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天晚上,我同德热奈坐在炉火旁。窗户敞开着。那是报春的三月初的一天。天下过雨,温馨的气息从花园中飘来。 "春天将至,我们做些什么好呢?我的朋友?"我对他说道,"我可是想去旅行。" "我将干我去年干过的事,"德热亲回答道,"天气适宜时,我将到乡间去。" "什么!"我说道,"您每年都干同样的事情?您难道想重复去年的生活?" 一您想让我干吗广他抢白道。 "说得对!"我蹦了起来嚷道,"是呀,'您想让我干吗?',您问得好。啊!德热奈,所有这一切让我厌倦透了!您就从未对您所过的生活感到厌倦吗?" "没有。"他回答我说。 我站在一幅玛德莱娜在荒漠中的版画前,双手不由自主地合十祷告。德热奈问道:"您在干什么呢?" "如果我是画家,"我回答他说,"而且又想表现忧伤的话,我是不会去画一个年轻姑娘,手里拿着书在沉思的。" "今晚您又在怨恨谁了?"他笑着说道。 "真的不会的,"我继续说道,"这个泪流满面的玛德莱娜心里是充满着希望的;她的那只托着头的苍白瘦削的手仍旧散发着她倒在基督脚上的香料的香气。您没看见在这个荒漠中有一个有思想的民族在祈祷吗?那可没有忧伤啊。" "这是一个在看书的女子。"他冷淡地说道。 "但却是个幸福的女子,"我对他说,"是一本幸福的书。" 德热来明白我想说什么。他看出来我陷入了一种深深的忧伤之中。他问我是否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我犹豫着,没有回答他,可我感到我的心都碎了。 "不管怎么说,"他对我说道,"我亲爱的奥克塔夫,假如您有什么烦心的事,马上告诉我。您坦诚地说出来,您会发现我是您的好朋友的。" "这我知道,"我回答道,"我是有朋友,可我的痛苦却没有朋友。" 他追问我,要我说出个所以然来。"躇!"我对他说道,"您让我说出个所以然来又有什么用?因为您帮不上忙的,连我自己也无能为力。您是想问我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还是让我随便说说,辩白一下?" "您坦率些。"他对我说。 "那好!"我回答道,"赠!德热奈,您曾随时随地地给我些忠告,现在,我求您听我说,就像我以前听您说时的那样。您问我心里到底有什么心思,那我就告诉您好了。 "当您偶然遇上一个人的时候,您就对他说:'有一些人,一辈子就知道喝酒,骑马,好闹,赌博,及时行乐,心里没有任何的烦心事,他们的信条就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要多少女人就有多少女人。他们很富有。其他的操心的事一点也没有。对他们来说,天天都在过年过节。'您对此有何感想?除非此人是个虔诚笃信之徒,否则他将回答您说这是人类的弱点,如果他不干脆地回答说是人们可以想像的最大幸福的话。 "您把这人带去,让他身体力行吧。让他去赴宴,让他身旁有个女人,手上端着一只酒杯,每天早上给他一把金子,并对他说:'这就是你的生活。当你在你的情妇身旁睡着了的时候,你的骏马在马厩中用蹄踢蹬,等你出门;当你在马场沙土地上驯马的时候,美酒佳酿在你的酒窖中酿成;当你整夜狂饮的时候,银行家们在为你增加财富。你将心想事成,要什么有什么。你是男人中最幸福的人,但你得小心,假如哪天晚上你喝过了量,你的身子就会没法再享乐了。那将是天大的不幸,因为任何痛苦都能够得到安慰,惟独这种痛苦不行。一个月明风清的夜晚,你同你的快乐的伙伴们在林中纵马飞奔,你马失前蹄,你被摔到一条烂泥沟中去,而且,你的伙伴们因为喝得醉酸鹦的,哈哈狂笑,竟没听见你求救的呼号,他们很可能没有发现你,笑闹着奔进森林深处,而你却浑身像散了架似的,在黑夜之中摸着回去。某天晚上,你将赌场失意,财神爷没有惠顾你。当你回到家中,坐在炉火旁的时候,当心别拍脑门,别忧伤流泪,别痛苦地左顾右盼,好像在寻找朋友似的。尤其是别孤独一人时突然想起那些住在茅屋陋舍中的人,他们夫妻相伴,手拉着手安静地睡着,因为在你对面,在你那豪华的床上,正坐着你把她视作红颜知己、可她却只恋你的金钱的那个面色苍白的女人。你俯身问她,以舒去心中的闷气,可她却认为你这么悲伤,一定是输得可观。你的眼泪会引起她的极大焦虑,因为这将说明你无钱替她更换衣裙,她手上的戒指也将会失去。别告诉她今晚上赢了你的那人姓甚名谁,很有可能她明天会遇上他,会向这个使你倾家荡产的人送去媚眼。这就是人类的弱点,你有本事战胜它吗?你是个男子汉吗?那你要当心厌恶,这也是个不治之症,宁可死也比厌世地活着要强。你是个有心人吗?那你得当心爱情,对于一个放荡的人来说,爱情比病痛还要糟,那会让你遭人耻笑的,放荡的人花钱养情妇,而出卖肉体的女人却有一个权利,那就是蔑视世界推一的男人,亦即爱她的人。你有激情吗?那你就得当心你的脸面,对于一个土兵来说,丢盔弃甲是个耻辱,而对于一个放荡的人来说,对任何事情表现出执著来也是种耻辱,他的荣耀在于对任何东西都只用抹了油的大理石一般的手去触摸,摸什么都会滑脱。你头脑发热吗?如果你想活,就得学会杀人,酒有时会惹人发火的。你有良心吗?那你得当心睡眠,一个放荡的人后悔得太晚就像是一艘漏水的船,既回不到岸边,也无法继续航行,顺风也不顶事,大海把它吸住,让它直打转儿,最后沉入海底。如果你有一个躯体,那你就要当心病痛;如果你有一个灵魂,那你就得当心失望。啊,不幸的人啊,你得当心别人,只要你还在你所走的路上走着,你就会觉得看见了一个广炭无垠的大平原,有许多的人手拉着手围在一起跳舞,宛如美丽的大花环,但那只不过是一种迷人的幻象,那些看着自己脚下的人知道,他们是在一根悬于深渊之上的丝线上跳舞,而这深渊淹没了许许多多跌落下去的人,连一点声响都没有,水面上连一道波纹也木见。你可得站稳啊!大自然都感到在你周围缩回了它神圣的脏腑;树木和芦苇已不认识你了;你触犯了你大自然母亲的条规,你已不再是乳兄弟们的弟兄,田野里的鸟雀见到你时也都停止了歌唱。你孤苦伶什,你得当心上帝啊!你只身一人面对着上帝,仿佛一尊冰冷的塑像站在你意志的基座上。天上的雨水不再滋润你,它使你。除怀,使你烦恼。吹过去的风儿不再会给你生命之吻——那一切活物的神圣的圣餐,它使你摇晃,使你站立不稳。你吻过的每一个女人都取走了你的一点元气,但她们却并不把她们的元气回赠给你;你在同妖精厮混时耗得精疲力竭;凡是你滴落下一滴汗珠的地方,就会长出一棵不祥的植物,在墓地上繁衍生长开来。去死吧!你是所有在爱的人的死敌;在孤寂中消沉吧,别等待老之将至;别在世上留下孩子,别让你那腐朽的血液传宗接代;你就像轻烟一样飘逝吧,不要糟蹋靠阳光雨露生长的麦粒了!" 说完这番话,我便倒在一张扶手椅里,泪水哗哗地流了下来。"啊!德热奈,"我抽泣地嚷嚷着,"您对我说的并不是这种话。这您原先难道不知道吗?要是您事先知道的话,那您为什么不对我说呀?" 可德热奈自己也在双手合十;他面色苍白如纸,面颊上挂着一长串泪珠。 我俩沉默了片刻。钟敲响了,我突然想起,一年前,也是这一天,这一时刻,我发现我的情妇欺骗了我。 "您听见这只钟在敲吗?'哦嚷叫道,"您听见没有?我不知道它此刻在报什么时辰,但却知道是一个可怕的时辰,将使我永生难忘的时辰。" 我激动地这么说着,但却无法分清心里在想些什么。但是,几乎在这同一时刻,一个仆人突然闯进屋来,拉住我的手,把我拽到一旁,悄声细气地告诉我说:"先生,我是来告诉您,令尊大人快不行了,他突然中风,医生们束手无策。" 第三部 第一章 家父住在乡下,离巴黎有一段路程。我赶到的时候,看见医生站在门口,他对我说:"您来得太晚了,令尊本想见您最后一面的。" 我走进屋里,看见父亲已经西去。"先生,"我对医生说,"请让大家都退下去,让我一个人呆在这里,我父亲本有话要对我说,他将会说给我听的。"仆人们遵照我的吩咐出去了,于是,我便走近父亲床前,轻轻揭开已经盖在他脸上的尸布。但是,当我一看见父亲的脸,便扑上去亲他,随即便晕了过去。 当我苏醒过来时,听见有人在说:"如果他要求那样,就拒绝他,不管以什么为借口。"我明白大家是想要我离开死者的床,便装作什么也没听见。大家见我平静下来,也就随我去了。我等家中的一千人全都去睡了的时候,拿了一支蜡烛,走进父亲的房间。我发现一个年轻教上独自坐在床边。"先生,"我对他说道,"同一个孤儿争抢为其父最后守灵的权利,未免太过分了。我不知道别人是怎么吩咐您的,反正请您呆到旁边的那间屋里去。假如有什么不妥的话,由我负责。" 他退了下去。只有一支蜡烛放在桌上,照着灵床。我坐在了年轻教士坐的那个位置上,再一次揭开尸布,瞻仰我将永远也不会再看到的父亲的遗容。"您本想对我说什么呀,父亲?"我问他道,"您四面环顾寻找您的儿子的时候,心里最后在想些什么呀?" 我父亲生前记日记,他习惯把他每天做的事全记在上面。这本日记就放在桌子上,我看见它打开着,我便走上前去,跪了下来。在打开的那一页上,就写了短短的这句话:"永别了,儿子,我爱你,我走了。" 我没流一滴眼泪,嘴里连呜咽一声也都没有。我的喉咙发紧,嘴像是被封住了似的。我一动不动地看着父亲。 他了解我的生活状况,我的放荡不羁曾不止一次地让他扼腕或生气。我每次见他,他都要跟我谈我的前途,说我很年轻,不该胡作非为。他的忠告常常使我从厄运中脱身出来,他的忠告具有很大的力量,因为他的一生自始至终都是道德、宁静和善良的典范。我知道,他死之前很想再见我一面,好把我从歧路中拉回来,但是死来得太突然了,他突然感到他只有一句话可说,他说了,那就是他爱我。 第二章 一道木头小栅栏把我父亲的坟地围了起来。根据他早就表示的特别意愿,我们把他葬在了本村的墓地上。我每天都跑到墓地去,在父亲墓旁的一张小长椅上呆上大半天。余下的时间,我便独自呆在他生前住的那座房子里,只有一个仆人伺候我。 无论爱情能引起多大的痛苦,但是,生的忧伤都是无法同死的哀伤相互比较的。当我在父亲的床前坐下来的时候,我首先感觉到的是我是个不知好歹的孩子,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我甚至可以说,父亲的死使我心中感觉出一种肉体上的疼痛,我有时竟像一个刚睡醒的学徒,低着头,搓着手,不知所措。 在我呆在乡间的头几个月中,我的脑子既没去想过去,也没想到未来。我觉得自己在这之前没有活过。我所感觉到的既不是沮丧绝望,也绝不像我曾经感受到的那些强烈的痛楚。在我的一举一动中,表现的只是精倦萎靡,仿佛十分疲乏和对一切都无动于衷,但内心深处却是悲苦之极,难以忍受。我手里整天拿着一本书,但又不怎么看,或者确切地说,压根儿就没有看,也不知道自己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我脑子里空空荡荡的,心里是一片沉寂:我遭受了极其猛烈而同时又是持续不断的一个打击,使得我就像一个完全被动的生物,身上没有一点反应。 我的仆人名叫拉里夫,他对我父亲感情很深。他也许是除了父亲之外我所见到过的最好的一个人。他和父亲身材大小一样,穿的是我父亲给的衣服,因为没有仆人的号衣。他和我父亲年龄大致相仿,也就是说,头发花白了,二十年来他没有离开过我父亲,所以行为举止也学了点我父亲的样儿。当我晚饭后在房里踱来踱去的时候,就听见他在候见厅里也同我一样地走来走去的,尽管房门是敞开着的,但他却从不进来,我俩互相也不搭一句话,但是却时不时地互相哭泣对视一眼。晚上就是这么度过的,而当太阳早已下山的时候,我才想到要点灯,要么就是他想到给我送了来。 屋子里的一切都保持原来的样儿,我们连一张纸片都没有动过。我父亲坐的那张大皮扶手椅放在壁炉旁边;他的书桌、他的书籍都原样放着。我甚至连他的家具上的灰尘都没弹一掸,父亲生前不喜欢人家因打扫灰尘而打扰他。这座孤伶伶的房屋,习惯了沉寂和最宁静的生活,对于所发生的事情没有任何的觉察。我只是觉得它的那墙壁有时候在我裹着我父亲的睡袍坐在他的那张扶手椅里的时候,在怜悯地看着我。一个微弱的声音仿佛飘起,在说:"那个父亲去哪儿了?我们看得很清楚,这是那个孤儿。" 我收到好几封巴黎的来信,对此我都只是回答说,我想单独在乡下过夏天,就像我父亲生前习惯的那样。我开始明白一个道理:在一切坏事当中,都有某种好的方面;一个巨大的痛苦,不管你怎么说,反正都是一次大的休息。当上帝的使者前来拍拍我们的肩头的时候,不管他们带来的是什么样的消息,反正他们始终是在做把我们从生活中唤醒的善事,而且,凡是他们开口说话的地方,一切都归于沉寂。暂时的痛苦使人亵渎、指斥上苍;而巨大的痛苦则既不使人斥责也不使人亵渎上苍,而只是使人听天由命。 每天早晨,我久久地注视着大自然。我的窗户朝向一个深深的山谷,村里的针楼便矗立其中。一切都很贫乏而宁静。看见了春天的景象,看见了鲜花和嫩叶,但这并没有在我身上产生那种如诗人们听说的不祥效果,诗人们往往在人生的逆境中发现一种对死的嘲弄。我认为,这种轻率的想法,如果不是一种随意弄出的简单对比的话,实际上仍只是属于那些心中只是半知半解的人的。一夜赌到天亮的赌徒,两眼发红,两手空空,可能觉得自己在与大自然抗争,宛如一盏点了通宵的油灯。但是,那些新长出来的树叶,它们对一个为父亲去世而痛哭的孩子能说些什么呢?他眼中的泪水是露水的姐妹;柳树的枝叶本身就是眼泪。我在望着天空。树林和草地的时候,才懂得了幻想聊以自慰的人是些什么样的人。 拉里夫不再想安慰我,而想自己安慰自己。父亲死的时候,他曾担心我把老屋卖掉,把他带去巴黎。我不清楚他是否耳闻我过去的生活情况。他一开始对我表现出不安,当他见我住了下来的时候,他看我的那第一眼深深地打动了我的心。那是有一天,我让人从巴黎把我父亲的画像送了来,我让人把画像挂在餐厅里。拉里夫进来伺候我用膳时,看见了这幅画像。他不知说什么好,忽而看看我,忽而看看那幅画像。在他的眼神里,含着强压着悲伤的喜悦,让我看了好不心酸。他好像在对我说:"多么幸福啊!我们马上就可以安安静静地忍受痛苦了!"我把手伸向他,他抽泣着亲吻着我的手。 他可以说是像关心自己的痛苦一样地在关心着我的痛苦。当我每天早晨去父亲的坟地的时候,我总看见他在浇花;而他一看见我,便停止浇花,走回屋去。我散步时,他总跟着我。可我骑马他走路,所以我不要他跟着。但我在山谷中走了不到一百步远,便发现他跟在后面,手里拿着一根根子,一面在擦着额头上的汗。后来,我替他在附近一个农民那儿买了一匹小马,我们便一块儿骑马在林中奔驰。 村子里的几个熟人常来家中探望。后来,我便闭门谢客,尽管我对此感到遗憾,但我实在没法儿,因为我见到谁都心烦。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呆了一段之后,我便想到翻翻父亲的日记。拉里夫恭敬虔诚地把日记捧了来。他哆嚷着手,把日记上的绳子解开,放在了我的面前。 在看头几页的时候,我便感到一股由平静湖面上吹拂过来的清风袭进了自己的心田。父亲那灵魂的清馨宁静有如一股清香,随着我一页页地翻开那尘封的日记而散发出来。他一生的记录浮现在我的眼前,我可以逐日地数着这颗高贵的心灵的跳动。我开始深陷在一个甜蜜而深沉的梦里,尽管字里行间都流露出父亲那严肃而坚强的性格,但我们可以从中发现一种难以表述的高雅,那是他善良性格的温馨花朵。我一边读着,对他逝世的缅怀同他叙述的生活不停地搅和在一起。我无法说出我是怀着多大的哀伤在循着这条清溪而去,看着它流向大海。 "啊,正直的人!"我嚷叫道,"无所畏惧,无可指责的人!你的一生是多么地坦荡!你整个一生,对朋友无限忠诚,对我母亲充满神圣的柔情,对大自然无限赞赏。除此之外,你的心中没有其他任何事情的位置。雪山顶上千年不化的白雪也不比你神圣的晚年更加纯净。你那满头白发可与那山顶白雪媲美。啊,父亲!父亲,把你的苍苍白发给我吧,它们比我的金发更显得青春年少。让我像你一样地生,一样地死吧,我愿在你长眠的土地上,种了我新生活的这棵嫩绿幼苗,我将用我的泪水浇溉它,护孤神将会让这棵虔诚的嫩草在一个孩子的痛苦和对一个老人的缅怀中茁壮成长。" 看过这些弥足珍贵的日记之后,我便把它们按顺序整理好。然后,我决定自己也来写本日记。我让人照父亲日记本的样式做了一本,从父亲日记上的细微末节、生活琐事上进行仿效,照他的样儿为人处事。因此,在每天的每一时刻,当时钟敲响时,我的眼泪便会夺眶而出。我在想:"略,父亲此时此刻在做这件事。"无论是看书,散步,还是用餐,我都绝不错过时间。我以这种方式去习惯一种平静的、有规律的生活。这种按部就班、纹丝不乱的生活对我的心灵是一种无穷的扭力。我睡得十分香甜,甚至我的忧伤使得这种香甜更加地惬意。我父亲在园艺上很下功夫。每天除了在园中伺弄之外,便是学习、散步,充分安排好脑力和体力的锻炼。与此同时,我继承了他的乐善好施,接续他未竟之事,继续为那些不幸的人们办点好事。我开始四处奔波,寻觅那些需要我的人。在这个山谷中,这种人多的是。很快,穷人们都认识我了。我能说下面这种话吗?能,我将大胆地说出来:"凡是心地善良的人呆的地方,那痛苦也是有益的。我有生以来头一次感到幸福;上帝在为我的忧伤祝福,而痛苦则教会了我美德。" 第三章 有一天晚上,我在村口的一条菩提树市道上散步的时候,看见一位年轻女子从一座偏僻的屋子里走了出来。她穿着朴素,还戴着面纱,所以我没法看清她的脸。不过,她的身材和步态十分迷人。我忍不住目送了她一阵儿。她正走过附近的一片草地,一只在田野间自由自在地吃草的白色小山羊向她跑了过去。她轻轻地抚摸了它几下,然后,左顾右盼的,仿佛在寻觅嫩草喂它。我看见自己身边有一棵野桑树,便折了一枝,拿在手中,走上前去。小山羊战战兢兢地一步一步地缓缓向我走过来,然后便站下不动了,不敢叼走我手里的桑树枝。它的女主人仿佛在示意它大胆上前,但它却惊慌不安地看着她。她便向我走了几步,把手放在树枝上,那小山羊立即把它叼了去。我向她致礼,然后她又继续往前走了。 回到家来之后,我问拉里夫知不知道住在村里我刚才去的那地方的是谁。那是一座外表简朴的小屋,还带有一个花园。拉里夫知道这家人家。小屋里只住着两个女人,一老一少,老的据说是个虔诚笃信的女人,年轻的叫皮尔逊太太。我看见的就是后者。我问拉里夫,她是何许人,是否常来我父亲家。 拉里夫回答我说,她是个寡妇,过着一种隐居生活,他见过她几次,但极少在我父亲家里见过她。他没有再多说什么,我听到这里,又走了出去,回到菩提树下,坐在一条长椅上。 当我看见那只山羊又向我走过来时,我心中不知突然涌上一种什么悲伤。我站起身来,仿佛是心不在焉似的看了看皮尔逊太太刚才走过去的那条小路,然后便若有所思地沿着这条路走了下去,不知不觉地在山里走了很远很远。 当我想到返回时,已经将近夜晚十一点钟了。因为走了很多的路,我便朝着我隐约看到的一户农舍走过去,想讨一杯奶和一块面包解渴充饥。与此同时,大滴的雨水开始落了下来,预示着一场暴风雨的来临,我正好也想避一避雨。尽管屋内有灯光,而且我还听见有走动的声音,可是当我敲门的时候,却没有人应声,于是我便走近一扇窗户,看看里面到底有没有人。 我看见低矮的堂屋里点着一堆旺火。我认识的一个农夫坐在他的床前。我敲了敲窗户喊他。这时候,屋门打开了,我惊讶地看见了皮尔逊太太。我一下子便认出了她来,可她没认出我来,在问外面的是谁。 我没有想到会在这儿碰上她;她看出了我的惊讶来。我边往屋里走边请她允许我避一避雨。我正想像不出都这么晚了她跑到这么偏远的乡间农户家里来干什么,只听见床上传来一声叹息,我扭过头去,看见农夫的妻子躺在床上,脸惨死人一般。 皮尔逊太太跟在我身后,坐回到那个可怜的农夫面前,那农夫好像是被痛苦压趴了。皮尔逊太太示意我不要出声,因为病人睡着了。我搬了把椅子,坐在一个角落里,直等到雷雨过去。 在我静坐在一旁的时候,我看见她不时地站起身来,走到床前,然后悄声细气地跟农夫说点什么。农夫的一个孩子被我搂在怀里,他告诉我说,自从他母亲病倒之后,皮尔逊太太每天晚上都要来,有时候还在这儿过夜。她在行修女的看护善事。这里只有一个她这样的人。此外还有的就是惟一的一个笨蛋医生。"她是布里吉特玫瑰花,"那孩子悄悄地对我说道,"难道您不认识她?" "不认识,"我也悄声回答他说,"你们为什么这么叫她?"他回答我说这他一点也不清楚,也许是因为她因贞洁美德而被授予过玫瑰花冠的缘故,所以才得了这么个美称。 这时候,皮尔逊太太已不戴面纱了,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面貌。当那孩子离开我怀里的时候,我抬起头来。她正站在床边,手里端着一个杯子,递给那个已醒转来的农妇。我觉得皮尔逊太太面色苍白,略显瘦削,头发是金色中带有铅灰色的。她不是个标准的美人儿。我怎么说才确切呢?她的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睛在注视着病妇的眼睛,而那个垂死的可怜女人也在看着她。在这种慈善好施和感恩戴德之间的简单交流之中,有着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美。 雨又下大了。荒无人迹的田野上笼罩着一片深沉的黑暗,时不时地被一声炸雷闪电划破。雷雨大作,狂风怒吼,大自然在茅屋顶上肆虐,同小屋内的虔诚寂静形成强烈反差,更增添了神圣感,给我所亲眼目睹的这一场面以奇特、威严、庄重。我望着那张破旧病榻,望着那雨水在流淌的窗玻璃,望着那被暴风雨压下来的浓烟,望着那位颓丧木然的农夫以及吓得发傻的孩子们,望着屋外那天公发怒,冲向一个濒临死亡的女人。正是在这一切之中,我看见了这个温柔苍白的女子蹑手蹑脚地走来走去,耐心地、一刻不停地在干着她的善行义举,对一切全都置之度外,不在意那狂风暴雨,不在意我们的在场,不在意自己的勇气,只知道别人在需要她。我觉得在这种安详义举之中,除了那万里无云的晴空之外,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与之相媲美的。她简直是个超凡入圣的人,周围是一片恐怖在笼罩着她,但她却一刻也没怀疑过她的上帝。 "这个女人到底是什么人广我在琢磨,"她从哪里来?她来这儿有多久了?她早就来这儿了,因为大家还记得她少女时获得过玫瑰花冠。我怎么就一点儿也没听人说起过她呢?这么晚了,她独自来到这间茅屋草舍?她那儿不再有危险了,所以她又到别处来寻找危险?是的,在暴风骤雨中,穿过森林,越过山岗,她衣着简朴,脸罩面纱,独自穿行,去过自己生活中缺少的那种生活,端着易碎的小杯伺候病人,途中还要抗弄一番她的小山羊。她正是迈着这安静而平稳的步子走向自己的死亡。当我花天酒地的时候,她却在这山谷中做着这些善事。她想必是在此地诞生的,人们将会把她葬在墓地一隅,葬在我慈父的身旁。这个默默无闻的女子将这样死去。谁也没谈起这个女人,而关于她,孩子们只会问您:"您难道不认识她?" 我无法描述我当时的感受。我一动不动地坐在一个角落里,我呼吸紧迫,浑身发颤,我觉得,假使我试图去帮她一把,假使我伸手去接一下她,让她少走一步,我都会是在亵渎,在触摸圣器。 暴雨下了有近两个钟头。当雨停了的时候,病妇从床上坐起,开始说道感觉好多了,吃的药挺管用的。孩子们立即奔到床前,瞪大着既忧虑又高兴的眼睛看着他们的母亲,并抓住皮尔逊太太的衣裙不放。 "我对此深信不疑,"坐在原地一动不动的农夫说道,"我们请人做了一个弥撒,可没少花钱呀!" 听见他那粗鄙愚蠢的话,我便看了皮尔逊太太一眼。她眼圈发黑,面色苍白,身子站不直,这一切清楚地表明她已疲惫不堪,因为熬夜而精疲力竭了。"啊!我可怜的男人呀,"病妇说道,"愿上帝把钱还你!" 我再也坐不住了。我站起身来,仿佛被这些粗鄙的人的蠢话激怒了。他们把一位天使的善行归功于他们的乡村教士的俚各。我正准备对他们的不知好歹给予痛斥,让他们无地自容,但皮尔逊太太已把农妇的一个孩子抱在了怀里,微笑着对他说道: "亲亲你妈妈,她得救了。" 闻听此言,我便没有发作。一个乐善好施的幸福灵魂的天真快乐,还从来没有如此坦诚地显现在这样一张如此温柔的面孔上。我突然发现她的脸上,疲惫和苍白一扫而光,她满面洋溢着快乐的容光,她也在感谢上帝。病妇刚才说话了,她说些什么又有何妨? 过了一会儿,皮尔逊太太让孩子们去叫醒家里的帮工,让他送她回去。我连忙上前,提出我送她回家。我对她说没必要叫醒帮工,因为我也是顺路,如蒙首肯,对我将是无尚荣光。她问我是不是叫奥克塔夫·德·特……我回答她说是的,并说她也许记得我父亲。我觉得很奇怪,我的话让她弟尔一笑。然后,她高高兴兴地挽起我的手臂,我们便一起返回了。 第四章 我们默然无声地走着。风停了。树木轻轻地抖动着,把树枝上的雨水抖落下来。远方天空上还时不时地划过一道闪电。温和的空气中散发出一种潮湿的青草的香气。天空立刻复又归于清朗,月亮照亮着山峦。 我不禁想到偶然的暖跷之处,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我独自一人,在深夜的荒凉山野之中,竟成了一个今晨拂晓时分我还不知其存在的女子的途中伴侣。她因我的姓氏而答应让我送她回家,毫不在意地挽着我的臂膀,放心地走着。我觉得这份信任很大胆,或者报单纯,而这确实应该是既大胆又单纯的,因为我们每走一步,我都感觉在她身旁,我的心灵变得高尚而纯洁了。 我们开始谈论她离开的那个病妇,谈论我们途中所见到的东西,我们没有像刚认识的人那样想到要问一下对方的情况。她跟我谈到我的父亲,而且口气始终如我一开始提及我父亲时她说话的口气一样,几乎是快活的口气。我越听她说,越明白这是为什么,而且也越明白她不仅是谈到死,而且是谈到生,谈到痛苦,谈到世间的一切,都是这种口气。这是因为人类的痛苦没有让她有一丝一毫的对上帝的指责,而且,我感觉出她的微笑也满含虔诚。 我向她叙述了我孤独的生活。她告诉我说,她姑妈比她更常去我父亲家里,他俩晚饭后常在一起打牌。她邀请我去她家玩,说我将受到欢迎。 她走到半路上,觉着累了,在被浓密大树遮挡着未被淋湿的一张长椅上坐了片刻。我站在她的面前,看着她额头上映出的淡淡月光。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她站了起来,见我心不在焉的样子,便对我说道:"您在想什么呢?咱们该走了。" "我刚才在想,"我回答道,"为什么上帝创造了您,而且我寻思,上帝创造您就是让您来医治那些痛苦的人的。" "这句话从您嘴里说出来,"她说,"只能是一句恭维话。"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您年轻。" "有的时候,"我对她说,"人会脸嫩年老的。" "是的,"她笑答道,'可有时候人比他说的话要显年轻的。" "您不相信经验吗?" "我知道这是大多数男人给他们的疯狂和痛苦所取的名字。您这么大点年纪,能知道什么?" "太太,一个二十岁的男人可能会比一个三十岁的女人生活经验更丰富的。男人所享有的自由使他们能更快地了解一切事物的真谛。他们毫无束缚地奔向吸引他们的一切。他们尝试一切。他们只要一想到,马上便付诸行动,勇往直前,急不可耐。达到目的之后,他们便会回头,'希望'被撇在了身后,'幸福'没有实践诺言。 我这么一路说着,不觉已上到一个小山岗的顶部,往下通向山谷。皮尔逊太太下山收不住脚,轻轻地连跑带跳的。我不知何故,也跟着她的样儿往下走去。我俩依然手挽着手在往下跑跳着。草地很滑,加快了我们的速度。我俩像两只晕晕乎乎的鸟儿,又跳又笑他终于下到山脚下。 "您瞧!"皮尔逊太太说,"我刚才还累得不行,可现在却又不累了。您相信我说的吗?"她声若银铃般地补充说道,"您就像我对待我的疲劳那样去对待您的经验吧。我们可是大跑了一阵,晚餐一定会胃口大开。" 第五章 翌日,我前去她家探访。我看见她在弹钢琴,她的老姑妈在窗前刺绣。她的小房间里满是鲜花,百叶窗上洒满了金色的阳光,一只大鸟笼放在她的身旁。 我原以为她是一个几乎像修女似的女人,起码也是一个对方圆两法里以外的事一概不知、只是困于自己的小圈子而不向外迈一步的乡下女人。我承认,那种城市中到处可见的老死不相往来的犹如死水一潭的离群索居生活一直让我感到害怕,我觉得这种生活会致人以死的:在世上被遗忘的人们中间,已经就有点死的味道了。 皮尔逊太太桌上放着一些报纸和新书。她并没怎么去碰它们,这倒是不假。尽管她周围的一切都是简朴的,但从她的家具,从她的衣著来看,还是可以看出其时尚来,也就是说,看出她热爱新潮,热爱生活,但她却并不去刻意追求,一切都顺其自然。她的品味中使我感到惊讶之处就是,没有一点怪诞不经,有的只是青春活力和轻松愉快。她的谈吐说明她受过良好教育,无论谈起什么都能头头是道,轻松自如。在你觉得她天真幼稚的同时,你也会感觉出她的深沉和博学。在她那颗单纯的心上,在她的隐居生活习惯上,有着一种广阔和自由的精神在轻轻飞翔,宛如一只在蓝天翱翔的海燕,从云端飞落在青草棵里筑穴搭巢一样。 我们谈论文学唐乐,并且几乎也在谈论政治。她冬天去过巴黎,不时地也同上流社会有所接触,她所看到的便成了谈话的主题,而其他的则凭着猜想。 但是,使她尤其与众不同的是,一种虽未达到快乐的程度,但却是始终不变的笑口常开。可以说她生就是一朵鲜花,她的香气就是笑口常开。 就她那苍白的面容和她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睛,我真无法描绘那是多么地感人,且莫说不时地从她的谈话中的遣词造句和某些眼神中,明显地看出她曾经遭遇坎坷,生活很不如意。我说不清她身上有种什么东西在说明,她额头上的温柔宁静并非来自这个世界,而是她从上帝那儿接受来的,并且不顾男人们的侵害,完好无损地、忠实无误地再把它带回给上帝。这使人有时候会联想到一位家庭主妇,刮起风来的时候,她会用手挡住蜡烛不让它被吹灭。 只要我在她房里呆上半小时,我就会憋不住要把心里话全掏给她。我想到我以往的生活、我的忧伤、我的烦恼,我走来走去,俯"身深花,吸一口气,看看太阳。我求她唱支歌,她欣然同意。她唱歌的时候,我便倚窗而立,看着她的鸟儿在笼中跳跃。这时,我想起了蒙田的一句话来:"我既不喜欢也不欣赏忧伤,尽管世上众口一词地在着力地赞颂它,用它来粉饰智慧、道德、良知,这是愚蠢而鄙俗的粉饰。" "多么幸福!"我情不自禁地嚷道,"多么闲适!多么快乐!多么舒心!" 善良的老姑妈抬起头来,惊奇地看了看我。皮尔逊太太的歌声更然而止。我感到自己失态,盖得满面通红,便一声不响地走回去坐下来。 我们下楼走去花园。我头一天见到的那只白色小山羊在草地上躺着。它一看见她,便向她迎来,亲切地跟在我们身后。 我们在园中兜了第一圈,一个面色苍白、裹着一身教士般的黑袍的高个儿青年突然出现在栅栏前。他没有拉铃便径直走了进来,向皮尔逊太太致礼。我觉得他的相貌本已是不祥之兆,他在看到我时,那脸显得有点阴沉沉的了。此人是我在村里曾经见到过的一个神甫,名叫梅康松。他是圣絮尔比斯修道院出身,本村教士是他的亲戚。 他既肥胖,面色又灰白,这是我一向所不喜欢的,而且,他确实也不讨人喜欢,这倒不是因为他一脸病态。此外,他说话慢慢腾腾,断断续续,说明他是个学究。就连他那既不轻松又不大方的步态也让我反感。至于眼神,简直可以说他就没有眼神。对于一个眼睛里看不出任何表情的人来说,我真不知该对他作何感想。我就是从这些外貌特征来判断梅康松的,而不幸的是,我并没有看错。 他在一张长椅上坐了下来,开始谈起他称作现代巴比伦的巴黎来。他从巴黎来,认识所有的人。他常去B夫人府上,这位夫人是个天使,他在她家客厅里宣讲教义,大家都跪着听他布道(最糟糕的是,确有其事)。他曾经带到她家里去过的他的一个朋友,因为诱骗一位少女而被学校开除了,这真是一件可怕、可悲的事情。他对皮尔逊太太在当地的善行义举大加恭维。他听说了她的善行,她对病人的照料,以及她亲自照看病人。他说这是很好的事,很纯洁的事,他会向圣絮尔比斯教会禀报的。他这不是在说他会向上帝禀报这事吗? 他的这番说教真令我讨厌,为了不表现出来,我便躺在了草坪上,逗着小山羊玩。梅康松用他那阴暗无神的眼睛俯视着我说道:"著名的韦尼奥,那位著名的韦尼奥也有这种坐在地上同动物玩耍的怪痛。" "这是一种无伤大雅的解好,神甫先生,"我回答道,"如果人们只有这类撤好,世界就会顺顺当当,没有那么多人瞎搅和了。" 我的回答令他不开心,他皱起眉头,把话岔开。他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他的亲戚、村里的神甫跟他谈到一个没有谋生能力的穷鬼。此人住在某处,他本人也在那儿呆过,曾经照顾过这个穷鬼。他希望皮尔逊太太…… 这期间,我一直在看着皮尔逊太太,我在等着看她如何回答,好像她的声音会一扫那神甫说话声音所引起的我的不快。但她只是深深地致了一礼,那神甫便退了下去。 神甫走了之后,我们又快活起来。我们要去花园顶头的一个花房。 皮尔逊太太对她的花儿像对待她的鸟儿和农民一样。她周围的一切都必须健康茁壮,各自都得有自己的雨露阳光,以便她自己能够如天使般地快活和幸福,因此,没有什么比她的小花房维护得更好,更加惹人喜爱的了。当我们在里面转了一圈儿之后,她对我说道:"特……先生,这就是我的小天地,我所拥有的一切您都看见了,而我的领地就到此为止了。" "夫人,"我对她说,"由于我父亲的大名使我有幸进到这里来,但愿父亲的姓氏能使我再来这里,那我将会认为幸福没有完全把我给忘掉。" 她向我伸出手来,我毕恭毕敬地触摸了一下,未敢用唇去吻。 夜幕降临,我回到家中,关好门,上了床。我眼前浮现出一座小白屋,我看到自己晚饭后走出家门,穿过村子和散步场所,走去敲那个栅栏门。"嗅,我可怜的心呀!"我嚷叫道,"愿上帝庇佑!你还年轻,你可以活下去,你可以去爱!" 第六章 有一天晚上,我呆在皮尔逊太太家里。三个月过去了,我几乎天天都见到她。关于这三个月,我除了说我天天见到她之外,还能对您说什么呢!"同喜爱的人在一起,这就足矣,"拉布吕耶尔说过,"一起幻想,同他们聊天,或者什么都不同他们聊,想到他们,想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但只要是同他们呆在一起,这就足够了。" 我在爱。三个月来,我俩曾一起长时间地散步。找了解了她那不事声张的善行义举的秘密。我俩穿过阴暗小径,她骑着一匹小马,我手里拿着一根小棍徒步随行。就这样,我们半是高兴,半是幻想地去敲那些茅屋草舍的柴门。树林人口有一张小长椅,我晚饭后就去那儿等她。我们就经常这么碰头,仿佛是偶然遇上似仙。早上,我俩一起弹琴读书;晚上,同她姑妈一起在炉火旁玩牌,就像我父亲在世时那样。不管是在什么地方,她总是近在身旁,满面含笑,而只要有她在,我的心就充实了。啊,上帝!您是通过哪条道把我引向不幸的?我必须经历什么样无法挽回的命运呀?怎么!如此自由的一种生活,如此亲密无间,无话不谈,如此闲适,如此新颖的希望…啊,上帝!人们有什么可哀叹的呀?有什么比爱更加甜蜜的? 活着,是呀,强烈地、深深地感觉着自己在活着,自己是人,是上帝所创造的人,这就是爱的最首要的、最大的福扯。爱是一种无法解释的奥秘,这一点是无须怀疑的。无论有什么束缚,什么困苦,甚至于女人对它是多么地厌恶,我都要说,它尽管被偏见像一座山似的压着,受到歪曲和诋毁,把它糟践得一无是处,但爱情,那充满活力的、命中注定的爱情,仍不失为一种神圣法则,它同那把太阳高悬于天空的引力法则一样地强大有力,不可思议。我倒要问问你们,这样一种比铁还要坚实牢固,但又是看不见摸不着的纽带究竟是什么东西?当你们遇见一个女人,看了她一眼,跟她说上一句话,然后就再也忘不了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为什么你们喜欢这个女人而不是另外一个女人?请你们指出理性、习惯、感官、头脑和心灵来,给我解释一番,如果你们能够的话。你们将只能说出有两个身体,一个在这儿,一个在那儿,可是,在它们之间的是什么?空气、空间、广安无垠。啊,一些精神失常的人,你们还自以为是男人,意大言不惭地谈论爱情!你们看见过爱情没有,竟然谈论起它?你们没有见过它,只是感觉到了它。你们同一个从面前走过的陌生人互相看了一眼,于是乎,突然从你们身上飞走了一种我也说不清的什么东西。你们便落地生根,就像草丛中的谷粒,感觉到生命在拱动着它,感觉到它将变成一种收获物。 我俩单独呆在一起,窗户敞开着。花园顶头有一个小喷泉,泉水丁冬,传了过来。啊,上帝!当我俩坐在那儿,她说我应的时候,我真想一滴一滴地去数那滴落的泉水。正是在这一刻,我痴迷着她,竟至失却了理智。 据说,没有什么比厌恶之感来得更快的了!但我却认为,当人们相互理解,马上就会相爱的时候,那份情却来得是最快的。此时此刻,一句不起眼的话语都是多么宝贵的啊!当人们心灵相通的时候,嘴巴说些什么又有什么要紧的呢?在一个吸引你的女人身旁,相互间最初的眉目传情是多么地甜蜜啊!首先,你俩当面所说的一切似乎都像是一种怯生生的试探,都像是一些小小的考验。很快,一种奇异的快乐便油然而生:你会觉得听到了心灵的回声,你像是一身具有着两个生命。多么喜人的接触!多么迷人的亲近!而当你们确信在相爱,当你在你的心上人身上发觉你所寻觅的真情,你的心灵之中是何等地愉快!此时此刻,言语已失去作用,你们都知道互相会说些什么,所谓心心相印,灵犀相通,无须用语言表达。啊!多么寂静啊!周围的一切全都忘到脑后去了! 尽管我对皮尔逊太太的爱自第一天相见时起便产生了,并迅猛地发展到了极限,可是,因为我尊敬她,所以我一直闭口不谈。如果她不是这么轻易地就视我为知己的话,我也许会更大胆一些,因为她在我身上产生了一种极其强烈的感觉,使我每次离开她的时候,心里总是激荡着爱的激情。但是,正是在她的坦诚以及她对我的信任中,有着某种东西使我不敢造次。此外,她是因为我父亲的关系才把我当成朋友看待的。这使我更加地敬重她,我不能有辱父亲的名声。 有人说:"谈情说爱,就是做爱。"我俩却很少谈情说爱。每次,当我偶然地顺带接触到这一问题的时候,皮尔逊太太总是不太接茬儿,而且顾左右而言他。我总弄不明白是什么缘故,因为她绝不是假装正经。但是,我有时觉得,每到这种时候,、她的脸便微微地变得严肃起来,甚至有种痛苦的表情。由于我从没问过她过去的情况,而且我压根儿也不想打听,所以我也就没有追问。 每逢星期天,村里有跳舞,她几乎每次不落下。在这种时候,她的穿着打扮尽管依然朴素,但却更讲究点,头上别上一朵花,结上一条色彩更鲜艳的发带什么的,都是些小玩艺儿,但是,她整个人一下子变得更年轻,更潇洒了。她对跳舞情有独钟,坦率地说,她把它当成是一种有益的锻炼,能给她带来极大的快乐。她在舞会小乐队下面有自己的位置,她连跑带跳地来到那里,同乡下姑娘们一起爆笑。她们差不多全都认识她。一旦跳起来,她就没有停过。这时候,我感觉她同我说话比平时更随便些,此外,还有着一种罕见的亲切。我因为尚在丧期,所以没有跳舞,但我呆在她的身后,看见她兴致这么高,我不止一次地忍不住想向她倾吐我对她的爱。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一想到这一点,便感到一种无法战胜的恐惧。想对她说我爱她的念头一起,即使谈话最快活的当儿,我也会突然间变得一本正经起来。我有时候想到给她写信,但每每写到一半,我便把信给烧了。 那天晚上,我在她家吃晚饭,看着她家中这份宁静,不禁想到我这段日子过得多么平静,想到自从认识她之后,我有多么幸福,便琢磨开来:"为什么还要求更多的呢?难道这你还觉得不够吗?谁知道呢?也许上帝就没有给你安排更多的幸福。如果我对她说我爱她,会出现什么后果呢?她也许会不许我再去见她。即使我对她说我爱她,我能使她比今天更加幸福吗?我自己是否比现在更加幸福?" 我倚在钢琴旁,心里在这么思前想后的时候,不觉有一股忧伤涌了上来。天黑下来了,她点了一支蜡烛。她走回来坐下的当儿,看见我眼里有一颗泪珠滚落。"您怎么啦?"她问道。我把头钮向一边。 我在找寻一个辩词,但却未能找到。我害怕与她的目光相遇。我站起身来,走到窗旁。空气清新,月亮从菩提树甫道后面升起。我第一次看见她时就是在那条市道上。我陷入深思,甚至都忘了她的在场,我双臂伸向天空,一声呜咽从心中迸发出来。 她也站起身来,呆在了我的身后。"您到底是怎么啦?'她又问了一遍。我回答她说,看见那个空谷,便不由得想起了父亲的死。我连忙向她告别,走出她家。 我为什么决定不向她吐露我对她的爱呢?对此我也弄不明白。然而,我并没有回家,而是像个疯子似的在村子里、在树林中乱逛。我在发现了一条长椅的地方坐了下来,然后又急匆匆地站了起来。将近午夜时分,我走近皮尔逊太太家门前。她正在窗前。我一看见她,便觉得身子在发抖,我想折返回去,但却像是受了定身法似的。我慢腾腾地,忧伤悲苦地在她窗下坐了下来。 我不知道她是否认出我来了。我在那儿坐了有一会儿了,突然她用她那温柔甜润的声音唱起一首抒情歌曲,而几乎与此同时,一朵花掉落在我的肩头。那是一条玫瑰花,当天晚上,我见她戴在胸前来着。我捡起花来,放在了唇边。 "这么晚了,是谁在那儿?"她问道,"是您吗?"她唤着我的名字又问。 花园的栅栏门虚掩着,我站起身来,没有答话便走了进去。我走到草坪中间停住了;我像个梦游者似的走着,不知道自己是在干什么。 突然间,我看见她出现在楼梯前的门口。她好像疑疑惑惑的,凝神注视着月光下。她朝我走了几步,我也迎了过去。我说不出话来,我跪倒在她的面前,抓住了她的手。 "您听我说,"她说道,"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是,如果到了这一步了,奥克塔夫,那您应该走了。您每天都来这儿,难道您没受欢迎?难道这还不够?我还能为您做什么?您已经获得我的友情了,我原指望您有勇气把您对我的友情保持得更长远一些的。" 第七章 皮尔逊太太这么说了之后,便没有吭声了,好像是在等着我回答。我当时已悲痛欲绝,她便轻轻地抽回自己的手,向后退了几步,又停了下来,然后便慢慢地回到屋里去了。 我呆在草地上。我早就料到她会对我说出这种话来的,我立即狠下心来,决定离去。我心痛欲裂,但却把心一横,站起身来,在花园中绕了一圈。我看了看那座房子,看了看她房间的窗户,我走了出来,把栅栏门带上。我把栅栏门关好之后,用嘴吻了一下门锁。 回到家来之后,我便让拉里夫收抬好一应物品,告诉他我天一亮就走。可怜的仆人对此很惊讶,但我示意他照我说的办,不必多问。他拎来一只大箱子,我俩便开始收拾起来。 清晨五点钟的时候,天开始亮了,我这才在问自己将去往何方。对于这么简单的问题,因为未曾考虑过,所以一提出来,我便像个泄了气的皮球。我望着田野,看见远方地平线。我突然感到一阵虚脱。我已经是疲惫不堪了。我坐进一把扶手椅里,脑子渐渐地乱了起来。我手抚额头,额头上汗津津的。我在发高烧,浑身哆喀。我在拉里夫的搀扶下,勉勉强强地挪到床上。我脑子似一团浆糊,对所发生的事情几乎一点也记不清了。白天过去了,将近晚上的时候,我听见了乐器声。这是星期天舞会开始了,我让拉里夫前去看一看,皮尔逊太太是否参加舞会了。他在舞会上没有找见她,我便派他到她家去看一看。她家窗户全都关上了,她家女佣告诉他说,女主人同她姑妈出门了,要在离此挺远的小城——N城住些日子。同时,拉里夫给我带回女佣交给他的一封信。信是这么写的: 三个月前我见到了您,一个月前,我看出来您对我怀着一种您这种年龄的人称之为爱情的情感。我早就认为我已看出您决心把这一点向我瞒着,您在尽力克制着自己。我对您原已很敬重,这就更加使我敬重您。对于所发生的一切以及您的意志不坚,我丝毫也不责怪您。您所认为的爱情只不过是一种情欲。我知道,有不少的女人在想方设法地挑动这种情欲。她们可能会有更加自尊自重的办法来讨接近她们的男人的欢心的,无须去挑动这种情欲。但是,这种虚荣本身就是危险的,因为我同您在一起就是有这种虚荣心,所以我是不对的。我比您要大几岁,我请您别再见我了。您试图忘掉一时的感情脆弱可能是徒劳的;我俩之间发生的事不可能再有第二次,也不可能完全被忘掉。我离开您也是很伤心的。我要离去几天。在我回来的时候,如果我在这儿见不到您了,我将很感激您这最后的友情表示和您对我敬重的表示。 布里吉特·皮尔逊 第八章 高烧使我卧了一个星期病榻。身体稍好,能写信时,我便立即给皮尔逊太太复信,说我谨听钧命,即将离去。我真心实意地在写,毫无骗她的意思,但我却远未能信守诺言。我刚走了两法里,便喝令停车,走下车来。我在路上散起了步。我的目光无法从尚能远远望见的那个村子移开。最后,经过一番可怕的犹豫之后,我感到我不可能继续赶路,我宁可死在这儿,也不愿再登上马车。我叫车夫把车赶回去,而我则没像开始所说的那样前往巴黎,而是直奔皮尔逊太太所在的N城。 我于晚上十点到达那儿。我刚在客栈住下,便让待应告诉我皮尔逊太太的亲戚家在什么地方,然后,根本未去考虑我要干什么,便立刻往那儿赶去。一个女仆前来开门,我问她皮尔逊太太在不在,让她去禀报说德普雷先生派人求见。我说出的是我们村里的教士的名字。 女仆去传话的时候,我呆在一个挺暗的小院子里。由于在下雨,我便走到楼梯下的一个没有亮光的柱廊里。皮尔逊太太立刻便来了,后面跟着那个女仆。她下楼时走得很快,没有看见呆在暗中的我。我朝她走上一步,触了一下她的臂膀。她吓得猛地向后一退,叫嚷道:"你想干什么?" 她的嚎叫声颤抖得很厉害,当女仆拿灯过来时,我看见她脸色苍白极了,我真不知怎么去想才好。我的突然出现使她竟然慌乱到如此地步,这可能吗?这一念头在我的脑子里闪过,但是,我心里在想,这想必是一个女人在感到自己被人突然抓住时所产生的必然反应。 这时候,她又用一种较为平和的声音重复了一遍她的问题。我便回答她说:"您必须允许我再见您一次,我要走了,要离开这个地方。我发誓,我会谨听钧命的,甚至超过您所希望的,因为我把祖屋给卖了,其他的东西也都卖了,我将去国外。但是,只有您答应我再见您一次这一条件,否则,我就留下不走。您对我不必害怕,但是,我坚持我上述条件。" 她皱了皱眉头,目光奇特地四下里看了一眼,然后,便以一种几乎是亲切的神气回答我说:"明天白天来吧,我见您。"说完,她便走了。 第二天,我中午去她家了。仆人把我引进匕间饰有旧挂毯和古家具的房间里。我看见她独自坐在一张沙发上。我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夫人,"我对她说,"我这次来,不是要告诉您我有多么痛苦,也不是要否认我对您的爱的。您曾写信对我说,我们之间所发生的事是无法忘记的,这倒是真的。可是,您又说正因为如此,我俩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相见了,而这您就错了。我爱您,但我绝没有冒犯过您。在您这一方面,什么也没有发生变化,因为您并不爱我。如果说我又来见您,那纯粹是别人应给我个说法,而您所要的回答已经有了,那就是我对您的爱。" 她想打断我。 "求求您,让我说完。没有谁会比我更加清楚,尽管我对您十分敬重,尽管我可能受到各种各样的声明、保证的束缚,但我知道爱情是最强有力的。我再向您重复一遍,我不是来否认我心中所思所想的。但是,照您自己亲口所说,您并不是自今日起才知道我在爱您。到底是什么原因在阻止我直到现在才向您说出自己的心声呢?是害怕失去您,我担心再也进不了您的家门,所以才造成这么个结果。您可以规定我,我以后说了第一句不该说的话,或者无论在什么场合,我的言行举止有失对您的最深敬重的话,您就让我吃闭门羹好了。我以前一直缄口不言,那我今后也将闭口不语。您以为我是一个月前爱上您的,其实是自第一天起我就爱上您了。当您看出我在爱您时,您并未因此而不再见我。如果说您当时仍旧挺信任,认为我不会冒犯您,那么为什么我今天怎么就失掉您对我的那份信任了呢?我今天来就是想要回您的这份信任的。我对您做了什么?我只是对您下跪了,可我连一句话也没说呀。我对您说什么了?我想说的您早已知道了呀。我曾经很脆弱,因为我很痛苦。唉,夫人,我虽是二十岁的人了,但我从人生中所见到的却已经让我感到厌恶至极(我甚至能说出一句更加粗鲁的话来),所以,今天,在这个世界上,在这个人类社会中,甚至在孤寂之中,哪怕是一个极其渺小、极其微不足道的位置我都不想去占据了。您花园四面墙围起的空间就是我在这个世界的惟一的生活空间。您是谁一的一个使我热爱上帝的人。在我认识您之前,我抛弃了一切。您为什么要夺去上帝留给我的推一的光明呢?如果是因为害怕,那我有什么使您好害怕的呢?如果是因为憎恶,那我到底干了什么坏事了呢?如果是因为怜悯,因为我很痛苦,那您以为我能够治愈您可就弄错了。两个月前,我也许能够痊愈。我宁愿见到您,宁愿忍受痛苦,不管发生什么事,也绝不后悔。惟一能伤及我的不幸就是失去您。您考验我吧。如果我一旦感到在我俩的交往之中给我带来了过多的痛苦的话,我就离去。这一点您完全可以放心,因为您今天就打发我走,而且我也正准备离去。您就再给我一个月或两个月我将永远难得的惟一幸福,这对您来说又有多大危险呢?" 我说完即在等着她的回答。她突然站了起来,然后又坐了下去。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请您相信,不是这么回事。"我认为我隐隐约约地看出,她在寻找一些不太严厉的词语,她想温和地回答我。 "就一句,"我站起来说道,"就一句,多一句也别说。我知道您是什么样的人,假如您心中对我还有点同情的话,那我就谢谢您了。您就说一句吧!此时此刻是决定我的性命的。" 她摇了摇头。我看出她在犹豫。"您以为我能治愈吗?"我嚷叫道,"如果您把我从这儿赶走,您就别再存有这个想法了……" 我一边说着,一边望着远方地平线,一想到就要离去,我从心底里感觉到一种可怕的孤寂,以致浑身的血液都要凝住了。她看着我站了起来,定睛望着她,在等着她的开口,我生命的全部活力全都系在她的唇上了。 "暗!"她说道,"您听我说。您这次跑来是欠考虑的。不应该让人看出您是为了我才到这里来的。所以我要托您到我家的一位朋友那儿办件事。请您别觉得路途远了点,但这却是您避开的一个机会,您想离开多久就离开多久,但离开的时间也别太短了。不管您对此有何看法,"她微笑着补充说道,"一次小小的旅行将会让您平静下来的。您将先在沃日山停一停,然后将直达斯特拉斯堡。一个月后,最好是两个月后,您回来向我汇报一下人家托您办的事情。届时,我会见您的,而且会更好地回答您的。" 第九章 当晚,我便拿到了皮尔逊太大致斯特拉斯堡的R.D.先生的一封信。三个星期之后,我的任务完成了,便回来了。 我一路上尽想念她了,没有希望把她给忘掉。不过,我已决定在她面前闭口不谈那事。我因为欠考虑差点儿失去她,这使我痛苦不堪,所以我不敢再这么莽莽撞撞的了。我对她十分敬重,所以我相信她是出于好心,而她之所以离开当地,我也从中看不出任何一点虚伪来。总而言之,我深信,只要我一开口说到爱字,她家的门就会对我紧闭着。 我再见到她时,觉得她瘦了,变样儿了。她那始终含着的微笑在她那苍白的嘴唇上显得没有生气。她告诉我说,她病倒了。 过去的事根本无法再提了。她看上去不愿回忆往事,而我也不再提及它。我们很快便恢复了乡邻间的友好习惯。但是,在我俩之间,却有了某种拘拘束束,仿佛是装出来的一种亲热。好像我们有时互相在说:"以前就是这样子的,那就仍旧保持原样好了。"她对我表示信任,就像是给我恢复名誉一样,这对我来说,不无迷人之处。但是我们的交谈却是挺冷淡的,正因为如此,我们在谈话的时候,双方的眼睛却在进行无声的交流。在我们能够说的话里,不再有什么需要猜来度去的了。我们不再像以前那样在竭力地猜透对方了。也不再有从前的那种对每句话、每个表情的关心,那种奇怪的估摸了。她好心好意地待我,但我却对她的这份善心表示怀疑。我同她一起在花园里散步,但我不再陪她出门,我们不再一起穿过树林和山谷。当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她便掀开钢琴盖弹奏。她的歌声在我心中不再激起那种种青春激荡了,不再激起那种种宛如满怀希望的呜咽似的快乐热情了。当我起身告辞的时候,她总是把手伸给我,但我却感到那手是毫无生气的。我们竭尽全力在保持轻松自如,绞尽脑汁在考虑每一句话,而在这一切当中,有着说不尽的忧伤。 我们清楚地感觉到我们之间有个第三者,那就是我对她的爱。我的言谈举止中没有丝毫的暴露,但不久,这种爱便在我的脸上流露了出来:我的面颊上失去了快活、青春和健康的征兆。还不到一个月,我便判若两人了。 然而,在我们的谈话中,我始终表示出厌世,表示出憎恶回到社会中去。我在尽力地让皮尔逊太太感觉到,她不该后悔又见我了。我时而以极其阴暗的口吻描绘我过去的生活,让她意识到,如果我必须离开她的话,我将陷入比死还糟的孤独中去,我告诉她说我憎恶这个社会,而我对她忠实地描述的我的生活,向她证明了我是真心实意的。我时而又装出远非我心中所感的快乐样儿来,以便让她明白,她允许我见她,就把我从最可怕的不幸之中拯救了出来,我几乎是每次去都在向她表示感谢救命之恩,以便晚上或翌日再去她家。"我的所有幸福的梦想,"我对她说,"我的所有希望,我的所有野心,都困于您所居住的这个小天地之中。在您所呼吸的空气之外,对于我来说,就不存在活的可能。" 她见我很痛苦,不禁怜悯起我来。我的勇气让她怜惜,当我在她那儿的时候,她的这种怜惜流露在她的所有的言谈话语之中,甚至在她的一举一动和举手投足之中也表露了出来,恰似一种柔情温馨。她感觉出我内心的斗争。我的听命于她也满足了她的自尊,但我那苍白的面色却在她的心中唤起了她修女的本性。我有时发现她很激动,几乎是一脸娇嗔。她常以一种几乎是淘气的神态对我说道:"我明天不在家,您就别来了。"然后,见我伤心而无奈地告辞的时候,她又突然温柔起来,补充说:"我还没定哩,您还是来好了。"有时候,告别时,她态度亲切,用更加忧伤、更加温柔的目光,一直目送我到栅栏门外。 "您不用怀疑,"我对她说,"是上苍把我引到您这儿来的。如果我没有认识您,此时此刻,我也许又沦入以往的荒唐生活中去了。上帝把您像个光明天使一般派了来,把我从深渊之中拯救出来。上帝委派您的是一项神圣使命。谁知道呢?如果我失去了您,那哽咽着我的忧伤,那在我这种年龄所有的致命的经历以及那青春和烦恼在我心中所进行的可怕争斗,将会把我引向何方?" 在我身上的这种极其真诚的想法,对于一个狂热而虔诚的、有着一颗既慈悲又炽热的心的女人来说,不啻为一种极大的力量。也许正是出于这惟一的考虑,皮尔逊太太才允许我来见她的。 有一天,我正准备去她家,突然有人敲我家的门,我看见梅康松走了进来,就是我第一次拜访她时在她家花园里碰见的那个教士。他一个劲儿地道歉,说他不认识我就这样硬间到我家里来很不礼貌。他的道歉同他的人一样地讨厌。我则对他说,我认识他,知道他是我们村本堂神甫的侄子,并问他有何贵干。 他态度很不自然地左看看右瞧瞧的,在想着如何开口,还用指头乱摸我桌上的所有东西,就像是一个不知怎么说是好的人那样。最后,他告诉我说,皮尔逊太太病了,她责成他来告诉我,她今天不能见我了。 "她病了?可我昨天很晚才离开她,她还好好的呀!" 他向我鞠了一躬。 "神甫先生,如果她病了,为什么非要派个人来通知我?她住得又不远,我就是白跑一趟也无妨的呀。" 梅康松仍未吭声,又鞠了一躬。我无法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更不明白干吗要派他来传话。"那好,"我对他说道,"我明天去探望她,她会向我解释这一切的。" 他又开始支支吾吾了:"波尔逊太太另外又对我说…我得对您说……我是受命……" "喂!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耐烦地嚷叫道。 "先生,您太粗鲁了。我想,皮尔逊太太病得挺厉害的,她这一星期都不能见您。" 他又鞠了一躬之后,退了出去。 很明显,教士的到访藏着什么秘密:要么皮尔逊太太不愿再见我,而我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要么是梅康松自己主动搅和来了。 一天就这么过去了。第二天一大早,我便赶到皮尔逊太太家,在门口遇上了那个女仆,她告诉我说,她的女主人的确是病得很厉害,但任凭我怎么央求,她就是不肯要我给她的钱,也不愿再听我向她提的问题。 当我返回村里来的时候,正巧看见梅康松在散步场所。一群他叔父教的学校的孩子围着他。我在他正滔滔不绝地说话的时候走了上去,请他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他跟着我来到广场。可这回却是我有所犹豫了,因为我不知道从哪儿入手,才能从他嘴里掏出秘密来。"先生,"我对他说道,'哦恳求您告诉我,您昨天告诉我的是否是实情,或者是否有什么别的原因。除了在本地根本没有医生可以请之外,我还有一些很重要的原因要求您告诉我真相。" 他千方百计地在搪塞,声称皮尔逊太太病了,除了她派他来找我,通知我——这一使命他已完成——而外,其他的他一概不知。这时候,我们一边说,一边已走到大道上方的一个偏静之处了。我看到用计和恳求都不能奏效,便猛一转身,抓住了他的双臂。 "您这是干什么,先生?您想使用暴力?" "不,但我要您跟我说清楚。" "先生,我可是谁都怕,而且该说的我已经跟您说了。" "您说了您该说的,但没说您所知道的。皮尔逊太太根本没有病,这我知道,而且我敢肯定。" "您怎么知道?" "女仆告诉我了。她为什么不愿见我?为什么偏偏委托您来告诉我?" 梅康松看见一个农民走过,便喊他的名字,对他说:"皮埃尔,等我一下,我有话要跟您讲。" 那农民向我们走过来。这便是梅康松所希望的,他认为有第三者在场,我不敢对他无礼。我确实放开了他,但我是猛地一推,把他推得往后直追,后背撞到一棵树上。他换起了拳头,一句话没说就走了。 我心里极度烦躁地度过了这一个星期,每天都要往皮尔逊太太那儿跑三趟,但每次都被拒之于门外。我收到她的一封信,她在信中对我说,我的殷勤执着在当地引起了流言蜚语,所以请求我从今往后尽量别去找她。反正,关于梅康松以及她的病,却是只字未提。 这种谨小慎微在她是极不自然的,而且同她一向对这类流言所采取的漠然的、高傲的态度大相径庭,让我一下子很难相信。然而,我又找不到其他的解释,所以只好回信告诉她,我心里除了想到听命于她之外,别无其他。但是,我所使用的词句不由得有一些苦涩。 我甚至故意延迟她允许我去看她的日期,并且也不派人去打听她的消息,为的是让她知道我根本就不相信她病了。我不知道她因为什么而这么疏远我,不过,我实际上非常难受,以致有时真的想要结束这种不堪忍受的生活。我整天地呆在树林里。有一天,在一种令人可怜的情况下,我纯属偶然地在树林中遇见了她。 我几乎没有勇气要求她向我作出解释。她没有坦率地回答我的问题,我也就没再追问下去。我只是无可奈何地计算着我有多少天没有见到她了,总是抱着她能前来看我的希望在熬着时日。我每时每刻都想跪到她的面前,向她倾诉我的沮丧绝望。我心想,她不可能对此无动于衷的,她至少会对我说几句怜悯的话,但是,一想到她的突然离去和她的严肃冷峻,我便不敢造次。我害怕失去她,我宁可死也不愿意甘冒失去她的危险。 这样一来,因为连向她倾吐苦水都不可能,我的健康每况愈下了。我举步维艰地走到她家,但心里有的只是遗憾:我感到我在她那儿得到的只不过是更多的泪水,每次去都让我泪如泉涌。每次去都让我心痛欲裂,每每离开她的时候,我都觉得再也不应该去见她了。 在她那方面来说,她对我既不像以往那么亲切,也没从前那么随便自然了。她告诉我她的旅行计划。她装着轻描淡写地向我透露她的打算,说她要离开此地,我听了简直是比死还要难受。即使她一时态度随便点的话,她马上就会恢复那种令人绝望的冷漠态度。有一天,因为她这么待我,我禁不住在她面前失声痛哭起来。我看见她不由自主地面色变得苍白了。当我离去的时候,她送我到门口时说:"我明天去圣吕斯(那是附近的一个村子),走着去就太远了。如果您没有什么事的话,就早点骑马过来,您陪我一起去。" 大家可以想到,我准时地赴约了。我头天晚上睡下的时候,因她的这句话心里快活极了,但是,第二天清晨走出家门时,我心里却升起一股无法压制的惆怅。她在归还我在她孤独的骑行中陪她的那份我失去的特权的时候,如果她不爱我的话,那她是明显地在向我认为是残酷的一种疯狂行径让步了。她明明知道我很痛苦,假如她没有改变主意,那她为什么要拿我的勇气寻开心呢? 我不由得这么去想,这使我变成与平时两样的人了。当她骑上马的时候,我在托起她的脚时,心怦怦直跳。我不知道是因为欲望还是因为愤怒。"如果她被感动了,为什么又那么地矜持?"我在纳闷儿,"如果她只是卖弄风情,那又为什么如此随便自然?" 男人就是这种德性。从我的第一句话,她就明白了我没好气,看出我脸色都变了。我不跟她说话,并且故意走在路的另一边。当我们走在平原地带的时候,她显得很平静,只是不时地回过头来看看我是否跟在她后面,但是,一进到森林里,当我俩的马蹄声开始在独自兀立的岩石间的阴郁的小道上回响的时候,我便看见她突然发起抖来。她勒马停步,她像是为了等一等我,因为我跟在她后面一点。当我一赶上她,她便纵马飞奔。很快,我们便到了山坡上,必须徐步缓辔前行。于是,我便与她并肩前进,但是,我俩都低着头。机会来了,我抓起她的手。 "布里吉特,"我对她说道,"我老这么哀声叹气的,是不是让您心烦了?自从我回来以后,自从我每天都见到您,每晚回家时都在自己问自己,我该什么时候死呀,我让您讨厌了吗?两个月来,我吃不好睡不好,浑身无力,悲观绝望,关于那啃啮我、折磨我的致命的爱情,我对您说过一个字了吗?这您难道不知道吗?请您抬起头来看看,还用得着我多说吗?您难道看不出我痛苦不堪,整夜啼哭吗?您难道在这些凄惨的森林中,没有在什么地方碰到一个双手掩面地坐在那儿的可怜的人吗?您在这些荆棘上从未发现过泪水吗?看看我,看看这些山,您记不记得我在爱着您?它们都是见证,都知道这个情况的。这些岩石、这些荒野都是知道的。为什么把我带到它们的面前来?难道我还不够悲惨的吗?难道我现在失去了勇气了?我是不是惟您之命是从了?我该受怎样的考验,怎样的折磨呀?可我犯了什么罪过了呀?如果您不爱我的话,您跑这儿来干什么呀?" "咱们走吧,"她说,"您头前带路,咱们回去吧。"我一把抓住她的马恒绳。 "不,"我回答道,"因为我已说开了头了。如果我们回去的话,我就会失去您,这一点我知道。回到您家的时候,我能预知您会对我说些什么。您是想看看我的忍耐究竟能达到什么限度,您对我的痛苦进行了挑战,也许是为了有权把我赶走。您对我这个强忍痛楚而不抱怨的忧伤的情人感到厌倦了,他无可奈何地喝下了您用轻蔑酿制的那杯苦酒!您早就知道,我只要单独同您在一起,一看见这片树林,面对着这片我的爱情萌发的孤寂,我就不可能保持沉默了!您是想让我冒犯您。那好吧!夫人,就让我失去您吧!我哭够了,我受够苦了,我已经在我心中把那个啃啮我的疯狂爱情糟践够了,您也已经是够残酷的了!" 当她正准备跳下马来的时候,我一把将她搂在怀里,我的嘴唇便贴在了她的香唇上。但是,与此同时,我看见她面色苍白,双目紧闭,松掉了手中攫着的缰绳,滑落到地上。 "仁慈的上帝啊!"我欢叫道,"她是爱我的!"她回应了我的吻。 我翻身下马,向她跑去。她已经躺在了草地上。我把她微微抱起,她睁开了眼睛。一阵突如其来的惊恐使她周身颤抖。她用力地推开我的手,泪流满面,挣脱了我。 我呆在路边上,看着她倚在一棵树上,美艳照人,长长的秀发披在肩上,双手激动得在颤抖,满脸绯红,像红霞和珠光似的闪闪发亮。"别靠近我!"她叫喊道,"不许上前一步!" "啊,我的爱!"我对她说道,"您用不着害怕。如果我刚才冒犯了您,您可以惩罚我。我刚才一时痛苦,发狂,您想怎么处治我都行,您现在可以走,可以把我打发到随便什么地方去。我知道您是爱我的,布里吉特,您在这儿比所有的国王在他们自己的宫殿里都要更加地安全。" 皮尔逊太太闻听此言,一双泪眼凝视着我,我从那眼神中看到我一生的幸福像闪电似的向我奔来。我穿过大路,跑去跪在她的面前。但凡能够说出其情妇是用什么话语来向他说出她在爱他的人,他爱得有多么浅薄呀! 第十章 如果我是珠宝商,如果我要从自己的百宝箱里取一串项链当作礼物送给一位朋友,我觉得我会很高兴亲手为他戴到脖子上的。但是,我如果就是那个朋友的话,我宁愿死也不会从珠宝商手中夺下那串项链的。 我曾见过大部分男人都急于把爱他们的女人弄到手,而我则总是恰恰相反,这倒并不是颇有心计,而是出于一种自然的情感。有点爱你而又不愿跟你的女人,那是爱你不深的,而爱你较深而又不愿顺从你的女人,则是自知你爱她不深。 皮尔逊太太在向我承认她爱我之后,比她从未表示过地更加地信任我。我对她的敬重让她高兴舒心极了,她那张漂亮脸蛋因而像一朵绽开的鲜花。我有时候看见她快活得像是疯了似的,然后,突然之间,她夏然而止,陷入沉思,有时候则假装把我几乎当成孩子看待,然后眼里满含着泪水地看着我。她会想出千百种玩笑作为借口,好说出一句更加亲切的话语,或是为了一个天真无邪的爱抚,然后又离我而去,坐在一旁,突然陷入深思梦想。世上难道还有比这更温馨的情景吗?当她回来找我的时候,她总会在路上遇到我,在我老远就看见她的某个小路上遇到我。"嗅,我的朋友呀!"我对她说道,"连上帝都会高兴地看到有人这么爱您。" 我是实在无法向她隐瞒我欲火之强烈,也无法掩饰我为压制欲火所感觉到的痛苦。有一天晚上,我在她家,我对她说我早上听说我的一起重要官司败诉了,这会给我造成很大的经济损失。她听后问我道:"您怎么还能笑嘻嘻地把这事讲给我听呢?" "一位波斯诗人有句格言,"我对她说,"'为美貌女人所爱的男人是能逢凶化吉的'。" 皮尔逊太太没有接我的茬儿,但她一晚上都比平时显得更加快活。我同她姑妈在玩牌,她想方设法地刺激我,说我对玩牌一窍不通,还老打赌说我输,结果她把我兜里的钱全给赢去了。当老姑妈告辞之后,她便走向阳台,我便默默地跟她走去。 夜色美好极了:月亮不见了,星星在深蓝色的夜空中闪烁。风止树静,空气温和芬芳。 她肘托香腮,抬眼望着星空。我俯身站在她的身旁,看着她沉思冥想。不一会儿,我也抬头望天,一种欲罢不能的肉欲在诱惑着我们俩人。我们一起呼吸那从绿篱里散发出来的温暖气息。我们放眼望着远方天穹那片月亮隐没在大片黑乎乎的栗树林后面所拖曳着的最后的淡淡光亮。我记起了有一天,我曾经绝望地喂望过这个虚幻空渺的美丽天空。这一回忆不禁让我打了个寒战。而眼前的一切又是多么地充实呀!我只觉得心中升起一首感恩颂歌,只感到我俩的爱情受到了上帝的祝福。我用手臂搂住我心爱的女人的腰肢,她缓缓地扭过头来,眼里充满了泪水。她的玉体像芦苇似的弯曲了,香唇微微启开,贴在了我的唇上。整个宇宙都被我们给忘到脑后去了。 第十一章 幸福夜的永恒天使呀,谁能说出你因何沉默不语?啊,亲吻!你像焦渴难耐的情人们的嘴唇在像杯子似的互相倾倒神秘的玉液!啊,肉欲!你是感官沉醉的工具,是的,你如同上帝,是不朽的!你是人类伟大的兴奋剂,你是人类共同的圣餐,你是再神圣不过的了,可是,吹捧你的那些人又是怎么说你的呢?他们说你是一时之欢哪,生命的创造者呀!他们还说,你短暂的出现照亮着他们仓促的一生。这种话毫无意义,比垂死者的气息还要短促!这是只求肉体快乐的粗人的心里话,他们对自己能活一个钟头都觉得惊讶,他们把长明灯的光亮当作是一块石头擦出的亮光!啊,爱情,你这世界的准则!你是圣火,是整个大自然像一位供奉灶神的贞洁女子小心翼翼地在上帝神殿里日夜守护的圣火啊!你是万物之源,万物赖你以生存!毁灭精灵们在想吹灭你的时候,自己却毁灭了!有人在诋毁你,这我倒并不觉得奇怪,因为他们并不知道你是谁,那些认为正面看到过你的人,只是因为他们睁开了眼睛,而当你找到了你的真正信徒,那些以一个亲吻在世间结合的真正信徒的时候,你便责令他们垂下眼皮,像是一层帷幔,以使他们看不见幸福。 但是,您呢,高兴兴奋,缠绵微笑,最初的爱抚,胆怯的呢称,情女的羞涩,您是人们可以看得见的,您是和我们在一起的!美丽的小天使们,你们在卧房凹室中飞翔,你们把那些从神圣美梦中醒来的人带回到这个世界上来,难道你们不像其他一切那样同属于上帝吗?啊!肉欲的亲爱的孩子们呀,你们的母亲是多么地爱你们呀!是你们,缠绵的情话,撩开了情窦,是你们,战战兢兢而又羞涩清纯的爱抚,但已是带着欲壑难填的目光,在人们的心中,开始描绘宛如一幅佳生生的素描似的难以磨灭的美貌佳人的形象!啊,情爱王国!啊!情场得意!是你们造就了情侣恋人。而你,真正的王冠,你,宁静的幸福!你使情侣们第一次关注人生,使幸福的人儿第一次对毫不相干的事情表示关切,他们从此就以快乐的目光看待这一切,并同自己的心上人第一次并肩携手地走在大自然中!谁将会把你们给描绘出来呢?有哪种人类的语言将能表达出哪怕是最轻微的爱抚呢? 一个充满青春活力的人,有一天,在一个清爽的早晨,缓缓地走出情妇家门,情妇那只纤纤玉手在他走后轻轻地把那道暗门关上,他虽然在走着,但却不知道去往何方,他看着树林和平原,他穿过广场,但却听不见别人在同他打招呼,他在一个僻静处坐了下来,无端地又笑又哭,他把双手捂在脸上,以嗅嗅手上的余香,他突然忘掉了此前他在世上所做过的一切,他对路上的树木说话,对飞过的鸟儿递语,最后,他在男人群中,变得像个快活的疯子,然后跪倒在地,为自己的幸福而感谢上帝,此人将来死的时候将无所抱怨,因为他拥有了他所爱的那个女人了。 第四部 第一章 现在,我得讲一讲有关我的爱情的突变以及在我心中所起的变化。到底是什么原因,我能说得出来吗,一点也说不出来,我所知道的就是我所叙述的,以及我可以说的:"这是真实的情况。" 我成为皮尔逊太太的情人,不多不少,整整两天了。那天夜晚,夜色美好,晚上十一点,我洗完澡后,便穿过散步场所,前往她家。我觉得浑身爽快舒适至极,心里也满意欢畅极了,不禁高兴得边走边跳,双臂伸向上苍。我发现她在她家楼梯顶上,肘撑在栏杆上,身旁地上放着一支蜡烛。她在等我,一见到我时,便向我迎来。我们立即走进她的房间,随手把门检插上。 她让我看,她把我不喜欢的发型变了,说是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把头发弄成我喜欢的样式,而且还把我觉得看着不顺眼的那个难看的黑床框从凹室里弄走了,把花也重新换了,到处都摆满了新的鲜花。她还告诉我自我俩相识以来她所做的一切;说她怎么看见我在痛苦,以及她自己也是如何地难过;说她曾千百次地想逃离此地,躲开爱情;说她如何曾设想出种种的防备我的办法;说她曾求教姑妈、梅康松和德普雷教士;说她暗自发狠,宁可死也不让步,但所有这一切都因我对她说的一句话、我对她看的一眼以及某个场合而化为乌有了;还说她每吐露一个心思,我便给她一个亲吻。但凡我觉得她房间里合我口味的东西,以及桌子上摆满的所有引起我注意的小玩艺儿,她都想送给我,让我当晚就带走,放到我的壁炉上面;她说,从今往后,她早上,晚上,或者不论什么时刻,都将随着我的意愿去安排,她什么都不去考虑;别人的闲言碎语她不在乎;说她以前假装害怕人家说闲话,那是为了疏远我;但她现在想通了,宁愿堵上耳朵,让自己得到幸福;说她刚刚已满三十岁了,不会被我爱得很久了。我便问她:"您呢?您会长久地爱我吗?您这番甜言蜜语,弄得我头晕脑涨,其中是否有点真的?"这时候,她便桥喷地责怪我来得太晚了,说我太爱俏,说我沐浴时香水洒得太多,或者说洒得不够,或者不是她所喜欢的香水,说她穿着拖鞋,好让我看到她的光脚,说她的脚同她的手一样白,但又说自己其实并不怎么美,真想比现在美上几百倍,说她十五岁时是真的根水灵的。她走来走去的,因爱而在发狂,因快乐而心花怒放。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做,该说些什么,以便把自己的全部身心以及自己的所有一切全都奉献给我。 我躺在沙发上,每听到她说一句话,我便觉得我往日生活中的糟糕时日便离开我一点。我看着爱情的星辰在我的星宿中升起,只觉得e已犹如一个生机勃发的树木,正在迎风抖落身上的枯枝败叶,准备披上翠绿的新装。 她坐到钢琴旁,说是要为我弹一曲斯特拉德拉。我特别喜爱圣乐,这支曲子她以前给我演唱过,我觉得它很美。"赔!"她弹完了之后,立即说道,"您被我骗了,这支曲子是我自己创作的,却让您信以为真。" "是您创作的?" "是的,我告诉您是斯特拉德拉的作品,是想看看您会怎么说。我偶然也作点曲子,但却从来不弹自己作的曲子。不过,我是想尝试一下,您看到了,我成功了,因为您被骗了。" 人可真是个可怕的玩艺儿!还有比这更天真无邪的吗?一个稍稍有点脑子的孩子都能想出这一招儿来让他的老师大吃一惊的。她一边对我说,一边笑得十分开心,但是,我却感觉突然有一片乌云罩在了我的头顶上方,我的脸色陡然变了。她马上问道:"您怎么了?是谁惹您了?" "没什么。再给我弹一遍这支曲子。" 她在弹的时候,我在踱来踱去。我用手抚摸了一下额头,仿佛在抹去一片云雾,我用脚跺地,我狂乱地耸着肩膀,最后,我坐到掉在地上的一只靠垫上。她走到我的面前。我越是想同此刻握住了我的魔鬼进行斗争,我脑子里的黑云便越加厚重。"您真的这么会撒谎吗?"我问她道,"怎么!这支曲子是出自您的手?您难道这么会撒谎呀?" 她满脸惊愕地看着我。"怎么啦?"她说道。她的脸上流露出一种难以描述的不安。她肯定无法想像我简直是疯了,一个普普通通的玩笑会让我真的生起她的气来。她见我一下子忧愁起来,才知道玩笑开大了。不过,越是不起眼的事,越是会出问题。她原以为我也在同她开玩笑,但看见我脸色越来越苍白,几乎支持不住的时候,她不禁张口结舌,俯身向着我,惊呼道:"老天爷!这怎么可能?" 读者啊,当你读到这一页时,你也许在发笑,可我在写这一段时,我的手还在颤抖哩。不幸犹如病痛,是有其症兆的,而在海上,再没有什么比在地平线上出现一个黑点时更加可怕的了。 这时候,晨熹微露,我亲爱的布里吉特把一张白木小圆桌拉到屋子中间,在桌上放好晚餐,不过,还是说放好早餐更确切,因为鸟儿已经在鸣唱,蜜蜂也在花坛上嗡嗡地飞转了。所有的食物都是她亲手准备的,而且,我喝的每一杯酒都是她先用嘴唇沾过的。淡蓝的阳光透过杂色布窗帘,照着她那张迷人的面庞以及她那两只带点黑圈的大眼睛。她感到犯困,便一面吻着我,一面将头靠在我的肩上,嘴里喃喃着千种情话爱语。 对于她的这种迷人的温情,我无法抗拒,我又开心高兴了。我觉得自己完全从刚才的那个恶梦中挣脱了出来,我请求她原谅我的一时糊涂,说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搞的。"我的朋友,"我发自肺腑地向她说道,"为了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我便错怪了你,我真觉得难受极了。不过,如果你爱我的话,今后别再撒谎,哪怕是小事情;我觉得撒谎非常可怕,我忍受不了。" 她躺下睡了。已经凌晨三点钟了,我对她说,我要呆到她睡着了再走。我看见她闭上了美丽的大眼睛,听见她含着笑困思悠悠地在嘟味着,我便俯身床前,吻别了她。最后,我心平气静地走出屋来,心中暗自允诺好生享受自己的幸福,今后绝不让任何事情破坏它。 但是,就在第二天,布里吉特像是纯属偶然地对我说道:"我有一本厚厚的日记本,里面写着我的所思所想,写着我脑子里闪过的所有一切,我想让您看看我见到您的最初的那几天我所写的有关您的事。" 我俩一起在看她记的有关我的事,边看边瞎逗乐。然后,我便漫不经心地翻着那本日记的其他地方。我飞快地翻着,突然,中间有一句话,写得大大的,跳进了我的眼帘。我仔细地看了几个字,但都没什么意义,我正要继续看下去的时候,布里吉特却对我说:"别看这个了。" 我把日记扔到一件家具上,对她说道:"没错儿,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 "您又认真了?"她想必看见我又犯老毛病了,便笑着回答我说,"那您就再拿过来,我想让您看个够。" "咱们别再说这事了。我能从里面找到什么非常有趣的事吗?您的秘密是属于您的,亲爱的。" 日记仍在那件家具上,我不管怎么克制,都忍不住眼睛老盯着它。我突然听见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喃喃低语,我觉得我看到德热亲的那张干瘪的脸上露出冷冰冰的笑,在向我做鬼脸。"德热奈跑到这儿来干什么?"我好像真的看见他了似的在暗自寻思。我觉得他那副模样,就像以前有一天晚上,脑袋在我的灯下微微地低着,在用他那尖嗓子向我宣传他那放荡的教理。 我的眼睛始终盯着那本日记,脑子里仿佛模模糊糊地记起了以前听到过的,但已被我遗忘了的什么话语,那话语曾经使我揪心。那盘旋在我头顶上的怀疑的精灵,刚刚在往我的血管里倒进一滴毒液;毒气在往我脑子里涌,我开始昏昏然,站也站不稳了。布里吉特对我藏着什么秘密?我十分清楚,我只要弯下身子,翻开那本日记就行了,可是,秘密藏在哪一页呢?我刚才是偶然翻到那一页的,我又怎么能一下子找得出来呢? 再说,我也有自尊心,我不可能去翻那本日记的。果真是因为自尊心的缘故吗?"啊,上帝!"我极度悲伤地寻思,"难道过去的事是一个幽灵吗?难道它从坟墓里跑出来了吗?啊!可怜的人,难道我就不能去爱了吗?" 我蔑视女人的所有那些思想,我从前放荡不羁时像背书本、背台词似的重复着的那些傲慢的嘲讽词语,这时全都一下子涌到我的脑海里。而且,奇怪的是,以前我以此炫耀的时候,并不相信这些话的,可现在我却觉得它们是货真价实的,或者,至少曾经是真的。 我认识皮尔逊太太已有四个月了,但我对她过去的情况一无所知,而且我也从本问过。我以无限的信任和无尽的钟情投入到我对她的这份爱中。我不向任何人,也不向她本人打听她的任何事情,我还对此感到一种快乐。再说,我的性格之中极少怀疑和嫉妒,因此,让我觉出有这种怀疑和嫉妒,比布里吉特在我身上发现它们都更让我惊讶。在我最初的那几次恋爱之中,在我的日常的交往之中,我从来都没有不信任别人,而相反地却可以说是大大咧咧的,对什么都不去怀疑。只有当我亲眼看到我的情妇背叛了我,这才相信她在欺骗我。德热奈自己也是一面在向我宣传他的那一套,一面不断地取笑我很容易上当受骗。我这一辈子的生活证明了我是轻信而非多疑。因此,当我看见那本日记的时候,突然受到打击,只觉得有一个新的人、一个陌生的人在我身上附着了。我的理性起而反对我的感受,而且,我都不敢去想,这一切会把我引向何方。 但是,我所经受过的痛苦,我对自己亲眼所见的背叛行径的回忆,我不得不承受的可怕的治疗,我的朋友们的劝说,我所身陷其中的那个腐朽世界,我从中所看见的悲惨的真情实况,以及我虽不了解但却通过一种不祥的聪颖弄明白了和猜测到的那些真情实况,最后,还有荒淫纵欲、蔑视爱情、为所欲为,这些就是藏在我的心中而我还未引起警觉的一切。而当我以为自己有望获得新生,可以重新生活的时候,所有这些潜伏着的疯魔便一跃而起,掐住我的喉咙,冲我喊叫,以证明它们的存在。 我弯下身子,打开那本日记,随即又合上了,把它扔在了桌子上。布里吉特看着我,她的美丽的大眼睛里,既没有流露出自尊心受到伤害,也没有一点愤怒。有的只是一丝温柔的担忧,仿佛我生病了似的。她吻着我问道:"您是不是认为我有什么秘密呀?"我回答她说:"不,我什么都没认为,只知道你很美,我要爱你爱到死。" 我回到家来,吃晚饭的时候,我问拉里夫道:"那个皮尔逊太太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非常惊讶地回过头来。我又对他说道:"你在这个地方呆了好多年了,你应该比我更了解她。这儿的人怎么看她?村里的人怎么认为的?我认识她之前,她是怎么生活的?她都接触些什么样的人?" "说实在的,先生,我所见到的就是她每天所做的那些事,也就是在山谷中散散步,同她姑妈玩玩牌,以及为穷人办点好事。农民们称她为'布里吉特玫瑰',除了有人说她不论白天还是夜晚,独自一人随时在乡间野外跑来走去的以外,我没听见任何人说过她一句坏话。不过,她这么奔来跑去的,那纯粹是为了一个崇高的目的!她是本地的一个救世主。至于她所接触的人嘛,那就只有本堂神甫和在休假的德·达朗先生。" "德·达朗先生是怎样一个人?" "他是那边山背后的一座城堡的主人。他来这儿只是为了打猎。" "他是年轻人吗?" "是的,先生。" "他是皮尔逊太太的亲戚吗?" "不是,他是她丈夫的朋友。" "她丈夫死了很久了吗?" "到万圣节就满五年了,那是个很高尚的人。" "那么,那个德·达朗先生,有人说他向她献媚取宠了吗?" "向一个寡妇,先生?哦!说实在的……"他神情尴尬地打住了话头。 "你说下去好吗?" "好像有人说过,又好像没人说过…俄什么也不知道,我什么也没看见。" "可你刚才还跟我说,这儿没人说过她的坏话?" "是没人说过她的坏话,可我以为先生您早知道我想说的那事了。" "别人到底说过这事没有?" "说过,先生,起码我认为是说过。" 我从桌旁站起身来,下楼去了散步场所。梅康松正在那儿。我以为他要避开我,可正好相反,他向我迎了过来。 "先生,"他对我说,"那天您好像生气了,不过,像我这种性格的人是不会记在心上的。我向您表示遗憾,我是受人之托,做了一件多少有点不太识相的妨碍人的事。" 我敷衍了他几句,以为说完他该走了,但他却开始同我肩并肩地走了起来。 "达朗!达朗!"我低声念叨着,"有谁会跟我谈谈达朗呢?"因为拉里夫除了一个仆人所能说的之外,什么也没告诉我。他又是听谁说的呢?是听某个女佣或某个农民说的。我需要问一个可能看见达朗到过皮尔逊太太家,并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人。这个达朗始终缠绕在我的脑子里,而且,也没别的事好谈,所以我便立即同海康松谈起达朗来。 梅康松是不是个坏人?他是天真呢还是狡猾?对此我一直没有弄清楚。但可以肯定,他大概很恨我,而且尽可能恶毒地对待我。皮尔逊太太对本堂神甫友谊很深(而这是名正言顺的),因此,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对他的侄子也终于有了交情。他对此感到自豪,因此也产生了嫉妒之心。不光是爱情会引发嫉妒的,一点恩惠、一句好话、一张漂亮的嘴上露出来的微笑,全都能让某些人愤怒发狂的。 梅康松同拉里夫一样,对我所提的问题起先也很惊讶。而我自己则对此更为惊讶。在这个世界上,有谁了解自己的? 从神甫一开始的回答里,我看出来他明白我想知道些什么,但就是不想告诉我。 "先生,您认识皮尔逊太太很久了,而且你在她家里受到了亲切的接待(至少我是这么想的),您怎么会一次也没在她家碰到过德·达朗先生呢?而您今天显然有某种原因——这我是无权知道的——想要打听他。对于他,就我而言,我可以说的是,他是个正直的贵族,心地善良,乐善好施。他同您一样,先生,与皮尔逊太太过从甚密。他有一大群猎犬,为他家增光添彩。他同您一样,先生,在皮尔逊太太家里弹得一手好琴。他像及时雨,定时地做着善事。当他来这里的时候,他同您一样,先生,总陪着那位太太散步。他家在巴黎享有盛誉。我每当去这位太太家时,总会碰到他。他后行极其端正。不管怎么说,先生,您可以想得到的,我所听到的只是适合这种受人敬重的人的一种正直的亲密关系。我想他来这儿只是为了打猎的。他是她亡夫的朋友。人家都说他很富有,又非常慷慨大方,可是,我除了听说的之外,几乎并不了解他……" 这个刽子手说起话来绕来拐去的,像是在用钝刀子割我!我看着他,因不得不听他唠叨而颇为羞愧,但又不敢向他提任何问题。他就这样没完没了地、藏头露尾地在污蔑诽谤着;他随心所欲地用刀子在我心上剜来捅去,捅完之后,他便走了,我怎么也留不住他。总而言之,他等于什么也没对我说。 我独自一人呆在散步场所。夜幕开始降临。我看不清楚自己是愤怒呢抑或是忧伤。我怀着无限信任盲目地去爱我亲爱的布里吉特,这种信任是那么地温馨,那样地自然,以致我已无法相信往日那么多的幸福曾经欺骗过我。这份天真和轻信的感情把我引向了她,我既不想抵御它,也不想怀疑它,我觉得光凭这份感情就足以证明她是值得我爱的。难道这如此幸福的四个月已经成了一个春梦了不成? "但是,不管怎么说,'我突然自言自语道,"这个女人委身于我也太快了点儿。她开始时有意回避我,而且,我的一句话就把她给吓晕了,这其中会不会有诈?我是不是碰巧又遇上了人们见得多了的那种女人了?是的,那种女人全都会来这一手:她们以退为进,引你上钩。收鹿就会这一套:这是雌性的一种本能。当我以为她永远也不会跟我的时候,难道不是她主动地向我吐露她对我的爱的吗?自我第一天见到她时起,她不是还不认识我就轻批地同意挽住我的胳膊的吗?那可是会引起我的怀疑的呀!如果那个达朗曾是她的情人的话,那他可能现在还是。这类社会联系是既无开端又无结尾的,当二人见面时,很快就联系上了,一拍即合,而一旦分开,又各奔东西,互不思量。假如这个男人回来度假,她势必会再见他,而且可能并不同我断绝往来。这个姑妈又是什么人?这种标榜慈善的神秘生活,这种毫不畏惧人言的我行我素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两个住在小宅子里,善于处事,聪明乖巧,很快就让人敬重而随即又很快地暴露自己的女人,难道不会是两个冒险的女人?不管怎么说,我肯定是闭着眼睛坠入到一件我以为很浪漫的风流韵事中去了。可是,现在该怎么办呢?我在这里,除了认识那个不愿意明说的神甫,或者他那个更不会说点什么的叔父之外,谁也不认识。哦,上帝!谁能救我呀?怎样才能得知真相?" 我心里因嫉妒而如此这般地思来想去。我就这样忘了流过那么多的眼泪,忘了我所受过的一切痛苦,两天过后,我终于对布里吉特对我让步感到惴惴不安了。因此,我像所有满腹狐疑的人一样,已经把感情和思想搁在一边,开始琢磨起事实来,开始较起真来,开始剖析我爱过的一切。 我一边冥思苦想.一边缓缓地走到布里吉特家来。我看到栅栏门开着,便穿过天井,看见厨房里有亮光。我想盘问一下女佣。因此,我便转向厨房,手在口袋里捏弄着几枚银币,朝着厨房门口走去。 突然,一种恐怖的印象使我停下了脚步。这个女佣是个干瘦。满脸皱纹的老女人,背老是驼着,如同长年累月耕田种地的人。我看见她正在一个脏兮兮的洗碗槽里摆弄碗碟。她的手颤巍巍地拿着一只难看的烛台。在她周围,乱七八糟地放着锅、盘和残羹剩饭。一只野狗也和我一样不好意思地走了进来。湿乎乎的墙壁散发出一种令人恶心的热气。老女佣看见了我,微笑地望着我,显出一种知道我的秘密的神气:她曾见过我早上从她女主人的房间里溜出来。我不禁因厌恶自己而浑身一颤,我找到这样一个地方来,这同我所计划的不光彩的行动倒是非常般配。我赶紧躲开了这个老女人,就像躲一个我所嫉妒的人似的,就像她的碗碟的气味是从我自己的肺腑中散发出来似的。 布里吉特站在窗前浇她心爱的花。我们的一位女邻居的小孩坐在一只扶手椅里,身边塞满了靠垫,嘴里塞满了糖果,在扯着自己的一只袖子玩,像所有还不会说话的小孩一样,用他那没人听得懂的语言快活地对着袖子渐渐呀呀地嚷着。我在布里吉特身旁坐下,在孩子的胖脸颊上吻了一下,好像是要给自己的心再带回点纯洁。布里吉特胆怯地招呼我。她从我的目光中看出我对她的态度有点不对。而我则在避开她的眼睛。我越是欣赏她的美和她的真诚的神气,我就越是在想,像这样一个女人,如果不是一位天使,就一定是一个坑人的妖精。我在努力地回忆梅康松的每一句话,并且可以说是在拿这个男人的种种暗示来同我的情妇的各种表情和她脸上的美丽轮廓来作对证。我暗自说道:"她真美,假如她会骗人,那她就是个危险的女人,但是,那样的话,我将烧不了她,绝不手软,让她知道我是不好筹的。" "亲爱的,"沉默良久之后,我对她说道,"我刚才对一位向我请教的朋友提了一个忠告。他是个挺纯朴的青年。他写信告诉我,他发现刚委身于他的一个女人同时还另有一个情人。他问我他该怎么办。" "您是怎么回答他的?" "我先问了他两个问题:她漂亮吗?您爱她吗?假如您爱她,您就忘掉她吧;假如她很漂亮,而您又不爱她,那您就留下她好好地乐一乐;假如您只是注重她的美貌,那您什么时候甩掉她都无关紧要,反正再找一个也没什么的。" 听我这么一说,布里吉特放下她抱着的孩子,跑到房间顶里面坐下了。屋里没有亮光,月亮照着布里吉特刚才离开的那把椅子,把椅子的影子投射在她坐着的沙发上。我刚才说的话,含义十分冷酷无情和残忍刻薄,因此,我自己也觉得痛心,心里充满哀伤。孩子害怕了,嚷着要布里吉特,伤心地看着我俩。他刚才快乐的叫嚷和呀呀学语,也渐渐停止,最后,便在椅子上睡着了。因此,我们但人都静静地呆着,这时,一朵浮云掠过月亮。 一个女佣走了进来,是来找那孩子的,她带了蜡烛来。房间里亮了起来。我站起身来,布里吉特也站了起来。可是,她却用两手按住她的胸口,跌倒在她的床脚边。 我吓坏了,赶忙跑上前去。她并没有晕过去,她求我不要叫人。她告诉我她突然觉得一阵激烈的心跳,这是她从少女时留下的老病根了,常常会突然发作,但却没什么大危险,也没什么药好吃的。我跪在她的身旁,她轻轻地向我张开双臂,我搂住她的头,扑在她的肩膀上。她对我说道:"啊!我的朋友,我真可怜您。" "请听我说,"我贴着她的耳朵说道,"我是个可怜的疯子,可是我心里搁不住事。那个住在山里、有时来看你的达朗先生是个什么人?" 她听到我提这个名字似乎觉得奇怪。"达朗?"她对我说道,"他是我丈夫的朋友。" 她望着我,好像在补充说:"为什么提这个问题?"我觉得她的脸变暗了。我咬着嘴唇。"假如她存心要骗我,"我在想,"我刚才的话就不该说。" 布里吉特吃力地站起来。她拿起扇子,步子很大地在房间里走动着。她呼吸喘急;我伤了她的心了。她沉思了好一会儿,后来我们彼此看了两三眼,那神情几乎是冷酷的,带有敌意。她走到写字台前,打开抽屉,拿出一擦用丝线捆着的书信,一句话不说,便把它扔在我的面前。 可我既不看她,也没看她的那些信。我刚把一块石头扔进深渊,正在倾听它发出的回声。布里吉特脸上第一次流露出自尊心受到伤害的表情。她眼睛里不再有忧愁和怜悯了,正如我感觉到自己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和过去完全两样了,同样,我也在她的身上刚刚看到了一个我所不认识的女人。 "看看这些信吧,"她终于说道。我向她走过去,并向她伸出手来。她冷冰冰地重复说:"看看这些信吧,看看这些信吧!" 我拿起那援信来。这时候,我深深地感觉到她的确是冤枉的,觉得自己太过分了,因此我感到十分懊悔。她对我说道:"您提醒了我,我应该把自己的往事告诉您。您坐下,我来告诉您有关我的一切。然后,您打开抽屉,您将会看到里面所有我亲手写的或别人写的一切。" 她坐下来,并且叫我也坐在一把扶手椅里。我看到她说话时很吃力。她像死人一般地苍白。她声音发哑,出声困难,喉咙发紧。 "布里吉特!布里吉特!"我叫嚷着,"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您别说了!上帝可以作证,我不是天生地像您所想像的那种人,我从来就不是个猜忌和多疑的人。是别人把我给毁了,是别人把我的心给毁了。一次悲惨的经历把我带到了一个无底深渊。一年以来,我在世上所看到的都是些坏的东西。上帝可以为我作证,直到今天,我仍不相信自己能够扮演这种不光彩的角色,扮演这种最下流的角色,这种嫉妒者的角色。上帝可以替我作证,我是爱您的,而且,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您能够医治我过去的创伤。直到目前为止,所有和我发生过关系的女人,不是欺骗我的,就是不配和我谈情说爱的。我过的是一个放荡子的生活。在我的心里,有一些记忆是永远也不会抹去的。如果今天我听到了什么诽谤,什么捕风捉影的、最站不住脚的指控,我的这颗旧伤未愈的心,就会去相信这些与痛苦相似的东西,这难道能怪我吗?今天晚上,有人对我谈起一个我素不相识、一个我根本不知道他的存在的男人,而且,这个人还向我暗示了一些关于您和那个男人的并不说明什么的流言,对这些事情,我绝不想来质问您。我向您承认了,我为此而痛苦,可这竟成了无可挽回的错误了。但是,现在,我宁愿把这些信付之一炬,也不愿顺从您去看它们。啊!我的朋友,别看扁了我,您也不必为自己辩解,别让我再难过了。我怎么能真的怀疑您在欺骗我呢?不,您既漂亮又真诚。布里吉特,您的一个服波就足以让我爱上您了。要是您知道您面前的这个孩子曾见过多少背信弃义和丑恶行径的话!要是您知道别人是怎么对待他的,别人是怎么处心积虑地教给他所有一切能引导他去怀疑,去嫉妒,去绝望的话!唉!唉!我亲爱的心上人呵,要是您知道您爱的是什么样的人的话!千万别责怪我;鼓起勇气来可怜我吧;我需要忘记除了您之外还有其他的人存在。谁知道我会不会必须经受什么样的考验,度过什么样可怕的时刻!我未曾料到会是这样,我也没想到要与之斗争。自从有了您之后,我知道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在吻您的时候,我才感觉到我的嘴唇被抽辱到了何种程度。看在上天的分儿上,帮助我活下去吧!上帝创造我的时候,我是比现在好的。" 布里吉特向我伸出双臂,百般温柔地轻抚着我。她求我把引起这番可悲的风波的前因后果全说给她听。我只敢提拉里夫跟我说的,没有敢向她坦白我曾问过梅康松。她一定要我听听她的解释。她说德·达朗曾经爱过她,但是他是个轻浮的人,朝秦暮楚,拈花惹草。她让他明白她不想再结婚了,只好请他说话注意分寸,而他虽不甘心但也就认可了。此后,他来访的次数少了,现在已不再来了。她从那搭信中抽出一封来让我看,那上面的日期是最近的。看到信中说的跟她说的一样,我的脸刷地一下红了。她向我保证她会原谅我的,并且作为惩罚,她要求我,从今往后,只要我对她稍有怀疑,就马上告诉她。我俩亲吻了一下,算是达成了协议,当破晓时分,我离开的时候,我俩都忘了有达朗先生这么个人。 第二章 对于放浪形骸的人来说,苦中作乐后的一种萎靡不振,懒散情倦是很自然的。这是一种随心所欲的生活,并非根据身体的需要,而是全凭心血来潮,而且身体还必须时刻服从于思想的支配。年轻和意志力是能应付过度的性欲,但是,久而久之,人被掏空了,想要恢复体力,却也就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但是,到了这种时候,人仍旧还不死心。 当这种人眼看着自己周围昨天还在引诱他的所有一切都还在的时候,却感到无力去享受了,只好对之报之以厌倦的一笑。还得说明,那些昨天激起他情欲的同样对象,他并不是头脑冷静地去消受的。放荡于所喜爱的一切,都是他狂乱地去攫取的。他的生活像是在发烧。他的器官为了享乐,不得不整夜地让烈酒和妓女来刺激。在他厌倦情懒的日子里,面对诱惑,他比别人更加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而为了抵挡诱惑,他只得求助于自尊心,认为不是不能,而是不想,对之嗤之以鼻。正因为如此,他对他一生的所有盛筵都唾弃痛斥,而在饥渴难耐和聊以自慰之中,一种平静的虚荣心把他引向死亡。 尽管我已不再是个放荡于,但有时候身子会突然使我记起我曾经是个放荡的人。显然,在这之前我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罢了。在父亲之死引起的悲痛面前,一开始,一切都沉静下来了。一次激烈的爱情又随之到来。只要我处于孤独之中,烦恼就不是斗争的对象。忧伤或快乐,犹如天气的变化,对于一个孤独的人来说,又有什么关系? 如同从淡蓝的血管中抽取出来的血液中所含的那半金属的锌,在接近生铜质的时候,它就会喷射出一种太阳的光,而布里吉特的吻也如此这般地逐渐唤醒我心中埋藏着的东西。一旦我呆在她的面前,我便看出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 在有些日子里,一大清早我便感觉到自己思绪极其蹊跷,怎么也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无缘无故地醒来,犹如一个因头一天晚上豪饮大嚼而精疲力竭的人一样。对外界的所有的感觉都要引起我一种难以忍受的疲惫,所有熟悉和习惯的事都使我感到厌恶,感到不耐烦。如果我开口说话,那是为了嘲讽别人,或讥讽自己的所思所想。于是,我躺在沙发上,而且,由于懒得动弹,我毫不客气地把我们头一天说好的散步溜达计划全都推翻了。我设想在记忆之中去寻找我快乐时刻里所认为是最好的东西,和对我亲爱的情人的最诚挚的感情,可是,我却只有在我的讽刺性的玩笑破坏和毒害了我的那些美好日子的记忆的时候,我才感到心满意足。"您就不能给我丢掉这些东西吗?"布里吉特忧伤地问我,"如果在您的身上有两个如此不同的人存在,当坏的那一个抬头的时候,您会索性连好的那一个也给忘掉?" 布里吉特对我的这些不知好歹的言行表现得很有耐性,这既让我高兴又让我觉得羞愧。一个自己受苦的人却也想让自己所爱的人也痛苦难受,这真是咄咄怪事!人要是自己管不了自己,难道这不是病人膏育了吗?对于一个女人来说,眼见一个男人刚刚离开自己的怀抱,由于不可原谅的怪撤,转眼便对最神圣、最神秘之夜大加嘲讽,难道还有什么比这更加残酷无情的吗?然而,她并没有躲避我,她仍呆在我的身边,弯着腰在刺绣,厕我则是狗脾气大发作,对爱情横加指责,用我那张刚被她的亲吻润湿的臭嘴胡说八道,大放厥词。 在这些日子里,我一反常态,饶有兴味地谈论着巴黎,把我那放荡的生活描绘得美不胜言。"您只是一个虔诚的信女,'俄笑着对布里吉特说道,"您并不懂得生活。只有无忧无虑、只知做爱而不相信有爱情的人才懂得什么是生活。"这岂不是在说我自己也不相信有爱情吗? '哪好呀!"布里吉特回答我说,"您就教我如何让您永远喜欢我好了。我也许同您所怀念的那些情妇一样漂亮吧。如果说我没有她们的那种才智按她们的方式让您快活的话,那我好好地学就是了。您就当作并不爱我,让我来爱您,而您什么都别说。如果说我对宗教是虔诚笃信的,那我在爱情方面也是如此的。我该怎么做才能让您相信这一点呢?" 她走到镜子前面,大白天里对境更衣梳妆,仿佛要去参加舞会或是夜宴,强忍着痛苦在搔首弄姿,尽量学着我的腔调,在房间里又笑又跳的。"我合您的口味了吗?"她说道,"您看我像您的哪一个情妇啊?我是不是挺漂亮,能够让您忘记什么爱情不爱情的?我是不是像一个无忧无虑的女人呀?"我随即在这种假装出来的快活之中,看见她背过身去,看见她不由自主地浑身发颤,连插在头上的花也颤动了起来。我一下子跪倒在她的脚下,对她说道:"别闹了,你对你想模仿的那种人,对我的具嘴胆敢在你面前提及的那种人,简直是模仿得太像了。把头上的花拿掉吧,把这条裙子脱了吧。让我们以真诚的泪水洗掉这种快乐吧。你别让我又想起我是个浪子,我对自己的过去是太了解的了。" 但是,这番悔恨本身也是很残酷的:它向她证明我心中的那些妖魔鬼怪是真的存在的。由于害怕,我只好向她明确地说,她的忍让以及她想讨我喜欢的愿望,都只是给了我一个污秽的形象。 确实是这样的。我快活喜悦地来到布里吉特家里。发誓要在她的怀抱中,忘掉我的痛苦和我过去的生活;我跪行到她的床前,向她保证我要敬重她;我像步入圣坛似的上了她的床;我泪流满面地向她伸开双臂;于是,她做了某个动作,以某种方式脱去了裙子,挨近我时,说了某一句话;而我立即想起某个妓女,她有一天晚上,在脱去裙子的时候,走近我的床边,也做了这个动作,也说了这么一句话。 可怜的忠诚的人呀!当我张开双臂准备拥抱你,但它们却像失却了生命而软绵绵地落在你温柔鲜嫩的粉肩上的时候,当我正想吻你而又复然而止的时候,当我那充满爱情的目光、那上帝的纯洁目光,宛如被狂风吹歪了的利箭一样移开的时候,你看见我在你面前脸色发白,你有多么痛苦啊!啊!布里吉特呀,您的眼里流出多少晶莹的泪珠呀!你用你那耐心的手,在怎么样一个慈悲高尚的宝库中,汲取你那充满怜悯的忧伤的爱情呀!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快乐的日子和痛苦的日子几乎是有规律地交替着。我相继他表现出冷酷和刻薄,温柔和忠贞,生硬和傲慢,悔恨和顺从来。德热亲那张第一个出现来告诉我该如何行事的面孔,不断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在我表现出怀疑和冷淡的日子里,我可以说是常常在心里同他商量来着。在我刚用某种残酷的冷嘲热讽来伤害布里吉特的时候,我常常暗自寻思:"要是换了他,他会比我还要做得出来!" 还有的时候,当我戴好帽子准备去布里吉特那里的时候,我会对镜端详,自言自语道:"有什么大的坏处呢?不管怎么说,我有一个漂亮的情妇;她委县给了一个我这样的浪荡子;她把我看做我原本就是的那种人。"我脸上挂着笑地到了她家,懒洋洋地、随随便便地坐到一把扶手椅里,然后,便看到布里吉特两只大眼睛里既含着温情又充满不安地走了过来。我把她那两只白嫩的小手握在手里,随即沉浸在一种无尽的梦幻之中。 怎样给一个无名的东西取个名字呢?我是好人还是坏人?我是个多疑的人还是个疯子?不要去考虑这些了,必须往前走。这种事就是这个样子的。 我们有个邻居,名叫达妮埃尔太太。她颇有点姿色,也不缺媚态。她很穷,但却要假装阔气。她晚饭后常来看我们,同我们赌钱时,总是玩大的,尽管输起来很不自在。她喜欢唱。但嗓子却不好。由于命运不济,她只好呆在这个偏僻的小村子里,她耐不住寂寞,成天想着找点乐趣。她每年要去巴黎呆上两三天,嘴里离不开巴黎。她喜欢赶时髦,我亲爱的布里吉特带着怜悯的微笑,在这方面尽量地帮她的忙。她丈夫是土地管理处的职员,每到节日,他便带她去一趟省城,于是,她便穿上最好的衣服,戴上各种行头,在省府大厅里,同当地驻军尽情地跳舞。回到家来,她两眼闪光,但全身却像散了架似的。她跑到我们这儿来,想向我们炫耀一番她的丰功伟绩以及她引起那些士兵的小小的愁苦。其他时间,她就看点小说,家务事是从来不干的,再说,家务事确实干起来没劲儿。 我每一次看见她,都得嘲笑她几句,觉得她所过的那种日子简直是可笑之极。我打断她叙述她的节日见闻,问问她有关她丈夫和她公公的情况,可她对他们恨之入骨,因为一个是丈夫,另一个是个乡巴佬。总之,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总免不了就某个问题要争论一番的。 在我烦闷苦恼的日子里,我就准备向这个女人献殷勤。目的不外乎是让布里吉特伤心。我就说:"咯,达妮埃尔太太真懂得生活!她那乐呵呵的性情真讨人喜欢,还能找到比她更可爱的情妇吗?"于是,我便开始赞扬她:再没意思的话到了她的嘴里就说得津津有味了,她的过度夸大其词是很自然地在想法讨人喜欢;她很穷,但这是她的错吗?至少她一心想着欢乐,而且毫不隐讳地说出来;她不高谈阔论,也不喜欢别人讲大道理。我甚至对布里吉特说道,她应该以她为榜样,并且说那才是我所喜欢的那种女人。 可怜的达妮埃尔太太突然发现市里吉特眼里含着一种忧伤。她是个尤物,当别人把她从贫困缠身中解救出来的时候,她是既善良又真诚,但当她为贫困所缠绕烦心的时候,她则是傻里傻气的。遇到后一种情况,她就会做出完全像她的那种事来,也就是说显得既善良又傻气。有一天,在散步场所,只有她和布里吉特的时候,她竟扑到布里吉特的怀里,对她说道她发现我开始向她献媚取宠,说我跟她说些很明显的挑逗的话,但又说她知道我是布里吉特的情人,所以不管怎样,她宁可死也不愿毁掉自己女友的幸福的。布里吉特向她表示感谢,而达妮埃尔太太心里平静了,便不再故意与我眉目传情,免得惹我伤心了。 晚上,她走了之后,布里吉特声色俱厉地把在树林中她俩说的话讲给我听。她请我今后不要再发生类似让她难堪的事。她说道:"并不是我在乎这种事,也不是我相信这种玩笑,但是,如果您对我有这么一点爱的话,我觉得您用不着告诉第三者您并不是天天都爱我的。" "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呀?"我笑着回答道,"您很清楚,我是在开玩笑,是在消磨时间。" "啊!我的朋友呀,我的朋友,"布里吉特说,"真是不幸,都要消磨时间了。" 过了几天,我向她建议,我们也去省府,看看达妮埃尔太太跳舞。她勉勉强强地答应了。当她打扮完了的时候,我呆在壁炉旁边,对她失去往日的欢乐情绪责备了几句。"您怎么啦?"我问她道,其实我和她心里都明白,"您现在干吗老是这副愁眉苦脸的模样?说实在的,您将让咱俩的亲密生活笼罩上一层悲伤。我知道您以前是个快活、自由、开朗性格的人。看到我让您的性情改变了,对我来说这并不是一件开心的事。可是您的脑子太旧了,您生就适合在修道院里生活。" 那天是个星期日。当我们经过散步场所的时候,布里吉特叫马车停下,要向她的要好的几个女友问声晚安,那是几个清纯、诚实的乡下姑娘,她们是要去菩提树林跳舞去的。离开她们之后,布里吉特有好长一段时间头靠在车门上。她很喜欢那种乡村舞会,她忍不住用手帕去擦眼睛了。 我们在省府看见了高兴异常的达妮埃尔太太。我开始老邀请她跳舞,以致引起了人们的注意。我一个劲儿地恭维她,她也在尽量客气地回答着我。 布里吉特就在我们对面,眼睛一直盯着我们。我心里的感觉一言难尽,既高兴又难过。我很清楚她很嫉妒,可是,我并未为之所动,反而想尽办法让她更加忐忑不安。 回来的时候,我准备好挨她一顿埋怨。但她不仅没有责备我,而且第二天,第三天,一直默然无语,郁郁寡欢。当我去她家时,她照样迎上前来,吻了吻我,然后,我们便相对而坐,各想各的心事,顶多说上一两句无关紧要的话。第四天,她说话了,酸溜溜地大大责备了我一通,说我的行为是莫名其妙的,说她不知道该对此如何去想,只认为我是不再爱她了,说她无法忍受这种生活,宁可豁出去,也不忍受我的这种种怪诞行为和冷酷无情。她泪眼汪汪,我正准备请求她的宽恕,可她突然说出几句极其尖刻的话来,挫伤了我的自尊心。我也就针锋相对地顶了她几句,于是,由吵嘴变成了唇枪舌剑。我对她说,我竟然不能取得我的情妇的信任,让她连我最平常不过的行为也要疑三惑四的,这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我说达妮埃尔太太的事只不过是她在找碴儿,说她明明知道我对这个女人根本就没有把她放在心上,说她的所谓嫉妒实际上是一种彻头彻尾的专横,假如这种日子让她受不了的话,她尽管分手好了。 "好,"她回答我说,"挺好,自从我跟了您之后,您变得我已不认识了。您想必是耍了个手腕,让我深信您爱我。现在您的手腕玩腻了,您就露出真面目来了。别人的一句话,您就信以为真,怀疑我在欺骗您,可我却无权对您对我的侮辱抱怨几句。您已不再是我曾经爱着的人了。" "我知道您的痛苦是怎么回事,"我对她说道,"谁能保证因为我将来的每一个行为不再引起您的痛苦呢?我很快就将无权同除了您以外的任何一个女人说话了。您装着受到虐待,为的是您自己好去侮辱别人。您指责我粗暴专横,好让我变成您的奴隶。既然我扰乱了您的安宁,那您就平静地生活吧,您不会再见到我了。" 我俩气呼呼地分别了。我整整一天没有去看她。第二天晚上,将近半夜,我感到悲痛欲绝,无法忍受。我泪如泉涌。我把自己臭骂了一通,是我活该,自作自受。我心想,我是个疯子,是个可恶的疯子,竟然让最高尚\最优秀的女人痛苦。我向她家奔去,想向她跪地求饶。 走进花园,我看见她屋里有亮光,心里顿时疑窦丛生。"她不知道我这会儿会来的,"我在纳闷儿,"谁知道她在搞什么鬼?昨天我离开时,她痛哭流涕的,也许我闯过去会看到她在唱歌,早把我忘到脑后去了。她也许像另一个女人那样正在梳妆打扮。我得悄悄摸进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蹑手蹑脚地往前走去,正巧房门微微地开着,我能看见布里吉特,可她却看不见我。 她坐在桌前,正在那本最初引起我对她的怀疑的日记上写着。她左手拿着一只白水小盒子,不时地有点颤抖地看它一眼。我不知道这间表面平静的房间里有什么不祥之兆。她的写字台抽屉开着,里面有好几捆信件,仿佛是刚刚整理好的。 我故意用力地推开了门。她站了起来,关好写字台抽屉,然后,含着笑向我走过来。"奥克诺夫,"她对我说道,"咱俩真像是孩子,我的朋友。我们为一点小事就吵嘴,真没劲儿,你今晚要是不来的话,我就会跑到你那儿去的。原谅我吧,是我的错。达妮埃尔太太明天来吃晚饭。如果你想骂我就骂我一顿吧,我太蛮不讲理了。只要你爱我,我就很幸福。咱们把过去的事忘了吧,不要毁掉我们的幸福了。" 第三章 我们的争吵可以说还没有我们的和好让人伤心。从布里吉特方面,这次和解伴着一种神秘,它先是吓了我一跳,继而让我心中留有一种经常不断的忧虑。 尽管我尽了一切努力,但是,我越往下想,我过去的生活留下的两个不幸的因素就越是在我的心里增长着:时而是一种满含责难和辱骂的愤怒嫉妒;时而是一种幸灾乐祸,一种装出来的轻浮,它们以开玩笑的形式侮辱着我最亲爱的人。那些无情的回忆就这样追着我不放。因此,布里吉特就觉得自己忽而被看做一个不忠的情妇,忽而被当成一个被人养着的妓女,渐渐地陷入一种极度的悲伤之中,这破坏了我们全部的生活。而最糟的是,对于她的这种悲伤,尽管我知道是因何而起,也自觉是罪魁祸首,但我却还要变本加厉地伤害她。我年轻,喜欢快活。这么天天同一个比我年岁大的女人单独相处,看着她痛苦忧伤,郁郁寡欢,眼前老是她那张越来越紧绷着的脸,这让我这个青春年少之人感到恶心,使我不由得怀念起自己过去的自由自在的生活来。 有时候,当我俩趁着皎洁的月色,慢慢地穿过树林的时候,双方都感到』已里充满着深深的忧伤。布里吉特怜悯地看着我。我们走到一块俯视荒凉谷口的岩石上坐了下来。我们在那儿呆了好几个钟头。她泪眼汪汪地透过我的眼睛直射进我的心中,然后,她又转眼望着大自然,望着天空和空谷。"啊!我亲爱的孩子,"她说道,"我真可怜你!你并不爱我!" 要走到这块岩石上来,得在树林里走上两法里,一来一回就是四法里。布里吉特既不怕累也不怕黑。我们晚上十一点往外走,有时候要到早晨才回来。每当走这么远的路时,她就换上一件蓝布衫和男装衣裤,还快活地说她平时穿的衣服不适宜钻树丛荆棘。她走在我前头,走在沙地上,脚步坚定,带着一种极其动人的女性的纤巧和孩子的活泼,致使我常停下脚步看着她。一走出门,她就像是有个艰难而神圣的使命要去完成似的。她像个士兵似的甩开臂膀,高唱着歌曲,勇往直前。突然,她会转过身来,走到我面前,吻一吻我。这是去时的情形。回来的路上,她靠在我的身上,不再唱了,只是窃窃私语,说些缠绵的情语,尽管周围并没有人,她也不大声说话。我记得回来的路上,没有一句话不是有关爱情与友谊的。 有一天晚上,我们往岩石走时,独辟暖径,没有走树林中我们常走的那条路。布里吉特十分开心地往前走着,头上的天鹅绒小鸭舌帽压在浓密的金发上,完全像一个淘气的小男孩,以致在遇到沟沟坎坎必须跳过去的时候,我都忘了她是个女的。有好几次,爬坡攀岗的时候,我竟没有顾及她,只顾往上爬,弄得她不得不一再喊我,我才想起来要拉她一把。在这月色皎洁的夜晚,身在林中,听见被树枝拴住爬不上去的小小躯体内发出的那种快乐中夹着哀怨的声音,那份感觉简直是难以描述。我一把将她抱住。"行了,夫人,"我笑着对她说道,"您虽是个勇敢而矫健的漂亮的山里小伙子,可是您还是擦破了您的那双白嫩的小手,而且,尽管您穿着带钉厚鞋,拿着拐杖,一脸英气,我看还是得拖您过去。" 当我们爬上去之后,已是上气不接下气的了。我腰里束了一条皮带,挂了一个藤条壳瓶,装了饮料。当我们坐在了那块大岩石上的时候,我亲爱的布里吉特便向我要饮料。可我一摸,竟发觉那瓶子早已丢了,同时还把打火机也给弄丢了,那是我们迷路时(这是常常发生的事),用来照木牌上的路名,认路用的。每当迷路时,我便爬上木桩,打亮打火机,移近路牌,仔细辨认已模糊不清了的字母。我们一路上,就这么疯疯癫癫的,简直就像两个顽童。走到一个十字路口时,那才叫有趣哩,路牌不是一个,而是五六个,必须一个个地辨认,找到我们要找的那条路才行。可那天晚上,我们的一应物品全遗失在路上了。"好吧!"布里吉特对我说道,"我们就在这里过夜吧,再说我也累了。这块岩石睡起来有点硬,我们一会儿去找点干树叶铺一铺吧。咱们先坐一坐,先别提什么了。" 夜色美好。月亮在我们身后升起。我看见它仍在我的左边。布里吉特久久地注视着它从地平线那边山峦上黑越她的锯齿状树带后面缓缓地爬上来。随着月光逐渐越过浓密的林丛,在夜空中放射出来,布里吉特的歌声也随之变得徐缓而忧伤。她不一会儿便弯下身子,用双臂搂住我的脖颈,对我说道:"你别以为我不了解你的心,别以为我会因你让我痛苦而去责怪你。如果说你没有能力忘掉你过去的生活,我的朋友,那不是你的错。你真心实意地爱过我,等到我不得不因你的爱而死去的时候,我将不会对我委身于你的那一天感到后悔的。你曾以为自己获得了新生,以为你将在我的怀抱之中忘掉使你堕落的那些女人。唉!奥克塔夫,以前,我听了你像个不懂事的孩子似的吹嘘的你那不成熟的经验时,觉得挺好笑的。我一直以为,只要我愿意,你心中好的东西都会在我给你第一个吻时涌到你的嘴唇上来的。你自己也曾这么认为的,可咱俩都弄错了。哦,孩子!你心中有着一个不能治愈的创伤。那个欺骗了你的女人,你一定是非常地爱她的!是的,你爱她胜过爱我,大大地超过爱我,唉!因为我用尽了我全部可怜的爱,也未能抹去她在你心中留下的印象。而且,她一定是非常残酷地欺骗了你,因为我尽管对你忠心不贰也是枉然!至于其他的女人,那些可怜的女人,她们是怎么毒害了你的青春的?她们向你卖笑,一定是让你感到无比快活,带劲儿,否则依不会要我模仿她们的!你人在我身旁,心却想着她们!啊!我的孩子,这真让人伤心透顶啊。我宁愿看到你蛮不讲理,大发脾气,以莫须有的罪名来责备我,甚至在我身上发泄你第一个情妇给你造成的痛苦,也不愿看到你的脸上的那种令人难堪的快活劲儿,以及那副突然像石膏面具似的隔在我俩嘴唇之间的放荡者的嘲讽神情。告诉我,奥克塔夫,为什么这样?为什么你这段日子以来,一谈到爱情便不屑一顾?对我俩的亲蜜柔情嗤之以鼻?你过去所过的可怕的日子在你那敏感的神经上留下了多大的影响,竟使你仍不由自主地在嘴里常常说出这类侮辱人的话来?是的,你并非真心如此,因为你的心是高尚的。你自己也对你做的事感到脸红。你太爱我了,所以你不会不对此感到痛苦的,因为你看出我在为此而痛苦。啊!我现在才了解你。我第一次看见你这样时,我吓坏了,我简直想像不出我吓到什么程度。我还以为你就是个放荡之徒,并不爱我,而是假装爱我,存心骗我,我以为你真的就是这个样子哩。哦,我的朋友!我曾经想到死。我度过了何等漫漫长夜!你不了解我的生活。你不知道我现在在跟你说这些,可我的生活经历并不比你的甜蜜温馨。唉!生活是甜美的,但那是对并不了解它的人而言的。 "您并不是我爱过的第一个男人,我亲爱的奥克塔夫。我内心深处藏着一段惨痛的历史,我想让您知道。我父亲在我还很小的时候便把我许配给了他的一个老朋友的独生子。他俩在乡下是邻里,都有一个大小相等的小庄园。两家人天天见面,可以说是像是一家人似的。我母亲很早就去世了,后来,我父亲也敢去了。我便由姑妈扶养了,您是认识她的。可是,不久之后,姑妈有事必须出趟远门,她便把我托付给了我未来的公公。他把我当成亲生女儿一般看待,而且,当地的人全都知道我将来要嫁给他的儿子,所以他便让我同他儿子两人两小无猜地生活在一起。 "这个青年,我没必要告诉您他姓甚名谁了,他始终表现出很爱我似的。久而久之,这童年的友谊便变成了爱情。当我俩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便开始向我谈论我俩来来的幸福生活,向我倾诉他是多么焦急地等待着这一幸福的到来。我只比他小一岁。可是,他在附近结识了一个浪荡男子,是个骗子,可他对他却言听计从。我以小孩子般的信任由他爱抚的时候,他却决心欺骗他的父亲,对大家背信弃义,把我玩弄了之后,便把我给甩了。 "那天早上,他父亲把我俩叫到他的房里,当着全家人的面,向我俩宣布,我们的好日子已经定了。就在当天的晚上,他在花园里碰上了我,比平时更加心急火燎地向我倾吐他的爱情。他对我说道,既然日子已经定了,他就把自己看成是我的丈夫了,而且说在上帝的面前,他自生下来时起,便是我的丈夫了。除了我年轻无知和我对他的信任之外,我没有可以原谅我自己的。我在结婚之前便把身子给了他,可是,一个星期之后,他离开了家,同他新交的那个男友介绍他认识的一个女人私奔了。他写信给我们说他要去德国,可我们后来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他。 "总之,这就是我过去的情况。我丈夫知道这一情况,就像您现在知道了一样。我自尊心是很强的,我的孩子,在我孤独一人的时候,我曾发誓,从今往后,再不会叫一个男人让我再受一次我当时所受到过的痛苦了。后来,我遇上了您,我忘掉了我发的誓,可我没忘我的痛苦。您该对我温柔些,如果说您是个病人,那我也是呀。我俩应该互相照顾。您是明白的,奥克塔夫,我也知道过去的回忆是怎么回事。即使我在您的身旁,它也会让我产生一阵阵可怕的心悸。我将比您更有勇气,因为我也许比您受的苦更大。先开始的将是我。我的心对过去的事还惴惴不安。我仍旧还很虚弱。在你来此之前,在这个村子里,我的生活是多么地平静啊!我曾多少次地发狠,绝不改变我的这种生活!这使得我为人挑剔起来。咯,没有什么,我现在属于你了。你高兴的时候曾经对我说过,上帝责成我来像个母亲似的看护你。这倒是不假,我的朋友。我并非天天都是您的情妇。有很多日子,我是,我想是您的母亲。是的,当您让我痛苦的时候,我就不把您看做我的情人,而是把您看做一个有病的孩子,一个多疑而很倔的病孩,我要照顾您,治好您,让您变回到我所爱的那个人,变回到我始终爱着的那个人。愿上帝赐与我这个力量吧!"她仰望着天空补充说道,"愿看见我们,听见我的上帝,愿所有母亲的上帝、所有情妇的上帝让我完成这一使命吧!当我将必须因此而死去,当我的自尊心对此感到逆反,当我那可怜的心不由自主地破碎,当我整个的生命……" 她没有说完,因为她已泣不成声了。哦,上帝!我看见她跪在那儿,双手合十,头向岩石低垂着。风吹得她在我面前摇摇晃晃,宛如我们周围的欧石南在摇摆一样。脆弱而伟大的女人啊!她在为自己的爱情祈祷。我轻轻地把她抱起。"啊,我椎一的女友!"我大声嚷叫道,"啊,我的情人,我的母亲,我的姐姐!也为我祈求上帝,让我能够像你应该得到的那样爱你吧,祈求上帝让我能够活下去,让我的心在你的泪水之中得到洗涤,让我的心成为一个没有很疵的祭品,让我俩在上帝面前分享这颗心吧!" 我们仰躺在岩石上。在我俩周围,万籁俱寂。在我们的头顶上方,天空星光灿烂。"你认出了这个星空来了吗?"我问布里吉特道,"你还记得那第一天吗?" 感谢上帝,自从这天晚上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来过这块岩石。这是剩下的一个纯洁的祭坛。这是在我眼前闪过的我的生活中仍旧穿着洁白衣服的惟一的几个幽灵中的一个。 第四章 一天晚上,我正穿过广场,只见两个男人停在那儿说话,其中一个声音挺高地说:"好像他虐待她了。"另一个则回答说:"那是她活该,为什么找那么个男人?他以前就尽嫖妓女。她这是自作自受。" 我从暗处走上去,想看清楚这么说话的是什么人,并想多听点他们的谈话,但是,他们看见我走过来,便走开去了。 我发现布里吉特焦急不安的样子,原来是她姑妈病了,病得很重,她只来得及匆匆忙忙地跟我说了两句。我整整一个星期没有见到她了。我知道她从巴黎请了一个医生来。最后,有一天,她派人来把我找去。 "我姑妈死了,"她对我说道,"我失去了这个世界上惟一的一个亲人。我现在在这个世界上已是举目无亲了,我要离开这儿了。" "难道我对于您来说就真的不算什么吗?" "哪里,我的朋友,您知道我是爱您的,而且我也常常认为您也是爱我的。可是,我怎么能够依靠您呢?我是您的情妇,唉!而您却不是我的情人。莎士比亚说的一句话正好是为您而说的:'让人替你做一件问色的塔夫绸衣服穿吧,因为你的心就像有千种颜色的蛋白石一样。"'然后,她指着她那身丧服又说道:"而我,奥克塔夫,我只认准一种颜色,而且,永远也不再去改换它。" "你想离开就离开好了。我么,我要么去死,要么就跟着您去。啊!布里吉特,"我扑跪在她的面前继续说道,"您认为您看到您姑妈一死,您就孤苦伶订了!您这话可是对我的最残酷的惩罚。我在爱别的女人时从未像爱您这样痛苦。您必须抛弃这种可怕的想法。我罪有应得,但是您的这种想法简直是在要我的命。哦,上帝!难道我在您的生活中就真的毫无意义吗?难道我只有给您带来点痛苦才对您有点用处?" "我不知道谁在操心我们的事,"她说道,"最近以来,在本村和附近一些地方,有一些奇谈怪论在流传。有的说我自甘堕落;有的指责我有失检点和胡闹乱来;还有的把您说成是残酷而危险的人。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搞的,竟然把我们最秘密的心思也摸透了。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的事,譬如您行为举止的前后不一以及由此而引起的我俩的伤心的争吵,他们全都知道了。我可怜的姑妈曾把这些事告诉过我,而她早就知道了,只是以前没有告诉我而已。谁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些流言蜚语让她更快地、更伤心地进了坟墓的?当我在散步场所遇上我从前的女友们的时候,她们要么冷冷地朝我打个招呼,要么一看我走过去便远远地走开了。我的那些亲爱的农家女,那些非常爱我的好姑娘,每逢礼拜天,看到我在她们的小型舞会的乐队下方的座位空着,便无奈地耸耸肩。为什么会这样?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您想必也不明白。可是,我必须离去,我无法忍受这些。我姑妈的突然故去,这次碎然而至的疾病,特别是留下的这份孤寂!这间空空荡荡的房间!我缺乏勇气。我的朋友,我的朋友,您别撇下我!" 她在哭泣。我瞥见隔壁房间里衣物凌乱,一只大箱子放在地上,这一切说明她已在做离去的准备。很显然,在她姑妈死的那会儿,布里吉特本想撇下我独自离开的,但她又没有这种勇气。她确实是颓丧至极,说起话来都很吃力。她的处境很糟,而这都是我给造成的。她不仅身遭不幸,而且受到公开侮辱,而那个她本该从他身上得到支持和安慰的男人,对她来说,反而成了使她更加不安和痛苦的最大根源。 我强烈地感到了自己的错误,为此而羞愧难当。我发了那么多的普,表现出那么多的无用的激情,提出过那么多的计划,给与那么多的希望,这都是我干的事,可是,就这么三个月光景,竟落到这步田地!我原以为自己心中藏着一个宝库,但流出来的却是苦汁、梦幻以及我所钟爱的一个女人的不幸。我生平第一次真正地面对我自己了。布里吉特一点也没责怪我。她想离去,但却又欲去不能。她准备着继续受苦。我墓地自问,是不是我该离她而去,是不是我该躲开她,让她从灾祸中脱开身来。 我站了起来,走到隔壁房间,去布里吉特的箱子上坐下来。我坐在那儿,双手捂住脑袋,颓然地呆着。我望了望周围,尽是些在打包的东西和扔在床上、椅子上的凌乱的衣物,唉!这些东西我全都熟悉,在她所触摸过的所有的这一切上面,都留着我的一点心呀。我开始计算我所造成的所有的不幸。我又看到我亲爱的布里吉特走在菩提树而道上,她的白山羊在她身后紧紧地跟着。 "啊,男人呀!"我嚷叫道,"你有什么权利这样?是谁使你如此胆大包天,跑到这儿来,占有这个女人的?是谁让人家为你而痛苦的?你对镜梳妆,然后趾高气昂地、洋洋自得地跑到你那忧伤的情妇家里去;你一屁股坐到她刚刚跪在上面为你和为她而祈祷的软垫上去,无拘无束地轻轻拍着她那两只还在颤抖的纤纤玉手。你倒是挺会挑逗一颗可怜的心,发出爱的狂言乱语,几乎像是那些在一场棘手的案子中败诉之后,两眼血红地走出法庭的律师一样。你扮作小浪子,你拿痛苦开玩笑,你椰榆促狭,杀人不见血。当你干完了你的恶行的时候,你将对无所不在的上帝说些什么?当她依靠着你的时候,你滑向何处?你倒向哪里?将来有一天,你将以何种面容去埋葬你那面色苍白的可怜情妇呀?就像她在埋葬保护她的那最后一个亲人一样吗?是的,是的,毫无疑问,你将要把她埋葬,因为你的爱在杀害她,在毁掉她。你今拿她出气,而她则一味儿地为你息怒。如果你追着这个女人,那她必因你而死。你要小心!她的保护神在犹豫;它来到这个家里,给与狠命一台,为的是把一种不祥的和可耻的激情从这个家中驱除出去。它启发布里吉特离开这里;它也许此刻正俯在她的耳边向她提出最后的警告。哦,凶手!哦,刽子手!你要当心!这是生死攸关的事呀。" 我就如此这般地自言自语着。然后,我看见沙发角落里放着已经叠好准备放进箱子里去的一条细纹纱布短裙。它曾是我俩仅有的幸福时日的见证。我摸摸它,把它拿了起来。 "我怎么能离开你!"我对它说道,"让我失去你!哦,哦,我的短裙!你想离我而去吗? "不,我不能抛弃布里吉特。在这种时候,抛弃她是懦夫之举。她刚失去姑妈,孤苦伶计,她还受到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敌人的恶言袭击。这很可能是梅康松所为。他一定是把我同他谈论达朗的事说出去了,而且,有一天,见我嫉妒非常,便得出结论,其余的事便都可以猜得出来了。他肯定是一条毒蛇,爬到我亲爱的鲜花上大喷毒汁。我先得狠狠地惩罚这条毒蛇,然后,我再来弥补我给布里吉特造成的不幸。我真是昏了头了!当我本该向她献出我的生命,赎清我的罪孽,还她以幸福、关怀与爱情,以补偿她眼里流尽的泪水的时候,我却想要离开她!当我是她在这个世界上的惟一支柱、惟一朋友、推一保护的时候,当我应该跟随她到天涯海角的时候,当我该用自己的身体来护着她,感谢她对我的爱,感谢她委身于我的时候,我却想要撇下她!" "布里吉特!"我走进她呆着的那间房间的时候,嚷叫道,"等我一小时,我马上就回来。" "您去哪儿?"她问道。 "您等着我,"我回答她说,"别撇下我就走。记住鲁恩说过的话:'不管您去到何处,您的人民将是我的人民,而您的神明也是我的神明。您将在其上死去的土地也将是埋葬我的地方,您理在什么地方,我也埋葬在什么地方。"' 我急忙离去,跑到梅康松家里。别人说他出去了,我便在他家里等他。 我坐在角落里神甫那又黑又脏的桌子前的皮椅子上。我开始觉得时间很慢,这时候,我突然想起我为了第一个清扫而决斗的事来。 "我在决斗时狠狠地挨了一枪,"我回想道,"我因此而成了个可笑的疯子。我到这儿来干什么?这个神甫是不会同我决斗的。如果我去向他寻衅,他会回答我说,他身穿教袍,可以不必理我,待我走开之后,他就会变本加厉地说我的坏话。人们说的那些闲话到底是些什么内容?布里吉特担心些什么?别人说她自毁声誉,说我虐待她,说她容忍我这样是毫无道理的。真是愚蠢透项!这与谁都不相干。最好是让别人去说好了。在现在这种情况之下,去理会这种闲话,反倒是拿那些人当一回事了。你能阻止乡下人对自己的邻居说三道四吗?你能管得了假正经的女人去说一个有个情人的女人的坏话吗?你能找到什么办法来制止这种流言的传播?如果别人说我虐待她,那就该由我来用自己的行动而不是暴力去证明不是这么回事。去找梅康松寻衅,同离开别人在说你坏话的地方一样地荒唐可笑。不,不能离开这里,这样做是愚蠢的,那样反倒让大家认为他们反对我们是对的,使饶舌者更加振振有词了。既不该离开这儿,也不该去管那些闲言碎语。" 我回到布里吉特家来。刚刚过了半个钟头,我的感情却变换了三次,我说服了她改变自己的计划;我告诉了她我刚才做了什么和我为什么克制住了自己。她无奈地听我在说,但她还是想离开这里。她姑妈在其中故去的这所房子让她觉得难以忍受。我颇费了一番唇舌让她同意留下,我总算说服了她。我俩互相重复道:我们不在乎世人的闲话,对别人应该毫不退让,而且对我们的日常生活也不做任何的改变。我向她发誓,我的爱将拂去她所有的忧愁,而她也假装在希望如此。我对她说道,这一情况让我清楚地认识到了自己的过失,说我的行动将向她证明我的悔恨,说我将把残留在我心中的所有丑恶的根源全都像是妖魔一般驱除出去,说从今往后她不会再因我的做岸或我的任性而痛苦了。就这样,她一直搂住我的脖子,忧伤而耐心地服从了我自己以为是我的一道理性的光辉,其实是一种纯粹的任性。 第五章 有一天,我回到她家的时候,看到被她称作祈祷室的小房间的门开着。的确,屋里的全部家具就只是一只跪凳和一座小祭台,上面有一个十字架和几只花瓶。不过,墙壁和窗帘倒都是雪白雪白的。她有时独自关在里面,但自从我住到她这儿以后,就很少如此了。 我探身门里,只见布里吉特坐在地上,坐在她刚扔在地上的花中间。她手里拿着一只我觉得是干草弄成的小花冠,在用两只手揉碎它们。 "您那是干什么呀?"我问她道。她浑身一颤,站起身来。"没什么,"她说道,"小孩的玩艺儿。是放在祈祷室里已经凋谢了的玫瑰花冠。我早就放在这里了。我来这里想把花换一换。" 她说话时声音发颤,人好像要支持不住了。我想起了"布里吉特玫瑰"那个名字来,我听见别人这么称呼过她来着。我问她刚才揉碎的是不是就是她的那个玫瑰花冠。 "不是。"她面色苍白地回答说。 "就是!"我嚷叫道,"就是的,我敢以我的生命打赌!把揉碎的花瓣给我。" 我把它们捡拾起来,放到祭台上,然后,我沉默不语,眼睛盯住那残破花冠。 "如果说这是我的花冠,"她说道,"它在那墙上挂了那么久,我把它取下来,难道做得不对吗?这种遗留物要它何用?'布里吉特玫瑰'已不再属于这个世界了,当初为她命名的那些玫瑰花也已不复存在。" 她走了出去。我听见她的抽泣声,听见她随手把门关上了。我跪倒在地上,伤心地哭了起来。 当我上楼来到她房里时,我发现她坐在桌前。晚饭已经准备好了,她在等着我。我默默地坐了下来,不可能谈论我们各自心里的心思。 第六章 的确是梅康松在村子里,在附近的那些城堡中,把我同他谈论达朗的事以及我不由自主地让他清楚地看出我的怀疑给桶出去的。大家都清楚,在外省,坏话恶语是不胜而走的,而且越传越邪乎。当时我们的事就是这种情况。 布里吉特和我尴尬地对面坐着。尽管她想走的意图并不强烈,但毕竟还是说出口来了。是在我的恳求之下她才留下来的。这里面还是有点义务存在着的。我曾保证我不再嫉妒也不再轻浮,以免她得不到安宁。我脱口而出的每一句生硬或嘲讽的话语都是一个错误;她向我投过来的每一个忧愁目光也就是对我的实实在在的和罪有应得的谴责。 她善良而纯朴的天性首先使她为自己的孤寂找到了一种额外的情趣。她可以在任何时候看到我而不必陪着小心。也许她这么洒脱自如是想向我证明,她更看重爱情而不在乎名声。她似乎很后悔以前对别人的恶言恶语过于敏感。不管怎么说,我们没有关心自己,没有提防别人的好奇,反而过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更无拘无束、更无忧无虑的生活。 我每天午餐时分去她那儿。由于白天无事可做,我便只是同她一起外出。她留我吃晚饭,因此,晚饭后接着聊天,很快,天色已晚,我该回家了,但我们又想出千种理由,采取实际上毫无必要的种种可笑的谨慎措施。最后,我可以说是在她家里住了下来,我们还假装别人什么都没发现似的。 我信守了一段时间的诺言,因此,我俩间的亲密生活没有飘过一丝阴云。这段日子是幸福的日子,这些日子就不必赘述了。 在当地,人们到处都在说布里吉特公开地同一个巴黎来的粮荡子生活在一起,说她的情人虐待她,两人在一起老是吵吵闹闹,一会儿好一会儿坏,说星这不会有好结果的。人们对布里吉特的过去大加颂扬,但现在却对她大加贬损。即使过去被人们视为堪称表率的行动,也被人们千方百计地加以恶意的解说,她单独一人在山里跑来跑去,为的是做些好事善事,以前也从未引起过任何人的怀疑,可现在却突然成了诽谤和嘲讽的话题,大家把她说成是一个失去一切人的尊严的女人,将来必然招致可怕的灾祸。 我曾对布里吉特说,我的意思是任人去说好了,我不愿意显得对这些流言蜚语很在意的样子,可是,事实是这些闲言碎语已经让我忍无可忍了。我有时故意走出去,到附近去串串门,设法听到一句我认为是侮辱性的肯定话语,以便找人家理论一番。我在一家人家的客厅里,竖起耳朵来仔细听人家悄声细语地谈话,可是我什么也听不清楚,别人总是等我走了之后,再拼命地诋毁我。于是,我回到家来,对布里吉特说道,所有这些流言都是无稽之谈,只有疯子才会去理会它的,别人爱怎么说我们就让他们怎么去说好了,我可不想去打听。 说实在的,难道我就没有罪过吗?如果说布里吉特不太谨慎小心的话,难道不该由我来考虑考虑,并提醒她有危险存在吗?恰好相反,我可以说是与别人站在一起在反对她。 我一开始显得毫不在乎,但很快我的态度就变坏了。"的确,"我对布里吉特说道,"大家都对您夜间到处乱跑说三道四的。您真能肯定别人说的不对吗?在那片浪漫情调的森林的路径上和岩洞中,就真的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吗?在晨雾弥漫之中,您往回返的时候,您就没有让一个陌生人挽住胳膊陪您回来,就像您让我挽住那样吗?您就果真只是为了行善而如此大胆地穿过那座绿色的美丽圣殿吗?" 当我开始用这副腔调说话的时候,布里吉特看我的第一眼的那种表情永远无法从我的记忆之中抹去。我看到她那眼神时,不禁浑身一颤。"哼,笑话!"我暗自思忖道,"我如果为她辩解,她就会像我的第一个情妇那样待我,她将把我当成个大傻瓜,对我哈三喝四,我将在众人面前丢人现眼。" 一个人从怀疑到背弃,是件很快的事情。任何一位哲学家都是无神论者的表兄弟。在我对布里吉特说我对她过去的行为举止有所怀疑之后,我就真的怀疑了起来,而一旦怀疑,也就不相信她以前真的是为了行善积德了。 我竟至想到布里吉特在欺骗我,可我可是每天从未离开过她一个小时的呀。我有时便故意离开得长一些,心想这是为了考验一下她,可是,实际上,这只是为了让我好像是不知道似的,给自己找到怀疑她,嘲笑她的由头。当我让她看出我非但毫不嫉妒,而且对以前常留在心间的拥种疯狂的担心已不再在意的时候,我得意极了,当然,这也就是说我已不怎么看得起她了,她不值得我去嫉妒了。 一开始,我是把这些心思藏在肚子里的,但不久,我觉得公开地说给她听更有趣。假如我们出去散步,我就对她说:"这条裙子很漂亮,我的女友的女儿就有这么一条。"假如我们在吃饭,我就说:"来,我亲爱的,我过去的那个情妇在上饭后甜食的时候要唱一唱的,您最好也学她那样唱一曲吧。"假如她在弹钢琴,我便说:"啊!求求您了,给我弹一曲去年冬天流行的那首华尔兹吧,这能让我回忆起那美好的时光。" 读者们,这种情况持续了有半年之久啊。在这整整半年当中,布里吉特受尽了世人的诽谤和侮辱,还要受到来自我这方面像个愤怒、残忍的浪子对其付了钱的妓女那样的所有蔑视和辱骂。 在这种可怕的争吵之中,我的精神被折磨得疲惫不堪,我的心都碎了,我对她又是谴责又是嘲讽,明知是自讨苦吃,却又忍不住一再如此。可是,闹完了之后,我却产生了一种奇异的爱,产生了一种疯狂至极的激情,使我把我的情妇看成了偶像,看做了神明,辱骂了她过后还不到一刻钟,我便跪倒在她的面前;一旦我停止斥责她,我便请求她宽恕我;一旦我不再嘲笑她,我就抱头痛哭起来。这时候,一种闻所未闻的狂乱、一种幸福的激情攫住了我,我显得既悲伤又高兴,由于极度的兴奋,几乎快要发疯,为了弥补我所造成的伤害,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该做什么,该想什么。我把布里吉特搂到怀里,让她成百次地,上千次地重复说她爱我,她原谅我。我说我痛悔自己的过错,说我要是再这么虐待她,我便自杀。我这么心里兴奋异常,经常是整宿整宿的,我不停地说呀,哭呀,在布里吉特面前打滚,激奋地、疯狂地沉醉在一种无限的爱情之中。然后,黎明时分,天已破晓,我便精疲力竭地倒下了,睡着了,而等我醒转来时,嘴角挂着笑,我又嘲讽一切,又什么都不相信了。 在这种疯狂可怕的夜晚,布里吉特好像不记得除了她眼前的我之外还有一个其他的我。当我请求她原谅我时,她便耸耸肩膀,仿佛是在对我说:"你不知道我已原谅你了吗?'仙感到自己被我的激情感染了。有多少次,我看见她因快乐和爱情而脸色发白,对我说道,她喜欢我这样,说这种暴风雨式的生活就是她所喜爱的生活,说她虽忍受了痛苦但却得到了如此的补报是值得,说只要在我的心中还留着一点我俩爱情的火花,她就永远不会抱怨,说她知道自己会为此而死去,但她希望我也会为此而死。总之,她说但凡来自我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可喜的,温柔的,不管是辱骂还是眼泪,说这种恩爱欢乐正是她的归宿。 然而,一天天地过去了,我的老毛病在不停地加深。我的狠心和嘲讽已达极限,带有着一种阴暗而执拗的性质。在我发疯癫狂的时候,一种真正的热病像雷击似的向我袭来,当我醒来的时候,浑身发抖,汗流浃背。突然的一惊,或者出乎意料的一个感觉,都会让我颤栗不已,让看见我的人都感到害怕。布里吉特虽然并没抱怨,但脸上却留着深感忧虑的表情。当我虐待她的时候,她便一声不吭地走开,一个人关在自己的房间里。感谢上帝,我从未动手打过她:在我暴跳如雷的时候,我宁可死也不愿对她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