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要那个工作,我想给家里挣回那一先令,我想当一个大老爷们。 你不给家里挣回那一先令,也可以当一个大老爷们。上楼去躺一会儿,歇歇你的眼睛,不然你就要变成一个瞎老爷们了。 我想要那个工作。我一天三次用硼酸粉洗眼睛,我记得西穆斯在医院里说过,他叔叔的眼睛是通过锻炼眨眼治愈的。要想眼睛好,你只能靠眨眼,他曾这么说。现在,我一遍又一遍地眨眼,眨得小马拉奇跑去告诉妈妈。妈妈正在巷子里同汉农太太聊天,他说:妈妈,弗兰基的眼睛不好了,他在楼上一遍又一遍地眨眼睛。 她跑上楼问:你哪儿不舒服? 我在锻炼,增强我的视力。 什么锻炼? 眨眼。 眨眼不是什么锻炼。 医院里的西穆斯说,要想眼睛好,你只能靠眨眼。他叔叔由于经常眨眼,视力特别棒。 她说我神经病,然后回到巷子,继续同汉农太太聊天。我眨完眼,把硼酸粉撒进温水,开始清洗眼睛。隔着窗户,我能听见汉农太太在说,约翰在平板车上爬上爬下,把他那两条腿毁了,你的小弗兰基真是上帝赐给约翰的。 妈妈没说什么,这意味着她非常同情汉农先生,会让我在他活儿最重的那天———星期四,再去帮他。我一天洗三次眼睛,不停地眨眼,直到眉毛都痛了才作罢。在学校里,老师不看我的时候,我继续眨眼,班上的孩子都叫我“眨巴眼”,给我那串外号名单上又增加了一条: 眨巴眼迈考特, 是个讨饭婆的儿, 长着疤瘌眼, 一副哭丧脸, 还去学跳舞, 像个日本佬。 我不再在乎他们怎么叫我了,只要我的眼睛好了,我就有了固定的工作,可以用平板车搬上百磅的煤袋。我希望他们能在星期四放学的时候看到我坐在平板车上,到时候汉农先生把缰绳递给我,自己腾出手,舒舒服服地抽他的烟斗。给你,弗兰基,要温和些,这是匹好马,不用拽它。 他把鞭子也递给我,但它不过是做做样子的,根本不用抽打这匹马,我只是学着汉农先生,凌空虚晃两下,或者帮马赶赶大肥屁股上的苍蝇。 当然,全世界的人都在看我,仰慕我那在平板车上摇摇晃晃的样子,和我手执缰绳和鞭子那沉着老练的样子。我要是也有一个汉农先生那样的烟斗,再有一顶花呢帽,那该多好啊。我想成为一个真正的送煤工,像汉农先生和帕姨父那样,有一身乌黑的皮肤。这样,人们便会说:那位就是弗兰基。迈考特,常去南方酒吧喝酒,全利默里克的煤都是他送的。我不洗脸,一年到头都是乌黑的,就算在圣诞节,为了迎接圣婴的生日,应该好好洗上一回,我也不洗,我知道他不会介意的,因为我曾经在至圣救主会教堂的圣诞马槽里看见过“三圣” ,其中一个比利默里克最黑的帕姨父还要黑。要是一个“圣人”都很黑,那就意味着全世界都有送煤工。 马撅起尾巴,从后面拉出一大团冒着热气的黄色粪便。我开始拽缰绳,想让它停下舒服地拉一会儿。但汉农先生说:不,弗兰基,让它走。它们总是边走边拉,这是马的天赋,它们边走边拉,却不脏不臭,不像人那样,根本不,弗兰基。世界上最糟糕的事情,就是在别人方便后再用厕所,要是前一位老兄饱餐了一顿猪蹄,又喝了一夜的啤酒,那臭气能把壮汉的鼻子熏歪。马就不一样,它们只吃燕麦,拉的是干净的东西。 星期二和星期四放学以后,还有星期六上午,我都跟汉农先生一起去干活儿。这对母亲来说意味着三个先令,尽管她一直担心我的眼睛,我一回到家,她就帮我洗眼睛,让我的眼睛先休息半小时再说。 汉农先生说,星期四他在巴灵顿街送完煤,在利米国立学校附近等我。这样,同学们都该看见我了。这样,他们该知道我是一个工人,而不是一个长着疤瘌眼、一副哭丧脸、还去学跳舞的日本佬啦。汉农先生说:上来吧,我便像个工人似的爬上平板车。我看见那些男孩子都呆呆地望着我,呆呆地望着。我对汉农先生说,要是他想抽袋烟轻松一下的话,我就来操缰绳。他把缰绳递给我,我听见了那些男孩们的喘息声。我学着汉农先生的样子,朝马吆喝:驾!马跑了起来,我知道利米国立学校有几十个男孩要犯嫉妒这条弥天大罪了。我又朝马吆喝一遍:驾!想让每个人都听见,让他们知道是我在赶马车,而不是别人;让他们永远不会忘记,他们看见的那个坐在平板车上,手执缰绳和鞭子的人是我。这是我生命中最辉煌的一天,比我的首次圣餐日还要辉煌,那天让外婆搞砸了;它也比我的坚信礼日辉煌,那天让我得了伤寒。 他们不再叫我的外号,也不再笑我是疤瘌眼。他们想知道我才十一岁,是怎么找到这份好差事的,能挣多少钱,会不会一直干下去。他们想知道煤场里还有没有别的好活儿,我可不可以替他们说句好话。 后来,有些十三岁的大男孩把脸凑过来,说他们应该干这个活儿,因为他们年龄大,我不过是个没长肩膀、瘦骨嶙峋的小矬子。他们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去吧,反正是我在干这个活儿,汉农先生夸我特别棒。 有些天他的腿实在疼得厉害,几乎迈不动步,汉农太太很焦虑,她给我倒了一缸茶,我看着她卷起他的裤子,把脏绷带一层一层揭去。伤口又红又黄,里面嵌着煤灰。她用肥皂水清洗伤口,然后涂上黄软膏,拿把椅子撑住他的腿。夜里他就这样待着,看报纸,或从头顶上的书架找本书读。 腿恶化得这么厉害,他只好提早一个小时起来,放松放松僵硬的腿,重换一次绷带。这天是星期六,早晨天还很黑,汉农太太就来敲门了,问我愿不愿意去邻居家借辆手推车带上,汉农先生今天绝对扛不了煤袋了,也许我可以替他把煤袋滚到手推车上。他也不能用自行车带我了,我只能推上手推车在煤场跟他碰头。 那位邻居说:借给汉农先生啥都行,愿上帝保佑他。 我在煤场大门口等着,看见他骑着自行车向我走来,骑得比以前更慢。他的腿很僵硬,几乎没法下车。他说:你真是个了不起的男子汉,弗兰基。他让我备马,但我套马具时还是费了些劲。他让我把马车赶到煤场外面,来到寒冷的大街上。我真希望能一直赶下去,再也不回家了。汉农先生教我怎样把煤袋拖到车边,扔到地上,拖上手推车,推进人家的屋里。他告诉我怎样才能安全地搬运煤袋而不伤到自己。到了正午,我们送完了十六袋煤。 这个时候,我希望利米国立学校的男孩们能看见我,看我驾驭马车、搬运煤袋的样子;看我在汉农先生休息两条腿时,包揽一切的样子。我希望他们能看见我推着手推车走进南方酒吧,跟汉农先生、帕姨父和比尔。盖文坐在一起喝柠檬水的样子,汉农先生、帕姨父和我是一身乌黑,比尔。盖文则是一身雪白。我想让全世界的人都看看汉农先生让我留下的小费,四个先令,加上他付给我的上午的工酬,一个先令,总共是五个先令。 妈妈在炉子边坐着,当我把钱交给她时,她看着我,钱掉到她的腿上,她哭了。我有些莫名其妙,因为钱应该使人快乐呀。瞧瞧你的眼睛,她说,到那面镜子前瞧瞧你的眼睛。 我的脸乌黑,眼睛比以前更糟了。眼白和眼睑全红了,黄色的眼屎渗到眼角,流到下眼皮上。稍过一会儿,眼屎就变硬了,得抠或洗才弄得下来。 妈妈说到此为止了,不要再跟汉农先生干了。我想说汉农先生需要我,他几乎不能走路了,我今天早上不得不把所有的活儿揽下来,我赶车,用手推车搬运煤袋,然后到酒吧里坐坐,听人们谈论隆美尔和蒙哥马利哪个更棒。 她说她很同情汉农先生的不幸,但我们也有自己的不幸,她目前最怕的,就是一个在利默里克的街道上跌跌撞撞走路的瞎儿子。你险些因为伤寒丧命,这就够糟的了,现在还想再把眼睛弄瞎吗? 此刻,我忍不住哭了,这是我成为一个真正的大老爷们,为家里挣钱的机会呀。爸爸不寄钱,电报童也从来不登我家的门。我忍不住哭了,因为星期一的上午,要是没人帮汉农先 生把煤袋拖到车边上,再用手推车搬运进别人家里,他该怎么办呢?我忍不住哭了,因为他跟那匹马是那么亲密,管它叫亲爱的,他自己又是那么和蔼可亲。要是汉农先生不把它牵出去遛遛,我也不能把它牵出去遛遛,那匹马该怎么办呀?没有燕麦、干草和偶尔的几个苹果,它会饿死吗? 妈妈说我不该哭,这对眼睛不好。她说:以后你就知道了,现在我只能这么对你说,以后你就知道了。 她为我洗了洗眼睛,给了我六便士,让我带小马拉奇去利瑞克电影院看鲍里斯。卡洛夫主演的《吊不死的人》,再买两块“克里夫”太妃糖。眼里往外渗着黄色的眼屎,看银幕很不方便,小马拉奇只好当我的解说员。周围的人叫他别出声,他们想听清鲍里斯。卡洛夫在说什么。小马拉奇回过头对他们说,他只是给他的瞎哥哥帮忙。结果,他们把负责人弗兰克。高金叫来了。他说要是再听到小马拉奇说一句话,就把我们两个都扔出去。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有办法,先把一只眼睛里的眼屎挤出来,弄干净,用它看银幕,然后再把另一只眼睛挤干净,这样来回轮换着,挤,看,挤,看,到头来,看到的东西都是黄黄的。 星期一早上,汉农太太又来敲我家的门。她问妈妈,弗兰克能不能去一下煤场,告诉办公室的人汉农先生今天不能上班了,他得去医生那儿看看他的腿,明天他一定来;今天不能送的煤,明天一起送。汉农太太现在总叫我弗兰克,是的,一个能送成百上千磅煤的人不应该再叫弗兰基了。 办公室里的人说:哼,我想我们对汉农够忍让了。你,叫什么名字? 迈考特,先生。 告诉汉农,我们需要一张医生的便条,你明白吗? 我明白,先生。 医生告诉汉农先生,他必须去医院,不然会恶化成坏疽,那医生可不负责任。救护车拉走了汉农先生,我的这番大事业就此结束了。现在,我又跟利米国立学校的其他孩子一样白了,没有平板车,没有马,没有带回家交给妈妈的先令。 几天后,布瑞迪。汉农来我家,说她母亲想让我去看看她,跟她一起喝杯茶。汉农太太在炉子边坐着,她的一只手搁在汉农先生的椅子上。坐吧,弗兰克,她说。我随便找张厨房的椅子坐下。她说:不,坐在这儿,坐在他的这把椅子上。你知道他有多大年纪吗,弗兰克? 啊,他一定很大了,汉农太太,他一定有三十五岁了。 她笑了,露出一口漂亮的牙齿。他已经四十九岁了,弗兰克,这种年纪的人,腿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是不该,汉农太太。 你知道你跟着那辆平板车,让他很高兴吗? 我不知道,汉农太太。 你让他很高兴。我们生了两个女儿,布瑞迪你认识,凯瑟琳在都柏林当护士。但是我们没有儿子,他说感觉你就是他的儿子。 我觉得眼睛一阵灼痛,我不想让她看见我在哭鼻子,尤其是在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落泪的时候。最近我总是这个样子,是因为那个工作?是因为汉农先生?母亲说:哦,你的眼睛都快赶上尿泡了。 我想,我哭鼻子,是因为汉农太太那种柔声细语跟我说话的样子,她那样说话,都是因为汉农先生。 就像他的儿子,她说,我很高兴他有这种感觉。他上不了班了,你知道。从今往后,他得待在家里。他的腿也可能治好,要是真能治好,他也许可以找一个看门的差事干干,那样就不必再搬啊运啊的了。 我不会再有工作了,汉农太太。 你有工作,弗兰克,上学,这就是你的工作。 那不是工作,汉农太太。 你不会再干这样的工作了,弗兰克。想到你吃力地把煤袋拖上车的样子,汉农先生很伤心,你母亲也很伤心,这还会损害你的眼睛。天晓得,我多么内疚把你拉进来,让你可怜的母亲夹在你的眼睛和汉农先生的腿之间,左右为难。 我能去医院看看汉农先生吗? 他们不会让你进的,但你肯定可以到这儿来看他。天晓得,除了读读书报,看看窗外,他干不了什么了。 回家后,妈妈对我说:你不应该哭,不过眼泪是咸的,可以洗掉你眼睛里的坏东西。 莎士比亚 爸爸总算来信了,说圣诞节前两天回家。他说一切都将大不一样,他已经改过自新,希望我们做个好孩子,听母亲的话,履行我们的宗教义务,他要给我们带回圣诞节需要的所有东西。 妈妈带我去火车站接他。火车站总是人来人往,十分热闹,人们从车厢里探出身子,哭泣,微笑,挥手告别。火车鸣响汽笛,向人们示意,随即在滚滚蒸汽中“呼哧呼哧”地开动 了。站台上,人们抽着鼻子。铁轨银闪闪的,伸向远方,伸向都柏林,伸向更远的世界各地。 现在已经快半夜了,空荡荡的站台上寒气袭人。一个戴着铁路工作人员帽子的人问我们,想不想到一个暖和的地方去等车。妈妈说:太谢谢了。这个人领我们走到站台尽头,妈妈笑了起来———那儿有个信号塔,我们得爬梯子上去,这让她费了一些工夫,因为她很胖,她不时地说:啊,天呀,啊,天呀。 我们来到世界之巅,信号塔里很黑,只有那个人俯身看着的仪表盘上,闪烁着红、绿、黄三种颜色的信号灯。他说:我正要吃点晚饭,你们也来吧。 妈妈说:啊,不,谢谢,我们不能抢了你的晚饭。 他说:老婆总给我做太多晚饭,就算我在这座塔上待上一个星期也吃不完。看看信号灯、拉拉操纵杆当然不是什么很难的工作。 他拧开保温瓶盖,往茶缸里倒了些可可。给你,他对我说,你喝可可就自己倒吧。 他递给妈妈半块三明治。啊,使不得,她说,你可以带回家给孩子们吃。 我有两个儿子,太太,他们都在英王陛下的部队里打仗呢。一个在非洲为蒙哥马利效力,另一个是在缅甸或者其他什么鬼地方,请原谅我说这种话。我们从英国那里争得自由,又为它打仗。拿着,太太,就这么点三明治,吃了吧。 仪表盘上的信号灯开始闪烁,那人说:你们等的火车到了。 非常感谢你,圣诞节愉快。 也祝你圣诞节愉快,太太,还有新年愉快。下梯子时当心一些,小家伙,帮帮你妈妈。 非常感谢你,先生。 我们又开始在站台上等,火车呼啸着驶进车站。车厢门打开了,几个提着箱子的男人跳到站台上,急匆匆地走向大门口。牛奶罐子掉到站台上,发出丁当的脆响。一个男人和两个小男孩正在卸报纸和杂志。 没有父亲的影子。妈妈说他可能在车厢里睡着了,但我们知道,他就算在自家床上也睡得很少。她说从霍利黑德开来的船也许晚点了,那样他就赶不上这趟火车。爱尔兰海在这个季节凶险异常。 他不会回来了,妈妈。他不关心我们,他一定又在英国喝醉了。 不要这样说你父亲。 我不再搭理她,我没告诉她,我希望有个像信号塔上那人一样的父亲,他可以给你三明治和可可。 第二天,爸爸走进家里。他的上门牙不见了,左眼下方有一处淤血。他说爱尔兰海风浪太大,他靠在船舷上,把牙齿撞掉了。妈妈说:不是喝醉了吧?嗯?不是打架了吧? 唉呀,不是,安琪拉。 迈克尔说:你说你要给我们带东西,爸爸。 噢,我带了。 他从手提箱里掏出一盒巧克力,交给妈妈。她打开盒子,给我们看看,里面一半巧克力都没了。 这你都不放过?她问。 她盖上盒子,把它放到壁炉台上,说,明天圣诞晚餐后,我们再吃巧克力。 妈妈问他有没有带钱回来,他对她说世道艰辛,活儿很少。她说:你骗人吧?正在打仗,英国什么都没有,就是有活儿干。你把钱喝掉了,是吗? 你把钱喝掉了,爸爸! 你把钱喝掉了,爸爸! 你把钱喝掉了,爸爸! 我们叫喊得很凶,把阿非吓哭了。爸爸说:唉呀,孩子们,好啦,孩子们,要尊敬你们的父亲。 他戴上帽子,说他得去见一个人。妈妈说:去见你的人吧,不过今晚不要又醉醺醺地唱着罗迪。迈克考雷什么的回到这幢房子来。 他还是醉醺醺地回来,但是一声没吭,在妈妈床边的地板上过了一夜。 第二天,我们用妈妈从圣文森特保罗协会领来的食品票券,吃了一顿圣诞晚餐。我们吃的是羊头、卷心菜和白土豆泥。由于是圣诞节,我们喝了一瓶苹果酒。爸爸说他不饿,有茶就行了,他从妈妈那儿借了一支香烟。她说:吃点吧,今天是圣诞节。 他又说他不饿,但要是没人想吃羊眼睛的话,他倒可以吃。他说羊眼睛很有营养,我们都发出呕吐的声音。他用茶水把羊眼睛送进肚里,接着抽他的“忍冬”。抽完烟,他戴上帽子,上楼取了手提箱。 妈妈问:你要去哪儿? 伦敦。 在我主的这个日子?圣诞节? 这个日子出门最好了,开车的人今天才愿意让工人搭车到都柏林。他们会念及圣家的艰难岁月。 你口袋里一分钱没有,怎么坐船去霍利黑德呢? 跟来时一样,他们总有不留意的时候,可以溜进去。 他吻了吻每个人的额头,告诉我们做个好孩子,听妈妈的话,别忘了做祷告。他告诉妈妈说他会写信的,她说:啊,是的,你总算还知道这个。他提着箱子站在她面前,她起身拿下那盒巧克力,把它们挨个分了。她把一块巧克力放进自己嘴里,又拿出来,因为太硬了,她嚼不动。我有一块软软的,和她换了那块硬的,硬的能多吃一会儿。这块巧克力奶油很多,中间包着一个果仁。小马拉奇和迈克尔抱怨他们没吃到果仁,为什么弗兰克总能吃到果仁?妈妈说: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总是?这是我们第一次吃成盒的巧克力呀。 小马拉奇说:他在学校里吃面包,也吃到了葡萄干,男孩们说他把那粒葡萄干给了帕迪。克劳海西,那他为什么不把这个果仁给我们? 妈妈说:因为今天是圣诞节,他的眼睛又发炎,果仁对发炎的眼睛有好处。 迈克尔问:果仁能让他的眼睛好吗? 能的。 能让一只眼睛好,还是让两只眼睛都好? 两只吧,我想。 小马拉奇说:要是我也能吃到一个果仁,我就送给他治眼睛。 妈妈说:我就知道你会的。 爸爸看着我们吃了一会儿巧克力,然后拉开门闩,走出去,又把门关上。 妈妈对布瑞迪。汉农说:白天不好过,夜里更难受,这雨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为了让白天好过一些,她干脆就待在床上,早上让我和小马拉奇起来生炉子,她坐在床上喂阿非面包块儿,端着茶缸给他喝茶。我们得到楼下的爱尔兰去,在水龙头下的脸盆里洗脸,用搭在椅背上的那件湿乎乎的旧衬衫凑合着把脸擦干。她让我们站在床边,检查我们的脖子上还有没有一道黑圈,要是有,就得再回到楼下的水龙头和湿乎乎的衬衫那里。我们的裤子破了,她就坐起来,随手找一块破布补上。一直到十三四岁,我们还穿短裤,袜子补了又补。要是她没有布补了,袜子又是深色的,为了体面,我们只好用鞋油抹黑脚踝,穿着露肉的袜子到处走,这真是尴尬。这些袜子穿了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破洞越来越大了,我们只好把脚底下的袜子拽到上面来,把破洞藏在鞋子里。雨天的袜子潮乎乎的,夜里得把它们搭在炉子前晾着,指望早上会干。干了的袜子会结成一块块硬邦邦的脏东西,穿的时候我们都很担心,害怕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在脚下变成碎片。够运气的时候,我们也许能穿上袜子,但又得堵鞋子上的漏洞了,我和小马拉奇争抢家里的硬纸板和纸片。迈克尔只有六岁,他只能等着用剩下的。妈妈在床上教训我们要帮助小弟弟。她说:要是恁们不把弟弟的鞋子堵好,我就下床去,那就有恁们好看的了。你们要同情迈克尔,因为跟阿非玩,他太大了,跟你们玩,又太小了,他谁都打不过。 其他的穿戴就没这么费劲了,我穿着衬衫睡觉,也穿着它去上学,白天进进出出都穿着它,踢足球时是它,爬墙时是它,偷苹果时也是它。我去做弥撒和去兄弟会时,穿的都是它。我周围的人吸吸鼻子,一个个地走开了。要是妈妈能从圣文森特保罗协会得到一张新衬衫券,这件旧的就降为抹布,成月湿乎乎地搭在椅子上,或者妈妈就用它补别的衬衫;她也许会裁开它,让阿非穿上一阵子;最后,它会沦落到门底下,挡住从巷子里流进来的雨水。 上学时,我们专从巷子和后街走,以免碰上那些穿着体面、去公教学校上学的男孩子,以及那些去耶稣会“新月学院”上学的富家子弟。公教学校的男孩子穿的都是花呢夹克、暖融融的毛衣、衬衫和崭新发亮的靴子。我们清楚,这些人将来是要吃公家饭,协助那些掌管世界的人们的。“新月学院”的男孩子穿的都是校服,领巾在他们的脖子和肩膀上飘来荡去,使他们像一个个走在路上的骄傲的小公鸡。他们留着长发,从前额上披散下来,把眼睛遮住,这样就可以像英国人那样把额发往上一甩。我们清楚,这些人将来是要上大学,接管家族生意,掌管政府,掌管世界的。而我们将来会骑着自行车给他们送货跑腿,要么就是去英国的建筑工地找活儿干。我们的姐妹将来是要照看孩子、擦地板的,除非她们也去英国。我们清楚这个,为自己这副样子感到羞耻。要是富人学校的男孩子讥讽我们,我们就要跟他们打上一架,打得鼻子流血、衣衫撕破。老师们对我们的打架行为爱搭不理,因为他们的儿子都去了富人学校。他们会说:恁们没有权利朝上等人动手,恁们没有权利这样。 有时我回家时,会碰上妈妈和一个带小孩的陌生女人在炉子边聊天。妈妈看见她们在大街上逛悠,一旦她们开口问:你能给几个钱吗,太太?她的心就碎了。她从来就没有钱,只好把她们请到家里,喝口茶,吃点煎面包。要是夜里天气不好,就留她们在家里过夜,让她们挨着炉子,在角落里的一堆破布上睡觉。她把面包给了她们,这就意味着我们要少吃几口。要是我们埋怨几句,她就说总是有更穷的人,我们可以把自己的东西分给别人一点。 迈克尔也一样成问题。他总是往家里带迷路的狗和老头。有时,我回家时,会发现一条狗跟他待在床上。有些狗身上有伤,有些没有耳朵,还有些没有尾巴。在公园里,他遇到一帮孩子在折磨一条瞎了眼的猎犬,就打跑这帮孩子,抱起那条比他还大的猎犬,回家对妈妈说,这条狗可以吃他的晚饭。妈妈说:什么晚饭?家里能有一块面包就算幸运了。迈克尔说他的面包可以给狗吃。妈妈说这条狗明天必须送走,结果迈克尔哭了整整一晚上,早晨,他发现那条狗已经在他身边断气,就哭得更伤心了。他不想去上学,准备在马厩那边给狗挖个墓穴。他想让我们帮他一起挖,还要我们念玫瑰经。小马拉奇说,为一条狗祷告是没用的,你怎么能断定它是个基督徒?迈克尔说:它当然是条基督徒狗,难道我没有抱过它吗?他哭得更伤心了,妈妈让我们干脆都待在家里,不去上学了。我们实在是太高兴了,根本不介意帮迈克尔挖墓穴,我们还念了三遍《圣母颂》的祈祷词。我们可不打算一直站在那里,把不上学的大好日子都浪费在为一条死狗祈祷上。迈克尔虽然只有六岁,但他把老头们领回家时,总是自己设法生着炉子,给他们烧茶喝。妈妈说回到家看见那些老头用着自己心爱的茶缸,还在火边嘟嘟囔囔、抓抓挠挠的,都快把她逼疯了。她告诉布瑞迪。汉农,迈克尔习惯把老头往家里领就罢了,但他也搞得太过火了,要是家里没有面包给他们吃,他就去敲邻居家的门讨要,一点都不难为情。最后,她只好命令迈克尔,不要再往家里领老头了,因为一次有人带来了虱子,咬得我们够惨的。 虱子是讨厌的,比老鼠还要恶心。它们爬到我们的头发里、耳朵里,聚在锁骨窝里安家落户。它们爬到我们的皮肤上,钻进衣服接缝里,爬满了我们用来当毯子的那件外套。阿非还是个婴儿,自己没办法抓,我们只好把他浑身上下搜个遍。 虱子比跳蚤要差劲,虱子是蹲在那里吸血的,甚至可以看见自己的血跑进它们身体里。跳蚤是蹦着咬人的,它们相对干净些,我们情愿被跳蚤咬。蹦蹦跳跳的东西总比那些蹲着不 动的东西干净些。 我们达成一致,都不再领迷路的女人、小孩、狗和老头进家了。我们不想再得传染病。 迈克尔哭了。 外婆隔壁的邻居珀赛尔太太有台收音机,是她们那个巷子惟一的一台。由于她又老又瞎,政府送给她这台收音机。我很想要一台收音机。我的外婆虽老,但不瞎,有这样一个不瞎但得不到政府的收音机的外婆,有什么用呢? 每个礼拜天的晚上,我都坐在珀赛尔太太家窗外的人行道上,听BBC和爱尔兰电台播放的戏剧。你可以听到奥凯西、萧伯纳、易卜生和莎士比亚的戏剧———莎士比亚的戏剧最好,尽管他是个英国人,他就像是土豆泥,吃得再多都不过瘾。也可以听到一些奇怪的希腊戏剧,什么由于误娶了母亲,结果挖掉自己的眼睛。 一天晚上,我正坐在珀赛尔太太家的窗外听《麦克白》,她的女儿凯瑟琳把头探出门外:进来吧,弗兰基,我妈妈说,这么冷的天坐在地上会得肺病的。 啊,不用了,凯瑟琳,没事的。 不,还是进来吧。 她们给我倒了茶,还给了我一大块抹着厚厚的草莓果酱的面包。珀赛尔太太问我:你喜欢莎士比亚吗,弗兰基? 我爱莎士比亚,珀赛尔太太。 啊,他就是音乐,弗兰基,他会讲世界上最动听的故事。要是没有莎士比亚,我不知道该怎么打发礼拜天的晚上。 戏剧播放完了,她让我调弄调弄收音机上的旋钮。我在短波波段上乱调,随意接收着远方的声音,有奇怪的低语声和嘶嘶声,大海奔腾的呼啸声,以及摩尔斯电码的嘀嘀声。我还听见曼陀林、吉他、西班牙风笛、非洲鼓的乐声,还有尼罗河船夫的悲伤号子。我看见那些水手们在呷着一缸缸热可可;我看见大教堂、摩天大楼和农舍;我看见在撒哈拉沙漠上游牧的阿拉伯人和法国驻外军团,还有美洲大草原上的牛仔;我看见那沿着希腊的岩石海岸跳跃的山羊,牧羊人全是瞎子,因为他们误娶了自己的母亲;我看见人们在咖啡馆里闲聊、饮酒,在林荫大街和大街上漫步;我看见站在门口的妓女、晚祷的修士,接着便传来大本钟的轰鸣声:这里是BBC海外广播,现在播报新闻。 珀赛尔太太说:就停在这儿吧,弗兰基,好让我们了解一下国际形势。 新闻过后,是美军广播网的节目,听到美国人那潇洒从容的声音,真是美妙啊。音乐随之而来,啊,哈,是埃林顿公爵的音乐,他告诉我坐上头等列车,到比莉。哈乐黛只为我歌唱的地方去: 除了爱我不能给你什么,宝贝; 爱是我惟一富有的东西,宝贝。 啊,比莉、比莉,我想去美国和你在一起,和所有的音乐在一起。那里人人都有好牙齿,碟子里放着吃不完的东西,家家有厕所,人人过着永世幸福的生活。 这时,珀赛尔太太突然问我:你知道那什么吗,弗兰基? 什么,珀赛尔太太? 莎士比亚这么棒,他一定是爱尔兰人。 收房租的人失去了耐性,他警告妈妈:你已经拖欠了四个星期了,太太,总共一镑两先令。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得回办公室向文森特。纳什爵士汇报,迈考特家拖欠了一个月的房租。到时候我会怎么样,太太?拍拍屁股走人,丢掉饭碗。我还有一个九十二岁的老母亲要养活,她每天都去圣芳济教堂领圣餐。收房租的人得收到房租,太太,要不就得丢掉工作。我下个星期再来,总共一镑八先令六便士,要是你还没钱,那就和你的家具搬到马路上挨雨淋吧。 妈妈回到楼上的意大利,坐在炉子边寻思上哪儿弄这一星期的房租,更别提那些拖欠的房租了。她很想喝杯茶,但是没办法烧水,最后小马拉奇从楼上的隔墙上拽下一块松动的木板。妈妈说:反正快掉下来了,不妨就把它劈了生火吧。我们烧了开水,剩下的木块留着早上烧茶用。可是,今晚,明天,以后又该怎么办呢?妈妈说:就再从墙上拽一块吧,就这一块,以后就不拽了。两个星期以来,她一直在这么说,直到最后只剩下房梁了。她警告我们,千万不要碰房梁,因为天花板和整座房子都靠它撑着。 噢,那我们绝不碰房梁。 她去找外婆,屋里实在太冷,我抄起斧子瞄准一根房梁。小马拉奇为我叫好,迈克尔激动地拍手。我拽了拽那根房梁,伴随着一阵“哗啦啦”声,灰泥、石板和雨水稀里哗啦地掉到了妈妈床上。小马拉奇叫着:啊,上帝呀,我们都要死了。迈克尔又唱又跳地喊着:弗兰基把房子拆了,弗兰基把房子拆了。 我们冒雨跑去向妈妈报信,迈克尔不停地哼唱着“弗兰基把房子拆了”,这让她大惑不解。最后我解释说房顶有个洞,要塌下来了。她说了一句天啊,便朝街道跑去,外婆在她后面吃力地跟着。 妈妈看到埋在一片灰泥和石板下的床,气得扯起头发:我们这可怎么办啊?这可怎么办啊?然后她开始大声训我,说我不该动这些房梁。外婆说:我去房东的办公室,叫他们来人修修,趁恁们还没全被淹死。 她很快和那个收房租的一起回来了,他说:老天爷啊,另一间屋子哪儿去啦? 外婆问:什么屋子? 我租给恁们的是两间屋子,有一间却不见了。那间屋子哪儿去啦? 妈妈说:什么屋子呀? 这儿有两间屋子,现在只剩下一间了。那面墙是怎么回事?这里有一面墙,现在却没了。我清清楚楚记得这里有一面墙,因为我清清楚楚记得有一间屋子。墙上哪儿去啦?屋子上哪儿去啦? 外婆说:我不记得有一面墙,要是不记得有一面墙的话,又怎么能记得有一间屋子呢? 恁不记得?好吧,我记得。我干了四十年的房东代理了,还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事。上帝作证,这种状况真叫人为难,不但不缴房租,还把房子拆了,那面墙到哪儿去啦?恁们把那间屋子怎么啦?我要知道。 妈妈转向我们:恁们记得有一面墙吗? 迈克尔拉拉她的手,问:是我们用来生火的那面墙吗? 收房租的说:老天呀,这可真够厉害的,这可真是***天下第一,过分得不能再过分了。不缴房租就罢了,现在我怎么向办公室的文森特爵士交代?滚出去,太太,我要把恁们赶出去。从今天起,我一周后再来这里,我不想见到任何人在这里,统统给我滚出去,永远别回来。你听清了吗,太太? 妈妈的脸绷得很紧:真遗憾,你没赶上英国人把我们驱逐出去流落街头的时候。 少废话,太太,要不我明天就派人把恁们赶出去。 他走了出去,没有关门,想让我们尽早离去。妈妈说:上帝作证,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外婆说:哼,我可没有房间给恁们住,不过你表兄杰拉尔德。格里芬倒是住在罗斯布瑞恩路他母亲的一套小房子里,他应该能够收留恁们,直到恁们的日子好过了为止。都已经是夜里了,不过我得去看看他怎么说,弗兰克跟我一起去。 她叫我穿上外套,可我没有,她便说:我想问恁们有没有雨伞,八成也是没有的,走吧。 她把披肩往头上拉了拉,我跟她出了门,走过巷子,冒雨来到将近两英里外的罗斯布瑞恩路。她来到一长排小房子中的一家,敲了敲门:你在家吗,拉曼?我知道你在家,开门。 外婆,你为什么叫他拉曼?他不是叫杰拉尔德吗? 我怎么知道?我知道人们为什么都叫你舅舅“帕特修道院长”吗?人人都叫这小子“拉曼”。开门,我们要进去了。他也许还在加班。 她推开门,屋里很黑,有股湿乎乎、甜腻腻的味道。这间屋子看上去像是厨房,旁边有一个小房间。卧室上面是一间带天窗的小阁楼,雨滴敲打着那扇天窗。到处扔着盒子、报纸、杂志、吃剩的食品、茶缸和空罐头盒。两张床几乎占满了卧室的空间,一张特别大,一张小些,靠着窗户。外婆捅了捅大床上的一团东西:拉曼,是你吗?起来,好吗?起来。 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 没什么,安琪拉娘儿几个被赶出来了,天又跟漏了似的。她们需要一点地方避避雨,等挺过这阵再说,我那儿没地方住。要是你愿意的话,可以把她们娘儿几个安顿在阁楼上,不过这样不行,因为小孩子不会爬楼,他们会掉下来摔死的。所以,你上去住,她们娘儿几个可以搬到这儿来。 好吧,好吧,好吧,好吧。 他从床上竖起来,一股威士忌的气味。他到厨房把桌子拖过来,拖到墙边,往阁楼上爬。外婆说:现在好了,恁们今晚就可以搬到这儿了,不会再让催命鬼撵恁们啦。 外婆对妈妈说她要回去了,她很累,又被雨浇了个透,她已经不再是二十五岁的大姑娘了。她说不必带上那些拉曼。格里芬家里都有的东西,像床和家具。我们把阿非放进婴儿车里,他的周围堆满了锅碗瓢盆、果酱瓶和茶缸,还有“教皇”,床上的两个靠枕以及外套。我们把外套披在头上,推着婴儿车走过街道。走进巷子时,妈妈叫我们不要说话,不然邻居们就会知道我们被赶出来了,那可丢死人啦。婴儿车有个轮子不好使,总偏离方向,推起来东摇西晃的。我们费劲地让它直着走,不过这时我们很开心,因为现在一定是后半夜了,明天妈妈肯定不让我们上学了。我们现在搬得离利米国立学校这么远,可能再也不用上学了。我们一走出巷子,阿非便拿着勺子在盆上敲起来,迈克尔唱起艾尔。乔森主演的一部电影里的一首歌:天鹅,我是多么的爱你呀,我是多么的爱你呀,我亲爱的小天鹅。他极力模仿着艾尔。乔森那低沉的声音,把我们都逗笑了。 妈妈说天晚了,这让她很高兴,大街上没人看着我们丢脸。 一到那里,我们立即把阿非和东西从婴儿车里弄出来,我和小马拉奇好跑回罗登巷取留在那里的箱子。妈妈说要是丢了箱子和里面的东西,她就活不成了。 我和小马拉奇睡在小床的两头,妈妈睡在大床上,旁边睡着阿非,迈克尔睡在床尾。什么东西都是湿乎乎的,一股霉味,拉曼在我们头上打着呼噜。屋子里没有楼梯,这就是说,不会有第七级楼梯上的天使了。 不过,我也快十三岁了,这么大,可能不适合天使的故事了。 早晨,闹钟突然响起来,天还很黑,拉曼。格里芬擤了擤鼻子,用力咳着痰。地板在他的脚下嘎吱嘎吱直响,他往便盆里没完没了地撒尿,我们只好用外套堵住嘴巴,防止笑出声。妈妈小声嘘着,叫我们安静。拉曼在上面轰轰隆隆地走着,爬下阁楼,推上自行车,砰地把门关上,出发了。妈妈小声说:没事啦,继续睡觉吧,恁们今天可以待在家里,不用上学 了。 我们睡不着,住的是一个新地方,我们想撒尿,想四处查看查看。厕所在外面,出后门走大约十步就到了,那是我们自己的厕所,有个门可以关上,还有个像样的坐便器,可以坐在上面看裁成一块一块的《利默里克导报》,那是拉曼放在后面擦屁股的。那个长长的后院里有一处花园,长满了高高的杂草;有一辆破旧的大自行车,它的主人想必是个巨人;到处是罐头盒、烂在泥里的旧报纸和杂志;有一台锈迹斑斑的缝纫机;有一只脖子上缠着绳子的死猫,一定是别人从篱笆外扔过来的。 迈克尔突发奇想,认为这就是非洲,一个劲儿地问:人猿泰山在哪里?人猿泰山在哪里?他在后院里光着屁股跑上跑下,不停地鬼叫,模仿人猿泰山在树丛中飞来荡去的样子。小马拉奇的目光越过篱笆,看着另一家的院子,对我们说:他们家有花园,种了东西。我们也可以种些东西,我们可以种些自己吃的土豆什么的。 妈妈在后门那儿喊我们:恁们看看,能不能在这儿找些生火的东西。 房后有一间小木棚,就要倒了,当然可以用这上面的木头生火。妈妈对我们拿进去的木头直皱眉头,她说都朽掉了,生满了白花花的蛆,不过乞丐是不能挑肥拣瘦的。木头在烧着的纸上咝咝地叫着,那些白花花的蛆都想逃生。迈克尔说,他觉得很对不起这些白花花的蛆,他同情世界上所有的东西。 妈妈告诉我们,这套房子曾做过商店,拉曼的母亲通过那扇小窗口出售日杂百货,所以她可以供拉曼去洛克威尔学院读书,让他最终当上一名皇家海军军官。啊,他是一名军官?千真万确,一名皇家海军的军官,这儿有一张照片,他正与其他军官一起陪同美国影星琼。哈洛吃饭。见过琼。哈洛,他就跟原来不一样了。他疯狂地爱上她,但能有什么结果呢?她是琼。哈洛,而他仅仅是一名皇家海军的军官而已。他因绝望而酗酒,结果被开除出海军。瞧瞧现在的他,供电局的一名普通职工,住的房子又这么丢人。看着这房子,你根本想不到里面居然还有人住。可以看得出,自打他母亲死了,拉曼就从未动过这屋子里的东西。为了能住下来,我们只好自己动手打扫了。 屋里有几盒瓶装的紫色发油,妈妈出去上厕所的时候,我们打开一瓶,往自己的头上抹。小马拉奇说这味道可真香啊,但妈妈一进屋就问:什么味道这么难闻?还问我们的头怎么突然变得油乎乎的?她把我们押到屋外的水龙头下冲了冲,从一堆《伦敦新闻画报》底下拽出一条旧毛巾把我们擦干。这些杂志太古老了,上面还有维多利亚女王和爱德华王子挥手致意的照片。屋里还有几块“派尔”牌肥皂和一本厚厚的书,叫《派尔百科全书》。这本书让我读得如饥似渴,因为它什么都能告诉你,而且都是我想知道的。 有几瓶“斯隆”牌药水,妈妈说等我们抽筋或因风湿疼痛了,用起来很方便。瓶子上写着:哪里有疼痛,哪里就有“斯隆”。还有几盒安全别针,几袋不晓得放了多久的女帽,一碰就碎,几种据说会让人容光焕发、双目清亮的泻药,还有几封奥因。奥杜非将军写给杰拉尔德。格里芬先生的信,信上说欢迎加入国际阵线,加入爱尔兰海军,得知像杰拉尔德。格里芬这样受过良好教育,接受过皇家海军训练,又曾在“青年蒙斯特队”赢得全国“贝特曼”杯橄榄球赛冠军的人,对这场运动感兴趣,真是一件令人庆幸的事。奥杜非将军正在组织一支爱尔兰旅,不久将远渡西班牙,征讨天主教大军阀佛朗哥,格里芬先生的加盟将使该旅如虎添翼。 妈妈说拉曼的母亲不愿意让他去,那么多年了,她在小店里辛辛苦苦,把他送进学院读书,可不是为了让他优哉游哉地去西班牙打佛朗哥的。他只好待在家里,找了一份供电局的工作,白天沿着村路埋电线杆,晚上回家陪着母亲,这让她很高兴,只是每到星期五,他就要出去喝酒,然后痛苦地呼唤琼。哈洛。 我们有一堆纸可以生火,妈妈很高兴。不过那些烂木头烧起来有股恶臭,她还担心那些蛆会逃走繁殖起来。 我们一整天都往屋外搬盒盒袋袋,妈妈打开所有的窗户通风,让发油味和闷人的气味散掉。她说能重新看见地板,真让人踏实,现在可以坐下来,安安静静、舒舒服服地喝上一杯茶了。等天气暖和的时候,我们兴许还能有个花园,像英国人那样坐到屋外喝茶,那该有多美啊。 拉曼每天晚上六点钟到家喝茶、睡觉,一觉睡到天亮,只有星期五例外。每个星期六,他都在下午一点钟上床睡觉,一直睡到星期一早晨。他先把厨房里的桌子拖到阁楼下,登上一把椅子,再把椅子拖到桌子上,再登上椅子,抓住一条床腿,把自己拖上去。万一他星期五喝得太多了,他就让我爬上去,给他拿枕头和毯子,睡到厨房炉子边的地板上,或者跟我们兄弟几个挤在一张床上,整夜不断地打呼噜放臭屁。 我们刚搬进来的时候,他抱怨说自己放着卧室不住住阁楼,每天爬上爬下到后院上厕所,快累死了。他只要朝下一喊:把桌子搬过来,还有椅子,我要下去。我们就得拿掉桌子上的东西,把它拖到墙边。他说他受够了,这样爬要完蛋的,他要用他老娘那可爱的便盆。他整天躺在床上,看从图书馆借来的书,抽“金片”牌香烟,有时扔给妈妈几个先令,打发我们中的一个去商店,替他买几个烤饼,或不错的火腿和西红柿片,喝茶时好当点心。然后,他开始叫妈妈:安琪拉,便盆满了。她就拽过桌子和椅子,爬上去取便盆,到外面的厕所里 倒掉,用水冲冲,再爬回阁楼放好。她绷着脸问:老爷,你今天还想干什么?他笑了:这是女人该干的,安琪拉,这是女人该干的,房租免了。 拉曼从阁楼上把借书卡扔下来,叫我去给他借两本书,一本关于钓鱼的,一本关于园艺的。他给图书管理员写了一张便条,说他给供电局挖坑埋电线杆,腿疼得要命,从今天起,将由弗兰克。迈考特替他借书。他清楚这个男孩子还不满十四岁,也清楚严格禁止儿童进入图书馆成人室的规定,但这个男孩子会把手洗得干干净净,而且规规矩矩地听从吩咐,谢谢您。 图书管理员看了便条后,说格里芬先生真是够不幸的,他是一个真正的绅士、一个有大学问的人,他读的书让你觉得不可思议,有时一星期借四本。一天,他借回家一本法文书,你注意,是法文,是关于舵的历史,你注意,是舵。她愿意不惜一切代价,看一眼他脑子里的东西,那里面一定塞满了各种学问,你注意,是塞满。 她挑出一本漂亮的书,是关于英国园艺的,里面有漂亮的插图。她说:我知道他在钓鱼方面喜欢什么书,说完,选了一本由休。考尔顿准将写的《追寻爱尔兰鲑鱼》。啊,这位图书管理员说,他读过几百本英国军官在爱尔兰钓鱼的书。纯粹出于好奇,我也读了一些,你可以看得出来,那些军官在受够了印度、非洲和其他要命的地方后,为什么都喜欢待在爱尔兰。咱们这里的人至少是很懂礼貌的,我们因此而著名,是礼貌,而不是跑来跑去,到处朝人扔长矛。 拉曼一边躺在床上看书,一边对阁楼下说话,说等他的腿痊愈了,就要在后院弄一个远近闻名、色彩繁多、美丽无比的花园。等他不种花了,就去利默里克的河边转转,带回一些让人口水直流的鲑鱼。他母亲留下一个做鲑鱼的菜谱,是祖传秘方,要是他有时间,腿也不疼了,就在这屋里找找。他说现在可以靠我了,我可以每星期去给他借书,但是不要把黄色书刊往家里带。我问他黄色书刊是什么,可他不告诉我,我只好自己搞明白。 妈妈说,她也想去图书馆借书,可是路太远了,有两英里呢,她问我介不介意每星期给她借几本书,像夏洛特。布拉姆或是别的名作家写的传奇小说。她可不想看什么“英国军官寻找鲑鱼”的书,也不想看人们你打我杀的书。不用看这些书,这个世界上的麻烦就够多的啦。 我们在罗登巷的房子里捅了娄子的那天晚上,外婆着了凉,结果转成肺炎,被送到城市之家医院,现在,她已经死了。 她最小的一个儿子———我的汤姆舅舅,虽然跟利默里克巷子的其他男人一样,也去了英国工作,但肺病越来越严重,结果回到利默里克,现在也死了。 他的妻子,戈尔韦的简,也随他而去。他们六个孩子中,有四个只好被送进孤儿院。最大的那个男孩杰瑞跑了,参加了爱尔兰军,又开了小差,叛逃到英军那里去了。最大的那个女孩佩吉,投奔阿吉姨妈,过着凄惨的日子。 爱尔兰部队正在物色有音乐天分、愿意去音乐军校学习的男孩子,他们看上了我弟弟小马拉奇,于是他去了都柏林参军,成了一名小号手。 现在,我还有两个弟弟在家,妈妈说,她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个家人从面前消失了。 阁楼 周末,我们这个班的学生要骑自行车去基拉洛旅行,他们让我借辆自行车,另外只要带条毯子、一点茶、一点白糖和几块垫肚子的面包就行了。我可以每天晚上趁拉曼。格里芬上床睡觉时,用他的自行车学习骑车,他也一定同意把车借给我,让我去基拉洛玩两天。 求他办事,最好的时机是星期五晚上,那个时候,他酒足饭饱,心情很好。回家时,他的大衣口袋里总装着那种晚餐:一大块还在滴血的牛排、四个土豆、一个洋葱、一瓶烈酒。 妈妈烧了土豆,炸了牛排,放上洋葱片。他穿着大衣,就坐在桌旁用手抓着牛排吃,油和血从下巴流下来滴到大衣上,他也不管,还在大衣上擦手。他喝着烈酒,大笑着说,什么都比不上星期五晚上这一大块血淋淋的牛排,就算这是他犯下的最严重的罪过,他的肉体和灵魂也会升上天堂,哈哈哈。 当然啦,你可以用我的自行车,他说,男孩子应该出去走走,见识见识乡村。当然啦,不过你得付出代价,你不能不劳而获,对不对? 对。 我有个活儿给你,你不介意干点活儿,是吗? 我不介意。 那你愿意帮帮你母亲吗? 我愿意。 好吧,那么,就是那个便盆,今天早上就满了。我想让你爬上去,把它拿到厕所倒掉,再到屋外的水龙头下冲冲,然后放回原处。 我不想倒他的便盆,可又盼望着能骑上自行车去几英里外的基拉洛,看看那里的田野和天空,畅游一下香农河,在谷仓过上一夜。我把桌子和椅子拖到墙边,爬上去,床下有个带着棕色和黄色条纹的白便盆,屎尿都快漫出来了。我轻轻地把它放到阁楼边上,免得洒出来;然后下到椅子上,伸手去够便盆,脸歪向一边,把它拿下来;到了桌子上,我把它放在椅子上;到了地上,我把便盆端到厕所倒掉。从厕所里出来,我直想吐,直到渐渐习惯了这个活儿才好些。 拉曼说我是个好孩子,只要能倒干净便盆,在跟前为他跑腿,去商店买烟,去图书馆借书,事事听从他的调遣,我就可以随时用自行车。他说:你倒便盆很有一手,说完大笑起来,而妈妈在一旁瞪着壁炉里的死灰发呆。 一天,雨下得正大,图书管理员奥瑞丹小姐说:不要这么出去,不然会把你拿的书淋湿。坐到那里,别乱动,等雨停的工夫,你可以读读圣徒们的故事。 有四本大书,是巴特勒主教写的《圣徒生平》。我可不想把一生都花在读圣徒的生平上,但是,翻开这些书时,我希望雨永远不要停。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你看到圣徒们的画像,无论男女,他们总是仰望着天空,那里有朵朵白云,到处是胖乎乎的小天使,他们或者手持鲜花,或者用竖琴弹奏着赞歌。帕。基廷姨父经常说,圣徒都怪里怪气的,他可不想坐下来和他们喝一杯。这些书里的圣徒却不大一样,那些贞女、殉道者、殉道贞女的故事比利瑞克电影院的恐怖电影还要恐怖。 我只好查词典,搞明白贞女是什么意思,我知道圣母是贞女玛利亚,人们这样叫她,是因为她没有一个真正的丈夫,只有一个可怜的老圣约瑟。《圣徒生平》里的贞女老是遇到麻烦,我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词典里写道:贞女,即未被侵犯的,仍然贞洁的女性(通常是指年轻的女性)。 那么,我又得查一下“未被侵犯”和“贞洁”是什么意思,我能查到的就是:“未被侵犯”指“未遭强暴、亵渎”;而“贞洁”指“纯洁,未进行非法的性交”。那么,我还得查一下“性交”,而接着又得查“插入”,插入又引出“雄性动物的交媾器官”,交媾再引出“为传宗接代的性器结合”。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在这本重重的词典里查来查去,搞得我疲惫不堪,从一个词到另一个词,我简直像在追赶一只野鹅,这都是因为编词典的人不想让像我这样的人知道太多。 我想知道的不过是我从哪儿来的,但不论去问谁,他们都会叫你去问别人,或者是打发你在词典里查来查去。 罗马法官逼迫这些殉道贞女放弃她们的信仰,接受罗马的诸神。但是她们说:不!法官便把她们折磨至死。我最喜爱的一个人是“惊人的圣克里斯蒂娜”,她吃了几年的苦头才死去。法官说:割掉她的一个乳房。他们把她的乳房割下来,她把它扔向法官,结果,他变得又聋又哑又瞎。另一位法官前来审理这个案子,他说:把另一个乳房也割下来。结果,发生了跟上次相同的事情。他们想用弓箭杀死她,但箭全从她身上反弹回来,把那些射她的士兵扎死了。他们又想用油炸她,但她却在油锅里翻腾着小睡了一会儿。法官们不耐烦了,砍下她的头,草草了事。“惊人的圣克里斯蒂娜”的祭日是七月二十四日,我要把它和十月四日的“阿西西的圣弗兰西斯日”一起记住。 图书管理员说:你现在得回家了,雨停了。我正要出门,她又把我叫回去,想写一张便条给我的母亲,要是我要看的话,她也不介意。便条上写道:亲爱的迈考特太太,当您以为爱尔兰正在走向毁灭的时候,您会发现有一个男孩坐在图书馆里,正聚精会神地阅读《圣徒生平》,他竟然连雨停了都没发现,你只好把他从刚才所说的那本“生平”里硬拉出来。我想,迈考特太太,或许一个未来的牧师就在您的身边,我将点燃一支蜡烛,希望此事成真。您永远忠实的,凯瑟琳。奥瑞丹,助理图书管理员。 “单腿跳”奥哈洛伦是利米国立学校惟一坐着上课的老师,这是由于他是校长,或是由于走路时那条短腿扭得难受,只好休息一下。其他的老师总是在教室前面走来走去,或在过道中间来来回回。要是你答错问题或字写得马虎,就会挨上一棍子或一鞭子。要是“单腿跳”想教训你,他会把你叫到教室前面,当着各年级同学的面惩罚你。 也有好日子,他坐在课桌旁大谈美国。他说:我的孩子们,从北达科他州冰冻的荒原到 佛罗里达芬芳的橙林,美国拥有各种类型的气候。他谈论着美国的历史,说要是美国的农民都能用燧发枪和毛瑟枪从英国人的手里抢回一块陆地,我们这些战士当然也能收复我们的岛屿。 要是不想被他的代数或爱尔兰语法折磨,我们就只管问他有关美国的问题,那会使他兴奋起来,一整天讲个没完。 他坐在他那张课桌旁,背诵着他所喜爱的那些部落的名字:阿拉帕霍、夏安、齐佩瓦、苏族、阿帕契、易洛魁。充满诗意,我的孩子们,充满诗意。再听听酋长们的名字:蹦蹦熊、脸上雨、骑牛、疯马,还有天才杰罗尼莫。 他发给七年级同学一本小书,是一首有好多页的诗,名叫《荒村》,作者是奥里弗。哥尔德斯密斯。他说这首诗看似写的是英国,但实际上是诗人对故土、对我们自己的故土爱尔兰的哀伤。我们要牢记这首诗,一晚上背二十行,每天早晨再背一遍。有六个男孩被叫到教室前面去背,要是漏了一行,每只手就要挨上两下。他叫我们把书放到课桌里,全班一起背诵村庄教师那一段: 远处路旁那散乱的篱笆边, 盛开的山豆花不知为谁艳, 就在那一片喧闹的宅邸里, 村庄教师将小学校管得严。 一看就知此人严厉又无情, 我了解,逃课的孩子也个个吊着胆。 心惊胆战地努力把预兆看, 一天的灾难就取决于早晨他那张脸。 他们个个假装笑得真开心, 他的笑话一个又一个地讲不完。 每当他把眉头稍稍皱, 周围就有耳语忙着把惊慌的消息传。 当我们背到这一段的最后几行,他总是闭上眼睛,面带微笑: 要是说他过于严厉,其实他心地善良, 他的短处是把钻研学问爱得发狂。 村民全都声称他知道得真多, 能写会算他当然样样在行。 既能丈量土地,又能预知变迁, 甚至是传言他也能算出来自何方。 说起雄辩,牧师也甘拜他的下风, 就算理亏,他仍能巧舌如簧, 词语晦涩却又声如雷鸣, 让四周的乡人惊讶得两眼放光。 他们两眼仍在放光,疑团仍在增长: 一个小脑袋怎么能装下那么多思想? 我们知道,他喜欢这几行,是因为这些写的是一个校长,写的是他。他是对的,我们也奇怪,他那个小脑袋怎么能装下那么多思想,我们将会通过这几行诗记住他。他说:啊,男孩们,男孩们,要立志,但是先要充实你的大脑。你们听见我说的了吗?要充实你们的大脑,这样你们就能光彩夺目地走在这个世界上。克拉克,给“光彩夺目”下个定义。 我想是发光的意思,先生。 太简单了些,不过意思也够了。迈考特,用“简单”给我们造个句。 克拉克太简单了些,不过意思也够了,先生。 真会取巧,迈考特,你具有牧师和政客的头脑,我的孩子。考虑考虑吧。 我会考虑的,先生。 叫你母亲来见我。 我会叫的,先生。 妈妈说:不行,我不能去见奥哈洛伦先生,我连件体面的裙子和像样的外套都没有。他为什么要见我呢? 我也不知道。 好,那就问问他。 我不能问,他会打死我的。要是他说把你母亲带来,那你就得把母亲带来,不然就出去吃棍子。 她去见了他,在过道同他谈话。他说,她的儿子弗兰克必须继续上学,不能去当电报童,这不会有什么出路的。带他去公教学校,跟他们说是我让你去的,跟他们说他是个聪明的孩子,应该上中学,以后再上大学。 他对她说,他当利米国立学校的校长,可不是为了主持一所电报童学校。 妈妈说:谢谢你,奥哈洛伦先生。 我希望奥哈洛伦先生少管闲事,我可不想去公教学校。我想永远离开学校,找份活儿干,每个星期五拿到薪水,星期六和别人一样去看场电影。 几天后,妈妈叫我好好洗洗脸和手,我们要去公教学校。我说我不想去,我想工作,我想做一个大老爷们。她叫我不要闹了,我要去上中学,我们会全力以赴。就算她得擦地板,我也要去上学,她要在我的脸上先练习练习。 她敲开公教学校的门,说想见见负责人默里修士。他来到门前,看着母亲和我,问:有什么事? 妈妈说:这是我儿子弗兰克,利米国立学校的奥哈洛伦先生说他很聪明,看能不能让他到这儿来上中学? 我们没地方收他,默里修士说,随即当着我们的面摔上门。 妈妈转身离去,在回家的路上,她一直沉默着。她脱去外套,烧了茶,在炉子边坐下。听我说,她说,你在听吗? 我在听。 教堂当着你的面把门摔上,已经是第二次了。 是吗?我不记得了。 斯蒂芬。凯里曾经对你和你父亲说,你不能当辅祭,然后就当着你们的面摔上门。你还记得这事吗? 我记起来了。 现在默里修士又当着你的面摔上门。 我不介意,我想找活儿干。 她板起脸,生气了:以后再不能让别人当着你的面把门摔上,听见了吗? 她开始在炉子旁哭泣:啊,上帝呀,我把恁们带到世上来,可不是让恁们都去当电报童的呀。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必再上五六年的学了,这让我长长地松了口气。 我自由了。 我快到十四岁了,现在是六月份,是我学生时代的最后一个月。妈妈领我去见牧师科帕尔博士,想找一个送电报的活儿。邮局负责人奥康纳太太问:你会骑自行车吗?我撒谎说我会。她说我不满十四岁不行,等八月份再来吧。 奥哈洛伦先生对班上的同学说,像迈考特、克拉克、肯尼迪这样优秀的学生不得不去劈柴挑水,真是件丢人的事。他十分讨厌这个独立自由的爱尔兰,它依然保留着英国人强加给我们的等级制度,我们正在把有天赋的儿童往垃圾堆里扔。 你们一定要离开这个国家,男孩们。到美国去,迈考特,你听见我说的了吗? 我听见了,先生。 牧师们来到学校,招收我们去外国传教,有至圣救主会、圣芳济会、圣灵神父会,都是要去让远方的异教徒们皈依的。我没理他们。我想去的是美国,但这时一个牧师引起了我的注意。他说他是奉白衣神父会之命而来的,招收去贝都因游牧部落的传教士和法国驻外军团的牧师。 我要了一张申请表。 我还需要教区牧师的一封推荐信和家庭医生的体检表。教区牧师当场就写了一封推荐信,要是我去年就能走,他会更高兴的。医生则问:这是什么? 这是一张加入白衣神父会的申请表,申请去撒哈拉游牧部落传教或去法国驻外军团当牧师。 噢,是吗?法国驻外军团,真的?你知道撒哈拉沙漠的首选交通工具是什么吗? 火车? 不,是骆驼,你知道骆驼吗? 它长着驼峰。 不只长着驼峰,它还很脏,那是它的本性。它的牙齿生着发绿的坏疽,喜欢咬人。你知道它咬什么地方吗? 撒哈拉? 不,你这个蠢蛋。它咬你的肩膀,把肉撕下来,让你只能歪着身子站在撒哈拉。你愿意这样吗?嗯?你这样歪着身子在利默里克街头漫步,真是奇观啊,只剩下可怜的半边肩膀的前任白衣神父,哪个神经正常的姑娘会看上你呢?再看看你的眼睛,在利默里克它们已经够糟了。到了撒哈拉,它们就会化脓腐烂,从你的脑袋上掉下来。你多大了? 十三岁。 回家找你妈妈去吧! 这不是我们的家,在这里没有在罗登巷的楼上意大利和楼下爱尔兰住得自在。拉曼回到家,要躺在床上看书或睡觉,我们得保持安静。我们得待在街道上,天黑了才能回来。回到屋里,没有什么可做的,只好睡觉。要是有蜡烛或煤油,我们才可以看看书。 妈妈催促我们上床睡觉,然后,她就端着拉曼睡前的最后一缸茶,爬上阁楼。通常,在她爬上去前,我们就已经睡着了。但有些夜里,我们听见他们在说话、咕哝、呻吟。有些夜里,她根本就不下来,让迈克尔和阿非睡在那张大床上。小马拉奇说,她夜里待在上面,是因为摸黑爬下来太困难了。 他只有十二岁,还不懂。 我十三岁了,我想他们是在上面兴奋呢。 我知道兴奋是怎么回事,我知道那是罪过。但是,假如它是在梦中发生的,又怎么能算是罪过呢?在梦中,利瑞克电影院银幕上的美国女郎穿着泳装、搔首弄姿,弄得我醒来时身体不停抽动。在奥狄先生冲你大吼过第六诫“不可通奸”后,你明明很清醒,却像利米国立学校的男孩说的一样自己偷偷做,那就是大罪一桩了。通奸就是不纯洁的语言、不纯洁的行为,就是“龌龊事”。 一位至圣救主会的牧师在向我们大喊大叫第六诫,他说“不纯洁”是极其严重的罪过,严重到贞女玛利亚会为此扭过脸流泪。 她为什么要流泪,孩子们?她流泪是因为你们,因为你们害了她挚爱的圣子。当她俯瞰那漫长而恐怖的时间之景,她惊恐地看到利默里克的孩子们正在亵渎自己、污染自己、骚扰自己、虐待自己,弄脏自己年轻的身体,这年轻的身体可是圣灵的庙宇啊,于是她流泪了。我们的圣母为这些令人厌恶的行为流泪,她知道你们每自渎一次,就是把她挚爱的圣子再次钉上十字架,就是又一次把荆棘冠锤进他的头颅,就是重新扒开那些可怕的伤口。他被吊在十字架上,遭受着干渴的痛苦,那些背信弃义的罗马人给了他什么?用一块肮脏的海绵浸上醋和胆汁,塞进他可怜的嘴里,除了祈祷,他很少开口,但他为你们祈祷,男孩们,为把他往十字架上钉的你们而祈祷啊。想想我主的痛苦吧!想想荆棘冠吧!想想一枚小小的别针扎进你们的头颅时,那种尖锐的痛苦吧!再想想二十根刺扎进你们头颅的感觉。仔细想想,想想那钉子撕裂手脚的感觉吧。你们能受得了一点点那样的痛苦吗?再说那根别针吧,仅仅就是那根别针,把它扎进你的肋部,把那种感觉放大一百倍,你们就等于被可怕的长矛穿透身体。啊,孩子们,魔鬼想要你们的灵魂,想让你们跟他一起待在地狱里。要知道,你们每自渎一次,每屈从于邪恶一次,都是把基督往十字架上钉,也是向地狱迈进一步。回头是岸,孩子们,抵制住魔鬼的诱惑,管住你们的双手。 我没法不自渎,我向贞女玛利亚祷告,对她说我很抱歉,把她的儿子钉回了十字架,我再也不这样了。可是,我仍旧控制不住自己。我发誓要去忏悔,从那以后,当然,从那以后我永远永远不再这样了。我不想下地狱,不想让魔鬼拿着烧热的干草叉永远追杀我。 利默里克的牧师对我这样的孩子没有耐心,我去忏悔,他们哼哼唧唧,说我没有真正的悔改之心,要是有的话,我就能杜绝这种可憎的罪过。我去了一个又一个教堂,想找到一个 和蔼一点的牧师。帕迪。克劳海西告诉我,多明我会教堂有一个这样的牧师,已经九十岁了,聋得一点都听不见。这个老牧师每隔几星期听一次我的忏悔,然后就嘟囔着说我应该祷告。有时候他竟然睡着了,而我也无心把他叫醒,于是便不用经过悔罪和赦免,第二天再去领圣餐。要是牧师当着我的面睡着了,那不是我的过错。我相信,忏悔后,我就可以处在神恩的宽恕之列了。然而有一天,忏悔室的小挡板被拉开了,压根就不是我的那个牧师,而是一个长着海螺一样大耳朵的年轻人。他一定听清了我说出的一切。 保佑我,神父,我有罪,距离上次忏悔有两星期的时间。 这两星期你都做了什么,我的孩子? 我打了我的弟弟,我逃学瞎逛,我还对母亲撒了谎。 是的,我的孩子,还有吗? 我……我……我干了龌龊的事情,神父。 噢,我的孩子,是跟你自己,还是跟别人或是什么牲畜呢? 什么牲畜,我以前可从没听说过这样的罪过。这个牧师一定是从乡下来的,要是没错的话,他可真让我大开眼界。 我去基拉洛的前一天晚上,拉曼。格里芬醉醺醺地回到家里,在桌子旁吃着一大袋煎鱼和薯条。他叫妈妈烧茶水,妈妈说煤和泥炭都没有了,他冲她嚷起来,叫她傻胖子,说她带着一帮捣蛋鬼在他家里白吃白住。他把钱扔给我,叫我去商店买几块泥炭和生火的木材。我不想去,我想揍他,他竟然那样对待我的母亲,但是,一旦我说了什么,明天他就不会借给我自行车了,我已经等了三个星期啊。 妈妈把炉子生着,烧上茶水,我提醒他自行车的事。 你今天倒便盆了吗? 噢,我忘了,我这就去。 他喊了起来:你没倒***便盆,我答应借给你自行车,我一周给你两便士为我跑跑腿,倒倒便盆,可你撅着厚嘴站在这儿,告诉我你没倒! 对不起,我忘了,我现在就去。 你现在就去,是吗?你想怎么爬到阁楼上?你要从我的煎鱼和薯条下面把桌子拖出去吗? 妈妈说:他真没空,他一整天都在学校,还要去医生那儿看眼睛。 好吧,你也可以***忘掉自行车的事,你不配这项交易。 可他也是没办法呀,妈妈说。 他叫她闭嘴,少管闲事。她默默地走到炉子旁,他继续吃煎鱼和薯条,但我又对他提起自行车的事:你答应过我的,我已经倒了三个星期的便盆,为你跑了三个星期的腿。 闭嘴,睡觉去。 你不能叫我睡觉去,你又不是我父亲,你答应过我的。 我现在告诉你,说一不二,要是我站起来的话,你就得求神保佑了。 你答应过我的。 他将椅子往后一拉,跌跌撞撞地朝我扑来,手指戳着我的眉心:我在告诉你,闭上你的嘴,疤瘌眼。 我不,你答应过我的。 他猛击我的肩膀,我不闭嘴,他又打我的头。妈妈跳起来,哭着想把他拉开。他连打带踹,把我赶到卧室,但我还是说:你答应过我的。他抓着我朝妈妈的床上猛撞,又劈头盖脸地打我,我只好用胳膊护住脸和头。 我要打死你,你这个小浑蛋。 妈妈尖叫着,往后拉他,他歪歪倒倒地后退着,进了厨房。她说:好啦,啊,好啦,吃你的煎鱼和薯条吧。他不过是个孩子,马上就没事啦。 我听见他又回到椅子上,把它朝桌前挪了挪。我听见他大吃大喝发出的呼呼噜噜的声音。把火柴递给我,他说,看在上帝的分上,吃喝完了我要抽支烟。他噗噗地抽烟,母亲则发出一声悲咽。 他说:我要睡觉了。带着酒意,他费了一段时间才爬上椅子和桌子,然后把椅子拖上去,再爬上阁楼。床在他身下咯吱咯吱地直响,他咕哝着脱掉靴子,扔到地板上。 妈妈吹灭煤油灯,我听见她在哭泣,屋里一片黑暗。发生这样的冲突,她一定该在自己的床上睡了吧。我也准备到靠墙的那张小床上去。然而,传来她爬上椅子、桌子,再爬上椅子的声音,她哭着爬上阁楼,对拉曼。格里芬说:他不过是个孩子,眼睛又折磨得他难受。拉曼却说:他是个小杂种,我想叫他滚蛋。她哭着哀求他,然后便传来耳语声、咕哝声和呻吟声,最后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不一会儿,他们开始在阁楼上打鼾,弟弟们也在我旁边睡得正香。我不能在这里待下去了,要是拉曼。格里芬再朝我扑来,我就拿刀抹他的脖子。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该到哪里去。 我离开这幢房子,沿着萨斯菲德兵营一直走到纪念碑咖啡馆。我梦想着某一天回去找拉曼算账.我要去美国拜见拳王乔。路易斯,向他讲述我的遭遇,他会明白的,因为他也出身于穷人家庭。他会教我怎样强健肌肉,怎样抱拳,怎样移步。他还会教我怎样像他那样,收紧下巴,用双肩保护,猛挥右拳把拉曼打飞。我要把拉曼拖到蒙哥瑞特的坟场上,他和妈妈的家族都埋在那儿。我要把土一直埋到他的下巴那里,让他无法动弹。他会求我饶命的,我就说:死路一条了,拉曼,你要去见你的造物主啦。他还会没命地求我,我就一点一点地往他的脸上撒土,埋没他的脸,让他苟延残喘着乞求上帝原谅,他没有借给我自行车,还满屋子打我,和我母亲干那种兴奋的事。我将大笑不已,因为他干了那种兴奋的事,就不在神恩的宽恕之列了。他将下地狱,就像他自己常说的那样:说一不二。 街上黑了下来,我留神看着四周,万一幸运的话,我也可能会像很久以前小马拉奇那样,捡到喝醉的士兵们丢掉的煎鱼和薯条。地上什么都没有,要是能碰上舅舅西恩修道院长,他也许会把他那份星期五晚上的煎鱼和薯条分一点给我吃。但是,咖啡馆里的人告诉我他来过,已经走了。我现在十三岁了,所以不再叫他帕特舅舅了,我像其他人那样叫他院长或修道院长。要是我去外婆家,他一定会给我一点面包或者别的什么,可能还会留我过夜。我可以告诉他,几个星期后,我就能干送电报的工作了,在邮局可以得到大笔的小费,想怎么花 就怎么花。 他刚吃完煎鱼和薯条,正在床上坐着,用毯子擦着嘴和手,包裹煎鱼和薯条的《利默里克导报》掉在地上。他看着我,我的脸全肿了。你把脸摔啦?他问。 我告诉他是的,因为告诉他别的也没用,他不明白。他说:你今晚可以睡在我母亲的床上,脸都那样了,两只眼睛也红红的,不能在大街上乱跑了。 他说家里没吃的了,一片面包都没有。等他睡着了,我捡起地上那张油乎乎的报纸。我舔头版,那都是些城市电影和舞蹈演出的广告;我接着舔标题,舔巴顿和蒙哥马利在法国与德国的大决战;舔大西洋战争;舔讣告和伤感的纪念诗篇,舔体育版,舔鸡蛋、黄油和熏肉的市场价格。我舔着这张报纸,把油脂吸吮得一点不剩。 我不知道明天该怎么过。 外婆的裙子 早上,修道院长给我钱,叫我去凯瑟琳。奥康纳的小店买面包、奶油、茶和牛奶。他在煤气炉上烧了水,叫我喝一缸茶,说悠着点放糖,我可不是百万富翁,切点面包吃,但不要切得太厚。 七月,学生时代永远结束了。几星期后,我就要去邮局送电报,像个大老爷们那样开始工作了。这几个星期我无所事事,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早上醒来,我可以在床上继续待着, 或者像父亲那样去乡村长途散步,在利默里克到处逛逛。要是有钱的话,我就去利瑞克电影院,吃着糖,看埃罗尔。弗林的战无不胜。我也可以看修道院长带回家的英国和爱尔兰报纸,或者用拉曼和母亲的借书卡借书看,被他们发现了再说。 妈妈派迈克尔送来一牛奶瓶热茶,和几块抹着厚厚黄油的面包,还有一张便条,说拉曼。格里芬不再生气了,我可以回去了。迈克尔问:你回家吗,弗兰基? 不。 啊,回去吧,弗兰基,走吧。 现在我就住在这儿,永远都不回去。 可是小马拉奇参军了,你又在这里,我就没有大哥了呀。所有的孩子都有大哥,我只有阿非,他还不到四岁,连话都讲不清呢。 我不能回去,我永远不会回去。你可以来这儿,随时都行。 他的眼里闪烁着泪花,让我心痛极了。我真想说:好吧,我跟你一块儿回去,我只想说这么一句话。但是我知道自己再也不能面对拉曼。格里芬了,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正视母亲。我望着迈克尔走出巷子,他的破鞋底一路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等我到邮局上班,就给他买双鞋子,我一定买。我要给他买一个鸡蛋,带他去利瑞克电影院看电影,吃糖果,然后我们再去诺顿饭店吃煎鱼和薯条,吃到肚子撑得老高。我要挣钱,将来买幢房子,或者买套公寓,有电灯、厕所和床,床上有床单、毯子和枕头,跟别人家的一样。我们将在明亮的厨房里吃早餐,看着外面花园里的鲜花随风起舞。餐桌上摆放着精美的茶杯、托盘、蛋杯,鸡蛋柔软可口,可以蘸着油脂丰富的黄油吃,茶壶上罩着保温套,烤面包抹着厚厚的黄油和橘子酱。我们听着BBC或美军广播网播放的音乐,不慌不忙地享用。我要为全家人买像样的衣服,再也不让我们的屁股露在外面,再也不丢人了。想到丢人,我一阵心痛,鼻子发酸。修道院长问:你怎么啦?你没吃面包吗?你没喝茶吗?你还想要什么?下次你就想要鸡蛋了。 跟一个摔过脑袋、靠卖报为生的人,说什么也没用。 他抱怨说他不能养我一辈子,我得自己去挣面包和茶。他不想一回家就看到我在厨房里看书,电灯泡没完没了地亮着。他识数,他会这个,每次出去卖报前,他都要看一看电表上的数字,好知道我用了多少。要是我一直开着灯,他就把保险丝拔掉,放进口袋带着。要是我又安上保险丝,他就把电彻底断掉,回到点煤气灯的时代。他那可怜的老娘可以点一辈子煤气灯,他当然也可以,他每天只不过是坐在床上吃着煎鱼和薯条数钱,然后睡大觉而已。 我像爸爸那样早早地起床,去乡村长途散步。我到蒙哥瑞特一座老修道院的坟场转了转,那里埋着母亲的亲属。我又沿着小路爬上诺曼城堡,它坐落在卡瑞戈古诺城堡里,爸爸曾带我来过这里两次。我爬上城堡顶端,爱尔兰尽收眼底,香农河波光粼粼,一如既往地流进大西洋。爸爸告诉过我,这座城堡是几百年前建造的,要是云雀停止歌唱,你就会听见诺曼人在下面敲敲打打、嘀嘀咕咕,为战斗做准备。有一次,他是天黑时带我来这儿的,好让我听下面诺曼人和爱尔兰人那穿越数百年的声音,我果真听见了。 有时,我独自待在卡瑞戈古诺城堡顶上,仿佛听见古诺曼女郎嘻嘻哈哈地笑着,唱着法语歌。想像着她们的样子,我禁不住诱惑,爬上城堡的最顶端———那儿曾经有一座塔,可以俯瞰爱尔兰。我在那里“骚扰”自己,喷向卡瑞戈古诺城堡和远处的田野。 这是罪过,我绝对不能告诉牧师。爬到那么高的地方,当着整个爱尔兰的面自渎,这肯定比偷偷摸摸地做,或同别人或什么牲畜干要罪孽深重。下面的田野和香农河的岸边,没准有个男孩或挤奶女工在抬头时看见我的罪过,要是真被看到了,我就要倒霉了,因为牧师们总是说,在孩子面前暴露罪过的人,将会被在脖子上拴上磨石,扔进大海。 然而,想到会被人看见,竟给我带来一阵快感。我不想让一个小男孩看见,不,不,那肯定会给我招来磨石。但要是一个挤奶女工愣愣地看着,她肯定也会兴奋,也会让自己满足一下,虽然我不知道女孩子能不能自渎,她们没有什么可以用来骚扰的东西,没有装备,就像米奇。莫雷过去常说的那样。 我真希望那位又老又聋的多明我会牧师回来,我可以对他讲“兴奋”带给我的苦恼。但他已经死了,我只好面对一位大谈磨石和厄运的牧师。 厄运,这是利默里克每位牧师最爱说的一个词。 我沿着奥康纳大街和巴里纳库拉往回走,人们订的面包和牛奶早已摆放在他们门前了。要是我先借一块面包和一瓶牛奶,等到邮局上班了,一定记着还回去,也不会有什么大碍的。我不是在偷,是在借,这不算道德犯罪。另外,今天上午我站在城堡顶上,犯了比偷面包和牛奶更严重的罪过。要是你已经犯了一项罪过,就不妨再犯它几项,因为反正一样会下地狱。一项罪过,是永世不得翻身;一打罪过,也是永世不得翻身。 一不做二不休,像母亲常说的那样,我喝光牛奶,把瓶子留在原地,免得让送牛奶的背黑锅。我喜欢送牛奶的,因为一个送牛奶的曾给过我两个破鸡蛋,让我连壳生吞了下去。他说要是每天吃两个鸡蛋、喝瓶黑啤酒的话,我会长得很强壮。你所需要的营养,蛋和黑啤酒里都有。 有些人家的面包比较高级,比较贵,我拿的就是这种。我觉得很对不起这些有钱人,他 们早上起来,来到门口,会发现自己的面包不见了。但是我也不能让自己活活饿死呀,要是饿肚子,我就没力气去邮局送电报了,就没钱偿还刚借来的面包和牛奶,没法攒钱去美国喽。要是我不能去美国,那还不如跳香农河呢。几个星期后,我就可以拿到邮局的第一笔薪水了。到那时,这些有钱人肯定还不至于饿趴下,他们可以派女仆再买嘛,这就是有钱人与穷人之间的不同。因为没钱,穷人不能出去再买,就算有钱,他们也没有女仆可派。我得当心的是女仆,借牛奶和面包的时候,我得小心,她们在前门那里擦门把、门环和信箱。要是她们发现我,就会跑回去报告女主人:啊,夫人,夫人,有个淘气鬼正在外片(面)偷牛奶和面包呢。 外片,女仆们喜欢这么说,因为她们都是从乡下来的,像帕迪。克劳海西的叔叔说的那样,是爱尔兰的小母牛,浑身是肉,她们可不愿意尿你。 我把面包带回家,修道院长很惊讶,但也没问“你是从哪儿弄到的”,因为他摔过脑袋,把好奇心都摔没了。他只是瞪大眼睛看我,眼睛中间蓝,周围黄。他还在用他母亲留下的那个满是裂纹的大茶缸咕嘟咕嘟地喝茶,还对我说:这是我的茶缸,不要掐(拿)一个(这个)喝茶。 掐一个,这是利默里克贫民窟的人的说法,爸爸对此总是很担忧。他说过:我不想让我的儿子在利默里克的巷子里长大,说什么“掐一个”。这种说法粗俗下流,要规规矩矩地说。 妈妈说:我也希望他能说得好一些,可是你并没有做什么事情,来防止我们说“掐一个”啊。 在远离巴里纳库拉的地方,我爬上苹果园的围墙偷苹果。要是有狗,我就跑,因为我不会帕迪。克劳海西跟狗说话那一套。农民们会朝我撵来,但他们穿着胶靴,总是跑得很慢。要是他们跳上自行车追赶我,我就跳过墙去,他们没法把自行车骑到墙上去。 修道院长知道我是从哪儿弄的苹果,要是你是在利默里克的巷子里长大的,你迟早得去乡下的苹果园偷苹果。就算你讨厌吃苹果,也得去偷,否则伙伴们会说你是个胆小鬼。 我每次给修道院长一个苹果,可他不吃,他没几颗牙齿了,他还剩下五颗牙,不敢冒险吃苹果。就算我把苹果切成片,他也不吃,因为苹果不是那样吃的,他就是这么说的,要是我说:你吃面包也是把它切成片的呀,不是吗?他就说:苹果是苹果,面包是面包。 要是你摔过脑袋,你就是这么说话的。 迈克尔又来了,带来一奶瓶热茶和两块煎面包。我对他说我不需要这些了,让他转告妈妈,我能照顾自己,不需要她的茶和煎面包,非常感谢。我给了迈克尔一个苹果,他很开心。我让他每隔一天就过来,可以吃到更多的苹果。他不再央求我回拉曼。格里芬的家了,我也很高兴他不再为此哭鼻子了。 爱尔兰镇有个市场,星期六,农民们都赶来卖蔬菜、母鸡、鸡蛋和黄油。要是我早一点去,他们就给我一些便士,让我帮忙从马车或汽车上卸货。天快黑的时候,他们就把卖不掉的蔬菜和压坏、受损、腐烂的东西统统送给我。一个农民的妻子总是给我碰裂的鸡蛋,对我说:明天你做完弥撒,处于神恩的宽恕之列时,再把它们煎煎吃。要是你在灵魂有罪的时候吃,它们会噎住你的,会这样的。 她是个农民的妻子,他们就是这么说话的。 现在我不比一个叫花子好多少,煎鱼薯条店快关门的时候,我就站在门口,指望他们能剩下煎糊的鱼,或是漂在油汤里的鱼渣。要是他们急着关门,店主就会给我一些薯条和一张用来包裹的报纸。 我喜欢的报纸是《世界新闻》,在爱尔兰,它是被禁的。但是有人偷偷从英国把它带过来,那上面有惊人的泳装女郎照片,她们简直什么也没穿,还有各种在利默里克根本看不到的犯罪故事,像离婚、通奸等等。 通奸,我还得搞明白这个词儿到底是什么意思,到图书馆里去查查。我肯定它比老师教我们的“坏思想、坏词语、坏行为”还要坏。 我拿着薯条回到家,像修道院长那样上床。要是他喝了些啤酒,就坐在床上一边吃《利默里克导报》包着的薯条,一边唱“拉什恩之路”。我吃自己的薯条,然后开始舔《世界新闻》。我舔那些讲述人们干出格事情的故事,舔穿着泳装的女郎。等没什么可舔了,我就盯着这些女郎看,等修道院长把灯吹灭,我就躲到毯子下,开始干坏事。 我随时可以拿妈妈或拉曼。格里芬的借书卡去图书馆,绝不会被逮到,因为拉曼太懒,星期六起不了床,而妈妈衣服寒碜,绝不会走进图书馆。 奥瑞丹小姐面带微笑:《圣徒生平》正等着你呢,弗兰克。好多卷呢,有巴特勒写的、奥汉隆写的、巴灵-古德写的。我对馆长说起你,她非常高兴,准备给你办一张成人借书卡。是不是妙极了? 谢谢,奥瑞丹小姐。 我正在读贞女圣布瑞吉德的故事,她的祭日是二月一日。她长得漂亮极了,全爱尔兰的男人都渴望娶她,她的父亲想让她嫁给一个大人物。但她不想嫁人,于是她向上帝祈求帮助。他让她的一只眼睛化为血水,滴到脸上,眼窝留下一个好大的洞,爱尔兰的男人们顿时没了兴趣。 接着是殉道贞女圣薇吉福蒂斯的故事,她的祭日是七月四日。她母亲同时生了九个孩子,有八个双胞胎,只有薇吉福蒂斯是单个儿生下来的。他们最终全成了信仰的殉道者。薇吉福蒂斯很美,她父亲想让她嫁给西西里王。她非常绝望。上帝帮助她,让她的嘴上和脸上长出胡须,西西里王犹豫了,但她的父亲暴跳如雷,把她和胡须一起钉在十字架上。 要是你是一个英国女人,又嫁给了一个坏丈夫,就可以向圣薇吉福蒂斯祷告。 牧师们从不给我们讲像圣阿加莎这样的殉道贞女的事情,她的祭日是二月五日,在二月里殉道的贞女可真不少。西西里的异教徒命令阿加莎放弃对耶稣的信仰。跟所有的殉道贞女一样,她说:不!他们开始折磨她,把她的四肢绑在拷问架上,用铁钩扎她的两肋,用点燃的火把烧她。她的回答还是:不,我不会放弃我主。他们压碎她的乳房,割了下来。后来他们逼她在滚烫的煤炭上打滚,她再也承受不了,赞美着上帝死去了。 殉道贞女总是唱着赞美诗死去,她们赞美上帝,一点也不怕狮子从她们身上咬下一大口,当场吃掉。 牧师们怎么也从不给我们讲圣乌苏拉和她的一万一千名殉道贞女的事情呢?她的纪念日是十月二十一日。她的父亲想让她嫁给一个异教徒国王,但是她说:我要出去一段时间,三年,考虑考虑。于是,她带着一千名侍女和一万名随从出发了。她们在海上航行了一段时间,巡游了各个国家,最后在科隆停了下来。这里的匈奴头领让乌苏拉嫁给他,她说,不,匈奴人便杀掉了她和跟随她的一万一千名少女。她为什么不说“是”呢?那样就可以挽救一万一千名贞女的生命啊。为什么殉道贞女都这么顽固不化呢? 我喜欢一个爱尔兰主教圣莫灵。他不住利默里克的主教住的那种宫殿,他住在树上。别的圣徒来拜访他,到他这里吃饭,他们就像鸟儿一样,围坐在树枝上喝水吃面包,其乐融融。一天,他正在散步,一个麻风病人说,嗨,圣莫灵,我也想去做弥撒,你们为什么不能背我去呢?圣莫灵愿意背他,可还没等他背起这个麻风病人,病人便开始抱怨,你的刚毛衬衫太硬,碰疼了我的伤口,把它脱掉。圣莫灵照办了,他们继续朝前走。这个麻风病人又说话了:我要擤鼻子。圣莫灵说:我可没有手帕这种东西,就用你的手吧。麻风病人说,我的手正抓着你,没法再擤鼻子呀。好吧,圣莫灵说,你可以擤在我的手上。麻风病人说,那不行,麻风病让我只剩下一只手了,我没法抓着你,还能往你的手上擤鼻子。要是你是一个真正的圣徒,就应该转过身,把我的鼻涕吸出去。圣莫灵不想这么干,但他还是干了。他把这当做对上帝的奉献,并赞美上帝给了他这一荣耀。 父亲也吸过迈克尔鼻子里的脏东西,我可以理解,那时候迈克尔还是个婴儿,性命垂危。但我想不通上帝干吗要让圣莫灵吸麻风病人的鼻涕。我没法理解上帝,虽然我也想成为一名圣徒,让众人膜拜。我绝对不吸麻风病人的鼻涕。我是想成为一名圣徒,但要是非得这样做的话,那就免了。 不过,我还是准备一直在这家图书馆阅读贞女和殉道贞女的故事。但是有一天,因为某个人丢在桌上的一本书,我与奥瑞丹小姐发生了不快。那本书的作者是林语堂,谁都能看出,这是一个中国人的名字,我很好奇,想知道这个中国人在说什么。这是一本关于爱和肉体的散文集,他的一个词儿让我查起词典:坚挺。他写道:男性器官变得坚挺后,插入女性的接收口。 坚挺,词典里说是胀大,我就是这么回事。我傻站在那儿看着词典,我现在总算明白了米奇。莫雷一直说的事情,那跟街上的狗插在一起没什么两样啊,想到所有的母亲和父亲在干这样的事情,我感到非常震惊。 父亲这么多年来一直在骗我,说什么第七级楼梯上的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