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海心里也不禁狂跳,北京其实已是空城一座,这近在咫尺的大变如何应付?“万岁,臣已想好,容臣启奏!”周培公突然叩头说道:“讲……讲来。……”“察哈尔王子之变虽近,乃是疥癣之疾。”周培公的镇定使众人有些吃惊,“目下湖南战局胶着,臣以为也不必劳动圣驾亲征。”“放屁!”康熙勃然大怒,“你就是让朕听你这几句空话的吗?”周培公伏地叩头,又朗声说道:“容臣奏完,我军与吴军在岳州打红了眼了,臣以为都忽略了平凉的王辅臣!”“咹。”康熙像一只瞧见老鼠的猫,身子猫似地一探,说道:“讲!”周培公侃侃而言,道:“吴三桂之所以尚能周旋,并不是靠耿、尚二人,乃是因西路有王辅臣会牵我兵力!倘若此时醒悟,领一劲旅由四川入陕甘,与王辅臣会兵东下,湖南局势则岌岌可危——但若我先走一步,消除甘陕危机,即可全力对付衡、岳的敌军,吴三桂必将闻风而溃!”这话说得十分有理,康熙不禁点头,但陕甘的兵力只能勉强与王辅臣周旋,察哈尔叛兵又要袭击京师,哪来的兵力去应付这些呢?想了想,康熙低头喘了口气,说道:“你言之有理,朕……方才急得有些失态了,但如今如何办呢?”“臣请万岁降旨一道,”周培公叩头道,“将在京诸王、贝勒、贝子以及旗主家奴全数征来,立时可得精兵三万,由图海统领,微臣辅佐,三月之内,若不能扫平察哈尔之变,请皇上治臣欺君之罪!”图海听着,脸上放光。他一直困职在卫戍不能出征懊恼,听周培公出此绝招,心中大喜,忙连连叩头:“臣也愿立军令状!”旁边的周培公却嗫儒道:“只是……”康熙早跃然而起,绕着周培公兜了一圈,正待说话,见周培公面现犹豫之色,遂急急问道。“只是怎样?”周培公顿首道:“此辈原都是八旗精锐,便是晚辈旗奴,也都个个骁勇异常,只怕依势作威作福惯了……”康熙突然仰天大笑:“何愁他们不服?这有朕来作主——天子剑侍候!”外头李德全早听得明白,几步进来,从里头取出一柄宝剑,明黄流苏金子样在灯下熠熠闪光,双手捧了过来。康熙却用手一挡,转脸问周培公:“你如今仍是四品职衔?”周培公忙顿首道:“臣领此剑,即是代天行令,已无品级!”“斗志可嘉!”旁边跪着的明珠高声赞道,“臣以为周培公应进为从三品!”“正二品!”康熙大声说道,“待国士应有待国士之道——即晋封图海为抗远大将军,周培公为抚远将军参议道,加侍郎衔,火速依议处置!”周培公瞧了瞧图海,图海忙道,“三天之后,臣等在南海子阅兵。”“届时朕将亲往!”康熙说道,“你们只管放胆去做,朕将两门红衣大炮也赐给你们,荡平察哈尔后竟可不必回军,与科尔沁四千骑兵合击平凉,替朕拔掉王辅臣这颗钉子!”“臣——领旨!”“去吧!今夜即向各王府传旨,按名册征用旗奴,有敢抗旨者,立即奏朕!”像是没法儿的事,转眼之间便冰融雪消。望着周培公的背影,康熙不禁摇头赞叹:“真乃奇才……”索额图忙道:“确是奇才,万岁爷何不命他为主将?”康熙笑道:“也须得图海这样老成持重的宿将后阵,这个兵才好带。这群旗奴不是省油的灯啊!”明珠培笑道:“有这样的良将,全亏了主子的好调度,奴才也以为察哈尔不日可平!”康熙开心地笑道,说道:“今夜召你们来,原是要议亲征,却议出个这么个结果来——喂,熊老夫子发什么呆?”“臣在想饷从何来,”熊赐履道,“有兵无饷,怎么打仗呢?”康熙皱了皱眉头,良久方舒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眼下已无大难题目。饷么,先从大内挪出五万吧……”第四日便是阅兵日,天上还在下濛濛细雨,头天以图海奏报,说兵员征得三万一千七百余名,已经试校过一次。今日校阅后即进兵古北口。康熙起了个一大早,先至慈宁宫请了太皇太后安,又至太庙焚了香,因不想招人眼目,只骑了御马,由魏东亭一干侍卫簇拥着直奔南海子。南海子原是前明的上林苑,也叫飞放泊。顺治初年,傍海子修东西二宫,有一条九曲板桥蜿蜒通往海中之岛,名曰“瀛台”。方圆百里之间,茂林修竹,丘壑塘凹,自明初便放养了不计其数的虎、豹、豺、熊、漳、狗、鹿、麂、麋,因国事不兴,久不经营,早已荒蔓不堪。时近十月,园中红稀绿瘦,残荷凋零,更兼雨洒秋池,愁波涟漪,甚是肃杀。康熙一行方至仪鸾殿前,便听前头闪雷般炮响,一面被雨水打湿了的大旗在寒风中冉冉升起,上头写着“奉旨抚远大将军图。”木寨前旌旗蔽空,警跸森严,里头黑轮轮一片俱是持戈兵士,立成方队纹丝不动,因全是新从内库领来的装备的衣甲,看去十分鲜亮齐整。将台边和辕门外头,是九门提督府几十名校尉镇守,凶神恶煞般按着腰刀,一个个目不斜视。康熙瞧着不禁心头一热,点头含笑对熊赐履道:“图海这奴才配上周培公这帮手,真成了大将之才了!”熊赐履笑笑,尚未答话,忽然听前头有人断喝一声:“什么人在此骑马?下来!”几个人都吓了一跳,一齐瞧时,是个旗牌官手捧大令旗当门站着。一名护卫一见这阵势,将马一拍就要上前答话,却被另一个一把持拽住,低声道:“兄弟不可造次,瞧魏大哥处置。”魏东亭早已翻身下骑,将辔绳一扔,款步上前,对旗牌官悄悄说了几句。那旗牌官板着脸点点头,上前单膝跪地,横手平胸向康熙行了个军礼,说道:“图军门,周军门有令,万岁爷若亲临视察,可暂在辕门稍候。这会儿正行军法杀人。”跟在康熙身后的一个侍卫,是新进侍卫,年少气盛,冲马上前喝道:“你瞎了眼,这是万岁爷!”旗牌官脸一扬,冷冷说道:“下官晓得是万岁爷,若是别人,营前骑马就犯了死罪!”那侍卫“嘿”的冷笑一声,扬鞭便要抽打,后头康熙忽地黑沉了脸,喝道:“放肆!都下马!退下,拔去你的花翎!”说着,康熙便先从马上跳下,随行侍卫这才都服服贴贴下来。明珠便笑道:“这两个真要学周亚夫细柳营的故事了,咱们老老实实着点,真的让他杀了我们的马,怎么回去呢?”索额图却兴致勃勃地道:“只要旗开得胜,万岁爷不骑马也欢喜!”熊赐履笑着对康熙道:“请主子这边站,这里高些,里头情形都能瞧见。”周培公确实正在执行军令杀人,因事前申明今日大校,不料还是有一百多人姗姗来迟,周培公便命令将迟到人员一律绑送中军听候处置。中军参佐见人犯到齐,便上前向主帅图海禀道:“请大将军发落!”图海点点头,他虽为主将,却知康熙想试试周培公的才能,便不肯主持,只大声命令:“由周军门按军法处置!”周培公八字眉微微一蹙,大步走至将台口,濛濛秋雨已打湿了他身上的黄马褂,新赐的双眼孔雀翎也在向下滴水。他两眼冷冷一扫,偌大校场立时肃静下来,一声咳嗽不闻,三万军士铁铸似地一动不动。良久,周培公方朗声说道:“现在重新宣示抚远大将军军令……”几个“斩”字出口,下头跪着的一百余人已个个面如死灰。却听周培公又道:“图大将将这几条将令昨日已申明,今日仍有一百零七人应时不到,本应一交处置,念因国家用兵之际,择最后三名斩首示众,余下的每人八十军棍!”中军听到令下,炸雷般地“喳”地一声,便去拖人。立时,营中号角齐鸣,在秋风中呜呜咽咽回荡。不足一袋烟工夫,三颗血淋淋人头已高悬辕门。“本将军乃一介书生,原非好杀之人。”军营里一片死寂,周培公静静说道:“既然皇上寄我腹心,委我专阃,不能不勉从严令——余下的拖下去打,有呻吟长号者加打二十军棍!”这声将令传出,便听里头微微一阵议论,接着又是一片寂静,只听一阵僻里啪啦山响,竟无一人敢哼一声。熊赐履、索额图听得毛骨惊然,明珠虽撑得住,脸上嬉笑,心中也是突突直跳。瞧康熙时,脸上毫无表情。“将士们!”肉刑刚毕,便亮出图海洪钟般的噪门,“此一役,敌方乃是跳梁小丑,本不足出兵一讨。但主上正致力于南方军事,你们俱是朝廷拉石家奴,与国休戚相关,为国效劳,为皇上分忧,也是为你们自己身家性命——这是一层!”康熙笑道:“还有第二层。听这奴才说些什么。”“第二层,”图海又道:“本大将军知道,你们大都旗仅出身,身境贫寒,一两多的饷银实是很少——拼出死力打好察哈尔一仗,我保你们半世富贵!”他的话没说完,已被下头军士们的议论声淹没了。康熙细听时,再也辨不清人们都说些什么话,心里不禁一沉:“怎么扯这个,明显没钱嘛,打哪来的什么‘半世富贵’?”正理会不得,周培公又说话了,声音比图海还响:“尼布尔乃元世祖正统后裔,家中有金山银海!我曾略查史籍,仅库存黄金,当不下一千万两!家中私财比书载要多出几倍!城破之日一半奉交皇上,一半拿去你们均分,大将军和我一文不取!”康熙听着,不禁“噗噗”笑出声来。此时军营内上下一片,到处是兴奋的鼓噪之声,有的惊叹不已,有的啧啧称羡,有的攘臂雀跃,大呼:“端了狗日的老窝,把金子掏出来!”方才杀人时的紧张气氛一下子变得活跃起来。熊赐履在旁笑道:“此乃淮阴侯驱三秦将士东下的故伎。小人喻以利,目下确也只能这样啦!”明珠也道:“万岁爷不知留意没有?他这六个‘斩’字,惟独没有‘抢掠民财者斩’。”康熙听了没支声。他当然留意的,但这干人原本就为发财而来,不给军饷,叫两位将军用什么去激励军心?良久,康熙方叹道:“这是权宜之计,成功之后,朝廷出钱粮补贴一下,再免几年赋税,慢慢拘回吧……”正说着,便听到军中鼓乐齐鸣,图海和周培公已端庄、整肃地迎出了辕门再展奇谋出了平凉,已是夕阳西下,城外军营大寨中篝火升腾,军炊冉冉而起。隆冬的白杨像一只只凉硬了的毛笔直刺天穹。暮霭出六盘山灰暗阴沉。泾水沿岸的两边,皆已结成坚冰,只余下中间窄窄的一线流水,在夕阳半闪烁着粼粼金光。在枯水季节,泾水已是投鞭可断,跃马可越的小溪,不成为天然屏障了。这是王辅臣的军营。王辅臣的仗一直打得顺手。十一月时值隆冬,他所统率的三军连下贡昌、泰州、平凉二十余城,逼得张勇龟缩至州,寸步不敢东进。“初闻洛阳、太原的清兵自潼关、函谷关入陕,王辅臣还不在意,只命汉中守将王屏藩拦住,但听图海会同科尔沁骑兵自伊克昭过来,仅离此三百余里,便顿觉事态严重。他怎么也弄不明白,图海从哪里带出这支兵,又怎么突然出现在甘北?来无影,去无踪,兵家素来最忌。听到急报,他连晚饭也没顾上吃,一边令人召王屏藩来援,一边带着中军参佐们出去巡营。原来图海和周培公率军扫平察哈尔,只十二日工夫。康熙紧张地忙碌了一夜,下令将缴获的金银大部留作图海军饷,一部调拨给驻守洛阳的瓦尔格,令他急进潼关攻打西安,扰乱王辅臣后方,牵制汉中的玉屏藩部,急令图海乘胜从间道伊克昭挺进陇东,与退守至州的张勇击平凉的王辅臣,西线的局势立时倒转,反守为攻。与王辅臣们同时巡察军营的,还有从北京放回来的儿子王吉贞,将军龚荣遇。龚荣遇心情也不好。他本是吴三桂的心腹大将之一,与王辅臣为副,本意是吴三桂控制王辅臣的手段,而现在他却感到很为难,清军统帅周培公是他从小一块长大的奶弟,情同手足,老母尤其疼周培公,而自己也特别喜欢他,如今,作为敌对双方,他又怎么办呢?想到这儿,使对王辅臣道:“我真不明白,军门一直向西打为的是什么。他们既从北来,我们何不东归避开?那样,我们与王屏蕃会合,一起东进,不就能与周王合兵吗?”“西方是极乐世界。”王辅臣苦笑道:“《说兵》上有句话,‘何立从东来,我向西方走’。想不到吴三桂如此待我,真叫人寒心。粮饷一概没有,不能不打我自己的主意啊!向东与王屏蕃会合,当然眼下可维持一时,但图海与张勇在此合兵东进,瓦尔格从东夹击,我们能支撑了多久!”“阿爹……”这时,王吉贞嗫懦了一下,想说什么又住了口。王辅臣转过脸来审视了一下儿子,问道:“又想劝我归清,是么?”龚荣遇听得心中一惊,与清军大战在即,三军主将心里想着这个!看来他一意西进,也是想占一块地盘,进可与朝廷索价,退可与西藏联络自保。王辅臣道:“归清也不是不能想,与吴三桂相比,康熙是英主,我心里是有数的,我是被迫无奈的呀!”原来,王辅臣一开始起兵叛清,杀莫络,都是受到手下的部将逼迫而被迫干的,这些部将受到汪士荣的煽动蛊惑,发动兵变,他是被兵挟持才不得已而为之。其实,王辅臣又怎么能忘却康熙亲赐银枪和让他全家脱籍抬旗,改隶汉军正红旗时说的那番推心置腹的话:“你好自为之,”康熙沉着地说,“朕本想留你在京供职,朝夕可以相见,但平凉重地,没有你这样有能为的战将,朕更不放心,西南边麻烦事很多,朝廷要倚仗你马鹞子呢!”“朕不是对什么人不相信。”康熙显得有点激动,双目闪烁生光,“朕委实舍不得你这样的人才远离北京在边陲吃苦。”他一边从两支银制蟠龙豹尾枪中拿出一支,加重了语气说道。“这对枪是先帝留于朕护身的。朕每次出行都要把它们列在马前——朕知道你在那边过的并不如意……没法子,钱一多半都给人拿了去嘛——你是先帝留下的臣奴,赐别的东西都不足为贵。这里把枪分一支给你,你带到平凉。见枪如见朕;朕留一支在身边,见枪如见卿——”说着,豆大的泪珠已淌了出来。想到此,王辅臣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悔恨不已。龚荣遇看了看王辅臣,笑道:“大帅这样想,实是三军之幸,不过,只怕下头不从,也是枉然。”“不从?哼!”王辅臣冷笑一声,道:“当初逼我的那些人都花天酒地了,谁有心长此以往;打仗能靠住……吴三桂也陷到泥坑中了,顾不得我们这些人了。”龚荣遇心中明白,事实确实如此。王辅臣陡地勒住缰绳。此时天已皆黑。看不清他脸色,只像剪纸影子似地一动不动,良久才听他断然说道:“不行!这一仗非拼死打好不可!打赢了还可议降;打不赢,都难逃康熙诛戮!”龚荣遇和王吉贞不禁默然,事情明摆着,不战而降,败而后降,都难逃活命!“你们打起精神来!看城北那座虎墩,上有石楼,又有水井。”王辅臣指着模模糊糊,卧虎一样的一座小山丘说道,“当初进平凉时,我第一件事就是想在上头驻兵,屯粮——那座虎墩便是守住平凉的命根子——吉贞,你替我亲自守好它。只要图海攻不下它,冰天雪地里后道一断,他就只能束手待擒,打赢这一仗,我们就能进退自如了!”说完,王辅臣将鞭狠抽一下,坐下马长嘶一声,四蹄腾空狂奔而去……第六日清晨,图海大军已经沿河北岸,与平凉城遥遥相对。按图海的想法,夜里带领三千骑兵来个突然奔袭,先使王辅臣措手不及,然后再将大军驻扎城北,与张勇合兵,必定取胜。周培公听了沉思道:“将军这法子好是好,但只怕吴三桂那边也有动作,王辅臣乃小人,反复无常,若得兵饷,反而于我不利,我军粮草虽有点,只是粮道遥远,只利于速战。您是名将,您的战法王辅臣已是熟悉,这样的打法恐有不利。”因此,后三百里他们走得相当缓慢,藉此保存体力,以便接敌后进行急战。大军一至径河,中军将令便传了下来,立即扎寨结营,埋锅造饭。各营管带速派哨兵了望,按区防守,违令者斩。将令一出,中军,前左右翼,后左右营一齐按令行动,沿河扎寨,汲水刨坑,砸钉扯帐。吃过午饭,王辅臣听说对方扎营,便带了众部将亲临径河南岸巡视,眼中图海中军大营赫然暴露在前,沿河十里左右两翼平头安寨.不禁诧异。遥遥望见对岸一群兵将簇拥着图海和周培公,也在窥视自家营盘,指指点点地遥望虎墩,便在马上双手一揖,高声叫道:“图老将军别来无恙?王辅臣这里请安了!”“是马鹞子啊!”图海也大声笑道:“当年在京与君论兵,共谈国事,不想一晃数载,今日竟以兵戎相见,人间沧桑多变,良可叹息!观君用兵,似乎并无长进,想是近年来只顾了谋反,未读兵书之故吧!”王辅臣扬鞭大笑,说道“老将军昔年纸上谈兵,便是‘品’字形营盘,如今不也不将‘品’字倒了过来。大营在前,瞧起来却像个‘哭’字!”“哭与笑字相似,王将军不要误看了!”周培公袍袖一挥,说道:“相书上所谓‘马脸容’,哭为笑,笑为哭,颠倒迷离行迹难测——将军不见中军大旗乎?图军门既为抚远大将军,自是以抚在上。将军若能弃兵修和、归附朝廷,仍可进爵封侯。国家正在用人之时,切莫蹉跎自误。图帅这边早备羊羔美酒,愿与将军高歌长谈!”周培公说着,四处搜寻龚荣遇,却未见到。王辅臣听了,冷笑一声道:“想必你就是周培公了?劝你回去好好读书,休在本帅面前舞文弄墨,国家承平之日,自少不了你一顶纱帽儿,何必在此金城汤池之下碰得头破血流,沦为我的刀下鬼!”周培公呵呵大笑道:“金城、汤池?你晓得什么叫金城、汤池?我主万岁爷以天下百姓为干城,你王辅臣却想割据平凉作威作福,不顾民间疾苦,拆民居以为军营,卖民女以充军饷,驱三万渡兵,离家西进,离散了多少妻儿子女?似你这般心肺,便有霸王之勇,难逃乌江自刎之厄……”周培公话未说完,王辅臣这边早已箭如飞蝗般射了过来,图海等只好缓缓退下。随后,王辅臣手下一部将率千余骑自西翼跃过径水杀过来。这是王辅臣已想好的,要先趟一趟图海这汪浑水,看他的兵究竟有多能耐。图海和周培公两人在中营的土包上,各擎一杯酒,碰杯对饮。只气得敌将狂叫乱喊,无奈而退。战斗很快结束,图海检查伤之人数,共斩敌兵百八十余骑,清兵死伤仅五十余人。而王辅臣自以为这次闯营探得了图海大军的营盘虚实,于是第二天晚上决定大举劫营。夜幕降临了,径水两岸冰封大地,一片沉寂,对垒的营阵逶迤二十余里,星星灯火在黑夜中闪闪烁烁……偶尔传来一两声号角声和军营中的击杯声,在这不安的寒夜里,显得耸人毛骨。突然,径河下流火光一闪,接着便响了呜嘟嘟的号角,震天的号炮,密不分点的战鼓,鸣镝的火箭也怪叫着飞向清营,这是张建勋、何郁之在攻打左翼清军,马一棍的五千人像潮水般越过任水上游,呼啸着冲向图海右翼前营,流星般的火箭明射了过去。立时,四处狼烟滚滚,烈火熊熊燃起,红的、黄的、紫的光焰映红了半边天,烈火中响起僻啦爆炸声,帐篷被烧,升起的飞灰在空中盘旋起落,散发出浓烈的焦糊味。顷刻间,图海各营的号炮也响了,地动山援一样的鼓噪声,同时从四面八方发出,左营、右营、中营分别从北边、西边,擎着火把齐回前寨增援,星星点点密密麻麻。“风高放火,月黑杀人,马一棍不愧响马出身!”王辅臣伏在中路,紧张得浑身冒汗,眼见诱敌成功,不禁大为振奋,按捺着激动,大声命令:“弟兄们,生死在此一战,杀呀!”说着翻身上骑,直冲清军中营。眼见中军大帐灯烛辉煌,却连一个人影儿也不见,王辅臣不禁一楞,便勒住战骑,不再向前。正苦思对策,猛听炸雷般一声响,埋在大帐下的火药冲天而起,将一座座牛皮大帐掀得无影无踪,大片的士兵倒在了血泊中。王辅臣心知不妙,料定图海必在附近埋伏,急忙命令众将,严加防守。忽然马一棍的传令兵急匆匆赶来,禀道:“报大帅:马军门打了一阵,里头的人全都退走,并不交战!马军门恐怕中计,命我前来禀报……”一语未了,张建勋也来报,说敌人后营根本没来增援前营。王辅臣暗道不好,正待吩咐撤兵,却见四周火起,全军已被清军团团围住,逼了过来。最后,这场由王辅臣发动的夜袭偷营战,却以自己拼死突围,退守虎墩而告终。经过一夜的厮杀,径水两岸,尸骨遍野,血流成河,断剑残戈丢弃得满滩皆是。双方点计伤亡的结果,清兵损失四千,王辅臣损兵折将一万多,单是阵前死亡的便有六千余人,由于双方兵力损失很大,图海命令三军休整七日,方移营过河,屯兵于平凉城下。刚安定下来,图海和周培公二人骑马绕城一周,例沿城北向西来至虎墩下头。这个虚墩从远处瞧,不过是一个土丘,近前细查,方知险要,王辅臣为屯兵方便,环着“虎”腰削出一道平台,墩下又修了许多石洞,只靠城门一端有一线石梯直通虎头顶端,上头有一座方顶圆的小庙,临北一面有一座石楼,在屯墙上可与城中呼应,恰如一只卧虎在眈眈地雄视平凉。“平凉城修得真结实,”图海叹道,“全是大条石包面儿,只怕红衣大炮也表不坍它!”周培公一时没有言语,只默默审视虎墩,良外,呼了一口气,方答道:“此城北据六盘,南扼陇山,为甘东门户,自汉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数千年经营,岂有不坚之理?若能从容地打,这座城并不难下,饿也要把王辅臣饿降!”“你看在这城下埋火药如何?”图海说道,“只要炸开一个缺口就好办了。”“都是砂土地,护城河的北面又没有冻,”周培公摇头道,“挖地道恐怕不成,再说火药也不够。”图海见周培公只是打量虎墩,便笑道:“看样子,你还是一味想打虎墩,在上头架炮直轰城内。那敢情好,只你瞧瞧这形势,没有六七千人死伤,上得去吗?”周培公点点头,说道:“是啊,总得想个万全之策啊!”此刻,王辅臣听到图海他们查看虎墩,也带着龚荣遇赶来。这一仗打得他十分惨,血本几乎赔尽,城中实有兵力不足七千,加虎墩上的守兵,不过九千余人,都统马一棍死在乱军中,何郁之带了一部残兵不知逃往何处,只龚荣遇兵员却无损伤,其余逃进城的三千,皆是惊弓之鸟,害拍打仗了。这一仗使王辅臣痛苦懊恼极了。他恨吴三桂当初逼他走上这条路。当时之时,图海营中收到北京的诏旨与邸报,其中有一份康熙手谕:抚远大将军图海,抚远参将军周培公:军报已悉,欣知二卿径河大捷,朕感之奋之。今岳州吴三桂贼势已日趋途穷。近闻急报,贵州有一万逆军来援,此势若成,则西凉军事又呈胶着矣!谨录二首凯歌赐卿,尚盼再振余威,急下平凉。国家岂吝高爵之赐!下头却是两首古诗,不及细看,例看邸报。一件是孔四贞归京,康熙接入宫中荣养;一件是孙延龄反正归清之后,吴世琮曾诱之以军饷,在桂林城外被杀;查明汪逆下落,擒拿归案云云。图海兴奋地说:“吴三桂快土崩瓦解了!”“汪士荣”,周培公没理会图海的话,望着帐外,陷入了沉思,喃喃自语道:“我久闻大名,实在想见一见他,”他的目光又回到烛光上。王辅臣万万没有料到,图海、周培公竟用火攻打下虎墩,还烧死了他儿子王吉贞;他只好缩到平凉城中坚守。他在城头看见清兵架起二门红衣大炮,心中一阵发凉……他知道此炮威力极大,射程达七里,是洋人应康熙之请专门设计的,当年专门为保卫京师用的,却不想康熙将它派到这儿来;又向岳州派去二十门……他又一次恨吴三桂。他却见清军方面有一人单骑来到城下。周培公青衣小帽,单骑来到城下,身后清兵已退却数里之外。“城上守军!我乃大清抚远参议将军周培公,奉大将军之命,要进城找王辅臣将军!”周培公在马上大喊。王辅臣一见是周培公,无名之火升起,“呸”的唾了一口,说道:“你又使什么诈计?不在虎墩等死,进城做什么?”周培公朗朗一笑;“将军不要意气用事!目下情势你我心中清楚,我来与你指一条生路!”“好!且先放你进来!”城门“咣”地下了闩,吱吱呀呀开了。周培公纵马正待入城,远见一骑飞也似地狂奔过来,那人至城前下马,两手朝周培公一拱道:“你我同入此城如何?”“足下何人?”周培公打量来人,美国修眉,长袍表衿,恰如临风玉树,飘逸风流,一见便生好感,遂一边并辔策马入城,一边笑问:“你是探亲,逢了这里打仗,入不得城么倒赶得好巧。”那人说道:“正是呢!我前日已到了,只是那时打得凶险;四门不开,难得进来,今日倒借了吾兄的光了!”说着便笑。周培公听着,想此人真能钻空子,便笑道,“什么要紧事,这可不是探亲的时候呀!”“是么?”那人突然仰天长笑,“我怎么觉得这座城不至于就那样险?”周培公顿起惊觉.便试探着问道:“何以见得呢?”那人扬鞭高声说道:“大周吴三桂麾下五万军马来援此城,旦夕可至,试问,此城何险之有呀!”两个人此时一问一答,连正在令军士关闭城门的张建勋也听愣了,忙绕到马前,打量了一下,笑道:“是老汪啊!你来了,也不给我打一声招呼,我还道是姓周的带的随从呢!”周培公便问:“你们认识,请教足下台甫?”“我们是老相识了!”那人笑道,从背上抽出一管玉萧,轻盈地舞弄了一下,说道;“不才姓汪,名良臣,字士荣的便是!想不到吧?我们竟是两国使臣进了平凉!”“久仰久仰!”周培公心中猛地一惊,又激动,又惶恐:数年来曾多方搜寻此人情报,又多次听傅宏烈说过,汪士荣清秀儒雅,状如处女。今天见了怎么心气如此高傲;想了半日方明白,他今番到这里来,是为给王辅臣打气壮胆,不能不外强中干,不由心中冷笑一声。王辅臣又一次没有料到:吴三桂特使与清兵使者同时来到平凉。他一琢磨,顿时悟出自己已成为重要力量被双方争取。这对自己有利,且看他们相互斗争再说。“大帅有令,传请汪先生,周先生入衙!”一声递一声地从中堂传了出来。须臾之间,大炮三响,总督行辕中门“咣啷”一声洞然敞开,两行亲兵锦衣花帽,饰佩一色,握刀昂首怒目疾趋而出,在夹道两边井然有序地排列着,众护卫将寒光四射的刀枪虚靠在肩上,排成一道刀廊,正堂前天井上的油鼎下烈焰熊熊,冒着青烟的沸油发着“丝丝”的响声。气像森严恐怖得叫人透不过气来。汪士荣看了一眼周培公,见他正睨视那油鼎,不禁一笑,即见龚荣遇按着宝剑大踏步出来,当阶立住了,将手一让,冷冰冰道:“大帅甲胄在身,不能相迎,请!”周培公暗自提足了气,整整衣冠,跟在汪士荣身后摇着方步走了进来。“辅臣兄久违久违!”汪士荣当庭一躬,又对四座军将团团一揖,朗声笑道:“一别数年,将军当年风采犹在,虽说战事暂失小利,雄风虎威依旧么!今汪某提师五万,前来援救,三日内可达平凉,当与图海会猎甘东,抖我汉家威风,横扫丑虏!”“嗯。”王辅臣脸板得一丝儿笑容没有,转脸问培公道:“你是谁?怎么进了我这方寸之地,连姓名也不报报。”周培公听了,抬头看看王辅臣,突然笑道:“我乃荆门书生周培公,你方才请进来的‘周先生’就是了。既云‘请’,便当以礼相待,为何一进门就以刀枪油鼎相迎,见了面却端坐不动,状同刑讯?漫说上国天使不拜下国诸侯,即从平交而论,窃以为将军殊失主人之道!”王辅臣被他这话噎得一怔,按着心头怒火冷笑道:“好一张利口——汪先生请坐——我来请问你周先生,你我两军对垒,胜负未分,你进城见我,有何赐教啊?”“胜负未分!”周培公纵声大笑,将军以三万精兵与我会战,弥日之内十损其八。如今坐守空城,内无粮草,三军面带菜色;外无援兵,被我团团围困,敢问‘胜负未分’这四个字,据何而云?实乃大言欺人!”话音刚落,只听“啪”地一声,王辅臣拍案而起,手指周培公问道:“虎墩可是你烧的?”王辅臣想到王吉贞惨死,目光陡地一闪,嗓音立时变得暗哑阴沉,“那么大总爷王吉贞也是你害的了!”周培公此时方知上面烧死了王吉贞,心里暗吃一惊,略一沉思,昂首说道:“不错,虎墩是我所烧!”“你瞧着那边!”王辅臣脸色苍白指着外边油鼎,“休管我有粮无粮,有援无援,——既然你害了我的儿子,那便是你的葬身之地!”“是你自己害死了你的儿子!”周培公盯着王辅臣,目光亮得有点叫王辅臣不敢正视,当今万岁为你削去库籍,委以专阃,寄以腹心,建立开府,位极人臣,你无端造反,是为臣不忠;万岁不计你弥天大罪,放王吉贞归陕,你陷他于死,是为父不慈;今抚远大将军奉圣命着我前来晓以大义,劝你归诚,你相待无礼,出言不逊,是谋事不智……”“拿下!”张建勋心里一直窝火,见周培公如此强硬放肆,朝汪士荣瞥了一眼,大喝一声道。他的几个亲兵“喳”地答应一声便扑上来将周培公双手反擒过来。“……三军将士从你王辅臣数十所,如今势如累卵,命如悬丝.你竟悍然不顾,乃是为友不义;城中百姓翘首盼望干戈化为玉帛,你一意孤行,欲陷平凉于血海之中,是心地不慧……”周培公脸胀得通红,一边挣扎,一边大声说着,已被捆得结结实实。军上们便把他往外拖。“回来!”旁边立着的龚荣遇已是五内俱焚,看到弟弟被捆,气得浑身发抖,大叫一声道:“谁他娘的敢?”便大踏步上去,用剑割断了绳子。他这几年虽然读了不少书,但是此时一急,本相便露出来。随即转身对王辅臣道:“既同是来请,请大帅与汪先生一体以礼相待——哪个王八蛋敢乱来,老子宰了他!”龚荣遇这么发疯地一闹,大厅上人们都看呆了。张建勋面子上实在下不来,于是双方各拔剑在手,怒目而立,顿时,大堂上变得似古庙一样死寂。“荣遇你……”王辅臣心中大惊,但很快冷静下来,现下大部分兵士都是龚荣遇部下,只说了半截,又叹口道:“哦……是辅臣糊涂了。周先生,你也请坐。方才你的话虽说有些冤我王辅臣,却也不无道理,但既说我犯了‘弥天大罪’,你又何必来此?”周培公抚着疼痛的肩臂,用刀子样的目光扫了汪士荣一眼,稍稍平静一下激动的心情方道:“弥天大罪可用弥天大功来补,将军以往是受人愚弄,方才铤而走险,朝廷已经降旨,一旦弃暗投明,岂无一赦之理;图海与培公愿以身家性命相保!”“不料来到此地,能听到如此妙音!”汪士荣格格一笑,突然又冷冷地道:“说得真好听,犹如钓天之乐——你保王将军,谁来保你呢?辅臣兄,此人狡诈异常,你损兵丧子,还没有吃够他的苦头?今图海二万疲兵屯于平凉坚城之下,将军再固守二日,我五万天兵即可抵达。图海插上双翅,又能飞往何方?甘陕定局,川黔滇的后继大兵,便源源而来,将军,据此三秦要塞,东临中原,何愁传业不成?”万余众将听他这番游说,又是一种道理,不由面面相觑。龚荣遇上前说道:“先生这话也很中听,只是有几分可信呢?”汪土荣笑道:“我在此与守城将士共存亡,我的性命不是性命?三日内如果大兵不到,龚将军割我汪某人头,以谢三军!”周培公听了一晒,在对面欠身说道:“我想请教汪先生,你怎知有五万兵来援?”“我从云贵赶来,焉有不知之理?”“那为什么不随军同来,却空身入城?”“这有什么奇怪的?”汪士荣笑道:“我特地先来报信……”“是后边援军在兼程赶来,对吧,嘿嘿,原来也是疲兵!”周培公笑道,“至于说有五万,也的确可疑。如今吴三桂总兵力不足五十三万,三十余万在岳州,十七万散处长江,汉水一带,云贵川三省驻军不足六万,你从哪里弄来五万援军?”这一句话钉得结实,汪士荣方知对手是劲敌,身子一挺说道:“我汪士荣乃名士,自幼游学天下,从来以诚待人,不知欺人二字,从何谈起!至于五万精兵的来处,又何必要禀知你周先生呢!”此时大厅之中你一言我一句,竟是两方来使在唇枪舌剑了。王辅臣被方才的事闹得心乱如麻,举棋不定。此时,他倒拿定了主意:要让周培公去考校汪士荣,自己可以腾出空子来好好想想。“谁知你欺人不欺人——仅有老弱残兵不足万人,兼程三千里,竟自夸说五万!”周培公说着,心里掂量:这样争论,两方旗鼓相当,终是击不垮汪士荣的,便口锋一转阴沉沉笑道:“‘过江名士多如鲫’,若论你这名士,倒真的是名闻遐迩,初学三秦,壮游三吴,踪迹遍乎南国,琴书携遍天涯,饮酒金陵,弹棋梁园,惯萧吟,精诗词,会围棋,能双陆,潼关去西,武昌何南,无论通衢大市抑或云岭曹溪,谁不知你汪士荣?”“岂敢!”汪士荣愈听,愈说心惊,此人竟这样熟知自己!想想不能示弱,便道“尚望赐教!”“平心而论,我周培公自思有三不及君。”周培公见他脸上微微变色,知道攻心奏效,索性放开了说,他抚着手背,看了一眼龚荣遇。龚荣遇也正用钦佩的目光注视着他,四目相对,龚荣遇连忙闪开。“敢问哪三不及?”汪士荣乘机揶揄道:“你如今在图海营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正吞吐豪气,叱咤风云之时,除了头上这条尾巴不及我汉家装束,竟还有三不及吗?”“美风仪,美姿容,举手投足温文而雅,状如处女顾影自怜,貌若潘岳羊车投瓜。周培公邯郸不能学步,行路无人横送秋波,今生今世不及君!”周培公屈指说道:“二,纵横捭阖于诸侯之间,长歌啸吟,挥洒论文,谈锋一起,四座风生,提笔千言顷刻即成,临危不乱,神气自定,古之张良不过如此!此亦周培公不能及也!”汪士荣听了周培公连篇累牍地夸奖自己,不觉一阵阵寒意袭来,怕是自己对对方一无所知,而对方竟对自己了如指掌。好半天汪士荣才回守神来,一欠身笑道:“哦,岂敢,岂敢!”“至于三!”周培公又屈一指,“若论阴险狡诈,心藏祸心,叛君王、欺父兄、背恩义、卖朋友,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种种千奇百怪的行径,不仅周培公不及,在座诸公亦望尘莫及!”众人起初听他滔滔不绝在夸汪士荣,正不知是何缘由,始闻他这番凌厉尖锐的讥刺,先是一愣,接着便发出一阵哄堂大笑。汪士荣像被人重重撞击了一下,身子坐在椅中竟闪了一下,心中的血与泪,恨与仇和着苦水一齐涌了上来,面色顿时胀紫了,但他毕竟阅世很深,眼皮一闪逼视周培公道:“周先生,你能如此作践人,是自娘胎带来,还是后来跟人学的?如此说来,我也有三不及君,运机用兵,狡诈不测,吾不及君;大言恫吓,乘人之危,吾不及君;吾名良臣,君名培公,其野心之大见于姓名,吾不及君!”他虽然不倒架子,但如此无力的攻击,已觉左右维艰,招架不来,连张建助也不禁摇头不满。“孟子曰‘今之所谓良臣,右之所谓民贼也’!”周培公引用孟子的话,痛加驳斥,眼见汪士荣睑色青红不定,坐也坐不稳,便索性全兜出来:“我岂敢作践你?吴三桂是你多年旧主,你背着他与尚之信勾连;傅宏烈赏识你的才华,与你结成八拜之交,你竟借吴世琮之手残害他,这是不是无君无友?你欺母淫嫂,气死糟糠之妻,这是不是无父无兄无妻?”这几条,除尚之信与汪士荣勾连是周培公据情猜断的,其余都是从兵部、刑部的存档中,札子里和邸报中留心查阅来的,命中率既高,语气又毫无矫饰,显明堂堂正正。这几条罪名一列出,满厅将住目光射向汪士荣,要听他如何申辩反击。汪士荣脸色一下子由红变白,又由白变黄,他沉默着,失神地望着远处,双手迟钝地在身上搜寻,好容易才取下那枝玉萧。周培公却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大声说道:“天地间人都有五伦,你汪士荣五伦皆乱。你空有一身好才学,一副好皮囊,投身贼匪,自戕自身——生不能取信于天下,死又有何颜重会你兄!”周培公立起身来浩然长叹,“天乎天乎!你何必降此衣冠禽兽与人间?”在这样连珠炮的攻击下,汪士荣已完全没有回击的力量,只抖着手举萧欲吹。恰在此时,却听拱辰台的午炮轰鸣,知是午时已到了。“要引萧而歌么?”周培公道:“你还是听听我大清康熙皇帝的歌罢!”话刚说完,便听到虎墩上几声破空巨响,两门红衣大炮的怒吼打破了厅中沉寂。几颗巨大的铁弹夹着火球掠空而过,“轰”地击落在总督府后院,大地摇撼,摆着酒宴的后行签押房和东花园已被扫为平地。汪士荣静静听着,突然“哇”的喷出一口鲜血,一翻身便倒在椅下。众将知周培公说的都是实话,竟无人肯来扶他一把。周培公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对手,苦笑着摇了摇头。一会儿,汪士荣似乎清醒了一点,倒在地下,将手中玉萧向石板一摔,立时断成两截,口中喃喃说着什么。“你说什么?”周培公跨前一步,眼中竟迸出泪来,“告诉我,当办即办……”“我说……”汪士荣惨笑道,“不枉死于你手,……真是知音知心,……我死之后……盼……盼……”他的头一歪,这句话永远埋在心里,去了。汪士荣当场被骂死。王辅臣惊得浑身起慄。他原是被众将逼着胁从的,再环顾众人,龚荣遇、张建勋等和廊下牙将一个个都如木雕泥塑一样,又想想康熙皇帝对自己的恩宠,赠送豹尾银枪,放回自己的儿子,不觉泪下,摆摆手说道:“周先生,望勿食言,我……我……降了。”王辅臣既降,平凉失守,但是,西北吴军的根本却未受到决定性打击,从四川入侵陕西的王屏藩部仍有着相当战斗力。这王屏藩本就是吴三桂手下一员猛将,有勇有谋,且对吴三桂绝对忠诚。当他在汉中听到王辅臣降清的消息,一方面是愤怒有加,可另一方面却似乎更坚定了他要顽强进击清军的信心。此时,他全面整顿自己的防务,以迎接图海大军的挑战。王辅臣降清,周培公回到京师继续为康熙出谋划策,而图海则率整个西北的全部清军围剿王屏藩。于是,图海与王屏藩即互相你来我往,各有胜负,似成鼎立之势。玉屏藩似乎不能前进,图海也不能将其消灭,但是,对于整个战局来说,他则把吴三桂的一支劲旅牢牢地牵制在了西北战场,使其不能南下支援更为重要的湖南战场。毫无疑问,真正的较量是在湖南……二十七、亲征大战吴三桂见众人既不说话也不离去,好生奇怪。他不知道他已经在迷睡中过了三天三夜,而这三天三夜又着急死了多少人,害怕死了多少人。正面战场始终在湖南。由于吴三桂想依湖南为根基稳定向前,并称王建国,欲巩固湖南而后北进,因而坐失良机。这一停顿,使清室中央有了喘息之机,大兵源源开赴湖南一带合力阻截,又迅速分化击破其余叛乱省份,致使吴三桂再图北进已是不能。于是,吴三桂只得由战略上的进攻变成大兵压境下的战略防守。惨烈的战争在湖南地区延续了八年!辉煌的一瞬吴三桂一开始就很明白,清朝拿不出名将和他抗衡,鳌拜被囚禁,多铎、多尔衮已早不在人世,拿不出劲旅和他的关宁铁骑为班底训练出的铁甲步骑较量,必定要倾全国之兵力来对付他。那时,其他各地乘机而起,八面夹攻,清军岂不迅速瓦解崩溃。所以吴三桂开始对清军向湖南集中并不在意。他甚至感到是一种巨大的刺激和鼓舞,是一种无上的骄傲,以他的威名而成一块巨大的磁石吸引了倾国之兵来围剿他!若康熙蔑视他的存在,不在意他的举兵的话,他的自尊心,一个著名的统帅的荣誉感是受不了的。吴三桂毕竟是个职业军人,他太重视军队实力本身,而看不到或不重视全面较量中军队之外的更为基础的力量。康熙皇帝行动迅速,他绝不敢轻视面临的这位对手。康熙知道,吴三桂统兵以来,几乎没打过败仗,说他指挥的军队是百战百胜之师是毫不过分的。就其治军、领军、战役运筹以及作为将领必须具备的素质而言,吴三桂都可以说是天性异禀,才能非凡!当年大清全部占领辽东之时,吴三桂的关宁铁骑就像大海涛中的礁石,傲然孤守宁远和山海关孤城,与清军八骑劲旅厮杀恶战不休,其勇猛,其胆识,其才智,令皇太极敬畏。在吴三桂的时代,清不能从山海关入主中原,对北京的侵犯只得绕道蒙古。而雄才大略的多尔衮,对吴三桂的防范遏制,也是建立在敬畏其神勇的基础之上的。在清室皇帝和亲王中,大约只有皇太极、多尔衮能使吴三桂不敢妄动。康熙深知自己不是战场上成长的皇帝,他只有依靠自己的政治天才来弥补军事上的不足。他必须调集所有力量来对付这个为清室打下三分之二江山的赫赫统帅。康熙认为,他能将吴三桂平定了,就足以对付天下任何叛乱。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一开始,康熙就明白,依靠汉兵绿营兵战胜不了吴三桂(清制,汉军挂绿旗,故称绿营兵;为境内常备军,一般总数在十万左右)。战胜吴三桂,必须依靠八旗劲旅,必须搬出大清精锐的老班底!吴三桂在湖南一喘息间,康熙就一口气派出了五位满人亲王统率大军南下:顺承郡王勒尔锦封宁南靖寇大将军,总督师;安亲王岳乐封定远平寇大将军,出江西;简亲王喇布封扬威大将军,镇守长江北;贝勒尚善为安远靖寇大将军,率二十门红衣大炮守岳州;康亲王杰书出浙江向西攻湖南。当时动员到湖南战场上的总兵力达七十余万,可的确是真正的全力以赴!以致北蒙古的察哈尔王叛乱欲攻北京时,康熙已无兵可以抵御,只有征发满州旗主的家奴组织军队。而对西北,则只派大将军图海统兵,贝子洞鄂骑兵进击。对广东、广西一带则派巡陲领兵分化进攻。对付吴三桂,康熙用了十分之九的力量,可谓是倾巢出动!这是当时的总体态势。吴三桂重振当年的雄风。为了爱妾陈圆圆,“冲冠一怒为红颜”,率领五万关宁铁骑狂怒入关,势如破竹,一日千里!为了树立自己的威名,挥师南下,横扫大半个中国,无人匹敌!面对康熙七十万大军源源不断地涌来,他一点也不畏惧,反倒有一种刺激与兴奋……多少年不打仗了啊!他梦想着凭借自己的威名和雄壮的队伍,挥师北上,横扫整个北国,开创一个新天地。他顶盔贯甲,威风凛凛到大营坐在中军大帐——白须飘拂,大红战袍,乌黑的铁甲,锵然发出细脆的撞击声,腰间一柄斩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的斩将刀。一种勇气使将士们斗志大涨。“本王今日亲坐中军统兵御敌,诸将听我号令行事!”他威严地开始了点兵点将。“清兵将士七十余万向我湖南境内压来,由五位亲王统兵,这位康熙小皇帝与我大周要展开倾国大战。“我视其七十万大军如草芥耳!”他轻蔑地一笑,继续道:“我料他们大军开到江北,必不敢动。我军先迅雷不及掩耳地拿下湖南各重镇,使我军无后顾之忧,然后掉头与清军作战!”“听清没有?”“谨遵王命,誓死杀敌!”吼声一片,响彻军营。“攻城要猛烈!要在旬日之内清理湖南全境!违者斩!”他拿起令箭,连续发出十三支将令,每将员率精骑五千,十日粮草,疾风闪电般向各重镇要塞扑去!也是清兵闻风而退,残兵不足以挡其锐锋。吴三桂的十三员大将在七天之内全部攻下湖南重镇。吴三桂笑了。他相信他所训练出的军队的神威!将将军们一起又一起来交令时,吴三桂大宴请将。他举起与军兵同饮时的大酒碗,扬声激励将士们:“众将军兵士们,若我大周军队能歼灭一批又一批来犯清军,不出三年,长江两岸尸横遍野,康熙将无兵可派!那时我大军北上,势如破竹,大清将逃到关外!华夏将全部光复!”将士们齐声高呼:“大周万岁!周王万岁!”吴三桂接着又提高了嗓音:“凡立功将士们,有取清军大将、清军官吏的首级者,赏赐美女一名。”三军又是一片震聋的叫喊声。这些女子一般都有较好的姿容,都是各路将士们攻城掠地后,从当地的老百姓和妓院中抢掠而来的,他们为了孝敬吴三桂,挑出姿容出众的献给他,供他取乐。轮到高大节时,吴三桂特地从众女子中挑了一个。这女子小名叫阿娇,长得小巧玲珑,从脸蛋,到眉、眼、鼻、嘴、甚至浑身上下无一不透出一股十足的骚味,她是从衡州一个有名的妓院中抢来的。而站在一边的韩大任,此时眼中却充满了嫉妒,恶狠狠地瞪着高大节。而高大节却丝毫没在意,只是冲韩大任笑了笑,领着阿娇出帐去了。你道是这韩大任为何对高大节这么不满?原来,这二个素来就不太合得来,因为高大节能征善战,又有谋善断,处处高韩大任一截,无形中就使韩大任在人前矮了半截,这样,韩大任就恨上了他。前些天,韩大任奉命进王宫,碰巧,见到了这个阿娇。这阿娇素以骚味十足闻名。而韩大任也是一好色之徒。两个不知不觉间,眉来眼去,就有了那一份情意,只可惜身在王宫,韩大任不敢胡来。这次,本指望吴三桂能把阿娇赏赐给他,可是,事与愿违,他能不恨吗?这时,探马飞骑来报:“报周正,清兵六十万聚于荆州、襄阳、武昌、宜昌等地,遥遥观望,不敢进兵!”“哈哈哈……”吴三桂仰天大笑:“勒尔锦这小子还能带兵?少谋无识。贪财怕死,还敢与我对阵……康熙就派此等人任统帅的呵!”他的神色充满轻蔑,转身大喊:“吴庄麒听令!”吴庄麒全身披挂铁甲,出列大喊:“在!”“勒尔锦这小子竟只在江北观望,不敢渡江。倘他乘我诸将未回师时渡江,我将陷入苦战也……今命你率马步精兵三万,星夜赶至荆州南岸,抢占要点,等候决战!”“是!”吴庄麒得令而去。由于清军诸路统帅慑于吴三桂威名,不敢大胆渡江抢占要塞,所以江南的要塞几乎全部被吴三桂回兵抢占,取得了极大的初战主动权。吴三桂在已经安定的湖南境内派出治民官吏,开通湖南与云贵的商路。以筹粮饷;以大量的湖南茶叶到外省换马匹补充骑兵;另一项大计则是联结彝族士兵助战,以壮军威。吴三桂接受了汪士荣建议,在洞庭湖造大战船,训练水军,以林兴珠为水师统领。这支水兵在长江上下呼应,起到了很大作用。大周又在湖南开始铸钱,钱上刻字“利用”,又将湖南境内的各州县府库的金银粮食全部集中,囤为军响。吴三桂要成为一块磁石,将清军全部吸到身边,歼灭而后北上。战局对他依然有利争色成仇高大节把阿娇带回营中,当晚的销魂自不必说。而韩大任则耿耿于怀,日思夜想,怎么才能把阿娇弄到手。无巧不成书。韩大任时常留意,只要高大节出营统兵到外地据守;他就到高大节营外窥伺,也巧,这天正好高大节不在营中,韩大任又去侦察,碰巧,阿娇在窗口向外张望,两人目光一对,很快就传达了那种情谊,于是,两人相约晚上在阿娇房中见。是夜,韩大任蹑手蹑脚地来到阿娇窗下,轻轻地叩了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