等好友。殷张兰熙金发碧眼的美丽母亲,一九一七年嫁给中国同学张承标先生(来台后曾任审计长),由美国维吉尼亚州到中国湖北县城成家,生儿育女。十多年后兰熙长大,毕业于成都华西大学外文系,一九四九年随夫婿殷之浩先生来台湾,创立大陆工程公司,因为出国开会而冠夫姓,文坛好友都只称Nancy。她爱文学,有时也写诗,一九七一年曾出版One Leaf Falls诗集。一九七二年我从台中搬到台北,恰巧与兰熙住在邻巷,街头路狗又常遇到。各自主编笔会季刊和《中国现代文学选集》,总有说不完的话题。最基本的话题是值得译介的书稿。英译的人才,字字句句斟酌译文,整体的安排,呈现的效果,国际读者的反应等等,好似长河流水,永不厌倦。兰熙是个开朗温暖的人,忙碌中热情洋溢。每年在各地召开的年会前,催集论文,安排演讲和讨论议题,准备礼物,到会场结交天下士,握住那么多伸出的友谊之手。大陆的“中国笔会”文革后参加总会,多次在会场排挤我们。兰熙收起她自然温婉的笑容,登台发言愤慨迎击,保卫自由民主的台湾代表权。直到一九八九年天安门事件后。他们不再出席年会。在今日政局情势下,会籍立场仍会被提出,但是兰熙与当年代表所建立的国际友谊,以及我们的季刊三十多年稳定的出刊,丰富的专业形象,已让中华民国笔会立于不易撼动的地位。中美断交后,兰熙受邀在美国十家地方电视台上“谈台湾”(,Talka bout TaiWan,)节目,侃侃而谈,以条理的外析,清晰的言辞,呈现台湾在文化、经济、社会各方面的进步。英文的笔会季刊更帮助增加了解。那些年,在西方世界为台湾发声的事,兰熙做了很多,但是在台湾反而少有人知。最可贵的是,这些奉献和她主编笔会季刊二十年的投入,都受到丈夫殷之浩先生全心全力的支持。季刊收入仅有外交部和新闻局所付国际赠送的那数百册书款,国内在诚品等地出售则不及百册,主要的支出如稿费、印刷、发行及人事费用,皆由殷先生资助。笔会会址原也设在大陆工程公司所在地,殷先生去世后,一九九六年开始租屋在温州街,即将面临断炊时,殷氏“浩然基金会”开始资助,得以编印发行至今。7、台湾的“我们”出版期刊是个日月催迫的事,那二十多年间,兰熙和我这顾问之间的热线电话从来没有停过。电话解决不了的时候我们便须见面,譬如书稿的编排,与新的译者见面,分享好文章的发现,文字推敲的喜悦等。一九七八年底。林文月和我参加教授访韩团期间,结成谈心的朋友,回台后也常参加我和兰熙的小聚,不久林海音也常来。十余年间,每月或隔月聚会,每聚都兴高采烈地说最近写了什么,译了什么,颇有各言尔志的舒坦和快乐。林文月和我在台大同事,她在中文系,我在外文系,结成好友却是由于书缘。我最早读她的《京都一年》,印象很深,认为那才是一个读书女子该写的游记。有一天下午我在文学院十六教室上课,回廊上有一位女老师穿着一双黑色的半统靴子走过,后来学生告诉我,她就是《京都一年》的作者——林文月老师。创立比较文学学会的时候,她和郑惊、叶庆炳先生是中文系的发起人。初期开理事会,她和我常常坐在一起,出去开会也因为只有我们两位女士,都安排在一间客房。到韩国访问第一天,车行出汉城郊外,旅馆旁有农家,大白菜和萝卜堆在墙旁,待做渍菜,令我想起童年在东北家乡看着长工运白菜入窖,准备过冬。晚上与文月谈起我们的母亲,虽已倦极,竟谈至夜深仍感叹不已。教授访韩团之后。我们又同去日本,十余天中,两个人休戚与共,有许多的感想与看法可谈。一九七二年起,她沉潜六年,精译的日本经典之作《源氏物语》。曲《中外文学》以五册形式初版,应是中文首次完整的学术译本,令我甚为佩服。文人好谈不朽,这才是不朽的功业。在我们聚会的四人中,文月很少有激昂慷慨的样子,常常是那个“你爱谈天,我爱笑”的笑者。发表意见,也是语调沉稳,不着急的样子,也许是因为她比我年轻十岁吧!《源氏物语》之后,她接续译成《伊势物语》、《枕草子》。就在我们四人一次餐聚时,海音说要帮她出版新译的《和泉式部日记》。下个月再聚时,初校本已印出来了,海音问她可否在一星期内初校完成,我在旁说:“大概三天就会校好。”果然,这本雅致的书,加上郭豫伦先生的封面设计,不到两个月。纯文学出版社最后的纪念本已经问世了。不久兰熙病了,失去记忆。在文月随夫移居美国之前,我们经常在两家之间,和平东路与新生南路口,一家名为“法哥里昂”的咖啡店小聚,除了说不完的话,她还帮我做笔会季刊的封面等等。我们常坐的桌子在大玻璃窗前,人们走来走去,互相看着,倒都是一闪即过罢了。有一天,窗外一个人站着往里看,然后走进店来,是主编《中央日报》副刊的诗人梅新。他走到我们桌前说:“我们常常在想,你们两个人都说些什么呢?”那天正好我们正忙着季刊一百期纪念号的封面,文月正帮我剪许多桂树的叶子,贴成一个桂冠花环,中间嵌上刊名,Chinese PEN 100"。不久梅新病逝,我们觉得那天好似来作告别。文月至今出版散文和随笔已有二十多本,举凡阅读、交谈、生活、旅行或访旧怀人,无不委婉真挚。一九九九年出版《饮膳札记》,从一些宴客菜单追忆家人、师友相聚情景。此书兴起台湾“饮膳文学”之风,大约也记录了国富民安后的生活趣味。其实她的虞意是在记录人生每场聚会后,分散的惆怅吧。文月离开台北后,海音也卧病,客厅灯也熄了。我从台中搬到台北后,最早受邀到同街巷的琦君和李唐基先生家,餐后梁实秋先生签赠他悼亡妻的《槐园梦忆》,很多人颇为他伤心,那是我对台湾文坛的第一个记忆。那些年,海音和何凡(夏承槛)的客厅,经常高朋满座,隐地称之为“台湾一半的文坛”。有《国语日报》、《联合报》和《纯文学》月刊和出版社的朋友,在这里也遇到几位早期的女作家,其中我最想多了解的是孟瑶和我始终最佩服的潘人木。孟瑶自以《心园》成名以后,二十年间有四十多本小说问世,书店都以显著地位摆着她的新书,如《浮云白日》、《这一代》、《磨剑》等。相当受读者欢迎。一九八四年,我写了一篇《江河汇集成海的六0年代小说》分析:“这些篇小说的题材都来自现实人生,记录了那个时代的一些生老聚散的人生悲喜剧。孟瑶擅写对话,在流畅的对话中,可以看出那个时代一些代表人物对世事变迁的态度。她小说中的角色塑造以女子见长,多是一种独立性格的人,在种种故事的发展中保有静静的刚强。”也许是她写得太多了,大多是讲了故事,无暇深入,心思意念散漫各书,缺少凝聚的力量,难于产生震撼人心之作。多年来我仍希望,在今日多所台湾文学系所中会有研究生以孟瑶为题,梳理她的作品,找出一九五0至七0年间一幅幅台湾社会的人生现象,可能是有价值的。因为她是以知识分子积极肯定的态度写作,应有时代的代表性。潘人木和孟瑶几乎是同时在抗战时期毕业于沙坪坝国立中央大学,前者是外文系,后者历史系。潘人木惜墨如金,《挞漪表妹》一出版即得《文艺创作》月刊社征文的二奖,虽是“反共小说”,却以真正的沉痛写抗战时期青年的愤怒和热狂,政治的巨浪在一个女孩人生举步之际卷走了她,淹没了她的青春,失身、失学、远走延安,再归来已家破人亡。过了三十年再写《马兰的故事》,以精炼的文字写乡土风光。人物内心的反响,占全书三份之一的篇幅,故事虽不浓烈,全书却是艺术之作。她后来继唯一的短篇小说集《哀乐小天地》之后,十年间只创作一、二篇短篇小说,但是一九八六年的(有情袜》以及二00六年逝世前两个月创作的《一关难渡)。堪称艺术精品。我从台中“进城”到台北之前,反共小说的政治高潮已过,但是我仍赶上尾声,对于张爱玲《秧歌》、陈纪滢《茨村传》和姜贵《旋风》有及时的认识。其实,对于他们的时代记忆犹新的人仍多,我自己也从那天地中出来。所以能虔心诚意地写我那篇《千年之泪》和《时代的声音》。姜贵来台湾时已五十岁,经商失败,妻子久病去世,生活困顿,在真正的家破人亡的创痛中以大叙述之笔,错综复杂地描写从“五四”时期到抗战初期,一个山东大家族在共产党窜起之际的兴衰,他的《旋风》和《重阳》必能传世。近半世纪后,此书由九歌出版社重印,我曾写《旋风中的绣花鞋》详述我对传统中女子的处境最强烈的反思,可是历史上的斑斑血迹,已非今日女性主义者的课题,后来也无暇再作进一步研究。王鼎钧的小说《碎琉璃》和散文集《左心房漩涡》是我这一代最精美深刻的文学怀乡作品。他的回忆录四部曲:《昨天的云》、《怒目少年》、《关山夺路》,和二00九年三月刚出版的《文学江湖》,真是文人一生梦寐思念得以完成的磅礴力作,也只有王鼎钧的才华和坚强性格才能完成。和记述一九四九年前后苦难的早期出版的王蓝的《蓝与黑》、赵滋蕃的《半下流社会》、彭歌的《黑色的泪》、纪刚的《滚滚辽河》,都是传世之作。自从主编《中国现代文学选集》之后,不仅持续读所有的创作新书,我也经常担任《联合报》、《中国时报》、吴三连等文学奖评审,一直是个认真读作品的评审。笔会季刊有一个很大的初选来源,使是隐地主持的尔雅出版社年度小说选(一九六八~一九九八年)。三十一年间,每年的编选可说是台湾文学点将录,所以仍如当年初编选集时一样心胸——“放眼天下”。隐地是台湾文坛一个令我尊重的出版家,后来也成为好友。他由文艺青年起家,二十多岁主编《书评书目》月刊,评论水平高,对台湾文学发展有相当影响。凭借一颗爱文学的赤诚之心创办尔雅出版社,三十三年来,每年固定出二十本书,不受时势影响。出版的六百六十本书,清一色是文学创作,诗集、诗评、诗话竟达一百本。隐地《涨潮日》写父亲由上海来台的种种坎坷和自己童年在台北的困窘,真切坦率,虽是悼念初期流亡族群的遭遇,全书却充满了积极进取的生命力。相对于大出版公同如联经、时报文化、天下文化、远流等,与尔雅并称为“五小”的洪范、纯文学、大地、九歌出版社,是当年文坛佳话。都是由作家创办经营,专印行高格调文学作品的出版社,对台湾文学的推动有不朽的贡献。他们之间的和谐,见证了一个“文人相重”的良性发展时代。台湾文学以中文写作,以沈光文结东吟诗社为始(一六八五年),可溯者已长达三百余年。中间虽经日本占据五十年,努力推行日语,台湾人以日语创作之文学流传至今,且得到中译与多方面的研讨者,赖和、吴浊流、龙瑛宗、杨达、吕赫若等,都已获得尊荣定位。而一九四九年后来台的作家,六十年来,写尽了漂流与乡愁,对父祖之乡,骸骨的留恋,终也被岁月淹没。但是他们的作品已融入台湾土地,战后生长的孩子,大约都未分省籍地“读他们的书长大的!”在报纸副刊,文艺杂志,社团三十周年,四十周年,五十周年庆祝会上,钟肇政、叶石涛、纪弦、林亨泰、余光中、周梦蝶、洛夫、痛弦、杨牧、吴晟、琦君、林海音、黄春明、白先勇、李乔、郑清文、张晓风和席慕蓉……并肩而坐,笑语盈盈:被政治选举语言撕裂的读书人,怎能否认,这群老中青作家灌溉培植了台湾文学的土地,使它丰美厚实,令世人刮目相待,在文学面前,没有“他们”,“你们”,只有“我们”啊!8、接任笔会主编一九九二年五月初的一天早晨,兰熙家人打电话给我,问我能不能立刻去她家一趟?我到她家书房,看到她双手环抱打字机,头俯在打字机上哭泣。她抬头对我说:“邦媛!我翻不出这首诗,季刊下一期要用,我怎么办?”那是白灵的短诗《风筝》。过去整整二十年间,季刊大约英译二百多首台湾新诗,几乎一半是她快快乐乐的译作,如今兰熙出现失忆现象。当时无可奈何,以承受好友阵前托孤的心情,我接下笔会英文季刊的编务。以前只知道兰熙经常用殷之浩先生支票付款,我接编后,殷先生病中,尚主动送五十万元至季刊,宣扬文学成就。政治和文化政治刊物,有新闻局、外交部每期买数百本赠送友邦,书款便是我们全部的收入。文建会有一位颇为“同情”的专员私下指点我们,可以“文化遗产专栏”计划前往申请补助,所以我请曾上过我台大“高级英文”班的艺术史组的学生颜娟英和陈芳妹,轮流为季刊每期写一篇英文论文。颜娟英在哈佛得学位,回国任中研院史语所研究员,由“唐代佛教之美”写起;陈芳妹在伦敦大学得学位,回国任故宫博物院研究员,由“家国垂器——商周贵族的青铜艺术”开端,一直写了十年,助季刊得到文建会补助印刷费。最艰困时。好友文月代为申请得到她的父亲“林伯奏先生基金会”补助部份稿费等。有两次助理月薪发不出来,隐地私人捐助度过难关。笔会有一个堂皇的理事会,定期开会而已,对于我实际的困境,只说“能者多劳吧…”聚餐结束各自回到舒适的本职。我满七十岁的时候,实在身心俱疲,请理事会务必找人接替,他们嘻嘻哈哈地说:“你做得很好呀,人生七十才开始啊。”说完了又散会了。我在笔会季刊快乐地建立了一支稳健的英译者团队,我们称为"the team"。最早的一位是康士林(Nicholaskoss),他在一九八一年初到辅仁大学英文系任教时,远在台大兼课的谈德义介绍给兰熙和我。康教授是天主教圣本笃会的修士,印第安纳大学比校文学博士,专修比较小说、西方文学中的中国、宗教与文学、华裔美籍作家作品研究、中英翻译小说。我接任主编后,他是我最可靠的译者与定稿润饰者,我所写的每期编者的话 都请他过目。日后我经手在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编译的书里书外,他也都是我第一位读者(英文,reader,亦有“校阅”之意)。近二十多年间,我们小自字斟句酌谈译文,大至读书、生活,一见面就谈不完。他知道我多年来以珍·奥斯汀《傲慢与偏见》作床头书,身心得以舒适,每到英美旅行、开会,常给我带回各种版本、录音、录像带。二000年我读到柯慈的新作 《屈辱》,大为此书创意所吸引,坚持他抽空读一遍,我们可以好好讨论一番。拥有真正的比较文学的文友,实在难得!因为他在宗教的献身精神,对人有由衷的同情。兰熙初病之时。有一次我们数人在约好的餐厅久候她不至,他沿着逸仙路那条巷子挨家找去,果然在另一家餐厅找到她。我搬至“最后的书房”后,他经常由新庄到桃园来看望,邀同行友人如李达三、高天恩等来谈谈中外文坛近况相当年乐事,中英并用,令我重温当年一笔在手,推敲两种文字之间的房门,顿忘山中岁月之隔绝。一九九0年代初期加入我们队伍的鲍端磊也是辅大英文系教授,他多年来且在台湾最老的英文报《中国邮报》写专栏,最爱诗意强的作为,至今仍是我们最好的伙伴。辅仁大学另一位加人我英译团队的是欧阳玮。他担任辅仁外语学院院长时,与康教授热忱推动的翻译研究所,一度遭教育部搁置,兰熙与我曾到高等教育司陈情,力言翻译人才学术培育之重要。终得通过。该所第一、二两届的毕业生皆极优秀,如吴敏嘉、汤丽明、郑永康、杜南馨皆为笔会季刊英译散文、小说与艺术家评介逾十余年,我们看到了培育的花果,满是欣慰。其中吴敏嘉是我台大的学生,英译萧丽红《千江有水千江月》,杜南馨英译平路《行道天涯》,更于二000年和二00六年由哥伦比亚大学出版。当然,她们的才能并不是只由研究所的教导,还因为随外交官父母在国外长大,受完英文中学的教育,有很好的译成语言训练。回到台湾上大学外文系,兼修中国文学课程,最重要的是不仅爱文学,而且达到了精当的文字水平。台大外文系在比校文学方面确实有一段黄金岁月,自一九八0年代后期,年轻的一代,如宋美玮、张汉良、彭镜禧、高天恩,受邀参加笔会,开始与我们出去“跑天下”,写主题论文,开国际年会,协助并接续后来笔会季刊的编务。更年轻的后继者,则有郑秀瑕、史嘉琳,以及现任总编辑梁欣荣。一群文学伙伴凝聚“我们台湾文学很重要”的共识,并在不断延揽人才的过程中,结交了许多海内外英译高手,如葛浩文 、闵福德、马悦然、奚密:尤其是陶忘机,以二十余岁之龄为季刊译诗,自一九八三年至今已翻译数百首台湾最好的新诗。起初接主编的时候,我常望着编辑桌旁架子上那一排排季刊,它们和市面上一般杂志很不同,没有一张广告,没有任何装饰,多么像是一本本的书啊!我要给它们书的内容、书的精神和书的永久性,而不只是与笔友定期对谈。说些近日的收成。我要给每一本季刊一个主题,由不同的角度去呈现,让它可以独立存在。第一个来到我心上的主题,是半世纪以来台湾出版量很大的“军中文学”。有时被整体称为“乡愁文学”。实际的原因是一九四九年前后,来台的外省人大多数与军队有关。中国军中一直有儒将的文化传统,来台之后,有些人退役去办报或杂志,有人去教书;年轻投入文学写作的成功诗人有纪弦、覃子豪、商禽、洛夫、痛弦等,他们最早的作品经常以乡愁为题材,很多是有血有泪的好文章,不能用后来的政治观点一概贬为“反共八股”。在眷村长大的第二代,受了很好的教育,思想有宽广的视野,有才华的更汲取了世界文学各种技巧。台湾经济繁荣之后,《联合报》和《中国时报》创立了一年一度的文学奖,犹如旺火加柴,鼓励了许多第二代作家,爱亚、孙玮芒、朱天文、朱天心、张大春、萧枫、苏伟贞、袁琼琼和张启疆等,我经常邀为决审委员,或担任颁奖者说些勉励的话。我不仅是他们最早作品的最早读者,也得以看到一九八0年后整体的发展。一九九0年,美国科罗拉多大学召开“台湾现代文学国际研讨会”,我所发表的论文即以“眷村文学”为名,分析“乡愁的继承与舍弃”。七年后,再度发表《乡、愁俱逝的眷村——由张启疆往前看》:又于香港中文大学宣读《二度漂流的文学》,以及连续在笔会季刊出版三期相关主题的英译小说、诗、散文,均专注且广泛地研究台湾文学这一面的深层意义。二00三年我与王德威主编《最后的黄埔 老兵与离散的故事》,英文版书名The Last of the Whampoa Bread,中英文版各一册,算是作个总结,也了却我自己一个心愿。另一些我在大量阅读后编选的主题有:“现代女性处境”、“书”、“你是谁?——不同人生”、“台湾科幻小说”、“自然之美与情”、“童年”、“亲情”、“乡土变迁的记忆”等。每一期的原作都很精采,编译成集,值得读后思考。我记得一九九四年春季号是因为读到韩秀《折射》中一篇《你是谁》而深受感动,这篇作品叙述她的身世——美军父亲和中国母亲的女孩在大陆文革中流放新疆的折磨故事。我另外找来台湾诗人苏绍连《苏诺的一生》和美国生长的华裔青年的故事《浮世》。合成一集,探讨那一代的青年,因政治的环境不同而面临如此不同的人生情境。那年的冬季号主题则是亲情,有罗兰《时光隧道“小时候”》、杨牧《八十一月的白芒花》、袁琼琼《揪锣》,心岱《落发离家时》和陈芳明《相逢有乐盯》。有位澳洲的笔会读者来一封长信,说她读时如何怀念她父亲在相同的时代所遭遇的战争,可见同样的感情是不外国界的。一九九五年秋季号主题“自然之美与情”,是受刘克襄散文集《小藤鼠的看法》触动,以如诗的散文书写自然界的生灵。是一个纯净心灵对大自然、对生命的看法:同时又受到陈煌《鸽子托里》的启发,开展自然知识的视野。这两本书至今仍是我的珍藏。天生万物,生存奥秘之美,在三、四十岁这样年轻作者的笔下,充满了诗意的关怀,不仅出于热切的保育观念,更是目睹所谓文明对生态破坏的无奈。这样的写法,也许只有现代台湾才有。台湾地少人多,文学对土地之爱常充满了感谢与珍惜,而这种温柔的、悠闲的心情,只有安居岁月才有。我认为近几十年的山岳、海洋、生态保育的作品是现代台湾文学的特色。这本季刊发行近四十年了。对台湾的文学可说是一座忠诚坚固的桥。未来研究台湾文学史的人,当会与我们在这桥上相逢。即使没有“我们台湾”的使命感,翻译本身实在已是个相当迷人的工作。但是,必须当你已能达到两种语言的很高领悟层面,可以优游于两种文化的情境。进出自如,才能做文学翻译,字典反而只是一种辅助,一种验证而已。我和这个团队快乐相聚、工作,谈文学内行话,有时默契于心,进而关心彼此。虽然“耽误”了我的创作岁月,却也是愉悦充实的。对于年轻的译者,应该是更有意义的。我为笔会季刊奋斗了九年,加上前面兰熙的二十年,后继者八年,已经英译短篇小说四百多篇,散文三百多篇,诗近八百首,艺术家及作品介绍一百三十多位,几乎很少遗漏这三十七年台湾有代表性的作者。国际笔会总会每年两期刊物。几乎每期都有台湾作品的转载,有时封面也用我们的图片,如一九九三年秋季号“野塘残荷”。我不知会不会有一天,有人写国际文化交流史,写到“我们台湾”曾这样坚定地随着季节的更换,以精致素朴的面貌,从未中断地出现,而赞叹我们这份持之以恒的精神以及超越地理局限的文化自信。在那许多年中,我当然知道所有的努力中缺少长篇小说的英译,就缺少了厚重的说服力。所以一九九0年。文建会主任委员郭为藩先生邀集“中书外译计划”咨询委员会时,我欣然赴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提出建议,大家开出待译的书单、可聘的译者和审查者。开会十多次,每次郭主委都亲自主持,认真倾听,讨论进行的方式,文建会也确实编列预算。突然郭先生调任教育部长,接下去五年内换了三位主任委员,每一位新任者都邀开同样的咨询会,但都由一个副主委主持,先把前任的会议记录研究一番,批评两句,修改一番,敷衍些“谢谢诸位宝贵的高见”的小官僚话,然后散会。这样的会开到第三次,我问那位主持小区文化专家的副主委:“为什么要重复讨论已经议定的事项?”他说:“换了主委,游戏规则也得变。”我说:“我很忙。不与人玩什么游戏。”站起来先走了。从此不再“拨冗”去开那种会,对台湾的官方文化政策也不再有信心。从笔会季刊创刊起,我便是长年效力的顾问,但是自己太忙,从未过问它的实际业务。一担挑了近十年!那十年的得失怎么说呢?我一直在等待,观察恳求可能解救我的接班人,但是那是一个没有经费、没有编制、没有薪水、没有宣传,也没有掌声的奇怪工作。比我晚一代的好手,稍作考虑即感到这样的献身,甚至不知为谁而战,都说太忙而拒绝接手。事实上,我早该明白,撑着这本刊物是件超级寂寞的苦工,真正的作家都是“单枪独行侠”。笔会原是以文会友的组织,但是兰熙退休后,她所建立的国际友情,如英、法等笔会原创人已渐渐凋零。一年复一年,我对笔会季刊的感情好似由浅水一步步涉入深水,直至千禧年前才得以解脱。不舍之心是有的,但是岁月不饶人,解脱就是解脱。我曾经背着轭头往前走,所完成的当然是一种唐吉柯德的角色。9、意外的惊喜——台湾现代华语文学”英译计划一九九六年王德威邀我参加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的“台湾现代华语文学”(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from TaiWan)英译计划,由他、马悦然和我组成编辑委员会,计划资助者是台湾蒋经国国际学术交流基金会。这是我今生最后一次意外的惊喜,一个完成心愿的良机。这个合作在文化意义之外,尚有一层层的公私缘份。王德威在一九七六年毕业于台大外文系后"到美国威斯康辛大学修得比较文学博士,一九八七年已在哈佛大学东亚系任教,兰熙和我邀他作笔会英文季刊的顾问。他经常回台湾省亲,参加文学会议,对台湾文学的论评幅度相当深广,也有相当影响。一九九0年他转往哥伦比亚大学任丁龙讲座,且获聘为哥大出版社咨询委员,并受委托推行蒋氏基金会推动的台湾文学英译计划。他邀我合作至今,目前出版作品有三十本。即将出版的尚有张贵兴《猴杯》、朱天心《古都》、骆以军《月球姓氏》、蔡素芬《盐田儿女》、吴继文《天河撩乱》等。以下列出由我和王德威主编出版的作品:王祯和《玫瑰玫瑰我爱你》郑清文《三脚马》朱天文《荒人手记》萧丽红《千江有水千江月》张大春《野孩子》奚密、马悦然主编《台湾现代诗选》李乔《寒夜》黄春明《苹果的滋味》张系国《城三部曲》李永平《吉陵春秋》施叔青《香港三部曲》陶忘机主编《原住民文学》齐邦媛、王德威编《最后的黄埔》平路《行道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