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当时权要,而前代奸佞之辈所做所为,却与当代奸人有其相似处,一看便知,决不致误,即使容有含混难解之处,画册上的故事也可以祛除心中的疑问。与这本画册同时进献的还有一个奏章,推荐一位贤人出任宰相,因为此时王安石已遭罢黜。现在当政的是吕惠卿,邓绾已然改向吕惠卿效忠。在这两个小人狼狈为奸之下,将郑侠贬谪到偏远的广东去。在郑侠离京之前,一位御史前去看他,对他说:“所有各御史对朝政都箍口不言,独君一人挺立不屈,做此殊死战,殊为可敬!而今似乎全御史台监察朝政之重任,移到一宫廷门吏的肩上了。那个御史于是交给他包好的两卷名臣奏议,都是弹劾御史台里当权的小人的文章,并且对他说:“我把这些资料交托与你,务必妥为保管。”但是吕惠卿由于他那颇有效能的侦察网,获得了这项消息,他派舒直在路上追到郑侠,搜查他的行李。按照此两册上曾经批评朝政的官名,吕惠卿、邓绾、舒曼乃按部就班的逐一迫害那些人,并予以监禁。吕惠卿打算把郑侠判处死刑,但是皇帝阻止道:“郑侠谋国而不谋身,忠诚勇气,颇可嘉许,不可重罚。”所以郑侠仍准径赴流放之地,未予阻挠。苏东坡去世之后,一黄某获得苏东坡一珍贵的手稿,其中有苏东坡下列的名句:“处贫贱易,处富贵难。安劳苦易,安闲散难。忍痛易,忍痒难。人能安闲散,耐富贵,忍痒,真有道之士也。”每一个革命在未得势之前,能表现出最大的力量与团结;但在既已得势,既已清除反对力量之后,则开始由内部的纷争而分裂,终至崩溃。在力图推翻别人时,人性中的精华发挥作用;在企图控制别人时,则人性中之糟粕发挥作用。只要情况顺利,这群小人各有肥缺在手,邓绾、吕惠卿、曾布之间,则忙得无空闲自相争吵。但在王安石一旦失势,情况开始逆转,此一帮派则内部失和了。在此失和之前,内部腐坏的种籽早已播下。王安石的儿子很恨吕惠卿,而吕惠卿很恨曾布。而邓绾是跟着兔子跑,却帮猎狗忙,吃里扒外,所以往后是够忙的。王安石最后只落了一个儿子。这个儿子聪明外露,古怪任性,而又残忍凶暴,王记集团许多恶行他当负其责任。现在他已长大成人,他已经开始管理家中的钱财,他的叔伯不再能像往常那样乱用王安石的钱。这个权倾一时的宰相的傲慢无理的儿子,以为凭态度恶劣,由他的令人厌恶,便可以显得出人头地。据说,新政初期,一天,道学家程源正在王安石家开会。这个儿子出现了,头发散乱,赤足无鞋,手拿女人的头巾,一直走到父亲跟前,问他们正在说什么话。王安石回答说:“我正和程先生谈论新政,我们的新政总受到别的大臣批评。”儿子一下子坐在大人坐的座位上,大笑道:“只要把韩琦和富弼的头砍下来就够了。”王安石自己为他儿子受了什么罪,随后自可看到。王家不是和睦可喜的一家人,因为这一家有两个叔叔,一直不赞成王安石的做法,特别警告王安石提防吕惠卿那个骗子。孔夫子一次说人应当“驱郑声,远佞人”。有一天,王安石正和吕惠卿商讨政事,弟弟安国在外面吹笛子,王安石向外面弟弟喊道:“停此郑声如何?”弟弟应声回敬道:“远此佞人如何?”现在这一帮派很担心他们的前途。但是吕惠卿并没完全失望,而且正好看到自己得势之日已近,取王安石而代之机会到了。世界上有些人能随意操纵眼泪,吕惠卿和邓绾便是此等人。他俩去见皇帝,以一副极为动人的样子在皇帝面前哭,好像他想到国家的前途就悲从中来。应用他们动人的口才,又把皇帝拖回了原来那条老道路,而吕惠卿也官拜了宰相之位。现在争吵真正开始了。全国的市易务官吕嘉问这时遭到弹劾。市易务的滥权枉法的报告,自然传到皇帝耳朵里。皇帝问王安石,那时王安石还在京都。王安石回奏道:“嘉问一向认真守法,自然树敌甚众,所以才受攻击。”皇帝说:“但是朝廷从商税方面收到的钱的确很少,而且我很不喜欢官家卖水果、卖水、卖煤这等事,对朝廷太不体面。”王安石回奏道:“陛下不必为这些小事操心,这是低级员司管的事,皇帝只要留心朝廷的主要政策就行了。”皇帝回答道:“即便如此,可是为何朝廷上人人把这种措施看做暴政呢?”王安石回答道:“请把那些人的名字交给臣。”这些肮脏龈塘的口角争吵,不值得详谈。实际上的内幕是市易务官吕嘉问身居要津,开始公然蔑视条例司,污辱了一个叫薛向的官员,而曾布却偏袒着薛向,攻击吕嘉问,吕嘉问因而免职。吕惠卿和曾布奉命调查此一案件。吕和曾二人一向交恶,二人与王安石的关系,正如史塔林与托拉斯基之与列宁一样。在调查期间,吕惠卿开始攻击曾布,曾布也开始攻击吕惠卿,曾布垮台。这是纠纷的开端。吕惠卿而今成了朝廷唯一的魁元。他不但抓住郑侠案件的机会罢黜了王安石的弟弟王安国,又藉着无处不在的邓绾的帮助,想把王安石牵连在山东省一个谋反案件中,其实那是由一个亲王发动的。王安石被控与叛逆串通,因为他与一逆贼是朋友。还有另一个阁员,也曾名义上做过宰相,他与吕惠卿极不相容,他想使王安石官复原职,用以抑制吕惠卿。他除去请皇帝罢黜吕惠卿,重用王安石之外,又送一密函与王安石。控告谋反自然事极严重,王安石以七日之内,火速晋京。王安石与谋反一案确无干系,在神宗熙宁八年(一0 七五)二月,又重任宰相。这时使邓绾有几分尴尬,他只好连忙背弃吕惠卿,又投入王安石这边来。为了重获王安石的青睐,他决定出卖吕惠卿。邓绾背着王安石,暗中和王安石的儿子勾结,控告吕惠卿勒索华亭商人五百万缗。朝廷降吕惠卿官,出为太守。邓绾以吕惠卿如此轻易逃过,心有不甘,乃联合吕嘉问请求重新审问,将吕惠卿羁押在京师的御史台监狱中。一度权势炙手可热的小人权要,—一遭到罢黜,邓绾也非例外。邓绾还依然是精力充沛,他亲眼看到吕惠卿垮台,又看出皇帝对王安石也日形厌倦。他以天纵阴谋之才,洞烛机先,心想下一个身揽大权的人必是王安石的儿子和女婿。他上一表章,请皇帝将此二人升迁重用。但是王安石和皇帝对邓绾的变节背信早已厌腻,不但不心存感激,反将他罢官斥退。邓绾现在对人性应当是失去了信心吧!吕惠卿在御史台监狱等待审判之时,他对王安石发出了最后的一击。原来那些年他保存了王安石的一些私人信件,以备敲诈之用。现在他把这些信都呈交给皇帝,控告王安石在皇帝背后图谋不轨,因为有几封信上有“无令上知此一帖”。皇帝对这些纷乱如麻的事早已厌恶,而今在这些信上的发现,真使皇帝对王安石第一次发了脾气。王安石痛骂自己的儿子,不该背着他胡乱攻击吕惠卿。他儿子显然不知道吕惠卿手中藏有这些信,并且握有他父亲的把柄,深悔自己行动卤莽。受父亲斥责之后又心中憋气,立刻病倒,不久背上生出了恶疮。王安石一向信佛。他请和尚诵经,请医生开药,但均无法救儿子一命。儿子王秀之死,是老相国的一个严重的打击。这位相国对政治与人生的虚幻,大彻大悟了,他感觉厌倦,呈请辞官归隐。皇帝允许他在熙宁九年(一0 七六)十月辞去职务,但仍保有若干最高爵位,王安石并非遭受罢黜。数年之后,有人在金陵附近的乡间,看见他骑着驴,嘴里喃喃自语,听不清说些什么。第十章 两兄弟熙宁四年(一0 七二)七月,苏东坡携眷离京往富有湖山之美的杭州上任。在随后八九年内,他始终在杭州,青岛附近的密州以及江苏的苏州为官,无不政绩斐然。这一段期间,他作诗甚多,所写的歌很美,或感伤,或诙谐,或愤怒。以天真快活的心情,几乎赤子般的狂放不羁,将心中之所感,尽情歌唱出来。可是这样忧虑愤怒的诗歌触怒了权要,终于给他招惹了灾祸。他弟弟子由这时在陈州(淮阳)充任教授,淡泊自甘。陈州位于国都东南七八十里,正在苏东坡治下的视察行程之中,他随后几年都常常利用机会到弟弟家盘桓小住,有时会住上七十几天。苏东坡的儿子已经十二岁,还有一个婴儿,才一岁,但是他弟弟则儿女很多。沉默寡言的苏子由,一声不响只顾生儿育女——最后直到生了三个儿子,七个女儿,都是苏东坡帮助婚配的。苏东坡欣然接受弟弟的请求,与他们共度中秋后才走。子由很穷,住的房子又小又矮。东坡常常对弟弟的高大取笑,他写了两句:常时低头诵经史,忽然欠伸屋打头。他们的老朋友,那位退隐的国家元老张方平,也和他们在一个城里住,大家常酒饭相聚。张方平饮酒甚豪,他的酒量是一百杯。据苏东坡自己说,他自己的酒量则小得多,但是他说他并不以自己酒量小而戒酒。欧阳修也是海量,但是张方平却胜过他,因为张方平开始喝酒时,他不向客人说他们要喝多少杯,而是多少天。苏东坡说:“对你们海量的人我并不羡慕,我喝完一杯就醉,不是和你们一样得其所哉吗?”那几个月,兄弟二人和家人悠闲团聚,共度时光,兄弟二人常到柳湖去划船,或是在城郊漫步,谈论政治、家事、前途。一天,二人正在讨论国家情势,子由向哥哥进了些忠言。苏东坡的一个短处就是老向客人谈论自己的心思,写文章也是发挥自己的见解。当时不是什么好年月,子由对哥哥太了解。后来,苏东坡的监禁解除之后,子由把手捂住他的嘴,那是告诉他以后要三缄其口。兄弟二人,气质不同,形貌各异。子由高大,丰满的圆脸,两颊附近的松肉很多,而东坡则健壮结实,骨肉匀停。由他的画像,我们不难判断,他大概是五尺七八寸身高,脸大,颧骨高,前额高大,眼睛很长而闪闪发光,下巴端正,胡须长而末端尖细。最能透露他特性的,就是他那敏感活动、强而有力的嘴唇。他的脸色红润,热情洋溢,会由欢天喜地的表情一变而成抑郁沉思的幻想状。苏东坡对他弟弟说:“我知道我一向出言不慎。我一发现什么事情不对,就像在饭菜里找到个苍蝇一样,非要唾弃不可。”弟弟说:“但是你要了解你说话的对方,有人你可以推心置腹,有的不可以。”苏东坡点头说:“这就是我之所短。也许我生来就太相信人,不管我是跟谁说话,我都是畅所欲言。”他告诉弟弟,他送出上神宗皇帝书之后,他真怕有生命之险。他有一个朋友,也为他担心。那个朋友是晁端彦,正好去看他,晁端彦和他同科考中,正如今之同年毕业的同学一样。东坡说:“但是我告诉晁端彦说,我曾殿试高中,多少高官显宦立刻把我看做朋友。皇帝已然接受我的忠言。我不坦诚进谏,舍我其谁?我告诉晁端彦,我真正怕的是会因此而被杀害。他一言不发,面色极其严肃。于是我又对他说:‘没关系。皇帝若想杀我,我死而无怨。但有一件,我不愿一身就戮而使你拍手称快。’我二人都大笑起来。”子由说:“有一件事你知道吗?你留意过没有?一日空闲长似两日。所以人若一生七十年都在空闲中过,他实际上等于活了一百四十年。这是求长寿最容易的办法。”兄弟二人在政治上虽然看法相似,而且也立场相同,二人个性则通然相异。子由沉稳、实际、拘谨、寡言;而东坡则轻快、开阔、好辩、天真、不顾后果。在朋友同僚的心目中,子由为人可靠,而东坡之直言无隐,玩笑戏谑,则使人害怕。在亲密朋友之间,东坡谈笑风生夹杂惊人的双关语。天下拘谨实际的人听他说话,都觉得他随时可以吐露真理,仿佛不论何事,只要是真,便值得说出口来,此外不知还有什么禁忌!在文学风格上,也有一种差异——就犹如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 )和威廉·詹姆斯(Wlliam James)。东坡像威廉,子由像亨利。由各自的才气上看,威廉原应当写小说,而亨利应当写心理与哲学性的论文。可是威廉·詹姆斯却把他的才华和诙谐注入了通常干燥无味的心理学和哲学教科书,而亨利·詹姆斯则在小说的天地中注入了他人性的思想和观察这样充实的内容,这对世界的文化反倒有益而无损。子由没有哥哥才气的一半,但是他的文章内容充实,具有深度,使他在这一类文章之内,足称大家。苏东坡知道弟弟的忠言大有道理,倘若他的气质像子由那样恬淡沉静,他必然会乐于接受的。但是问题不是他如何想,而是他如何感,不是理性的问题,而是感性的问题。我们论到苏东坡,我们就不能避免“气”这个字。因为每个文学批评家综括苏东坡的个性,必用孟子所说的这个“气”字。“气”本是普通字,是空气,是气体,是大气,是精神,是力量,是运动,是闷在心里的恼怒。在《孟子》里,“气”是哲学的概念,类似柏格森所说的“生气勃勃”,是人格上的“元气”。使伟人和匹夫显然不同的,往往是精力元气上的差异。在孟子的哲学上,“气”是伟大的道德动力,更简单说,就是人求善、求正义的高贵精神,这种精神,人人皆有,是与生俱来的。人在世界上生活下去,这个“气”可因得其陶冶营养而增长强大,亦可因消减而衰弱。以苏东坡的情况而言,其意义正同于伟大的精神,一个人高升到无极限的精神,至大至刚,激烈冲动,因其本身充沛的无力必要发之于外而不可抑制。佩服苏东坡的人和批评苏东坡的人,就常说到他这种至大至刚之气。孟子在自己本身觉察到有此力量,这种力量著辅以正义真理,便在天地之间无所畏惧。孟子的一个弟子问:“敢问何谓浩然之气?”孟子回答道:“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道与义,无是,馁也。行有不嫌于心,则馁矣。”苏东坡既然天赋这样生气蓬勃的精神,他自然常遭遇到道德的矛盾,一方面要保持英雄本色,不失其与生俱来的大无畏精神,另一面又要顾到同样重要的明哲保身这一人生的本分。在苏东坡一生的官宦生涯中,有某些时期此种冲突特别尖锐,往往他宁愿保持他的英雄本色。所以他内心中的冲突总不会太大的。他那伟大的天才不断自由流露而一发不可抑制。正是:猿吟鹤唤本无意,不知下有行人行。苏东坡与其弟弟子由及家人共度中秋。这次中秋值得记忆,他后来一直思念不置,也是随后六年中唯一的一次中秋。临别时,二人难分难舍,子由决定送兄长至颖河下游八十里外的颖州(今阜阳),到颖州在欧阳修相伴之下,又一同过了半个多月。但是终须分手。在苏东坡开船出发的前夜,兄弟二人又在颖州河的船上共度一夜,吟诗论政,彻夜未眠。二人论政的结论,后来苏东坡写在一首诗里,到达杭州之后,寄给子由。其中有句为:眼看时事力难任,贪恋君恩迟未能。兄弟二人不觉都想起了孟子的话:“责难于君谓之恭,陈善闭邪谓之敬,吾君不能谓之贼。”事实上,二人都明白下面这段话的真理:徒善不足以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为高必因丘陵,为下必因川泽。为政,不因先王之道,可谓智乎?是以惟仁者宜在高位;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恶于众也。上无道接也,下无法守也,朝不信道,工不信度,君子犯义,小人犯刑,国之所存者幸也。故日城郭不完,兵甲不多,非国之灾也;田野不辟,货财不聚,非国之害也。上无礼,下无学,贼民兴,丧无日矣。那天夜里,苏东坡写了两首诗,足以显示他的心境:征帆挂西风,别泪滴清颖。留连知无益,借此须臾景。我生三度别,此别尤酸冷。念子似元君,木油刚且静。寡词真吉人,介石乃机警。至今天下士,去莫如子猛。嗟我久病狂,意行无坎井。有如醉且坠,幸未伤辄醒。第二首诗是:近别不改容,远别涕沾胸。用尺不相见,实与千里同。人生无离别,谁知恩爱重。始我来宛丘,牵衣舞儿童。便知有此恨,留我过秋风。秋风亦已过,别恨终无穷。问我何年归,我言岁在东。离合既循环,忧喜迭相攻。悟此长太息,我生如飞蓬。多忧发早白,不见六一翁。“六一翁”指的是六一居士欧阳修。“飞蓬”一词正足以象征苏东坡的一生,因为从现在起,他就成为政治风暴中的海燕,直到他去世,就不会再在一个地方安安静静度过三年以上的时光。次日凌晨,兄弟二人分手。苏东坡对子由的深情确是非比寻常,后来,在写给他好友李常的一首诗中说:“嗟余寡兄弟,四海一子由。”杭州三年任期届满时,他请调至密州,因为当时子由正任职济南,两地都在山东,相距不远。第十一章 诗人、名妓、高僧杭州,在当年一如今日,是一个美妙难言的都市,谚云:“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杭州后来几乎变成了苏东坡的第二故乡。他初到杭州便写出下面的诗句:未成小隐聊中隐,可得长闲胜暂闲。我本无家更安往?故乡无此好湖山。杭州像是苏东坡的第二故乡,不只是杭州的山林湖海之美,也非只是由于杭州繁华的街道,闳壮的庙宇,也是由于他和杭州人的感情融洽,由于他一生最快活的日子是在杭州度过的。杭州人有南方的轻松愉快,有诗歌,有美女,他们喜爱苏东坡这位年轻的名诗人,喜爱他的朝气冲力,他那潇洒的神韵,他那不拘小节的胸襟。杭州的美丽赋予他灵感,杭州温柔的魁力浸润他的心神。杭州赢取了苏东坡的心,苏东坡赢取了杭州人的心。在他任杭州通判任期中,也无权多为地方人建设,但是他之身为诗人,地方人已经深感满足。他一遭逮捕,地方人沿街设立香案,为他祷告上苍早日获释。他离开杭州之后,南方的秀美与温情,仍然使他梦寐难忘。他知道他还会故地重归。等十八年之后,他又回去任太守之职。他对地方建树良多,遗爱难忘,杭州人爱之不舍,以为与杭州不可分割。今天,去此伟大诗人居住于杭州,歌咏于杭州,已经一千余年,在你泛舟于西湖之上,或攀登上孤山岛或凤凰山上,或品茗于湖滨酒馆中,你会听到杭州本地的主人嘴边常挂着“苏东坡,苏东坡。”你若指出苏东坡是四川人,他会不高兴听。他心里认为苏东坡生于杭州,除去到京都之外,何尝离开过杭州!在性情,在放浪的风情,在爱与笑等方面,苏东坡与西湖是密不可分的。西湖的诗情画意,非苏东坡的诗思不足以极其妙;苏东坡的诗思,非遇西湖的诗情画意不足尽其才。一个城市,能得诗人发现其生活上复杂的地方性,并不容易;而诗人能在寥寥四行诗句中表现此地的精粹、气象、美丽,也颇不简单。在公认为表现西湖最好的诗,就是苏东坡写西湖的一首诗,苏东坡把西湖比做古代的美人西施,清晨在家不施脂粉时也好,施脂粉而盛装时也好;晴天也好,阴天也好,都会显出西湖不朽的美色来。苏东坡描写西湖的那首七言绝句是:水光潋艳晴偏好,山色空蒙雨亦奇,若把西湖比西子,淡装浓抹总相宜。这当然是个譬喻而已。西施若是描画蛾眉,不论何时,总比不画更好看。苏东坡润饰了湖滨,再以至高无上的艺术手法略予点染,使之看来不失其自然。今日苏堤横卧湖上,此一小小仙岛投入水中的影子,构成了“三潭印月”,湖边垂柳成行,足以证明苏东坡在设计风景方面的奇才。杭州的西湖与扬州的小西湖,都表现出中国布置风景的巧思,并且显示人为的技巧与艺术只增加了自然之美,并未破坏自然之美。艺术家首先把握住那个地方大自然的设计,并将其自然的结构与章法做一全盘的估量。他只是略加点染,以求收紧或铺开,或在此处,或在彼处,加强某一些轮廓而已。苏东坡携带妻儿来杭州,是在神宗熙宁四年(一0 七一)十一月二十八日。公馆位于凤凰山顶,南见钱塘江,出海的大船出没于江面;北望西湖四周环山,山顶隐没于白云中,庙宇与富家别墅点缀于山坡之上;东望钱塘江湾,但见惊涛拍岸。杭州为一大都市,故除去太守一人外,另设二官辅佐之。苏东坡之官邸占公馆之北面,可俯瞰西湖。就在凤凰山下,夹于西湖与钱塘江湾中间,自北而南的,正是杭州城,城外环以高墙,城内有河道,河道上架以桥梁相通。苏夫人清晨起身,打开窗户,看见下面西湖平静的水面,山巅、别墅、飘浮的白云,都映入水中,不觉心旷神恰。离中午甚早,湖面上早已游艇处处。夜晚,由他们的住宅,可以听见吹萧歌唱之声。城内有些街道比别处显得更为明亮,因为有夜市数所,直到次晨两三点始行收市。尤其对女人们看来,总有些令人着迷的货品,如美味食物、绸缎、刺绣、扇子。孩子们则会看到各式各样糖果、玩具、走马灯等东西。宋朝时的糖果商贩都利用特殊广告技巧,以广招待。有的用赌博,有的装做白胡子老汉,有的戴面具,载歌载舞。有的卖棉花糖,有的卖糖吹的各种小兽,有的做“沙糖”,类似现在的枫糖。有一本书写杭州城的生活情况,写在宋末——在苏东坡以后百年左右,在马可孛罗来中国百年之前,把当时的街道、沟渠、湖泊、食粮、娱乐,写得纤介无遗,读之令人神往。把当时杭州城的生活描绘得比马可孛罗写的更为详尽。马可孛罗谈到王公贵人的打猎,公主贵妇在西湖边洗浴,富商的游艇往来于杭州、泉州之间,但他对糖果、糕饼、通俗的娱乐等名称,并不熟悉。吴自牧这本《梦梁录》上,像老妪般滔滔不绝的叙述那些精美的各式小食美味,真会使读者观之入迷。苏东坡有一半相信他前生曾住在杭州。这种想法曾记在他的诗里,他同代人的笔记里也记载过。有一天他去游寿星院,他一进门,便觉得所见景物十分熟悉,他告诉同游者走九十二级便到向忏堂,结果证明他所言不误。他还可以把寺院后面的建筑、庭院、树木、山石,向同行人描写。我们倒无须乎相信此等前生之事,但是社会上一般人相信有鬼有前生之时,总会有很多此等亲闻亲见的故事,也像鬼故事一样,虽然不能完全证实确有其事,也不能完全证实却无其事。在苏东坡的时代,一般人都相信有前生,此等故事自然不稀奇。有一个关于张方平前生的故事。一天,张方平前去游庙,他告诉别人他记得前生曾在那个庙里当住持。他指着楼上说,他记得曾在楼上抄写经卷,那本经并没抄完。他同一个朋友到楼上一看,果然有一本佛经尚未抄完,字体和张方平的字体一样。他拿起笔来又由前生停下的地方接着往下抄写。还有一个故事,说的是苏东坡一个好朋友的事。大诗人黄庭坚告诉人说他前生是一个女子。他一个隔肢窝有狐臭。一天夜里,那时他在四川涪州做太守时,他梦见一个女子对他说:“我是你的前身,现在埋在某处。棺木已经腐朽,左侧有一个大蚂蚁洞。把那个蚂蚁洞给我移开。”黄庭坚照办,左隔肢窝的狐臭就好了。苏东坡在杭州任判官,除去审问案件,并无重大任务。这种情形他颇为不喜,因为被捕者多为违犯王安石新法的良民,犯的那些法条都是他所反对的。可是那是法律,他无权更改。若一读关于他在新年除夕需要审问因贩私盐而被捕的犯人那首诗,就不难了解他在此一时期的心情。但是杭州湾附近产盐区的盐贩子,都不肯放弃他们原来的生意。当地贩卖私盐的整个情形,苏东坡在给一位阁员的书信中说得十分清楚。我们在此先不管贩卖私盐一事,还是看看东坡这位诗人对同胞的态度吧,因为他觉得他自己和那些他审问的阶下囚,并无不同。除日当早归,官事乃见留。执笔对之泣,念此系中国。小人营报粮,堕网不知羞。我之恋薄禄,因循失归休。不须论贤愚,均是为食谋。谁能暂从遣,团默愧前修。对子由他写的才是肺腑之言:平生所惭今不耻,坐对疲氓更鞭塞。道逢阳虎呼与言,心知其非口诺唯。居高忘下真何益,气节消缩今无几。在另一首诗里,他写百姓在保甲制度下所受的痛苦,描写老百姓在鞭答之下的哭叫,甚至壮丁的妻子儿女也关入了监狱。这些诗句累积起来,后来他被捕受审时,竟确立了他企图摧毁人民对新政的信心之罪行。但是,他仍能随时随地自得其乐。他尽量逃向大自然,而自然美之绝佳处,在杭州随处皆是。他的诗思随时得在杭州附近饱揽风光之美。因为不但杭州城本身、西湖,而且连杭州城四周十里或十五里之内,都成了苏东坡时常出没的所在。游客自杭州西湖出发,可以往各方面走去,或沿北岸到有名的灵隐寺和天竺顶;或由南岸出发到葛岭,在虎跑品尝名泉沏的茶,然后顺着一条婉蜒的山间小溪归来。西湖和城郊,共有三百六十个寺院,大都在山顶上,在这等地方与山僧闲话,可以消磨一个下午的时光。若去游览这些寺院,往往需要一整天,而且返抵家中时已是喜色昏黄、万家灯火了。穿过灯火通明人群拥挤的夜市,陶然半醉到家,自己头脑里的诗句,已经半记半忘了。睡眼忽惊展,繁灯闹河塘,市人拍手笑,状如失林鸳,始悟山野姿,异趣难自强,人生安为笑,吾策殊未良。杭州是多彩多姿,而西湖又引人入胜。江南的天气,一年四季都引人出外游玩。在春秋两季,全杭州人都在湖滨游玩。甚至冬季下雪的日子,还有寻乐的人乘船到湖上玩赏雪景。尤其是重要的节日,比如三月初三、五月初五、中秋节、重阳节、二月十一当地神抵的生日,湖上全是游逛之人,必须前一天预先雇妥游艇。游人无须自带食物,因为一切东西,包括茶杯、茶托、汤勺、筷子,全由游艇供给。还有船夫捕鱼卖与游客放生,这样救生积德,按佛教说,这是在天堂积存财宝。同一条鱼被捕三次,又被放三次,这条鱼说不定就可从阴曹救三条人命了。苏东坡充分参与西湖上的生活。湖上的游乐分为两种,一种是家庭同乐,一种是挟妓游湖。在湖上这个地方,家庭妇女是望妓而生畏意,而妓女则望家庭妇女而有妒心。妓女们从心眼儿里盼望她们能跳出火坑,自己有家有儿女,就犹如那些家庭妇女一样。苏东坡有时和妻子儿女一齐去游湖,有时与好喝酒的同僚同游。他是多才多艺,方面最广。他的一只笔运用自如,写出的诗句,巧妙华美,合规中矩,地方文人,对他敬佩万分。他写出的诗句飘逸自然,使人一见难忘。与家人在一起,他唱出下面的诗句:船头研鲜细缕缕,船尾炊玉香浮浮。同官衙僚属同游时,大家欢天喜地之中,他就写出这样清新愉快的句子:游翁已妆吴榜稳,舞衫初试越罗新。他们一到湖畔,船夫便把他们围住,争揽顾客。他们总是挑一只小船,够坐四五人便好,有时人多,便须要一个可摆一张饭桌的,然后吩咐船娘预备饭菜,这种船上的船娘通常都是精于烹调的。这等住家船上都是雕刻精美,船头有笕嘴。湖上也有船贩卖食品与游客。有些船夫卖栗子、瓜籽、夹馅藕、糖果、烤鸡、海鲜食品。有的船夫专门卖茶。有的船上载着艺人,按照习俗是靠近游客的船,表演歌舞、特技、投掷、射击等游戏。在船的四周,湖水一碧如染,约有十里之遥,往远处看,白云依偎于山巅,使山峦半隐半显,白云飘忽出没,山客随之而改变;山峦供白云以家乡,使之倦游而归息。有时天阴欲雪,阴霆低垂,邱阜便隐而难见。阴霆之后,游客尚可望见楼塔闪动,东鳞西爪,远山轮廓,依稀在望。晴朗之日,水清见底,游鱼可数。苏东坡在两行七言诗里,描绘船夫的黄头巾,衬托着碧绿的山光,给人以极为鲜明的印象。他的诗句是:映山黄帽璃头肪,夹道青烟雀尾炉。登岸之后,往山中走去,在圆寂无人的树林里,可以听到鸟声此呼彼应。苏东坡本来就性喜游历,现在常常独自一人漫游于山中。在高山之顶,在人迹罕到的水源岩石上,信笔题诗。有些寺庙他常去游历,因而成了庙中和尚的至交。在苏东坡去世后,一个老和尚说出苏东坡的一个故事。他说,他年轻时在寿星院当和尚,常看见苏东坡在夏天一人赤足走上山去。他向和尚借一个躺椅,搬到附近竹林下选好的处所。他全无做官的架子,脱下袍子和小褂,在下午的时光,赤背在躺椅上睡觉。小和尚不敢走近,由远处偷看这位一代大儒,他竟而看到别人无法看到的情形。他看见,也许他以为他看见,这位大诗人背上有七颗黑痣,排状恰似北斗七星一样。老和尚又说,那就足以证明苏东坡是天上星象下界,在人间暂时作客而已。苏东坡在离开杭州之后,曾写了一首诗给晁端彦,概括叙述他出外游历的习惯,那时晁端彦即将出使杭州,苏东坡写诗告诉他当注意的事。诗如下:西湖天下泉,游者无愚贤。深浅随所得,谁能识其全。嗟我本狂直,早为世所捐。独专山水乐,付与宁非天。三百六十寺,幽寻送穷年。所至得其妙,心知口难传。至今清夜梦,耳目余芳鲜。君持使者节,风采烁云烟。清流与碧峨,安背为君妍。胡不屏骑从,暂借僧榻眠。读我壁问诗,清凉洗烦煎。策杖无道路,直造意所便。应逢古渔父,苇问自寅缘。问道若有得,买鱼勿论钱。由文学掌故上看来,苏东坡在杭州颇与宗教及女人有关,也可以说与和尚和妓女有关,而和尚与妓女关系之深则远超于吾人想象之上。在苏东坡的看法上,感官的生活与精神的生活,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在人生的诗歌与哲学的看法上,是并行而不悻的。因为他爱诗歌,他对人生热爱之强使他不能苦修做和尚;又由于他爱哲学,他的智慧之高,使他不会沉溺而不能自拔。他之不能忘情于女人、诗歌、猪肉、酒,正如他之不能忘情于绿水青山,同时,他的慧根之深,使他不会染上浅薄尖刻、纨绔子弟的习气。这个年轻耽于玩乐的诗人之态度,若予以最好说明,那就要看他怎么样使一个道行高洁的老僧和一个名妓见面的故事了。大通禅师是一个持法甚严,道行甚高的老僧,据说谁要到他的修道处所去见他,必须先依法斋戒。女人当然不能进他的禅堂。有一天,苏东坡和一群人去逛庙,其中有一个妓女。因为知道那位高僧的习惯,大家就停在外面。苏东坡与此老僧相交甚厚,在心中一种淘气的冲动之下,他想把那个妓女带进去破坏老和尚的清规。等他带着那个妓女进去向老方丈敬拜之时,老方丈一见此年轻人如此荒唐,显然是心中不悦。苏东坡说,倘若老方丈肯把诵经时用来打木鱼的木缒借给妓女一用,他就立刻写一首诗向老方丈谢罪。结果苏东坡作了下面的小调给那个妓女唱:师唱谁家曲,宗风嗣阿谁,借君拍板与门缒,我也逢场作戏莫相疑。溪女方偷眼,山僧莫皱眉,却愁弥勒下生退,不见阿婆三五少年时。这正是戏台上小丑的独白,甚至持法甚严的大通禅师也大笑起来。苏东坡和那个妓女走出禅房向别人夸口,说他俩学了“密宗佛课”。把女人与和尚分开是不可能的,至少在中国文学上是如此。和尚的故事,往往是女人的故事,而女人的故事也往往是和尚的故事。在东方西方是一样,在一般世俗人的心里,对那些独身主义者总是暗怀恶感,因为他们向天下宣称他们没有男女之欢的生活,不同于一般人。而对独身主义者暗怀的恶感,就增强了薄伽丘《十日谈》小说的流行。再者,和尚与女人之间的艳闻,比商人与女人之间的艳闻可就使人觉得精彩多了。苏东坡做杭州通判时,有一次,他曾判决一件与和尚有关的案子。灵隐寺有一个和尚,名叫了然。他常到勾栏院寻花问柳,迷上了一个妓女,名叫秀奴。最后钱财花尽,弄得衣衫褴楼,秀奴便不再见他。一夜,他喝得醉醒醒之下,又去找秀奴。吃了闭门羹,他闯了进去,把秀奴打了一顿之后,竟把她杀死。这个和尚乃因谋杀罪而受审。在检查他时,官员见他的一支胳膊上刺有一副对联:“但愿同生极乐国,免如今世苦相思。”全案调查完竣,证据呈给苏东坡。苏东坡不禁把判决辞写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