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长袍挨在我的脸上,很粗糙,有股肥皂的味道。他看着圣弗兰西斯和神龛,不断点头,我猜他是在跟上帝说话。随后他叫我跪下,要赦免我。他叫我说三遍《圣母颂》、三遍《天主经》、三遍《荣光圣灵》。他告诉我上帝原谅我了,我一定要原谅自己,上帝是爱我的,我一定要爱惜自己,惟有先接纳心中的主,才能爱及上帝创造的万物。 可我想知道,特丽莎。卡莫迪在地狱里怎么样了,神父。 不,我的孩子,她肯定是在天堂。她遭受的痛苦跟古时的殉道者一样,上帝知道那足以赎罪了。你可以确信,在她临死时,医院里的姐妹不会不为她请牧师的。 你肯定吗,神父? 我肯定,我的孩子。 他再次为我祝福,要我为他祈祷,我兴高采烈,一路蹦蹦跳跳地走过雨中利默里克的街道。我知道特丽莎在天堂了,再也没有咳嗽折磨她了。 星期一早晨,天刚亮,我就来到火车站,报纸和杂志已经沿着站台的墙边成捆地堆放起来了。迈考弗雷先生和另一个叫威利。哈洛德的男孩也在那里,正在割捆报纸的麻绳,然后清点,把数量记在账本上。在早上,英国报纸和《爱尔兰时报》必须早一些送,杂志可以晚一些送。我们清点完报纸,然后贴上标签,指明该送达全城哪个商店。 迈考弗雷先生开着大篷车送货,他并不下车,由我和威利把成捆的报纸送进商店,拿回明天的订单,把增加减少的数量都记在账本上。送完报纸,我们就回办公室,把杂志卸下来,然后有五十分钟的时间回家吃早饭。 当我返回办公室,那里又有两个男孩———伊蒙和皮特,他们正在挑拣杂志,进行清点,然后塞进墙上经销商们的盒子里。量小的由杰瑞。哈尔维骑自行车送,量大的就由货车送。迈考弗雷先生叫我留在办公室,学习清点杂志,登记入账。他一离开办公室,伊蒙和皮特就打开一个藏着烟屁股的抽屉,拿出来点着。他们不相信我不抽烟,问我是不是有什么毛病,眼睛不好?有肺病?你不抽烟,那怎么和姑娘一起出去呢?皮特说,那你不就是个窝囊废吗?要是你和一个姑娘走在街上,她问你要支烟抽,你说你不抽烟,那你不就是个窝囊废吗?你怎么能让她上钩呢?伊蒙说:这是我父亲说的,不喝酒的男人不可靠。皮特说,要是一个男人不喝酒不抽烟,那他对姑娘也不会有兴趣,他只想用手捅自己的屁眼儿,你就想这么干。 他们都笑了,笑得直咳嗽,笑得越厉害,咳嗽得也越厉害,只好搂在一起,在对方的肩膀上擦眼泪。狂笑完,我们开始分拣英国和美国的杂志,津津有味地看着上面刊登的女人内衣、胸罩、短裤和尼龙长袜的广告。伊蒙正在翻一本名叫《瞧》的美国杂志,里面有许多日本女郎的照片,是供远离家乡的美国大兵取乐的。伊蒙说他得去趟厕所,他去了,皮特冲我使个眼色:你知道他去那儿干什么吗?不知道吗?每当男孩们在厕所里磨磨蹭蹭地自渎时,迈考弗雷便显得焦躁不安。他们在浪费宝贵的时间,这些时间可是由伊森斯公司付钱的,还让他们不朽的灵魂陷入危险中。迈考弗雷先生不会直接站出来说:不要手淫了,因为没有证据。有时一个男孩出来后,他会去厕所窥探,回来时,他带着恶狠狠的目光,对男孩们说:不许恁们看那些从外国来的不干净的杂志,恁们只要清点它们,放进那些盒子里就完事了。 伊蒙从厕所回来,皮特又拿着一本美国杂志《矿工》进去了,那本杂志上刊有选美女郎的照片。伊蒙说:你知道他在那儿干什么吗?干他自己。他一天进去五回,每次都带一本有女人内衣广告的美国新杂志进去,没完没了地干自己,还经常背着迈考弗雷先生把杂志拿回家,天晓得他整夜跟那些杂志干些什么。要是他死在那里,地狱的门会立刻打开的。 皮特出来的时候,我也想进厕所,但我不想让他们在背后说:他也去了,新来的小子,刚上班第一天,就开始干他自己了。也不点支烟,啊,还像只老公山羊那样按捺不住。 迈考弗雷先生送完货回来,问我们为什么没有把杂志清点完,打成捆准备送走?皮特对他说:我们在忙着教这个新来的孩子,迈考弗雷。老天,他有点慢,他的眼睛不太好,你知道。不过我们一直在教他,他现在越来越顺手了。 跑腿的杰瑞。哈尔维要离开一个星期,他获准休假了,想陪从英国回来的女友罗斯。我是新来的,只能由我替他骑着那辆前面带金属筐的自行车,在利默里克到处跑。他教我载报纸和杂志时如何保持平衡,以免车子翻倒,让过路的卡车把我压成一条鲑鱼。他曾见过一个被军用卡车压死的士兵,那样子就像一条鲑鱼。 星期六中午,在火车站的伊森斯报亭,杰瑞在送最后一家的报纸,这样方便,因为我可以在那儿接他的自行车,他也可以在那儿接下火车的罗斯。我们站在大门口等着,他告诉我,他已经有一年没见罗斯了,她在英国布里斯托的一家酒吧工作,他不大满意这个,因为英国人爱对爱尔兰姑娘动手动脚,掀她们的裙子,甚至更过分,爱尔兰姑娘也不敢说什么,怕丢掉工作。谁都知道爱尔兰姑娘洁身自好,尤其是利默里克的姑娘,一向以纯洁著称,她们要回来找杰瑞。哈尔维这样的男人。他说看她走路的样子,就能看出她是不是对他真心。要是一个姑娘一年后回来,走路的样子跟以前不一样了,你就该明白她跟英国人没干什么好事,他们可是一帮肮脏淫荡的杂种。 火车呼哧呼哧地进站,杰瑞挥着手,示意火车一端的罗斯朝我们这儿走。罗斯穿着一身动人的绿色长裙,笑容可掬,牙齿洁白。杰瑞停下手,压低声音咕哝道:瞧瞧她走路的样子,母狗、婊子、妓女、荡妇、贱货!说完扬长而去。罗斯走到我跟前,问:刚才跟你站在一起的是杰瑞。哈尔维吗? 是的。 他哪儿去啦? 噢,他出去啦。 我知道他出去啦,他去哪儿啦? 我不知道,他没有说,他只是跑出去啦。 什么也没有说? 我没听见他说什么。 你跟他在一起工作吗? 是的,我刚接过他的自行车。 什么自行车? 送报刊用的。 他是骑车送报刊的? 是的。 他跟我说他在伊森斯公司工作,是办事员,在室内工作。 我觉得窘极了,我不想让杰瑞。哈尔维变成一个骗子,让他跟可爱的罗斯之间产生麻烦。噢,我们都是轮流骑车送报刊的,一小时在办公室,一小时骑车送报刊,经理说出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有好处。 好吧,我这就回家,把手提箱放回去,再去找他。我本以为他会帮我拎这个的。 这儿有自行车,你可以把箱子放进筐里,我推着送到你家。 我们走向她位于凯瑞路的家,她告诉我每当想起杰瑞,她有多么激动。她在英国攒了些钱,现在回来是想跟他结婚,尽管他只有十九岁,她只有十七岁。当你爱上一个人,还在乎什么呢?我像一个修女似的生活在英国,每个夜晚都梦见他,非常感谢你为我送箱子。 我调头跳上自行车,准备骑回伊森斯。这时,杰瑞从后面走过来。他满脸通红,像头公牛似的喘着粗气。你和我的姑娘在干什么?你这个小浑蛋,嗯?在干什么?只要我发现你打我女朋友的主意,我就杀了你。 我什么也没干,就是帮她拿了一下箱子,它太重了。 不要再见她,否则你会没命的。 我不见她,杰瑞,我也不想见她。 噢,是真的吗?她长得丑还是怎么啦? 不,不是的,杰瑞,她是你的,她爱你。 你怎么知道? 她跟我说的。 她跟你说的? 她跟我说的,我对上帝发誓。 老天啊。 他砰砰地敲她家的门:罗斯,罗斯,你在家吗?她走了出来:当然,我在家。我骑着那辆金属筐上写有“伊森斯”字样的自行车走了,路上觉得很奇怪,他在车站上把她骂得狗血喷头,怎么现在又亲吻她。还想着皮特可能又拿我和我的眼睛当借口,向迈考弗雷先生厚颜无耻地撒谎了,其实他和伊蒙把时间全浪费在看穿内衣的女郎,然后去厕所干自己了。 迈考弗雷先生气势汹汹地站在办公室里:你到哪儿去啦?主啊,从火车站骑车回来要一整天?我们这儿有紧急事件,本来哈尔维可以办的,但他休性交假去了,上帝原谅我这么说。好在你送过电报,熟悉利默里克的每一寸土地,你现在以最快的速度去,快到每一家该死的客户那里去,进去只要一看见《约翰。奥伦敦周刊》,就立即拿起来,把第十六页撕下来。要是有人找你的麻烦,就告诉他是政府的命令,不许他们干涉。要是他们敢动你一指头,就等着被捕、坐牢、罚钱吧。看在上帝的分上,这就去吧,把你撕下来的每张第十六页都给我带回来,好让我统统烧毁。 哪一家商店,迈考弗雷先生? 我去大商店,你去巴里纳库拉沿路的小商店,再去恩尼斯路和前面的商店。上帝保佑我们,走吧,快。 我跳上自行车,伊蒙跑下台阶:喂,迈考特,等等,听着,你回来时,别把所有的第十六页都给他。 为什么? 我们可以卖掉它们,我和皮特。 为什么? 那是关于节育的,这在爱尔兰是被禁止的。 什么是节育? 啊,我的老天,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啊?就是避孕套,你知道,橡胶的,阴茎套那种东西,防止女孩大肚子的。 大肚子? 就是怀孕,都十六岁了,还这么无知。快去吧,把那些页都撕回来,不然人们就开始抢购《约翰。奥伦敦周刊》啦。 我正要骑上自行车,迈考弗雷先生又跑下台阶:慢,迈考特,我们开车去。伊蒙,你跟我们一块儿去。 皮特怎么办? 别管他,他反正是要拿着杂志去厕所的。 迈考弗雷先生在车里自言自语:这么好的一个星期六,我本该在家翘着二郎腿喝茶吃面包的,却接到都柏林打来的电话,一声***“你好”,接着就是指派我们跑遍利默里克,去撕一本英国杂志的页码。真是***“你好”。 迈考弗雷先生跑进商店,我们在后面跟着。他抓起杂志,撂给我们每人一堆,叫我们开始撕。店主们朝他尖叫:恁这是在干什么?耶稣、玛利亚和圣约瑟啊,恁这是疯了吧?把杂志放下,要不我就喊警卫了。 迈考弗雷先生对她们说:这是政府的命令,女士,这一期《约翰。奥伦敦周刊》里有淫秽的内容,不适合爱尔兰人看,我们是来干神圣的工作的。 什么淫秽的内容?什么淫秽的内容?在恁们撕毁杂志前,先给我看看淫秽的内容。这些杂志我不付伊森斯的钱,我不会付的。 女士,我们不担心伊森斯,我们情愿失去大量的钱,也不愿让利默里克和爱尔兰的人被这淫秽内容腐蚀。 什么淫秽的内容? 不能告诉你,动手吧,男孩们。 我们把撕下的那些页扔进车厢,迈考弗雷先生在商店里理论时,我们把一些书页塞进自己的衬衣里。货车上有些旧杂志,我们从中撕下一些书页,扔了一地,好让迈考弗雷先生误以为它们都是《约翰。奥伦敦周刊》的第十六页。 最大的客户哈钦森先生叫迈考弗雷先生***滚出商店,要不就把他的脑浆砸出来,叫他动不了那些杂志。迈考弗雷先生继续撕,哈钦森先生把他扔到大街上。迈考弗雷先生叫嚷着,这是一个天主教国家,哈钦森是新教徒,不能让他在爱尔兰这个最神圣的城市贩卖淫秽东西。哈钦森先生说:哈,亲我的屁股去吧。迈考弗雷先生说:瞧见了吗?男孩们,当你不属于真理教堂的一员时,会干出什么事情来? 有些店家说他们的《约翰。奥伦敦周刊》都已经卖光了,迈考弗雷先生便说:啊,圣母啊,我们可该怎么办呀?恁都卖给谁了? 他询问那些顾客的姓名和住址,说这些人阅读了节育的文章,可能会丧失不朽的灵魂。他要到他们家里去,撕下那淫秽的一页,可是店主们说:已经到了星期六的晚上了,迈考弗雷,天渐渐黑了,你就不能让自己放松一下吗? 在返回办公室的路上,伊蒙在车厢里小声对我说:我留了二十一张,你留了多少张?我说十四张,其实我有四十多张,我不想告诉他实话,因为这家伙拿我的坏眼睛撒谎。迈考弗雷先生叫我们把撕下来的页从车厢里拿出来。我们把所有散落的页码抱了出来,迈考弗雷先生高兴地坐在办公室另一头的桌子旁,给都柏林打电话,告诉他们他是如何像上帝的复仇者那样雄赳赳地闯进商店,将利默里克人从节育的恐怖中拯救出来的,此时,他望着书页在火中起舞,但它们大都和《约翰。奥伦敦周刊》没关系。 星期一的早晨,我骑车穿过街道送杂志,人们看见自行车上的伊森斯标志,都拦住我,想看看能不能弄到一本《约翰。奥伦敦周刊》。他们看上去都是有钱人,有些还坐在车里,男人戴着礼帽、衬领和领带,衣袋里插着两支自来水笔,女人也戴着帽子,肩膀上耷拉着毛皮饰物。这些人常在萨瓦饭店和斯特拉饭店喝茶,还伸着小拇指显示教养,现在他们也想看这篇节育的文章。 伊蒙这天早早地告诉我,低于五先令,不要卖那该死的一页。我问他是不是在开玩笑。不,他不是在开玩笑。利默里克的每个人都在谈论这一页,他们拼命想把这一页弄到手哩。 五先令,要不拉倒,弗兰基。要是他们是有钱人,再多要点。不过我就卖这个价钱,你不要骑着自行车到处低价出售,坏我的生意。我们都得给皮特分点,不然他会跑到迈考弗雷那里告密。 有些人竟愿意出七先令六便士,两天里我的口袋里就装了十多镑,变成有钱人了。我给了皮特这个阴险的家伙一英镑,不然他会向迈考弗雷出卖我们的。我到邮局存了八英镑,作为去美国的路费。这天晚上,我们好好吃了一顿,晚饭有火腿、西红柿、面包、黄油和果酱。妈妈想知道我是不是赌马中了大奖,我告诉她是人家给的小费。她不太高兴让我当个跑腿男孩,因为这在利默里克是最差的工作了,都没法往下降了。但要是它能带来这样的火腿,我们还是该点上蜡烛感谢上帝。她不知道我在邮局有笔不断增长的路费,要是她知道我还靠写恐吓信赚钱,她会背过气去的。 小马拉奇在一家汽车修理厂的仓库找到一份新工作,负责给修理技工发放配件。妈妈在照看一个叫斯里尼的老人,他住在远处的南环路,两个女儿每天要出去上班。她说要是我送报纸路过那儿的话,可以进去喝杯茶,吃个三明治。他的女儿们绝不会知道的,而且老人自己也不会在乎,因为他大多数时间都处在半清醒的状态,这是在多年驻印的英国军队里累出来的病。 在这家的厨房里,妈妈系着一尘不染的围裙,看上去很安详。周围的东西洁净发亮,外面的花园里,鲜花在风中摇曳,鸟儿唧喳个不停,收音机里播放着爱尔兰电台的音乐。她坐在餐桌旁,上面放着一壶茶,有茶杯和托盘,还有好多面包、黄油和各种冷肉。这里可以吃到各种各样的三明治,但我只想吃火腿和猪肉冻。她没有猪肉冻,住在巷子里的人才吃这样的东西,住在南环路上的人家是不会吃的。她说有钱人不吃猪肉冻,因为那是用肉厂地板上和柜台上的剩肉做的,你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吃了什么。有钱人对夹在面包片里的东西可挑剔啦。美国那边管猪肉冻叫头肉冻,她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她给我一块夹着多汁的西红柿片的火腿三明治,还倒了杯茶给我,茶杯上,飞翔的粉红色小天使在向蓝色小天使射箭。我想,他们干吗不生产一些没印天使和嬉戏的少女的茶杯和便盆呢?妈妈说有钱人就是这样,他们喜爱有点装饰的东西,要是我们有钱,也会这样吧。要是给她这样一幢房子,瞎了眼她都愿意。外面的花园里鸟语花香,收音机里播放着动听的《华沙协奏曲》和《欧文之梦》,还有数不清的画着射箭天使的茶杯和托盘。 她说她得去看看斯里尼先生,他太老了,没有一点力气,经常忘了要便盆。 便盆?你得给他倒便盆? 当然啦。 一阵沉默,我想我们都记起了那一切不快的导火索———拉曼。格里芬的便盆。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是斯里尼先生的便盆,这没有什么害处,因为这是有报酬的,而且他也不会伤害妈妈。回来后,她告诉我斯里尼先生想见见我,让我趁他醒着的时候进去。 他躺在起居室的一张床上,窗户用一条黑色的床单遮住了,没有一点光亮。他对母亲说:把我扶起来一点,太太,把窗户上那该死的东西拉去,让我看清楚这个男孩。 他有一头长长的、披到肩上的白发。妈妈小声问他是不是找人理理发,他说:我有自己的真牙,孩子,你相信吗?你也有自己的真牙吗,孩子? 我有,斯里尼先生。 啊,你知道,我在印度待过,和住在这条路上的蒂莫尼一起。印度有一帮子利默里克人呢,你认识蒂莫尼先生吗,孩子? 我认识,斯里尼先生。 他死了,你知道。可怜的家伙瞎了。我还能看得见,我也有自己的牙齿。要保护好你的牙齿,孩子。 我会的,斯里尼先生。 我累了,孩子,但我还想告诉你一件事。你在听我说吗? 我在听,斯里尼先生。 他在听我说吗,太太? 啊,他在听,斯里尼先生。 好的,那我说了,靠过来,好让我对着你的耳朵说。我想告诉你的就是,永远不要抽别人的烟斗。 哈尔维跟罗斯一起去了英国,整个冬天我只好在外跑腿。这是个寒冷的冬天,到处都结了冰,自行车随时会从屁股下面滑出去,让我飞向街道或人行道,弄得杂志和报纸散落一地。店家向迈考弗雷先生抱怨,说《爱尔兰时报》送来的时候总是粘着点冰碴和狗屎,他对我们说那种报纸就该那么送,它本身就是新教徒的破烂货。 每天送完货,我就带上《爱尔兰时报》回家看,看看它到底有什么危险。妈妈说爸爸不在家倒是件好事,否则他肯定会说:爱尔兰人出生入死,难道就是为了让我儿子坐在餐桌旁看这种共济会的报纸吗? 报上有些爱尔兰全国各地读者的来信,声称他们都听到了今年的第一声布谷鸟叫,从字里行间,你可以看出这些人在互相指责对方撒谎。也有些有关新教徒婚礼的报道和照片,那些新教徒女人们看上去总比巷子里的女人漂亮一些。新教徒女人的牙齿都完美无缺,当然罗斯的牙齿也很漂亮。 我一直在读《爱尔兰时报》,尽管我并不在乎,还是不断怀疑这是不是一种罪过。只要特丽莎。卡莫迪在天堂不再咳嗽了,我也就不再去忏悔了。我读《爱尔兰时报》和伦敦的《时报》,它们可以告诉我国王每天在忙些什么,伊丽莎白和玛格丽特在干什么。 我还读英国女性杂志上各种关于食品的文章和对一些女性问题的答复。皮特和伊蒙夸张地学着英国人的腔调,读着那些女性问题。 皮特说:亲爱的霍普小姐,我要和一个名叫迈考弗雷的爱尔兰小伙子出去,他总是在我身上乱摸,他的那个东西还抵到我的肚脐上。我万分紧张,不知道如何是好。你急盼回复的,璐璐。史密斯小姐,约克郡。 伊蒙说:亲爱的璐璐,假如这个迈考弗雷那么高,以至于他的家伙都抵到了你的肚脐上,那我还是建议你找个矮些的吧,让他那个家伙能塞进你的大腿中间。相信你能在约克郡找到一个体面的小个子。 亲爱的霍普小姐,我十三岁了,长着黑头发。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我不能跟任何人讲,甚至也不能跟我的母亲讲。我每隔几个星期都要流血,你应该知道在哪儿,我很害怕被人发现。阿格尼斯。特丽普小姐,丹佛市。 亲爱的阿格尼斯,你应该得到祝贺,你现在已经是个女人了,可以烫发了,因为你有了月经。不要怕你的月经,所有的英国女人都有。它们是上帝的礼物,让我们洗涤罪过,让我们能为帝国生下强壮的孩子,让他们成为士兵,不让爱尔兰人越雷池半步。在这个世界上的一些地方,有月经的女人被认为是不洁的,但我们英国十分珍爱有月经的女人,啊,我们真的珍爱。 春季,新来了个跑腿男孩,我便回到办公室。皮特和伊蒙都要漂洋过海去英国。皮特厌倦了利默里克,没有姑娘,你只能被迫跟自己干,手淫,这就是我们曾在利默里克干过的一切。又新来了一些男孩。因为手脚麻利,我得到了提升,工作也轻便了。迈考弗雷先生开车在外面送货的时候,我的工作就干完了。工作之余,我便读英国的、爱尔兰的和美国的杂志、报纸。我日日夜夜魂牵梦萦着美国。 小马拉奇去了英国,在一家有钱人创办的天主教男童寄宿学校工作。他总是喜笑颜开地到处走,好像他跟那个学校里的男孩都平起平坐似的。谁都明白,当你在一家英国人的寄宿学校里工作时,你就应该低着脑袋,蹑手蹑脚地走,像个正儿八经的爱尔兰仆人。他们因此解雇了他。小马拉奇对他们说,他们只配亲他那爱尔兰人的高贵屁股。他们说,你的言行举止就是这么低级。后来他在考文垂的一家煤气厂找到工作,像帕。基廷姨父那样往炉子里铲煤,一边铲煤,一边等着去美国投奔我。 到美国去! 我告别了十七岁、十八岁,眼看就满十九岁了,仍然在伊森斯工作着,仍然在为菲奴肯太太写恐吓信。她说她要不久于人世了,为她的灵魂做的弥撒越多,她就感到越舒服。她把钱装进一些信封,然后派我去城里各地的教堂,敲开牧师们的门,一一递上这些信封,要求他们为她做弥撒。她想让所有教堂的牧师都为她祷告,就是耶稣会教堂的牧师不行。她说:他们没有用,光有脑袋,没有心灵,他们应该用拉丁语把这句话写在门上。我不会给他们一个便士,你给耶稣会的每一个便士,最后都跑到一本荒唐的书或一瓶葡萄酒那里去了。 她把钱送出去,希望牧师们在弥撒上为她祷告,但是她从来都不晓得人家会不会照办。既然如此,在我正需要钱去美国的时候,何苦把这些钱全交给牧师呢?要是我给自己留下几镑,存进邮局的账户里,谁会知道呢?反正我是一个罪人,又好久没忏悔啦。在菲奴肯太太死后,要是我为她祷告,为她的灵魂点上一支蜡烛,上帝难道会拒绝吗? 还有一个月,我就满十九岁了,我所需要的,就是为路费添上几英镑,再在口袋里留上几英镑,好在美国落脚用。 在我十九岁生日前一天,星期五晚上,菲奴肯太太派我去买雪利酒。等我返回时,她已经死在椅子里,眼睛大张着,钱包也在地上大张着。我不敢看她,但我忍不住拿了一卷钱,有七英镑。我拿起楼上那个箱子的钥匙,从箱子里的一百英镑里拿走了四十英镑,还带走了账本。这些和邮局里的存款加起来,足够我去美国了。我拿上那瓶雪利酒走了出去,免得浪费。 我在香农河边的码头附近找了个干燥的地方,坐下来,呷着菲奴肯太太的雪利酒。阿吉姨妈的名字也在账本里,她欠了九英镑,这可能是她很久以前给我买衣服的那笔钱吧,但是现在,她再也不必还了,因为我把账本抛进了河里。我很遗憾,不能告诉阿吉姨妈是我替她省下那九英镑的。我很抱歉,我曾给那些住在利默里克巷子里的穷人写恐吓信,那都是自己人。不过账本已经不在了,没人知道她们欠下的账了,她们不必再还剩下的钱了。我真希望能对她们说:我是你们的罗宾汉。 我又呷了一口雪利酒,决定拿出一两英镑,为菲奴肯太太的灵魂做一次弥撒。她的账本安详地在香农河上漂流着,漂向大西洋,我知道,不久之后,我也将追随它而去。 奥瑞丹旅行社的人说,不可能坐飞机去美国,除非我先去伦敦,但这要花一大笔钱。但他可以把我送上一艘名为“爱尔兰橡树”的轮船,这艘船几个星期后就从科克启航。他说:要在海上航行九天,不过九月和十月是一年里最适合航行的时候,共有十三位旅客,你自己一个舱室,伙食不错,你可以好好休息几天。不过这要花费五十五英镑,你有这笔钱吗? 我有。 我告诉妈妈几个星期后我就要走了,她哭了。迈克尔问:有一天我们都会去吗? 我们都会去。 阿非问:你能送给我一顶牛仔帽,和那种扔出去又能回来的东西吗? 迈克尔告诉他,那叫回飞镖,只有去澳大利亚才能弄到那种东西,在美国是弄不到的。 阿非说在美国能弄到,是的,能弄到。他们为美国、澳大利亚和回飞镖争执起来,直到妈妈说:看在老天分上,恁们的哥哥就要离开我们了,可恁们却在这里为回飞镖打嘴仗,恁们能消停一会儿吗? 妈妈说在我走的前一天晚上,我们得搞个聚会。过去,有人去美国时,他们常搞这样的聚会。他们把这样的聚会叫做“美国守灵夜”,因为美国那么遥远,家人根本不指望此生能再见到离去的人。她说小马拉奇不能从英国赶回来,实在是太遗憾了,不过有上帝和圣母的保佑,我们早晚会在美国团聚的。 不再去上班的那些日子,我在利默里克走了走,看了看我们曾经生活过的地方:风车街、哈特斯汤吉街、罗登巷、小哈灵顿街———它其实是一条巷子。我站在那里看着特丽莎。卡莫迪家的房子,直到她母亲出来问:你想干什么?我去圣帕特里克墓地,在奥里弗和尤金的坟前坐了一会儿,然后来到对面的圣劳伦斯公墓,那是埋葬特丽莎的地方。不论我走到哪里,都能听见这些死去的人的声音,不知道他们能不能随我远渡大西洋。 我想把利默里克的景象深深地印在脑海里,也许我永远不会再回来了。我坐在圣约瑟教堂和至圣救主会教堂里,提醒自己好好看一眼,可能再也看不到这些了。我来到亨利街向圣弗兰西斯告别,虽然我相信在美国也能和他说话。 现在这几天,我又不想去美国了,我很想去奥瑞丹旅行社,把我的五十五英镑要回来。我可以等到二十一岁,跟小马拉奇一起去美国,这样在纽约我就不会孤身一人了。我有些奇怪的感觉,同妈妈和弟弟们一起坐在炉边的时候,有时我感觉泪水在涌动,这种脆弱让我很难为情。起初,妈妈还在笑,对我说:你的眼睛快赶上尿泡了。但当迈克尔说:我们都要去美国喽,爸爸也要到那儿喽,小马拉奇也要到那儿喽,我们都要到那儿团聚喽!她也开始流泪了。我们四个人坐在那里,像泪流不止的受气包。 妈妈说这是我们第一次搞聚会,但搞这样的聚会,真是让人感伤,眼看着孩子一个接一个地走了,小马拉奇去了英国,弗兰克又要去美国。她从照看斯里尼先生的薪水里省下几个先令,买了面包、火腿、猪肉冻、奶酪、柠檬水和几瓶黑啤酒。帕。基廷姨父也带来了黑啤酒、威士忌和一点阿吉姨妈喜欢的雪利酒。阿吉姨妈带来一块自己烤的蛋糕,上面嵌着葡萄干。修道院长拿来六瓶黑啤酒,他说:好吧,弗兰基,我只要有一两瓶喝着唱歌就行,剩下的恁就只管喝吧。 他唱起“拉什恩之路”。他握着酒瓶,闭着眼睛,歌声犹如一阵高声的哀号。歌词毫无意义,但泪水却从他那闭着的双眼不断渗出,让人百思不解。阿非在耳旁问我:这歌什么意思也没有,怎么会让他哭出来呢? 我也不知道。 修道院长唱完歌,睁开眼睛,擦着脸颊告诉我们,这是一首悲伤的歌曲,讲的是一个爱尔兰男孩去了美国,中了匪帮的子弹,牧师还来不及赶到,他就死了。他告诉我,要是牧师不在你跟前的话,千万不要中子弹。 帕姨父说,这是他听过的最悲伤的歌曲,我们是不是可以唱些活跃气氛的。他鼓动妈妈唱,她却推托:啊,不,帕,我没力气。 来吧,安琪拉,来吧。现在来一首,一首,就只唱一首。 好吧,那我试试。 我们都随着她那伤感的歌声,一同唱起来: 母爱是一种赐福, 无论你浪迹何方, 趁她健在好好珍惜, 不然将是思念的惆怅。 帕姨父说一首不如一首,我们完全把今夜变成守灵夜了,应该有人唱首歌,活跃气氛,要不只能伤心地喝闷酒了。 啊,上帝,阿吉姨妈说,我忘了,这个时候外面有月食。 我们都站到巷子里,望着月亮渐渐消失在一团黑影后面。帕姨父说:你到美国去,这是一个好兆头,弗兰基。 不,阿吉姨妈说,这是个坏兆头。我在报纸上看过,一发生月食,就表示世界末日要到了。 哼,世界末日个屁,帕姨父说,这是弗兰基。迈考特的开始。几年后,他会穿着一身崭新的西装回来的,跟任何一个美国佬一样胖乎乎的,胳膊上挎着一个牙齿洁白的漂亮妞儿。 妈妈道:啊,不,帕,啊,不。他们把她扶到屋里,给她灌了一口来自西班牙的雪利酒,让她镇定下来。 “爱尔兰橡树”从科克启航的时候,天色已晚,它经过金赛尔和克利尔海角,到达米岑海岬时,天已经黑了,灯光开始闪烁。这是我最后一眼看爱尔兰了,天晓得我得多久后才能重返故土? 当然,我本该留下来,参加邮局的考试,一步步向上爬的。那样我就可以挣到足够的钱,供迈克尔和阿非吃饱穿暖去上学,我们可以从巷子里搬出来,到街上甚至更气派的街区找一幢有花园的房子住下来。我是应该参加考试的,那样妈妈就再也不必去给斯里尼先生或别的什么人倒便盆了。 现在已经太迟了,我已经上路,爱尔兰在夜色中远去了。真是够蠢的,我站在甲板上,却频频回首,想着我的家人和利默里克,想着身在英国的小马拉奇和父亲。更愚蠢的是,罗迪。迈克考雷从容赴死的那首歌,以及妈妈喘着气和躺在床上干咳的克劳海西先生一起唱的那首“啊,凯里舞会的那些日子”,也开始在我的脑海回响。此刻,我真想回到爱尔兰,至少我还有妈妈和弟弟们,有阿吉姨妈,虽然她对我并不算好,有帕姨父,是他请我喝了人生的第一杯啤酒。我的眼睛快赶上尿泡了,一位牧师正站在旁边的甲板上,好奇地看着我。 他是个利默里克人,但在洛杉矶待过几年,说话带有美国口音。他知道离开爱尔兰是种什么心情,他经历过,而且永远难忘。当你住在洛杉矶,每天进进出出都有阳光和棕榈树相伴时,你却偏偏想问上帝,能不能给你一天利默里克那种细雨蒙蒙的日子。 这位牧师挨着我坐在大副的桌子边,大副告诉我们航船的目的地改了,不是开往纽约,而是开往蒙特利尔。 船刚刚开出去三天,目的地又改了,还是开往纽约。 三位美国乘客抱怨:该死的爱尔兰人,他们就不能可靠一点吗? 在即将驶进纽约港的前一天,目的地再次改变了。我们要去哈得逊河上游一个叫奥尔巴尼的地方。 美国乘客们说:奥尔巴尼?该死的奥尔巴尼?我们干吗要坐爱尔兰这艘***老爷船啊? 牧师叫我别理会,并不是所有的美国人都是这个样子。 拂晓时,我们驶进纽约港,我站在甲板上,以为自己置身于电影中,而它就要结束了,利瑞克电影院里的灯光即将亮起。牧师想指一些东西介绍给我看,但大可不必,我可以一一辨认出哪是自由女神像,哪是爱丽丝岛,哪是帝国大厦,哪是克莱斯勒大厦,哪是布鲁克林大桥。成千上万的轿车在路上飞奔,阳光把所有的东西变得金晃晃的。有钱的美国人身穿燕尾服,戴着高高的礼帽,系着白色的领带,他们一定是要回家,和牙齿洁白的漂亮娘们儿睡觉去,其他人则去温暖舒适的办公室上班,没人关心这个世界。 美国乘客正在和船长以及一名刚从拖船爬到船上的男子争吵:为什么我们不能从这儿下去?为什么我们非要走上一段该死的路,去***奥尔巴尼? 那名男子说:因为你们是这艘船上的乘客,而船长就是船长,未经许可,不能让你们上岸。 噢,是的。啊,这是一个自由的国家,我们是美国公民。 是真的吗?好吧,你这是在爱尔兰的船上,和一个爱尔兰的船长在一起,你只能服从他该死的命令,要不你们就游上岸。 他爬下梯子,拖船突突突地开走了。我们驶进哈得逊河,经过曼哈顿,从乔治。华盛顿大桥下穿过,又从几百艘“自由”号舰艇旁驶过,它们曾在战争中作过贡献,如今停泊在这里,已经锈迹斑斑了。 船长宣布,因为海潮,我们要在对岸一个叫普吉普赛的地方抛锚过夜。牧师为我拼出这个名字,他说这是一个印度名字,那些美国人骂,***普吉普赛。 天黑后,一艘小船噗噗噗地开到我们的船边,一个爱尔兰口音喊道:喂,那儿,天呀,我看见了爱尔兰的国旗,我真看到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喂,那儿。 他邀请大副去岸上喝一杯,让他再带上一个朋友。他说:你,神父,也一样,带上一个朋友。 牧师邀请了我,我们和大副、通讯官一起顺着梯子爬到小船上。小船上的这个人说他叫蒂姆。鲍伊尔,是从梅奥县来的。上帝保佑我们,我们停靠的正是时候,因为这里有个小聚会,我们都被邀请了。他领着我们来到一幢门前有草坪的房子,这里有喷泉,三只粉红色的小鸟单腿立于水池中。在一间叫起居室的房间里有五个女人,这五个女人梳着直直的头发,穿着纤尘不染的礼服,手里拿着酒杯。她们友善地微笑着,牙齿完美无缺。其中一个女人说:快进来吧,去(聚)会刚刚开始。 去会,她们就是这样说话的,我猜,要不了几年我也会这样说话的。 蒂姆。鲍伊尔告诉我们,她们的丈夫夜里出去打鹿这会儿,这些姑娘正好有点时间。一个叫蓓蒂的女人说:是啦,他们都是一起打过仗的伙伴。战争结束差不多有五年了,他们还是念念不忘,所以每个周末去射杀动物,喝“莱茵黄金”酒,直到他们的眼睛看不见了才算完。该死的战争,原谅我说这种话,圣佛(神父)。 牧师对我小声嘀咕:这些都是坏女人,我们不能在这儿久留。 这些坏女人问我:想喝点什么?我们什么都有。你叫什么,亲爱的? 弗兰克。迈考特。 好名字,那么你就喝一点吧。所有的爱尔兰人都能喝一点。你喜欢啤酒吗? 是的,谢谢。 哎哟,这么有礼貌。我喜欢爱尔兰人,我祖母就是半个爱尔兰人,所以我也成了半个……应该是四分之一个爱尔兰人吧?我不道(不知道)。我叫弗瑞达,来,给你啤酒,亲爱的。 牧师坐在沙发的一边,她们把这沙发叫做睡椅,有两个女人在跟他说话。蓓蒂问大副想不想看看这幢房子,他说:啊,我想,因为我们爱尔兰可没有这样的房子。另一个女人告诉通讯官,他应该去看看她们花园里的花草,美得让你不敢相信。弗瑞达问我身体是不是没事,我说没事,但还是得麻烦她告诉我,厕所在哪儿。 什么? 厕所。 噢,你是说洗手间啊。来,就从这儿走,小甜心,在大厅里。 谢谢。 她推门走进去,打开灯,吻着我的脸颊,对我耳语说,要是我需要什么的话,她就在外面等着。 我站在马桶前源源不断地喷射,心想,这种时候我能需要什么呢?美国都这样吗?在撒尿的时候,有女人在外面等你? 撒完尿,我冲了马桶,来到外面。她拉着我的手,把我领进一间卧室,丢下酒杯,锁上门,然后把我推倒在床上,开始摸索我的下身:该死的扣子,你们爱尔兰就没有拉链吗?她拽出我那兴奋的家什,随即爬到我的身体上。天啊,我上了天堂。外面有人敲门,是牧师,“弗兰克你在里面吗?”弗瑞达把一根手指竖在唇边,她的眼睛都要翻到天上去啦。“弗兰克你在里面吗?”啊,神父,你就不能自己去转转吗?啊,上帝,啊,特丽莎,你看我在干什么?就算教皇亲自来敲门,就算红衣主教团在窗户上围观,我也照样不尿他们。她瘫倒在我的身上,说我太棒了,问我是否考虑过在普吉普赛定居。 弗瑞达告诉牧师,去了洗手间后,我有点头晕,这在旅途上是经常的事,何况我又喝了“莱茵黄金”这种没喝过的啤酒,她相信爱尔兰没有这种酒。我看出牧师并不相信她的话,我的脸止不住地发烧。他已经记下我母亲的姓名和住址,我很怕他会给她写信,说你的好儿子在普吉普赛的一间卧室里,同一个女人胡闹着度过来美国的第一夜,这个女人的丈夫曾参加过二战,现在在外面打鹿,放松自己。对那些曾为国效力的男人们来说,这可不大公平啊。 大副和通讯官参观完房子和花园回来了,他们都不看牧师。这些女人说我们一定是饿了,便进了厨房。我们都在起居室里坐着,一言不发,听着那些女人在厨房里嘀嘀咕咕,哈哈大笑。牧师再次对我耳语:坏女人,坏女人,罪恶的时刻。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这些坏女人把三明治端出来,又倒了些啤酒。等我们都吃完,她们放上了弗兰克。西纳塔的唱片,问我们有没有人想跳上一曲。没有人搭碴儿,有牧师在场,谁敢主动起身与这些坏女人跳舞呢。于是,这几个女人一起跳起来,边跳边笑,好像她们都有个小秘密似的。蒂姆。鲍伊尔喝了威士忌,躺在角落里睡着了,弗瑞达将他喊醒,叫他送我们回船上去。在我们离开的时候,弗瑞达向我俯过身,好像要吻我的脸颊,牧师却极为严厉地说了一声晚安,结果没人再敢和她们握手。我们走上街道,向河岸走去的时候,听见那几个女人又在大笑,银铃般的笑声在夜空中显得格外清脆。 我们爬上梯子,蒂姆在他的小船上冲我们喊:小心点爬梯子啊。啊,男孩们,啊,男孩们,这难道不是个令人难忘的夜晚吗?晚安,男孩们,晚安,神父。 我们目送着他的小船,直到它消失在普吉普赛岸边的一片黑暗中。牧师说了一声晚安,就到下面的舱室里去了,大副也跟着他下去了。 我和通讯官一起伫立在甲板上,望着美国夜色中那闪闪烁烁的灯光。他说:我的上帝呀,真是个美丽的夜晚啊,弗兰克,这难道不是个伟大的国家吗? 是的,就是这里了。(全文完)天天读书网(www.book.d78i.com)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