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在湖边屏息注视的官员、士兵、百姓,不下上万之多;都为那条只响不动的小火轮捏把汗,惟恐它动不了,四名负责制造的机器匠,更是满头大汗,不断地在舱中钻进钻出;忙了好半天,终于听得机器声音响亮了起来,而节奏匀净。然后蓦地往前一冲;胡雪岩情不自禁地说了句:“谢天谢地,动了!”动是动了,却走不快;蹒蹒跚跚,勉强推动而已。费了有两刻钟的功夫,在湖面上兜了个圈子,驶回原处。承办的一名候补知府,领着戴了红缨帽的机器匠来交差;脸色很深沉的左宗棠,仍旧吩咐,赏机器匠每人二十两银子。大家看左宗棠不甚满意,都觉得意兴阑珊;胡雪岩也是如此。站班送走了左宗棠,急急赶回城去忙自己的公私事务。那知到得傍晚,左宗棠又派了戈什哈持着名片来请,说的是“大帅要等胡大人到了才开饭。”到了行辕,很意外地发现两位客卿都在,此外就是一个姓蔡的通事。胡雪岩先见左宗棠;然后与德克碑、日意格行礼,彼此一揖,相将入席。左宗棠虽是主人,仍居首座,左右两洋将,胡雪岩下首相陪;蔡通事就跟戈什哈一样,只有站立在左宗棠身后的分儿了。“办洋务要请教洋人。”左宗棠对胡雪岩说:“我请德参将与日税务司下船看过,说仿制的式样,大致不差,机器能够管用,就很难为他们。不过,要走得快,得用西洋的轮机。德参将正好有本制船的图册,你不妨看看。”“是!”胡雪岩试探着问:“大人的意思是——?”“你先听听他们的说法。”左宗棠答非所问;然后略略回头,嘱咐蔡通事:“你问他们,我想造轮船机器,他们能不能代雇洋匠?”于是蔡通事用法语传译。德克碑与日意格立即作答,一个讲过一另一个讲;舌头打卷,既快且急,显得十分起劲。“回大帅的话,”蔡通事说道:“德参将与日税务司说,不但可以代雇洋匠,而且愿意代办材料,设厂监造。如果大人有意,现在全浙军务告竣;德参将打算退伍回国,专门为大人奔走这件事。”“喔!”左宗棠点点头,向胡雪岩深深看了一眼。胡雪岩会意,随即向两位洋客提出一连串的问询;最着重的是经费。德克碑与日意格亦只知大概,并不能有问必答。不过洋人倒是守着中国“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古训,决不模棱两可地敷衍。因此以胡雪岩的头脑,根据已知的确实数字,引伸推比,亦能获知全盘的概算。这一顿饭吃到起更方散。左宗棠送走洋客,留下胡雪岩,邀到签押房里坐定,第一句话就说:“雪岩,我想自己造兵轮。”胡雪岩吓一跳,“这谈何容易?”他说,“造一个船厂,没有五十万银子下不来;造一条兵轮总也得二三十万银子——也不能为造一条兵轮设个船厂;不说多,算造十条,就是两三百万。闽浙两省,加上两江,也未见得有这个力量。”“不错!不过,你不要急;等我说完,你就知道我的打算不但办得通,而且非如此打算不可。雪岩,”左宗棠顾盼自喜地说,“李少荃的学问,是从阅历中来的,不过这几年的事;他点翰林,不过靠一部诗经熟。我做学问的时候,只怕他文章还没有完篇。说到汪洋大海中的艨艟巨舶,我从道光十九年起,就下过功夫——。”这年林则徐在广东查毁鸦片,英国军舰犯境,爆发了鸦片战争;也就是这一年,陶澍病殁在两江总督任上,左宗棠迁居陶家,代为照料一切,得能遍读印心石屋的遗书,凡唐宋以来,史传、别录、小说;以及入清以后的志乘、载记、官私文书凡是有关海国故事的,无不涉猎。所以谈到“汪洋大海中的艨艟巨舶”,他不算全然外行。“如今洋人的火轮兵船,于古无征;不过举一反三,道理是一样的。海船不可行于江河,不然必致搁浅。可笑的是,衮衮诸公,连这点浅近的道理都不懂,以致为洋人玩弄于股掌之上!说起来,李少荃的洋务,懂得实在也有限。”这番话在胡雪岩听来,没头没脑,无从捉摸;他跟左宗棠的关系,已到熟不拘礼的程度,当即老实问道:“大人指的是哪件事?”“不就是咸丰末年跟英国买兵轮那件事吗?”“喔,我想起来了,是有那么一回事。当时杭州被围;后来杭州失守,我在宁波生一场大病,一切都隔膜了;只知有这样一件事,对来龙去脉,完全不清楚。”“我很清楚。这重公案的始末经过,我细看过全部奏折,可以约略跟你说个大概。是英国人李泰国与赫德捣鬼,英国代办中号火轮三只,小号火轮四只,船价讲定六十万银子,李泰国擅作主张,一加再加,加到一百零七万银子。至于火轮到后,轮上官兵薪饷、煤炭杂用,每个月要用十万银子。这还不算,火轮上的官兵,都要由英国人管带——。”“我打句岔,”胡雪岩截断了话问:“这为了什么?”“喏,你看看这个就知道了。”左宗棠真是有心人,已将前几年购买英国兵轮的有关上谕与奏折,抄辑成册;这时随手翻开一篇,递给胡雪岩,让他自己去细看。这一篇抄的是同治二年五月间,总理各国事务大臣恭亲王,及文祥等入会衔的奏折,一开头就说:窃臣等前以贼氛不清,力求制胜之方,因拟购买外洋炮船,以为剿贼之资,于咸丰十一年五月间专折奏明,奏上谕:“东南贼势蔓延,果能购买外洋炮船,剿赋必可得力,实于大局有益。”等因,钦此;遵即咨行各该督抚。旋据两江督巨曾国藩复奏,“购买外洋船炮为今日救时第一要务。”读到这里,就不必再往下看了。胡雪岩说道:“如用于剿贼,只须能航行长江的小炮艇;何致于要花到一百万银子?”“就是这话罗!衮衮诸公目贵目贵不明,于此可见。你看年这一篇!”左宗棠指给胡雪岩看的是,同治二年八月下旬曾国荃的一道奏折,说的是:查前后廷旨购办轮船七号,不惜巨资,幸而有成,闻皆将到海口矣!惟近见总理衙门与洋人李泰国商定往复;除轮船实价百万之外,所用西人兵士每月口粮七万余两,每年大率不下百万两,俱于海关支扣。窃计国家帑藏空虚,倏而岁增巨款,度支将益不给。当始议购买之时,原以用中国人力,可以指挥自如,且其时长江梗塞,正欲借此巨器,以平巨寇。自今夏攻克九氵伏州,仰仗皇上威福,江路已通,江边之城,仅金陵省会,尚未恢复;然长江水师,帆樯如林,与陆军通力合作,一经合围,定可克期扫荡。巨窍见轮船经过长江,每遇沙渚回互,或趋避不汲,时有胶浅之虞。盖江路狭窄,非若大海之得以施展如意。譬犹健儿持长矛于短巷之中,左右前后,必多窒碍,其势之使然也。平时一线直行,犹且如此;临阵之际,何能盘旋往复,尽其所长?是大江之用轮船,非特势力少逊,究亦有术穷之时,今会其入江,实有不借彼战攻之力;若顿诸海口,则又安闲无所事事。看到这里,亦可以掩卷了。购造大轮船,非是为了剿匪;当曾国荃上此奏折时,金陵将次合围;苏州亦正由李鸿章猛攻之中,大功之成,已有把握,曾国荃自然不想有人来分他的功。而况他所作的譬喻,如“健儿持长矛于短之中,左右前后,必多窒碍”,衡诸海轮和示范的实况亦甚贴切。朝廷正以李泰国狡诈,难以与谋;得此一奏,当然会毅然决然地,打消此议。“然而,今昔异势,”左宗棠说:“福建沿海,非兵轮不足固疆圉、御外敌。雪岩,你以为如何?”“是!大人见得远。”胡雪岩答说,“督抚担当方面军务;如今内乱将平,外患不可不防。倘或外人由闽浙海面进犯,守土之责,全在大人。如果不作远图;虽不致于闹出叶大人在广东的那种笑话来,可也伤了大人的英名。”所谓“叶大人”是指“不战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客死在印度的两广总督叶名琛。拿他作比,稍觉不伦;但就事论事,却是前车可鉴。左宗棠很起劲地说:“你说得一点不错!益见得我责无旁贷,雪岩,我决计要办船厂。”“只要经费有着,当然应该办。”“经费不必愁。当然购船,是由各海关分摊;如今当然仍照旧章。不过,闽浙两海关,格外要出力。”“那是一定的。不过——。”胡雪岩沉吟着不再说下去了。第二部 红顶商人 第九章(2)这最后两句话,颇为费解;就连胡雪岩这样机警的人,也不能不观色察言,细细去咀嚼其中的意味。看到左宗棠那种成竹在胸,而又诡谲莫测的神态,胡雪岩陡然意会;所谓“要紧要慢、收发由心”,是指入闽剿匪的军务而言。换句话说,残余的长毛,他不但自信,必可肃清;并且肃清的日子,是远是近,亦有充分的把握,要远就远,要近就近。这远近之间,完全要看他是怎么样一个打算?勤劳王事,急于立功,自是穷追猛打,克日可以肃清;倘或残余的长毛有可以利用之处,譬如借口匪势猖獗,要饷要兵,那就必然“养寇自重”了。想到这里,就得先了解左宗棠的打算;“大人,”他问,“预备在福建做几年?”“问得好!”左宗棠有莫逆于心之乐;然后反问一句:“你看我应该在福建做几年?”“如果大人决心办船厂,当然要多做几年。”“我也是这么想。”“做法呢?”胡雪岩问,“总不能一直打长毛吧?”“当然,当然!釜底游魂,不堪一击;迁延日久,损我的威名。不过,也不必马到成功。”说到这里,左宗棠拈髭沉思;脸上的笑容尽敛,好久才点点头说:“你知道的,广东这个地盘非拿过来不可;兵事久斩,只看我那位亲家是不是见机?他肯急流勇退,我乐得早日克敌致果;不然就得多费些饷了。你懂我的意思吗?”“懂!”胡雪岩说,“我就是要明白了大人的意思,才可以为大人打算。”“那末,如今你是明白了?”这是提醒胡雪岩该作打算了。他精神抖擞地答说:“只要广东能听大人的话,事情就好办了。我在想,将来大人出奏,请办船厂,象这样的大事,朝廷一定寄谕沿海各省督抚,各抒所见。福建、浙江不用说;如果广东奏复,力赞其成。大人的声势就可观了。”“正是!我必得拿广东拉到手,就是这个道理。南洋沿海有三省站在我这面;两江何敢跟我为难?”“两江亦不敢公开为难;必是在分摊经费上头做文章。说到办船厂的经费,由海关洋税项下抽拨,是天经地义的事。北洋的津海关,暂且不提;南洋的海关,包括广东在内,一共五大关:上海的江海关;广州的粤海关;福建的闽海关跟厦门关;我们浙江的宁波关。将来分摊经费,闽、厦两关以外,粤海关肯支持,就是五关占其三;浙江归大人管辖,马中丞亦不能不卖这个面子。这一来,两江方面莫非好说江海关一毛不拔?”“对了!你的打算合情合理;其间举足重轻的关键,就在广东。雪岩,我想这样,你把我这个抄本带回去,参照当年购船成例,好好斟酌,写个详细节略来;至于什么时候出奏,要等时机。照我想,总要广东有了着落,才能出奏。”“是的。我也是这么想。”胡雪岩说,“好在时间从容得很,一主面我先跟德克碑他们商量;一方面大致算一算经费的来源。至于筹备这件大事,先要用些款子,归我想办法来垫。”“好极!就这么办。不过,雪岩,江海关是精华所在;总不能让李少荃一直把持在那里!你好好想个法子,多挖他一点出来!”“法子有。不过,”胡雪岩摇摇头,“最好不用那个法子!”“为什么?”“用那个法子要挨骂。”“这你先不必管。请说,是何法子?”“可以跟洋人借债。”胡雪岩说,“借债要担保。江海关如说目前无款可拨,那末总有可拨的时候。我们就指着江海关某年某年收入的多少成数,作为还洋债的款,这就是担保。不过,天朝大国,向洋人借债;一定有人不以为然。那批都老爷群起而攻,可是件吃不消的事。”这番话说得左宗棠发楞;接着站起身来踱了好一回方步;最后拿起已交在胡雪岩手里的“抄本”,翻到一页,指着说道:“你看看这一段1指的是恭亲王所上奏折中的一段,据李泰国向恭王面称:“中国如欲用银,伊能代向外国商人借银一千万两,分年带利归还。”可是恭王又下结论:“其请借银一千万两之说,中国亦断无此办法。”“大人请看,”胡雪岩指着那句话说:“朝中决不准借洋债。”“彼一时也,此一时也!”说到这里,左宗棠突然将话锋扯了开去,“雪岩,你要记住一件事;办大事最要紧的是拿主意!主意一拿定,要说出个道理来并不难;拿恭王的这个奏折来说,当时因为中国买船,而事事要听洋人的主张,朝中颇有人不以为然;恭王已有打退堂鼓的意思,所以才说中国断无借洋债的办法。倘或当时军务并无把握,非借重洋人的坚甲利炮不可;那时就另有一套话说了;第一、洋人愿意借债给中国,是仰慕天朝,自愿助顺;第二、洋人放债不怕放倒,正表示信赖中国,一定可以肃清洪杨,光复东南财赋之区,将来有力量还债。你想想,那是多好听的话,朝廷岂有不欣然许诺之理?”这几句话,对胡雪岩来说,就是“学问”;心诚悦服地表示受教。而左宗棠亦就越谈越起劲了。“我再你讲讲办大事的秘诀。有句成语,叫做‘与其待时,不如乘势’;许多看起来难办的大事,居然顺顺利利地办成了,就因为懂得乘势的缘故。何谓势?雪岩,我倒考考你;你说与我听听,何谓势?”“这可是考倒我了。”胡雪岩笑道:“还是请大人教导吧!”“有些事,我要跟你请教;有些事我倒是当仁不让,可以教教你。谈到势,要看人、看事、还要看时。人这势者,势力;也就是小人势利之势。当初我几乎遭不测之祸,就因为湖广总督的官文的势力,比湖南巡抚路秉章来得大,朝中自然听他的。他要参我,容易得很。”“是的。同样一件事,原是要看什么人说。”“也要看说的是什么事?”左宗棠接口,“以当今大事来说,军务重于一切;而军务所急,肃清长毛余孽,又是首要,所以我为别的事说话,不一定有力量,要谈入闽剿匪,就一定会听我的。你信不信?”“怎么不信?信,信!”“我想你一定信得过。以我现在的身分,说话是够力量了;论事则还要看是什么事?在什么时候开口?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言听计从。说迟了自误;说早了无用。”左宗棠笑道:“譬如撵我那位亲家,现在就还不到时候。”“是的。”胡雪岩脱口答道,“要打到福建、广东交界的地方,才是时候。”左宗棠大笑,笑完了正色说道:“办船厂一事,要等军务告竣,筹议海防,那才是一件事。但也要看时机。不过,我们必得自己有预备,才不会坐失时机。你懂我的意思了吧?”胡雪岩不但懂他的意思,而且心领神会,比左宗棠想得更深更远。结合大局,左宗棠的勋名前程,和他自己的事业与利益,了解了一件事:左宗棠非漂漂亮亮地打胜仗不可!这是一个没有东西可以代替的关键。由于这个了解,他决定了为左宗棠办事的优先顺序;不过,这当然先要征得同意,因而这样说道:“大人的雄心壮志,我都能体会得到;到什么时候该办什么事,我亦大致有数,事先会得预备。如今我要请问大人的是,这趟带兵剿匪,最着重的是什么?”这句话将左宗棠问住了;想了一会答道:“自然是饷!”“饷我可以想法子垫。不过,并不是非我不可;各处协饷,能够源源报解,何必我来垫借,多吃利息?”“啊,我懂你的话了。”左宗棠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兵坚而器不利,则能守而不能攻。我要西洋精良兵器,多多益善;雪岩,这非你不可!”“是!愚见正是如此。”胡雪岩欣慰地答说:“我替大人办事,第一是采办西洋兵器,不必大人嘱咐,我自会留意。至于炮弹子药,更不在话下;决不让前方短缺。第二是饷,份内该拨的数目,不管浙江藩库迟拨早拨,我总替大人预备好。至于额外用款,数目不大,当然随时都有;如果数目太大,最好请大人预先嘱咐一声,免得措手不及。此外办造厂之类,凡是大人交代过的,我都会一样一样办到;请大人不必费心,不必催,我总不误时机就是。”“好极了!”左宗棠愉悦异常,“汉高成功,功在萧何。我们就这样说了;你尽管放手去做,一切有我担待。”辨明了“十万”之说;再论纠参部下的责任,言语晚为犀利:“至云杭城全数出窜,未闻纠参,尤不可解。金陵早已合围,而杭州则并未能合围也;金陵报“杀贼净尽”,杭州报‘首逆实已窜出’也!”仅是这两句话,便如老吏断狱,判定曾国荃有不容贼众逸出的责任,而曾国藩有谎报军情的罪过。但在结尾上,却又笔锋一转,故弄狡猾:“臣因军事最尚质实,故不得不辩。至此后公事,均仍和衷商办,臣断不敢稍存意见,自重衍尤。”这段话是所谓“绵里针”,看来戒慎谦和;其实棱角森然,句句暗隐着指责曾国藩的意思在内。这通奏折发出,不过半个月便有了回音。由恭王出面的“廷寄”,措词异常婉转,不说一时还不能封左宗棠的爵,却说“左宗棠自入浙以来,克复城隘数十处,肃清全境,厥功甚伟。本欲即加懋赏,恐该督以洪幼逆未灭,必将固辞;一俟余孽净尽,即降恩旨。”是很明显地暗示,左宗棠封爵,不过迟早间事。关于他与曾国藩的争辩,亦有温愉:“朝廷有功诸臣,不欲苛求细故。该督于洪幼逆之入浙,则据实入告;于其出境则派兵跟追,均属正办。所称此后公事仍与曾国潘和衷商办,不敢稍存意见,尤得大臣之体。深堪嘉尚。朝廷所望于该督者,至大且远;该督其益加勉励,为一代名臣,以副厚望。”上谕中虽未责备曾国藩,但是非好恶,已表现得很清楚。而许左宗棠以“一代名臣”,更是上谕中难得一见的字样。总之这一场御裁的笔墨官司,左宗棠占尽上风;而与曾国藩的怨,自然也结得更深了。曾左结怨,形诸表面的,是口舌之争;暗中拼命抵拒的,是地盘之争。而又象在夹缝中受挤,又象首当其冲的是曾国荃。曾国荃的本职是浙江巡抚。用失之时,为了鼓励将帅,不按建制任职;此省大员在他省领兵,事所常有。但战事告一段落,情形就不一样了。照常理而论,曾国荃即令破江宁以后有过失,到底百战功高;应该让他赴浙江巡抚本任,才是正办。无奈左宗棠以闽浙总督兼署浙巡,绝无退让之意。而曾国藩为曾国荃告病,虽由于忧谗畏讥,以急流勇退作明哲保身之计;其实亦是看透了老弟有“妾身不分明”的隐衷,估量他决不能到任,不如自己知趣。在朝廷却又能左右为难之苦。一方面东南军务地穴于湖州克复、全浙肃清,不能不敷衍左宗棠的面子;一方面却又觉得真个让簇新的一位伯爵,解甲归田,不是待功臣之道。因此,对于曾国荃告病,一直采拖延着不作明确的处置;希望曾左之间,能够消释嫌怨,言归于好,由左宗棠出面奏请交卸篆,饬令曾国荃到任。这是个不能实现的奢望。朝廷看看拖着不是回事,决定成全曾国藩的心愿,许曾国荃辞职。可是空出来的浙江巡抚这个缺,由谁替补?却颇费斟酌。朝廷也知道左宗棠的意思,最好是让蒋益澧由藩司升任,而浙江藩司一缺,则由左宗棠保荐。无奈蒋益澧的资望还浅;并且这样处置,在曾国藩的面子上太难看。朝廷调和将帅,决不肯轻易予人以偏袒某人的印象,所以左宗棠的意愿是不考虑的了。要考虑的是:第一、新任浙江巡抚确需清廉练达的干才,因为洪杨所蹂躏的各省,浙江被祸最惨;善后事宜亦最难办,非清廉干练,不足以胜任。第二、此人要与左宗棠没有什么恩怨;而又能为曾国藩,甚至李鸿章所支持,然后浙江的善后事宜,才能取得邻省的援助。第三、大乱已平,偃武修文;浙江巡抚是洪杨平后委派的第一员封疆大吏,也是恢复文治的开始,所以此人最好科甲出身。如果有过战功,更为理想。结果选中了一个很理想的人。此人名叫马新贻,字谷山;先世是回回,从明太祖打天下有功,派在山东卫所当武官,定居曹州府荷泽县,已历四百余年之久,因此,马新贻除了信回教以外,彻头彻尾是个山东土著。在马新贻的新命传至浙江的同时;江西来了一个重要而有趣的消息,“幼逆”洪福真终于落网了。收束平洪杨的军务,却还有相当艰巨的戡乱大任,需要部署。恭王、文祥的计议,犹有三处叛乱要平服,才能臻于太平盛世。这三处叛乱是:第一、南窜的洪杨余孽;第二是扰乱中原的捻匪;第三是荼毒生灵、为患西陲的回乱。幸好人才旺盛,冠绝前朝;恭王与文祥决定托付四个人去平这三处的叛乱。第一个仍然是曾国藩。在十月初一曾国荃功成身退,率领裁撤的湘军回湖南的同时,朝中有一道廷寄递到江宁,说“江宁已臻底平,军务业经藏事,即着曾国藩酌带所部,前赴皖鄂交界,督兵剿贼,务期迅速前进,勿少延缓。”这所谓“贼”,便是捻匪。捻匪原以皖北为老巢,自经僧王全力攻剿,流窜到湖北、河南一带。张洛行虽死,他的侄子张总愚亦非弱者;加以陈玉成的旧部赖文光由关中回窜,因为“天京”已破,成了丧家之犬,自然而然地与捻匪合流,大为猖獗。朝廷深知僧王的马队,追奔逐北,将捻匪撵来撵去的打法,并非善策;一旦疲于奔命,为捻匪反扑,非大败不可。同时,又因为僧王的身分尊贵,连西宫太后都不能不格外优容,是位极难伺候的王爷,指授方略,则“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稍加督责又怕惹恼了他,索性独断独行。因此,倒不如设法让他交卸军权,回京享福,才是公私两便之计。能代僧王指挥数省的,只有一个曾国藩。不仅威望足够;而且他那“先求稳当,次求变化”,以静制静,稳扎稳打的作风,亦正可救僧王之失。至于筹饷之责,朝廷也想到了一个必不可少的人。这个人就是李鸿章。上谕派他接替曾国藩,暂署两江总督;江苏巡抚则调慈禧太后的恩人,漕运总督吴棠署理。上谕中虽未明言,曾国藩带兵驻扎皖鄂交界,从路粮台由李鸿章负其全责;可是这样部署的用意是很明白的,第一,曾、李师生,“有事弟子服其劳”,天经地义;第二,李鸿章带兵,曾国藩替他筹过饷,如今曾国藩带兵,自然该李鸿章筹饷;第三,两江最富,是海内最主要的一处饷源,所以谁当两江总督,都有筹饷的责任。这样的安排,就大局而言,不能算错;只是委屈了曾国藩,便宜了李鸿章与吴棠,可也就顾不得那么许多了。再有一个是杨岳斌。他是与彭玉麟齐名的水师名将,本名杨载福;因为同治皇帝这一辈,玉牒谱系上第一字为“载”,不免有犯讳的不便,所以改名岳斌。当江宁未克复以前,他已升任陕甘总督;打算赋以敉平回乱的重任。回乱不仅生于陕甘;也生于云南与新疆。云南将次平服,而新疆方兴未艾;朝廷寄望于新封子爵的鲍超,特降温旨,认为新疆平乱,“非得勇略出群如鲍超者,前往剿办,恐难壁垒一新”,所以命曾国藩传旨鲍超,在他回籍葬亲的两月假期一满,“即行由川起程,出关剿办回乱。”恭王和文祥知道鲍超好名,特地拿乾嘉名将杨遇春,与他相提并论,很灌了一番米汤。上谕中说:“从前回疆用兵,杨遇春即系川省土著,立功边域,彪炳旅常。鲍超务当督率诸国,肃清西陲,威扬万里,以与前贤后先辉映。该提督忠勇性成,接奉此旨,必即遵行,以逼朝廷委任。”话说得很诚挚,而命曾国藩传旨,亦有暗示他帮着催劝之意。无奈曾国藩对湘军的急流勇退,明哲保身,早有定算;鲍超是他的爱将,当然要加意保全,所以只是照例传旨,并不劝驾。再有一个朝廷寄以重望的,便是左宗棠。他是现任的闽浙总督,由江西瑞金为鲍超所败,而窜入福建境内的李世贤、汪海洋两大股,顺理成章地该由他负责清剿。左宗棠不是怕事的人,对此亦自觉当仁不让,义不容辞;可是朝廷一连串的处置,却使他即气又急,愤愤不平。首先大失所望的是,浙江巡抚派了马新贻;蒋益澧落了空,也就等于是他失去了浙江这个地盘。其次是李鸿章调署两江,名位已在己之上,使他很不舒服。其次是在江西的陕甘总督杨岳斌,奉旨迅即到任;朝廷责成浙江每月拨给陕甘协饷十万两,并先筹措八万银子,作为杨军的开拔费用。为此,左宗棠的肝火很旺,每日接见僚属,大骂曾国藩、李鸿章和郭嵩焘。这样骂了几天,怒火稍减;想想既不肯辞官归田,就得有声有色地大干一番。军务是有把握的,就是饷源越来越绌,得要找个足智多谋的人,趁马新贻末曾到任以前,好好筹划妥当。这个人自然非胡雪岩莫属。“雪翁,”他说,“你看,挤得我无路可走了!你算算看,我该到哪里筹饷?哪里都难!”两个人将十五行省一个一个地算。除开穷瘠的省份,有饷可筹的富庶之地,都已为他人早着先鞭;江苏、安徽是两江辖区,曾李师弟的势力,根深蒂固;江西沈葆桢,对待曾军的前例,足以令人望而却步;山东、山西供应京饷,而且两省巡抚阎敬铭、沈桂芬清刚精明,都不是好相与的人;湖北食用川盐,在沙市设局征厘,收入相当可观,可是官文是督抚中唯一的一个旗人,有理无理,皆受朝廷袒护,不容易打得进去;至于天府之国的四川,有骆秉章在那里,顾念旧日宾主之谊,自然不好意思唱一出“取成都”。“福建穷得很;我能筹饷的地方,只有贵省和广东了。东该给我的饷不给;可恨郭筠仙,心目中只认得曾涤生、李少荃。此恨难消!”左宗棠停了一下又说,“至于马谷山,听说倒还讲理;不过既是曾涤生所保,又是李少荃的同年,不见得肯助我一臂。雪翁,你看我该怎么办?”胡雪岩默然。因为他觉得自己的处境很难,左宗棠的知遇要报答;而浙江是自己的家乡,为左宗棠设谋画策,可不能挨地方父老的骂。胡雪岩一向言词爽利,而且不管天大的难事,一诺无辞;象这样迟疑不答的情形,可说绝无仅有。左宗棠微感诧异,不免追问缘故。“不瞒大人说,我很为难。大人现在只有浙江一个地盘,粮饷当然出在浙江,筹得少了不够用;筹得多了,苦了地方。说起来是我胡某人出的主意;本乡本土,我不大好做人。”雪岩又说,“如果大人兼署浙江巡抚,我还可以出出主意,截长补短,见机行事,总还兼顾得到。现在换了马中丞,我又是分发江西的试用道,是大人奏调我在浙江当差;大人一离浙江,我当然不能再问浙江的公事,善后局的差使亦要交卸,何况其他?”他一路说,左宗棠一路点头,等他说完,做个“稍安毋躁”的手势答道:“你刚才所说的情形,我完全清楚,我们要好好谈谈。万变不离的宗旨是:雪翁,你仍旧要帮我的忙。怎么个帮法,我们回头再商量,现在先谈你的难处;诚如所言,我现在只有浙江一个地盘,粮饷只有着落在浙江,而且要定一个确数,按月一定汇到,连日子都错不得一天。雪翁,凡事先讲理,后讲情;情理都站得住,还争不过人家,我当然也有我的手段。”胡雪岩不知他最后这几句话,意何所指?只能就事论事,问一事:“大人预备定一个啥数目?”“你看呢?”左宗棠放低了声音说:“我们自己人,我告诉你实话:我的兵,实数一万八千,不过筹饷要宽,照两万三千人算。”胡雪岩的心算极快。士兵每人每月饷银、军粮、器械、弹药、马草,加上营帐、锅碗等等杂支,平均要五两银子;两万三千人就是十一万五千两。另加统帅个人的用途;文案、委员的薪水伙食;送往迎来的应酬费用,每个月非十五万银子不可。这笔巨数,由浙江独力负担,未免太重;胡雪岩便很婉转地说道:“闽浙一家。福建拨给浙江的协饷,前后总计,不下三百万两之多;如今福建有事,当然要帮忙。而况大人带的又是浙江的兵,理当浙江支饷。不过,浙江的情形,大人是再明白不过的;如果能够量出为入,事情就好办了。”成语是量入为出,胡雪岩却反过来说,倒也新鲜;左宗棠便捻着八字胡子,含笑问道:“何以谓之量出为入?倒要请教。”“譬如一碗汤,你也舀,他也舀,到嘴都有限……。”“啊!”左宗棠抢着说道:“我懂了!我亦本有此意,第一,陕甘的协饷,决不能答应;第二,广东解浙江的协饷,有名无实,我要奏请停拨。”说到这里,他眼珠打转,慢慢地笑了,笑得极其诡秘。这一笑,大有文章。胡雪岩觉得非搞明白不可;便有意套问一句:“广东的协饷是个画饼,虽不能充饥,看看也是好的。”“不然!奏请停拨,就是要让朝廷知道,这是个画饼。雪翁,”左宗棠突然兴奋了,“你看老夫的手段!画饼要把它变成个又大又厚,足供一饱的大麦饼。你信不信?”“怎么不信?”胡雪岩紧接着问,“大人变这套戏法,可要我做下手?”“当然!少了你,我这套平地抠饼,外带大锯活人的戏法就变不成了。”“大锯活人”四字,虽是戏言,却也刺耳,胡雪岩便用半开玩笑的语气问道:“大人,你要锯哪一个?”“哪一个?”左宗棠有种狞笑的神色,“锯我那位亲家。”胡雪岩骇然。他早知左宗棠跟郭嵩焘有心病,而此心病,不但未能由时光来冲淡,反有与日俱深之势;但何致于说出“大锯活人”的这样的话来?因此一时楞在那里作声不得。左宗棠的脸上,也收起嬉笑之态,变得相当认真,眼睁得好在,嘴闭得好紧;但眼神闪烁,嘴唇翕动,竟似心湖中起了极大的波澜似的。这就使得胡雪岩越发贯注全神,要听他如何“大锯活人”了。“雪岩!”左宗棠第一次改口,以别字相呼,表示对胡雪岩以密友看待,“你的书读得不多,我是知道的;不过‘世事洞明皆学问’,照这一层来说,我佩服你。”“不敢当。”胡雪岩有些局促,但也很率直,“大人有什么话要说,尽管吩咐;拿顶‘高帽子’套在我头上,就有点吃不消了。”“你我之间,何用要什么送高帽子的手段?我的意思是,我的为人,我的处世,只有你能明白五分;还有五分,你不但不明白,或许还会大不以为然。这就因为你少读书;如果你也多读过一点书,就会明白我那另外五分,而且谅解我不得不然;势所必然!”原来如此,胡雪岩倒有些受宠若惊了,“大人”他说:“你老跟我谈‘大家之道,在明明德’,我是不懂的。”“我不跟你谈经,我跟你谈史。雪岩,我先请问你两句成语,‘大义灭亲’、‘公而忘私’怎么讲?”胡雪岩无以为答;觉得也不必答,老实回复:“大人不要考我了。就从这两句成语上头,谈你老的打算。”“我不是考你,我的意思是,我的行事,照世俗之见,或许会大大地骂我。不过,我的行事,于亲有亏,于义无悖;于私有惭,于公无愧。这都非世俗之见所能谅解,而只有读过书的人,才会在心里说一声:左某人命世之英,不得不然。”这段话很掉了几句文,不过胡雪岩也大致还能听得懂;而且听出意思,他对郭嵩焘要下辣手了!所想不通的是,他有何辣手可对郭嵩焘?他的疑问,立刻得到了解答;左宗棠起身坐在书桌前面,伸毫铺纸,很快地画成一幅地图,在那些曲线、圆点之中,写上地名;胡雪岩看出是一幅闽粤交界的形势图。“李世贤在漳州。漳州是九月十四沦陷的,总兵禄魁阵亡;汀漳龙道徐晓峰殉难。李世贤大概有八千多人,不可轻敌。”左宗棠又指着长汀、连城、上杭这三角地带说:“汪海洋在这一带;照我的看法,他比李世贤更凶悍。然而,不足为虑,贼不足平!雪岩,你这几年总也懂得一点兵法了!你看李、汪二贼的出路在哪里?”这一下好象考倒了胡雪岩。他仔细看了半天,方始答说“他们是由西面江西逃过来的;往东是出海,有好长一段路,再说没有船也出不了海。北面呢,大人带兵压了下来,啊,”胡雪岩恍然大悟,很有把握地说:“这两个长毛的出路,只有南面的广东,嘉应州首当其冲!”左宗棠深深点头,拈髭微笑,“对,”他说,“嘉应州首当其冲!到了那时候充饥的就不是画饼了!”语中有深意。左宗棠没有说下去;胡雪岩不便回——怕自己猜错了,冒昧一关,是大大的失言。谁知左宗棠毫不忌讳,真的拿胡雪岩当可共极端机密的心腹看待,“郭筠仙一直担心曾涤生‘驱寇入粤’,他没有想到‘驱寇入粤’的是他的亲家。”他说:“雪岩,到那时候,又另是一番局面了。”胡雪岩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觉得左宗棠的手段真是太辣了些!虽然,这正是他所猜想到的,但测度是测度,听别人亲口证实,感觉又自不同。“雪岩,”左宗棠问道:“你倒说说看到那时候是怎么样的一番局面?”“是。”胡雪岩想了想说,“到那时候,朝廷当然借重大人的威望,拜钦差大臣,节制福建、浙江、广东三省的军务。郭中丞——。”他没有再说下去;意思是郭嵩焘在左宗棠“大锯活人”的摆布之下,非吃足苦头不可。“不错,此亦是势所必然之事。到那时候,雪岩,我不会再累浙江了,不怕郭筠仙不乖乖替我筹饷。不过,”左宗棠沉吟了好一会,“也说不定!郭筠仙愚而好自用;怕他仍旧执迷不悟。”“果然如此,大人又怎么办?”“那就不能怪我了!可惜!”前后两句话不接气,胡雪岩再机敏也猜不透他的意思;只以此事于减轻浙江的负担关系甚大,不能不追问:“大人,可惜些什么?”“可惜,我夹袋里没有可以当巡抚的人物。”这是说,如果将来郭嵩焘不能替左宗棠筹得足够的饷;他不惜攻倒他派人取而代之。这样做法,却真是“公而忘私”、“大义灭亲”了。“到时候看吧!言之过早。”左宗棠对着他手绘的地图凝视了好一会,突然拍案而起,“对,就是这么办!”接着,左宗棠谈了他的突如其来的灵感。他指着地图为胡雪岩解释,自己的兵力还不够;倘或想用三面包抄的办法,将长毛向广东方面挤,相当吃力。万一有个漏洞填塞不住,长毛一出了海,不管在福建或浙江的海面,自己都脱不了干系,岂不是弄巧成拙?因此,左宗棠想请李鸿章的淮军助以一臂。克复湖州之役,彼此合作得还满意;如今再申前请,想来李鸿章不致于拒绝。“不过,这话我不便开口。”左宗棠说,“如果是我出面相邀,就得替客军筹饷;譬如他派一万人,一个月起码就得五六五银子,再加上开拔的盘缠,第一笔就非拨十万银子不可,实在力有未逮。倘或朝廷有旨意,让淮军自备粮饷,来闽助剿;我们至多备五万银子作犒赏,面子上也就把好看了。雪岩,你说,我这把如意算盘如何?”“是好算盘。不过淮军自备粮饷,恐怕李中丞不肯。他出饷,我们出粮;李中丞就没话好说了,因为他的军队闲摆在那里,一样也是要发饷的。至于请朝廷降旨,只有请福建的京官在京里活动。”“那怕不行。”左宗棠摇摇头,“福建京官,目前没有身居高位的,说话不大有力量。闽浙唇齿相依。浙江在京的大老,雪岩你倒想想看,有什么人可托?”“浙江在京的大老,自然要数许大人;不过,他的吏部尚书交卸了。倒是他的大少爷,在南书房很红;还有他一位侄少爷,是小军机,专管军务——。”“对!对!”不等胡雪岩说完,左宗棠便抢着说,“这条路子再好都没有,请你替我进行。许家杭州望族,你总有熟人吧?”“他家的人很多,我倒认得几痊;不过象这样的大事,也不好随便托人。”胡雪岩想了一会说,“大人,我想到上海去一趟;去看许七大人。一面拿大人交办的事托他;一面想拿许七大人搬到杭州,出面来办善后。”左宗棠想了一下。觉得胡雪岩这个办法极好——所谓“许七大人”就是小刀会刘丽川起事之时的江苏巡抚许乃钊;如今逃难在上海。他的胞兄,也就是胡雪岩口中的“许六大人”许乃普,以吏部尚书致仕,因为闹长毛不能南归;在京里是浙江同乡的“家乡”。而且科名前辈,久掌文衡,京中大老,颇加尊礼。许乃普的长子许彭寿,是李鸿章的同年,也是道光二十七年丁未这一榜的会元;许乃普还有个胞侄许庚皋,在“辛酉政变”中出过大力,如今是极红的“小军机”——军机章京领班之一,熟谙兵事,精于方略,对军务部署有极大的发言权。所以走这条路子,路路皆通;必要时还可以请许彭寿以同年的交情,写封切切实实的信给李鸿章,更无有不能如愿之理。至于将许乃钊请回杭州来主持善后,这也是一着非下不可的好棋。因为马新贻一到任,胡雪岩有不得不走之势;而要找替手,最适当的人选就是许乃钊。第一,他做过封疆大吏,科名是翰林出身,名副其实的“缙绅先生”;第二,马新贻不仅是许乃钊的后辈,而且与他的胞侄许彭寿同榜,以“老世叔”的身分去看马新贻,照例应受“硬进硬出”——开中门迎送的礼遇,这样为地方讲话就有力量就得多了;第三,许乃钊公正廉洁,德高望重,足以冠冤群伦。因此,左宗棠欣然接纳胡雪岩的建设;而且自己表示,要亲笔写封很恳切的信,向许乃钊致意。谈完了公事谈“私事”;而私事也就是公事:胡雪岩的出处。左宗棠打算将他调到福建;但不必随他一起行动,专驻上海,为他经理一切。胡雪岩毫不迟疑地答应了下来。从第二天起,左宗棠便照商定的步骤,积极开始部署;除了战报以外,一连拜发了好几道奏折。第一道是:浙江的兵饷军需,十分困难,自顾不暇;应该拨给陕甘的协饷,请饬户部另筹改拨。第二道是,请饬新任浙江巡抚马新贻,从速到任,至于马新贻未到任前,浙江巡抚请由藩司蒋益澧“护理”。第三道是,奉旨拨解杨岳斌的“行资”八万两,于无可设法之中,勉强设法筹拨半数。第四道奏折与浙江无关——每天夏秋之交,户部照例催各省报解“京饷”;京饷不止于发放在京八旗禁军的粮饷,举凡王公大臣,文武百官的廉俸;大小衙门办公的经费;宗庙陵寝的祭祀费用;以及专供两宫太后及皇帝私人花用,每年分三节呈上的“交进银”,无不出在京饷之内,所以协饷可欠,京饷不可欠。福建欠海关税银十万两;茶税二万两,上谕催解:“务于十二月内,尽数解齐。倘仍饰辞宕延,致误要需,即由户部查照奏定章程,指名严参。”虽奉这样的严旨,左宗棠仍要欠上一次;因为非如此,不足以表示福建之穷,必须浙江接济。当然,欠有欠的方法,不是硬顶可以了事的;左宗棠的方法是,哭穷之外,将他闽浙总督应得的“养廉银”一万两,由票号汇到户部,作为京饷报解。第五道是请停止广东解浙的协饷。主要的作用是借此机会让朝廷知道,广东的协饷,对浙江来说是个“画饼”。所以,停止的理由,不过“现在浙省军务肃清,所有前项协饷,自应停止”这样一句;而“停止”以前的帐目,却算得很清楚,从同治元年正月到这年八月,连闰共计三十三个月;广东应解浙江协饷三百三十万两,可是实收仅二十八万。其中由厘金所拨者是二十二万两;曾国藩奏道,广东厘金开办起至这年八月底止,共收一百二十万,是则浙军“所得不过十成之二”。第六道是部署到福建以后的人事。奏折的案由是“办理饷需各员,请旨奖励”;附带请求调用。其中当然有胡雪岩,他本来是“盐运使衔”的“江西试用道”;左宗棠奏请“改发福建以道员补用,并请赏加按察使衔”,这报奖的文字,看来并不如武官的“请赏戴花翎”、“请赏加巴图鲁称号”来得热闹起眼;其实帮了胡雪岩很大的一个忙,因为由“试用道”改为“以道员补用”,只要一准,立刻可以补任何实缺;而“赏加按察使衔”,便可以署理阜司,成为实缺道员更上层楼的“监司大员”。在左宗棠来说,这一保,起码等于三年的劳绩。不过左宗棠拜发这道奏折时,胡雪岩并不知道;因为他人已到了上海。拿着左宗棠的亲笔函件去见“许七大人”;谈得十分融洽。将左宗棠所托之事,一一办妥;只不过耽搁了两夜,陪老母谈一谈劫后的西湖,与古应春盘桓了半天,便即原船回到杭州。回到杭州,第一个要想见他的不是左宗棠,而是藩司“护理抚篆”的蒋益澧;他早就派人在阜康钱庄留下话,等胡雪岩一到,立刻通知,以便会面。“雪翁,”与胡雪岩见着了面,蒋益澧哭丧着脸说:“你非帮我的忙不可!大帅交代下来了,浙江每个月解福建协饷二十万两;按月十二号汇出,迟一天都不准。这不是强人所难吗?”听得这话,胡雪岩也吓一跳。洪杨之乱,浙江遭劫特深,满目疮痛,百废待举,何来每月二十万两银子,供养入闽之师?当时估计,每月能凑十万两银子,已经至矣尽矣;不想左宗棠狮子大开口,加了一倍,而且日子都不准托,这就未免太过分了。“雪翁,”蒋益澧又说,“于公于私,你都不能不说话,私,老兄在大帅面前言听计从;公,俗语说的‘羊毛出在羊身上’,真是逼得非解这个数目不可,只有让地方受累。雪翁,你也于心不忍吧!再说,我到底不过是藩司。”最后这句话,才是蒋益澧真正的苦衷。目前巡抚的大印握在手里,令出即行,办事还容易;等马新贻一到任,认为协饷数目太大要减,他当藩司的,不能不听命。而另一方面左宗棠又是一手提拔他的恩主,且有承诺在先,不能不维持原数。这一下岂非挤在夹缝里轧扁了头?想了一会,胡雪岩觉得这个麻烦非揽下来不可,便点点头说:“好的。我来想办法。”“这一来有救了!”蒋益澧如释重负,拱拱手问说:“雪翁,谅来胸来成竹了。是何办法,可以不可以先闻为快?”“当然,当然!原要请教。”胡雪岩答说,“第一,我想请左大人酌减数目。”“酌减?”蒋益澧问,“减多少?”“总得打个七折。”“打个七折,每月亦还得要十四万两。”蒋益澧说:“如今军务肃清,我这个藩司不必带兵打仗,要在本分上做点事。你看——。”蒋益澧细数他该做的事,最有关国计民生的要政,便是兴修水利。浙江全境皆是土田,近山者瘠,近水者腴。兼以蚕丝之利,首重栽桑;而桑树的栽培灌溉,与水田的要求,没有什么两样。所以自古以来,在浙江做官,而遗爱在民,久留去思的,无不是因为在水利方面大有成就之故。浙江的水利重在浙北;浙北的水利父重在海塘。乾隆六次南巡,都以巡视浙江海塘为名,可以想见其关系的重大。海塘欲求完固足以捍御海潮,须用石塘;洪杨作乱以来,海宁一带的石塘没有修过,日渐坍圮,现在要及时修复,估计费用须上百万银子;迫不得已,只有先办土塘,暂且将就。“就是办土塘,亦要三十万银子。土塘料不贵,人工贵;大乱之后,壮丁少了,就是人工费。”蒋益澧说,“雪翁,这件事我亦要跟你好好商量;怎么筹得一笔款子,拿海塘修一修?万一海塘溃决,可是件不得了的事,一想起来,我真连觉都睡不着。”听蒋益澧这样表示,即令是娇饰之词,胡雪岩亦是十分可敬。“三代以下惟恐不好名”,他的本心不必问。听他的语气是想做好官;正不妨与人为善,趁此机会捧他一捧、扶他一扶,拿他逼到好官的路上,亦正是地方之福。想到这里,他毫不迟疑地答道:“请放心。我来策划一下,大家量力捐办,不是难事。”“那就再好没有。”蒋益澧很欣慰地,“还有西湖的疏浚,也不能再拖了。西湖水利,关乎杭州、海宁的水田灌溉;明年春天以前,一定要整理好,这也得好几万银子。雪翁,你倒想,我这个藩司难做不难做?有啥开源之道,真要好好向你请教。”“如今只有在盐上动脑筋。”胡雪岩答说,“倘能照我的办法,可以救得一时之急,一年半载,福建军务,告个段落;浙江不必再负担协饷,那时候就轻松了。”“我也是这么想,不过,盐法我不大懂;大帅倒是内行。”“左大人是内行?”胡雪岩很惊异地问。“这也无足为怪的。雪翁,你莫非不知道?大帅是陶文毅公的儿女亲家。”“啊!啊!原来如此!”胡雪岩恍然大悟,左宗棠对盐法内行,渊源有自。在他廿六岁时,两江总督陶澍在江西阅兵事毕,请假顺道回湖南安化原籍扫墓,经过醴陵,县官照例“办差”,布置公馆时,请主讲醴陵渌江书院的左宗棠,做了一副对联,陶澍一见,激赏不已;问知县官,出自左宗棠的手笔,当时便请来相见。果然,一谈到浙江的盐务,左宗棠立即表示,在他交卸浙江巡抚兼职以前,有几件必办的事,其中之一是就是整顿浙江盐务,改引行票,打算从同冶四年正月起,先试办一年。“我的办法,一共四款:第一是缉私;第二是革浮费;第三是减价;第四是清查煎盐的灶户。至于盐课收入,全数提为军饷;除去开销每个月至少有十万银子,够我一半的数目了。”这就是说,左宗棠援闽之师,每个月要浙江负担二十万两的饷银。与蒋益澧的话,完全相符。胡雪岩很沉着,暂且放在心;先谈盐务。“大人这四款办法,后面三条是办得到的;就是缉私有些难处。浙盐行销松江;松江是江苏地面,鞭长莫及。这一层可曾想过?”“当然想过。”左宗棠答道,“我正要跟你商量,你不是跟我提过,有个松江漕帮的首脑,人很诚朴能干吗?他肯不肯帮帮浙江的忙?”“此人姓尤,只要大人吩咐,他一定乐予效劳。”胡雪岩问道:“就不知道这个忙怎么帮法?”“自然是带队伍缉私。”胡雪岩是明知故问;等左宗棠有了答复,因话答话,故意摇摇头说:“这怕办不到。他本人是个‘运子’,不是官儿的身分;说到规矩,见了把总都要尊称一声‘总爷’。大人请想,他怎么带队伍?就算他肯帮,分拨过示的官兵,也不服他的指挥。”“这话倒也是。”左宗棠踌躇了,“不过,若非带队伍缉私,又有什么可以借重他之处?”“漕帮的底蕴,大人向来深知。尤某的手下,都听他一句话:如果有个名义,对松江一带的缉私,成效是一定有的。”“喔,我明白了。”左宗棠想了一会说:“这样办也没有什么不可以;让尤某自己去招人,当然也不能太多,招个两三百人,保尤某一个官职,让他管带。这件事,我交代盐运使去办;尤某那里,请你去接头。至于饷银公费,一概照我营里的规矩,由盐务经费里面开支。”胡雪岩很高兴;这不但为尤五找到了一条生路,而且于公事亦有裨益,所以欣然应诺。然后谈到蒋益澧所托之事;亦就是浙江按月协解福建饷银的数目。“从前浙江靠福建协饷,前后用过三百万之多;如今浙师援闽,饷银自然应该由浙江接济。大人是怎么个主意,请交代下来,好趁早筹划。”“我已经跟芗泉谈妥当了,浙江每个月接济我二十万。”“二十万不多,只限浙江的元气丧得太厉害!”胡雪岩故意沉吟了一会;然后突如其来地问说:“大人是不是打算到了福建,要奏调蒋杨两位去帮忙?”这话问得左宗棠莫名其妙,立即答说:“我并没有这样的打算。而且蒋杨两位,也巴结到监司大员了,一则福建无可位置;二则,朝廷也未见得会准。再说,我又何苦为马谷山铺路,腾出这么两个紧要缺分,好方便他援引私人?”这番回答,原在胡雪岩意料之中;尤其是最后一点,更有关系——蒋益澧留任浙江藩司;并保杨昌为浙江阜司,原是左宗棠所下的一着“行手棋”,用来箝制马新贻,保护他在浙江的饷源,岂肯自我退让?而胡雪岩所以明知故问,亦正是因话答话,好引入正题的一种手法。“这就是了!但愿蒋杨二分,安于其位;就等于大人仍旧兼摄浙江抚篆一样。不过,大人,我有句话,只怕忠言逆耳。”“不要紧,你我无话不可谈。而况你必是为我打算的好话。”“是,我是替大人打算;细水长流,稳扎稳打。”胡雪岩很从容地答说:“浙江的收入不但有限,而且没有确数可以预估。地丁钱粮,已经奉旨豁免;盐课收入,决要明年春末夏初,才有起色;米捐要看邻省肯不肯帮忙?靠得住的,只有厘金;市面越来越兴旺,收数自然越来越多,但也要看经手人的操守。至于支出,第一是善后;第二是海塘,都要大把花银子。大小衙门,文武官员的经费俸禄,更不能不筹;地方上总还要养些兵。大人倒想一想看,倘或每个月先凑二十万银子解粮台;藩库一清如洗,什么事都动不了,蒋芗泉这个藩司,怎么还当得下去?”“这,”左宗棠呆了半晌,方始说下去:“这也不致于如你所说的那样子艰窘吧?”“当然。我是说得过分了一点。不过,大人,请你也要替马中丞想一想;人家刚刚巴结到方面大员,自然也想做番事业。如果处处捉襟见肘,动弹不得;那时候怎么办?只有逼蒋芗泉;逼蒋芗泉就是逼大人。”胡雪岩停了一下又说:“从前江西沈中丞是曾中堂一手提拔的;本省的厘金说截留就截留,朝廷也不曾责备他耽误了曾家弟兄的‘东征’。马中丞为人虽不如沈中丞那样子刚烈,然而也不是肯得过且过的人。”提到沈葆桢与曾国藩交恶的往事,左宗棠不能不起警惕之心。他是最讲究利害关系;冷静思量,马新贻的脚步站得很稳;亦无弱点可攻,果然为此有所争执,自己不见得能占上风。而且一闹开来,蒋益澧首当其冲;他一调离了浙江,每月又何有二十万银子可得?转念以此,便心平气和地问道:“那末,雪岩,你说呢?我该怎么办?”胡雪岩率直答道:“只有减个数目。”“减多少呢?”左宗棠问。“这我就不敢说了。”左宗棠答道,“惟有请大人交代下去,官兵弟兄先委屈些,只要局面一好转,必然补报。”“好1左宗棠点点头,“我也不忍太累浙江;就照你的意思,让粮台重新核算,减到减无可减为止。不过,雪岩,我的处境你是知道的,一直孤立无援;总要打开一条出路才好。”“是1胡雪岩毫无表情地应声。“你要大大地帮我的忙!”左宗棠问道,“你看,我的出路该怎么打?”“大人不是已有成算了吗?”那是指谋取广东而言。左宗棠微微皱着眉说:“驱郭不难;难在执可取代?芗泉的资望,当方面之任,总嫌不足。万一碰个钉子,我以后就难说话了。这一层关系很大,没有把握以前,我不便贸然动手。然而,这话又不能向芗泉透露。”胡雪岩很用心地听着;细细体会,辩出味外之味,蒋益澧如果想当广东巡抚,不得另外去找一份助力。这也就是说,只要朝中有奥援,保证左宗棠将来举荐时不会驳回;他是乐于出奏的。想到这里,便又自问:是不是该帮帮蒋益澧的忙?这个忙帮得上帮不上?前者无须多作考虑;能让蒋益澧调升广东巡抚,于公于私都大有好处。至于帮得上忙、帮不上忙?此时言之过早;反正事在人为,只要尽力,就有希望。想停当随即说道:“大人是朝廷柱石,圣眷一直优隆。我在上海听京里的人说起,恭王很看重大人;醇王尤其佩服。想当初,曾中堂可以保他督办军务有关省份的巡抚;如今大人又为什么不可以?至于说到芗泉的资望,由浙藩升粤抚,亦不算躐等;马中丞不就是个现成的例子?当然,广东因为粤海关的收入与内务府很有关系,情形与他省不同;但是,只要京里有人照应,亦不是没有希望的事。”“就是这话罗,要京里有人照应!芗泉在这一层上头,比较吃亏。”“就眼前烧起冷灶来,也还不晚。”左宗棠深看了他一眼;沉吟又沉吟,终于说了一句:“你不妨与芗泉谈谈!”“是!”“他的事要靠你。”左宗棠又说,“我更少你不得。你在我这里,既不带兵,又不管粮台;可是比带兵管粮台更要紧。雪岩,等我一走,你也要赶紧动身,长驻上海;粮台接济不上,要饷要粮要军装,我就只靠你一个人了!”这份责任太重,胡雪岩顿感双肩吃力;可是说什么也不能有所犹豫,便硬着头皮答一声:“是!大人请放心!”“有你这句话,我真的可以放心了。”左宗棠舒了口气;然后问道:“你有什么事,要我替你办的?我预备月底动身;还有半个月的功夫。有话你趁早说。”胡雪岩早就想过了,左宗棠一走,虽是蒋益澧护理巡抚的大印,有事仍旧可以商量得通;然而究竟不如托左宗棠来得简捷有力。这半年的相处,自己从无一事求他;如今却不能再错过机会了。更何况是他先开口相问;倘再不言,反显得矫饰虚伪,未免太不聪明。有此了解,便决定“畅所欲言”;先使个以退为进的手法,“想求大人的事情很多,”他说,“又怕大人厌烦,不敢多说。”“不要紧,不要紧!”左宗棠连连摆手,“一向都是我托你,欠你的情很多;你尽管说。”“是!”胡雪岩说:“第一件,从前的王中丞,死得太惨。当时蒙大人主持公道,查明经过,查明参奏。不过这一案还没有了,想请大人始终成全。”“喔,”左宗棠有些茫然;因为事隔两年有余,记忆不清,只好问说:“这一案怎么没有了?”“就是同治元年四月里,大人所奏的‘讯明王履谦贻误情形’那一案——”“啊,”左宗棠被提醒了,“你等一下。”他欣开马褂,从腰带上去取钥匙——钥匙表示权威,大而至于“神机营”、“内务府”,被指定为“蒙明”,即表示赋予首脑之任;小而至于一家大户人家的管家——或者象红楼梦中的王熙凤,都以掌管钥匙为实权在握的鲜明表示。只是钥匙甚小,不瞳以显示其权威的地位,所以多加上些附丽之物;通常都是“以多取胜”,弄些根本无用的钥匙拴在一起;甚至弄个大铁环串连,拎在手里“蒋朗蒋朗”地响,仿佛“牢头禁子”的用心,只要拎着那串钥匙一抖动,就足以慑服群囚。可是,真正能见钥匙之重的,却往往只有一枚,左宗棠亦是如此,他只有一枚钥匙,用根丝绳子穿起,挂在腰带上;此时往外一拉,以身相就,凑近一个书箱,打开来取出一大叠红簿册;胡雪岩遥遥望去,只见上面写着四个大字:“奏稿留底”。检到同治元年四月的那一本,左宗棠戴上墨晶老花眼镜细看了一遍,方始发问:“雪岩,你说此案未了;未了的是什么?”“请大人再检当时的批回;就知道了。”批回一时无从检取,左宗棠答说:“想来你总清楚,说给我听吧!”“是!”胡雪岩倒有些为难了。因为当王有龄苦守杭州时,主要的饷源是在绍兴;而在籍团练大臣王履谦,却不甚合作。同时绍兴有些擅于刀笔的劣绅,包围王履谦,视王有龄以一省大吏征饷为不恤民困,勒索自肥,无形中官民之间竟成了敌对的局面。因此,绍兴府知府廖宗元的处境极其困难;当长毛由萧山往绍兴进攻时,官军的炮船与团练竟发生了冲突。兵力悬殊,寡不敌众,廖宗元的亲兵被杀了十二个;廖宗元本人亦被打破了头。这本来是应该由王履谦去弹压排解的,而居然袖手旁观。不久,绍兴沦陷;廖宗元殉难;而王履谦则先期逃到宁波,出海避难在福建。绍兴不该失而失,以及王履谦的处处掣肘,不顾大局,使王有龄深恶痛绝,在危城中寄出来的血书,表示“死不瞑目”。胡雪岩亦就因为如此,耿耿于怀,一直想为王有龄报仇雪恨。当然,就是胡雪岩不作此想,朝廷亦会追究杭州沦陷的责任,不容王履谦逍遥法外。第二年——同治元年春天,闽浙总督庆瑞奉旨逮捕王履谦,解送衢州的新任浙江巡抚左宗棠审问,复奏定拟了充军新疆的罪名。朝旨准如所请,算是为王有龄出了一口气。可是这一案中,首恶是绍兴的富绅张存浩,诬赖廖宗元所带的炮船通贼,以及杀亲兵、打知府,都是他带的头。左宗棠在复奏中说,“张存浩等因廖宗元催捐严紧,挟忿怀私,胆敢做出那些不法之事,罪不容赦。应俟收复绍兴府后,严拿到案,尽法惩处。”如今不但绍兴早已光复,而且全浙亦已肃清。可是严拿张存浩到案一节,却无下文。胡雪岩所说的“这一案未了”,即是指此而言。而此刻他的为难,却是一念不忍。论到乱世中人与人的关系,谁负了谁,谁怎么亏欠谁?本就是难说的一件事。事隔数年,而彼此又都是大劫余生;似乎应该心平气和,看开一步了。他这临时改变的心意,左宗棠当然不会猜得到;便催问着说:“既然你我的事很多,就一件一件快说吧!不要耽误功夫。”这一下他不能不说实话了。口中谈着,心中又涌现了新的主意;所以在谈完原来的想法以后,接着又说:“张存浩虽可以请大人宽恩饶他,可也不能太便宜他。我在想,他也应该将功赎罪;罚他为地方上做些公益。大人看,是不是可行?”“当然可行。”左宗棠问道:“此人家道如何?”“从前是富绅;现在的情况,听说也不坏。”“那好!我来告诉芗泉,转知绍兴府,传他到案;责令他量力捐款,为地方上做件功德之事。”“能这样,于公于私都过得去了。至于两次殉难的忠臣义士,善后局采访事迹,陆续禀报;亦要请大人早日出奏,安慰死者。”“当然。这件事我在动身以前,亦是要做好的。”左宗棠又说:“你再讲第二件。”第二件是公私牵连,彼此有关的大事,胡雪岩从马新贻的新命下达,浙江政局开始变动之初,就希望不再代理藩库;无奈蒋益澧不肯放他,略一提到,便连连拱手,要求“继续帮忙”。胡雪岩最重情面,不能不勉为其难。“如今不同了。”胡雪岩谈过前半段的衷曲,接着又说:“大人命我长驻上海,要粮要饷要军械,缓急之际,惟我是问;这个责任太重,没有余力再为浙江藩库效劳了。”所谓“效劳”,就是青黄不接之际,得要设法垫款。左宗棠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但却有不同的看法,“雪岩,浙江藩库每个月要拨我十四万协饷,由你的钱庄转汇粮台。照这样子,你代理浙江藩库,等于左手交付右手,并不费事;何必坚拒呢?”他停了一下又说,“依我看,你代理浙江藩库,对我有利无害;有款子收入,随时可以拨解。如果前方有急用,你调度也方便。”“不!”胡雪岩说,“第一,我既蒙大人奏调,归福建任用,就不便再代理浙江的藩库;其次,惟其管了大人这方面的供应,我要跟浙江划分得清清楚楚。万一将来有人说闲话,也不致于牵涉到大人的名誉。”“承情之至!你真是处处为我打算。既然你一定坚持,我关照芗泉就是。”得此一诺,胡雪岩如释重负。因为整个情况,只有他看得最清楚;援闽之师的协饷虽已减去六万,对浙江来说,仍然极重的负担。新任巡抚莅任后,自必有一番新猷展布,纵汉有百废俱举,光是整修海塘,便须一笔极大的经费。眼前霜降已过,河工是“报安澜”的时候;一开了年,可就要立刻动手了!不然从“桃花汛”开始,春夏之交,洪水大涨,可能招致巨祸。那时藩库,岂是容易代理的?当然,海塘经费他可以表示无力代垫;但如马新贻说一句:“那末福建的协饷请胡道台的钱庄垫一垫”;不论于公于仅,他总是义不容辞的吧?事实确是如此,而且即使不代理浙江藩库,他亦仍得为左宗棠垫款。只是同为一垫,说法不同。在浙江来说,既是代理藩库,理当设法代垫;在左宗棠来说,胡雪岩是为浙江垫款,他不必见情。这一来落得两头不讨好。倘或浙江解不出协饷,跟他情商代垫,那是私人急公好义;马新贻会感激,左宗棠亦会说他够朋友。而最要紧的是,浙江藩库向他的钱庄借款,有担保、有利息,不会担什么风险。“还有什么事?你索性此刻都说了吧?”“不敢再麻烦大人了。”胡雪岩笑嘻嘻地说,“其余都是些小事,我自己料理得下来。”话虽如此,胡雪岩经管的公事太多;自己的生意,除钱庄以外,还有丝茶;加上受人之托,有许多闲事不能不管。如今政局变动,又受左宗棠的重托,要长驻上海;在浙江的公私事务,必得趁左宗棠离浙,马新贻未到任这段期间内,作个妥善的安排。因而忙得饮食不时,起居失常,恨不得多生一张口,多长一双手,才能应付得下来。在这百忙里,左宗棠还是时常约见,有一天甚至来封亲笔信,约他第二天上午逛西湖;这下,胡雪岩可真有些啼笑皆非了!但亦不能不践约;只好通宵不睡,将积压已久,不能不办理,原来预定在第二天上午必须了结的几件紧要事务,提前处理。到曙色将透之时,和衣打个盹;睡不多久,一惊而醒,但见是个红日满窗的好天气,急急漱洗更衣,坐上轿子飞快地直奔西湖,来赴左宗棠的约会。轿子抬过残破的“旗营”,西湖在望;胡雪岩忽然发现沿湖滨往北的行人特别多。当时唤跟班去打听;才知道都是去看“西洋火轮船”的。胡雪岩恍然大悟,并非有逛西湖的闲情逸致;只是约他一齐去看小火轮试航——这件事胡雪岩当然也知道。早在夏天,就听左宗棠告诉过他,已觅妥机匠,试造火轮。他因为太忙,不暇过问;不想三、四个月的功夫,居然有了一艘自己制造的小火轮。这是一件大事!能造小轮船、就能造大轮船;胡雪岩的思路很宽也很快,立刻便想到了中国有大轮船的许多好处。越想越深,想得出了神;直到停轿才警觉。下轿一看,是在西湖四大名刹之一的昭庆寺前。湖滨一座篷帐;帐外翎顶辉煌,刀光如雪;最触目的是夹杂着几名洋人,其中一个穿西装;一个穿着三品武官服色,大帽子后面,还缀着一条假辫子。胡雪岩跟他们很熟,这两个洋将都是法国人,一个叫日意格,已改武就文,被委充为宁波新关的税务局,所以换穿便服;另一个叫德克碑,因军功保到参将,愿易服色,以示归顺,颇为左宗棠所器重。看到湖中,极粗的缆绳系着一条小火轮,已经升火待发。胡雪岩亦随众参观,正在指点讲解时,左宗棠已经出帐;在文武官员肃立站班的行列中,缓缓穿过,直到湖边站定,喊一大声:“请胡大人!”胡雪岩被唤了过去,行完礼,首先道歉:“没有早来伺候。”又笑着说:“曾中堂李中丞都讲究洋务,讲究坚甲利兵,现在都要落在大人后头了。”这句话恭维得左宗棠心花大开,“我就是要他们看看!”他摸着花白短髭点头,“所以我特意要请你来看,只有你懂得我的用意。”胡雪岩不敢再接口,因为随口恭维,无甚关系。一往深处去谈,不知道左宗棠到底有什么主意;而且他自己对此道亦还不甚了解,不如暂且藏拙为妙。好在此刻亦不是深谈的时候;主要的是要看。一声令下,那条形式简陋的小火轮,发出“卜卜卜”的响声,激起船尾好大一片水花;但机器声时断时续,就象衰迈的老年人咳嗽那样,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这时在湖边屏息注视的官员、士兵、百姓,不下上万之多;都为那条只响不动的小火轮捏把汗,惟恐它动不了,四名负责制造的机器匠,更是满头大汗,不断地在舱中钻进钻出;忙了好半天,终于听得机器声音响亮了起来,而节奏匀净。然后蓦地往前一冲;胡雪岩情不自禁地说了句:“谢天谢地,动了!”动是动了,却走不快;蹒蹒跚跚,勉强推动而已。费了有两刻钟的功夫,在湖面上兜了个圈子,驶回原处。承办的一名候补知府,领着戴了红缨帽的机器匠来交差;脸色很深沉的左宗棠,仍旧吩咐,赏机器匠每人二十两银子。大家看左宗棠不甚满意,都觉得意兴阑珊;胡雪岩也是如此。站班送走了左宗棠,急急赶回城去忙自己的公私事务。那知到得傍晚,左宗棠又派了戈什哈持着名片来请,说的是“大帅要等胡大人到了才开饭。”到了行辕,很意外地发现两位客卿都在,此外就是一个姓蔡的通事。胡雪岩先见左宗棠;然后与德克碑、日意格行礼,彼此一揖,相将入席。左宗棠虽是主人,仍居首座,左右两洋将,胡雪岩下首相陪;蔡通事就跟戈什哈一样,只有站立在左宗棠身后的分儿了。“办洋务要请教洋人。”左宗棠对胡雪岩说:“我请德参将与日税务司下船看过,说仿制的式样,大致不差,机器能够管用,就很难为他们。不过,要走得快,得用西洋的轮机。德参将正好有本制船的图册,你不妨看看。”“是!”胡雪岩试探着问:“大人的意思是——?”“你先听听他们的说法。”左宗棠答非所问;然后略略回头,嘱咐蔡通事:“你问他们,我想造轮船机器,他们能不能代雇洋匠?”于是蔡通事用法语传译。德克碑与日意格立即作答,一个讲过一另一个讲;舌头打卷,既快且急,显得十分起劲。“回大帅的话,”蔡通事说道:“德参将与日税务司说,不但可以代雇洋匠,而且愿意代办材料,设厂监造。如果大人有意,现在全浙军务告竣;德参将打算退伍回国,专门为大人奔走这件事。”“喔!”左宗棠点点头,向胡雪岩深深看了一眼。胡雪岩会意,随即向两位洋客提出一连串的问询;最着重的是经费。德克碑与日意格亦只知大概,并不能有问必答。不过洋人倒是守着中国“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古训,决不模棱两可地敷衍。因此以胡雪岩的头脑,根据已知的确实数字,引伸推比,亦能获知全盘的概算。这一顿饭吃到起更方散。左宗棠送走洋客,留下胡雪岩,邀到签押房里坐定,第一句话就说:“雪岩,我想自己造兵轮。”胡雪岩吓一跳,“这谈何容易?”他说,“造一个船厂,没有五十万银子下不来;造一条兵轮总也得二三十万银子——也不能为造一条兵轮设个船厂;不说多,算造十条,就是两三百万。闽浙两省,加上两江,也未见得有这个力量。”“不错!不过,你不要急;等我说完,你就知道我的打算不但办得通,而且非如此打算不可。雪岩,”左宗棠顾盼自喜地说,“李少荃的学问,是从阅历中来的,不过这几年的事;他点翰林,不过靠一部诗经熟。我做学问的时候,只怕他文章还没有完篇。说到汪洋大海中的艨艟巨舶,我从道光十九年起,就下过功夫——。”这年林则徐在广东查毁鸦片,英国军舰犯境,爆发了鸦片战争;也就是这一年,陶澍病殁在两江总督任上,左宗棠迁居陶家,代为照料一切,得能遍读印心石屋的遗书,凡唐宋以来,史传、别录、小说;以及入清以后的志乘、载记、官私文书凡是有关海国故事的,无不涉猎。所以谈到“汪洋大海中的艨艟巨舶”,他不算全然外行。“如今洋人的火轮兵船,于古无征;不过举一反三,道理是一样的。海船不可行于江河,不然必致搁浅。可笑的是,衮衮诸公,连这点浅近的道理都不懂,以致为洋人玩弄于股掌之上!说起来,李少荃的洋务,懂得实在也有限。”这番话在胡雪岩听来,没头没脑,无从捉摸;他跟左宗棠的关系,已到熟不拘礼的程度,当即老实问道:“大人指的是哪件事?”“不就是咸丰末年跟英国买兵轮那件事吗?”“喔,我想起来了,是有那么一回事。当时杭州被围;后来杭州失守,我在宁波生一场大病,一切都隔膜了;只知有这样一件事,对来龙去脉,完全不清楚。”“我很清楚。这重公案的始末经过,我细看过全部奏折,可以约略跟你说个大概。是英国人李泰国与赫德捣鬼,英国代办中号火轮三只,小号火轮四只,船价讲定六十万银子,李泰国擅作主张,一加再加,加到一百零七万银子。至于火轮到后,轮上官兵薪饷、煤炭杂用,每个月要用十万银子。这还不算,火轮上的官兵,都要由英国人管带——。”“我打句岔,”胡雪岩截断了话问:“这为了什么?”“喏,你看看这个就知道了。”左宗棠真是有心人,已将前几年购买英国兵轮的有关上谕与奏折,抄辑成册;这时随手翻开一篇,递给胡雪岩,让他自己去细看。这一篇抄的是同治二年五月间,总理各国事务大臣恭亲王,及文祥等入会衔的奏折,一开头就说:窃臣等前以贼氛不清,力求制胜之方,因拟购买外洋炮船,以为剿贼之资,于咸丰十一年五月间专折奏明,奏上谕:“东南贼势蔓延,果能购买外洋炮船,剿赋必可得力,实于大局有益。”等因,钦此;遵即咨行各该督抚。旋据两江督巨曾国藩复奏,“购买外洋船炮为今日救时第一要务。”读到这里,就不必再往下看了。胡雪岩说道:“如用于剿贼,只须能航行长江的小炮艇;何致于要花到一百万银子?”“就是这话罗!衮衮诸公目贵目贵不明,于此可见。你看年这一篇!”左宗棠指给胡雪岩看的是,同治二年八月下旬曾国荃的一道奏折,说的是:查前后廷旨购办轮船七号,不惜巨资,幸而有成,闻皆将到海口矣!惟近见总理衙门与洋人李泰国商定往复;除轮船实价百万之外,所用西人兵士每月口粮七万余两,每年大率不下百万两,俱于海关支扣。窃计国家帑藏空虚,倏而岁增巨款,度支将益不给。当始议购买之时,原以用中国人力,可以指挥自如,且其时长江梗塞,正欲借此巨器,以平巨寇。自今夏攻克九氵伏州,仰仗皇上威福,江路已通,江边之城,仅金陵省会,尚未恢复;然长江水师,帆樯如林,与陆军通力合作,一经合围,定可克期扫荡。巨窍见轮船经过长江,每遇沙渚回互,或趋避不汲,时有胶浅之虞。盖江路狭窄,非若大海之得以施展如意。譬犹健儿持长矛于短巷之中,左右前后,必多窒碍,其势之使然也。平时一线直行,犹且如此;临阵之际,何能盘旋往复,尽其所长?是大江之用轮船,非特势力少逊,究亦有术穷之时,今会其入江,实有不借彼战攻之力;若顿诸海口,则又安闲无所事事。看到这里,亦可以掩卷了。购造大轮船,非是为了剿匪;当曾国荃上此奏折时,金陵将次合围;苏州亦正由李鸿章猛攻之中,大功之成,已有把握,曾国荃自然不想有人来分他的功。而况他所作的譬喻,如“健儿持长矛于短之中,左右前后,必多窒碍”,衡诸海轮和示范的实况亦甚贴切。朝廷正以李泰国狡诈,难以与谋;得此一奏,当然会毅然决然地,打消此议。“然而,今昔异势,”左宗棠说:“福建沿海,非兵轮不足固疆圉、御外敌。雪岩,你以为如何?”“是!大人见得远。”胡雪岩答说,“督抚担当方面军务;如今内乱将平,外患不可不防。倘或外人由闽浙海面进犯,守土之责,全在大人。如果不作远图;虽不致于闹出叶大人在广东的那种笑话来,可也伤了大人的英名。”所谓“叶大人”是指“不战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客死在印度的两广总督叶名琛。拿他作比,稍觉不伦;但就事论事,却是前车可鉴。左宗棠很起劲地说:“你说得一点不错!益见得我责无旁贷,雪岩,我决计要办船厂。”“只要经费有着,当然应该办。”“经费不必愁。当然购船,是由各海关分摊;如今当然仍照旧章。不过,闽浙两海关,格外要出力。”“那是一定的。不过——。”胡雪岩沉吟着不再说下去了。左宗棠知道,遇到这种情形,便是胡雪岩深感为难,不便明说的表示;可是他也知道,到头来,难题在胡雪岩也一定会解消。最要紧的是,让他无所顾忌,畅所欲言。因此,他了以闲豫的神态,“不必急,我们慢慢谈。事情是势在必行,时间却可不限。”他神秘地一笑到,“等我这趟出兵以后,局面就完全掌握在我手里了;要紧要慢,收发由心。”这最后两句话,颇为费解;就连胡雪岩这样机警的人,也不能不观色察言,细细去咀嚼其中的意味。看到左宗棠那种成竹在胸,而又诡谲莫测的神态,胡雪岩陡然意会;所谓“要紧要慢、收发由心”,是指入闽剿匪的军务而言。换句话说,残余的长毛,他不但自信,必可肃清;并且肃清的日子,是远是近,亦有充分的把握,要远就远,要近就近。这远近之间,完全要看他是怎么样一个打算?勤劳王事,急于立功,自是穷追猛打,克日可以肃清;倘或残余的长毛有可以利用之处,譬如借口匪势猖獗,要饷要兵,那就必然“养寇自重”了。想到这里,就得先了解左宗棠的打算;“大人,”他问,“预备在福建做几年?”“问得好!”左宗棠有莫逆于心之乐;然后反问一句:“你看我应该在福建做几年?”“如果大人决心办船厂,当然要多做几年。”“我也是这么想。”“做法呢?”胡雪岩问,“总不能一直打长毛吧?”“当然,当然!釜底游魂,不堪一击;迁延日久,损我的威名。不过,也不必马到成功。”说到这里,左宗棠拈髭沉思;脸上的笑容尽敛,好久才点点头说:“你知道的,广东这个地盘非拿过来不可;兵事久斩,只看我那位亲家是不是见机?他肯急流勇退,我乐得早日克敌致果;不然就得多费些饷了。你懂我的意思吗?”“懂!”胡雪岩说,“我就是要明白了大人的意思,才可以为大人打算。”“那末,如今你是明白了?”这是提醒胡雪岩该作打算了。他精神抖擞地答说:“只要广东能听大人的话,事情就好办了。我在想,将来大人出奏,请办船厂,象这样的大事,朝廷一定寄谕沿海各省督抚,各抒所见。福建、浙江不用说;如果广东奏复,力赞其成。大人的声势就可观了。”“正是!我必得拿广东拉到手,就是这个道理。南洋沿海有三省站在我这面;两江何敢跟我为难?”“两江亦不敢公开为难;必是在分摊经费上头做文章。说到办船厂的经费,由海关洋税项下抽拨,是天经地义的事。北洋的津海关,暂且不提;南洋的海关,包括广东在内,一共五大关:上海的江海关;广州的粤海关;福建的闽海关跟厦门关;我们浙江的宁波关。将来分摊经费,闽、厦两关以外,粤海关肯支持,就是五关占其三;浙江归大人管辖,马中丞亦不能不卖这个面子。这一来,两江方面莫非好说江海关一毛不拔?”“对了!你的打算合情合理;其间举足重轻的关键,就在广东。雪岩,我想这样,你把我这个抄本带回去,参照当年购船成例,好好斟酌,写个详细节略来;至于什么时候出奏,要等时机。照我想,总要广东有了着落,才能出奏。”“是的。我也是这么想。”胡雪岩说,“好在时间从容得很,一主面我先跟德克碑他们商量;一方面大致算一算经费的来源。至于筹备这件大事,先要用些款子,归我想办法来垫。”“好极!就这么办。不过,雪岩,江海关是精华所在;总不能让李少荃一直把持在那里!你好好想个法子,多挖他一点出来!”“法子有。不过,”胡雪岩摇摇头,“最好不用那个法子!”“为什么?”“用那个法子要挨骂。”“这你先不必管。请说,是何法子?”“可以跟洋人借债。”胡雪岩说,“借债要担保。江海关如说目前无款可拨,那末总有可拨的时候。我们就指着江海关某年某年收入的多少成数,作为还洋债的款,这就是担保。不过,天朝大国,向洋人借债;一定有人不以为然。那批都老爷群起而攻,可是件吃不消的事。”这番话说得左宗棠发楞;接着站起身来踱了好一回方步;最后拿起已交在胡雪岩手里的“抄本”,翻到一页,指着说道:“你看看这一段1指的是恭亲王所上奏折中的一段,据李泰国向恭王面称:“中国如欲用银,伊能代向外国商人借银一千万两,分年带利归还。”可是恭王又下结论:“其请借银一千万两之说,中国亦断无此办法。”“大人请看,”胡雪岩指着那句话说:“朝中决不准借洋债。”“彼一时也,此一时也!”说到这里,左宗棠突然将话锋扯了开去,“雪岩,你要记住一件事;办大事最要紧的是拿主意!主意一拿定,要说出个道理来并不难;拿恭王的这个奏折来说,当时因为中国买船,而事事要听洋人的主张,朝中颇有人不以为然;恭王已有打退堂鼓的意思,所以才说中国断无借洋债的办法。倘或当时军务并无把握,非借重洋人的坚甲利炮不可;那时就另有一套话说了;第一、洋人愿意借债给中国,是仰慕天朝,自愿助顺;第二、洋人放债不怕放倒,正表示信赖中国,一定可以肃清洪杨,光复东南财赋之区,将来有力量还债。你想想,那是多好听的话,朝廷岂有不欣然许诺之理?”这几句话,对胡雪岩来说,就是“学问”;心诚悦服地表示受教。而左宗棠亦就越谈越起劲了。“我再你讲讲办大事的秘诀。有句成语,叫做‘与其待时,不如乘势’;许多看起来难办的大事,居然顺顺利利地办成了,就因为懂得乘势的缘故。何谓势?雪岩,我倒考考你;你说与我听听,何谓势?”“这可是考倒我了。”胡雪岩笑道:“还是请大人教导吧!”“有些事,我要跟你请教;有些事我倒是当仁不让,可以教教你。谈到势,要看人、看事、还要看时。人这势者,势力;也就是小人势利之势。当初我几乎遭不测之祸,就因为湖广总督的官文的势力,比湖南巡抚路秉章来得大,朝中自然听他的。他要参我,容易得很。”“是的。同样一件事,原是要看什么人说。”“也要看说的是什么事?”左宗棠接口,“以当今大事来说,军务重于一切;而军务所急,肃清长毛余孽,又是首要,所以我为别的事说话,不一定有力量,要谈入闽剿匪,就一定会听我的。你信不信?”“怎么不信?信,信!”“我想你一定信得过。以我现在的身分,说话是够力量了;论事则还要看是什么事?在什么时候开口?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言听计从。说迟了自误;说早了无用。”左宗棠笑道:“譬如撵我那位亲家,现在就还不到时候。”“是的。”胡雪岩脱口答道,“要打到福建、广东交界的地方,才是时候。”左宗棠大笑,笑完了正色说道:“办船厂一事,要等军务告竣,筹议海防,那才是一件事。但也要看时机。不过,我们必得自己有预备,才不会坐失时机。你懂我的意思了吧?”胡雪岩不但懂他的意思,而且心领神会,比左宗棠想得更深更远。结合大局,左宗棠的勋名前程,和他自己的事业与利益,了解了一件事:左宗棠非漂漂亮亮地打胜仗不可!这是一个没有东西可以代替的关键。由于这个了解,他决定了为左宗棠办事的优先顺序;不过,这当然先要征得同意,因而这样说道:“大人的雄心壮志,我都能体会得到;到什么时候该办什么事,我亦大致有数,事先会得预备。如今我要请问大人的是,这趟带兵剿匪,最着重的是什么?”这句话将左宗棠问住了;想了一会答道:“自然是饷!”“饷我可以想法子垫。不过,并不是非我不可;各处协饷,能够源源报解,何必我来垫借,多吃利息?”“啊,我懂你的话了。”左宗棠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兵坚而器不利,则能守而不能攻。我要西洋精良兵器,多多益善;雪岩,这非你不可!”“是!愚见正是如此。”胡雪岩欣慰地答说:“我替大人办事,第一是采办西洋兵器,不必大人嘱咐,我自会留意。至于炮弹子药,更不在话下;决不让前方短缺。第二是饷,份内该拨的数目,不管浙江藩库迟拨早拨,我总替大人预备好。至于额外用款,数目不大,当然随时都有;如果数目太大,最好请大人预先嘱咐一声,免得措手不及。此外办造厂之类,凡是大人交代过的,我都会一样一样办到;请大人不必费心,不必催,我总不误时机就是。”第二部 红顶商人 第十章左宗棠在同治三年十月底,交卸了兼署浙江巡抚的职司;在杭州全城文武官员,呜炮恭送之下,启程入闽督师。在此以前,援闽之师分三路出发。西路以帮办福建军务浙江按察使刘典所部新军八千人为主力;会同记名按察使王德榜的两千五百人,由江西建昌入汀州;中路记名提督黄少春,副将刘明灯两部共四千六百人,由浙江衢州,经福建浦城、建宁入延平;东路由署理浙江提督高连升会同候补知府魏光邴,领兵四千五百人,过钱塘江由宁波乘轮船,循海道至福州登陆。这三路军队的目标都是闽南——李世贤踞厦门之西的漳州;丁太洋在福建、广东、江西三省交界的武平;而汪海洋则在闽南的东西之间流窜。左宗棠的打算是,决不能让他们出海;由北、西、东三面收紧,压迫敌人南窜。福建之南就是广东。两广总督毛鸿宾与广东巡抚郭嵩焘,见此光景,心知不妙。左宗棠如果驱贼入粤,则援闽之师,随贼而至,会形成长毛与“友军”交困的窘境,所以非常着急。可是由两员副将方耀、卓兴所率领的粤军,不过八千之众;福建延建邵道康国器,虽是广东人,新统一军,亦多粤籍,却不能算粤军,因为是左宗棠的部下,并不听命于广东大吏。毛鸿宾与郭嵩焘迫不得已,一而派方耀、卓兴入闽会剿,明阻长毛,暗挡左宗棠;一面打算奏请起用守镇江的名将冯子材督办东江军务,自求振作。当援闽之师未到以前,福建陆路提督林文察已与李世贤接过仗。林文察是台湾彰化人,咸丰八年以助饷剿淡水的土匪,授职游击,做了武官;他所统率的台勇擅用火器,剽悍善战,助林文察当到总兵,获得“巴图鲁”的名号。王有龄被困杭州时,曾奉命援浙,而阻于衡州;以后归左宗棠节制,很立了些战功,补实为福建福宁镇总兵,不久擢升为福建陆路提督,随即提兵回台,在他家乡平乱。乱党的首领,是原籍漳州龙溪的戴潮春;他是中国历史上阴魂不散的老牌乱党白莲教的余孽。在彰化名义上办团练,实际上与长毛是勾通的。咸同之交,浙江沦陷,在福建的官军,多调闽北浙南;戴潮春认为是起事的好机会,三月间由其党羽林戆晟在大墩起事,五天以后,占领彰化,台湾兵备道孔昭慈被杀。戴潮春自称“东王”;“南王”是林戆晟;此外还有“西王”与“北王”。下面的官职有“大国师”、“左右丞相”、“六部尚书”等等。这个略仿太平天国建制,沐猴而冠,仿佛戏台出将入相的场面,由于东南战局正在紧要关头,朝廷只应粮道丁日健的力请,派了六百人去攻剿;因而得以维持一时。及至同治二年秋天,左宗棠收复浙江,已有把握,才派林文察回台,号召旧部;福建巡抚徐宗干,亦派久官台湾的丁日健领兵赴援,并授为台湾兵备道,督办全台军务。于是到了十一月初,彰化收复,继攻下斗六;到了年底,戴潮春被擒于张厝庄、林戆晟败死于四块厝,局面可以算是稳定下来了。不过肃清残余乱党,亦很费力;尤其是当李世贤占据漳州以后,戴潮春的余党准备接应会合,图谋再举。左宗棠深恐李世贤、汪海洋等人出海,正就是为此。林文察见此光景,深感为难,一方面要防止死灰复燃,放不得手;另一方面以福建陆路提督为一省最高武官的地位,对于收复漳州、汀州等地,责无旁贷。仔细考虑下来,还是应该回福建;因为能够消灭李世贤,彰化的乱党便失去凭借与指望,不战而自溃。打定主意,仓卒内渡,同船只带了两百亲兵。他与李世贤交过手不止一次,不敢轻敌;原意到了福建,先作部署,然后出击,那知李世贤早有准备,在万松关设下埋伏,专等他入网。而林文察则又改变了主意。因为他自感兵力孤单,一路收容了许多散兵游勇,杂凑成军;如果粮饷充裕,时间从容,而又有得力的帮手,当然可以将此辈渐渐练成劲旅,否则就只有利用他们急于追求出路,或者怀仇报仇的心理,淬厉士气,作背城借一之计。林文察老于兵事,默察情势,认为不得不速战速决;拖下去徒耗粮饷,且难部勒,将不战自溃。本来左宗棠的檄令,是责成他“力保泉厦”,这是很难的任务,因为漳州以东,直到厦门、泉州,地势平衍,易攻难守,而况彼此兵力众寡悬殊。就方略讲,应该以攻为守;就利害关系来看,以少攻多,虽然吃力,但与其守而败,不如攻而败。因此,在十月初便由泉厦而进,在万松关上扎营。万松关又名万松岭,在漳州以东二十五里的凤凰山上,为由泉厦渡江入漳的孔道。扎营刚定,李世贤派一队人马来攻,用意在试探虚实;哪知副将惠寿不中用,竟让长毛踩了营盘。林文察迫不得已,退驻叫做玉洲的地方,隔了两天出队攻击,小胜而回。就在这时候又接到左宗棠的札子,指示他“深沟高垒,勿浪战求胜;俟浙军到后,协力规复漳州。”林文察这时不能不听命,驻营在万松岭上,静候援军;另由水师总兵曾玉明,在九龙江近海澄县地方的海口镇,结扎水营,以为犄角之势。这样守到十月底,左宗棠还未进入福建境内,而先行出发的浙军,三路合围之势,将次形成。李世贤原来是在万松关以西设下埋伏,专候林文察入网;见他按兵不动,而浙军又已入闽,不能不急着打开一条出路,因而在十一月初三,发动突袭。突袭是分水陆两路进行。袭击水营的长毛,皆以烟煤擦脸,有意扮成狰狞可怖的鬼相;同时亦用作为“自己人”的识别。曾玉明的水师,猝不及防,除了用炮艇上的小炮轰击以处,其余各营,都垮了下来。在西面万松关上的林文察所部,本是越拖越坏的散兵游勇;听说后路被袭,未战先乱。副将惠寿,游击许忠标,压不住阵,只有溜之大吉;林文察都不肯逃,结果中枪阵亡。溃散下来的乱兵,勉强集结在九龙江东岸,算是保障泉州门户。三月以后,左宗棠到了浦城,正式进入福建境界;预定就以此为行辕。行辕所收到的第一件战报,便是林文察兵败殉职。这不是马到成功的征兆,左宗棠大为不悦。在他看林文察是挫了浙军的锐气,也伤了他的威名;虽非死有余辜,却是决不可原谅的。因而出奏时,便不肯专叙此事,只用一个“督师行抵浦城,现筹剿办情形”的案由,在折子中斥责林文察不听调度,致有此失;幸亏高连升军一已由福州赶到闽南,泉厦可保无虞。至于林文察的恤典,申明另案奏请;但可想而知的,恤典不会优厚。不过局势很快地稳住了。左宗棠最担心的,就是李世贤向东南横窜入海,所以只要高连升一军,能自福州南下,及时拦堵,先挡得一阵;等苏军郭松林、杨鼎勋领兵航海而来,肃清腹地便有十足的把握了。为此,左宗棠定下东守北攻西压的策略,最先收复闽南偏北的龙岩;接着会同粤军方耀所部,收复闽粤交界的永定。这两场胜仗才下来,士气大振,指挥更加灵活;左宗棠开始“驱贼入粤”,首先是由毗连江西的汀洲、连城一带、将汪海洋部下的长毛,往南撵向与广东交界的武平、上杭一带。其时援闽苏军已陆续到达,与浙军高连升、黄少春所部,划分防区,而以进取漳州为目标,苏军守漳州之南浙军守漳州之北。这一来,李世贤出海之路是彻底被遮断了。到了四月中旬,浙苏各军由南北同时出击,会功漳州;到了四月廿一,漳州克复,可是李世贤却开西门而走,与汪海洋会合在一起,成为“困兽”了。当时的形势是东南方面泉、厦、漳沿海一带,兵力最厚;西北永定有七千余人防守;东北的漏洞,亦已及时防补,唯有西面最弱,左宗棠几乎毫无布置。西面就是广东的大埔、饶平一带,虽有粤军方耀防守,可是决非李世贤、汪海洋的对手,是谁都看得出来的。然则,左宗棠之意何居?明眼人自然看得出来。这个明眼人是远在京城里的军机章京领班许庚身,在五月十二那天,看到发下来的一个奏折,大为诧异;这个奏折是李鸿章所上,作用是在表功,所以案由是“援闽苏军,会合浙军分路进逼,于四月二十一日克复漳州府城”;奏报进攻情形中,有一句话说:“侍逆李世贤潜开西门而遁。”这与同时收到的左宗棠的战报,情况不符。左宗棠的奏折,案由是“进逼漳西大捷,现筹办理情形”。并未提到漳州克复,再未变到李世贤由漳州西门而遁;只说“李逆世贤经官军叠次击败,势日穷蹙;图由漳北小路绕犯安溪,以抄官军后路。其计未成,又图勾结同安土匪,内讧滋事;经离松林凰带所部两营驰赴同安,会同道员曾宪德将西塘、上宅、浒井各乡匪巢洗荡。”再看拜折的日期是四月廿六,拜折的地点是福建省城。福州离漳州不过两三日路程;廿一克复漳州,在福州的左宗棠不应该到廿五还不知道。如果已经知道,廿六拜折何以不报捷?这是莫大的一个疑窦,但稍作参详,不难明白,左宗棠只为李世贤“漏网”,不肯报捷;先说他想“绕犯安溪”,又想“勾结同安土匪”,最后说由郭松林如何如何,是打算将李世贤“漏网”的责任,轻轻推到郭松林头上。至于左宗棠想“整”郭松林的缘故,亦可以推想得到。原来从林文察阵亡以后,福建陆路提督一缺便补了福山镇总兵的郭松林,虽为署任,总是升官;而如没有左宗棠的奏请苏军援闽,这个武将中最高职衔的提督,请未见得轮得到郭松林。照左宗棠的想法,郭松林的升官,既由援闽而来;而所升的官,又是福建的缺分,则不论感恩图报,还是循名责实,都该照建制归隶他的部下。无如郭松林虽经福建巡抚徐宗干一再催促,始终不肯到任。以福建的武官在福建打仗,却自居于客将的地位,在左宗棠是颇难容忍的;只是当郭杨两军航海南来之前,李鸿章特为声明:郭松林不履任,他亦“不劝驾”。左宗棠曾经同意,此时不便出尔反尔!但又有所憾于郭松林,因而此时先作一个伏笔,一方面隐约其词地表示,追击李世贤是郭松林的责任;另一方面可以看将来的情况,果真同安土匪一时不易收拾,便可正式奏请将郭松林留在福建——以本省的提督剿本省的土匪,天经地义,名正言顺,朝廷不能不准,李鸿章不能不放,郭松林不能不留。了然于左宗棠暗中的勾心斗角,再来看李鸿章的“援闽获胜,会克漳州府”一折,才会恍然大悟,除表功邀赏以外,还有预先为苏军留下卸责余地的作用。因为折中铺叙战况,对于郭杨两军的防区及部署,说得特别详细,一则谓:“东山在漳州城南十里,系通漳浦大路,郭松林以八营扼之;又十里为镇门,系东山、海澄、石码适中之地,杨鼎勋以五营扼之。海澄县为两军后路,有山径可通漳浦,复派三营分布县城内外,防贼抄袭。”再则谓:“总兵刘连捷、阜司王开榜在西北;提督高连升、黄少春等军在东路。自苏军扼扎东山,南路已断。”三则谓:“败逆向南靖一路纷逃,各营追剿数里,当会同高、黄等军,折回东南,将东关外放子桥、东岳庙及附近南门新桥各贼垒一律荡平。”处处可以看出,郭扬两军无论防守还是攻剿,都以担当漳州南面为主,东面其次;然则李世贤开西门而遁,责任谁属?不问可知。这样反复研判下来,许庚身认为左宗棠是在玩弄可怕的权术。从军兴以来,各省带兵大员,以驱贼出境为惯技;而左宗棠则似乎有意以邻为壑,包藏着什么祸心。此非早作纠正不可。因此,他向恭王与文祥等人,指陈利害,奏明两宫太后,拟发“廷寄”,首先指出李鸿章已有奏报,漳州克复,“侍逆潜开西门而遁”;接下来便说,“漳州别经克复,而渠魁仍未授首,必将与汪逆合谋,计图复逞。现在东南两路局势既尚稳固;东北一路亦有刘明灯等联络扼守,而西面之漳浦、云霄、诏安、平和等城,均为贼踞,该逆必思由此路窜走,已无疑义。粤省饶平、大埔一带,虽有方耀等军防守,尚恐兵力不敷分布,左宗棠等仍当分拨劲旅,绕赴西路,会同粤军,迎头拦截,杜其窜越之路。”到此地步,左宗棠知道撵走郭嵩焘的时机成熟了。在此以前,他曾为蒋益澧下过一次伏笔;并用李鸿章作为陪衬,来提高蒋益澧的地位。这一伏笔,下在九月初,瑞麟与郭嵩焘交恶之时,而于“恳请收回节制三省各军成命”的奏折中,附带一提:“恐两广兵事,尚无已时,若得治军之才如李鸿章、蒋益澧其人,祸乱庶有豸乎!”意思是最好将李鸿章调为粤督,而以蒋益澧升任粤抚;这是隐约其词的试探,朝廷即令没有明确的反应,但蒋益澧可当方面之任的印象,却已在西宫太后与军机大臣的脑中留下了。此时当然还不能明保蒋益澧升调广东;是用夹片的方式,在“陈明广东兵事饷事”中,攻郭保蒋。首先就说:“广东一省兵事实足观,而饷事亦不可问。军兴既久,各省兵事或由弱转强,粤则昔悍而今弩矣!各省饷事或由匮而渐裕,粤则昔饶而今竭矣!”光是这两句话,便将近两年的督抚一起攻击在内;当然,郭嵩焘的责任应更重于瑞麟,因为他在任之日比瑞麟久。接着便专责饷事,而此正是巡抚的职责;其中并无一语提及郭嵩焘的名字,而大部分的攻击却集中在郭嵩焘身上,特别提到广东富饶之区的潮州厘税。左宗棠是这样指责:“臣抵大埔,接晤潮郡官绅士民,询及潮郡厘税,合计杂货之厘、洋药之厘、汕头行厘、船捐,每年所得,共止三万余两,是一年所入,不足六千人一月之饷也。潮州为粤东腴郡,而厘税之少如此,外此已可类推。”这是有意歪曲事实。从钱江创设就货征税的厘金以来,最难办的就是广东;当郭嵩焘莅任之初,就曾会同总督毛鸿宾奏明。广东办厘的情形,有异于他省,主要的原因是洋人的牵掣。广东的形势,“澳门据其西,香港绕其东,所有省河扼要海口,其地全属之洋人,而香港尤为行户屯聚之地。一二大行店皆移设香港,以图倚附夷人,便其私计,一切劝捐抽厘,从不敢一过问。其有意规避捐输者,亦多寄顿香港,希图幸免。统计出入各货,凡大宗经纪,皆由香港转输。是他省但防偷漏之途,而粤东兼有逋逃之薮。”其次是广东的风气与他省不同。广东的士绅,往往包揽税捐;厘金开办之初,亦由劣绅承包,任令侵渔中饱。而公私交受其病。其后收为官办,则原来包厘的劣绅,因为失去特权,心有不甘,从中煽动捣乱,聚众捣毁厘局之事,不足为奇;官府胆怯怕事,不敢惩办祸首,反而撤去委员,或调动府县地方官,以裘发协。而结果是越迁就,越棘手。从郭嵩焘到任后,以易除中饮,讲求合情合理的宗旨整顿厘捐,颇有成效,从未设局的琼州府、廉州以及惠州的河源等地,次第开办。至于潮州,就广东而言,偏处东隅,久成化外,直到汪海洋逼近广东边境时,方由潮嘉惠道张铣,设法开办;数目虽少,但总是一个开端。潮州的民风,因势利导,好话说在前面,无事不可商量;强制硬压,则偏不服从。张铣的意思是,只要潮州肯承认厘捐,以后可以陆续增加;而况贼势方急,官府与绅民之间,为此先起争执,是件极危险的事。这个看法,郭嵩焘深以为然;但左宗棠有意抹煞事实,只强调每年只收得三万银子,却不说这三万银子来之不易,而只要能收此三万,以后三十万亦有希望。最恶毒的是,左宗棠又夸大广东海关的收入:“闻海关各口所收,每岁不下二百万两,其解京之数,无从稽考。此项若能由督抚设法筹办,于正供固期无误;而于该省筹饷大局,实裨益非浅。特此为二百年旧制,非外臣所敢轻议。”接下来便是保蒋益澧了。他说:“臣率客军入粤,偶有闻见,自不敢不据实直陈。至兵饷兼筹,任大责重,非明于开济之才,不能胜任。浙江市政使蒋益澧,才气无双,识略高臣数等,若蒙天恩,调令赴粤督办军务,兼筹军饷,于粤东目前时局,必有所济。”这就是所谓力保。力保之“力”,端在一句话上:“才气无双,识略高臣数等。”以节制三省军务的总督,如此推崇,分量实在太重了。左宗棠以诸葛武侯自命,目空一切,竟这样降心推崇,也实在不类他的为人。因此有人传了来一个内幕,说是闽浙总督衙门主章奏的幕友,受了蒋益澧一万银子的红包,力主加这“才气无双,识略高臣数等”十个字;如果流言属实,算起来是一字千金。不过,行贿之说,虽不可知;而就事论事,却非有此十字不可。蒋益澧的才具如何,军机大臣大都了解;无不以为他难当方面之任。是故虽经左宗棠在奏折中暗示,他可代郭而为粤抚,并利用李鸿章作陪衬,来抬高他的身价;而朝廷始终装聋作哑。现在左宗棠的这十个字,分量之重,如雷灌耳,那就装不得聋,作不得哑了。不过,装聋不许,却可装傻,朝廷有意不理左宗棠的暗示;只如他表面所请,在同治五年正月初八降旨:“着浙江布政使蒋益澧,驰赴广东办理军务,兼筹粮饷。”当保荐蒋益澧的奏折拜发之时,左宗棠对克复汪海洋所盘踞的嘉应州,已有把握。在十二月十二发动总攻,一仗大捷,汪海洋为乱枪所杀;十天以后,克竟全功。左宗棠在年底拜折:“收复嘉应州城,贼首歼灭净尽,余孽荡平。”这一下等于肃清了长毛余孽,左宗棠本人班师回任,各军遣归本省;然则蒋益澧“驰赴广东”,办何“军务”,筹何“粮饷”?如果有力者作此一回,蒋益澧的新命,就可能撤消。左宗棠当然早就计议及此,于是借题发挥,对郭嵩焘逼得更紧了。所借的题目是“高连升带所部赴任”。高连升的本职是“广东陆路提督”;如今左宗棠节制三省军务的任务告一段落,自回本省,则高连升亦应有广东履任。提督到职,除本标亲兵以外,无须另带人马;而左宗棠却嘱咐高连升尽携所部赴新任。表面上的理由是大乱初平,民心不定,“以资镇压”;实际上是有意给广东出难题,因为高连升所部有五千人,每月至少亦要三万金银子的饷银,当然归广东负担。可是,广东欢迎高连升,却不欢迎高连长的部队。于是左宗棠上奏指责广东,大发牢骚,说是“臣扪心自问,所以为广东谋者,不为不至,而广东顾难之。欲臣一概檄饬高连升所部为旋闽,兹则臣所不解也。如谓高连升军饷仍应由闽支领,则试为广东筹之,应解协闽之饷,约尚有三十余万两,此次资遣各省难民及嘉应州、镇平县赈恤平粜米粮及臣均拨鲍超一军军米价银,应由广东解还归款者亦约五万余两。即以此款悉数移充高连升军饷,以闽饷济闽军,约足一年之需;一年之后,诸患渐平,陆续裁撤此军,亦未为晚。”各省协饷,哪一省亏欠哪一省,是笔永远算不清的帐,反正能打仗就有理:打胜仗更有理。左宗棠对这一层了解得最透彻,所以能够侃侃而言,气壮更显得理直。左宗棠的折报,常在最后发议论,此折亦不例外,因为打击郭嵩焘的缘故,殃及广东,亦被恶声:“伏思海疆之患,起于广东;中原盗贼之患,亦起于广东,当此军务甫竣之时,有筹兵筹饷之者,应如何惩前毖后,以图自强?若仍以庸暗为宽厚;以诿卸为能事,明于小计,暗于大谋,恐未足纾朝廷南顾之忧也。合无请旨敕下广东督抚熟思审处,仍檄高连升带所部赴任之处,出自圣裁。”这个奏折,象以前所保蒋益澧的奏折一样。左宗棠幕府中得了红包的人,密抄折底,寄达浙江,蒋益澧虽是粗材,但毕竟也还有高人,告诉他说:高升之期已不在远。蒋益澧喜不可言,随即刻印了广东巡抚的封条,准备打点上任了。这个奏折最厉害之处,是在借瑞麟以攻郭嵩焘。事由瑞麟一咨而起,左宗棠的咄咄逼人的笔锋,在前面亦都指出瑞麟;这是暗示,如果攻郭无效,便要转而攻端了。瑞鹿在广东的政绩如何?朝中大臣,尽人皆知;而恭王与文祥,较之道光、咸丰两朝若干用事的满州权贵,虽不知高明多少?但亦认为瑞麟必须保全,因为第一,军兴以来,督抚十分之九为汉人,此是清朝开国以来所未有之事。眼前亦仅只湖广、两广是旗人;倘或左宗棠对瑞麟参劾不已,逼得朝廷非调不可,一时却没有适当的旗下大员,可以承乏。其次,瑞麟有慈禧太后的奥援,动他不得。第三,瑞麟虽是庸材,但很听话;尤其内务府的经费,跟粤海关有很大的关连,能有个听话的粤督在广州,诸事方便。因此,朝廷就必须安抚左宗棠,不但为了保全瑞麟,亦因为由“恐未足纾朝廷南顾之忧”这句话而起了警惕。所以上谕中责备瑞麟,措词相当严厉:“左宗棠凯旋后,粤省安插降卒,搜诛土匪,善后之事方多;正当留扎劲兵,以资镇压。瑞麟既咨催高连升赴广东提督本任,何以反令左宗棠将其部典檄饬回闽?倘闽军凯撤,而降卒土匪又复滋生事端,重烦兵力,该署督其能当此重咎耶?”接下来便是悉如左宗棠所请:“高连升所部五千余人,计每月饷需不过三万余两。即着左宗棠檄饬该提督带所部赴任,月饷由瑞麟、郭嵩焘按月筹给,不准丝毫短少蒂欠,致有掣肘之患!”瑞麟的受这顿申斥,当然很失面子,但前程是保住了;保不住前程的是末受申斥的郭嵩焘。朝廷的意思是决意保全瑞麟,牺牲郭嵩焘来换取左宗棠的“忠诚”。不过上谕于“用人行政”,动辄申明,“一秉大公”,而广东军务的贻误,督抚同罪,不该一个被黜、一个无事。所以运用“打而不罚”,“罚而不打”这个不成文的“公平”之理,对瑞麟严加申饬是已打不罚;而对郭嵩焘之不“打”,正是将“罚”的先声。不过七八天的功夫,有关广东的政局,一日连发两谕,一道是由内阁“明发”,“着郭嵩焘来京,以蒋益澧为广东巡抚”;另一道是仅次于“六百里加紧”的紧急军报的“廷寄”,分饬浙江、广东及福建,写的是:马新贻奏:巡视海口情形,酌议改造战船;粤省军事已定,藩司蒋益澧应否前往各一折。官军搜捕洋盗,全赖船械得力,方能奏效。马新贻见拟改造红单广艇三十号,合之张其光原带广艇十只,共计四十号,分派温州等处各要口;并购买外国轮船一两只,以为游击搜剿之用,所筹尚属周妥,均着照所请行。仍着马新贻督饬沿海各将弁,就见有师船,认真巡缉,搜捕余匪,以靖地方,毋得稍涉疏懈。本日已明降谕旨;授蒋益澧为广东巡抚。即着蒋益澧赶紧交卸起程,前赴新任。蒋益澧经朝廷擢膺疆寄,责任非轻,到任后将军务吏治及筹饷各事宜,力加整顿,以期日有起色;毋得稍蹈因循积习,致负委任。将此由五百里各谕令知之。左宗棠驱逐郭嵩焘是为了想占得广东这个地盘。这个目的在表面看,算是达到了;其实不然。朝廷接纳左宗棠对蒋益澧的力保,虽说是要挟之下,不得不然;但到底集众之力对付独断独行的左宗棠,毕竟有其深谋远虑的过人之处。没有多久,明眼人都可以看得出来,到头来是朝中用事的人,棋高一着。第一,朝廷已有初步的打算,还要重用左宗棠,因而借他力保蒋益澧这件事上,特加词色,以为笼络;第二,广东的富庶,早就有名,而且一向是内务府公私需索之地,十多年来,洪杨荼毒遍东南,但广东受灾极轻。不过早年为了筹饷,广东督抚不得不迁就膺专阃之寄的曾国藩的保荐。事平以后,情况不同,收权之时已到;但一则碍着曾国藩,再则以郭嵩焘的出身与居官的绩效,如无重大过失,不能随便调动,尤其是有瑞麟在,相形对比,如说要整饬广东吏治,首先该调的应该是瑞麟而不是郭嵩焘。即令退一步来看,至少亦该瑞郭同调;否则谕旨中一再申明的“用人行政,一秉大公”等等冠冕堂皇的话,就变成欺人之谈了。难得左宗棠力攻郭嵩焘,却好可用来作为收权的途径。黜郭不易;要黜蒋益澧容易得很。因为论他的出身资望与才具,都不适方面之任;将来一纸上谕,轻易调动,决不会有人说闲话。再有层好处,便是有蒋益澧的比照;瑞麟当两广总督,便显得很够格了。所以八月间降旨,瑞麟的两广总督真除;由署理变为实授。同一天——同治五年八月十七,另有两道上谕:一道是陕甘总督杨岳斌奏:“才力不及,病势日增,恳请开缺”;调左宗棠为陕甘总督。另一道说:“杨岳斌于人地不甚相宜,办理未能有效;眷顾西陲,实深廑系。左宗棠威望素著,熟谙韧略,于军务地方,俱能措置裕如;因特授为陕甘总督,以期迅扫回氛,绥靖边陲。”是特为表明,赋左宗棠以平服西北的重任。照历来的规制,封疆大臣的调动,首先将预定的人选召赴到京,陛见称旨,方始明发上谕;然后“请训”出京。如果不经这一番程序,直接降旨调补,那末新任就该自请陛见请训;意思是此一调动,必含有除旧布新的整顿之意在内。朝廷的希望如何,必先探询明白,所以应该请训。当然,亦有例外,例如军情紧急,不容耽误,便可在上谕中明示:“即赴新任,毋庸来京请训。”对左宗棠的新命,即是如此。不过,这是表面的看法,实际上另有文章。因为左宗棠由东南旧任赴西北新任,绕道京师,由山西入秦陇,并不算太费事;而况回乱势缓,已经历相当时日,与防患将然,深恐一发不可收拾,愈早扑灭愈好的情况不同。而所以阻止他赴京请训,只为左宗棠的手段,军机处及各部院都领教过了,要饷要人,需索不已;一旦到京,非满足他的要求不到任,岂不麻烦?所以索性不要他上京。调任的上谕到达福州时,已在二十天之后。其时左宗棠正在大办“保案”,肃清福建广东残匪,出了力的人,固然个个有分;不曾出力的,亦千方百计,夤缘请托,希翼在保案上加个名字。一时福州城内“冠盖云集”,热闹非凡;及至传出左宗棠调督陕甘的消息,在福建候补,已搭上了线,可以借军功升官补缺的人,无不大为失望,因为靠山虽然未倒,却已移了地方,无可倚恃了。胡雪岩这时也在福州。左宗棠为了酬谢他在上海接济军火粮饷的功劳,特地备好一个“附片”,等他到了,方始随折拜发。这个“附片”是专保胡雪岩加官;不列入名单而单独保荐,称为“密保”,效用与开单“明保”,不大相同,措词当然极有分量,说是:“按察使衔福建补用道胡光墉,自臣入浙,委办诸务,悉臻妥协。杭州克复后,在籍筹办善后,极为得力;其急公好义,实心实力,迥非寻常办理赈抚劳绩可比。迨臣自浙而闽而粤,叠次委办军火军糈,络绎转运,无不应期而至,克济军需。”是故恳请“破格优奖,以昭激励,可否赏加布政使衔”。加官自是胡雪岩所希望的;不过,使他特别兴奋的,还不在布政使这个衔头,而加了布政使衔,便可改换顶戴。原衔按察使——臬司是正三品,戴的是亮蓝顶子;布政使——藩司是从二品,便可以戴红顶子了。捐班出身的官儿,戴到红顶子,极不容易;买卖人戴红顶子,更是绝无仅有的事;除非象乾隆年间的盐商那样出自特恩,但亦只有一两个人。是故饮水思源,想起将有得戴的红顶子,虽出自左宗棠的保荐;但没有王有龄,何有今日?因而又特地到王有龄的老家去了一趟——赡恤王氏遗属,是胡雪岩逢年过节的第一件大事;这次登门,完全是感念旧情,哭奠一番。本来还想亲谒墓门,无奈有件大事在办,忙得不可开交;只好等公事完了再说。这件大事就是打算自己造轮船。左宗棠的意志强毅,蓄志之事,非见诸实行,不能甘心。当时奉命入闽督师,不能躬亲料理,却并未搁下,委托了一个他最信任的人,就是胡雪岩。有关跟洋人打交道的事,胡雪岩必求救于古应春;他的路子很广,认为造轮船不必找日意格、德克碑。方今泰西各国,讲到轮船、铁路、火器的粮良,美国有后来居上之势。同时美国人不似英国人的狡猾、法国人的蛮横、德国人的顽固、日本人的阴险,比较易于相处。可是胡雪岩另有看法,外国在华势力,英国最大,法国其次。要制抑英国的势力,只有利用法国;美国与英国同种,所以与美国合作,等于帮助英国扩张势力。同时,日意格与德克碑是原始创议之人,无故背弃,道义有亏。其实胡雪岩还有一层没有说出来的意思;古应春与他多年相处,亦能揣摩得到——左宗棠与李鸿章争权夺利,几已成不两立之势,李鸿章办洋务,倚总税务局英国人赫德为重;然则左宗棠如果再请教英国人,将会逃不了仍由赫德经手。而赫德与李鸿章互为表里,说不定会向总洋务的恭王与文建建议,制造轮船事务以由两江经办为宜。那一来岂不是给李鸿章开了路?因此,古应春不再有何主张,只实心实力地作胡雪岩跟日意格、德克碑打交道的助手——实际上只跟日意格一个人接头;因为德克碑已经退伍回国了。一切建船厂的计划、图样及瞀,都由德克碑在法国托人办理,寄给日意格,再找胡雪岩、古应春洽谈;一年多下来,已经策划得很周祥了。到得左宗棠由广东班师,胡雪岩立即陪着日意格到了福州;左宗棠一看图说详明,非常高兴,亲自去视察日意格所建议的设厂之地;地在福建海口、马尾罗星塔一带,水清土实,宜于开槽建坞。兼以密迩省城,稽察方便,所以一看便即中意。剩下来的事,就是筹划经费。造厂买机器、雇募师匠,瞀开办费要三十多万银子,厂成开工,材料薪水,每月须银五六万两,一年就是六、七十万,预计两年以后造出第一艘船,要花下去一百五十万银子。不过以后就可以省了,五年通计,不过三百多万。这三百多万银子,从何筹集?当然煞费周章;左宗棠的意思是先办起来再说,只要有一百万银子,能应付得了头一年,此后欲罢不能,不愁朝廷拿不出办法,好在有胡雪岩,一定可以想出一条维持得下的路子来。因而粗粗计算,福建海关及本省厘税,提用之权在自己手里;浙江分属自己管辖,不会袖手;广东蒋益澧是自己一手提拔,更当效劳。有此三处财源,尽可放手办事了。因此,左宗棠在五月中旬,便先奏陈“拟购机器,雇洋匠,试造轮船大概情形”。同时应诏陈言,以为剿捻宜用车战;平回则千里馈粮,转运艰难,应该采用屯田之策。复旨对车战、屯田之议,不见得欣赏;试造轮船则以为“实系当今应办急务”,所需经费,准予在闽海关关税中酌量提用;如果不够,准再提用福建厘金。同时指示:“所陈各条,均着照议办理;一切未尽事宜,仍着详悉议奏。”有此一旨,左宗棠便密锣紧鼓地干了起来,一面关照胡雪岩通过已调汉口江汉关税务司的日意格,与在安南的德克碑,商酌一切细节。日意格是七月初,冒暑到达福州的。第一件事是勘察船厂地址,择定马尾山下,潮平之时水深亦达十二丈的地方设厂;然后议土木、议工匠、议经费,大致妥协,订立草约,担保人照胡雪岩的建议,由法国驻上海的总领事白来尼担保。当然,这个差使必然又落在胡雪岩肩上。到了八月下旬德克碑直接由安南到达福州,与左宗棠晤见之下,对于所订草约,并无异词,但对所选定的建厂地点,却有意见,认为马尾山下是淤沙积成的一块陆地,基址不够坚固。因而左宗棠决定邀请白来尼、日意格到福州作客,作一个最后的,也是全面的商议,作成定案,正式出奏。主意既定,先写信找胡雪岩到福州来谈。正在起劲的时候,忽然奉到调督陕甘的上谕;在左宗棠虽觉突兀,但稍一细想,便知事所必然,势所必至,并非全出意外。同时想起历史上许多平定西域的史实,雄心陡起,跃跃欲试,相当兴奋。在胡雪岩却是件非常扫兴的事,而且忧心忡忡,颇有手足无措之感。因此,到总督衙门向左宗棠道贺时,虽然表面从容,一切如常;但逃不过相知较深的人的眼光。其中有一个是他的小同乡吴观礼。此人字子儒号圭庵,本来是一名举人;才气纵横,做得极好的诗。由于胡雪岩的推荐,入左宗棠幕府,深得信任,担任总理营务处的职司,是闽浙总督衙门唯一参赞军务,可说是运筹帷幄的一位幕友。吴观礼对左宗棠所了解的,是胡雪岩所不能了解的,这就因为是读书多少的缘故。看到胡雪岩的眉宇之间有落寞之色,当然也就猜想得到他内心的想法。“雪岩,”吴观礼问道,“你是不是怕左公一去西北,你失掉靠山?”话问得很率直,胡雪岩也就老实答道:“是的!以后无论公私,我都难了!”“不然!不然!”吴观礼大为摇头。照吴观礼的看法,出关西征,总得三年五载,才能见功;这当然是一次大征伐,但情势与剿捻不同。捻匪窜扰中原,威胁京畿,在朝廷看,纵非心腹之患,但患在肘腋,不除不能安心;所以督兵大臣,必得克日收功。事势急迫,不容延误。西征则在边陲用兵,天高皇帝远,不致于朝夕关怀,其势较缓,公事自然比较好办。至于私事,无非胡雪岩个人的事业,有近在东南的左宗棠,可资荫庇,处处圆通。一旦靠山领兵出关,远在西陲,鞭长莫及;缓急之际呼应为难。吴观礼认为亦是过虑。“你要晓得,从来经营西北,全靠东南支持;此后你在上海的差使,会更加吃重,地位也就更非昔比。事在人为。”吴观礼拍拍胡雪岩的肩说,“你没有读过‘圣武记’,不知道乾隆年间的‘十大武功’。经营边疆,从前都是派亲贵或者满洲重臣挂帅;如今派了我们左公,是件非同小可的事。洪杨以来的元戎勋臣,曾相高高在上;左李两位两次;从此以后,只怕曾左要并称了。”最后一句话,点醒了胡雪岩;满腔忧烦,顿时一扫而空。靠山虽远,却更高大稳固;了解到这一层,就不必发什么愁了。“多承指点。”胡雪岩很高兴地说,“索性还要费你的心,西北是怎么个情形,请你细细谈一谈。”“我们先谈谈造轮船。”左宗棠极坚决地说:“不管朝廷催得怎么紧,要我赶出关;这件事非在我手里先定了局,我不会离开福建。”“是的。”胡雪岩问道:“定局以后,交给哪位?”“着!你问在要害上了。我蓄志三年,辛苦数月,才能有此结果,倘或付托非人,半途而废,我是不甘心的。这一层,我还在考虑;眼前还要请你多偏劳。”“那何消说得。不过,我亦只能管到大人离福建为止。”“不然。我离开福建,你还是要管。”左宗棠说,“管的是船厂。这件事我决不能半途而废,为李少荃所笑。而且我不知道盘算过多少次,这件事办成,比李少荃所办的洋务,不知道要好过多少倍。”这就很明白的了,左宗棠是出于争胜之心。他的好胜心是决不因任何的规劝而稍减的;胡雪岩知道自己难卸仔肩,非“顶石臼做戏”不可了。不过,刚才那句“问在要害”上的话,并无答复,还得追问。“大人这么说,我当然只有遵命。”胡雪岩说,“就不知道将来在福建还要伺候哪位?”“不要说什么伺候的话。雪岩,你最聪明不过;没有什么你不能相处的。惟其我付托了这个人,更得借重你——。”左宗棠没有再说下去:胡雪岩却完全懂了他的意思,他所付托的,是个很难‘伺候’的人。这就更急着要问:“是哪位?”“沈幼丹。”原来是丁忧回籍守制的前任江西巡抚沈葆桢。这在胡雪岩却真有意外之感。细想一想,付托倒也得人;不过以本省人做本省官,而且必是大官,为法例所不许。兼以丁忧,更成窒碍。不知左宗棠是怎么想来的?他只有付之默然了。“我知道你的想法,我给你看个奏稿。”奏向洋洋千言,畅论造船之利;最后谈到主题:臣维轮船一事,势在必行,岂可以去闽在迩,忽为搁置?且设局制造,一切繁难事宜,均臣与洋员议定,若不趁臣在闽定局,不但头绪纷繁,接办之人无从咨防;且恐要约不明,后多民议,臣尤无可诿咎。臣之不能不稍留三旬,以待此局之定者,此也!惟此事固须择接办之人;尤必接办之人能久于其事,然后一气贯注,众志定而成功可期;亦研求深而事理愈熟。再四思维,惟丁忧在籍前江西抚臣沈荷桢,在官在籍,久负清望,为中外所仰。其虑事详审精密,早在圣有洞鉴之中。现在里居侍养,爱日方长,非若宦辙靡常,时有量移更替之事;又乡评素重,更可坚乐事赴功之心。若令主持此事,必期就绪。商之英桂、徐宗余亦以为然。臣曾三次造庐商情,沈荷桢始终逊谢不遑。可否仰恳皇上天恩,俯念事关至要,局在垂成,温谕沈葆桢,勉轻大义,特命总理船政,由部颁发关防,凡事涉船政,由其专奏请旨,以防牵制。第二部 红顶商人 第十一章他的第一件大事,便是西征。而凡有大征伐,首先要筹划的是兵、饷二事。左宗棠连日深宵不寐,灯下沉思,已写成了一个筹划的概略;此时从书案抽斗中取了出来,要胡雪岩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