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妓女,她是你的妻子。你没有能够拯救她,这不是你的过错,就好象你无法拯救博里纳日人一样。要反对禁9个文明,一个人是无能为力的。""对,克里斯廷是我的妻子。我年轻的时候,对我弟弟泰奥讲过:'如果我娶不到一个好妻子,那末我就找个坏的。一个坏妻子总比没有妻子要好呀。"一阵稍微紧张的沉默,婚姻这个话题,他们以前没有谈到过。"克里斯廷的事情只有一点使我感到痛惜,"玛戈特说,"但愿我能得到你那两年的爱情就好了。"他放弃了拒绝她的爱情的打算,而接受了它。"我年轻的时候,玛戈特,"他说,"总以为事情都得碰机会、碰巧或讲不出所以然的误会。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开始看到了更深的动因。听天由命的想法使人要花一段很长的时间才能找到光明,这是大多数人的艰难历程。""就象我在找你。"他们走到一所织工屋舍的矮门前。文森特热情地握着她的手。她报以一个那般甜蜜而顺认的微笑,使他感到困惑不解,为什么这些年来,命运一定要把爱情与他隔绝呢。他们走进茅舍。夏季已经过去,进入了秋季,白天渐渐短了。织布机上悬着一盏灯。机上织着一匹红布。织工和他的妻子在理线,墨黑的、背光弯着身子的人影,被布的红色衬托出来,给织布机的木架蒙上了一大片阴影。玛戈特和文森特交换了一个心领神会的微笑;他已经教会她在丑陋的地方捕捉潜藏着的美之本领。十一月,落叶时节,树上的叶子在几天内全凋落地上之际,全纽南都在谈论文森特和玛戈特了。村里的人喜欢玛戈特,害怕和不信任文森特。玛戈特的母亲和四个姊妹,力图破坏这种来往,但她坚持认为这不过是友谊,一起在田野里散散步又何妨呢?贝格曼家知道,文森特是一个到处为家的人,深信他迟早会离去的。她们并不太担心。村里的人倒很多虚,他们一再地讲,这个可疑的几·高家的男子不会干出啥好事来的,如果贝格曼家不把她们的女儿从他手里抢出来,她们就会后悔莫及。文森特怎么也无法理解,为什么镇上的人这样地不喜欢他。他不妨碍任何人,也不伤害任何人。他没有意识到在这个安谧的小村子里——几百年来风俗习惯毫无变化——他画下了一幅多么奇怪的图画。他一直到发觉他们把他看作一个二流子时,才放弃了想讨他们喜欢的希望。迪思·凡·登·贝克,一个小店老板,有一天当文森特经过店门口的时候,向他招呼,替全村提出了挑战。"已经秋天了,好天气已经完了,啊?"他问。"是的。""大家猜想你很快就要去工作了吧,啊?"文森特把背上的画架移到一个比较舒服的位置上。"对,我正到荒原上去。""不,我说的是工作,"贝克说,"你一年到头做的真正的工作。""绘画就是我的工作,"文森特安详地回答。"人们说的工作,是指你能取得酬报的职业。""到田野里去,就象你现在所看见的,就是我的职业,凡·登·贝克先生,就象你做买卖一样。""对,可是我在出售货物啊!你做东西出售吗?"村里与他交谈过的每一个人,都曾经提出过这个同样的问题。他逐渐对此感到万分恶心。"有朝一日我会卖的。我弟弟是画商,他买下。""你应该去干活,先生。这样东荡西逛对你没有什么好处。一个人会老的,到那个时候他什么也没有。""东荡西逛?我干活的时间比你营业的时间多一倍呢。"把它叫做干活吗?坐坐涂涂?那不过是孩子们的游戏。开店,种地,那才是一个人的真正的工作。你年纪已经不小了,不应该再糟蹋光阴。"文森特知道,迪恩·凡·登·贝克不过是传达了村里的舆论,在乡下人的脑子里,艺术家和劳动者这两个字眼,是互相排斥的。他不想计较别人的想法,他在街上从他们身旁经过时,不再朝他们看一眼。他们对他的不信任到达顶点时,发生了一极意外的事情,使他获得了人们的好感。安娜·科妮莉妮在黑尔蒙德下火车的时候,跌断了一条腿。她马上被送回家来。医生担心她有生命危险,但没有对家里人提起。文森特不假思索地把他的绘画扔在一旁。他在博里纳日的经验使他成了一名极好的护土。医生望着他护理了半小时后。说:"你比一个妇女还要好;你母亲会得到十全十美的护理。"纽南的人们,在厌恶的时刻里是那么地无情,但在危难的时刻里却是那么地仁慈,他们带着好吃的食品、书籍和安慰来到牧师住宅。他们万分惊奇地盯着文森特看,他不搬动母亲就换好了床单,替她揩身,喂她吃饭,照料她腿上的夹板。两星期后,全村改变了对他的看法。他们来访的时候,他用他们的语言与他们交谈。他们讨论避免褥疮的方法、病人该吃些什么食物和房间应该保暖等等。这般地跟他交谈,了解他,他们从而得出结论,他毕竟也是一个人。当他的母亲感到好了一点后,他才能够每天外出画一会儿画,他们微笑地称名道姓招呼他。他从镇上穿过的时候,不再感觉到一家接一家的帘子从底下卷起一条缝。玛戈特一直在他的身边,她是唯一对他的温柔毫不惊奇的人。一天,他们在病人的房间里消声地谈话,文森特偶而提起:"许多问题的关键,在于具有人体的完整知识,但是要学到这点知识,非花钱不可。有一本十分好的书,叫《艺术解剖学》,是约翰·马歇尔写的,但那本书很贵。""你没有钱买吗?""没有,要等我卖掉了画才有钱。""文森特,要是你允许我借点给你,我该多高兴。你知道,我有固定的进款,我从来不晓得怎样花钱。""谢谢你的好意,玛戈特,但我不能。"她没有坚持她的意思,但几星期后,她递给他一个从海牙寄来的包裹。"是什么?"他问。"打开看看吧。"绳子上有一张小卡片。包裹里是马歇尔的书;卡片上写管恭祝你今年的生日是一生中最快乐的生日。"但不是我的生日呀!"他叫道。"对,"玛戈特笑道,"是我的!我的四十岁生日,文森特。你给我的礼物是我的新生。千万收下,亲爱的。今天我是那么高兴,我也要你高兴。"凡高传——第四章第二部分(二)他们在花园中他的工作室里。周围没有人,只有维莱米思和母亲坐在住房里。是黄昏的时刻,夕阳在粉白的墙上投下一小片光。文森特轻轻抚摸着书,除了泰奥之外,有人这样高兴地帮助他,这还是第一次碰到。他把书扔在床上,拥抱玛戈特。她的眼睛里饱含爱他的情泪。在过去的几个月中,他们在田野里只能稍许表示爱情,因为害怕被人看到。玛戈特一直是那么诚挚、那么心甘情愿地接受他的爱抚。他离开克里斯廷到现在,已经有五个月了,他担心对自己过于信任了。他不想伤害玛戈特或她的爱情。在她吻他的时候,他注视着她的温柔的棕色眼睛。她对他微笑,然后闭上眼睛,稍稍张开樱唇接受他的亲吻。他们紧紧搂抱,他们的躯体从头到脚粘合在一起。床离他们只有一步之遥。他们一起坐下。在那紧紧的拥抱中,谁都忘却了那些没有爱情的岁月,在那些日子里,他们的生活是如此地枯燥乏昧。夕阳西下,墙上的一方光亮没有了。马厩沐浴在一片醉人的昏暗中。玛戈特抚摸文森特的脸,喉咙里发出表示爱情的奇妙声响。文森特感到自己坠入了一个深渊,必须猛然回头。他挣开玛戈特的拥抱,跳了起来。他往画架走去,把一张刚才画的纸揉掉。一片寂静。过了片刻,玛戈特开口,冷静而简单。"如果你想,你就可以,亲爱的,"她说。"为什么?"他问,没有转过身来。"因为我爱你。""那样不好。""我早已告诉过你,文森特,帝王做不了错事!"他一只腿跪在地上。她的头靠在枕上。他又一次注意到她的嘴右边的一直延到下巴的那根线条,亲吻着它。他亲吻她的过细的鼻梁和过大的鼻孔,遍吻她的年轻了十年的脸。在昏暗中,双臂钩住他的颈项,期待地躺着,她又显得是个美丽的姑娘,在二十妙龄的时候,她大概是美丽的。"我也爱你,玛戈特,"他说,"我从前不知道,现在可明白了。""你讲得真甜,亲爱的。"她的声音温雅,梦幻似的,"我知道你有点喜欢我。我整个身心爱你。这使我感到心满意足。"他不象爱厄休拉和凯那样地爱她。他甚至不象爱克里斯廷那样地爱她。这个女人如此顺从地躺在他的怀抱中,使他产生了一种十分可亲的感觉。他明白,那个爱情几乎包括了一切的人与人的关系。当他想到自己对世界上唯一的无限爱他的女人竟如此冷漠,不由得心里难过起来,他想起了由于厄休拉和凯没有回答他的爱情而经受的痛苦。他尊重玛戈特对他的深情,然而他说不出任何理由地发觉这种爱情有点不是味儿。跪在暗马房的木地板上,手臂枕着那个爱他——就象他爱厄体技和凯那样——的女人的头,他终于领悟了那两个女人抛弃他的道理。"玛戈特,"他说,"我的生活是可怜的,但将会十分幸福,如果你能和我共同生活的话。""我要和你共同生活,亲爱的。""我们可以就住在这儿纽南。或者婚后你更愿意到别的地方去吗?"她的头亲密地擦擦他的臂。"路得曾经说过什么?'汝往何处,吾亦随往。"第二天早晨,当他们俩向各自的家庭披露他们的决定时,无法防止的一场暴风雨发生了。对凡·高家说来,问题仅仅是金钱。在靠泰奥瞻养之际,他怎么还能娶妻呢?"首先你必须挣钱,摆平生活,然后才能结婚,"他的父亲说。"如果我径直地与我的手艺这一明白不过的事实进行搏斗来谋生的话,"文森特回答,"到一定的时候,就能挣钱。""那末你应该在一定的时候结婚。但不是现在!"牧师住宅内的骚动,与隔壁全是女人的屋里的骚动相比起来,不过是一阵小小的风波。有着五个姊妹,而且全未出嫁,贝格曼家就能站在坚固的阵地上对付全世界。玛戈特的婚姻对全村提供了一个活生生的证明;其余四个姑娘亦将在婚姻上失败。贝格曼太太认为,让她的四个女儿不遭受更多的不幸,比之让其中之一取得幸福要好得多。那天玛戈特没有陪他到纽工的家去。下午报晚的时候,她来到工作室。她的双眼红肿,她比以前更显得老于四十岁。她使劲地紧抱着他好一会儿。"她们整天吓人地毒骂你,"她说,"我从来不知道一个男人做了那么多的坏事还能依然活着。""你应该料想到的。""我料想到的。但我没有想到她们会这样恶毒地攻击你。'他轻柔地拥抱她,亲吻她的面颊。"让我来对付她们,"他说,"晚饭后我来。或许我能使她们相信我不是那么可怕的人。"他的脚一踏进贝格曼的家,就立刻晓得是进入了一个奇怪的陌生的地方。六个妇女所制造出来的气氛中,有着不祥的征兆,这种气氛从来没有被男性的声音和脚步打破过。她们引他走进会客室。房间阴冷,一股毒气。这房间已经空关了好几个月。文森特知道那四个姊妹的名字,但他从来没有费功夫去把名字和面孔对起来。她们都象是玛戈特的漫画。主持家政的大姊,承担了盘问的重任。"玛戈特告诉我们,你希望娶她。冒昧地请问,你在海牙的妻子情况如何?"文森特把克里斯廷作了一番解释。会客室里的气氛更冷了几度。"你几岁了,凡·高先生?""三十一。""玛戈特没有对你说她是……""我知道玛戈特的年龄。""冒昧地请问,你挣多少钱?""我有一百五十法郎一个月。""这笔收入的来源是什么?""我弟弟寄给我的。""你意思是说你弟弟瞻养你罗?""不。他付我月薪。作为交换,他得到我画的一切。""他卖去了多少张你的画?""我实在说不上来。""好,我能说。令尊告诉我,他一张也没有卖掉过你的画。""以后他会卖掉的。这些画会给他带来比现在多几倍的钱。""少说点,那也是要打问号的。还是谈谈事实吧。"文森特端详这位姊姊的冷酷、难看的脸容。他不可能从那个地方得到同情。"如果你一钱不挣,"她继续说,"请允许我问一下,你怎样养活妻子呢?""我弟弟敢于在我身上每月投一百五十法郎的赌注;那是他的事,与你无关。对我来说,那始终是一笔薪水。我是十分努力工作来挣得这笔薪水的。玛戈特和我能够靠这笔薪水过活,只要我们妥善地安排。""可是,我们不必那样!"玛戈特嚷道。"我有的是钱养活自己。""安静,玛戈特!"大姊命令道。"记住,玛戈特,"她的母亲说,"如果你竟敢做出站辱家门的事情,我有权停止你的送款!"文森特微笑。"跟我结婚是耻辱吗?"他问。"我们对你了解得很少,凡·高先生,可是这很少的一点情况却又是很不幸的。你当画家有几年了?""三年。""你还没有取得成功。还要多少年才能成功呢?""我不知道。""在你从事绘画之前,你做过什么呢?""画商、教师、书商、神学生和福音传道者。""都失败了吗?""我放弃了。""为什么。""我不适宜干那些名堂。""多少时候以后,你将放弃绘画呢?""他永远不会放弃!"玛戈特叫道。"在我看来,凡·高先生,"大姊姊说,"你要娶玛戈特是太冒失了。你不可救药地被社会所抛弃,既不名一文,又无能挣一个子儿,无法坚持任何一种职业,就象二流子和流浪汉似地东荡西游。我们怎么敢把我们的姊妹嫁给你呢?"文森特摸索烟斗,又放了回去。"玛戈特爱我,我爱她。我能使她幸福。我们在这儿再住年把,然后到外国去。她从我这儿得到的将永远是照料和爱情。""你会遗弃她!"别的一个姊妹叫道,她的声音更尖。"为了某一个坏女人,就象海牙的那一个,你就会厌倦她,抛弃地!""你就是为了她的钱才想娶她!"另一个说。"但你得不到的,"第三个宣告。"妈妈要把这笔钱放回到产权中去。"眼泪涌出了冯戈特的眼眶。文森特站起身来。他认识到在这些雌老虎身上浪费时间是白费的。他只需在埃因霍温与玛戈特结婚,然后立刻赴巴黎。他现在还不想离开布拉邦特,画还没有完成。但一想到让马龙特单独留在那班变态女人的家中,不由得一阵战栗。接下去的几天中,玛戈特很难受。第一场雪降落了,文森特只能待在工作室里作画。贝格曼家不允许玛戈特来看他。从早晨起床起,直到佯装要睡觉而得到允许时止,她无时无刻不被逼倾听对文森特的无休止的攻汗。她和她的一家一起生活了四十年;她认识文森特不过几个月。她憎恨她的姊妹,因为她清楚,是她们毁掉了她的一生。但是憎恨是爱的一种更为含糊的形式,有时候,它繁殖起一种离奇的责任感。"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你不跟我一起远走高飞呢,"文森特告诉她,"或者至少就在这儿跟我结婚,不管她们同意不同意。""她们不让我。""你的母亲?""我的姊妹。妈妈不过坐在后面表示赞同而已。""你姊妹们说的话那么要紧吗?""我告诉过你,我年轻的时候,差不多爱上了一个男孩,还记得吗?""记得。""她们阻止了我。我的姊妹。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一生中,她们老是阻止我所要做的事情。我决定探访城里的亲戚,她们不让我去。我想读书,她们不允许家里有本好一点的书。每次我邀请一个男人到我们家来,她们就在他离去后把他说得一无是处,这样就能使我不再见到他。我一直想干点什么;当一名护士,或学习音乐。就是不可能,我一定要跟她们想得一样,完全按照她们的样子生活.""那现在呢?""现在她们不让我嫁给你。"新近获得的大部分生命力,从她的声音和姿态中消失了。她的嘴唇干裂,双眼底下的微细的肉色雀斑又显露出来。"别担心她们,玛戈特。我们结婚,事情不就完了。我的弟弟一直建议我上巴黎去。我们可以在那儿住。"她没有回答。她坐在床沿上,呆望着木地板。她的双肩坍削成新月形。他坐在她的身旁,握着她的手。"她们不答应,你就害怕嫁给我吗?""不。"她的声音里没有力量或信心,"我将自尽,文森特,如果她们把我从你手里抢去的话。我受不了。在爱上了你后,再也受不了。我将自尽,完了。""不需要让她们知道。先结婚,以后再告诉她们。""我无法违背她们的主意。她们人数太多了。我无法跟她们所有的人斗。""哦,别操心斗不斗的。只要嫁给我,不就完了。""没有完。不过是开了个头。你不了解我的姊妹。""我不想了解!不过今晚我再来试一试吧。"他一踏进会客室,就知道又是徒劳的。他已经忘记了这地方的令人心寒的空气。"我们都已听说过这些了,凡·高先生,"妹姊说,"这说服不了我们,也打动不了我们。对这件事,我们已经拿定主意。我们要看到玛戈特幸福,而不要她抛弃她的生活。我们已经商量好,两年以后,你还想结婚的话,就收回我们的反对。""两年!"文森特说。"我不会在这儿再呆上两年了。"玛戈特安详地说。"你要上哪儿?""我死了。如果你们不让我嫁给他,我就自尽。"在一阵"你竟敢说这种活!"和"你们看,他给了她什么样的影响啊!"的叫喊声中,文森特偷偷溜走了。他毫无办法。许多年来,玛戈特在精神上的失调,显露其影响了。她精神不健康,身体也不健康。在五个下定决心的女人的正面强攻下,她的精神一天天地消沉下去。一个二十岁的姑娘也许能杀开一条血路而不负伤,但玛戈特四面受敌,将被打得遍体鳞伤。她的脸上起了皱纹,旧时的忧愁神情又在眼中显露,皮肤开始苍白和粗糙起来。她的嘴右边的拥根线条加深了。文森特对冯戈特的柔情随着她的美一起蒸发了。他从来没有真正地爱过她,或想娶她,现在他比以前更不需要她了。他对自己的冷淡感到羞愧;这促使他的求爱更为热烈了。他不知道她是否预卜到他的真正感情。"你爱她们比爱我更深吗,玛戈特?"有一天,她设法馆进他的工作室待一会儿。他问。她向他投去吃惊和责备的眼光。"噢,文森特。""那末你为什么愿意放弃我呢?"她象一个玩累了的孩子,蜷缩在他的怀里。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出来。"要是我认为你象我爱你那样地爱我,我就敢反抗整个世界。可是,你是那么少……而她们是那么多……""玛戈特,你错了,我爱你……"她把手指轻轻地按在他的嘴上。"不,亲爱的,你想……但是你不。你不必想得太坏。我要做一个最有爱情的人。""你为什么不和她们决裂,自己拿主意呢?""你讲得容易。你强壮,你能与任何人斗。但我已四十岁了……我生在纽南……我从来没有出过埃因霍温。你还不明白;亲爱的,我一生中从来没有和任何人或任何事决裂过。""是的,我知道。""如果这就是你所要的东西,文森特,我就会全力以赴地为你而斗。但这仅仅是我所要的东西,而且、这毕竟是太晚了……现在我的生活已经完了……"她的声音变成了耳语。他用食指抬起她的下巴,用拇指捏住。她的眼里满含泪水。"我亲爱的姑娘,"他说,"我最亲爱的玛戈特。我们能够白头偕老。你只要讲一句话。今晚你家里睡觉的时候,你收拾一下衣服,可以从窗口递给我,我们走到埃因霍温,搭早车去巴黎。""没有用的,亲爱的。我是她们的一部分,她们是我的一部分。但是到最后,我要怎样就怎样。""玛戈特,我看到你这样不幸,受不了。"她朝他转过脸去。泪水没有了。她微笑。"不,文森特,我幸福的。我得了我所需要的。爱你是了不起的。"他吻她,在樱唇上,他尝到了从粉颊上淌下来的眼泪的咸味。"雪已经停了,"过了片刻,她说,"明天你到田野里去画画吗?""是的,我想去。""在哪儿?下午我来找你。"第二天,他画到很晚,头上戴着皮帽,颈上紧紧地围着布工作衣。黄昏的天空,在茅舍的黑色剪影上,在红色的矮树丛的隙缝中,呈现着带金色的淡紫色。上方,苗条的黑色白杨树耸起;前景是一片枯萎的变白的绿野,一条条黑色的泥沟边,青色的干枯芦苇纵横交错。玛戈特快步穿过田野。她穿着他第一次遇见她时候的那袭白裙衫,肩上披着围巾。他注意到她双颊上的淡淡红晕。她又成了那个几星期前滋润在爱情中的神采焕发的女人。她手中拎着一个小小的针线篮。她双臂抱住他的颈项。他能够感觉到贴着他的那颗心在怦怦乱跳。他轻轻地把她的头向后推去,注视着那双棕色的明眸.眼中的哀伤神情消失了。"怎么啦?"他问,"发生了什么事片"没有,没有,"她嚷道,"那…那不过是我感到很高兴,…又和你在一起……""可是你怎么穿着这样单薄的衣服出来呢?"她等了片刻,然后开口:"文森特,不论你走得多远,我要你永远记住关于我的一件事。""什么事,玛戈特?""我爱你!永远记住我比你一生中任何一个女人更爱你。""你怎么抖得这样厉害?""没什么。我被拦住了。所以来晚了。你快画完了吧?""马上就好。""那就让我坐在你的后面,你尽管画,就象往常一样。你知道,亲爱的,我决不想给你添麻烦,妨碍你。我只要求你答应让我爱你。""好的,玛戈特。"他想不出别的话来说。"那就画吧,我亲爱的,把它画完……我们就可以一起回家。"她有点哆噱,拉拉紧围巾,说,"在你动手前,文森特,吻我一次吧。你吻我的那样子……上一次……在你的工作室里……那次我们是那么幸福地在彼此的怀抱里。"他轻柔地吻她。她拉拉好裙衫,坐在他的后面。太阳西下,冬天的短促黄昏降落在平坦的田野上。乡野暮色的宁静包裹着他们。一只瓶子叮地落地。玛戈特哑叫一声站了起来,在一阵剧烈的抽搐中倒在地上。文森特跳起来扑过去。她的双眼紧闭,脸上流露出一丝讥笑。她又发作了一阵很快的痉挛,她的身体僵硬起来,向后弯成目形,双臂弯曲。文森特向落在雪地上的瓶子弯下身去。瓶ti内残留着白色的结晶。一点气味也没有。他抱起玛戈特,疯狂地奔过田野。他离开纽南一公里左右。他担心抱她回到村子前,她会断气。快吃晚饭的时候了,人们正坐在他们的家门口。文森特从镇的尽头进来,得抱着玛戈特横穿整个村子。他奔到贝格曼家,一脚踢开门,将玛戈特放在会客室的沙发上。母亲和姊妹们奔进房来。"玛戈特服毒啦!"他叫道,"我去请医生!"他飞奔去请村里的医生,把他从晚饭桌上拖出来。"你敢肯定是番木鳖硷吗?""看上去是的。""你把她送到家里的时候,还活着?'"活着。"他们到达那儿的时候,玛戈特在躺椅上折腾。医生朝她弯下身去。"是番木鳖硷,不错,"他说,"但她为了止痛,同时吃了一些别的东西。从气味上闻起来,好象是鸦片剂。她不知道鸦片剂却起了解毒的作用。""那她能活了,医生产母亲问。"有希望。我们必须立即把她送往马得勒支。她应该得到严密的观察。""你能介绍一家在马得勒支的医院吗?""我认为进医院并不适宜。我们最好让她在精神病院里待一阵子。我知道有一家很好的精神病院。吩咐套车吧。我们必须赶上从埃因霍温开出的最后一班火车。"文森特站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一声不响。马车驾到房子的前面,医生用条毯子将冯戈特裹好,抱她出去。她的母亲和四个妹妹尾随着。文森特定在最后面。他的一家全站在牧师住宅的大门q。全村的人都聚集在贝格曼家的门前。抱着玛戈特的医生一出来,四下里立刻静了下来。他把玛戈特抱上车。女人们上车。文森特站在车旁。医生捡起经绳。玛戈特的母亲,转过身来,看到了文森特,尖声叫道:"你做下了这等好事!你杀害了我的女儿!"人人注视着文森特。医生用鞭子轻轻拍马。马车沿着大路慢慢消失。在文森特的母亲跌断腿之前,村里的人对文森特不友好,因为他们不信任他,无法理解他的生活方式。但是,他们也没有特别地厌恶他。现在,他们对他极为反感,他能感觉到他们的憎恶从四面八方包围着他。他一走近,他们便转过身去,背朝着他。没有一个人对他讲一句,或对他望一眼。他成了一个无赖。他对此毫不介意——织工和农人依然在家里把他当朋友接待——但是,当人们不再上牧师住宅来看望他的双亲时,他认识到他应该迁居了。文森特明白,最好是干脆离开布拉邦特,让他的双亲太太平平。然而,他到什么地方去呢?布拉邦特是他的家乡。他想一直住在那儿。他希望画农人和织工,他发觉唯有描绘农人和织工才是对的。他知道,那是美好不过的:冬日置身于雪中,秋天置身于黄叶中,夏令置身于成熟的作物中,春季置身于绿草丛中;那是美好不过的:常常与割草的人以及农家姑娘在一起——夏天时头上一片晴空,冬日里围炉而坐,感到一直能这样,永远将这样。在他看来,米勒的《随涛》,是最接近于创造过完美事物的人。在农民生活的粗陋中,他发现唯一真正而永恒的真实。他要在户外,现场描绘。在那儿,他得赶走成群的苍蝇,与灰尘和风沙搏斗,把油画布卷起来带着走几个小时,穿过荒原和树篱。但当他回来的时候,他知道已经与现实面对面过了,已经捕捉到了它的根本的质朴。如果他的农人画上散发出一股咸肉味、烟火气和土豆味,那也不是有害于健康的。如果田野里有成熟的谷物、乌肥和肥料的气味,那也是有益于健康的——特别对城里的人来说。他用十分简单的方式解决了问题。沿大路不远有一所天主教堂,隔壁是看守人的住屋。约翰努斯·沙夫拉特本来是个裁缝,在看管教堂之前,他一直操此职业。他的妻子阿德里安娜是一个好心肠的妇人。她租给文森特两间屋,而且高兴能为这个全村抱有反感的人做点事。沙夫拉特的房子被一个宽大的门厅一分为二:右面进口的地方,是他家的住房。左面,一间大起居室面向大路,后面有一小间。起居室成了文森特的工作室,后面作贮藏室。他睡在楼上一间凸出来的顶楼房间,半间是沙夫拉特家一直用来晾晒衣服的。另半间里有一张高床和一把椅子。晚上,文森特把衣服掼在椅上,跳上床,抽一斗烟,望着白日的余晖在夜色中消逝,然后坠入梦乡。在工作室里,他挂上自己的水彩画和粉画,男男女女的头像,他们的黑人般的朝天鼻子、凸出的颚骨和大耳朵,画得十分强调。还有织工和他们的织布机,妇女摆弄梭子,农人种土豆。他和弟弟科尔交上了朋友,他们合作做了一口食橱,收集了至少三十个不同的鸟禽、荒原上的各种苦鲜和植物、梭于、纺车、床用取暖器、农具、旧帽、木鞋、盆碟以及与农村生活有关的各种东西。他们甚至在橱内的后角里放了一株小树。他安居下来工作。他发现大多数画家所不用的褐色颜料和沥青,使他的色彩成熟丰富。他发现在紫罗兰和紫丁香色调的旁边,稍许加一点黄色,就会显得更黄。他并且领悟到孤立犹如身入囹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