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如此,下人何敢违拗?而况原有这种风俗,三笑的"陆氏大娘"打"祝阿胡子";玉蜻蜓的"申大娘娘打沈鋆卿",只要打得有理,尽打不妨。 这就非找流氓不可了。苏州的流氓分文武两种,文的称为"破靴党",因为此辈穿长衫、着靴子,自命衣冠中人,遇事生风,善于两面捣鬼,以持人之短,敲诈勒索为长技。武的便是分布在闹市的地痞,横眉竖目,挥臂而行,卖的是狠劲,要找"打手",此辈便是。 到得黄昏时分,二十名打手找齐了,杨崇伊拿好酒好肉,先作犒赏,自己在鸦片烟榻上半睡半醒的闭目养神。钟打九下,蹶然而起,端着他那洋枪,领着二十名打手与七名家人,二次"杀"奔吴家。 这声势比前一天又不同了!二十名打手一式短衣扎脚裤,辫子绕在脖子上,手里都有武器,不是铁尺便是三节棍,一望而知是去打群架。 因此,这帮人一入吴趋坊便引起骚动。少不得也有人到吴家去告警,赶紧想关大门,已晚了一步! 杨崇伊抢上前来,抡圆了长枪,一下打飞了吴家的门灯,然后一阵风似的卷了进去,见人便打,见物便捣。吴家男女佣仆,一面告饶,一面后退,杨崇伊却步步进逼,端看洋枪,竟闯入中门了。 "要出人命哉!"吴家的老管家大喊一声,豁出老命去夺杨崇伊手中的长枪。 老管家尚且如此,吴家的健仆再难退让,于是反身相扑,一拥而前,七手八脚的帮助去缴枪。杨崇伊当然要抗拒,紧握着枪身使劲往回一夺,用力过猛,自己将自己在额角上打出了一个大包。 就这时,听得外面乒乒乓乓捣毁东西的声音突然减低了,接着有人在喊:"吴大老爷来了,吴大老爷来了!" 吴家的人便都松了手,杨崇伊愣了一愣,突然暴吼一声:"好!你们打,你们打!恶奴仗势横行,简直无法无天了,我要吴大老爷还我个公道!" 一面说,一面踉踉跄跄地往外奔,将入大厅蓦地里想起,手中的这支枪,老大不妥!因而随手往旁边一甩,撩起夹袍下摆,从只剩了一个空架子的大理石屏风后面闪了出去。 "老公祖,"杨崇伊气急败坏边说:"请你验伤!吴家恶奴,目无法纪,殴辱士绅,请老公祖严办。" "老前辈,"吴熙铁青着脸,冷冷地说:"一之为甚,岂可再乎?你也闹得太不象话了!" "老公祖,你不能听片面之词,我是上门来评理的。主人避不见面,指使恶奴,拿我围殴成伤,无论如何要请老公祖主持公道。" "好了,好了!都是地方上有面子的人,何必教人看笑话?" "那可是没有办法的事!我现在面控吴家恶奴,仗势横行,请老公祖发落!" "你不要说这种话!我劝老前辈反躬自问,息事为妙。真的要追究起来,'持枪夜入人家',该当何罪?律有明文!老前辈早就五品黄堂了,莫非还不明白?" "怎么?"杨崇伊声音虽厉,己有些内荏的模样了,"莫非老公祖要拿我当强盗办?" "岂敢,岂敢!"吴熙仰着脸问:"杨家的人在那里?" "去,去!"有个差役将杨崇伊的一名家人,往前一推: "大老爷有话。" 那家人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吴熙沉着脸说:"都是你们这批混帐东西,撺掇主人出头,闹出事来,怎么对得起你们主人。还不赶快把你们老爷送回去。" "是,是!"杨家家人掉转身就去拖杨崇伊,连连使着眼色,作为警告:再不知趣,就要没有"落场势"了!"好,好!"杨崇伊脚步往前,脸却向后,大声说道:"吴子和!你小心!我们抓破脸了,你等着看我的颜色!" "子和"是吴韶生的别号,他等杨崇伊出了大门,方敢出见,执礼甚恭,连连道谢,但身子还在发抖。 "和翁,"吴熙安慰他说:"你亦无须如此!请你补个状子来,我总秉公办理就是!" "不,不!老公祖的好意,我万分心感。不过,我跟杨莘伯是至亲,实在不愿涉讼。" 吴熙叹口气:"和翁,你也真是太忠厚了!不过,你不愿涉讼,人家可不是这么想。这场纠纷,我在公事上要有个交代,除非你们两家和解,有个书面在我那里备案。不然,他会倒打一耙,说我袒护和翁。你想,是与不是?" 这是必要的顾虑,而以杨崇伊的为人来说,亦是势所必然之事。唯有抢个原告,先占了上风,才可免除后患。无奈吴韶生过于懦弱,任凭吴熙如何鼓舞,只是不肯打官司。 "和翁自愿吃亏,与人无干!不过,和翁也要给兄弟想想,公事上如何交代?" "是,是!当然不能让老公祖受累。除了涉讼以外,应该怎么个办法,但请吩咐,无不从命。" "这样,"吴熙想了一下说:"请和翁将此事前因后果,写一个节略,最后声明,与杨某分系至亲,不愿涉讼,自相和解。我有了这个节略在手里,杨莘伯来找我,我就有话可以对付他了。" 就这样,吴韶生还怕将杨崇伊的劣迹,形诸文字,会得罪人。迟疑了一会,看县太爷的脸色很难看,终于只好轻描淡写地开了个节略,又犒赏了差役轿班,才将吴熙送走。 到得第二天,吴熙正在踌躇,这一案应不应该呈报时,藩司衙门送来一角公文,吴熙拆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的是:"本司访闻本月十六、十七两日,有丁忧在籍前浙江候补道杨崇伊,持枪率众,夜入三品封职前江宁县学训导吴韶生家逞凶情事,该县谅有所闻,应即查报。" 这就无须踌躇了!吴熙立即传轿,带着吴韶生所开的那份节略,去见藩司。 江苏一省有两个藩司,一个为江宁藩司,是两江总督直辖的部属,一个就是江苏藩司,驻苏州归江苏巡抚指挥。此人名叫瑞澂,字莘儒,是鸦片战争中继林则徐为两广总督,丧师辱国的琦善的孙子,庸庸碌碌,一如乃祖。只为娶了载泽的胞姐为妻,结了一门好亲,所以由部员外放,不数年当到监司大员。当时听吴熙面禀经过,他看了节略,案情是了解了,却拿不出办法。 "吴家是大绅士,杨莘伯也不大好惹,他的女婿李国杰袭侯,进京替皇太后拜寿去了,说不定太后会召见,说不定他会提到这件事。这都不得不防。" "是!"吴熙答说:"不过其曲在杨,是可以断言的。大人如果顾虑杨莘伯不肯悔过,或者还会另生枝节,不如据实申详。" 瑞澂想了一会说:"也只好这样!" 于是藩司申详巡抚。案子到了这个地步,就非处置不可了!因为封疆大吏的责任不同,如果象这样目无法纪之事,可以置之不问,则所谓"抚安齐民,修明政刑"者何在?言官据实纠参,必获严谴。因此,江苏巡抚陈启泰,打了个电报给两江总督端方,征询处置办法。 中午发的电报,晚饭之前,就有了回电,特召瑞澂到江宁,面商其事。 ※ ※ ※ "莘儒,"听瑞澂陈述完了,端方这样问他:"你想不想大大地出他一回风头?" 瑞澂不知他这句话的用意,只陪笑答道:"能出风头,岂有不愿之理?" "好!你听我的办法,包你大出风头,不但大出风头,江南士林一定交口相颂。你这个江苏藩司,就当得稳稳儿的了!" 倘能如此,更符所愿,不过他不明白,如何得能使"江南士林,交口相颂"?所以口中应声,脸上却有困惑之色。端方自然看得出来,便即问道:"杨莘伯当年参过文道希,你记得吗?" "嗯,嗯!"瑞澂答说:"记是记得,内幕不甚清楚。" "我来告诉你吧!" 原来文廷式自光绪十六年榜眼及第,名动公卿,而李鸿章其时勋业正隆,但桑榆境迫,深感继起无人,早先寄望于张佩纶,不幸马江一役,多年苦心,尽付东流。如今看文廷式是个霸才,而且内有珍妃的奥援,外有"翁师傅"的赏识,不论从那方面看,都会出人头地,因而刻意笼络,在文廷式请假回籍,经过天津时,奉之为北洋的上宾,礼遇既隆,资赠更厚,希望收为帮手,将来看情形,传以衣钵。 及至光绪二十年春天,文廷式假满回京,恰逢大考,由于珍妃的进言,皇帝亲定文廷式第一。翰詹的大考与部员的京察,三年一举,得了第一都是非立刻升官不可的,文廷式便由编修升为侍读学士,这是难得一见的不次拔擢。翰林院的官制与众不同,从七品的检讨,正七品的编修之上是从六品的修撰,但从无编检升修撰之例,因为此缺是状元的专职。再上面是从五品的侍讲、侍读,从四品的侍讲学士、侍读学士。编检既不能升修撰,亦不能超擢为五品的侍讲、侍读,所以俸满升转之时,如果不是外放或改为部员,而仍侍清班,便得到东宫官属的詹事府去转一转,其名为之"开坊"。 "坊"是詹事府的左右春坊,下有三种官职,皆分左右,赞善从六品,中允正六品,庶子正五品。还有一个掌管图书经籍的官职,名为"司经局洗马",是个有名不易升转的缺分。 曾有人以杜诗自嘲,叫做"一洗凡马万古空"。 自道光以后,庶吉士散馆留馆,授职编检的日多,人众缺寡,所以十来年未能开坊,视为常事。开坊以后,要跳出坊局,升为京堂,又非十年不足为功,因而有"九转丹成"之说。如今文廷式四年编修,倒有一半的辰光,漫游各省,以榜眼、名士双重头衔,为督抚的上客,而逍遥归来,一夕"丹成",却又出于宫闱的援引,自然令人既妒且羡亦恨了! 其中最切齿于文廷式的,即是杨崇伊。他是光绪六年庚辰的翰林,至今不曾开坊,晚了十年的后辈,忽然变了本衙门的上官,这口气怎么样也咽不下去。到了下一年,杨崇伊转为御史,觉得出气的时候到了。 其时的国事,虽只一年之隔,已经历过一番极大的沧桑,甲午战败,李鸿章负咎特重。当中日交涉严重之时,翁同龢不知道北洋只是个空架子,内里腐败不堪,只当大办海军,年耗巨款,总会有点成绩拿出来,所以一意主战。及门高弟,群相附议,文廷式且曾专折奏劾李鸿章,责他畏葸,且挟倭自重。到得黄海丧师,一败涂地,李鸿章被拔去三眼花翎,交出直督大印,几于身败名裂。痛定思痛,认为他的一生毁在翁同龢手里,先则以户部尚书的资格,当皇帝亲政后,上奏裁定,北洋不准再增兵添饷,既则多方逼迫,非要他丢人现眼不可!总而言之一句话,是成心跟他过不去。 当然,他不独恨翁同龢,也迁怒于翁门子弟,而尤不满于文廷式。于是杨崇伊便在他的授意之下,利用珍妃恰好大失所宠的机会,上奏严劾,"翰林院侍读学士文廷式,遇事生风,常在松筠庵广集同类,互相标榜,议论时政,联名入奏,并有与太监文姓结为兄弟情事,请立予罢黜。"结果,文廷式丢官被逐,永不叙用。在杨崇伊,自是出了胸头一口恶气,但也从此不齿于士林了。 听端方细谈了这段往事,瑞澂才知道他的用意是要讨好江南的士大夫,可是他不知道,端方也是借此要报复李家,李鸿章的小儿子经迈,在端方是视作冤家的。 那是两年前的事。端方随载泽出洋考察宪政,李经迈正出使奥国,欢宴席上,端方认为奥国供应不周,颇表不满。而言外之意,又仿佛责怪李经迈联络未妥,以致奥国才会慢客。 李经迈以贵公子出身,自然不受他这话,反唇相讥,说他的官是"大使之级",但所奉的使命不是,不能怪奥国不以礼待,当场闹得不欢而散。 事后李经迈颇有警觉,深知端方气量狭隘,回国之后可能会"告御状",因而先将经过情形,函陈外务部有所解释。果然,不久接得外务部会办大臣那桐的复信,这是端方曾经提到此事,不意为李经迈抢了个原告,大为沮丧。可想而知的,冤家结成了。 第二年李经迈回国,奉调江苏臬司,这时端方在当两江总督,李经迈怕他还念着旧怨,特意写了一封措词很恭敬的信,先行致意。谁知端方竟置之不理!见此光景,李经迈这个江苏臬司做不得,在召见时,将与端方结怨的经过细细奏明,请慈禧太后作主。 "他敢?"慈禧太后这样说。不过第二天还是作了安排,将李经迈调为河南臬司。 说也奇怪,上谕一下,立刻就接到端方的贺电,情词十分恳挚。过了几天,李经迈才知道他前倨后恭的道理。 原来端方的胞弟端锦,是河南候补的直隶州知州,现充陕州盐厘局总办。河南不出盐,仰给于两淮、长芦、河东,尤其是河东的潞盐,以河南为主要的引地,入境先在陕州抽厘,税收极旺。所以端锦的这个差使,号称"通省第一差"。 不过,他的这个好差使快要当不成了!端锦嗣母亡故,丁忧照例开去差缺,端锦苦恋不舍,请他老兄设法。汉军原可照旗人的规矩,只穿孝百日,不必守三年之丧,但穿孝是穿孝,做官是做官,即令只有百日,亦须离差。而况汉军毕竟仍是汉人,办不能全照旗人的规矩,端方自为封疆大吏,何能公然致函河南的巡抚与藩司,为胞弟作此贪禄忘亲的干求? 正当此时,李经迈改调河南,端方认为这是个好机会。因为第一,自觉李经迈有对不起他的地方,应能借此补报;其次,以新到省的监司大员,为端锦说话,巡抚、藩司总不好意思头一次就不给面子。所以紧接在贺电以后,写了封很恳切的信,托李经迈代为斡旋,让端锦能够"夺情"留任。信中又说:他在两江,开支甚大,所以养家全靠端锦此差,每年有八千两银子的收入。这话看似坦诚,其实虚伪,若说做到两江总督,还要兄弟替他养家,那是谁也不会相信的事。 "夺情"非礼,李经迈何能为力?因此端方跟他的怨结得更深了。如今迁怒到李家的至亲,杨崇伊便越发"罪孽深重"了! "莘儒!"端方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纸来,"你这个申详的稿子,前面铺叙事实,不错,后面轻描淡写,变成头重脚轻,很不妥当。你看看这个稿子!" 端方已请幕友为他重拟详文:"本司查杨绅崇伊,身为道员,又当守制,乃于登堂妓女,插身干预,复敢两次寻衅,带领家丁,夤夜持枪滋事,实属目无法纪,不顾名誉。且在省会之地,竟敢如此肆恶,是其在常熟原籍,遇事生风,乡人侧目,人言亦属可信。虽吴绅韶生年老畏事,不愿深求,本司查得既详,未敢玩法容隐,专案详请奏参。" 说是说得重了一点,但既有总督作主,瑞澂觉得就得罪了杨崇伊亦不要紧。当时点点头说:"很好,很好!" "那么,我就据你的原详,跟陈中丞会衔出奏。稿子就请你帝了去。" 当天晚上,端方请瑞澂吃饭,筵间便将会奏的稿子交了出去。在照叙原文之后,紧接着写道:"臣等查抢夺妇女,乃系棍徒恶习,该道杨崇伊声名本劣,此次横行不法,竟与地痞流氓无异。当仓皇抵御之际,即使被殴受伤,亦属咎由自取,无足顾惜。且据司详,并闻王阿松有许送二千两,托其包揽情事,如果属实,尤为卑污无耻!不惟滋害乡里,且贻羞朝廷,此而不惩,必将日益凶横,无恶不作。相应请旨将丁忧在籍,前浙江候补道杨崇伊,即行革职,永不叙用,不准逗留省城,交常熟地方官,严加管束。如再不收敛,及干预地方一切事务,即按所犯劣迹,从严究办,以惩凶悍,而保治安。所有参劾在籍道员缘由,谨具折会陈,伏乞皇太后、皇上圣鉴。" 瑞澂看完,吐一吐舌头,心想端方的手段好辣!不过事,不关己,不必多事,所以一无表示地将稿子折拢,放入口袋。 "莘儒,"端方郑重叮嘱:"守口如瓶,密意如城,尤其不可让新闻纸的访员知道!倘或一见了报,事情就坏了。" 瑞澂办事不行,做官的诀窍,却很精通,心里思量,端方的花样甚多,不要雷声大,雨点小,他自己翻云覆雨,出尔反尔,有意泄露给报馆,而嫁祸于人,这却不能不防。 于是他想了一下说:"大帅,在我手里是决不会泄露的,不过交到陈中丞手里,会了稿再送回两江来拜折,中间要经过好几道手。倘或出了毛病,责任就辨不清了。不如大帅就把这个稿子,电达苏州,知会了陈中丞,立刻拜发,既谨慎,又快当。大帅看呢,这个办法使得使不得?" "使得,使得!我就照你的办法。" 于是瑞澂将稿子又交了回去。端方随即交到电报房,用密码拍发,第二天中午收到电报,陈启泰要求加一句:"此奏由两江主稿。"会奏本有此规矩,端方亦不怕人知道他有意跟杨崇伊为难,所以如言照办。缮正加封,鸣炮拜折,九月初就到了京里。 这是封奏,要等慈禧太后看了才会发下来。奕劻一看,既惊且诧,不由得嚷道:"诸公来看!有这样的怪事!" 于是除了在假的张之洞,所有军机大臣都围了拢来,奕劻戴上老花眼镜,将原折大声念了一遍。听完了各人的表情不同,有的皱眉,有的摇头,有的不动声色,而鹿传霖一向鄙视杨崇伊,所以连连冷笑。 "上头怎么批呢?"世续问说。 "没有批。" 没有批便是要军机定拟办法,当面请旨。鹿传霖平时重听,偏偏这三个字听清楚了,大声说道:"'滋害乡里,贻羞朝廷',这两句考语,字字皆实,自然请旨,准如所请。"他虽说得激昂,却没人附议,庆王环视着问:"怎么样?" "杨莘信是闹得太离谱了一点儿,不过,陶斋的话,亦不可尽信。"世续说道:"内幕到底如何,不妨先打听一下。" "慰庭,"奕劻指名又问:"你看如何?" "我没有意见。"袁世凯这样回答,却很快地使了个眼色。 奕劻会意了,点点头说:"多打听打听总是不错的。上头如果问起,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也好有个交代。" "庆叔这话我赞成。"醇王载沣说:"要打听也很方便,到南斋把陆凤石请来一问,就都知道了。" 陆凤石就是陆润庠,虽为尚书,仍在南书房行走。当下派苏拉把他请到,却不肯进屋。因为军机处有雍正的特谕:"军机重地,不准擅入。"以前张之洞进京议学制,每到军机处都要军机大臣陪他在院子里立谈,陆润庠规行矩步,自然也是守着前辈的规范。 于是由世续出迎,将他请到"南屋",军机章京治事之处面谈,问他可曾接到苏州来信谈起杨、吴两家的纠纷?"谈起过,不过语焉不详。"陆润庠答说:"中堂何不问一问吴蔚若?" 吴韶生的胞兄郁生,字蔚若,现任内阁学士,世续是知道的,但眼前却只有陆润庠可问。"来不及!"他说:"只有先跟凤翁打听,照你看谁是谁非?" "自然是杨莘伯太霸道了一点!" "蔚若的那位老弟呢?一点错都没有?" "这不敢说!"陆润庠突然警觉,"是不是江苏奏闻了?" "岂止奏闻?端陶斋、陈伯平会衔参了杨莘伯一本,措词不留余地,凶得很呢!" "喔,"陆润庠不由得关心:"怎么个凶法?" 世续也起了警惕之心,尚未奉旨定夺的处分,不宜泄露,便笑笑答道:"措词不留余地!你去琢磨吧。" "革职?" "现在还不知道。要看上头的意思!"世续站起身来说: "劳驾,劳驾!"说完,拱一拱手,是很客气的逐客。 陆润庠却不放过他。一把拉住他说:"中堂,这件案子是不是要交部?" 世续这才想到,陆润庠是吏部尚书。官员失职惩处,都交由吏部议奏;此案的两造,是他的小同乡,还可能沾亲带故,别有渊源,如果由他来拟处分,公私不能两全,是个绝大难题,所以会有这等关切的神情。 他的难处是了解了,却无能为力,"我看总要交部吧!"世续答说:"反正交部的案子该怎么办,会典有明文规定,错不到那里去的。" 陆润庠看他口气甚紧,不便再往下追问。不过,世续却由于陆润庠的态度而有了了解,这一案以不交部为宜,因为照陆润庠的处境,恐怕处置难得其平。 不过,这是他心里的想法,并不愿说出口,只觉得这个折子应该压一压,还是要把纠纷的真相彻底弄清楚,再行面奏,才是正办。 "也好!"奕劻接纳他的意见:"我想还是劳你驾,找吴蔚若细谈一谈,明天一早再商量好了。" 于是这一天进见,便以尚须彻查为理由,奏明慈禧太后,暂时不作处置。退值之时,奕劻面约袁世凯晚间小酌,再私下谈一谈杨崇伊。 "我真有点不明白,陶斋似乎跟杨莘伯结了很深的怨。是为什么?" "不必一定有私怨。陶斋喜欢结交名士,而名士莫不以为杨莘伯该杀的!"袁世凯说:"这就够了!" "若说为了取悦名士,而下此辣手,未免过分。"奕劻心想杨崇伊在戊戌政变时,跟袁世凯过从甚密,也许愿意救他,便即问道:"我看还是交部吧?" "交部自然可望减轻罗?" 这是必然的。照会典明载,交辉处分共分三等,最轻的是察议,其次是议处,最重是严加议处。如果原参请求议处,奉旨察议则从轻,奉旨严议便须加重。如今奏请将杨崇伊革职,永不叙用,并逐回原籍交地方官严加管束,已是重得无可再重的处分,然则奉旨交部,自必含有减轻的意味在内。否则,大可径自朱批,何必交部? "是的!"奕劻索性说明了,卖他一个交情:"我就是想先问问你的意思。杨莘伯,你也是有交情的。" "多谢王爷!"袁世凯答说:"不过,我跟杨莘伯交情不深。 我是怕上头另有意见。" 这是指杨崇伊曾有奏请训政之功,慈禧太后或有矜怜之意,奕劻深深点头,说了句:"那就面请朱批好了!" "是!看他自己的造化吧!" "话虽如此,上头如果问到,不能没有话回奏。"奕劻问道:"你看,是不是先要商量一下呢?" "我看,只王爷跟我的说法,最好一致,别的人就不用管了。" "好!你看应该怎么说?" "这一案情节不一样,所参是否过苛,不无可议。" 奕劻点点头。看起来袁世凯还是偏向杨崇伊,他心里有数了。 ※ ※ ※ "这一案情节不一样,所参是否过苛,不无可议。"奕劻紧接着说:"不过恩出自上,臣等不敢擅拟。皇太后、皇上以为应加严惩,请朱批照行,否则交部议处。" "象这样的情节,真正少见!杨崇伊果然是这样子可恶,当然应该交地方官严加管束。我怕折子上得太过分了。"慈禧太后问道:"苏州的京官很多,你们打听过没有?" "是!"奕劻答说:"让世续跟皇太后回奏。" 于是世续膝行半步,抬头陈奏:"吴韶生的胞兄吴郁生,现任阁学,奴才昨天去问过他,他不肯多谈。只说他们是至亲,为小事结怨,痛心得很,冤家宜解不宜结,以他的处境不便多谈。" "另外呢?问过别的苏州人没有?" "先就问过陆润庠,他说,家信中谈过这件事,不过不详细。奴才问他,究竟谁是谁非?他说,当然是杨崇伊不对。" "杨崇伊不对,那是谁都知道的,不然江南的督抚,也不至于这样子严参。"慈禧太后又说:"你们怕得罪人,吏部尚书陆润庠是他们苏州同乡,更加为难,所以要我来批。倘是交部严议,大家商量着办,总不至于让人委屈到那里去。如今打我这里就定案,要嘛准奏,要嘛就减轻,一点儿腾挪的余地都没有。如果准奏,杨崇伊这一辈子就算完了!倘或交部,说是不能再严,必得从减,保不定杨崇伊倒又是情真罪当,朝廷持法,不得其平,关系也实在不浅。你们想,我能不慎重吗?" 这一番宣示,连袁世凯都衷心佩服,臣下的肺腑如见,正就是慈禧太后所以至今能掌握大权不坠的缘故。不过"你们怕得罪人"这句话,有一个人却心有不服,那就是这天销假上朝的张之洞。 "江督苏抚会奏严劾杨崇伊一折,臣今天入直,方知其事。臣愚,以为姑不论督抚参司道,向无不准之例,即以杨崇伊所作所为而言,曾侍清班,又列台谏,而当闭门读礼之时,干预如此卑鄙龌龊的外务,岂止玷辱士林,贻羞朝廷?真可谓之无君无父,无法无天!此而不加严惩,伦常官箴,世道人心,那里还整顿得起来?以臣之见,仅如江督苏抚所请,已从未减,革职交常熟地方官严加管束,亦犹是保全之道,臣请皇太后、皇上宸衷独断,准如所请!" 君臣上下,听了张之洞的话,无不动容,慈禧太后想了一下说:"想来皇上亦是主张严办的,就这么批吧!"说着,顺手拈起朱笔,往旁边一递。 这是让皇帝亲笔朱批之意。他的精神很萎顿,不过写几个字还能胜任,接过笔来,批了八个字:"着照所请,该部知道!" "该部"是指吏部。照军机办事的规制,除咨请内阁明发以外,须先通知吏部。这天陆润庠正好在衙门里,一看军机处抄送的原奏,大为骇异,随即命人誊了一个副本,带在身上,套车去访吴郁生。 吴郁生住在宣武门外阎王庙街,原在岳钟琪的故居,园亭虽小,结构精致。他家本素封,几次主考放的又都是好地方,所以境况优裕,闲来摩挲古董,品题书画,颇享清福。可是这一阵子心境很坏,就为的是杨崇伊无端骚扰,至亲成仇,恐有后患。 此时听门上来报,陆润庠相访,赶紧迎了出来,一看他的脸色,便知有很严重的事发生了。 "蔚若!"陆润庠把抄件递了过去,"你看!" 吴郁生接来看完,连连顿脚嗟叹,"糟了,糟了!"他说: "结成不解之仇了!" "这必是端陶斋的主意!杨莘伯虽可恶,处分也未免太严厉了一点。"陆润庠紧接着说:"蔚若,我们苏州人都还是明朝留下来的想法,只当'吏部天官'的权柄大极!那知道现在上有军机,更有太后,而况原奏既未交议,吏部根本不知其事。我怕我们苏州人会误会,是我偏袒府上,跟杨家过不去,甚至杨莘伯本人,或许都有芥蒂,以为我袖手旁观,存心要看他的笑话。总之,我们两个都处在嫌疑之地,休戚相关,该商量商量,怎么化除误会。你道如何?" 吴郁生觉得他的顾虑近乎多余,但既有"休戚相关"的话,不便异议。所以点点头说:"要化除误会,要化除误会。 如今亦只有尽其在我了。" "一点不错,为今之计,只有尽其在我。事情已经成了定局,无可挽救,我想该尽快通个消息给杨莘伯,让他好有个预备。" "那就要打电报回去。" "当然!"陆润庠问道:"你看是直接打给本人呢,还是托人转告?" 吴郁生想了一下答说:"自然以托人转告为宜。不过这个人不大好找。" 将彼此在苏州的亲友,细细数过去。终于找到了一个人,姓姚,跟杨莘伯常有往来,与吴、陆两人也很熟,决定托他转告。 于是,吴郁生走到书桌后面坐下,揭开墨盒,取张素笺,提笔写了姓姚的在苏州的地址,略一沉吟,写下电报正文:"烦即告越公,参案奉朱笔,处分如瓶斋。"下面署名"凤蔚"。 "越公"是隐话,隋朝杨素封越国公,此指杨崇伊。"瓶斋"是翁同惄的别号,"处分如瓶斋"是说杨崇伊亦如当年翁同龢之获严谴,开缺逐回原籍,交地方官编管。"奉朱笔"意示未交部议,为陆润庠表白,并非不肯帮忙,是根本帮不上忙。最后"凤蔚"二字,骤看一个名字,其实是陆凤石、吴蔚若两个人。这个电报在局外人看,不知所云,亦就无从猜测。陆润庠觉得很妥当,随即派跟班送到电报局去发,比照吏部特急官电办理,限傍晚之前到苏州。 ※ ※ ※ "这是那一天的事?"王照问说。 "就是今天!刚出炉的新闻。" "怪不得!"王照笑道:"到得明天此时,通国皆知了。" "江南,只怕只有上海才知道。" "不!"王照摇摇头:"《申报》的访员,今天会照抄邸抄打电报到上海,明天一早见报,至迟中午,苏州就都知道了。" "那时候,杨莘伯不知是怎样一副嘴脸?"善耆笑着举杯: "这段新闻,值得浮一大白吧!" "太值得了!"王照满饮一杯,换个话题问:"皇上的病情,想来有起色?" "唉!"善耆突然重重地叹口气,"你别问这个!喝酒吧。" 王照却不死心。皇帝的病不能问,便问:"太后呢?" "总是闹肚子,好好坏坏地,谁都弄不清是怎么回事。" "太后的痢疾,是从夏天起的,既然一直不好,何以内奏事处没有给太后请脉的方子。莫非是讳疾?" "你知道了,何必还问?" "太后的万寿又快到了!"王照也叹口气,"皇上又有得罪受了!" ※ ※ ※ 驻驾颐和园的第二天,慈禧太后饮食不慎,又闹肚子,召见军机时,很发了些牢骚。 "皇上的病越来越坏,头班张彭年、施焕的药,一点用处都没有,那里是什么名医?我看有名无实。我这两天也很不舒服,可是不敢让头班请脉。"慈禧太后指名问道:"张之洞,你们平常有病痛,倒是请教谁啊?" "臣家中有病,总请吕用宾来看,都很有效。" "好吧!那就传吕用宾来诊吧!" 吕用宾与杜钟骏是第三班,两月一轮,还早得很,所以南宫有家富户,独子患了伤寒,专诚礼聘,吕用宾很放心的去了。不过宫中忽然传召,吕家即刻派车,连夜将他从南宫接了回来,过门不入,直奔颐和园待命。 请了脉,开了方子,才得回家,补睡一觉。好梦正酣时,为人推醒,"快,快!"他的姨太太说:"张中堂打发人来请,让你马上就去,只怕老太后的病有变化。" 听得最后一句,吕用宾大吃一惊,将残余的睡意驱得一干二净,坐在床沿上怔怔地只是发愣。 "怎么啦!你倒是下床啊?" "不会啊!"吕用宾自语着:"药不会用错的!怎么说是病势变了呢?" "那是我胡猜,你快点吧,到了张中堂那里就知道了。" "怎么?"吕用宾问:"是到张中堂家,不是进宫?" "谁跟你说进宫了?" "嗐!吓我一大跳。"吕用宾透了口气,"必是张中堂有话要问我!" 果然,是张之洞有话要问。原来吕用宾脉案上有"消渴"的字样,慈禧太后很不高兴。 "吕大夫!"张之洞沉着脸说:"太后也读过《史记》、《汉书》、唐诗,知道'文园病渴'那个典故。她问我,'吕用宾说我消渴,我从何处得消渴病?'我竟无词以对。" 吕用宾真如俗语所说的"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用心思索了一会,方始记起,"必是口渴之误。"他说:"泄泻必口渴,一定之理。" "口渴怎么会写成消渴?供奉御前,何可如此漫不经心?" 吕用宾听他是教训的口吻,未免反感,当即答说:"一时笔误,也是有的。" "如果早个几十年,这一字之误,可以断送你的一生!" 语气虽仍然严峻,但却出于善意,吕用宾不再跟他抬杠,只是辩解:"脉案上有笔误,不过药是好的!太后的痢疾,我有把握,三服必可大安,以后只要少进油腻生冷,亦不致复发。" "你真的有把握?" "有。" "那好,你明天仍旧照常伺候好了。" 果然,吕用宾药很有效验,亦就因为如此,慈禧太后不再追究误口渴为消渴这涉于不敬的错误。 皇帝的病则正好相反,不但没有起色,而且更似奄奄一息的模样。这一半是忧急所致,自顾支离的病骨,不知如何得以应付太后万寿的繁文缛节?每一想起侍膳听戏,从早到晚,一站就是一整天,头晕目眩,冷汗淋漓,而仍不能不咬紧牙关,强自撑持的情形,便觉心悸。而更坏的是,今年万寿撑持不下去了!不知是在勤政殿上,还是戏台前面,一倒下来,也许就此不起。皇帝做到这个分儿,想不自怜而不可得,所以这一阵子每每涕泗横流地说:"皇太后的好日子快到了,我病这么重,不能给皇太后行礼,怎么办呢?" 这话传入慈禧太后耳中,不觉恻然,便找荣寿公主来商量,应该如何体恤皇帝? "只要他有那么一点孝心就够了,能不能给我行礼,我倒不在乎。不过,如今爱造谣言的人更多了,倘说平时照常办事,到了我生日忽然不露面了,这可不大合适。所以,我的意思,皇上要请假,就得提早。" 荣寿公主听见"皇上请假"这句话,不由得想起溥儁在开封被逐出宫时,有人控告他是"开缺的太子",同是新鲜话头。不过,皇帝一请了假,只怕再无销假的时候,此事关系太重,她不能表示意见,所以默然不答。一百八十八 慈禧太后让荣寿公主陪了她四十多年,当然深知她的心情,沉默不是默许,而是不赞成的表示。因而问道:"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好法子?" "没有!" "连你都想不出好法子,那就真的没有好法子了。我看还是照我的主意办吧!" "是!"荣寿公主忽然想到,不得已而求其次,应该留下一个伏笔:"先让皇上好好儿将养几天,到得老佛爷大喜的日子,皇上精神好了,照常给老佛爷行礼。" "那当然!娘做生日,没有儿子磕头,那个生日再热闹也没有意思。"慈禧太后停了一下说:"就从十月初一起吧!你把我的意思说给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