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七并不觉得他的话对,但也不明白错在何处?只含含糊糊地答道:“你先说来看!”“我想叫郁四哥替你赔个罪。怎么样?”“赔罪?”阿七茫然地问道:“怎么赔法?”“你说要怎么赔?”胡雪岩说,“总不见得要‘吃讲茶’吧!”“吃讲茶”是江湖道上的规矩,有啥“难过”,当面“叫开”,象这种家务事,从没有吃讲茶的规矩。但此外阿七也想不出如何叫郁四赔罪,只睁大了一双黑多白少的眼睛,望青胡雪岩发怔。“阿七,什么赔罪不赔罪,都是假的,一个人的感情才是真的。只要郁四哥把真心给了你,也就差不多了!”阿七一方面觉得他这话不无道理,另一方面又觉得他这话或有深意。两个念头加在一起,得要好好想一想,所以双手按在膝上,低头垂眼,只见睫毛不住闪动,那副娴静的姿态,看起来着实动人。她还在细细思量,胡雪岩却说得圈子兜得太远,自己都有些不耐烦,决定揭破谜底,略想一想,他说:“郁四嫂,其实你这口冤气也算出过了,你刚才左一个‘没良心’,右一个‘老糊涂’,骂得狗血喷头,人家一句口也不开,等于向你赔了罪,你也可以消消气了。”这一说,把阿七说莫明其妙,好半晌才说:“我是‘皇帝背后骂昏君’,他人又不在这里,怎么听得见?”“哪个说不在这里?”胡雪岩敲敲板壁:“郁四哥,你可以出来了,再来跟郁四嫂说两句好话!”“噢!”郁四应声掀帘,略带窘色,先叫一声:“阿七!”阿七这时才会过意来,“冤家”相见,先就有气,扭转身来就走。哪知道门外早有埋伏,陈世龙说到张家是假话,一直等在门外,这时笑嘻嘻地说道:“你走不得!一走,郁四叔‘跪算盘’、‘顶油灯’的把戏,都看不到了。”于是又是一气,“你好!”她瞪着眼说,“你也跟他串通了来作弄我!”“是,是!”陈世龙高拱双手,一揖到地,“是我错,你不要生气。”这一下搞得阿七无计可施!当前的局面,软硬两难,走是走不脱,理又不愿理郁四,只有回转身坐了下来,把个头偏向窗外,绷紧了脸不说话。“阿七!”郁四开口了,“算我不对”“本来就是你不对!”阿七倏地转过身来抢白。“是,是!”郁四也学陈世龙,一味迁就,“是我不对,统统是我不对。好了,事情过去了,不必再打搅人家胡老板,我们走!”“走?走到哪里去?”“你说嘛!到我那里,还是到你那里?”“到你那里?哼,”阿七冷笑道,“你们郁府上是‘高门槛’,我哪里跨得进去?”说到这样酸溜溜的话,那就只是磨工夫的事了,胡雪岩向陈世龙抛个眼色,站起身说:“好了!用不着我们在这里讨厌了!你们先谈几句,等下我送你们入洞房。”“啥个洞房不洞房?”阿七也起身相拦,“胡老板你不要走,我们要把话说说清楚,没有这样便当的事!”“我不走!我就在对面房里。”胡雪岩说,“你们自己先谈,谈得拢顶好,谈不拢招呼我一声我就来。郁四嫂你放心,我帮你。”这个承诺又是一条无形的绳子,把阿七捆得更加动弹不得,除了依旧数落郁四“没良心”、“老糊涂”以外,只提出一个条件:要郁四从今以后,不准女儿上门。这如何办得到?不管郁四如何软语商量,阿七只是不允。于是非请胡雪岩来调停不可了。听完究竟,胡雪岩笑着向郁四说:“这是有意难难你。郁四嫂是讲道理的人。”这个手法叫做“金钟罩”,一句话把阿七罩住,人家恭维她“讲道理”,她总不能说“我不讲道理”,非要郁四父女继绝往来不可,因此,这时候又板着脸不响了。“我现在才晓得,郁四嫂气的不是你,”胡雪岩这样对郁四说,”是气你大小姐。这也难怪郁四嫂,换了我也要气!想想也实在委屈,照道理,当然要你有个交代,不过说来说去一家人,难道真的要逼你不认女儿?就是你肯,郁四嫂也不肯落这样一个不贤的名声在外面。这就是山东的俗话:‘一块豆腐掉在灰堆里,弹不得了!’真正有苦说不出!”这几句话,直抉阿七心底的衷曲,自己有些感觉,苦于说不出口,现在听胡雪岩替她说了出来,那一份令人震栗的痛快,以及天底下毕竟还有个知道自己的心的知遇之感,夹杂在一起,就如一盏热醋泼在心头,竟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一路哭,一路数落,但已不是吵架,完全是诉怨。郁四虽觉得有些尴尬,心里却是一块石头落地,知道大事已定。心情闲豫,应付自然从容,也不说话,只从袖中抽出一方手帕递了过去,让她好擦眼泪。擦湿了一方手帕,收住了眼泪,阿七心里感激远多于怨恨,感激的是胡雪岩,站起来福了福:“胡老爷多谢你!费了你好半天的精神。”接着转过脸去向郁四说道:“好走了,麻烦人家胡老板好些工夫,还要赖在这里!”“走,走!”郁四一叠连声的回答,“我先问你,到哪里?”“还到哪里?自然是回家。”“对,对!回家,回家!”郁四转身看着胡雪岩,仿佛千言万语难开日,最后说了这样一句:“我们明天再谈。”一场雷雨,化作春风,胡雪岩心里异常舒畅,微微笑着,送他们出门。走到店堂,迎面遇着黄仪,胡雪岩和他都有意外之感,不由得便站住了脚。“黄先生!”阿七泰然无事,扬一扬招呼,“明朝会。”说着还回眸一笑,洋洋得意的走了。湖州之行,三天之内,胡雪岩替自己办了两件要紧事。第一件是约妥了黄仪,随他到杭州去办笔墨。黄仪改变了心意,一则想到外面去闯闯,二则是觉得跟了胡雪岩这样的东家,十分够味,当然也知道这位东家不会薄待,所以薪水酬劳等等,根本不谈。第二件是进一步赢得了郁四的友谊。郁四自从跟阿七言归于好,他的颓唐老态,一扫而空,不再谈衙门里辞差的话,家务也不劳胡雪岩再费心,表示自己可以打点精神来料理。胡雪岩要头寸周转,除了已经拨付的那一笔以外,另外又调动了五万两银子,让他带走。“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为你这样的朋友,倾家荡产也值得。况且,我相信你一定有办法。”他这样对胡雪岩说:“你要头寸,只要早点告诉我,我一定替你调齐。”有了郁四的十万银子和他的那句话,胡雪岩又是雄心万丈了。他目前最困难的,就是头寸,在上海堆栈里的丝,搁煞了他的大部分本钱,阜康钱庄的生意,做得极其热闹,已成“大同行”中的“金字招牌”之一,但唯其如此,决不能露丝毫捉襟见时的窘态,而海运局方面,正当新旧交替之际,亏空只能补,不能拉。在这青黄不接的当口,萌雪岩一度想把那批丝,杀价卖掉,虽仍有盈余,但已有限,费心费力的结果,变成几乎白忙一场,自是于心不甘,同时也不肯错过这个机会。左右为难之下,有郁四的这一臂之力,帮忙帮得大了。“四哥!”他兴奋地说,“只要你相信我,我包你这笔款子的利息,比放给哪个都来得划算。我已经看准了,这十万银子,我还要‘扑’到洋庄上去。前两天我在杭州得到消息,两江总督怡大人,要对洋人不客气了,这是个难得的机会,一抓住必发大财。不过,机会来了,别人不晓得,我晓得,别人看不准,我看得准。这就是人家做生意,做不过我的地方。”说了半天是什么机会呢?两江总督怡良,郁四倒是晓得的,他是当权的恭亲王的老丈人,也算是皇亲国戚,如果有什么大举措,朝廷一定会支持他,然而对洋人是如何不客气?“莫非,”他迟疑地问,“又要跟洋人开仗?”“那是不会的”胡雪岩说,他听到的消息是,因为两件事,两江总督怡良对洋人深为不满,第一,小刀会的刘丽川,有洋人自租界接济军火粮食,这是“助逆”而不是“助顺”,就算实际上对刘丽川没有什么帮助,朝廷亦难容忍,而况对刘丽川确为一大助力。第二是从上海失守以后,“夷税”也就是按值百抽五计算的关税,洋人借口虞乱影响,商务停顿,至今不肯缴纳。商务受影响自是难免,如说完全停顿,则是欺人之谈。洋商缴纳关税,全靠各国领事代为约束,现在有意不缴,无奈其何!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不跟洋人做生意。“租界上的事,官府管不到,再说不跟洋商做生意,难道把销洋庄的货色,抛到黄浦江里?这自然是办不到的,所以,再退一步说,只有一个办法,这个办法也很厉害,内地的丝茶两项,不准运入租界。这是官府办得到的事。”“我懂了!还是你原来的办法,”郁四点点头说,“那样子一来,丝茶两项存货的行情,一定大涨。这倒是好主意!”“自然是好生意。”胡雪岩说,“丝我有了,而且现在也不是时候,收不到货,茶叶上面,大有脑筋可动,官府做事慢,趁告示没有出来以前,我还来得及办货。此外,我还想开一爿当铺,开一家药店,阜康也想在上海设分号”“老胡,”郁四打断他的话,“我说一句,怕不中听,不过我声明在先,决不是我有啥别的心思,无非提醒你,事情还是你去做,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四哥,我们的交情,你这番表白是多余的。”话虽多余,不能不先交代,这就是江湖上的“过节”,其实就是郁四以下要说的话,也近乎多余,他劝胡雪岩说,一个人本事再大,精力有限,头绪太多,必有照顾不到的地方。而且他的生意,互相关联,牵一发而动全身,一垮下来,不可收拾。不如暂时收敛,稳扎稳打。这番话语重心长,见得郁四的关切,但胡雪岩自己何尝不知道?其间的利害关系,他远比郁四了解得更透彻,不过他自己足以应付得了,哪一处出了毛病,该如何急救?也曾细细策划过,有恃无恐,所以我行我素。只是郁四说到这样的话,休戚相关,虽不能听,亦不宜辩,因而不断点头,表示接受。接受不是一句空话可以敷衍的,而郁四有大批本钱投在自己名下,也得替他顾虑。胡雪岩的思考向来宽阔而周密,心里在想郁四的话,可有言外之意?却是不能不问清楚的。“四哥,你的话十分实在。当铺、药店,我决定死了心,暂且丢下。不过,我要请问一句,四哥一定要跟我说实话。”“你这话也是多余的。”郁四答道,“我几时跟你说过假话?”“是的,是的,我晓得。”胡雪岩连连点头,“不过,我怕我或者有啥看不列的地方,要请四哥指点。你看,我们在上海的那批丝,是不是现在脱手比较好?”“嗐!”郁四的神色和声音,大似遗憾,“你完全弄错我的意思了!你当我不放心我投在你那里的本钱,决不是!我早就说过了,我相信你,生意你去做,我不过问。”“四哥是相信我,结果弄得‘鸭屎臭’,叫我怎么对四哥交代?”“不要交代!要啥交代?做生意有亏有蚀,没话可说!只有‘开口自己人,独吃自己人’的才是‘鸭屎臭’,你不是那种人。再说一句,就算你要存心吃我,我也情愿,这话不是我现在说,你问阿七。”说着便连声喊着:“阿七,阿七!胡老板有话问你。”阿七在打点送胡雪岩的土仪,正忙得不可开支,但听说是胡雪岩有话问,还是抽出身子来了。“我昨天晚上跟你谈到上海的那批丝,我是怎么跟你说的?”郁四问。“你说,那批丝上的本钱,你只当赌铜钿输掉了。赚了,你不结帐,蚀了,你也睡得着觉。”听这样一说,胡雪岩既感激,又不安,听郁四的口气,大有把那笔本钱奉送之意,这无论如何是受之有愧的。但此时无需急着表白,朋友相交不在一日,郁四果有此心,自己倒要争个面子,将来叫他大大地出个意外。于是他说:“四哥你这样说,我的胆就大了。人生难得遇着知己,趁这时候我不好好去闯一闯,也太对不起自己了。”在这一刻,胡雪岩又有了新的主意,但决定等那批丝脱手以后,把郁四名下应得的一份,替他在上海买租界上的地皮。这是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细细想去,第一,不受炮火的影响,各地逃难到上海租界的人,一定会越来越多,市面当然要兴旺,第二,朝廷对洋人不欢迎,但既然订了商约,洋人要来,不欢迎也办不到。“五口通商”只有上海这个码头最热闹,一旦洪杨战败,逃难的人会相携还乡,但做生意的人,是不会走的。所以,趁现在把上海租界里那些无甚入息,地价便宜的苇塘空地买下来,将来一定会大发其财。不过,这是五年、十年以后,如果有闲钱无甚用处,不妨买了摆在那里,象自己现在这样,急需头寸周转,就不必去打这个主意。“老胡!”郁四见他沉吟不语,便即问道:“你在想啥?”“还不是动生意上的脑筋。”说了这一句,胡雪岩才想起郁四劝他的话,自然不宜再出花样,因而自己摇着手说:“不谈,不谈。是空想!”“不要去多想了!我们吃酒,谈点有趣的事。”趣事甚多,胡雪岩讲了七姑奶奶逛堂子的笑话,把阿七听得出了神。郁四也觉得新奇,表示很想会一会这样一个“奇女子”。“那容易得很!”胡雪岩说,“只要你抽得出空,我陪你走一遭,尤家兄妹一定也会觉得你很对劲。”“真的,”阿七接口向郁四说,“你也该到外头走走,见见世面。年纪一大把,乐得看开些,吃吃喝喝,四处八方去逛逛,让我也开开眼界。”这番怂恿把郁四说动了心,平生足迹不出里门,外面是怎么样的一个花花世界,只听人说,未曾目睹,到底是桩憾事,如果能带着阿七去走一走,会一会江湖上的朋友,也是暮年一大乐事。只是怎么能抽得出身。因此,他又想到衙门里的差使,要找个替手这件大事,“老胡,”他毫不考虑地问了出来,“上次我跟你谈过的,想叫小和尚来当差,你可曾问过他?”“还不曾问。”胡雪岩心想,陈世龙大概不会愿意,而且有阿七在,陈世龙也实在不宜过分接近郁家,再为自己打算,也难放手,所以索性再加一句:“我想不问也罢。我看他十之八九不肯!”“那就算了。”郁四偶惘地说,“我另外物色。”这两句对答,使得阿七深为注意,在过去,如果谈到陈世龙,她立刻会插嘴来问,但自从有了那两番私晤,倾诉心曲的经历,变得“做贼心虚”,在郁四面前,处处要避嫌疑,所以当时不敢搭腔,过后才找个机会,悄悄问胡雪岩是怎么回事?胡雪岩也正要这样一个单独相处的机会,好问她一个明白,因而说明其事以后,紧接着便是这样一句:“郁四嫂,我有句话,不晓得能不能问?问了伯你不高兴,不问,我心里总不安稳。真正不知道该怎么办?”阿七是很聪明、也很爽荡的人,微微红着脸说:“我晓得你要问的是啥?那件事我做错了。不过当时并不晓得做错。”“这话怎么说?”胡雪岩觉得她的话,很有意味,“是你跟郁四哥讲和以后,才晓得自己错了?”“是的!”阿七羞涩地一笑,别具妩媚之姿,“想想还是老头子好,样样依我,换了别人,要我样样依他,这在我,也是办不到的。”胡雪岩觉得以她的脾气和出身,还有句话提出来也不算太唐突,所以接着又问:“那么你去看世龙之前,是怎么个想法?”一听这话,阿七有些紧张:“小和尚把我的话,都告诉你了?”这下胡雪岩倒要考虑了,看阿七的神气,是不愿意让第三者晓得她的秘密,如果为了叫她心里好过,大可否认。只是这一来,就不会了解她对陈世龙到底是怎么一种感情?想一想,还是要说实话。于是他点一点头,清清楚楚地答道:“源源本本地告诉我了。”阿七大为忸怩,“这个死东西!”她不满地骂,“跟他闹着玩的,他竟当真的了!真不要脸!”这是掩饰之词,胡雪岩打破沙锅问到底,又刺她一句:“你说闹着玩,也闹得太厉害了,居然还寻上门去,如果让阿珠晓得了,吃起醋来,你岂不是造孽?”“那也要怪他自己不好。”阿七不肯承认自己的错处,“无论如何香火之情总有的。那时候我心里一天到晚发慌,静不下来,只望有个人陪我谈谈。他连这一点都不肯,我气不过,特为跟他罗嗦,叫他的日子也不好过!”说着,她得意地笑了。这翻话照胡雪岩的判断,有十分之七可靠,不可靠的是她始终不承认对陈世龙动过心!然而事过境迁可以不去管它,只谈以后好了。“以后呢?”他问,“你怎么样看待陈世龙?”“有啥怎么样?”阿七说得很坦率,“我死心塌地跟了老头子,他也要讨亲了,还有啥话说?”于是胡雪岩也没话说了,神色轻松,大可放心。“胡老板,”阿七出了难题给他来回答,“张家阿珠这样的人品,你怎么舍得放手?”“这话,”胡雪岩想了想答道,“说来你不会相信,只当我卖膏药、说大话。不过我自己晓得,我做这件事就象我劝郁四哥把你接回来一样,是蛮得意的。”“得意点啥?”阿七有意报复,“刚开的一朵鲜花,便宜了小和尚。你倒不懊悔!”“要说懊悔,”胡雪岩也有意跟她开玩笑,“我懊悔不该劝郁四哥把你接回来,我自己要了你好了,大不了象黄仪一样,至多讨一场没趣。”阿七笑了,“好样不学,学他!”接着,神色一正,“胡老板,我规规矩矩问你一句话。”“好!我规规矩矩听。”“你太太凶不凶?”“你问她作啥?”胡雪岩笑道:“是不是要替我做媒?”“对!不然何必问?”“那么,你打说来听听,是怎么样一个人?”“人是比我胜过十倍,不过命也比我苦。”阿七说道,“是个小孤孀。”接着,阿七便夸赞这个“小孤孀”的品貌,胡雪岩被她说得心思有些活动了,试探着问道:“她家里怎么样?守不住改嫁,夫家娘家都要答应,麻烦很多。”“麻烦是有一点,不过也没有料理不好的。”阿七说道,“她夫家没有人。倒是娘家,有个不成材的叔叔,还有个小兄弟,如果娶了她,这个小兄弟要带在身边。”“那倒也无所谓。”胡雪岩沉吟着,好半天不作声。“胡老板,”阿七怂恿着说,“你湖州也常要来的,有个门口在这里,一切方便,而且,说人品真正是又漂亮、又贤惠!要不要看看?”“那好啊!怎么个看法,总不是媒婆领了来吧?”“当然不能这么青。”阿七想了想说,“这样吧,明天一早我邀她到北门天圣寺烧香,你在那里等,见了装作不认识我,不要打招呼。我也不跟她说破,这样子没有顾忌,你就看得清楚了。”“也好!准定这么办。”到了第二天,胡雪岩找陈世龙陪着,到了北门天圣寺,先烧香,后求签,签上是这样一首诗:暮云千里乱吴峰,落叶微闻远寺钟;目尽长江秋草外,美人何处采芙蓉?胡雪岩看不懂这首诗,只看签是“中平”,解释也不见得高明,便一笑置之,跟阵世龙寺前寺后,闲步随喜。陈世龙却有些奇怪,只听胡雪岩说要到天圣寺走走,未说是何用意?他这样的一个大忙人,力何忽发雅兴,来游古刹。先是心里打算,他既不说,自己也不必问,但等到了天圣寺,自然明白,这时看不出名堂,就忍不住要问了。“胡先生,你是不是等什么人?还是”“对!我正是等人。跟你说了吧!”一说经过,陈世龙笑道:“幄。我晓得了!”他说,“一定是何家的那个小孤孀,不错!阿七的眼光不错,不过,这个媒做得成,做不成,就很难说了。”“原来你也晓得。”胡雪岩颇有意外之感,“来,我们到那里坐一坐。”两人在庙门口一家点心摊子上坐了下来,一面吃汤圆,一面谈何家的小孤孀。据陈世龙说,此人颇有艳名,自从居孀以后,很有些人打她的主意,但夫家还好说话,娘家有个胞叔,十分难,所以好事一直不谐。“无非是多要几两银子。”胡雪岩问,“有什么难的?”“那家伙嫖赌吃着,一应俱全,哪个跟他做了亲戚,三天两头上门来罗嗦,就吃不消了。”“这倒不必怕他。”胡雪岩又问,“她娘家姓啥?”“娘家姓刘。他叔叔叫刘三才,人家把他的名字改了一个字,叫做刘不才。由这上头,胡先生就可以晓得他的为人了。”“总有点用处吧!”“用处是有点的。不过没有人敢用他。这个人太滑、太靠不住。”“不管它!你倒说来我听听,刘不才有何用处?”“他能说会道,风花雪月,无不精通,是做篾片的好材料。”陈世龙接着又用警告的语气说,“就是银钱不能经他的手。说句笑话,他老子死了,如果买棺材的钱经他的手,他都会先用了再说。”胡雪岩笑了,“有这样的人?”是不甚相信的语气。“就有这样的人!”陈世尤特为举证:“我跟他在赌场里常常碰头,诸如此类的事,见得多了。”胡雪岩点点头,抛开陈世龙的话,管自己转念头。他心里在想,篾片有篾片的用处,帮闲的人,官场中叫清客,遇着纨袴子弟便叫篾片,好似竹篓子一样,没有竹筐片,就拧不起空架子。自己也要几个篾片,帮着交际应酬。如果刘不才本心还不坏,只是好拆烂污,倒不妨动动脑筋,收服了他做个帮手。“来了,来了!”陈世龙突然拉着他的衣服,轻轻说道。胡雪岩定定神,抬头望去,这一望,心里立刻便是异样的味道。何家的小寡妇是个“黑里俏”,除了皮肤以外,无可批评。腰肢极细,走几步路,如凤摆杨柳,却又不象风尘中人的有意做作,而是天然袅娜。她下了轿子,扶着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一步一步的走过点心摊子。胡雪岩的脸便随着她转,一直转到背脊朝陈世尤为止。陈世龙已会过了帐,悄悄的拉了他一把,两个人跟着又进了山门。阿七是早就看到了他们的,此时落后一步,微微转近身来摇一摇手。“她什么意思?”胡雪岩问。“大概是关照不是靠得太近。”听这一说,胡雪岩便站住了脚,尽自盯着她的背影看。从头到脚,一身玄色,头上簪一朵穿孝的白绒花,显得格外触目。“胡先生,”陈世龙轻声问道:“怎么样?”“就是皮肤黑一点。”“有名的‘黑芙蓉’嘛!”陈世龙说。“怎么叫黑芙蓉?只听说过黑牡丹。”“她的名字就叫芙蓉。”“芙蓉!”胡雪岩偏着头,皱着眉想,“好象什么地方听说过个名字?”就这样不断念着“芙蓉、芙蓉”,皱眉苦思,到底起起来了。“原来在这里!”他把刚才求的那张签,拿给陈世龙看。“巧了!”陈世龙极感兴趣的笑着,“看起来是前世注定的姻缘。”“不见得!‘美人何处采芙蓉’,是采不到的意思。”胡雪岩摇摇头,大为快怏之意。陈世龙从未见过他有这样患得患失、近乎沮丧的神情,心里有些好笑。但随即想到,胡雪岩对芙蓉,可说是一见钟情,无论如何得把她“采”来供养,才是报答之道。“再进去看看!”胡雪岩说。“胡先生,你一个人去好了,她有点认识我的,见面不大方便,我先避开为妙。”等陈世龙一走,胡雪岩一个在大殿前面那只高可及人的大香炉旁边,七上八下想心里,又想闯进殿去细看一看,又怕不依阿七的暗示,会把好事搞坏,左思右想只是打不定主意,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几万银子上落的生意,都是当机立断,毫无悔尤,偏偏这么点事会大为作难!辰光就这样空耗着,耗到阿七和芙蓉出殿,他不能再没行动了,“嗐!”他自己对自己不满,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成也罢,不成也罢,何必看得那样认真?这一转念,犹豫和怯意一扫而空,同时也把阿七的约定和暗示,都抛到九霄云外,踏着从容潇洒的步子迎了上去,清清朗朗地喊一声:“郁四嫂!”既然叫出来了,阿七不能不理,装出略如惊喜的神态说道:“啊,胡老板,是你!怎么有空?来烧香,还是啥?”“偶然路过,进来逛一逛。”胡雪岩一面说,一面打量芙蓉。她那双眼睛很活,但也很静,在初见胡雪岩,视线飞快地一绕之后,一直垂着眼皮,看着地下。阿七心想,一不做,二不休,既然胡雪岩自己要出头,索性彰明较著替他们拉拢,让他自己来显显本事,倒省了许多心。于是她说:“胡老板,我要敲你的竹杠,好好请一请我们”一说到“我们”两字,芙蓉便推一推她的手埋怨:“你这个人!哪里有这样子的?”“怕啥!”阿七一副理直气壮的态度,“胡老板又不是外人,是我们老头子的要好弟兄!”“正是这话。这位”胡雪岩微笑着说:“这位小姐,不必见外!”“喔,”阿七趁机说道,“胡老板,我来引见,这是我的小姐妹,娘家姓刘,夫家姓何,小名叫芙蓉。你叫她名字好了。”听这番介绍,芙蓉只是皱眉,胡雪岩不知道她因何不满,不敢鲁莽,“没有这个道理!至少该尊称一声小姐。”说着作了个揖,“芙蓉小姐!”“不敢当。”芙蓉带着羞意,还了礼,接着转脸对阿七说:“我先走一步了!”“你不要扫我的兴!”阿七一把拉住她,“我老早想到白衣庵去吃素斋,难得今天凑巧,又有人做东道,又有人陪我。”芙蓉不响,自是默许了。胡雪岩便一叠连声地说:“好,好!我做个小东。不过白衣奄在哪里?在它那里吃素斋是怎么个规矩?我都不知道。”“我知道!”阿七接口答说,“不过,胡老板,这个东道倒不是小东道!白衣奄的素菜,湖州有名的,吃一顿斋,缘簿上总要写五两银子才够面子。”“只要你吃得中意,五两银子算啥?”胡雪岩避开一步问道:“轿子可是在山门外?”“已经打发走了。胡老板,拜托你到山门口去雇两顶,白衣庵在西门城脚下,轿伕都知道的。”胡雪岩答应着,抢步先行,等阿七和芙蓉一出山门口,轿子已经倾倒轿杠在等着了。但事情起了变化,芙蓉原已默许了的,突然变卦,说她的小兄弟在发烧,甚不放心,一定要回家。阿七自然不肯,无奈芙蓉的主意也很坚决。众目睽睽之下,不便拖拖拉拉地争持,于是胡雪岩反帮着她阿七,说不必勉强,改天还有相叙的机会。“哪里还有相叙的机会?”等芙蓉坐上轿子回家,阿七这样埋怨胡雪岩,“我关照你不要叫我,你不听!好好一头姻缘,让你自己搅散了!”此时此地,不宜细谈此事,胡雪岩自己认错:“都怪我不好。回家去说。”一回到家,说郁四到沂园“孵混堂”去了。好在通家之好,不避形迹,阿七便留胡雪岩吃午饭,谈芙蓉的事。“我已经露口风给她了,虽然没有指出人来,不过你一露面,也就很清楚了。”阿七又说:“她跟我的交情很够,等我慢慢来说,一定可以成功。哪晓得你心这么急?现在事情弄僵了!”“也不见得。”胡雪岩说,“也许是她心里有数,所以不好意思。你不妨去探探她的口气看!”“当然!总不能就此算数。不过,很难!”阿七摇摇头说,“我懂她的脾气。”“她的脾气怎么样?”“她也是很爽快的人,一肯就肯,说不肯就不肯。”“我倒不相信!”胡雪岩心想,本来也还无所谓,照现在看,非要把芙蓉弄到手不可!不然传出去便成了一个话柄。不过这一趟是无论如何来不及了!且等年下有空,好好来动一番脑筋。心里存了这么个主意,便暂且抛开了芙蓉,自去知府衙门访杨、秦两位老夫子辞行,准备再住一天就带着黄仪回杭州。“来一趟不容易,何妨多住几天。”郁四挽留他说,“你不是要在上海打局面,我有几个南浔的朋友,不可不文。”这一说胡雪岩心思活动了。他一直想到南浔去一趟,因为做洋庄的丝商,南浔最多,一则应该联络一气,以便对付洋人,再则洋庄方面还有许多奥妙,非局外人所知,他们也不肯随便透露,现在有郁四介绍,正好叨教。于是他欣然答道:“好的!我就多留两天。”“两天?”郁四慢吞吞地答道:“也够了。不过,我这两天衙门里有事,不能陪你,我另外找个人陪你去,就同我去一样。”“好的。什么时候动身?”“随便你。明天一早动身好了。晚上我把陪你去的人找来,你们先见一见面。”那人是郁四手下的一个帮手,沉默寡言,但人头极熟,交游极广。他姓刘,单名一个权字,原是南浔人。南浔刘家是大族,刘权以同族的关系,包收南浔刘家的钱粮。以这样的关系,陪着胡雪岩同行引路,可说是最适当的人选。“你哪一天回湖州?”郁四问道,“我们把它说定规!”“我想两天工夫总够了。”“明天,后天,好!你准定大后天回来,我有事要请个客,你一定要赶到。”“一定!”胡雪岩毫不迟疑地应承。“那就拜托你了。”郁四向刘权说,“老刘,你晓得的,胡老板是王大老爷的好朋友。”这是指点刘权,要把胡雪岩的这种特殊关系说出去,好增加声势,果然,“不怕官,只怕管”,就因为王有龄的关系,胡雪岩在南浔的两天,极受优礼,到第三天东道主还挽留,胡雪岩因为郁四有事请客,不能失约,坚辞而回。早晨上船,过午到湖州,陈世龙在码头迎接,告诉他说,郁四在沂园等他。“好,我正要淴个浴。”“我也晓得胡先生一定要淴浴。”陈世龙把手里的包裹一扬,“我把胡先生的干净小褂裤、袜子都带来了。”这虽是一件小事,显得陈世龙肯在自己身上用心,胡雪岩相当高兴。一路谈着南浔的情形,走到沂园。跟郁四见面招呼过,随即解衣磅礴,一洗征尘,顿觉满身轻快,加以此行极其顺利,所以精神抖擞,特别显得有劲。谈了好些在南浔的经过,看看天色将晚,胡雪岩便问:“四哥,你今天请哪个?是啥事?”“很客气的一位客人。”郁四说着,便向放在软榻前面的胡雪岩的那双鞋子,看了一眼。胡雪岩是极机警的人,立刻便说:“我这双鞋子走过长路,不大干净,恐怕在生客面前,不大好看吧!”“自己人说老实话,是不大光鲜。不要紧,”郁四叫过跑堂来说,“你到我那里去一趟,跟四奶奶说,把我新做的那件宁绸衬绒袍子,直贡呢马褂拿来。另外再带一双新鞋子。”“何必?”胡雪岩说,“你新做的袍子怎么拿来我穿?我的这身衣服也还有八成新,叫他们刷刷干净,也还可以将就。鞋子也不必去拿,回头走出去现买一双好了。”郁四没有理他,挥挥手示意跑堂照办,然后才说:“你也太见外了,套把衣服算得了什么?还要客气!”听这一说,胡雪岩还能有何表示?丢开此事,谈到他预备第二天就回杭州。郁四还要留他,胡雪岩不肯,两人翻覆争执,没有结果,而跑堂的已把衣服取来了。“走吧!”郁四说,“时间不早了。你到底哪天动身,回头再说。”“慢点!”胡雪岩看着那双双梁缎鞋和一身新衣服,摸着脸说,“要剃个头才好,不知道辰光够不够?”“够,够!你尽管剃!”于是唤了个剃头担子来,胡雪岩剃头修脸,重新打过辫子,才穿上新袍新鞋,里里外外,焕然一新,跑堂的打趣说道:“胡老爷象个新郎官!”“我呢?”郁四接口问道:“你看我象不象个‘大冰老爷’?”郁四也是上下簇新,喜气洋洋,很象个吃喜酒的冰人。跑堂的还不曾接口,又出现了一个衣帽鲜洁,象个贺客佯的人,那是陈世龙。胡雪岩不觉诧异,“你怎么又来了?”他问,“是找我有话说?”第一部 平步青云 第十八章十八走了沂园,坐上轿子,陈世龙吩咐了一个地名,是胡雪岩所不曾听说过的,只觉得曲曲折折,穿过好儿子长巷,到了一处已近城脚,相当冷僻的地方,下轿一看,是一座很整齐的石库房子,黑漆双扉洞开,一直望到大厅,灯火通明,人影幢幢,再细看时,檐前挂着宫灯,厅内烧着红烛,似是有何喜庆的模样。“这是哪里?”胡雪岩问。“是我的房子。”“幄!”胡雪岩灵机一动,“四哥,莫非今朝是你的生日?怎么不先告诉我!”郁四微笑着点点头说:“你进去看了就知道了。”走到里面一看,有杨、秦两位老夫子,黄仪、老张,还有胡雪岩所认识的钱庄里的朋友,看见他们进来,一齐拱手,连称“恭喜”。胡雪岩只当是给郁四道贺,与己无干,悄悄退到一边去打量这所房子的格局,心里盘算,倘或地方够宽敞,风水也不错,倒不妨跟郁四谈谈,或买或典,在湖州安个家。这一打量发现了怪事,正中披了红桌围的条桌上,红烛双辉,有喜庆是不错,但做寿该有“糕桃烛面”,供的应该是寿头寿脑的“南极仙翁”,现在不但看不到寿桃寿面,而且供的是一幅五色缂丝的“和台二仙”。这不是做寿,是娶亲嫁女儿的喜事。“咦!”胡雪岩摸着报脑说:“真正‘丈二金刚摸不着头’!怎么回事?”这一回引得哄堂大笑,笑声中出现一位堂客,是阿珠的娘,梳得极光的头,簪着红花,身上是缎袄罗裙。胡雪岩从未见她如此盛装过,不由得又愣住了。“胡先生!”阿珠的娘笑道:“恭喜,恭喜!”胡雪岩恍然大悟,回身以歉意的声音说道:“对不起,对不起!原来各位刚才是跟我道喜。我倒失礼了!”说着,连连拱手。这一来又引得大家发笑。胡雪岩倒又发觉一桩疑问,一把拉住郁四问道:“郁四嫂呢?”“大概在里头陪新人。”“对了!”阿珠的娘笑得异常愉悦,“真正好人才!胡先生,你好福气,还不快来看?”于是一拥而进,都要来看胡雪岩的新宠。而他本人反倒脚步趑趄了,心想,世人有这种怪事,自己娶妾,别人都知道,就是本人被瞒在鼓里!现在既已揭晓,总也得问问清楚,不然言语之间接不上头,岂不是处处要闹笑话。于是,他落后两步,拉住陈世龙说:“到底怎么回事?你先告诉我。”“四叔都说好了,就请胡先生做现成的新郎官。”这两句话要言不烦,胡雪岩完全明白,今天的局面,是郁四一手的经营,劝自己到南得去走一趟,原是“调虎离山”,好趁这两天的辰光办喜事。虽说他在湖州很够面子,时间到底太匆促,好比喝杯茶的工夫要拿生米煮成熟饭,近乎不可思议。刘不才又是个很难惹的家伙,郁四能在短短两天之内,让他就范,大概威胁利诱,软硬齐来,不知花了多少气力!转念到此,胡雪岩不由得想到了“盛情可感”这句话,钱是小事,难得的是他的这片心、这番力!交朋友交到这样,实在有些味道了。“嗨!”郁四回身喊道,“你怎么回事?”这一喊才让胡雪岩警省,抬眼望去,恰好看到珠翠满头的阿七,红裙红袄,浓妆艳抹,从东首一间屋里,喜气洋洋地迎了出来。郁四这时候特别高兴,先拿阿七打趣,“唷!”他将她上下一看:“你倒象煞个新娘子!”阿七不理他,冲着胡雪岩改口喊做:“胡大哥!”她得意地问道:“你怎么谢我?”“承情之至!”胡雪岩拱手说,“我早晚一炉香,祝你早生贵子。”这是善颂善祷,阿七越发笑容满面,接着便以居停主人的身分,招待宾客,一个个都应酬到,显得八面玲玫,而郁四却有些不耐烦了。“好了,好了!”他拦着她说,“办正经要紧。请出来见礼吧!”娶妾见礼,照规矩只是向主人主母磕头,主母不在,只有主人,胡雪岩觉得此举大可不必。无奈贺客们众口一词,礼不可废,把他强按在正中太师椅上。然后只见东首那道门帘掀开,阿七权充伴娘,把芙蓉扶了出来,向上磕了个头,轻轻喊了声:“老爷!”芙蓉忸怩,胡雪岩也觉得忸怩,贺客们则大为高兴,尤其是杨、秦两位老夫子,评头品足,毫无顾忌。阿珠的娘便来解围,连声催促,邀客入席。喜筵只有一席,设在厅上,都是男客,猜拳行令,闹到二更天方散。贺客告辞,只郁四和陈世龙留了下来。“到里面去吧!”郁四说,“看看你的新居,是阿七一手料理的,不晓得中不中你的意?”说着,他拉着胡雪岩就走。“慢点,慢点!”胡雪岩说,“四哥,你这么费心,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一共替我垫了多少?”“这时候算什么帐?明天再说。”“好,明天再说。不过,有件事我不明白。”胡雪岩问:“她那个叔叔呢?”“你是说刘不才?”郁四略停一下说道,“你想,他怎么好意思来?”侄女儿与人做妾,做叔叔的自不好意思来吃喜酒。胡雪岩心想,照此看来,刘不才倒还是一个要脸面的人。“不过今天不来,迟早要上门的。这个人有点麻烦,明天我再跟你谈。”胡雪岩本想把他预备收服刘不才做个帮手的话,说给郁四听,但郁四不容他如此从容、一叠连声地催着,便只好先丢开“叔叔”,去看他的“侄女儿”。一踏进新房,看得眼都花了,触目是一片大红大绿,裱得雪亮的房间里,家具器物,床帐衾褥,无不全新,当然,在他感觉中,最新的是芙蓉那个人!新人正由阿珠的娘和阿七陪着吃饭,听见脚步声响,她先就站了起来,有些手足无措似地。胡雪岩也觉得不无僵窘之感,只连声说道:“请坐,请坐!你们吃你们的。我看看!”借故搭讪,看到壁上悬着一幅红绫裱的虎皮笺,是黄仪写的字,胡雪岩腹中墨水不多,但这幅字,却能读得断句,因为是他熟悉的一首诗——签上的那首诗,只最后一句改了两个字,原来是“美人何处采芙蓉”,黄仪却写成“美人江上采芙蓉”。胡雪岩笑了,回头看到陈世龙,他也笑了。显然的,这是他跟黄仪两个人搞的把戏。别人却不明白,不知他们笑些什么?阿七最性急,首先追问,陈世龙便将胡雪岩的如何求签,又如何因“何处”二字而失望的故事,笑着讲了一遍。大家都感觉这件事很有趣,特别是芙蓉本人,一面听,一面不断拾起头来看一看,每一看便如流光闪电般,那眼神在胡雪岩觉得异常明亮。“那就没有话说了!”阿七对芙蓉说,“你天生该姓胡!”“是啊,真正姻缘前定。”郁四也说,“我从没有办过这样顺利的事。”“话虽如此,到底是两位的成全。借花献佛,我敬四哥四嫂一杯酒。”阿珠的娘手快,听胡雪岩这一说,已把两杯酒递了过来,一杯给她,一杯给郁四。“慢来,慢来!不是这样。”阿七用指挥的语气说,“你们索性也坐了下来再说。”于是阿七亲自安排席次,上首两位,胡雪岩和芙蓉,阿珠的娘和陈世龙东西相对,然后她和郁四说:“老头子,我们坐下首,做主人。”大家都坐定了,只有芙蓉畏畏缩缩,仿佛怕礼节僭越,不敢跟“老爷”并坐似地,胡雪岩就毫不迟疑地伸手一拉,芙蓉才红着脸坐了下来。“你们先吃交杯盏,再双双谢媒。”由这里开始,阿七想出花样来闹,笑声不断,她自己也醉了。胡雪岩酒吃得不少,但心里很清楚,怕阿七醉后出丑,万一跟陈世龙说几句不三不四的话,那就是无可弥补的憾事,所以不断跟阿珠的娘使眼色,要他们劝阻。“好了!我们也该散散了,让新人早早安置。”阿珠的娘说到这里,回头看了看便问:“咦!世龙呢?”陈世尤见机,早已逃席溜走。胡雪岩心里有些着急,怕她一追问,正好惹得阿七注意,便赶紧乱以他语:“郁四嫂酒喝得不少,先抉她躺一躺吧!”一句话未完,阿七张口就吐,狼藉满地,把簇新的洞房,搞得一塌糊涂,气得郁四连连叹气。自然,胡雪岩不会介意,芙蓉更是殷勤,忘却羞涩矜持,也顾不得一身盛装,亲自下手照料,同时指挥新用的一名女仆和她自己带来的一个小大姐,收拾残局。等呕吐过后,阿七的酒便醒了,老大过意下去,连声道歉。郁四又骂她“现世”,旁人再夹在中间劝解,倒显得异常热闹。乱过一阵,贺客纷纷告辞,芙蓉送到中门,胡雪岩送出大门,在郁四上轿以前,执着他的手说:“四哥,这一来你倒是给我出了一个难题。湖州怕还要住几天了。”郁四笑笑不响,陈世龙却接上了话,“胡先生!”他说,“如果杭州有事要办,我去跑一趟。”“对呀!”阿珠的娘说,“尽管叫世龙去!”“等我想一想,明天再说。”回进门来亲自关了大门,走进大厅,喜烛犹在,红艳艳的光晕闪耀着,给胡雪岩带来了梦幻似的感觉。“真正象做梦!”他自语着,在一张新椅子上坐了下来,看着扶手,识得那木料,在广东名叫“酸枝”,样子也是广式,在杭州地方要觅这样一堂新家具,都不容易,何况是在湖州?见得郁四花的心血,真正可感。由郁四想到阿七,再想到老张和他的妻儿女婿,还有黄仪和衙门里的两位老夫子,最后想到这天的场面,胡雪岩十分激动——世界上实在是好人多,坏人少,只看今天,就可明白,不但成全自己的好事,而且为了让自己有一番意外的惊喜,事先还花了许多心血“调虎离山”。这完全是感情,不是从利害关系生出来的势利。正想得出神,咀嚼得有味,听见有人轻轻喊道:“老爷!转脸一看是芙蓉,正捧了一盏盖碗茶来,她已卸了晚妆,唇红齿白,梳个又光又黑的新样宫署,这时含羞带笑地站在胡雪岩面前,那双眼中荡漾着别样深情,使得胡雪岩从心底泛起从未经验过的兴奋,咽了两口唾沫,润湿了干燥的喉咙,方能开口答话。“谢谢!”他一只手接过茶碗,一只手捏住她的左臂。“索性在外面坐一坐再进去吧!”芙蓉说,“我熏了一炉香在那里,气味怕还没有散尽。”“郁四嫂真有趣。”胡雪岩问道:“你们是很熟的人?”“认识不过两年,从她嫁了郁四爷,有一次应酬”芙蓉笑笑不说下去了。“怎么呢?”胡雪岩奇怪,“又是闹了什么笑话?”“不是闹笑话。”芙蓉语声从容地答道,“那夭别人都不大跟她说话,想来是嫌她的出身。我不晓得她是什么人?只觉得她很爽朗,跟她谈了好些时候。就此做成了好朋友。”“原来如此!”胡雪岩很欣赏芙蓉的态度,同时又想到她刚才不嫌龌龊,亲自照料呕吐狼藉的阿七的情形,庆幸自己娶了个很贤慧的妇人。这一转念间,胡雪岩对芙蓉的想法不同了。在一个男人来说,妻妾之间的区别甚多,最主要的是“娶妻娶德,娶妾娶色”。胡雪岩看中芙蓉,也就是倾心于她的翦水双瞳,柳腰一捻,此刻虽然矜持庄重,而那风流体态,依然能令人如灯蛾扑火般,甘死无悔。但是,光有这样的想法,胡雪岩觉得可惜,就好比他表链上所系的那个英国金洋钱一样,英镑诚然比什么外国钱都来得贵重,但拿来当作表坠,别致有趣,比它本身的价值高得多。这样,如果只当它一个可以折算多少银子的外国钱来用,岂不是有点儿糟蹋了它?要娶芙蓉这样一个美妾,也还不算是太难的事,但有色又有德,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应该格外珍惜。这样想着,他的心思又变过了,刚才是一味兴奋,所想到的是“携手入罗帏”,此刻是满足的欣悦,如对名花,如品醇酒,要慢慢的欣赏。看他未曾说话,只是一会儿眨眼,一会儿微笑,芙蓉很想知道,他想什么想得这么有趣?然而陌生之感,到底还浓,只有尽自己的礼法。便试探育说道:“请到里面去坐吧!”“好!你先请。”这样客气,越使她有拘束之感,退后一步说:“老爷先请!我还有事。”她分内之事,就是尽一个主妇的责任,吹灭烛火,关上门窗,又到厨房里去,检点了一番,才回人“洞房”。胡雪岩一个人在屋里小饮,四碟小菜、一壶酒是早就预备在那里的,把杯回想这天的经过,心里有无数急待解答的疑问,所以看见她一进来就又忙忙碌碌地整理衾枕,便即说道:“芙蓉,你来!我们先谈谈。”“嗯!好。”芙蓉走了过来,拉开椅子坐下,顺手便把一碟火腿,换到他面前,接着又替他斟满了酒。他把酒杯递到她唇边,她喝了一口,又夹了一片火腿来,她也吃了。“你晓不晓得我今天闹个大笑话?”这个开始很好,似乎一下子就变得很熟了,芙蓉以极感兴趣和关切的眼色看着他,“怎么呢?”她问。“我跟郁老四一起进门,大家都说‘恭喜’,我莫知莫觉,只当是郁老四做生日,大家是跟他道喜,你想想,世界上有这种事!”芙蓉忍俊不禁,“噗”地一声笑了出来,却又赶紧抿着嘴。摆出正经样子:“难道你自己事先一点都不知道?”“一点都不知道。为了瞒着我,他们还特地把我弄到南浔去玩了一趟。”“那”芙蓉迟疑了一会,双目炯炯地看着他问,“要我,不是你的意思?”“哪有这话!”胡雪岩赶紧分辩,“我是求之不得!”芙蓉点点头,神色和缓了,“我也不曾想到。”她低着头说:“我实在有点怕!”“怕什么?”“伯我自己笨手笨脚,又不会说话,将来惹老太太、太太讨厌。”“那是决不会有的事!你千万放心好了。”得到这样的保证,芙蓉立刻绽开了笑容,笑容很淡,但看起来却根深,她是那种天生具有魔力的女人,不论怎么一个淡淡的表情,受者都会得到极深的感受。“我的情形,你大概总听郁四嫂说过了。”胡雪岩问道,“她是怎么说我?”“话很多。”芙蓉把那许多话,凝成一句:“总之,劝我进你们胡府上的门。”“那么你呢?乐意不乐意?”这话在芙蓉似乎很难回答,好半晌,她垂着眼说:“我夭生是这样的命!”话中带着无限的凄楚,可知这句话后面隐藏着无限波折坎坷。胡雪岩怜惜之余,不能不问,但又怕触及她什么身世隐痛,不愿多说。所以踌躇着不知如何启齿?一个念头转到她的亲属,立刻觉得有话可说了,“你不是有个兄弟吗?”他问,“今天怎么不见?”“在我叔叔那里。”芙蓉抬起头来,很郑重地,“我要先跟老爷说了,看老爷的意思,再来安排我兄弟。”“我不晓得你预备怎么安排?”胡雪岩说,“当初郁四嫂告诉过我,说你要带在身边。这是用不着问我的,你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将来教养成人,当然是我的责任!”听到最后一句,芙蓉的不断眨动的眼中,终于滚出来两颗晶莹的泪珠,咬一咬嘴唇,强止住眼泪说:“我父母在阴世,也感激的。”“不要这样说!”胡雪岩顺手取一块手巾递了给她,“不但你兄弟,就是你叔叔,我都想拉他一把,既然做了一家人,能照应一定要照应。日子一长,你就晓得我的脾气了。”“我晓得,我听阿七姐说过。”芙蓉叹口气:“唉!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也听说过,你的叔叔,外号叫做‘刘不才’,这不要紧!别人不敢用,我敢用,就怕他没有本事。”说到这里,胡雪岩便急转直下地加了一句:“你家是怎么个情形,我一点都不晓得。”芙蓉点点头:“我当然要告诉你。”刘家也是生意人家,芙蓉的祖父开一家很大的药材店,牌号叫做“刘敬德堂”。祖父有三个儿子,老大就是芙蓉的父亲,老二早夭,老三便是刘不才。刘不才绝顶聪明,但从小就是个纨袴,芙蓉的父亲是个极忠厚老实的人,无力管教小兄弟,又怕亲友说他刻薄,便尽量供应刘不才挥霍。因此,刘敬德堂的生意虽做得很大,却并不殷实。不幸地,十年前出了一个极大的变故,芙蓉的父亲到四川去采办药材,舟下三峡,在新滩遇险,船碎人亡,一船的贵重药材,漂失无遗。刘不才赶到川中去料理后事,大少爷的脾气,处处摆阔,光是雇人捞尸首,就花了好几百银子,结果尸首还是没有捞到,便在当地做法事超度,又花了好些钱。“你想想,我三叔这样子的弄法,生意怎么做得好?一年工夫不到,维护不下去了,人欠欠人清算下来,还差七千银子。那时我三叔的脾气还很硬,把店给了人家,房子、生财、存货,一塌刮子折价一万,找了三千银子回来。”三千银子,下到一年就让刘不才花得光光。于是,先是上当铺,再是卖家具什物,当无可当、卖无可卖,就只好以贷借为生。“救急容易救穷难”,最后连借部没处借了。谈到这里,芙蓉摇摇头,不再说下去,那不堪的光景,尽在不言,墒雪岩想了想问:“你娘呢?”“娘早就死了,我兄弟是遗腹子,我娘是难产。”芙蓉又说,“到我十五岁那年,我三婶也让我三叔把她活活气杀!我也不知道我三叔哪里学来的本事?家里米缸,天天是空的,他倒是天天吃得醉醺醺回来,就靠我替人绣花,养我兄弟,想积几两银子下来,将来好叫我兄弟有书读,哪晓得?妄想!”“怎么是妄想?”“我三叔啊!”芙蓉是那种又好气,又好笑,出于绝望的豁达的神情:“不管把钱藏在什么地方,他都能寻得着!真正是气数。”胡雪岩也失笑了,“这也是一种本事。”他说,“那样下去也不是一回事。你怎么办呢?”“就是这话罗!我想了又想,下定决心。”芙蓉略停一停,挺一挺胸说,“我十二岁的时候批过一张八字,说我天生偏房的命,如果不信,一定会克夫家。所以我跟我三叔说,既然命该如此,不如把我卖掉,能够弄个二三百两银子,重新干本行,开个小药店,带着我兄弟过日子,将来也有个指望。你晓得我三叔怎么说?”胡雪岩对刘不才这样的人,了如指掌,所好的就是虚面子,所以这样答道:“他一定不肯,怕失脸面。”“一点不错!他说,我们这样的人家,穷虽穷,底子是在的,那有把女儿与人做偏房的道理?别的好谈,这一点万万办不到。”芙蓉说,“我也就是在这一点上,看出我三叔还有出息。”前后话锋,不大相符,胡雪岩心中不无疑问,但亦不便打断她的话去追问,只点点头说:“以后呢?”“以后就嫁了我死去的那个。”芙蓉黯然说道:“一年多工夫,果然,八字上的话应了!”胡雪岩这才明白,她现在愿意做人的偏房,是“认命”。但是,刘不才呢?可是依旧象从前那样,郁四是用了什么手腕,才能使他就范?这些情形是趁此时问芙蓉,还是明天问郁四?他正在这样考虑,芙蓉却又开口了,“有件事,我不甘心!”她说,“我前头那个是死在时疫上。初起并不重,只要有点藿香正气丸,诸葛行军散这种极普通的药,就可以保得住命,偏偏是在船上,又是半夜里,连这些药都弄不到。我常常在想,我家那爿药店如果还开着,这些药一定随处都是,他出门我一定会塞些在他衣箱里,那就不会要用的时候不凑手。应该不死偏偏死,我不甘心的就是这一点!”胡雪岩不作声。芙蓉的话对他是一种启发,他需要好好盘算。就在这默然相对之中,只听“扑”地一声,抬眼看时,红烛上好大的一个灯花爆了。“时候不早了!”芙蓉柔声问道:“你恐怕累了?”“你也累了吧!”胡雪岩握着她的手,又捏一捏她的手臂,隔着紫缎的小夹袄,仍能清楚地感觉到,她臂上的肌肉很软,却非松弛无力,便又说道:“你不瘦嘛!”英蓉的眼珠灵活地一转,装作不经意地同道:“你喜欢瘦,还是喜欢胖?”“不瘦也不胖,就象你这样子。”芙蓉不响,但脸上是欣慰的表情,“太太呢?”她问,“瘦还是胖?”“原来跟你也差不多,生产以后就发胖了。”胡雪岩忽然提起一句要紧话:“你有孩子没有?”“没有!”芙蓉又说,“算命的说,我命里该有两个儿子。”听得这话,胡雪岩相当高兴,捧着她的脸说,“我也会看相,让我细看一看。”这样四目相视,一点腾挪闪转的余地都没有,芙蓉非常不惯,窘笑着夺去他的手,“没有什么好看!”说着,她躲了开去。“我问你的话,”胡雪岩携着她的手,并坐在床沿上说,“那天你先答应去吃素斋,一出天圣寺的山门,怎么又忽然变了卦?”“我有点怕!”“怕什么?”芙蓉诡秘地笑了一下,尽自摇头,不肯答话。“说呀!”胡雪岩问道,“有什么不便出口的?”迟疑了一下,她到底开了口:“我怕上你的当!”“上什么当?”胡雪岩笑道:“莫非怕我在吃的东西里面放毒药?”“倒不是伯你放毒药,是伯你放迷魂药!”说着,她自己笑了,随即一扭身,伏在一床白缎绣春丹凤朝阳花样的夹被上,羞得抬不起头来。不管她这话是真是假,胡雪岩只觉得十分够味,因而也伏身下去,吻着她的颈项头发,随后双脚一甩,把那双簇新的双梁缎鞋,甩得老远。第二天早晨,他睡到钟打十点才起身,掀开帐子一看,芙蓉已经打扮得整整齐齐,正在收拾妆台。听得帐钩响动,她回过头来,先是娇羞地一笑,然后柔声说道:“你不再睡一息?”“不睡了!”胡雪岩赤着脚走下地来,“人逢喜事精神爽,还睡什么?”“你看你!”芙蓉着急地说,“砖地上的寒气,都从脚心钻进去了,快上床去!”说着,取了一件薄棉袄披在他身上,推着他在床沿上坐定,替他穿袜子、穿套裤、穿鞋,然后又拉着他站起身来,系裤带,穿长袍。胡雪岩从来没有这样为人伺候过,心里有种异样的感受,“怪不得叫妾侍!”他不由得自语,“‘侍,是这么个解释!”“你在说啥?”芙蓉没有听清楚他的话,仰着脸问。“我说我真的享福了!”胡雪岩又说,“我们谈谈正经!”胡雪岩的“正经事”无其数,但与芙蓉佰共的只有两桩,也可以说,只有一桩,胡雪岩要安置她的一叔一弟。“你兄弟名字叫啥?”“我小弟是卯年生的,小名就叫小兔儿。”“今天就去接了他来!你叔叔不会不放吧?”胡雪岩人情透熟,君子小人的用心,无不深知,刘不才在此刻来说,还不能当他君子,所以胡雪岩以“小人之心”去猜度,怕他会把小兔儿当作奇货,因而有些一问。这一问还真是问对了,芙蓉顿有忧色,“说不定!”她委委屈屈地说,“我跟我三叔提过。他说,刘家的骨血,不便,不便”芙蓉不知如何措词,脸涨得通红,话说出来屈辱了自己,也屈辱了娘家。刘三才的话说得很难听,“你说你命中注定要做偏房,自己情愿,我也没话说。郁四有势力,我也搞不过他。不过小兔儿是我们刘家的骨血,你带到姓胡的那里,算啥名堂?你自己已经低三下四了,莫非叫你兄弟再去给人家做小跟班?”当时自己气得要掉眼泪,但也无法去争,原来打算慢慢再想办法,此刻胡雪岩先提到,就不知道怎么说了!不便什么?胡雪岩的心思快,稍微想一想就明白,自然是名分上的事。那好办!他说:“你们刘家的骨血,自然让他姓刘。我现在算是姐夫资格,难道就不能管你的同胞骨肉?”芙蓉怕是自己听错了,回想一遍,是听得清清楚楚,有“姐夫”二字,惊喜感激之余,却仍有些不大相信,世界上没有这样的好事!“还有啥难处?你说出来商量。”这还有什么难处?就怕他的话靠不住!芙蓉在要紧关头上不放松,特意问一句,“你说小兔儿叫你‘姐夫’?”“不叫我姐夫叫啥?难道也象你一样,叫我老爷?”芙蓉叫“老爷”是宫称,就是正室也如此叫法,身分的差别不显,小兔儿就不能这么叫.难得胡雪岩这等宽宏大量,体贴入微,芙蓉真个心满意足,凝眸含笑,好半天说不出话来。这翻衷情,让胡雪岩发觉,自己的猜测,完全对了,“这一来,你叔叔该没话说了吧!”他问。“当然!”芙蓉的声音很响亮,“我自己去接我小弟。”胡雪岩先不答她这话,只说:“我想跟你叔叔见个面。你看是我去拜会他,还是请他到我们这里来?”“他怕不肯来,你暂时也不必理他。”芙蓉一大半是为胡雪岩打算,“我叔叔,说实在的,能避他还是避开他的好。”“我倒问你,他对本行生意,到底怎么样?”没有料到他会提起这句话,而且意义也不明显,芙蓉不知如何作答?细细想一想,才略略猜出他的意思,大概是要给她三叔荐到什么药材行去做事。论本事倒还不差,就是银钱上头,不能叫人放心,将来一走连累保人。然而人家既有这番好意,自己这面又是嫡亲的叔叔,也不能说有机会不要,左恩右想,十分为难,就越发无话可答了。“我是说他的本事。对本行是不是在行?”“怎么不在行?祖传的行当,从小看也看会了。”芙蓉说到这里,突生灵感,“老爷,”她说,“我倒有个主意,不晓得办不办得到?”这个主意是这样,刘不才千里有几张家传的丸散膏丹的秘方,是根据明朝大内的“宫方”,加以斟酌损益而成,“刘敬德堂”的生意,一半要靠这几张方子。生意“倒灶”,清算帐目时,还差七千银子,有人提议拿这几张秘方作价了清。刘不才却是宁愿不要店面和生财,要留着那几张方子,当时他倒是“人穷志不穷”,对债主表示:“刘敬德堂从我手里败掉的,自然还要从我手里恢复。将来‘老店新开’,这几张方子,我自己要用。”“老店新开,看来是痴心妄想!”芙蓉说道,“小兔儿倚靠得着你,我也可以放心了。我三叔,照我看,除掉一样吃鸦片,没出息的事,都做绝了。我做侄女儿的,不管他怎么对不起我,总没有眼看他没饭吃,不拉他一把的道理。不过,我也不敢请你替他想办法,害你受累,岂不是变成我自讨苦吃?所以我这样在想,要劝他把那几张秘方卖掉。从前有人出过七千银子,现在不晓得能不能卖到一万银子?有一万银子,随他去狂嫖烂赌,总也还有几年好混,倘或他倒回心向善了,拿这一万银子做做生意,真个安分守己,省吃俭用,变得可以靠得住,那时候你也自然肯提拔他。这才真正是我们刘家祖上的阴功积德!”听她长篇大论说这一套,胡雪岩对芙蓉越发爱中生敬,因为她不但明白事理,而且秉性淳厚,再从她的话中,对刘不才又多了一番认识,此人不但有本事,也还有志气,人虽烂污,只要不抽鸦片,就不是无药可救。这样转着念头,心中立刻作了个决定,他对自己的这个决定很兴奋,但一切都要等与刘不才见了面,才能定局,此时还不宜对芙蓉细谈实话。“你的打算真不错。那几张秘方值不值一万银子,不去管它,只要他肯拿出来,我一定可以替他卖到这个价钱。这样子,”胡雪岩说,“今天下午我们一道去看你三叔。你穿了红裙子去好了!”向来明媒正娶的正室,才有穿红裙的资格,所以听得胡雪岩这一说,芙蓉既感激又高兴。虽然只有胡太太不在这里,权且僭越,但总是有面子的事。不过从而一想,又不免犯愁,天生是偏房的命,做了正室,便要克夫。这条红裙穿得穿不得?还得要请教算命先生才能决定。因此,她便不谢,只含含糊糊地点一点头。就在这时候,阿珠的娘和阿七不约同至,而且还有不约而同的一件事,都叫人挑了食盒,送了菜和点心来。相见之下,自然有一番取笑,阿珠的娘还比较客气,阿七则是肆无忌惮,连房筛燕好的活都问得出来,把芙蓉搞得其窘无比。幸好又来了两个男客,一个是郁四,一个是陈世龙,这才打断了阿七的恶谑。一桌吃过了午饭,男客和女客分做两起,芙蓉拉着阿珠的娘和阿七去请教,那条红裙穿得穿不得?胡雪岩邀了郁四在外面厅上坐,有话要谈。谈的是刘不才。郁四也正感到这是桩未了之事;游说芙蓉,是阿七建的功,何家早就表示过,愿意放她自主,自然不会留难。刘不才那里,郁四原预备让他“开价”,只要不是太离谱,一定照办,不想刘不才的话说得很硬气:“穷虽穷,还下到卖侄女儿的地步。初嫁由父,再嫁由己,她愿意做胡家的偏房,我没话说。不过我也不想认胡家这门亲戚。”“这不象他平日的行为。也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郁四又说,“事情总要料理清楚,留下个尾巴也讨厌,我正要跟你商量,还是得想个办法,送他一笔钱!”“四哥,你费心得多了,这件事不必再劳你的神。芙蓉已经阳我仔细谈过,”胡雪岩笑道,“他不想认我这门亲,我却非认他不可!”“怎么个认法?”陈世龙颇有童心,“刘不才难惹得很,我倒要看胡先生怎么跟他打交道?”“我要请你先替我去做个开路先锋!”于是他把芙蓉所谈的情形,扼要谈了些,又嘱咐了陈世龙几句话,让他先去探路。陈世龙打听到了刘不才的住处,一径就寻上门去,他跟嵇鹤龄一样,也是祖了一家式微世家的余屋住,不过另外开了个门,敲了两下,有个眉清目秀,但十分瘦的孩子来开门,转着乌黑的一双眼珠问道:“你找谁?”陈世龙听胡雪岩谈过,猜想他必是芙蓉的弟弟,随即说道;“小兔儿,你三叔呢?”“在里头。”等陈世龙要踏进去,他却堵着门不放,“你不要进来,先告诉我,你姓啥?”“怎么?”陈世龙答道,“你怕是我跟你三叔来讨债的?不是,不是!我姓陈,送钱来给你三叔的。”小兔儿有些将信将疑,但毕竟还是让步了。陈世龙一进门就觉得香味扑鼻,不由得咽了口唾沫,仔细辨一辨味道,是炖火腿的香味。“这家伙,真会享福!”一句话未完,看见刘不才的影子,哼着戏踱了出来,身上穿一件旧湖绪棉袄。下面是黑洋绉扎脚裤,两只裤脚扎得极其挺括,显得极有精神。“小和尚!想不到是你。”“刘三爷!待为来跟你老人家请安。”过于谦恭,反成戏谑,刘不才便骂:“去你的,寻什么穷开心!”“不是这话。”陈世龙答道,“从前叫你刘不才,如今不同了,你变成我的长辈,规矩不能不讲。”“咦!”刘不才眨着眼说,“我倒没有想到,忽然爆出来的这么个晚辈!是怎么来的,你说来听听!”“你跟我先生结成亲戚,不就是我的长辈?”刘不才愣了一下,换了副傲慢的神色:“我不晓得你的先生是哪个?反正我最近没有跟什么人结亲,谦称奉壁,蜗居也不足以容大驾,请!”说着将手向外一指,竟下了逐客令。陈世龙有些发窘,但当然不能翻脸,在平时,翻脸就翻脸,也无所谓,此刻是奉命差遣,不能不忍一忍,同时还得想办法让刘三才取消逐客令。于是他尽量装出自然的笑容,“刘三爷,你真不够朋友,炖着那么好吃的东西,一个人享用,好意思?莫非,”他说,“你不想在赌场里见面了?”提到赌场,刘三才的气焰一挫。彼此的交情虽不深,但输了就顾不到体面、曾有两三次向陈世龙伸手借过赌本,想起这点情分,也是话柄,他的脸板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