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外又赏了十天假,在岑春煊来说,面子十足,不便再闹意气,否则就会自讨没趣。不过他当然亦不甘于就此离京,一天一个折子,痛陈时政,字里行间,夹枪带棒地将他看不顺眼的人,冷嘲热讽,方带着北洋新军将领田中玉由天津乘海轮南下,先到上海,再到广州。一百八十 当岑春煊离京时,赵启霖亦方在摒挡行装,预备回湖南先住一阵再说。凡是言官因弹劾权贵而落职回乡,是件最出风头的事,朝士识与不识,大都会设宴饯行,甚至馈赠路费。离筵往往设在松筠庵——杨继盛的祠堂,是御史经常聚会之处。 这一次公饯赵启霖,却不在松筠庵,而在陶然亭附近的龙树寺。此寺以一株极古的龙爪槐得名,张之洞当翰林时,最喜欢在这里作文酒之会。有一年与潘祖荫联名作东,大会名士,作诗作到下午四点钟,还不见开席,饿火中烧的客人,忍不住索食。两位主人,面面相觑,不知从何说起?原来潘祖荫以为张之洞预备了,张之洞则以为潘祖荫必亦预备了,结果谁也没有备饭。荒陂冷寺,由于这个轰传九城的笑话才大大地出名,常有骚人墨客的足迹。 这天的主人是民政部参议汪荣宝。当客人到达时,壁间已贴了一张诗笺,题目叫做"赠别",下面署名"衮甫",正是汪荣宝的别号。 这自然是赠别赵启霖的诗,共是两首七律: "城阙阴阴白日倾,沧波渺渺客心惊。浊醒一石难成醉,雄剑中宵尚有声!虎豹自依天咫尺,蕙兰宁怯岁峥嵘?长吟径度桑乾去,万树鸣蜩送汝行。 縆瑟高堂曲未同,明灯离席思难穷。岂期并世闻鸣凤,长遣行人惜逝骙,左掖花枝迷夜月,洞庭木叶起秋风。天书早晚思遣直,何处山幽问桂丛。" 客人看了,少不得有所评论,也有人觉得是个大好题目,很可以步韵寄意。其中有个侍讲学士叫恽毓鼎,正在漫步构思时,忽然有个人在他耳边叫一声:"老爷!" 恽毓鼎心无旁骛,不免吃惊,定睛看时,是他的贴身跟班高升,便即问说:"什么事?" "太太打发人来说,有位极要紧的客人来拜,请老爷赶紧回去。" "是什么要紧客人?" "没有说。"高升踏前一步,低声说道:"只知那位客人送了很重的一份礼。" "喔!"恽毓鼎考虑了一下,决定先行告辞,向主人撒了个谎,说家里来了常州的乡亲,必得赶回去见面,随即就坐车走了。 赶回去一看,不由得诧异,客人原是常有往来的世交,此人名叫朱纶,是现任江苏藩司朱家宝的长子。朱家宝字经田,云南宁县人,跟恽毓鼎、赵启霖都是光绪十八年壬辰科"刘可杀"那一榜的同年,朱纶是捐班的同知出身,工于应酬,夤缘得充考察政治大臣的随员,叙劳绩保奖了一个知府衔,更由载泽的关系认识了载振,刻意奉承,极得宠信,因而一个万难补缺的知府,得以调到民政部去当员外郎。 朱家父子都很懂得骛声气,偶尔也烧烧冷灶,恽毓鼎既是同年,又是御史,当然是逢年过节,送红包的名单上必有之人。此外,也常有土仪馈赠,每次都是朱纶亲自登门致意,"老伯,老伯"地叫得非常亲热,所以恽毓鼎对他亦颇有好感。 等朱纶刚请过安,恽毓鼎便向听差发脾气:"明明是朱大少爷,怎么说是不熟识的生客?真正混帐!" "老伯,老伯!"朱纶急忙解释,"是小侄的不是,特意叫贵介不要说破,因对……,"他赔笑说道:"小侄有下情禀告。 能不能容小侄书房伺候?" "喔,喔!"恽毓鼎有点明白了,"当然,当然。请!" 进书房要经过后轩,只见桌子上堆满了礼物,有云南宣威火腿、吉林人参等,地上还堆着五十斤坛的花雕四坛,不言可知是朱纶送来的。 "这是朱大少爷送的吗?"恽毓鼎特意问一声。 "不中吃!"朱纶抢着回答:"请老伯不要见笑。" "太破费了!太破费了!"恽毓鼎一叠连声地说。心里有点嘀咕,知道朱纶有所求而来,而又决不是请"大笔一挥",作篇寿序什么的,否则不必摒人密谈。 果然!到了书房里,关上房门,朱纶开门见山地说:"小侄是衔了振贝子之命,特地来求老伯主持公道的。" "喔!这……。"恽毓鼎吸着气说:"为王公亲贵主持公道,这,我还差几年道行。" "老伯太客气了!老伯一枝笔,横扫千军谁不佩服?"朱纶放低了声音说:"有个稿子,请老伯过目。" 恽毓鼎接到手里,入目便觉心惊,只见案由是:"奏参枢臣,怀私挟诈,请予罢斥。"有"枢臣"的字样,而又是载振所托,当然指瞿鸿玑。恽毓鼎心想,这一棒子过去,倘或打对方不倒,反弹过来,自己一定头破血流。 这样想着,便先不看下文,抬头问道:"枢臣指谁?" "老伯看下去就知道了。" "不看我也知道。不过,世兄,"恽毓鼎微笑问道:"我很奇怪,何以不找别人,要找到我?" "这有个缘故。壬辰各位老年伯,都觉得只有老伯最看顾同年,众望所归,请老伯出面。" "这话,世兄,真是俗语所说'丈二金刚,摸不着头'了!" "我略微说一说,老伯就明白了。壬辰一榜,如今得意的,都跟庆邸、北洋处得极好,换句话说,庆邸跟北洋一倒,壬辰一榜,只怕都要大受打击。" "啊!"恽毓鼎一下子被提醒了,"这话不假!" 他略略算一算,眼前朱纶的父亲朱家宝,就是走庆王的门路;现任农工商部侍郎的唐文治,是庆王府的西席;学部侍郎宝熙亦跟庆王很接近。而凡跟庆王接近的,亦都与北洋有渊源。如果庆、袁一垮,同年中受影响,确是大有人在。 可是,赵启霖亦是壬辰科。提到这一点,朱纶认为瞿,赵以同乡而认为师生,乡谊重于同门之谊,正该群起而攻。 "同门岂可相攻?"恽毓鼎有不以为然的神色。 朱纶善于察言辨色,听出语气中并不是不可攻瞿鸿玑,便又说道:"还有件事禀告老伯,善化如久此执政,迟早会危及圣躬!" 一听这话,恽毓鼎的双眼睁得好大,"这是怎么说?"他咄咄逼人地问。 "善化几次造膝密陈,戊戌政变一案中获罪的人,应该起用,皇太后总是装聋作哑。这已很给他面子了,那知善化言之不已,只怕皇太后疑心是皇上的指使,那一来母子之间,不又生了很深的意见了吗?" "你这话,"恽毓鼎近乎呵斥地,"是听谁说的?" "庆邸、泽公,还有肃王都说过。"朱纶从恽毓鼎的脸色中看出,这个说法有用,所以又加上一句:"唐年伯也知道的。" 他口中的"唐年伯",便是唐文治。此人虽在庆王门下,但人品学问,均有可取,是同年公认的君子。朱纶引他为证,话就有力量了。 恽毓鼎眨着眼想了好一会,点点头自语似地说:"是不可不去!不然就是皇上的一大隐患。" 原来恽毓鼎倒也是爱君的人,不过他跟戊戌前后的新党不同,不以为爱君就必须反对慈禧太后,而以调和两宫,向往着母慈子孝的境界,自然以"保护圣躬"为重。这个想法跟张之洞颇为接近,不同的是,恽毓鼎的态度比较激烈。如今为朱纶所说动,深怕瞿鸿玑的做法,陷皇帝的处境于不利,所以决定去此隐患。 这样一种了解,正是朱纶所期待的,忖度情况,已是水到渠成,不必再多说什么。果然,恽毓鼎开始看那个稿子了。奏稿的案由之下,写的是:"据称协办大学士外务部尚书、军机大臣瞿鸿玑暗通报馆,授意言官,阴结外援,分布党羽。" 看到这里,他有疑问了。 "何谓'暗通报馆'?" "办《京报》的汪康年,不是恃善化为奥援吗?" "这不能说是'暗通'。" "别自有故。"朱纶紧接着说:"宫里传出来的消息,有一次太后跟善化发了几句牢骚,言下至不满于庆邸父子。善化经由瞿汪两家内眷往来,把消息透露给汪康年,汪又悄悄告诉了英国《泰晤士报》的记者,发了一条新闻,说中国的政局有大变动,执政快要换人了。上头知道这件事,大为生气,说是不知什么人造谣?一查才知真相,认为善化是阴险小人,慈眷大衰。" "原来有此一说。那么,'授意言官'自是指赵而言?" "是!"朱纶答说:"听说另外还有人。" "'阴结外援'呢?" "不就是岑制军吗?" "这一款倒是情真事确!"恽毓鼎点点头又问:"你倒说,'分布党羽'是怎么回事?" "老伯看下去就知道了。" 下面是抨击瞿鸿玑的姻亲余肇康,于"刑律素未娴习,因案降调未久",由于与瞿鸿玑是儿女亲家,因而得任法部左参议。此外还有许多"窃权结党,保守禄位"的"劣迹"。洋洋洒洒,写了上千言之多。 恽毓鼎看完沉吟着说:"话好象说得过分了一点!" "老伯,不是这么说,怎么攻得下来。为了保护皇上,其势非如此不可!" 恽毓鼎心想,这话不错!为自己设想,不攻则已,一攻非将瞿鸿玑攻倒了,才能安心,否则别人不倒,自身要倒。 "好吧!"恽毓鼎说:"摆在我这里,容我考虑。" "是!"朱纶恭恭敬敬地告辞。 到夜来,恽毓鼎绕室彷徨,有七分上折之意,却还有三分忌惮。正在为难之际,丫头来请,道是太太说的,"时候不早,请老爷回上房休息了。" 到得上房,恽太太问道:"倒是什么大不得了的事,弄得废寝忘食?" "你们女人家不懂!" "是啊,女人家不懂国家大事,只懂家务。我也不知道你这个穷翰林当到那年,才当出头。" 这时,平常受惯了讥嘲,他一向采取犯而不较的态度,此刻却有股郁勃不平之气,拍一拍桌子,倏地站了起来,大声说道:"拿笔墨来!" 恽太太与丫头相顾会心,伺候纸笔茶水,剔亮了灯,让恽毓鼎舒舒服服地坐下来,先改朱纶的来稿,在词藻上好好修饰了一番,紧接又拿白折子来誊清。 一鼓作气将奏折弄完,天都快亮了,抬头一看,恽太太还坐在旁边相陪。便讶然问道:"你怎么还不睡?" "你辛苦了一夜,"恽太太盈盈含笑地:"还不该陪陪你吗?" 恽毓鼎久未见妻子如此温颜相向,颇有受宠若惊之感,拱拱手说:"承情之至,你一定困了,快睡去吧!我让老妈子弄点东西吃了,也赶紧要睡了。" "我不困,煮了一锅鸭粥在那里,我叫人端来你吃。" 于是喊醒丫头,预备早餐,鸭粥之外,还有四个碟子,一盘烫面饺。恽毓鼎奇怪,何以这天有这样丰盛的早餐,更奇怪这些东西是什么时候预备下的? "烫面饺是昨天晚上包好的,拿湿手巾盖着,一蒸就是。"恽太太又解释他的第一个疑问,"你也苦了好几年了,应该过几天舒服的日子。" "想过舒服日子还早,"恽毓鼎叹口气说,"唉!还是从前好!子午卯酉的年分,总还有放主考的希望,象今年丁未,本该是会试的年分,弄个房考,有个十来个门生,也还有几百银子的贽敬好收。从科举一停,翰林真没有什么当头了。" 恽太太笑笑不响,等恽毓鼎吃完粥洗了脸快上床时,她才问说:"朱家大少爷昨天临走的时候说,他今天中午还要来看你。回头他来了,要不要叫醒你?" "不必!你只告诉他,他托我办的事,我照他的意思办好了,今天不上衙门,明天递。" 恽太太知道,所谓"递"就是递折子,当即说道:"交朱大少爷去递,不省事吗?" 恽毓鼎想了一下说:"不好!不妥!" "那么,自己派人去递。你交给我,也了掉你一件事,可以放心睡觉。" 恽毓鼎如言照办,然后上床睡觉,睡到午后起身,第一件事,便是问折子递了没有? 折子是交给朱纶了,恽太太却不肯说实话,"派人送到衙门里去了。"她从梳妆台抽屉里取出来一个红封袋说:"朱大少爷顺便把节敬送来了。" "节敬?"恽毓鼎诧异,"不是送过了吗?" "这不同。上次是他老太爷的,这次是庆王的。" "庆王的?" 恽毓鼎急急接过红封袋来,上面什么字都没有,里面是一张满纸洋文的票据。幸好,恽毓鼎还认识"洋码",五字后面拖三个圈圈,料想是外国银行五千两银子的支票。 "这……,"他又惊又喜又不安,"这好象……。" "你不要说了!"恽太太抢着说:"庆王一天收的门包都不止五千两,你用他几个怕什么?" "是怕人说闲话?" "谁?谁敢说闲话?"恽太太说:"若是有人说闲话,倒更应该收了。不然,羊肉不曾吃,落个一身骚,那才真犯不着呢!" 恽毓鼎觉得太太说的是歪理,可是真还驳不倒她,只好不提。不过想一想,还是有件事不安。 "今天五月初三,折子一上去,节前就有下文,何苦连个节都不让人家好好过?这,一定会有人骂我刻薄!" 恽太太不作声,而恽毓鼎却越想越觉得不妥,决定亲自上衙门,把要递的折子截住,过了节再说。 见此光景,恽太太只好开口了:"跟你实说了吧!折子是朱大少爷拿去了。"她说,"朱大少爷的意思跟你一样,过了节再递。" "喔!你早该跟我说实话。"恽毓鼎突然神色严重地问: "这个封袋是你交了折子以后,他才给你的?" "那里,昨天就交给我了。他叫我先不要告诉你,怕你心里觉得是受了人家的好处,才动这个折子的。" "那还罢了!"恽毓鼎神色缓和了:"不然,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把我看成什么人了!"一百八十一 端午一早,命妇进宫贺节,王公贝勒的福晋、格格到了许多。 其中自然以醇王福晋的风头最健,恰好又逢她次子溥杰满月,所以为慈禧太后贺节以外,还有一片为醇王福晋贺喜之声。 午间赐宴已毕,慈禧太后需要休息,年纪大了喜欢热闹,虽靠在软榻上打盹,却仍旧吩咐:"你们别管我,只管自己玩儿。可就是别走远了。" 于是醇王福晋、荣寿公主、奕劻的居孀之女四格格、皇后的胞妹、镇国公载泽的夫人,聚在寝宫后面的屋子里闲谈。 在荣寿公主导引之下,话题很自然地转到慈禧太后万寿上面,"今儿五月初五,日子过了一半了。"醇王福晋问道: "大姐,我们应该怎么办呢?" "十月初十,五月初五,可不是过了一半了吗?"四格格失惊似的:"日子好快,一晃儿就到了。" "大姐!"醇王福晋重申前问:"咱们是该怎么孝敬呢?" "那还不是凭各人的孝心。"荣寿公主回答说。 "话不错!可是总得看看老佛爷的意思。顺者为孝,爱热闹是热闹的办法,爱清静是清静的办法。"醇王福晋又问: "大姐,你听老佛爷提过没有?" "提倒提过。"荣寿公主没有再说下去。 "怎么啦?怎么说来的?" "老佛爷自然体谅大家,说不必铺张……。" "不!"泽公夫人抢着说:"老佛爷归老佛爷,咱们还得好好儿尽孝心。" "对了!就是这话。"醇王福晋问道:"七嫂,你听七哥是怎么说的,部里能拨多少款子?" "七哥"是指载泽。从载振开缺以后,度支部尚书溥颋调农工商部,遗缺便补了载泽。所谓"部里能拨多少款子",不言可喻,是问度支部为万寿庆典能拨款几何? "这倒不知道。"泽公夫人说:"他还能少拨吗?" "拨得可并不多。"四格格插进来说:"不过不能怪七哥。" "怪谁呢?"泽公夫人声音中非常惶恐,"七爷可是决不敢少拨的!" "怪谁啊?自然是怪军机。" "怪军机?"醇王福晋问:"莫非怪庆叔?" "我家老爷子也作不了主。"四格格答说:"如今是瞿大军机掌权,他说不行,就是不行!" 声音很大,有些负气似的,只是在闭目养神的慈禧太后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得就想到瞿鸿玑平时的奏谏:"取之于民,用之于民,钱要多花在地方上。宫中的用度,应该尽量撙节。内务府冗员太多,亟宜大加裁减。"如今才知道,他还克扣着万寿的用费。 "这位瞿大军机再干下去,咱们旗人的脸皮,都让他撕完了!"四格格恨恨地说:"当然一半也怪自己不争气。" "怎么呢?"泽公夫人问。 "嗐!七嫂,"醇王福晋心直口快地说:"四姐自然是指振大爷的事。《京报》可是挖苦得过分了一点儿。" "也不只这一件事。反正冷嘲热讽,尽骂咱们旗人不对! 也不知他安的什么心?" "四姐,"醇王福晋接着四格格的话问:"听说办《京报》的汪康年,是瞿大军机的得意门生,两家内眷走得很近。可有这话?" "怎么没有?"四格格冷笑道:"也不知泄漏了多少机密大事?说句实话,咱们知道的事,还没有外国人多!" "外国人?" "什么英国、日本派在这里的访员,不是外国人吗?" "这些人!"醇王福晋失惊地问:"那不要登报吗?" "当然。" "老佛爷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谁敢在老佛爷面前多嘴?" "这不成了私通外国吗?" "也可以这么说吧!" "那可是你说的那句话了,"醇王福晋说:"这位瞿大军机到底是安着什么心呢?" "谁知道?"四格格用一种祈求的声音说:"老天保佑,可千万别又连累了皇上!" "怎么呢?"醇王福晋与泽公夫人同声相问。 "你们想……。" "四妹,"是荣寿公主用威严的声音打断:"你别说个没有完了,凡事有老佛爷作主,要你着什么急。" 荣寿公主在"载"字辈中,极其权威,这样疾言厉色地告诫,四格格自然不敢再说什么了。 在此沉默之际,前面却有了声音。"大格格!"是慈禧太后在喊。 "在这儿哪!"荣寿公主轻声说道:"前面去吧!醒了。" 到得软榻前面,只见慈禧太后双眼怔怔地望着空中,不知在想什么心事?他人悚息以待,唯有醇王福晋恃宠撒娇似地说:"老佛爷倒是在想什么呀?" 慈禧太后没有答她的话,只说:"大格格,你叫人把那个什么《京报》,找几份来我瞧。" "是!"荣寿公主向四格格微微瞪了一眼,仿佛在责备她闯了祸似的。 ※ ※ ※ 五月初六,恽毓鼎的折子递了上去,慈禧太后没有发下来。初七一早,传谕独召庆王奕劻。 "你看看这个折子!" 奕劻极快地将恽毓鼎的奏折看完,伛偻着身子将原件呈上御案,退到一旁。 "皇帝,你看怎么办?" "请皇太后作主。" "我自然有主意。我只问问你的意思。"慈禧太后的声音极冷:"如果你要保全他,我可以改主意。" 皇帝大为惶恐,也相当困惑,不知道瞿鸿玑的事,怎么又扯到自己身上?但慈禧太后的意思是很明显的,已决定罢黜瞿鸿玑。既然如此,何故保全? 不但不能保全,还得骂瞿鸿玑几句,因而移过原折来,一面看,一面说:"照他的劣迹'暗通报馆,授意言官,阴结外援,分布党羽',就该革职查办。" "查是要查的!"慈禧太后的语气缓和了:"革职,太不给他面子了。开缺吧!" "是!"奕劻问道:"请旨,派什么人彻查?" "少不得有孙家鼐。"慈禧太后说:"另外一个,你们看,派谁好?" 再派一个自然要选满员。查案的人至少应与被查的人资格相侔,若以瞿鸿玑协办大学士、军机大臣的官阶来说,不妨在满缺的大学士、协办大学士世续、那桐、荣庆中挑选一个,但奕劻建议的,却是陆军部尚书铁良。因为第一,借此贬低瞿鸿玑的身分;第二,铁良一向对汉人有存见,如果孙家鼐有卫护瞿鸿玑之意,加上一个铁良便可制衡了。 "其实,也用不着查!"慈禧太后又说:"反正不能再用了,你倒拟旨来看。" 一听这话,奕劻大喜过望,但立即便生警惕,这是极紧要的一刻,千万要沉着,所以定定神想了一下才回答:"回皇太后的话,类似情形,军机不便拟旨,历来都用朱谕,以示进退大臣的权柄,操之于上。" "我原是说朱谕的稿子。"慈禧太后将恽毓鼎的原奏发了下来。 "是,奴才即刻去办。" 一退了下来,奕劻一面派护卫飞召杨士琦,一面遣亲信跟李莲英去说,请他代奏,回头"递牌子"时,请慈禧太后单独召见,不必与皇帝相偕。 不一会杨士琦应邀而至,先在王公朝房等候,奕劻得到通知,屈尊就教,摒人密谈:"这一状告准了,劳你大笔拟一道朱谕。" 杨士琦笑了:"我猜到王爷找我必是这件事。"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已经预备了。" 奕劻接过稿子,匆匆看了一遍,点点头说:"很好!我马上就递上去。大概今天就可以见分晓了。" "是!" "你再替我拟个稿子,请开一切差缺。等朱谕一下来,紧接着就递。" "这,"杨士琦问道:"必得这么做吗?" "这么做比较妥当。"奕劻答说:"瞿子玖最近还请太后让我退出军机,我不能不有表示。" 杨士琦想了一下说:"也可以。" 于是,奕劻立即又递牌子,果然只是慈禧太后一个人召见。看了朱谕的稿子,认为可以,便即喊道:"拿匣子来!" 伺候在殿外的李莲英,随即捧了个黄匣子,呈上御案。 慈禧太后亲手将那个稿子放入匣内,再上了小锁,吩咐送给皇帝。 小锁的钥匙,皇帝那里也存着一把,开匣子看到稿子,自能意会,是用朱笔照抄一遍。所以李莲英不必多问,捧着匣子就走了。 "我真没有想到,瞿鸿玑会这样忘恩负义!"慈禧太后颇为愤慨,"我待他很不薄,他竟容不得我!这年头儿,真是人心大变了!" "幸亏发觉得早,还不成气候。"奕劻说道:"皇太后当机立断,弭大患于无形,奴才实在佩服。不过,军机上只剩奴才跟林绍年两个人,实在忙不过来。" 意思是要添人,慈禧太后便问:"你看谁合适啊?" "奴才不敢妄保。只觉得总以老成谨慎为宜!" "老成"自然忠于太后,"谨慎"是决不会搞什么"归政"的花样。 慈禧太后想了好一会,才慢慢地说:"我自有道理!你先下去听信儿。" 一回到军机处,只见林绍年颇有局促不安的模样;瞿鸿玑倒还沉静,不过脸色凝重,想来他心内亦必不安。每天循例宣召军机,何以至今尚无动静,只见奕劻一个人进进出出,不知出了什么变故? 好不容易来宣召了,内奏事处派来的苏拉平时大声说一句:"王爷、各位大人,上头叫起!"这天却改了说法:"王爷、林大人的起!" 一听这话,林绍年脸色大变,瞿鸿玑默不作声,奕劻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进殿行了礼,皇帝开口说道:"瞿鸿玑不能再在军机了。 你们看这道朱谕!" "是!"奕劻将朱谕接了过来,双手捧着看了一遍,回身递给林绍年。 林绍年亦复双手高捧着看,一面看,一面手就有些发抖了。 林绍年的心思极乱。因为瞿鸿玑是他的"举主",而且就在不久以前,奕玑面奏以林绍年为度支部右侍郎,依新官制明定,除内务部以外,其余各部大臣,"均不得兼充繁重差缺",林绍年以候补侍郎补了实缺,便不得不奏请开去军机大臣上行走的要差。这是奕劻乘机排挤的手法,亦亏得瞿鸿玑力争,才有"林绍年着毋庸到任,所请开去要差,着毋庸议"的上谕。如今瞿鸿玑落得这个下场,自然应该为他乞恩保全。 可是他也知道,瞿鸿玑犯的是密谋归政的嫌疑,中了慈禧太后的大忌,自己人微言轻,虽争无用,说不定还会碰个大钉子,因而踌躇未发。 但此时此地,不容他细作考虑,慈禧太后已经在喊了: "林绍年!" "臣在。" "你说给瞿鸿玑,我已经格外保全他了!只要他以后安分守己,过两年也许还会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