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你!”七姑奶奶说了这一句,又放开了刚止往的笑声。“傻相!”她嫂子白了她一眼,却也忍不住笑了。这诡秘的神情,越使得阿珠怀疑,尽自追问着,她有什么事值得她们如此好笑呢?尤太太长于机变,便编了一套话,支吾了过去。于是扯了些闲话,吃罢夜点心,时间到了午夜。尤太太白天操持家务,相当劳累,倒不是亲操井臼,尤五家的客人多,“吃闲饭”的人也不少,每天要开四、五桌饭,光是指挥底下人接待宾客,就够忙的,这时支撑不住要上床了。“你们呢?”她说,“天凉快了,也去睡吧!”“我还不困。想再坐一歇。”阿珠这样回答,其实是有心事,上床也不能入梦。“我也不困。”七姑奶奶说,“天气凉快了,正好多坐一歇。”尤太太一想,这两个人在一起,一定还要谈到胡雪岩和陈世龙,她深怕七站奶奶不够沉着,操之过急,把好好的一件事弄糟,所以不放心地迟疑不定。“你回房去好了。”七姑奶奶猜到她的心事,安慰她说:“我们稍为再坐一坐,也要上床了。”“有啥话,明天再说。”尤太太特意再点她一句:“事缓则圆,我常常跟你说这句话,你总不大肯听。”“晓得,晓得!你放心。”她们姑嫂这一番对答,明显着还有许多没有说出来的话,因而等尤太太一走,随即问道:“五嫂说什么‘事缓则圆’?”“还不是你的事?”七姑奶奶想了想问道:“刚才谈了半天,你到底作何打算。人家倒不是不要你,你这样的人才,怕没人要?不过胡老板是到口的馒头不敢吃,你也不能硬塞到他的嘴里。”这段话的前一半倒还动听,说到最后,阿珠又有些皱眉了,“七姐,”她说,“你的比方,总是奇奇怪怪的,叫人没法接口。”“怎么呢?我说的是实话。心里这么想,嘴上这么说,一点不会有虚伪。”“我晓得你待人诚恳。不过”这该怎么说呢?世间有许多事是只能在心里想,不能在口中说的,这番道理阿珠懂,但讲不明白、只好付之苦笑。“不过怎么样?”七姑奶奶倒有些明白,“怪我心直口快,说话不中听?”这有些说对了,可是不会承认,“不是,不是!决不是怪你。”阿珠答道,“府上一家,五哥、五嫂,连你七姐待我,不能再好了。既然象自己人一样,原要实话真说。”“那好!”七姑奶奶又忍不住了,“你知道我这个人的脾气,别人的事就当我自己的事一佯,尤其是对你。我们现在长话短说,胡老板这方面,你到底怎样?”阿珠想避而不答,但办不到,想了一下,只好这样推托:“七姐,这件事是我娘做的主,将来总也还要问她。”“这话就奇怪了!你自己没有主张?”“父母的活,不能不听。”“唷!唷!你例真是孝顺女儿!”语涉讽刺.阿珠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七姐!”阿珠用一种情商的口吻说:“你让我想一想。我明天早晨再跟你谈。”七姑奶奶在家耳濡目染,对鉴貌辨色,也是很在行的,一看她这神色,再要多说,就是不知趣了。于是立刻接口答道:“你慢慢想,慢慢想!等你想停当了,要怎么样做,我一定帮你的忙。”“谢谢七姐!”阿珠拉着她的手说,“亏得是在你们这里,如果是在别地方,我连可以诉诉吉的人,都没有。”说这话,一大半是为了拉拢交清。其实在这时候,她就已有了无可与言之苦,七姑奶奶的心热,热得令人烫手,尤太太人很圆滑,看样子是为了利害关系,站在胡雪岩这边。此外就只有一个陈世龙了,这个人也差不多到无话不谈的地步,但这件事跟他去谈,是不是合适,却成疑问。就算跟他谈了,他帮着胡雪岩做事,要靠他提拔,能不能帮着自己对付胡雪岩,又成疑问。千回百折的心事,绕来绕去,又落到胡雪岩身上。她觉得以后变化如何,犹在其次,眼前横亘胸中,怎么样也无法自我消除,而必得问一问的是:胡雪岩的变心,到底为了什么?因此,这夜工夫,她的心思集中在第二天如何去找胡雪岩,同时如何开口问他?这样设想着,便如跟那“没良心的人”面对面在吵架,心里又气愤,又痛快。气愤的是“他”说不出个道理,痛快的是把“他”骂了狗血喷头。等“骂”过了,她却又有警惕,不管如何,胡雪岩对她父母来说,是个无比重要的人物!世界上哪里去找这样慷慨的人?就算他自己能忍受这顿骂,旁人也要批评她恩将仇报。这样一想,阿珠气馁了,同时也更觉得委屈了,真正吃的是有冤无处诉的哑巴亏!一夜没有睡好,第二天早晨又无法再睡。天气热,都要趁早风凉好做事,她身在客边,不能一个人睡着不起来。尤家倒不拿她当客人看,等她漱洗出房,厅里已摆好早饭,尤太太和七姑奶奶已端起碗在吃了。道过一声“早”,七姑奶奶看着她的脸说:“你的眼睛都凹下去了。一定一夜没有睡着,来,吃了早饭再去睡。”阿珠不作声,只看着早饭发愁。松江出米,一早就吃炒饭,她的胃口不开,只想喝碗汤,吃不下饭。“你们吃吧,”他说,“我不饿!”尤太太一听这话,便放下筷子,伸手到她额上摸了一下,又试试自己的额头,皱眉说道,“你有点发烧,请个郎中来看一看吧!”“不要,不要!”阿珠自觉无病,“好好的,看什么郎中?五嫂也真想得出。”“那么先弄点药来吃。”尤家成药最多。都是漕船南来北往,从京里有名的“同仁堂”、“西鹤年堂”等等有名的大药铺中,买了带回来。当时便用老姜、红枣煎了一块“神曲”,浓浓地服了下去。出了些汗。觉得舒服得多,但神思倦怠、双眼涩重,只想好好睡一觉。但她心里还有事放不下,想去看看她父亲,却又怕遇见胡雪岩,夜里所想的那一套,此刻整个儿推翻了,她自己都不明白,怕的是什么呢?是怕跟胡雪岩翻脸,以至于为她家父母带来纠纷,还是怕自己受不住刺激?甚至是怕胡雪岩面对面为难受窘?精神不好,偏偏心境又不能宁境,烦得不知如何是好呢。想想真懊悔有此一行!不管怎么样,在自己娘身边,就算发顿脾气,哭一场,也是一种发泄。现在不但没有人可为她遣愁解闷,还得强打精神,保侍一个做客人的样子,其苦不堪!想想又要恨胡雪岩了!是他自己跟她父亲说的,让她到上海来玩一趟。带了出来,却又这样一丢了事,这算是哪一出?别的都不必说,光问他这一点好了。如果他说不出个究竟,便借这个题目,狠狠挖苦他几句,也出出从昨天闷到此刻的一口气。这样想着,精神不自觉地亢奋了,于是趁七姑奶奶不在场,向尤太太说道:“五嫂,我想去看看我爹。请你派个人陪了我去。”“那现在。不过你身体不大好,不去也不要紧,反正我们过几天就要到上海,那时候再碰头好了。”“还是去一趟的好,不然我爹会记挂我。”说到这个理由,尤太太不便再劝阻,正在找人要陪她到老张船上,恰好陈世龙来了。“来得巧!”尤太太一本正经地向他说:“你好好陪了她去看她爹,拣荫凉地方走!她在发烧。”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尤家,拣人家檐下,阳光晒不到的地方走。陈世龙照顾得很周到,三步一回首地探视,口中不断在说:“走好走好!”那样子既不象兄妹,又不象夫妇,引得许多人注目。阿珠有些发窘,心里嗔怪:又不是黑夜,路也很好走,何苦这样一路喊过去,倒象是有意要引人来看似的。走出巷子,豁然开朗,临河是一条静悄悄的路。阿珠遥望着泊在柳荫下的船,忽然停住了脚,喊一声:“喂!”陈世龙闻声回头,奇怪地问道:“你在跟哪个招呼?”“这里又没有第三个人,你的话问得可要发噱?”“原来是叫我。有话说?”“自然有话说,不然叫住你做啥。”阿珠想了想问道:“你有没有听见什么话?”“什么话?听哪个说?”“你是装糊涂,还是怎么?”阿珠有些生气了。“喔!”陈世龙才明白,“你是说胡先生。他的话很多,不知道你问的哪一方面?”“自然是说到我的!”“这倒没有!只说要赶到上海去接头生意,过几天再来接你,这当然不大对!”听得这句批评,阿珠心里舒服了些,“连你都晓得他不对!”她冷笑道,“说好了让我到上海夫玩一趟,结果半路里放人家的生,这不是有意欺侮人!”说到“欺侮”,又想起胡雪岩的无端变心,顿觉百脉偾张,眼眶发热,一下忍不注,便顿着足,且哭且说:“他是存心好了的,有意欺侮我!有意把我丢在半路上!他死没良心!”陈世龙有些发慌,也有些伤心。从湖州一路来,他下了许多功夫,谁知她一寸芳心,仍旧在胡雪岩身上。不过转念一想,他把已馁之气又鼓了起来,女人的委屈,最伯郁积在心里,朝思暮想,深刻入骨,那就不容把她的一颗心扳转来,象这样大哭大闹,发泄过了,心里空荡荡的,反倒易于乘虚而入。因此,他默不作声,只把雪白的一方大手帕,递过去让她擦眼泪。这个小小的动作,不知怎么,在阿珠的心里居然留下了一个印象,同时也唤起了回忆,想起在湖州一起上街,他总是拿这样一方手帕,供她拭汗。心无二用,一想到别的地方,便不知不觉地收住了眼泪,自己觉得有些窘,也有些可怜。拿手帕擦一擦眼泪,醒一醒鼻子,往前又走。“慢慢!”这回是陈世龙叫住了她。等她回过身来,他又问道;“到了船上,你爹问起来,你为什么哭,该怎么说呢?”阿珠想了想答道:“我不说,没有什么好说的。”“你不说可以,你爹来问我,我不能装哑巴。”“你”阿珠这样叮嘱,“你只说我想家。”“好了。走吧!”到了船上,老张果然诧异地问起,阿珠不作声,陈世龙便照她的话回答。“那总是受了什么委屈,在别人家作客”“跟人家有什么相干呢?”阿珠抢着说道:“尤家是再好都没有了,爹不要冤枉人家。”“那么是什么委屈呢?不然不会好端端地想家。”“我想,”陈世龙说,“大概是胡先生不让张小姐到上海去的缘故。”“这你不要怪他。他跟我说过了,一到上海,碌乱三千忙生意,照顾你没工夫,不照顾你又不放心。等事情弄得略有些头绪了,再来接你,好好去玩两天。这话没有啥不在道理上,你很明白的人都想不通?”阿珠一面听着,一面在心里冷笑,听完,愤愤地说道:“他这张嘴真会说!骗死人,不偿命。现在也只有你相信他了。”“怎么?”老张大为惊诧,看她不答,便又转脸来问陈世龙:“阿珠的话,什么意思?”陈世龙自不便实说,但光是用“不知道”来推托,也不是办法,想了想,觉得最好避开,让他们父女私下去谈。于是他说:“你问张小姐自己!”接着,走出船舱,上了跳板,在柳荫下纳凉。“阿珠!”船里的老张神色严重地问:“到底怎么回事,你倒说给我听听看。”怎么说?说人家不要我了?这话似乎自己作践自己,她不肯出口。如说胡雪岩变心了,话不够清楚,打破沙锅问到底,依然难以回答。因而阿珠觉得很为难。“说呀!”老张催问着。想了半天,她答了这佯一句:“我懊悔来这一趟的!”老张听不懂她的话,着急的说,“你爽爽快快的说好不好?到底为了啥?”“你不要来问我!你不会去问他?”这个他,自然是指胡雪岩。老张有些不安,“怎么?”他皱眉问道:“你们吵了架了?”“人影子都没有看见,哪里去吵架?哼,”阿珠冷笑道:“见了面,倒真的有场架好吵!”“为啥呢?他对你有啥不对?”老张埋怨他女儿,“你的脾气也要改改,动不动生气,自己身子吃亏!”先听她爹的两句话,阿珠忍不住又要发火,但最后一句让她心软了,到底还是亲人!自己有这一双爹娘,总算“八字”不错。这佯一转念,心境不由得变为豁达,提不起,放不下的事,此时也提得起,放得下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她不知不觉的受了七姑奶奶的感染,挺起胸来,摆出须眉气概,高声说道,“从此以后,他是他,我是我!我也不同他吵,吵不出名堂来的,他同我说话,我朝他笑笑,看他到晚来睡在床上,自己摸摸良心,难过不难过?”怎么一下子决裂得如此?老张相当诧异,却还镇静,女儿许给胡雪岩,他原来就不大赞成,所以出现了这样的局面,他觉得也并不坏。不过,事情要弄清楚,看阿珠的神气,可以想见胡雪岩有了很明确的表示。然而阿珠又说连“他的人影子都没有看见”,那么,“是不是他托人带了什么话给你?”他问。“自然罗!不然我怎么晓得他的鬼心思?”“不要开口骂人!”老张训了她一句,“不管怎么样,人家人是好的。”“你跟娘当然都当他好人,没有他,哪里会有今天?”这话对自己的父亲来说,是太没有礼貌了,老张又是带些狷介的性格,无法忍受说他贪图财势的指责,所以脸色大变。阿珠是顺口说得痛快,未计后果,抬头发现她父亲的脸,大吃一惊!再想一想,才发觉自己闯了祸,赶紧想陪笑解释,但已晚了一步。“你当我卖女儿?”老张的声音,又冷又硬象块铁,“我不想做啥丝行老板!上海也用不着去了,我们今天就回湖州。”阿珠没有想到她爹生这么大的气,也晓得他性子倔,说得到,做得到。一时慌了手脚,又悔又急,又恨自己,“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这一哭,使得老张好生心疼,但绷着的脸一下子放不松,依然气虎虎地呵斥:“你哭什么?要哭回家去哭!”于是阿珠心里又加了一分挨了骂的委屈,越发哭,哭声随风飘到岸上,陈世龙听见了,不能不去看到究竟。看到阿珠用衣袖在拭泪,他又把他的手帕递了过去,一面开玩笑他说:“今天哭了两场了。”阿珠正找不到一句话可以开口,心里说不出的不对劲,恰好在陈世龙身上发泄,使劲把手帕往他身上一掷,白眼说道:“你管我?哭十场也不与你相干!”看她拿陈世龙出气的语调、神气,完全是个娇憨的小女孩,老张不由得好笑,同时心里也动摇了,跟她生气,不就跟小孩子一般见识了?然而拿眼前来说,就算陈世龙熟得一家人一样,到底是外人,应该客气,女儿失礼,他做父亲的应该有表示,所以赶紧向陈世龙说好话。“世龙,你不要理她,疯疯癫癫,越大越不懂事了。”“张老板,你这话多说了的。”陈世龙笑道,“不是我这一来,张小姐的眼泪怎么止得住?”听这一说,阿珠便瞟了他一眼,撇着嘴说:“多谢你!”“好,闲话少说了。”老张脸色一紧,又谈到必须要谈的正事,“世龙,”他用迟缓而认真的语气说:“我们阿珠的事,你也晓得的,如今听说胡先生另有打算了,到底是怎么回事?问她她不说,只会哭。你想来总清楚,倒说给我听听看。”“我实在不大清楚。”陈世龙很谨慎地答道,“不过在杭州的时候,我听胡先生说起,好象为了这件事,胡先生跟胡师母吵得很厉害。”“那”阿珠突然转脸,看着陈世龙大声质问:“这话你为什么早不告诉我?你早告诉我,我老早就好问他了,何至于弄到今天,要刚认识几天的陌生朋友来传话?不是有意出我们家的丑!”问倒问得理直气壮,但却是片面之词,陈世龙并没有一定要把听来的话告诉她的责任。但情势是只好她发脾气,别人不能反驳,否则就变成吵架了。而且陈世龙另有用心,更不肯正面讲理,反倒点点头表示歉意:“你要体谅我,这话在我不好乱说。”“是嘛!你叫他胡先生,已经是他的学生子了,自然要帮师父。”“好了!”老张不耐烦地阻止,“咭咭呱呱,就会吵架!这样子谈到天黑,也谈不出一个结果。”受了一顿排揎的阿珠,自知理屈,不敢开口,但脸上又有些挂不住,那就只好避了开去,“你们去谈,不管我事!”说完,扭头就走,到后舱去坐着静听。老张不理她,对陈世龙说:“我现在很为难。世龙,你看事情看得很准,我要跟你商量,我想带阿珠回湖州”话还没有完,陈世龙吃惊地问:“这为啥?张老板,你是不是生胡先生的气?”“不是,不是,决不是!”老张极力否认,“我刚才还在阿珠面前帮他说话。不过,一个人穷虽穷,志气是要紧的。说实话,阿珠的娘有点痴心妄想,我是从来也不觉得我做了丝行的者板。以前说要结亲戚,彼此还无所谓,现在事情有了变化,他不必再照应我,我也不好再受他的照应。你说,我的话是不是?”“不是!”陈世龙简截了当地答说,“张老板,你的想法,完全不对!”“完全不对?”老张倒有些不服气,“你倒说说看!”“第一,胡先生不是那种人,不管事情有没有变化,他喜欢照应人家的性子是不会改的,第二,开丝行,不是你受胡先生照应,是你照应胡先生。”“你的话是说得好听,可惜不实在。他那么大本事的人,何用我来照应?”“越是本事大的人,越要人照应。皇帝要太监,老爷要跟班。只有叫化子不要人照应,这个比方也不大恰当,不过做生意一定要伙计。胡先生的手面,你是晓得的,他将来的市面,要撑得其大无比,没有人照应,赤手空拳,天大的本事也无用,就拿这次买丝来说,湖州不是你们老夫妻两位,还有珠小姐的照应,哪里会这样子顺当?所以,”陈世龙加强语气说:“张老板,你千万不要存了什么受人好处的心思!大家碰在一起,都是缘分,胡先生靠大家照应,他也不会亏待大家。再说句实请,我们就算替胡先生做伙汁,凭本事,凭力气挣家当,用不着见哪个的情。”老张的心思拙,而且有些如俗话所说的“独门心思”,钻入牛角尖,不易自拔,他虽觉得陈世龙的话有道理,却总丢不开耻于受人恩惠的念头,因而只是摇着头,重复地表示:“话不是这么说!”在后舱的阿珠,有些发急了!陈世龙的话不但句句动听,同时他另有一种看法,即使用胡雪岩“闹翻”了,生意不妨照做。这样桥归桥、路归路,才不会惹人说闲话。不然,一定会有人说,张某人的女儿嫁不成胡雪岩,连丝行老板沮做不成了!那有多难听?她又想到她娘,一心一意要丢掉那条船,在岸上立起个门户,好不容易有了如陈世龙所说的“缘分”得以如愿,谁知弄到头来是“竹篮子捞月一场空”,那有多伤心?为了这两个原因,她不能不挺身而出,“爹!”一踏入中舱她就气虎虎地质问:“你是不是跟我别气?”老张一愣,不高兴他说:“哪个来跟你一般见识?”“既然不是别气,为啥一定要回湖州?人家的话,”她指着陈世龙说,“说得再明白都没有了,你一定不肯听,是啥道理。”老张不作声,心里盘算了一会,如果硬作主张,一定夫妻吵架,而阿珠一定站在她娘这一面,吵不过她们,只好自己委屈些了。“好了,好了,我听!”阿珠得意地笑了,但心里对父亲不无歉然,只是娇纵惯了的,不但不跟老张说两句好话,反而“没大没小”地笑道:“一定要我来凶两句,才会服帖。”“我算怕了你。”老张苦笑,“你们说的话,自觉有道理,到底怎么回事,我自己心里有数。”“你是‘独门心思’,想法总跟人家不同。”“一个人要自己晓得自己!”老张正色说道,“凭力气吃饭,这话好说,说凭本事挣家当,我没有那种本事!”“那怕什么?”陈世龙毫不思索地接口:“有我!”“听见没有?”阿珠很欣慰地说:“人家都要帮你的忙,你就是不愿意。怪不得娘常常说你说你牛脾气!真正是对牛弹琴!”说着,她掩着嘴笑了。陈世龙看在眼里,大为动心,觉得她笑有笑的妙处,哭也有哭的味道,实在比那些呆呆板板、老老实实的姑娘们有趣得多。这时的阿珠,已走入后舱,取只木盆,盛了她父亲换下来一身白竹布小褂裤,预备到“河埠头”去洗,除了嘴上不肯吃亏以外,她总算是个孝顺女儿,但老张却不领她这份孝心,大声喊住她说:“放在那里,我自己会洗。太阳越来越厉害了,你快回尤家。”说着,又向陈世龙努努嘴,意思是快领着她走。阿珠奇怪,不知她父亲为何急着催她走?只是跟爹吵了半天,不忍再执拗,把木盆放下,微咬着嘴唇,要细想一想,在临别之际,有什么话交代?“走了嘛”老张说道,“有话过几天到上海再说。”“爹!”阿珠终于想到了一句话,“娘要买的东西,你有没有忘记?”“忘记也不要紧,等你到了上海再说。”于是阿珠仍旧由陈世龙陪着,上岸回尤家。一面走,一面说话,阿珠把她心里的疑问提了出来,陈世龙明白,老张急着催她走,是因为胡雪岩快要来了,怕他们见了面会吵架。这话他本来是不想说的,但为了试探,他还是说了出来。阿珠不响,只沿着静僻的河边,低着头走。这使得陈世龙感到意外,照他的预计,她听了他的话,一定会有所表示,或者说她父亲过虑,她不会跟胡雪岩吵架,或者说胡雪岩如何不对。这样保持沉默,倒猜不透她的心思了。“好热!”阿珠忽然站往脚,回转头来跟陈世龙说。“那就在这里息一息!”他顺理成章地用手一指。手指在一棵绿荫浓密的大树下,极大的一块石头,光滑平净,一望而知是多少年路人歇脚之处。石头上足可容两入并坐。但男女有别,陈世龙只好站着。一坐一站两个人,眼睛都望着河里,有五六个十岁上下的顽童,脱得精赤条条地在戏水。但两人却都是视而不见,都在心里找话,好跟对方开口。“嗳!”阿珠突然想到有句话得问,“你刚才怎么叫我‘朱’小姐?”陈世龙一愣,定神思索了一下才想到;“把阿珠小姐的‘阿’字拿掉,就变成珠小姐,有啥不对?”阿珠很满意这个称呼,“我还当你替我改了姓了呢?”她笑着说。那妩媚的笑容,对他是又一次很有力的鼓励,多少天来积在心里的情愫,到了必须表达的时候,就算操之过急,他也顾不得了。“要改姓,也不会替你改成姓朱。”他半真半假地回答。阿珠骤听不觉,细想一想才辨出味道,心里在想:这个人好坏!他那“胡先生”刚一打退堂鼓,他就来动脑筋了。于是把脸一沉,但是她马上发觉,要想生他的气也生不起来。以至刚绷起的脸,不自觉地立刻又放松。这忽阴忽明,比黄梅天变得还快的脸色,让陈世龙有些莫名其妙。不过由阴变晴,无论如何是个好征兆,所以胆又大了。“阿珠!”他这样喊了一声,同时注意她的神态。她的神态是一惊,而且似乎微有怒意,不过很快地转为平静,用聊闲天的语气说道:“先叫我张小姐,刚才叫我珠小姐,现在索性叫我的名字了,越来越没有规矩!”“从前,你是候补胡师母,我不能不叫你小姐”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阿珠就枪着问道:“现在呢?”“现在自然不同了。你我是平辈,我为啥不能叫你名字?”他的话不能说没有道理,不过阿珠心里还有些不舒服,也不响,也不笑,捡起一把碎石子,一粒一粒抛向水里,看着涟漪一个个出现、扩大、消失,忽然觉得世间凡事都是如此,小小一件事,可以引起很大的烦恼,如果不理它,自然而然地也就忘记了。“平辈就平辈,”她说,“我也不想做你什么长辈。”她这句话是有感而发,但在陈世龙听来,宽心大放,第一步的试探,已经成功,不妨再接再厉,从今天起,就要叫她一颗心放在自己身上。于是他说:“阿珠,我要问你一句话,这句话如果你不便回答,可以不开口,我就晓得了。”阿珠也是很好奇的,听这话就觉得有趣,但也不无戒心。因为听得出来,他要问的那句话,一定很难答复。所以就象小孩玩火那样,又想下手,又有些踌躇。不知如何处置?这样拖延了一会儿,陈世龙认为她默然就是同意,便把那句话问了出来:“阿珠,你凭良心说,你到底喜欢不喜欢我?”竟是这样一句话!阿珠大吃一惊,只觉头上“轰”地一下,满脸发烫,一身的汗,不但无法回答,最好能够往河里一跳,躲开了他的视线。他的视线直盯着她。阿珠只好把头转了开去,心里在想、这个人脸皮真厚!而且有些惫赖,如果不开口,他一定道是自己喜欢他。但是要说不喜欢他,又觉得有些不愿。左右为难之下,不由得发恨,“你这个人,”她站起身来说,“我不高兴跟你说!”“不高兴说,就是‘不开口’,我晓得了!”“你晓得啥?”阿珠放下脸来说,“你不要乱猜!”“我一点不会乱猜。你心里的意思,我都明白。”倘或她真的无意,大可置之不理,反正心事自己明白,随他乱猜也不要紧。无奈她怎么样也不能泰然置之,“我心里的意思,你怎么会明白?”她说:“你一定不会明白!”“那么,要不要我说给你听?”“你说!一定不对!”“你一点都不喜欢我。”她在猜想,他一定会说:“你喜欢我。”谁知不是!这话太出人意外,以至愣在那里,无从置答。“怎么样?我说得不对?”“也不能说不对!”“那么,”陈世龙紧接着问,“你是喜欢我的?”阿珠让他把话缠住了,自己都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反正,心里虽恨他促狭,却无论如何不肯很清楚地表示:我不喜欢你!“我再也不跟你说了!”她大发娇嗔,“你比你‘先生’还要难惹!”“不会。”陈世龙的语气极坚定:“我跟胡先生都不是难惹的人。”阿珠听人说话,有时不听意思,只听语气,由于陈世龙的声音坚定有力,令人有种可信赖的感觉,她也就忘记掉自己的话,真的认为他并不难惹。“我问你,”陈世龙又说,“你预备哪天到上海去?”“我哪里晓得,要看尤太太和七姑奶奶的意思。”“尤太太是靠不住的。他们家天天高朋满座,都靠尤太太招呼,又有孩子,哪里抽得出空来陪你到上海去?”“七姑奶奶有空。不过”“不过你不大愿意跟她在一起!是不是?”“她人是好人,心直口快,可惜稍为过分了些。”阿珠苦笑着摇头,“真有些吃她不消。”陈世龙颇有同感,他也吃不消七姑奶奶。说起来也是好意,总拿他当兄弟看,但大庭广众之间,过于亲热,看起来仿佛情有所钟似地。陈世龙虽有些浪子的气质,因为身在客边,辈分又矮,怕惹出许多话,所以总避着她,这也就是他少到尤家去的原因。但以前可以少去,现在要在阿珠身上下功夫,不能不多去。去了又吃不消七姑奶奶,而且说不定会引起阿珠的误会,这倒是个难题。看他不说话,她觉得再坐下去也没有意思,便站起身来,把衣襟和下摆扯一扯平整,又掠一掠发鬓说道,“该回去了吧?”“再坐一下,我还有话说。”阿珠不即回答,心里在想,这一坐下来再谈,就决不是谈什么可有可无的闲天,他是在自己身上打主意,当然有些紧要的话要说。目己跟胡雪岩就是这样好起来的,前车不远,应当警惕,如果自己根据不容他打什么主意,那就不如趁早躲开。然而心里想得很明,那双脚却似钉住在地上,动弹不得。最后,终于糊里糊涂坐回原处。“我看你不必等尤太太和七姑奶奶了。过两天,我来接你。你看,好不好?”这也没有什么不好。只是一走容易,到了上海,不能好好玩一玩,反倒无趣,那得先问一问清楚。“到了上海以后怎么样呢?”“玩嘛!”陈世龙说:“夷场上很开通的,洋人和洋婆子都是手搀手上街”阿珠很敏感,大声打断他的话说,“哪个要跟你手搀手上街?”“我没有这样说。”陈世龙觉得好笑,“不过拿洋人作个比方,我的意思是,你要在上海逛一逛,也不必一定要七姑奶奶作件。我就好陪你。”话倒说得轻松,实际上决不会这么简单,“偶尔陪一趟可以,天天陪我上街”阿珠很吃力地说:“成什么样子?”“人家不晓得我们是怎么回事?说是兄妹,难道不可以?”“这哪里好冒充?亲兄妹到底亲兄妹,一看就看出来了。”“不见得。”陈世龙说,“这也可以装得象的。”“怎么装法?”“第一,要亲热”“啐!”阿珠脸红了,“哪个要跟你亲热?”动辄是“哪个要跟你”怎么样,“哪个要跟你”怎么样,陈世龙注意到了这种语气,蓬门碧玉他见多了,了解这种语气后面的真意,完全是“对人不对事”,意思是“手搀手上街”也可以,“亲热”也可以,只不过不愿“跟你”如此而已。当然,这也算是句反话,有点故意“搭架子”的意味,仿佛暗示着,只要情分够了,无事不可商量。这就是无意间流露的真情,陈世龙越觉得有把握,也就越不肯放松,“你不肯跟我亲热也不要紧,”他说,“好在我装得象,叫人家看起来,一定当我是你的亲哥哥。那一来,你还怕什么?”阿珠想了一会,决定依他的话,但还要约法三章:“我话先说在前面:第一,不准你嬉皮笑脸,第二,不准你噜哩噜苏,第三,”她略顿一顿,板着脸说:“不准你动手动脚!你答应了,我跟你去。”陈世龙笑道:“还有第四没有?”“你看你,”阿珠斜着白眼看他:“刚刚说过,不准你嬉皮笑脸,你马上就现形了。”这是真的有点生气,陈成龙起了戒心,正一正脸色答道:“好,你不喜欢这样子,我懂了。我决不讨你的厌!”这倒提醒了阿珠。她一直弄不清自己对陈世龙是怎么样的一种感觉?现在“找”到了:这个人不讨厌,而且应该说是蛮讨人喜欢的,这样恩着,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大大方方地看,原也不妨,她却偏要偷偷摸摸去看,一瞥之下,迅即回避。越是如此,越使陈世龙动心,几乎当时就想违反她的约法第三章,抓住她那白白、软软的手握一握。“嗨!”突然有个在戏水的顽重大喊:“你们来看,一男一女吊膀子!”这一下把阿珠羞得脸如红布,顾不得陈世龙,拔脚就走,走得象逃。河里的顽童,还在哗笑大喊:“吊膀子!吊膀子!”阿珠急得要哭了。“小鬼!”陈世龙恨不得抓住他,狠狠揍一顿,只是顾阿珠要紧,便也拔脚追了上去。追是很快地追上了,阿珠不理他,特意避到对面檐下去走。陈世龙很机警,知道她这时的心境,不敢再跟过去。尤家快到了,只见她忽然站住脚,微微回头望着,这自然是有话要说。陈世龙加快几步,到了她身边。不忙开口,先看脸色、红晕尚未消退,怒气更其明显。他心里有些着慌,不知道该怎么说?“都是你!”阿珠咬牙瞪眼地埋怨。迁怒是可想而知的,他唯有解劝:“那些淘气的小鬼,犯不着为他们生气!”“你脸皮厚,自然不在乎!那些难听的话”阿珠深感屈辱,眼圈一红,要掉眼泪。“不要哭!”陈世龙轻声说道,“七姑奶奶喜欢管闲事,当心她会打破沙锅问到底。”这下提醒了阿珠,她的原意就是要告诫他,不准把刚才这件事当笑话去讲,所以此时用指抹一抹眼角答道,“只要你不说就好了!”说完,阿珠转身就走。陈世龙心里很不是味道,好好一件事,不想叫那几个“小鬼”搞得糟不可言,这是从何说起?细想一想,也要怪自己太大意,如果能够谨慎小心些,不是在那人来人往的河边,大诉衷曲,岂不是就不会有这样扫兴的事了?徒悔无益,为今之计,必须全力挽回局面。因此,陈世龙经过仔细考虑之后,还是跟了进去。他在尤家没有象阿珠那样熟,而且尤家虽说江湖上人,比较开通,男女之防,还是很着重的,尽管七姑奶奶不大在乎,他却不便穿房入户,闯入后厅。到尤家,只是存下个见机行事的打算,就算不能见着阿珠,无论如何要让她知道,为了她恋恋不忍遽去。他不知道,这天的情形跟昨天已大不相同,不同的原因,就在尤家姑嫂对他已“另眼相看”,所以当他正在厅上与尤五手底下的人闲谈时,尤太太打发一个丫头来请,说有话跟他谈。这真是“宠召”了!陈世龙精神抖擞地到了后厅,恭敬而亲热地招呼:“尤太太,七姑奶奶!”“不要用这样客气的称呼了。”七姑奶奶说道:“你跟我们张家妹子一样,也叫‘五嫂’、‘七姐’好了。”陈世龙越有受宠若惊之感,而且福至心灵,想起一句很“文”的话:“恭敬不如从命!”他垂着手喊:“五嫂!七姐!”一面喊,一面眼风顺便扫过阿珠,她把脸转了过去,不知是有意不理,还是别有缘故?”“世龙!”陈太太开口了,语气平静自然,“你今天下午要走了?”“是的。下午走。”“我托你点事,可以不可以?”“五嫂怎么说这话?有事尽管吩咐!”“我托你在上海买点东西。”尤太太接下来解释,“不要看我这里,差不多天天有人到上海,关照他们买点东西,总是不称心,不是样子不对,就是多了少了的,真气人!我晓得你能干,这一趟特为托你。”“五嫂说得好。”陈世龙笑道,“只怕我买回来,一样也要挨骂。”“不会的。”尤太太问道:“东西很多,要开个单子,你会不会写字?”陈世龙学过刻字生意,字认得不多,却写得很好,便即答道:“会!”他一说会,七姑奶奶已把笔砚捧了过来,在红木方桌上放下,拉开凳子,还拿手拍了一下:“来!坐下写。”他坐在东首顺光的那一边,七姑奶奶坐在他对面,左手方是尤太太。还空着上首一个座位,七姑奶奶把阿珠硬拉了来坐下,三双眼睛灼然地看着陈世龙手中的那支笔。他忽然意会了,“这哪里是开买东西的单子?简直是考自己的文墨嘛!”心里不安而又兴奋,打起精神,希望在三位“考官”面前交一本好卷子。真如“说书先生”常用来表白那句话:“磨得墨浓,舐得笔饱”,陈世龙执笔在手,看着尤太太,静候吩咐。“男人的袍子要一丈四。一丈四、一丈四、两丈八;再加八尺,就剪四丈八好了。”尤太太念念有词地盘算了一会,抬头看着陈世龙,“哆罗呢四丈。”第一遭就遇着难题。哆罗呢这种衣料听说过,是外国来的呢子,却不知怎么写法?不过陈世龙的脑筋也很快,他想,外国名字大多加个“口”字旁,譬如“■咭唎”之类,那就不妨如法炮制。这一下倒是写对了。他也很细心,写完又问:“什么颜色?”“玄色。”“玄”字不会写,却也不算错,他在“哆罗呢”三字下,注了个“黑”字。就这样尤太太口述,陈世龙笔录,许多洋货的名字,他“以意为之”,只译写声首,反正自己知道。尤太太她们也不来管他,实在是不知道他写对了没有?不过阿珠看他那笔字,写得端端正正,心里也不知是安慰:还是得意,只觉得脸上很有光彩。女人家办这些琐碎事最麻烦,尤太太跟她小姑又商议、又争辩,阿珠也不时参加些意见,越发耗费辰光。陈世龙很耐心地等着。等那单子写完,已经误了中饭时间,一桌子的菜都摆得凉了。“吃饭,吃饭!”七姑奶奶对陈世龙的称呼,也众不同,比较亲昵:“阿龙,你不必到外头吃,同我们一桌好了。”如果是在平常日子,陈世龙一定会辞谢她的好意,而这天不同,欣然落座,坐下来就吃。一面吃,一面闲谈,不过“手挥五弦,目送飞鸿”,视线不断缭绕在阿珠脸上,她除掉偶尔低下头来,很快地眨着眼,仿佛有些事在想以外,脸色大致是恬静的,大可叫人放心。吃完饭,尤太太进去取出一张一百两银子的银票,交了给陈世龙。这就该走了!他却还不肯告辞,总觉得没有机会跟阿珠再说两句话,于心不甘。谁知有个意想不到的机会,“我还要到船上去一趟。”阿珠起身说道,“有两句要紧话,刚才忘了跟我爹说了。”用不着陈世龙自告奋勇,有意为他们撮合的七姑奶奶,当然会顺理成章地建议,仍旧由陈世龙陪着她到船上。“不要走那条路了。”一出尤家后门,阿珠就嘟着嘴说。“总归要到河边。”陈世龙答道,“那些小鬼再淘气,我一定捉牢他们敲屁股。”“你少替我多事!”其实,阿珠并不要到船上,只是有件事要跟陈世龙说,所以当先领路,走到僻静之处站住了脚。“我请你办点事。”她说,“在尤家叨扰了他们许多日子,应该有点意思,我想送他们一份礼,请你在上海办一办。”说着,她从手巾里取出一张银票,递了过去:“尽二十两银子办,要办两份,送五嫂的那份,是伢儿用的东西就可以了。”“我晓得了。等我办好了,回来再跟你算。”“那样我就不要。”阿珠把银票塞到他手里。不接不行,陈世龙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只另外问了一句要紧话:“我先前说来接你的话,怎么样?”阿珠知道,这象走路一样,又到了一处三叉路口,一条路渺渺茫茫,走到哪里算哪里,路虽平坦不会摔跟斗,但没有什么景致,也不知走到头来是何光景?另一条路已可以看得出来,崎岖难行,但必有山光水色、奇石怪木,堪以流连,而走到头来,若有归宿必是个很好的归宿,就怕中途失足,葬送一生。陈世龙见她久无回答,心急催问:“怎么样呢?你倒是说一句呀!”“让我想一想也不要紧”“好,好!”陈世龙是怕她听而不闻,在转别的念头,只要是想这件事,时间再长,他也能等待,所以这样抢着说:“你尽管慢慢想!”想了半天,委决不下,心里是愿意走第二条路,却又有些胆怯。她这时候才感觉到,一个人不能没有一个可以商量心事的亲人或者朋友,如果有七姑奶奶在旁边就好了。这样一转念,她越不肯作肯定的答复,不过这一来,反倒有话可说了:“到时候再看!”这句话,如果他一开口她就这么回答,必是敷衍,经过好一阵考虑才说,那是打不定主意。陈世龙虽有些扫兴,不过因为一时得不到一句准话,细想一想,正见得她重视此行,不仅仅是为了玩一趟。至于她为何打不定主意?这倒该设法在她心里查一查。于是他问:“你是不是还顾忌着胡先生?”“顾忌他点啥?”阿珠把脸绷得极紧,才好说出她那一句不大好意思出口的话:“我跟他清清白白,干干净净,有啥好顾忌的?”不但已可以把胡雪岩抛开,而且在表明心迹了,其中的意味,着实深厚。陈世龙心满意足,“自说自话”地放下诺言:“我五天以后来接你。”阿珠差一点又要说:“哪个要你来接?我又没有答应你一起走。”只是毕竟未曾出口,而且心里觉得好笑,此人比胡雪岩还要不讲理。“好了,好了。我要回去了。”阿珠挥挥手说。“要不要我送?”“不要!”阿珠又说,“你也该早点到船上去,人家在等你。正经事也要紧,不要尽转不相干的念头。”陈世龙笑笑走了,走了几步,转脸去看,恰好阿珠也回身在望,视线一触便离,扭转身去,沿着路边很快地走了。这一个望着苗条的背影,回想她临别之际的那两句叮咛,觉得有咀嚼不尽的余味,心里是说不出的好过。阿珠却跟他不同,心里乱糟糟的,不辨是何滋味?却又无法静下来想一想,因为一回去就让七姑奶奶缠住了。“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这第一句话就让她不容易回答,她嘴上不大肯让人,其实说不来假话,自己算一算,到船上来回一趟,这点辰光是不够的,因而疑心七姑奶奶已发觉她根本没有去见她父亲,只是借故溜出去跟陈世龙“讲私话”。于是象被人捉住了短处似地,她一张脸涨得退红,半晌说不出话来。七姑奶奶等于一个女光棍,那双眼睛看阿珠这样的人,表里俱澈。恍然大悟之余,心中好笑,真正是做贼心虚。但她虽口沿遮拦,对这句后到底还有顾忌,怕阿珠脸皮薄,一个挂不住,会伤了彼此情分,因此笑笑不响。这一笑在心思也极灵敏的阿珠,当然亦猜到了她的心理。掩饰不可,只有解释,索性把话说明了,倒也无所谓。“老实告诉你,”她的脸色反转为平静,“我也要托陈世龙买点东西,不好当着你们的面说。”“为啥?”“在府上打扰了好些日子,哪怕送点不值钱的东两,也是我一点心。我如果当了你们的面说,你们一定不肯,所以我要避开你们托他。”“原来这佯。你何必又破费。”“是不是?”阿珠理直气壮似地说,“我就晓得你们一定会拦住我。”“好了。我就不客气了。自己姐妹,老说客气话也没有意思。”七姑奶奶看一看桌上的自鸣钟说:“我要到书场去了。你去不去?”七姑奶奶喜欢听书。一部书听上了瘾,天天要听。阿珠总觉得女人抛头露面上书场,不象样子。而且有些“先生”,说到男女间事、看有“堂客”在座,比较含蓄,有些就毫无顾忌了,绘声绘影,春情十足,七姑奶奶不在乎,阿珠却窘不可言。她“上过一回当”,颇存戒心,七姑奶奶也不便勉强,只是每天去总要问她一声。她有时去,有时不去,要看那天说的是哪一回书。阿珠知道,她听上瘾的那部书是《玉晴蜓》,随即问道:“今天说到哪里?”“快要‘庵堂产子’了。”“庵堂产子”只有怀孕足月的小尼姑志贞,没有造孽缘的申贵升,听这回书不会受窘,阿珠便答应同去。有人做伴,七姑奶奶的兴致格外好,一面涂脂抹粉,细细打扮,一面把“庵堂产子”的情节和昨天的“关子”说到什么地方,都讲了给阿珠听。“到底是‘申大爷’,还是‘金大爷’?”“应该是‘申大爷’,说书先生都称‘金大爷’,因为苏州申家势力大,不敢得罪他们,这部书,从前是禁的。”“这样说来,真的有这回事了?”“那就不晓得了。不过,”七姑奶奶说:“申家上代出过状元,倒是真的。有年到苏州,走过一家人家,门口下马石、旗杆,有块匾‘状元及第’,气派大得很,别人说是申状元家。”“这个状元,就是小尼姑志贞的儿子?”“照《玉蜻蜓》说,志贞的儿子叫申元宰,后来中了状元,‘庵堂认母’,把她接回家里。”“那么,”阿珠问道:“‘申大娘娘’呢?怎么说?”“这还有啥话说?儿子虽不是她生的、诰封总要先归她,再说申大爷老早痨病死在庵里,为死人吃醋也没有这个道理。”“这一下,志贞总算苦出头了。”阿珠感叹着说,“大概她做梦也不曾想到,儿子会中了状元。”“照我想想犯不着。”七姑奶奶很平静的说:“苦守苦熬多少年,才熬得儿子出了头,头发白了,眼睛花了,牙齿掉了,就算有福好享,也是枉然。倒不如觅个知心合意的,趁少年辰光,过几天写意日子。”这话不知是不是有意讽劝?反正阿珠的印象极深。等听了“庵堂产子”回来,感触越深,而且由志贞的伶仃无告,勾起她想家的念头,渴望着回到湖州,觉得只有在自己娘身边,这颗心才能定下来。乡思造成失眠,一直到四更天还不曾睡着。七姑奶奶跟她住东西两厢房、一觉睡醒,发觉对面还有灯光,心里有些不放心,便起床来敲她的房门。阿珠知道是七姑奶奶,除了她不会有第二个人。于是开门问道:“你怎么还不睡?”“我已经睡过一大觉了,看见你这里灯光亮着,过来看看。”她走进门来,发觉阿珠的两面帐门都未放下,便奇怪的问:“你一直都不曾睡吗?在做什么?”“什么都没有做,就是睡不着。”“在想哪个?”阿珠脸一红,“会想哪个?”她说,“自然是想娘。”“怪不得!”七姑奶奶捏着她的手臂问:“冷不冷?”“还好。”阿珠见她只穿着一件对襟短袖的褂子,胸前钮扣,不曾扣好,露出雪白的一块肉,褂子又小了些,鼓蓬蓬的凸出两大块。心里便想,七姑奶奶象花开到盛时,却形单影只的守了寡,似乎也可怜。这样想着,不由得伸手捏住了她的丰腴的手臂,“七姐,”她说,“这里来坐!”她拉着她并坐在床沿上,怔怔地看着她,眼中有些迷惘和优郁,把七姑奶奶看得莫名其妙,便即问道,“怎么回事?你有话说嘛!”“我在想,”阿珠缓慢而低沉地说,“俗语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话还不对,实在是‘人人有本难念的经’。譬如七姐你,别人看起来,一天到晚,嘻嘻哈哈,好象没啥心事,仔细想一想,你一个人的日子也难过。”这两句话听来平淡无奇,谁知恰好触着了七姑奶奶的隐痛,连她兄嫂在内,从来没有人说过这话。午夜梦回,凄凉万状,那时的心境,只有自己知道。如今总算还有个人了解她的苦楚!七姑奶奶顿有知遇之感,那么刚强的人,竟忍不住眼圈一红,快要掉眼泪了。但是刚强的人总是刚强的,就在这时候,也不愿让人觉得她可怜,“你说得不对!”所以她装得很豁达地,“我倒不觉得日子难过。”“叫我,”阿珠摇摇头,“这种日子就过不下去。”“所以罗!”七姑奶奶为人的心又热了,接口劝她,“你过不惯这种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日子,要趁早打主意。跟胡老板断了,这着棋走得一点不错,他是个做大生意的人,一会儿湖州,一会儿上海,说走就走,丢下你独守空房,这味道不大好受的。”“嗳!”阿珠皱眉摇手,“不要去讲他了。讲讲别人吧!”她是无心的一句话,七姑奶奶却大为兴奋,“来!”她拉着她倒下,“今天我陪你。我们姐妹也说说私话。”阿珠也是精神亢奋,毫无睡意,刚过了立秋的天气,后半夜非常舒服,她也愿意作个长夜之谈。不过七姑奶奶如不羁的野马,她买在有些怕她,便得要有句话“言明在先”。“说私话可以。”她笑道,“就是你哇啦、哇啦吃不消。”“傻妹子!”七姑奶奶捧着她的红馥馥的脸香了一下,“说到私话,怎么会哇啦、哇啦?自然只有你我两个人才听得见。”“这样才好,”阿珠问道,“你饿不饿?我有杭州带来的‘绍兴香糕’,要不要吃?”“‘绍兴香糕’哪有你们‘湖州酥糖’好吃。有没有‘沙核桃糖’?”“有,有!我倒忘记掉了。”阿珠从置放茶食用的可以收燥的石灰坛里,摸出一大包沙核桃糖,带到床上,两个人并头共枕,盖着一条薄薄的紫罗被,一面吃糖,一面谈私话。“七姐,你守寡守了几年了?”“四年。”这四年的味道如何呢?阿珠很想问,又觉得碍口,只好扯些不相干的话,“想来你那婆婆很凶。”“凭良心说,倒也还好。就是脾气合不来,一天到晚罗嗦,实在也是好意,譬如说,天气热胃口总有不好的时候,只要一顿不吃,她老人家就问长问短,一刻不停了。一会儿是不是病了?要不要看医生?一会儿又说受凉了,晚上睡觉要小心。如果我不理她,她就哭儿子,我都想哭在那里,听见她哭,你想烦不烦?”“那么,回娘家来住,是哪个的意思呢?”“自然是我自己的意思,”七姑奶奶说,“哪个都做不得我的主。”“难道,”阿珠很谨慎地问:“在娘家住一辈子?”“住一辈子也不要紧。我五哥、五嫂,跟别家的兄嫂不同。”“这我看得出来的,说句良心话,五哥、五嫂待你是再也没话可说了。”“当然,自己同胞手足嘛!不过,”七姑奶奶又说,“其中还有个道理,说给你听听也不要紧。”原来尤五在十几年前,是倔强到底,宁折不弯的脾气,有一次跟松江府知府的大少爷,在妓院里打架,被抓到了“班房”里。那知府倒也还明理,预备训斥一顿,放他走路。但尤五自觉道理上站得住,所以言语顶撞,不受责备,这一下知府动了真气,非办他个“目无官长”的罪名不可。“老太爷”托出许多人来求情,那知府是个书呆子,说什么也不行。“这时漕粮要起运了,船上不是我五哥,就吃不住,老太爷十分着急。后来是我出面去见知府。”七姑奶奶回忆着得意的往事,那双眼睛格外亮,格外显得一汪水似的,“我说:大老爷,我哥得罪了大少爷,又得罪大老爷,理当吃三年六个月的官司。不过现在他有公事,好不好我来做押头?把我关起来,放我哥哥出去当差,等漕船回空,他进监牢,我再出去。”“你倒想得出。”阿珠听得津津有味的笑道:“那知府大老爷,怎么说法?”“大家都说知府大老爷是书呆子,其实不呆。”七姑奶奶答道:“当时他跟我说:‘你哥哥不讲道理。世界上只有老百姓怕官,照他这样子,莫非官要怕他?那不是没有王法了吗?我本来不但要重办,而且还要申详到上头,革他尖丁的差使。现在看你倒还讲道理,不过你也不要看得太容易,监狱里的罪不是好受的。’我说:‘我晓得。不过不是这样子,大老爷不能消气,说不得只好我咬咬牙关来受罪。’大老爷听我这一说,摇摇手:‘罢了,罢了!看你这样子,我也不气了。你具个结,把你哥哥领了回去。’”“这真正是新闻。”阿珠笑道:“还要你具结?”“是啊!硬是我盖手模具结。具了结,知府大老爷把五哥叫了去说‘你要改过自新!再是这样子横行霸道,我不办你,办具结的人。你要想想,倘或你连累你妹子吃官司,对不对得起你父母?’”“啊!这一着厉害。”阿珠倒懂得那知府的用意,“就算五哥自己天不怕,地怕,总要顾到你。这一来,脾气无论如何要改改了。”“就是这话罗!所以我说知府大老爷一点不呆。”七姑奶奶又说,“等堂上下来,老太爷亲自来接我,接到他家,摆开了十桌酒席,帮里弟兄都到了,老太爷叫我坐首座。他说:阿七可惜是女的,如果是男的,我要收了‘他’才‘关山门’。”“七姐!”阿珠听得出了神,“我倒没有想到,你出过这么大的风头?”“唉!”七姑奶奶长叹一声:“就是那次风头出坏了。”“怎么呢?”阿珠诧异地问。是老于世故的,就不会觉得诧异。以七姑奶奶的性情,出了这样一回风头,自不免得意非凡,从此以后,也象男子汉一样,伸手管事,“吃讲茶”常有她一份。豪情胜概,自然会把女孩儿家的温柔、消折殆尽。“女人总是女人。”七姑奶奶不胜悔怨地说:“女人不象女人,要女人做啥?象我这样子,弄到头来,吃亏的是自己。”这句话说得极深。七姑奶奶以过来人的资格,才有此“见道之言”。阿珠既警惕,又感动。警惕的是女人争强好胜,使得男人敬神而远之,实在欠聪明。感动的是七姑奶奶的这些话,真正是肺腑之言,对旁人是决不肯说的。“七姐!”阿珠也还报以真情,“你不说,我不敢说,你既然说了,我倒要劝你。你不开口坐在那里,真正是一尊观音菩萨,一开口就比申大娘娘还要厉害。如果申大娘娘不是雌老虎,申大爷不会迷上那几个‘师太’,一条命也不会送掉。我劝你,也要象五哥一样,把脾气好好改一改。”“我何尝不想改?”七姑奶奶摇摇头,不说下去了。这是说改不掉?阿珠在想,改不掉就不会有男人敢要她。真的守一辈子寡?想守出一座贞节牌坊来?她疑心七姑奶奶守不住。但这话说出来会得罪人,所以几次想开口,终于还是忍住了。“我问你,”七姑奶奶突如其来地说:“你看阿龙这个人怎么样?”“又要提到他了。”阿珠想拦住她,因而持意装出不悦的神情,“你为啥这么关心他?”七姑奶奶笑了,略带些忸怩的神色,这样的神色,阿珠几乎还是第一次看见,在她的印象中,七姑奶奶从不知什么难为情,因而这一丝忸怩之色,便特别引人注意。阿珠想起她平日对陈世龙的殷勤,深悔失言,自己的这句话,可能在七姑奶奶听来刺耳。正想有所弥补时,七姑奶奶说出一番令人大吃一惊的话来:“不错,我关心他。老实跟你说了吧,我也想过好几回,要么不嫁,要嫁,现成有在那里!”“现成有在那里”的,自然是陈世龙。话说得如此赤裸裸,阿珠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回忆一遍,并未听错。这一来,心里的滋味,便不好受了,脸上的神色,也不好看了,勉强笑着问了声:“你是说哪个?陈世龙?”“是啊,陈世龙。”七姑奶奶看了看她的脸色,又问,“你看我嫁他配不配?”真正脸皮厚,居然问得出来!阿珠心想:你不怕难为情,我就胡胡你的调。因而点点头说:“配!怎么不配?”“你倒说说看,我跟他怎么样的相配?”“这话就奇怪了。”阿珠依然是很勉强的笑容,“怎么样的相配,你自己总想过,何用来问我?”“我跟你开开玩笑的。”七姑奶奶在她脸上轻轻拧了一把,“我怎么会跟他相配?第一,年纪不对,第二,身分不配,他没讨过亲,要娶自然娶个黄花闺女,第三,脾气不配,他的性子也是好胜的,两个人在一起,他不让我,我不让他,非天天吵架不可。”阿珠不知怎么,颇有如释重负之感,但因为她言语闪烁,一会儿象熬有介事,一会儿又说“开玩笑”,所以大起戒心,不敢轻易答话,只微笑着作出不甚关心的样子,同时很仔细地观察她的脸色。“你说,我的话对不对?”“也不见得对!”阿珠很谨慎地回答,反过来试探她:“七姐,陈世龙娶了你,也有很多好处。象你这样的人才,打了灯笼都没处去寻的,又漂亮,又能干,而且还有五哥的照应。再好都没有了。”“真的?”七姑奶奶有意相问。语气中听得出来,有说她作违心之论的意味在内。阿珠有些发窘,但不容不答,更不容改口,硬着头皮答道:“自然是真的。”七姑奶奶笑一笑不答。随后又说:“话再拉回来,你看阿龙这个人怎么样?”第二次再问,如果依旧避而不答,便显得“有心”了。阿珠想了想说:“我跟他认识的日子也不久,只晓得他人很能干的。”“心呢?”七姑奶奶问,“你看他的心好不好?”“我看不出来。”阿珠说:“有道人心难测。”“别人的心思难测,阿龙的心,你总晓得的。”“又来说疯话了!”阿珠一半害羞、一半赌气,翻个身脸朝里,以背向人。过了一会,没有动静,她当七姑奶奶有些动气了,想回过身来敷衍两句,但外床的人比她快了一步,已经起身下床。“嗨!”她提高了声音喊,“你到哪里去?”“哪里也不去。”七姑奶奶“噗”地一声,吹灭了灯,仍旧上床,上床却不安分,一把抱住了阿珠。这是异样的滋味。自懂人事以来,阿珠就没有这样子为人紧抱过,而况是面对面在黑头里,虽明知道跟自己一样是女人,仍然禁不住怦怦心跳。“松手!松手!”阿珠轻喊:“抱得我气都透不过来了。”七姐奶奶略微松了些,“现在你用不着怕难为情了。”她说,“有话尽管讲。”“我没有什么话好讲。”“那么你就想,”七姑奶奶说,“想我就是阿龙。”阿珠被她说得脸上火辣辣发烧,一面挣扎,一面喘气:“嗳!真不得了,从没有遇见过你这样的人!”“这怕什么?嘴馋没有肉吃,想想肉味道都不可以?”“有啥想头。想得流口水!”“这倒是真的。”七姑奶奶又把她抱紧了,不但如此,还这样要求:“你也抱紧我。”“我不来!”“来嘛!心肝。”七姑奶奶腻声说道,“我抱的是你,心里想的是我死掉的那一个。”阿珠大出意外,没有想到自己会成为她丈夫的替身,心有不忍,便姑且顺从,抱紧了她,同时跟她开玩笑,“我是你的‘老爷’,你明天要服侍我洗脚!”“你正好说反了,从前是我们那口子,服侍我洗脚。”“我不相信!男子汉大丈夫,做这种龌里龌龊的事,真正气数!”“你不懂。”七姑奶奶闻着她的脸说,“夫妇淘里,有许多异出异样的花样,将来等你嫁了阿龙就知道了。”又是阿龙!阿珠不作声,争辩也无用,而且觉得越争辩似乎越认真,不如随她说去。她心里倒是在想,夫妻淘里有些什么古怪花样?但这话问不出口,只希望七姑奶奶自己说下去。七姑奶奶哪里猜得她是这样的心思?看她不响,看她不响,她也不开口,抱着阿珠,别有绮想,就这样神思昏昏地,一觉睡到天亮。是阿珠先惊醒,只听见有人叫门:“阿七,阿七!”是尤五嫂的声音:“张家妹子!你醒醒!”“来了!”阿珠听得尤嫂的声音有异,急忙推醒七姑奶奶:“你听,五嫂在叫你,好象出了什么事似地。”七姑奶奶定定神,一骨碌下床,拔开门闩,只见尤五嫂的脸色有些惊惶。“怎么搞的!都叫不醒。”尤五嫂一脚跨进门来,拉住七姑奶奶的手,连摇撼:“小刀会造反,上海昨天失守了。”“喔!”七姑奶奶回身看了看阿珠,“不要把她吓一跳!到我房里去说。”这句话反而说坏了,阿珠的耳朵尖,已经听得清清楚楚,急急赶过来问道:“七姐,出了什么事?”“你慌啥?”七姑奶奶很沉着地指着她嫂子说:“我也是刚听她说,说上海失守了!”阿珠何能不慌?小刀会要起事的消息,事先她毫无所闻,只想到上海失守,她父亲便要陷在里面,还有陈世龙,还有胡雪岩,都是有关系的人,如今一起都有危险,因而急得快要哭了。“你怎么想不穿!”这些时候,就看出七姑奶奶的“本事”来了,说出话来,明白有力:“我五哥也在上海,难道我倒不急?”想想不错,尤五嫂似乎也不怎么着急,可见得事情不要紧,再想到尤五的手面,越发心宽。当然,关切还是关切,不过看她们姑嫂有正事要谈,只得暂时忍耐,回头再来打听。尤五嫂没有工夫来管她,拉着七姑奶奶的手说:“你快去穿衣服。嘉定有人来了,你去跟他见个面。”第一部 平步青云 第十三章十三这个不速之客是嘉定的周立春派来的。周立春与刘丽川有联系,所以上海一起事,周立春预备在嘉定响应,事先曾经跟尤五接头,希望“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尤五不愿这浑水,但也不便得罪他们,所以一直采取敷衍的态度。但以前可以敷衍,此刻到了真刀真枪要上场的时候,那就敷衍不过去了。“我来跟他说。”七姑奶奶小声诅咒着,话又难听了:“他娘的!只有强奸,没有逼赌!造反又不是去吃花酒,还有啥硬拉牢了一起走的?”“你又来了!”尤五嫂又气又急,“求求你,姑奶奶!你要跟他去吵架,还是不要去的好。”“唉!五嫂,你又看得我那样子草包了!我不过在这里发发牢骚,见了面,人家总是客人,我无缘无故得罪他做什么?”七姑奶奶推着她说:“你先去应酬应酬,要特别客气,不要冷落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