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气势雄伟、宛如在巴比塔底层的办公室里,我们被引见到了我们的老校长面前。其时还有一伙人在那里,其中两三人为较繁忙的审判官一类人物,还有一些是他们带来的参观人。他像一个过去启迪和造就了我思想并一向非常爱我的人那样接待我。我介绍特拉德尔时,克里克尔先生以相似的态度但低一级的程度表示,他一直都是特拉德尔的导师、哲学家和朋友。我们尊敬的老师苍老了许多,但外表并未见好半点,其脸仍然那样红,其眼仍那样,还更陷进去了一点。我记得他的白发曾稀疏但还湿湿的,现也已脱光;他秃头上的粗血管并不让人看了要比过去觉得好一点。和这些先生们谈了一会话,从这谈话中,我似乎得出这么一种结论,既除了不惜以任何代价为囚犯们谋求安逸享乐外,这世界上再没什么值得留心的了,而监狱外的偌大一个天地也再没什么值得做的了。然后,我们就开始参观。当时正值开饭的时候,我们先走进那宽敞的伙房,在那里,以钟表机械的准确和规律,分发每个囚犯的饮食并将其送进囚室中。我悄悄对特拉德尔说,看到这些用上乘材料做的丰盛饭菜,再想想士兵、水手、劳工和大部分老实苦干的劳动者(别说乞丐了)的食物,觉得反差十分悬殊;后者的每五百个人中没有一个吃的有眼下这样的一半好。可我听说,那个“制度”需要高标准生活;一句话,或一言以蔽之,那个“制度”本身就能排除一切怀疑,解决一切不妥。除了那个制度,似乎没人想到还应有别的制度可以加以考虑。我们在高大的穿廊中走过时,我问克里克尔先生和他的众友人,他们认为这支配一切又高于一切的制度其主要好处为何?我发现其好处便是使囚犯能完全隔离――因此在禁闭中无人知道另一人的任何事;另外就是有利于囚犯的精神状态得以恢复,从而可望能真正地悔过自新。好吧。当我们开始访问囚室里的一个个囚犯时,当我们走过囚室前的走廊时,当我们听关于去教堂等有关情况的介绍时,我想到囚犯仍很有可能相结识,也很有可能通风传信。在我写到这里时,我相信这已被证明不是妄猜了。不过,在当时若表示有这种猜疑便等于对这制度不敬,所以我当时尽可能想发现犯人悔悟的事迹。但在这样做时,我心中十分疑虑。我发现这里的悔悟如同缝衣店中外衣和背心一样都是同一个流行着的一款式。我发现,大量的坦白书中不但性质相似,但词句也很少有不同之处(这一点尤令我生疑)。我发现许多因不能将葡萄弄到手而诽谤园中所有葡萄的狐狸,却几乎没发现不偷可以到手的葡萄的狐狸。最重要的是,我发现坦白最动人的人是最引人注目的对象;他们的自以为是,他们的虚荣心,他们对刺激的需要,他们对欺哄的嗜好(其中许多人的经历说明他们对欺哄的嗜好简直到了令人难以相信的地步),都正是这类坦白的动机,并借这类坦白得到满足。在我们巡视时,我常听到说一个什么27号,好像他是最受重视的,简直是个模范犯人。于是,我决定在见到27号之前对我的上述判断持保留态度。我还听说,28号也是一颗不寻常的明星,其光彩不幸因为那27号的非常光辉而显得暗了点儿。27号怎样热诚地劝告他周围的一切人,他怎样不断地给他母亲写些词句美丽的信(他似乎很惦念她),我听得实在够多了,以至我急于见到他。我必须忍耐,因为27号是压轴的重场戏。不过,我们终于来到他的囚室门前了。从门上一个小孔向里张望的克里克尔先生十分赞美地告诉我们,他正在读一本《赞美诗集》呢。于是立刻引起人头攒动,都想看看那读《赞美诗集》的27号,一下那小孔前竟有五六层的人头挤在那里,塞住了视线。为了消除这不便,同时也为了给我们和这纯洁无瑕的27号一个谈话的机会,克里克尔先生命令把那囚室的门打开,请27号到走廊上来。命令执行了。特拉德尔和我大吃一惊――我们见到的那个悔悟了的27号不是尤来亚希普还是谁?他也马上认出了我们。他出来后,就马上――仍和旧时一样扭动着身子――说道:“你好,科波菲尔先生。你好,特拉德尔先生。”这一问候引起在场的人们交口称许。我有点感觉到,人们为他竟肯屈尊向我们打招呼而感动了。“喂,27号,”克里克尔先生怜惜而赞赏地说道,“你今天觉得怎么样呀?”“我是很谦卑的,先生!”尤来亚希普答道。“你一向都这样呀,27号,”克里克尔先生说道。这时,又有一位先生十分关切地问道:“你感到很舒服吗?”“是的,谢谢你,先生!”尤来亚希普朝那方向看了看说道,“我在这里比在外面一直过得舒服。我现在知道我的错误了,先生。这就使我舒服了。”有几位先生大为感动,于是又一位先生极为动情地挤上前问道:“你觉得牛肉怎么样?”“谢谢你,先生,”尤来亚朝这新的声音发出的方向看着答道,“昨天的牛肉比我所喜欢的硬些;不过,我当忍受。我已经犯了错误,先生,”尤来亚堆着谦卑的笑脸巡视着说道,“我应该对此不怨不恨地忍受。”一部分是为了对27号那高尚的精神钦敬,一部分是为了对那使27号诉苦的包饭人的义愤(克里克尔先生当时就把这记了下来),人群中立刻响起一阵低语。27号站在我们中间,好像是先贤祠里主要的美德表记一样。为了要让我们这些新皈依的人同时受到更多光明照耀,放28号出来的命令也发出了。我已经吃了很多惊,当李提默先生拿着一本善书走出来时,我只感到一种无可奈何的不解了。“28号,”一个没说过话、戴着眼镜的先生开口了,“我的好人,你上个星期埋怨可可不好。那以后怎么样了?”“谢谢你,先生,”李提默先生说道,“弄得好点了。如果我可以斗胆说一句,先生,那我认为和可可同煮的牛奶并不纯;不过,我知道,先生,伦敦的牛奶掺了假的多,纯牛奶是很不容易得手的。”我觉得,那戴眼镜的先生是用28号来和克里克尔先生的27号竞争,因为他们各自有自己的王牌。“你的心情怎么样呀,28号?”那个戴眼镜的问话人又说道。“谢谢你,先生,”李提默先生答道,“我现在知道我的错误了,先生。为我想到我以前的伙伴的过失时,我觉得非常不安,先生;可我相信他们会得到宽恕的。”“你自己很快乐吗?”发问的人鼓励性地点点头问道。“非常感激你,先生,”李提默先生答道,“我很快活。”“你有什么感想吗,啊?”发问的人又说道。“喏,如果有,就说吧,28号。”“先生,”李提默先生头也不抬地说道,“如果我的眼睛没有看错,在场的先生中有一位是我早年认识的。如果那位先生知道我从前的错误完全由于伺候年轻人过一种不用思想的生活所致,还由于在他们诱导下我陷入了我无力抵抗的罪恶泥淖,这也许与他有益呢,先生。我希望那位先生以我为鉴,先生,也不要指责我放肆。这是为了他好呀。我醒悟到我自己过去的错误了。我希望他会对他也有一份的邪恶和罪过有所悔悟。”我看到几位先生分别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仿佛他们刚刚走入圣殿一样。“这是你令人称许之处,28号,”发问的人接下去说道。“我想你会这样的,还有别的事吗?”“先生,”李提默先生微微抬了抬眉毛(而不是眼睛)说道,“曾有过一个陷入迷途的年轻女子,我本想救她,却不曾成功。我恳求那位先生可能时替我转告那年轻女子,我已宽恕了她对我做的一切;我也劝她悔改――如果那位先生肯帮我这点忙的话。”“无疑,28号,”那个发问的人接过去说道。“你这么一番无可指摘的话一定也使那位先生像――像我们大家一样感动至极。我们就不打扰你了。”“谢谢你,先生,”李提默先生说道。“各位先生,我祝你们平安,也希望你们和你们的亲人能发现自己的过失,并加以改正!”说到这里,28号和尤来亚交换了个眼神,好像他们已有一种交流方式而并非互不相识了,然后他就进了自己囚室。他的门关上时,人群中响起一阵低语,都称道他是一个最体面的角色,也是一个很美妙的人物。“喏,27号,”克里克尔带着他的角色走上了空出的舞台,“有什么别人可以帮你做的事吗?如果有,就说吧。”“我谦卑地恳求,先生,”尤来亚颤动着他那装满恶毒的脑袋说道,“请允许我再给家母写信。”“当然可以。”克里克尔先生说道。“谢谢你,先生!我很为家母担心。我怕她不安全。”有人不小心地问理由是什么,但马上就有人愤慨地小声制止说:“别出声!”“永远的安全,先生,”尤来亚朝声音发出的方向扭着身子说答。“我真希望家母能和我处于同种状况。如果我没来到这里,我永远也不会像我目前生活得这样。我真希望家母能到这里来。如果人人都能被抓到这里来,一定于他们都有益的。”这观点引起人们极大的满意――我相信比过去的一切更令人满意了。“在我到这里之前,”尤来亚偷看了我一眼(好像只要他能,他还要施恶于我们所属的外界),然后说道,“我总是犯错误,可现在我觉悟到我的错误了。外面的世界有许多罪恶。母亲也有许多罪恶。除了这里面以外――到处都充满了罪恶。”“你实实在在自新了吧?”克里克尔先生说道。“哦,是的,先生!”这个很有前途的悔悟者叫道。“如果你就要出去的话,你不会再蹈旧辙了吧?”别的什么人问道。“哦,不会了,先生!”“行!”克里克尔先生说道,“这很令人满意。你向科波菲尔先生打过招呼的,27号。你想再对他说点什么吗?”“你在我进这里来和自新之前就认识我,科波菲尔先生,”尤来亚看着我说道,就是在他脸上,我也没见过像这样恶毒的神气。“你认识我时,我虽然犯错误,但我在骄傲的人中是谦卑的,我在粗暴的人中是恭让的――你本人从前对我就很粗暴,科波菲尔先生,有一次,你在我脸上打了一巴掌,你知道的。”大家都很同情他。几道愤慨的目光射向了我。“可是,我原谅你,科波菲尔先生,”尤来亚说道。他借他那宽宥人的天性为题目,充分发挥我不愿写的那最邪恶、最可怕的本质。“我原谅每个人,怀抱怨恨于我是不宜的。我宽宏大量地原谅你,希望你今后能控制你的感情。我希望W先生会悔改,W小姐以及那一伙有罪的人都会悔改。你过去吃过苦头,我希望那些苦对你有益;不过,你要是能进这里就更好了。W先生最好也进这里来,W小姐最好也进这里来。我对你科波菲尔先生,以及各位在场的先生,所抱的最大希望就是:你们能被抓到这里面来。当我想到我过去犯的错误以及我此刻的感想时,我相信,这一定会对你们有益的。我可怜所有那些没有被带进这里的人!”在一片赞美声中,他溜回了他的囚室。当他被锁进去后,特拉德尔和我都感到莫大的欣慰。这就是这种悔悟的风格。我很想问一下这两人究竟因什么案子才来这里。这却似乎是他们最不愿谈到的。我和两个看守之中的一位打招呼,我怀疑他们知道那些案子,从他们脸上我肯定了我的推测。“你知道,”当我们沿着走廊走时我说道,“27号最后的‘错误’是犯了什么罪呢?”回答说是桩银行的案子。“在英格兰银行敲诈吗?”我问道。“是的,先生。诈财,作伪,还有其它阴谋。他和别的一些人。他唆使别人。那是个诈取大笔款项的周密策划。判决了,终身流放。27号是那一伙里最乖觉的鸟,几乎使自己完全脱了身;可是没有完全成功。银行刚好能抓住他把柄――也只是刚好。”“你知道28号的罪状吗?”“28号,”我的报告者说道,他的声音一直压得很低,并在沿着走廊走时不时朝后看看,生怕克里克尔先生或别的什么人听到他竟敢议论这样两个纯洁无辜的人;“28号也是流放,他得了一个差事,在他和一个年轻的主人去国外的前一夜,他把那主人约250镑的现款抢走了,还有些贵重物品。因为是一个矮子抓住了他,所以我特别记得他的案子。”“一个什么?”“一个小小的女人。我忘了她的名字了。”“不是莫奇吧?”“正是她!他已经要逃脱了,正戴着淡黄色假发和胡子,化妆成你从没见过的那体面样子,准备去美国呢。就在这时,那个小小的女人也到了南安普顿,看到他正在街上走,小小的女人眼光厉害呢,一下认出了他,就跑到他两腿中间把他弄倒在地,再使劲抓牢了他。”“了不起的莫奇小姐!”“如果你也像我那样在开审时看到她站在证人席上的一把椅子上,你一定会这么说,”那位朋友说道。“她抓牢他时,他把她的脸全抓伤了,并极野蛮地打她。可是,在他被关起来之前,她根本不松一下手。实际上,她把他抓得那么紧,警察只好把他俩同时带走了。她非常勇敢地作证,受到全法庭的称赞,然后在一路喝采声中被送回了家。她在法庭上说,就算他是大力士参孙,她一个人也要抓住他(因为她了解他过去的一切作为)。我相信是这样的。”我也相信。我为此非常敬仰莫奇小姐。这时,我们已把那里可看的东西都看过了。要是对像可敬的克里克尔先生一类的人指明:27号和28号仍和过去一样,并没有自新;他们现时的样子仍和过去一样;那两个伪善的人正是在这样一个地方作这类坦白的人;他们至少像我一样明白这种坦白在判他们充军时的作用;总而言之,这是彻头彻尾用心恶毒的奸诈欺骗;这是没什么用的。我们只有把他们交给他们的制度和他们自己,而我们则满怀着惊诧回了家。“把一种伪善的话题拼命发挥,特拉德尔,”我说道,“也许是件好事,因为它很快会让人厌恶。”“我也这么希望呢,”特拉德尔答道。第六十六章 一盏明灯照我行岁终,临近圣诞节了,我也已回家两个多月了。我常常见到爱妮丝。虽然人们大声地给我鼓励,虽然这鼓励激发我的热情和干劲,但一听到她哪怕最轻微的称许,别人的鼓励于我就几乎是无声的了。我每星期至少一次骑马去她那里过一个晚上。我常常在夜间骑马回家;因为那不快的感觉仍时时缠绕我――每次离开她时,我都十分惆怅――所以我宁愿起身走开,免得沉浸在令我厌倦的失眠或烦愁的睡梦中。在那些骑马旅行中,我常常把凄凉忧伤的夜间的大部分时间用在路途上。我走在路上,旅居国外时曾盘据我心头的那些想法又涌上了心头。如果说是我听到那些思想的回声,这也许更确切些。它们从遥远的地方向我说话。我曾把它们推开,我已决心接受我应得的位置。可是,当我对爱妮丝读我写的东西时,当我看到她倾听时那表情聚精会神的脸时,当我感动得她哭或笑时,当我听到她对我居住的理想世界里那些飘渺的故事那么诚恳地发表意见时,我就想到我本该有什么样的命运呀――不过我只是那么想,就像和朵拉结婚后,我曾怎样想我的太太要成什么样的才好。爱妮丝对我怀有一种爱情,如果我把它弄混乱了,我就是自私而且笨拙地侮辱了它,而不可复得。我成熟了的信念是:既然我已造成了我的生活,我也获得了我急于求得的东西阳明学派又称“姚江学派”。以明王守仁为代表的学派。,我就无权再抱怨诉苦,而只应忍受;我对爱妮丝的责任和我这种成熟的信念使我感觉到了这一切并明白了这一切。可我爱她,我恍惚地觉得总有一天,我能无愧无悔地向她坦白我的爱情;那时,此时的一切都成了过去;那时,我可以说:“爱妮丝,当我回家时,就是那样的;现在我已老了,而从那以后,我再没爱过了!”这样想也成了对我的一种安慰。她从没对我表示出她有任何变化。她在我眼里一直是那样的,现在依旧,完全没有变化。从我回来的那天晚上起,我姨奶奶和我之间就有一种与此有关的默契,我不能说是种制约或是对此的有意回避。我们都同时想到了这问题,但都不用语言表达出来。当我们按老习惯在夜晚向炉而坐时,我们常陷入这情况;这一切那么自然,那么显然,仿佛我们已无保留地说出来了。不过我们不断保持那默契,沉默着。我相信她那天夜里已经了解或有些了解我的想法了,她也很知道我为什么不明确表达我的想法。由于圣诞将至,爱妮丝还没向我公开她的新秘密,以至我几度心中犯疑――我怕她已知道我的内心而怕使我痛苦,故不肯明说――这种疑念重压在我心头。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就白做了牺牲理”,“太极”便是形而上之道。陆九渊则不承认“太极”之,我对她最起码的责任也未能尽到,那么我实际上也不断做了我曾千方百计不愿做的事了。于是,我决心把这弄个明白;――如果我们中间有那种隔陔或障碍,我将毫不犹豫地去除掉它。那是一个料峭凛冽的冬日――我有多永恒的理由不忘记这个日子!几个小时前下过雪,雪还积得不很厚,可以在地面上冻硬了。我窗外的海上吹着从北方来的大风。我想到那吹过人迹罕见的瑞士山地上的积雪的大风,我也把那僻静的地方和荒凉的海上相比,想哪处会更寂寞。“今天骑马外出吗,特洛?”我姨奶奶从门口探进头来问道。“是的,”我说道,“我就去坎特伯雷。今天可是骑马的好日子呢。”“我希望你的马也这么想,”我姨奶奶说道;“不过它眼下可垂着头和耳朵站在门口,好像它更愿呆在马房里呢。”顺便得提一句,姨奶奶让我的马留在禁地上了,但对驴子却一点也没有放宽。“它等一下就会有精神了!”我说道。“不管怎么说,这旅行与它主人有好处,”姨奶奶看看我桌上的文稿说道,“啊,孩子,你在这里坐了很多小时了!我平日读书时从没想过写书有多费力呢。”“有时,读书也费力呢,”我接过来说道,“而写作,它也有它让人心怡神迷之处呢,姨奶奶。”“啊!我知道了!”我姨奶奶说道,“野心,好听的夸赞,同情,还有许多别的,我猜?嘿,得了吧!”“关于爱妮丝的恋爱,”我站在她面前镇静地说道。她拍拍我肩头,在我的椅子上坐下。“你有更多的消息吗?”“我想我有,特洛。”她先抬头看看我才回答说。“你认为消息确切吗?”我问道。“我认为很确切了,特洛。”她那么不眨眼地看着我,怀着游疑、或怜悯、或顾虑,我更抱定了坚定决心,努力向她做出愉快的样子。“还有,特洛――”“什么?”“我相信爱妮丝就要结婚了。”“上帝保佑她!”我高兴地说道。“上帝保佑她,”我姨奶奶说道,“还有她的丈夫!”我马上附和了一句,就告别了姨奶奶,轻轻走下楼,骑上马跑开了。我比先前更有理由去做我决心要做的事了。那冬日的骑行我记得多清楚!风从草上刮下的冰屑扫在我脸上,在冻硬的地上得得的马蹄声,冻得僵硬了的耕地,被微风搅动着点点旋转又落入石灰坑的雪片,停在高坡上喘着气、挂着叮当响的铃儿,喷着热气运干草的牛马;还有那就像画在一块巨大石板上那样在暗暗天空背景下渐渐变白的高原斜坡和山峦!我发现爱妮丝一个人在家。那些小女孩这时都回到她们自己的家去了,她一人正在炉边看书。见我进来,她便放下书,像往常那样欢迎我后,就拿过她的手工编织的篮子在一个老式的窗前坐下。我靠近她在窗台上坐下。我们谈我正在做的事,以及什么时候可望完成,还有我上次造访后的进展。爱妮丝很高兴。她笑着预言道,我将很快而太有名气,以至她不能再这样和我交谈了。“所以,我尽可能利用现在的时光,你知道,”爱妮丝说道,“在我还能和你谈话时和你谈话。”我看着她的脸,她全神贯注于手上的活儿。她抬起她温柔明亮的眼,看到我正在看她。“你今天有心思呀,特洛伍德!”“爱妮丝,我能不能把我的心思告诉你?我就是专为这个来的。”她像以往我们认真讨论问题时那样放下手里的针线活,集中注意力听我说。“我亲爱的爱妮丝,你怀疑我对你的忠诚吗?”“不!”她带着吃惊的神情答道。“你怀疑我不像过去那样对待你吗?”“不!”她像刚才一样答道。“我回来时,最亲爱的爱妮丝,我想告诉你,我欠你怎样的恩惠,我对你怀有怎样的热情,你还记得吗?”“我记得,”她轻轻地说道,“记得很清楚。”“你有个秘密,”我说道,“告诉我吧,爱妮丝,”她垂下了眼,浑身发颤。“哪怕我没听说――没从你嘴里听说,爱妮丝,而是从别人嘴里听说,这似乎很奇怪――我也不会不知道,有一个人你对其给予了你那宝贵的爱情。不要把和你的幸福这么密切相关的事隐瞒我吧!如果你能如你所说的、也像我认为的那样信任我,让我在这件比一切都更重要的事上做你朋友,做你兄长吧!”她眼光中含着祈求(甚至是责备)地从窗前站起,好像不知要去哪一样跑到房间另一头,双手捂住脸哭了起来,我的心像受了拷打一样。可是,这眼泪却唤醒了我心中某种东西,唤起了某种希望。不知为什么,这些眼泪和深埋在我记忆中的那平静而悲哀的微笑联合了起来,与其说是用恐惧和悲伤,不如说用希望震撼了我。“爱妮丝!妹妹!最亲爱的!我什么地方做错了?”“让我去吧,特洛伍德。我不太舒服,不太自在。我要慢慢告诉你――以后的时候,我写信告诉你。可是别现在对我说。别呀!别呀!”我努力回忆起头天晚上我对她谈到她那不计回报的爱情时她说过的话。那好像是个我必须马上将其寻遍的世界了。“爱妮丝,我不忍看到你这样,一想到我使你这样,就特别使我不堪。我最亲爱的姑娘,我觉得比人生一切东西都更宝贵的姑娘,如果你不快乐,就让我分担你的不快乐吧。如果你需要帮助或忠告,让我来设法给你吧。如果你心负着重担,让我设法来减轻它。我现在活在这世上,不是为你爱妮丝,又为谁呢?”“哦,饶了我吧!我不舒服!以后再说吧!”我能听到的就仅仅是这话。不知是不是一种自私的错误情感促使我往下说?既然有了一线希望,那么是不是有一种我从不敢企盼的机会出现了呢?“我一定要说下去。我不能让你就这样离开我!看在上帝份上,爱妮丝,我们不要在经过这些年后、经历过这些遭遇后再误会了!我一定要说明白。如果你有怀疑,怕我会妒忌你所给出的幸福,以为我不肯把你让给你自己挑选的更亲爱的保护者,以为我不肯在远处欣赏你的幸福,那你就把这样的想法摒弃吧。因为我不是那样的!我不是白吃了苦而没长见识。你对我的指教并不是徒劳。在我对你的感情中,没有半点自私的东西!”这时,她平静了。过了一小会儿,她把她苍白的脸转向了我,然后低声断断续续却清清楚楚地说道:“为了你对我的纯洁友谊,特洛伍德――我的确不怀疑你的友谊――我不能不告诉你:你错了。我不能再做别的了。这些年来,如果我有时需要帮助和忠告,我已得着了。如果我有时不快乐,这也成为过去了。如果我心上有重担,这也已被减轻了。如果我有什么秘密――那不是新的,也已――不是你所猜想的。我不能说出来,也不能分给别人。这秘密早就属于我一人,也必将永远属于我一人的。”“爱妮丝!站住!等会儿!”她正要走开时,我把她拦住了。我揽住了她的腰。“这些年来!”“不是新的!”新希望、新想法,一起在我脑中飞旋,我生活的所有色彩都在变化!“最亲爱的爱妮丝!我十分崇拜和尊敬的人――我如此专心爱的人!今天我到这儿来时,我还认为无论如何我也不能这么坦白说。我觉得我能终生掩藏住我的心思,直到我们老了的时候再招认。可是,爱妮丝,如果我真有一线新生的希望,我有一天可以用亲于妹妹而不同于妹妹的称呼来叫你!――”她泪如泉涌,但这和她刚才落的泪不同。我在她这时的泪水里看见我的希望在发光。“爱妮丝!我永远的导师,最好的扶持者!如果你从前――当我们在这里一起成长时――能多关心你自己一点而少关心我一点,我想我那浅粗的幻想永远也不会离开你的。不过,你比我好得多,我觉得在一切早年的希望和失望方面,你对我都非常重要,所以凡事信任你依赖你已成了我天性一部分了,以至我现在这样爱你的天性也一时被排挤到了一边,而它本是更重要的天性!”她还在哭泣,但不是悲哀,而是愉快的了!被我搂在怀中,这于她是从未有过的事,我过去也认为不会这样的!“当我爱着朵拉时――如痴如迷爱着她时,爱妮丝,你是知道的――”“是的!”她真诚地叫道,“我知道后是很高兴的。”“当我爱她时――就是在那时,没有你的同情理解,我的爱情就不圆满。那时我得了你的同情理解,我的爱情圆满了。当我失去她时,爱妮丝,如果没有你,我会成什么样子呢!”她更朝我怀里偎紧了些,更贴近我的心了;她把颤抖的手放在我肩上,她望着我眼睛的那可爱的眼睛中闪着晶莹泪光。“亲爱的爱妮丝,我出国,因为我爱你。我留在国外,因为我爱你。我回国,也因为我爱你!”这时,我尽可能地告诉她我曾有过的内心斗争,我曾做出的结论。我尽可能把我的心思真实完全地向她披露剖白。我尽可能地对她说明,我曾怎样希望自己能更了解她也了解我自己;我怎样服从因这种了解而得出的结论;就是在那一天,我仍怀着忠实这结论的一颗心来她这儿。如果她爱我(我说),肯接受我做她的丈夫,那么她那样做也并不是由于我有什么价值,实因我对她爱情的真诚,以及我爱情成熟时所遭际的种种困难;正因为如此,我才表白我的爱情,哦,爱妮丝,就在那时,在你那真诚的目光里,我那娃娃妻子的灵魂已在看着我,对我称许了;也因为你,我又记起了那在盛开时便凋谢了的小花!“我很幸福,特洛伍德――我的心很充实――不过,有件事,我必须说。”“最亲爱的,是什么?”她把她柔和的双手放在我双肩上,平静地端详我的脸。“可是,你知道是什么吗?”“我不敢猜测那是什么。告诉我吧,我亲爱的。”“我一直都爱你!”哦,我们幸福,我们真幸福!我们不为我们经受的痛苦(她所经受的更重)而流泪,我们只为我们永不再分离的幸福流泪!在那个冬夜,我们一起来到野外散步,寒冷的空气也似乎分享我们心底的幸福和平静。我们一边徘徊,一边向空中看去,先升起的星星开始闪烁了。我们感谢上帝,把我们引领到这种安宁。夜间,在月光照耀时,我们一起站在那老式的窗子前;爱妮丝对着月亮抬起她目光平静的眼睛。我随她目光看去。这时,我的心上展现了漫长的大路,我看到一个衣衫褴褛、衣食无着,孤苦伶仃的孩子往前走着。他终于把此时在我心旁跳动的那颗心唤作他自己的了。我们来到姨奶奶面前时,已是次日将近晚餐的时候了。皮果提说,她在楼上我的书房里,她引以为骄傲的就是让我的书房整齐干净。我们见她戴着眼镜坐在火炉旁。“天哪!”姨奶奶在暮色中打量着说,“你带谁回了呀?”“爱妮丝。”我说道。由于已约定一开始什么也不说,我姨奶奶没少感到尴尬。听我说“爱妮丝”时,她满怀希望地看了我一眼,可是见我仍和平日一样,她又失望地取下眼镜,用眼镜在鼻子上擦。不过,她亲热地问候爱妮丝。不久,我们就坐在已点上灯的楼下客厅里用晚餐了。姨奶奶有两三次把眼镜戴上打量我,每次都好不失望地取下,然后把眼镜在鼻子上擦。这情形使狄克先生十分不安,他知道这是不好的预兆。“顺便说一句,姨奶奶,”我饭后说道,“我对爱妮丝说了你告诉我的事。”“那么,特洛,”姨奶奶脸都红了地说道,“你就不该了,也失信了。”“你不会生气吧,姨奶奶,我相信?你听说爱妮丝没为任何恋爱的事不快乐时,我相信你不会生气了。”“胡说!”姨奶奶说道。在姨奶奶快要被惹恼时,我认为最好中止她的恼怒。于是,我把爱妮丝搂到她椅子后面,然后我们一起向她俯下身去。姨奶奶从眼镜背后看了一眼,拍了一下手,就发作起歇斯底里来了,这是我认识她以来的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歇斯底里让皮果提吃惊不小。姨奶奶恢复后,马上扑向皮果提,一面叫她老傻瓜,一面使劲拥抱她。然后,她又拥抱狄克先生,这让后者又吃惊又感到荣幸之至。接着,她把理由告诉了他们,于是皆大欢喜。在姨奶奶上次和我简短交谈时,我不知她是好意撒谎,还是真地误解了我的感情。她说,她曾告诉我爱妮丝要结婚,这就足够了。她说,我现在比任何人都更知道这有多真实了。我们两星期后结了婚。只有特拉德尔和苏菲,博士和斯特朗夫人出席了我们那安静的婚礼。在他们一片兴高采烈中,我们离开了他们,乘车而去。我把我一向所拥有的一切珍贵希望的泉源搂在我怀里;我的中心、我的生活、我自己、我的妻子和我对她的爱,都置于磐石上了!“最亲爱的丈夫!”爱妮丝说道,“现在,我可以用那个称呼来唤你了,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告诉我吧,爱人!”“在朵拉去世的那天夜里,她派你来找我。”“是的。”“她告诉我,她留给我一件东西。你能猜出那是什么吗?”我相信我能。我把已爱我那么久的妻子搂得更紧了一些。“她告诉我,她向我做最后一次请求,也最后给我留下一项责任。”“那就是――”“我必须来占据那个空位置!”于是,爱妮丝俯在我胸前哭了起来;我和她一起哭,虽然我们很幸福。第六十七章 一个客人我要讲的事已近尾声了,可我头脑里还有件特别的事,每当想起来就令我非常开心。如果没有这件事,我已织成的网上就有一端会散开了。在名利方面,我都获得进展。结婚后我已过了十个年头,我的家庭幸福美满。一个春夜里,爱妮丝和我坐在我们伦敦家中的火炉边,我们的孩子有三个在屋里游戏。这时,我听说有个陌生人要见我。我的仆人问他可是为业务而来,他做了否定回答。他说他专程来看我,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的。他上年纪了,我的仆人说,看上去像个农夫。孩子们觉得这说法很神秘,就像爱妮丝常对他们讲的一个有趣故事的开头,紧接着就会来一个仇恨一切人的老妖怪,穿着长外衣,恶狠狠地;于是就有些惊慌。我们男孩中的一个把头倚在他母亲膝盖上以躲避伤害变中的实在或“绵延”。这种实在或“绵延”只有凭借直觉,,我们最大的孩子是小爱妮丝,她则把她的娃娃放到椅子上来代替她,自己从窗帘中把那满头金黄色鬈发的小脑袋伸出来,看看要发生什么事情。“让他上这里来吧!”我说道。不久,一个健康的白胡子老人走了进来。他在光线较暗的门口站住。小爱妮丝被他那模样吸引便跑过去把他拉了进来。我还没看清他的脸,我的妻子就跳了起来,用一种高兴而激动的声音对我叫道,这是皮果提先生呀!果然,这就是皮果提先生。他已是一个老人了,不过他是个红颜白发,精神旺健的老人。我们一开始的激动过去后,他在火炉边坐下(J.Derrida)和德勒兹(G.Deleuze)等。后结构主义既是,把孩子们抱到膝盖上。火光映照着他的脸,我觉得他还像过去那样强壮健旺,而且是个英俊的老人。“卫少爷,”他说道。我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叫那熟悉的旧称呼十分自然!“卫少爷,我又见到你和你那亲爱而忠实的太太,真是非常幸福的日子呀!”“的确是非常幸福的日子呀,老朋友!”我叫道。“还有这些可爱的孩子们,”皮果提先生说道,“看这些小花儿们吧!嘿,卫少爷,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任爱尔兰南部克罗因教区主教。明确宣布自己的哲学是为神,你也不过和这最小的一般高呢!当时,爱米丽也大不了多少,我们那可怜的男孩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小子罢了!”“从那以后,时间给我带来的变化可比给你的要大得多了,”我说道,“还是让那些可爱的小淘气们去睡吧。你既来到英国了,就一定要住在这里。告诉我,派人去什么地方取你的行李。我想知道,那行李里还有那只随你走了那么多路的旧黑布袋吗!再来一杯雅茅斯的水酒,我们来听听这10年的事情!”“你一个人来的吗?”爱妮丝问道。“是的,太太,”他吻她的手说道,“就我一个人。”我们让他坐在我们中间。我们不知道怎么欢迎他才好。一开始听到他那熟悉的声调时,我几乎还以为他仍然在漫漫长路上跋涉,寻找他的外甥女呢。“来时要走很多水路,”皮果提先生说道,“只能住几个星期。可我已习惯了水路,尤其是咸的水路。朋友真可贵,故我来相会――这都成诗了,”皮果提先生觉察后惊异地说道,“可我没想到要做诗呀。”“这么快,你就从几千里外回来了?”爱妮丝问道。“是的,太太,”他答道,“我来之前答应了爱米丽的。你知道,日子过下去,我不会越活越年轻,如果我这次不回,大概就再也回不来了。我总在想,在我变得太老以前,我一定要来看看在幸福婚姻中的卫少爷和你。”他仔细地端详我们,好像怎么也看不够。爱妮丝笑着把一些散下的灰色鬈发拂到后面,好让他看得更清楚。“现在,”我说道,“把一切和你们幸运有关的事告诉我们吧。”“现在,卫少爷,”他说道,“我就谈我们的幸运。我们没遇上不如意的事,我们过得很顺利。我们一直都很顺利。我们按我们的本分做工,一开始也许我们过得苦点,可我们一直还顺利。无论养羊或其它家畜,无论干这或干那,我们总是要多兴旺就多兴旺。似乎总受上帝保佑着,”皮果提先生虔敬地低头说道,“我们一直很发达。总而言之,就是这样。如果昨天不这样,今天就会这样。如果今天不是这样,明天就会这样。”“爱米丽呢?”爱妮丝和我一起问道。“爱米丽,”他说道,“你离开她后,太太,――我们在澳洲住下来,她每天晚上在帆布帷帘后祈祷时,我总听到你的名字呢――她和我在那天日落时再也看不到卫少爷以后,一开始她蔫了,好蔫,如果她那时知道卫少爷那么好心那么小心瞒了我们的一些事,我想她准活不下去了。可是,船上有些穷人生了病,她就照顾他们;我们这些人中有一些孩子,她也照顾他们。就这样忙着,这样行善,反使她得救了。”“她什么时候才知道那消息?”我问道。“我听到那消息后,”皮果提先生说道,“又瞒了她差不多二年。我们那时住在很偏僻的地方,周围是些好看的树,屋顶上都爬有蔷薇。一天,我在田里干活时,一个我们亲爱的英格兰旅行家来了(他是来自诺福克还是萨福克,我不在意了)我们当然请他进屋,给他吃喝,向他表示欢迎。我们殖民地的人都是这样做的。他随身带来一份旧报纸,上面有关于那场暴风的记载。她就那样知道了。我夜晚回家时,发现她已知道了。”他说这几句话时,声音压得很低,我十分熟悉的那种严肃神情又堆上了他的脸。“知道那消息后,她变化了很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