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漪一进门跪下,便即大声说道:"老佛爷,有人造反!" "怎么回事?"慈禧太后倒是一惊:"你是说谁啊?" "袁昶、许景澄。" "他们怎么啦?凭他们两个人,还能造反?" "他们两个人背后有洋人。" 听得这话,慈禧太后不再是不在乎的神气了,用沉着的声音说:"你慢慢儿讲!" "奴才先请老佛爷看两封信。" 载漪不把两封信一起呈上去,先递袁昶给庆王的那一封。 慈禧太后看完,脸上便有不豫之色。 "是庆王交给你的?" "是!" "好多天了嘛!" "是!"载漪答说:"袁昶挑拨离间,奴才怕老佛爷看了生气。心想,反正奴才忠诚不二,问心无愧。这封信不递也不生关系。" "你能问心无愧最好!"慈禧太后说:"从前你'阿玛'就最懂得避嫌疑,凡事谦虚退让,象赏他一顶杏黄轿,他就从来不肯坐。所以谥法用'贤'字。你真要学学你'阿玛'才好!" 旗人称父亲为"阿玛",慈禧太后赞扬的是醇贤亲王。这在载漪不免有意外之感,原以为她会不满袁昶,谁知反倒是自己受了一顿教训,只好答一声:"奴才紧记着老佛爷的话。" "还有一封呢?" 还有一封是仿照袁昶的笔迹伪造的。载漪一面呈上,一面说道:"真是国家之福,天教小人奸谋败露,这封信是捡到的。" 慈禧太后先不理他的,抽出信来一看,便即答道:"这'身云主人'是谁啊?" "奴才打听过了,就是许景澄的别号。" 说着,不断偷觑慈禧太后的脸色。不用多久,预期着的神态出现了,慈禧太后两面太阳穴上的青筋跳动,嘴唇微微向右下角牵掣,那双眼睛中所显露的,威严逼人的光芒,更为可畏。这是她盛怒之际的表情。 也难怪她盛怒。这封信伪造得非常恶毒,用袁昶与许景澄商量的语气,隐约指出参劾徐桐、刚毅等人的那个奏折,另有大作用在内。义和团被纵容得成了今天这种巨患,虽说载漪之流的王公不能辞其咎,但归根结蒂,如无慈禧太后的支持,载漪又何能为力?即如最近六月初十,奉懿旨发内帑十万两奖赏义和团一事,煌煌上谕,天下共见,虽有利口,又何为慈禧太后辩卸责任。 不过,现在要利用慈禧太后治徐桐等人的罪,不可有一言半语牵涉到她头上,甚至对载漪等等,亦只可含蓄其词。到了将来议和,洋人谈到纵容义和团的罪魁祸首,必定会提出慈禧太后,那时便恰好利用这一点,请慈禧太后"撤帘",将大政归还皇帝。 在慈禧太后看这些话,字字打在要害上,真有心惊肉跳之感。不过,载漪惯会造伪,未必可信,慈禧太后决定先诈他一诈。 "我看,袁昶未必会说这种毫无心肝的话。不要又是你在弄什么玄虚吧?" "奴才那敢这么荒唐?请老佛爷核对笔迹好了。" "谁知道笔迹是真是假?" 听得这话,载漪故意作一种受了冤屈而无从分辩的神情,然后象突然想到了一个好法子似地,欣快地说:"这好办!庆亲王进宫来了,请老佛爷传他来,当面问他,那封信是袁昶给他的不是?"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说:"不必传他来当面问。"说着,拿起一支象牙制的小锤,将放在御案上的一座小银钟,轻击了两下。 慈禧太后是派李莲英去向庆王求证,复命证实载漪所言不虚。第一封信不假,则以笔迹相同,情事相符的第二封信,当然也是真的!慈禧太后再精明,也想不到有此以真掩伪,移花接木的阴谋在内。 "许景澄靠不住,我是知道的,想不到袁昶亦有这种糊涂心思!这不是自己找死吗?" "老佛爷圣明!"载漪紧接着说:"局势不大好,不错,不过,只要老佛爷在上,终归能够化险为夷,转祸为福。奴才真不知道这两个人是什么心肠?" 他的意思是袁昶、许景澄刻意要挖大清朝的根基。凡是说慈禧太后在位,大局就坏也坏不到那里去之类的话,是最能打动她的心,激发她的勇气的。因而沉吟了一会,问道: "这件事,你们看怎么办?" "奴才不敢说。袁昶不是说了吗,奴才得'善处嫌疑之地'。" "这不相干!有我在,你就无所谓有嫌疑。" "是!奴才自问,也是这么个想法。可恨袁昶等辈,挑拨离间,无事生非,如果这些人不去,将来还不知道闯出什么不能收场的大祸来!"说到这里,载漪取出一个白折子呈上御案,"老佛爷请看看这个稿子,不知道能用不能用?" 慈禧太后很仔细地看完,脸色变得很沉重,好久才说了句:"交给我!" 等载漪跪安退出,慈禧太后随即吩咐,将皇帝从西苑接到宫里来,同时关照,皇帝的晚膳,开到宁寿宫来。 这是久已未有的事!太监们无不奇怪。但只有很少的人,为皇帝高兴,认为太后已念及母子之情,而大部分的人替皇帝捏着一把汗,不知道太后又有什么不愉之事,要在皇帝身上出气? 皇帝自己也持着这样的想法,惴惴然地,连大气都不敢喘。进宫请了安,慈禧太后喊一声:"莲英!" "在!"李莲英看了皇帝一眼,这是递暗号,让皇帝宽心。 "叫不相干的人躲开些!" 这不用说,是有极大关系之事要谈。李莲英出去作了安排,又亲自在乐寿堂前面看了一圈,方又入殿复命。 "你就在这里伺候皇上笔墨好了。" "是!"李莲英答应着,倒退几步,静静地站在门边。 "这里有两封信,一封是袁昶给奕劻的,我让莲英去问过,"慈禧太后提高了声音问:"莲英,庆亲王怎么说?" 李莲英小跑两步,站定了用刚刚能让御座听得到的声音答说:"奴才把信拿给庆王爷看了,庆王爷说不错,是袁大人给他的,笔迹也不错。" "你听见了吧?"慈禧太后向皇帝说。 于是怀着满腹疑惧的皇帝,开始细看慈禧太后亲手交下来的,那一真一假的两封信。真的一封看完,松了一口气,因为那是指载漪想做太上皇而言,与己无干。 但是,那封假信,看不到几行,皇帝刚松下的那口气,又提了起来,一边看一边想,想自己应持的态度。 情形很复杂,如果脚步站不稳,不知会受什么罪?有此警惕,不免沉吟,慈禧太后却又动疑了:"你觉得袁昶的话,很不错似地,是不是?"她慢条斯理地问。 因为她的话慢,皇帝才不至于因为惊惶失措而答错了话: "袁昶简直是胡说!一点儿道理都没有。" "就止是胡说吗?" 显然的,慈禧太后对于他对袁昶所作的批评,并不满意,那就得再说重一点:"莠言乱政,不守臣道。" "我看,他不知道安着什么心?" "是!"皇帝想都不想地说:"居心叵测。" "你可看得出来,他是在离间咱们娘儿俩!" "可恶!"皇帝就象说相声"捧哏"的一般,顺嘴附和着: "太可恶了!" "如果他真的上个折子,公然主张,也还不失为光明磊落,这样子阴险,可真是死有余辜。"慈禧太后紧接着说:"我早说过,今日无我,明日无你。只是你始终不能领悟我的意思。" 皇帝早就领悟了。不管慈禧太后说这话,是不是一种抓权不放的借口,而就事论事,这话应该解释为如果不是慈禧太后"训政"有权,能镇得住载漪,大阿哥早就要夺位了。想到这平时早就想透了的一句话,他终于了然于自己应持的态度,就是与慈禧太后一致,紧靠着慈禧太后站,脚步一定稳当。 于是他立即跪了下来:"老佛爷处处卫护儿子,儿子岂能不知道?儿子再愚再蠢,也不能那样子冥顽不灵。"他又说:"如今大局艰危,全靠老佛爷撑持,不管别人怎么说,反正儿子只听老佛爷的训诲。" "你总算心里还明白。"慈禧太后点点头是表示满意的神情,"这两封信,你看,怎么处置?" 遇到这种有关系的事,皇帝从前年政变以来,一直不作主张,只循例答说:"请老佛爷作主。" "我原以为这两个人熟于洋务,等李鸿章来了,叫他们俩做个帮手。谁知道这两个人勾结洋人,挟制君上,这跟私通外国的汉奸有什么两样?治乱世,用重典,再不能姑息了!" "是!" 慈禧太后再一次点点头,然后提高了声音说:"莲英伺候皇上写朱谕。" "喳!" 这种差使,他是伺候惯了的,最重要的是,朱谕一定得当着慈禧太后的面写。事实上亦非当着面不可,因为皇帝的朱谕,不是她口授大意,便是干脆念一句,皇帝写一句。 而这一次,慈禧太后却并未开口,只把载漪呈上的一个稿子交了下来。皇帝接到手一看,心胆俱裂,不由得抬头去望,只见慈禧太后脸板得一丝笑容都没有。就这一副脸色,将他想为袁昶、许景澄求情的心思,硬压了下去。 笔有千钧,泪有满眶,终于将一张朱谕写完。一滴眼泪下落,还好,不是掉在朱笔上,不致使字迹漫漶。李莲英在他侧面,看得清清楚楚,心中老大不忍,急忙取一块手巾交到皇帝手里。 "请皇帝擦擦汗。" 语言跟举动,都别有用意。话是说给慈禧太后听的,表示朱谕上的水渍是汗,手巾则又不止于擦汗,主要的是供皇帝拭泪。 擦干眼泪,皇帝转身,双手捧上朱谕,慈禧太后却不接,只说:"你念给我听听。" "是!"声音有些发抖。 李莲英却又赶紧捧上一杯调了蜜的菊花茶,"皇上先喝口水,润润喉。"说着,使个眼色,示意皇帝不可再发出抖颤的声音。 皇帝微微颔首,喝口菊花茶,调一调呼吸,慢慢地念道: "吏部左侍郎许景澄、太常寺卿袁昶,屡次被人参奏,声名恶劣。平日办理洋务,各存私心。每遇召见时,任意妄奏,莠言乱政,且语多离间,有不忍言者,实属大不敬!若不严行惩办,何以整肃群僚?许景澄、袁昶,均着即行正法,以昭炯戒。钦此!" "就这样!"慈禧太后说:"你先收着,明天当面交给军机。" 于是皇帝将那道朱谕,折好藏起,跪安退出,上软轿回西苑时,将有一个机会可以跟李莲英说话。他轻喊一声:"谙达!" 这是满洲话,凡是教皇帝、皇子骑射或者满洲语文的旗人,都叫"谙达",地位不如汉人的"师傅",但也是一种尊称。皇帝从小就是这样叫李莲英的,而李莲英倒从不敢以谙达自居,听得招呼,急急趋至轿前,俯身候旨。 "你派人告诉荣禄,明天一早无论如何得上朝。" "是!" 李莲英知道,皇帝的用意是希望荣禄能救袁昶跟许景澄。可是他不敢道破真相,也不敢转述皇帝的口谕,只作为他自己的意思,派人到东厂胡同求见荣禄,说是:"李总管说'请中堂明天一早,无论如何得上朝'。" 就这一句话,害得荣禄睡不好觉,半夜里便即起身,曙色初现,便即进宫,谁知还有比他更早的,是刚毅与赵舒翘,两人都是笑容满面,倒象有什么喜事似地。荣禄心中有事,懒怠去问,靠在藤椅上闭目养神。 "你看,"他听见刚毅在说:"要不要通知徐楠士来待命?" 徐楠士就是徐桐的儿子徐承煜,从戊戌政变后,就当刑部左侍郎。召他进宫待命,想来必有大案交付刑部,这样转着念头,再想到李莲英的话,荣禄觉得非探问明白不可了。 要问,当然要问李莲英。他找了个很能干的苏拉,秘密嘱咐,即刻去打听李莲英现在何处?立等回话。不久,苏拉回报,李莲英是在荣寿堂西面的小屋中休息。 荣禄知道那间屋子,急急赶了去,一见面便拉他到一边问道:"今天是不是要杀人?" 李莲英点点头:"是的。" "杀谁?" "中堂马上就知道了。" "莲英,事到如今,你别吞吞吐吐了!你说要我无论如何进宫,现在不来了吗?"荣禄心想,李莲英与立山交好,大概是要杀立山,托自己来救,因而率直追问,"是不是立豫甫又出了什么乱子?" "不是。"李莲英踌躇了一下:"跟中堂说实话吧,大概是杀许景澄、袁昶。请中堂今天无论如何进宫的话,是皇上交代的。" 听这话,荣禄拱拱手,转身就走,刚出乐善堂,只见礼王世铎,已经带班进见,便即跟在他身后,一起入殿。 行完了礼,慈禧太后问道:"王文韶呢?今天没有来?" "是!"礼王答说,"他昨天中暑,今儿个请假。" 慈禧太后没有再问,只说:"皇帝,你不是有朱谕要交下去吗?" "是的!"皇帝的声音极低,用苍白纤细、仿佛一张皮包着骨头的手,拿起面前的一张纸,从御案上伸了出来。 世铎急忙站起,接过朱谕,站着看完,颇有手足无措的模样。荣禄可忍不住了,伸手扯一扯世铎的衣服。这一下,倒是提醒了他,立即将朱谕交了给他。有人去料理这个难题,他松了一口气,擦擦汗,仍旧回原处。 这时荣禄已将朱谕看完,碰个头说:"奏上皇太后,奴才有话。" "什么话都可以说,"慈禧太后很快地接口:"替这两个人求情可不行。" "皇太后圣明,"荣禄说道:"照朱谕中所指责的罪状,许景澄、袁昶并无死罪,奴才斗胆,请皇太后、皇上收回成命。" "许景澄、袁昶离间宫廷,罪名甚大,以皇上身分,有不便说、不忍说的难处。" "果然如此,许景澄、袁昶罪有应得。不过,人才难得,请皇太后、皇上格外成全。留下他们两条命,也许将来有可以将功赎罪之处。" "你是说,让他们跟洋人打交道?"慈禧太后冷笑:"依我看,不让他们跟洋人打交道还好些!" "皇太后的训示,奴才不甚明白……。" "荣禄,"慈禧太后不耐烦地打断:"你想抗旨?" 听得这话,荣禄赶紧碰头,但仍旧说了一句:"奴才请皇太后、皇上召见庆亲王,当面交代!" 这因为庆王是总理衙门的堂官,袁昶、许景澄可算是他的部属。属官有罪,责交堂官,本是正办。荣禄的奏请,在表面上决不能算错,事实上是希望有此转折,或许可以找出挽回之机。 那知慈禧太后深知他的用意,不理会他的话,只说:"你告诉庆亲王,就快轮到他了!" 这句话将荣禄吓出一身冷汗。以庆王今日的地位,与当年慈禧太后母家贫困时,庆王时相周济的情谊,她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岂不可骇?再往深一层去想,庆王之后,只怕就要轮到自己了! 这个慈禧太后对庆王的直接警告,亦就等于间接警告荣禄。到这时候,他可再不敢多说一句了,跪安退出,汗湿重衣,将朱谕交回世铎以后,倒在直庐的藤椅上,瞑目如死,好半晌动弹不得。 相反地,刚毅却大为兴奋,从世铎半讨半夺地将朱谕拿过来,随手就交了给赵舒翘说:"是你的事,照朱谕去办吧! 最好今天就复命。" 赵舒翘是刑部尚书。此时却有些兔死狐悲之感,戊戌政变杀的都是汉人,如今抓了个旗人立山在监狱中,未判死罪,却又杀两员汉大臣。自己也是汉人,想想觉得这件事做得过分了。 因此,他的脸色很沉重,当然也不会亲自去料理此事,而徐承煜已经辗转得到消息,赶了来了,赵舒翘唯有将朱谕交了给他。 徐承煜比刚毅又更高兴,得意洋洋地回到部里,一叠连声地:"请乔老爷来,请乔老爷来!" "乔老爷"就是外号"乔壳子"的提牢厅主事乔树枬,应唤上堂,接到朱谕一看,不由得大骇,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看,树枬,这件大案,应该怎么办?" "司官不知道。"乔树枬摇摇头答说:"即行正法的案子,没有办过。" "我也没有办过!"徐承煜搔搔头,大声吩咐:"快请堂主事景老爷来!" "景老爷"名叫景褑,是旗人,倒是刑部的老司,公事极熟。想了一下说:"只有这样办,先行文步军统领衙门,按名逮捕,送入监狱,然后再'出大差'。" "对,对!就这么办!"徐承煜向乔树枬说:"请你预备地方,传刽子手,预备'出大差'。" "现成!"乔树枬不大在乎地说:"用不着预备。" "暂时拘禁的地方要预备。"徐承煜有意找麻烦:"两个人分两处关,不准他们交谈。" "这会也谈不出什么名堂来了!"乔树枬回到监狱,含着眼泪,为袁昶与许景澄准备了干净房间、凉席、蚊帐、扇子,以及凉茶、井水等等。 其时步军统领衙门,已派出人去,逮捕袁昶与许景澄两人。其实,两人都是骗来的,托词衙门中有公事商量,等车出胡同口,不由分说,拥到步军统领衙门,立即转解到刑部。 因此,两人入狱时,穿的都是公服。 他们也实在不负那一身公服,两个人都从容得很。进了所谓"诏狱",乔树枬亲自接待,由于徐承煜的命令不能不听,所以很恭敬地说:"两位大人,分住南北。" 于是,袁昶握着许景澄的手说:"人生百年,终须一死。 死本不足奇,所不解的是,因何而死?" "死后自然知道了!"许景澄笑道:"爽秋,你还看不开吗?" 袁昶低头不答,松了手往南所走去,留下比较凉爽的北所让许景澄住。乔树枬在院子里目送他们两人的背影消失,考虑了好一会,终于还是不曾进屋,他怕袁、许二人或许会打听消息,何以为答。 也就是刚回到自己屋中,徐承煜已经派人来召请了。乔树枬心知两人的大限已至,悄悄吩咐司狱:"预备红绳子吧!"这是指示预备"出大差",大臣被刑,照例用红绒绳捆绑。等司狱备好车辆,红绒绳,通知了刽子手,乔树枬已气喘吁吁地赶了回来了。 "不过堂了,直接到菜市口。"他突然泪流满面,哽咽着向司狱说:"你去料理吧!好好侍候两位忠臣。"最后一个字出口,随即掩着脸,捂着嘴,脚步踉跄地避了开去。一百五十三 下午一点多钟,骄阳如火,晒得狗都伸出了舌头,而菜市口却有好些人站在烈日之下,大多是白长衫、黑马褂,袁、许两家的亲友,赶来见最后一面的。 刑部的车子毕竟到了,一直驶入北半截胡同临时用芦席所搭的官厅。徐承煜高坐堂皇,面有得色,一见袁昶与许景澄的服饰,便即大声叱斥番役:"你们当的什么差,怎么不把犯人的官服剥下来?" "你别骂他们!"袁昶高声说道:"我们俩虽逮下狱,并未奉旨革职。照例衣冠受刑。你身为刑部堂官,连这个规矩都不懂?" 徐承煜语塞,一时有些手足无措。监斩的差使,当过不止一回,但从未见过临刑的人,还能侃侃然讲道理,所以心理上毫无准备。不知道怎么回答,甚至想找句话掩饰窘态都办不到,只是涨红着脸发愣。 "我们是死了!可是究竟是什么罪,得了几句什么考语,而受大辟之刑?"袁昶扬脸问道:"请监斩官明白见示,也好让我们瞑目于地下。" "这是什么地方?"徐承煜有些恼羞成怒了,"还容得你们来讲道理!" 决囚本来有一套很严密的程序。立决人犯虽不比朝审秋决那样需要"三复奏",至少须经过都察院刑科给事中这一科,认为上谕没有不便施行之处,无须"封驳",方始"发钞"交刑部执行。只是大乱之世,一切从简,杀人也方便了,此时只凭徐承煜一声叱喝,两颗人头就很快地落地了。 ※ ※ ※ 袁昶与许景澄之死,为人在纳凉听炮声之余,平添了许多话题。有个传说,颇为盛行,说袁昶临刑之际,对刽子手笑道:"且慢!等我吟完一首诗。" 诗是一首七律:"爽秋居士老维摩,做尽人间好事多。正统已添新岁月,大清重整旧山河。功过吕望扶周室,德迈张良散楚歌。顾我于今归去也,白云堆里笑呵呵。"据说"呵呵"两字的余音未断,白刃已经加颈了。 这首诗难倒了人,谁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正象袁昶与许景澄的两条命,能换来一些什么,一样地令人茫然! 最使局外人困惑的是,杀了两员深通洋务的大臣,并不表示朝廷对洋人势不两立,相反地,求和的迹象一天比一天明显,已公然见之于上谕。第一道是:"现在各兵围困西什库教堂,如有教民窜出,不可加害,当饬队保护。倘彼死守不出,应另筹善策,万勿用枪炮轰击。"不用枪炮轰击,就只有"招降"一法,其实就是想讲和。 第二道上谕,范围更扩大了。第一道上谕还是"谕军机大臣",外间不会知道,朝廷对教民已经决定"网开一面",第二道则是交内阁颁布的明发上谕,通饬各省遵行。说是:"前因中外衅端未弭,各国商民教士之在华者,本与兵事无涉,谕令各督抚照常保护。现在近畿大军云集,各路统兵大员,亦当仰体此意,凡洋商教士,均当设法保全,以副朝廷怀柔远人之意。" 保护洋商教士之外,教民亦在保护之列,因为本"亦国家赤子,原无畛域可分,惟自拳教肇衅以来,该教民等多有盘踞村庄,掘壕筑垒,抗拒官军者,此等迹同叛逆,自不能不严行查办。第念其究系迫于畏罪之心,果能悔祸自新,仍可网开一面。" 接着,以宝坻教民,经宋庆剀切晓谕后,自行解散为例,特行规定:"所有各处教民,如有感悔投诚者,着该将弁及该地方官,一体照此办理,不得慨加杀戮。其各处匪徒,假托义民,寻仇劫杀者,即着分别查明,随时惩办,以清乱源。" 不仅如此,对于各国公使,更有格外的照顾。这是内而庆王、荣禄,外而李鸿章、刘坤一所一致建议的,在京各国公使,应该先送出京。所以上谕特命荣禄"预行遴派妥实文武大员,带同得力兵队,俟该使臣定期何日出京,沿途妥为护送。倘有匪徒窥伺抢掠情事,即行剿击,不可稍有疏虞。" 既有上谕,总理衙门自然要多方设法,与各国公使取得联络,谁知有的将信将疑,有的负气不理,初步商谈,竟不得要领。 而义和团的那些"大护法",却对这两道上谕,既俱且恨。尤其是载漪,下令命董福祥增兵,加紧攻破使馆,董福祥竟置之不理,一叶知秋,众叛亲离之势已成,越发自危! 总有那么两三天,载漪通宵不成寐,自己心口相商,再找亲信密议,认为骑虎难下,唯有因势驱虎,先发制人,才是上策。因而在心里拟了一个名单,第一批是十五个人,杀以立威。第二批看情形办理,如果庆王、荣禄亦竟不听命,再杀! 于是单衔上了一个奏折,列出十五个人,指为与洋人里应外合的汉奸,请旨即行正法。这十五个人,第一名是李鸿章,第二名是王文韶,"陪榜"的署理顺天府尹陈夔龙。此外,督抚如刘坤一、张之洞,大臣如徐用仪、廖寿恒等,都包括在内。 慈禧太后一看这个奏折,非同小可,随即叫人封好,发交内奏事处,并有口谕:"交给荣禄,亲自来拆!" 荣禄自然大吃一惊!正在细看全文时,王文韶到了。荣禄知道他胆子小,赶紧将原折往黄匣子中一放,盖上匣盖,置在手边。等召见军机时,礼王世铎请假,由荣禄带班,入殿将黄匣子捧上御案,然后奏事。诸事皆毕,只剩下这个奏折,未作处置。慈禧太后默不作声,而皇帝只是用眼色向荣禄示意,鼓励他有话尽管说。 见此光景,荣禄知道慈禧太后对载漪此举,颇为不满。心想,这就省事得多了,索性整个儿推翻它! 于是,他从黄匣子里取出载漪的奏折,略扬一扬,用低沉愤慨的声音说道:"中外决裂,大局坏到如此,都是端王作成的!今天又有这么一个奏折,奴才真不知道端王要拿祖宗的天下,闹坏到怎么一个地步,才肯歇手?" "我亦不以为然!"慈禧太后很快地接口,略想一想又说: "这个折子,把它'淹'了吧!" "淹"是不作处置之意,原折或者留中,或者交军机处归档。荣禄立即答一声:"是!"一面跪下去碰头,一面转脸向王文韶大声说道:"赶紧碰头谢恩!" 荣禄跟慈禧太后的对答,王文韶只字不闻,骤然听得这么一句话,以为是慈禧太后有什么赏赐,便即碰头说道:"谢皇太后的赏!" 慈禧太后绷着脸,不便有任何表示,皇帝却露齿莞尔,这是两年多以来,第一次开笑口。 ※ ※ ※ 回到军机处,荣禄将捏在手心里的载漪原折,递给王文韶,"夔老,"他说:"皇太后赏了你一条老命!" 王文韶一看案由,便惊出一身冷汗,看完,才知道荣禄先前不给他看的道理,拱手长揖,感激涕零地说:"仲华,感激不尽!" "总算太后圣明,大事化无。"荣禄又说:"这个折子,太后说是把它'淹'了,那就索性让它葬身海底永不见天日。" 说完,将载漪的原折接了过来,吹旺手中的纸煤儿,一火而焚之。 ※ ※ ※ 纵然如此,折中的内容还是泄漏了。陈夔龙心里大为嘀咕,细细盘算,第一,只是署理顺天府尹,替人受过,太觉不值;第二,载漪既然列名指参,可见得心有不慊,以后处处找麻烦,迟早会栽倒在他手里;第三,大局日坏一日,顺天府上要应付宫廷,下要安抚百姓,中间还有许多达官贵人,有事央托,不说别的,仅是抓车这件差使就吃不消了。 这样一想,决意求去,找到荣禄,当面恳求。起初,荣禄还不肯放他走,最后谈到载漪的居心险恶,荣禄才觉得不能不替他安排。第二天奏明慈禧太后,以原任顺天府府尹,署理太仆寺正卿王培佑回本任,而陈夔龙则接王培佑的事,署理太仆寺正卿。 就在这样走马换将的第二天,大局急转直下地坏了下去。日俄英美法意奥七国联军,共一万八千多人,在天津编组完成以后,七月初十开始进军京城,到得北仓地方,与乱兵及义和团一场混战。结果李秉衡所统的勤王之师,闻警先溃,宋庆、马玉昆及直隶提督吕本元所部,不支而退。裕禄退到杨村,联军接踵而至,不独立足无地,连个喘息的机会都没有。最后避入一家棺材店,也许是触景生情之故,就用随身所带的一把牙柄小手枪,朝自己太阳穴开了一枪。 消息到京,慈禧太后大为震动,召见军机、御前、总理衙门的大臣,眼圈红红地,只说:"局势坏到如此,你们总要想个法子才好!" 唯一的法子就是尽速议和,但袁昶、许景澄的血迹未干,谁也不敢自蹈虎尾,无非一些敷衍的话,电催各省勤王,下诏激励民心士气之类。不过,慷慨激昂的还是有,最显得赤胆忠心的是,刚由前线回来的李秉衡! "回皇太后、皇上的话,勤王之师,仓卒成军,一上了战场,不免胆怯。"他先为所部不战而溃辩解一句,接着说道:"臣与端王、庄王商议,都说义和团还可以一用,臣不才,愿意率领义师,亲效前驱!" "能够你去挡一阵,再好不过。"慈禧太后是病急乱投医的口气:"既然定规了,你要早早出发才好!" "是!"李秉衡答说:"臣明天就带队出发。" "好,好!"慈禧太后向户部尚书王文韶大声说道:"户部先拨五万银子,作为两个月的恩饷!" 王文韶不大听得明白,不过碰头总没有错,伏倒磕个响头,答一声:"是!" "谢皇太后的赏!"李秉衡谢了恩又说:"臣还要求皇太后赏一样东西。" "你要什么?" "臣想请皇太后赐宝剑一把,以为镇阵之用!" "镇阵?"慈禧太后问:"还要摆阵法?" "是!" "那好!给你一把宝剑好了。" 宫中的好剑多得很,慈禧太后退朝以后,就叫人摘下一把乾隆年间所造的龙泉剑,颁赐李秉衡。他倒也言而有信,果然在第二天便带领三千人出师。 事先仿照"登坛拜将"的说法,将领头的、原住在庄亲王府的义和团大师兄,请上高台,端然正坐,李秉衡朝服朝冠,行了一跪三叩的大礼。看热闹的人,诧为奇观,知礼的说是亵渎朝廷的体制,但有人为李秉衡辩护,说他拜的不是大师兄,而是大师兄手中抱着的那把御赐的龙泉宝剑,不算失礼。 除了宝剑以外,还有镇阵的法物,一面黑色长幡,名为"引魂幡";一面绣着风云雷火的大旗,名为"混天旗";一把长柄红色大羽扇,名为"雷火扇";一对形状不一的银瓶,名为"阴阳瓶";一个极大的铜制连环,一套九个,名为"九连环";一把形似如意的雪亮铜钩,名为"如意钩";再有一把上画火焰、岳庙中小鬼所持的木牌,名为"火牌"。连同龙泉剑,共称为"八宝"。 李秉衡带领"八宝"镇阵的三千义和团,一出京城,就溜走了好几百人。京中慈禧太后以及徐桐、载勋等人,还在盼望捷报,那知传来的消息,一个比一个坏。 七月十四,蔡村失守,宋庆退到通州的于家圩,十五,勤王之师张春发、夏辛酉所部,在河西务大败,死者十之四五,潞河为之不流。还有陈泽霖的一支勤王新军,本跟李秉衡在河西务附近,一听炮声,哗然大溃,李秉衡也就只好退到通州了。 到此地步,除了徐桐与他的高足启秀,还相信有天兵天将下凡助战的奇迹出现以外,其余没有任何人再存着能够击退联军的希望。因此,各人有各人的打算。当然,军机大臣不能只为个人之计,还得顾到慈禧太后与皇帝。 "总得替两宫预先筹一条退路才好!"赵舒翘向刚毅说: "我看仍旧只有到热河。" "这件事很麻烦。宫里多少人,多少辎重,得要预备多少辆车?" "不要紧!"赵舒翘答说:"陈筱石预备得有二百辆在那里。" "都让乱军抓去了!"刚毅大摇其头:"我看不行。而且,陈筱石已经交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