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的陆军上校那样。巴尔扎克差点决定为政治而放弃文学了。他自己投入到热烈的政治热情的氛围里,而且打算到康伯瑞和福瑞尔两地去竞选。他热切地希望掌权;如果那些选举人对他有好感的话,他的政治野心可能就要实现了。他可能成为法兰西的一位政治领袖人物,而绝不作特尔,或者,他甚至可能成为第二个拿破仑。真是幸运得很,这两个选区的选民都没有投他的票,他的政治希望破灭了。然而另一个潜在的危险依旧存在:他还可以找“女人和财富”,找他终生所追寻的“富有的寡妇”。如果这样的话,他的苦干精神就会丧失殆尽,取而代之就会是快乐的生活和享受。因为他取得的巨大成就,是与同样大的环境压力分不开的,虽然这一点他并不知道。不论在什么时候,即使他名声已很显赫,只要他找到一位年收入三万或四万法郎的寡妇,他就准备从文坛上退隐,过另一种安逸的无忧无虑的生活。他曾经向他的朋友卡罗·卓尔玛坦言:“我情愿置身于家庭的温馨之中。”并且他向她描绘他在乡村生活里的梦想:在那里,只要他有兴趣,就会以一个“业余文学工作者”的身份偶尔写几本书。可是上天就是不尽他的意,并且不让他的舒适的、快乐的梦想过早地实现,因为上天要他从生活中取得比他的梦想贵重得多、有意得多的东西。于是,上天拒绝他梦想在交易所里一下子赚很多钱财,阻止了他坐在内阁大臣的位子上而避免他糟蹋他的才能,并且总是让他找不到他想得到的那些富有的寡妇。他使巴尔扎克早年对新闻界的激情变质为对所有报纸作品的鄙视。他把他紧紧地吸引在书桌旁,在那里,他发挥出来的才能不仅能够征服议院、交易所,或者一个奢侈的王室家庭,而且能征服整个世界。他象一个狱卒一样,严格的管束着他,一次次地驱使他回到他的工作中去。上夭总是横加破坏他所能享受的自由、爱情以及权力的任意运用。他每一次试图逃跑,上天便加倍地把他套紧。在他早年成名的时候,他被一种不知名的感觉侵袭,他的负荷越来越重了。他总是反抗和设法逃避,他从来都没有停止渴望奇迹的出现,那奇迹使他摆脱了牢牢的束缚。他继续梦想着一次次大的侥幸,一位富有的太太,以及一次奇异的转运。但是,逃避命运是上无所不允许的。命中注定了他必须从事文学创作,因此他那被紧闭在内心里的力量,应该为它自己构建一个范围广阔的文学世界。这个世界是前所未有的,它的幅员是无边无际的。他刚开始工作时,他就发觉,如果要让他或他的读者能领略这广阔无垠的文学世界,他就必须有条有理地把他内心里的东西清楚地表白出来。既然文学是他的活动的天地,那么他千万不能胡乱地写他的任何一部作品,而要把它们变成一个一切人情风貌和生活的形式。当他把这些小说的第一部送给他的朋友时,他写道:“我工作的下一步又有了模糊的影象。”他曾经酝酿了一个结果圆满的构思:使各个人物角色在不同的书中重新出现,这样,就可以创造出一部完整的具有文学性的当代社会的历史,它包括了一切阶级的活动、职业的艰辛,人们的观念、情绪和要求、欲望等等,而不必用一串小说来联接它们。他在《哲学小说》里,请查斯勒·菲拉瑞特按他的意见写一篇序文。这篇序文里,他要求读者作好准备接受他在文学方面的革新。一部当代社会的历史于是被设计好了,而第一卷是:“一组壁画中的第一幅画。作者着手描绘我们这个时代的社会与文化了。在作者看来,这个时代因为它玄浮的想象和个人极欲主人已经堕落了。我们能看到作者是如何不断地在调色板上调合颜色。他是怎样把一个一个的人物——乞丐、农民、市民、内阁大臣——介绍给我们的。即使描绘教士甚至国王的画像,他也是决不会弄虚作假、犹豫不决的。”巴尔扎克现在的确还不知道他从事的工作的范围是多么的大。他在写《人间喜剧》时,还没有意识到,他竟然是在记录一个时代的史诗——这些事实本能是时代告诉他的。当他的艺术家因素占据他的整个心灵之际。这个伟大的图景已经展现他的脑海里。但是,二十年的丰富的而且是无比的辛酸的经历,却还是不够用来充实这个图景,使其变得具体可感。第二章在时代的深渊写作第一节三十岁自一八三一年开始,在巴尔扎克三十岁的时候,而且他的第一部作品公开发表的时候,从那时开始就永远成为“德”·巴尔扎克·奥瑙利了。这个辛劳异常并且曲折发展的阶段是结束了。无论从一个成年人,一个艺术家,和一个人的人格来讲,他的发育阶段快结束了,无论是他肉体的外型,或是他做一个艺术家的发展,或是他的道德观念,都没有明确地改变再发生。他找到了生命的方向,这个有丰富创造力的作家已安排下工作计划,这个有勃勃雄心的建筑师已初步设置他未来建筑物的试验计划,并且巴尔扎克以其“雄狮般的勇敢”,投入当前的事业之中。只要他的生命力仍继续存在,他的日常工作的节拍便会不中断但也不减少地继续下去。从他投身于事业的一瞬间开始,这个事业的规模事实上是无穷尽的了,只有死神才对他“普罗米修斯”的意志有限制。写作中的巴尔扎克,可能是近代文坛里所能寻到的创作上有耐久性的最伟大的例子。像一棵苍天大树从土地的无穷根源里吸收养分,他以他庞大的力量笔直地挺立着,——直到他被巨斧砍倒——一枝又一枝地指向碧空,牢固地扎根,顽强的运行他那勃勃生机的命运:发芽,开花,并结下累累的硕果。尽管他整个事业的突飞猛进,巴尔扎克却再也不改变了。倘若一个人把他五十岁的形象和三十岁的对比一下,他只会发现一些细小的不同!头发上多了一丝白发,眼眶下多了一抹阴影,以前红润的容颜上被少量的苍白所代替,但是大致的肉体外型却没多大的改变。当他二十岁时,他的那些男性特征已基本上定型下来了。这“矮小、瘦弱、脸色苍白的年轻人”,(在他这种不加修饰的外貌里,唯一明确的只是一个和未扬名前的拿破仑相似的面形。)令人奇怪的是,竟复原为那“圆形面孔的胖孩子”了。只要他坐在写字台前,他神经中的高度亢奋,踌躇不定,急不可待,随遇而安等等因素,就屈服干气象阔大和从容自信的气概满注了力量和自信的感觉。当他写道:“在阿尔苔斯的眼里,那曾经一度闪烁着高贵野性火焰的神情,在成功到来之前,已疲惫不堪了。他眉宇间的庄严的思想已经渐渐消褪,曾经瘦弱的身体已经强壮起来。过上好日子的,闪烁着金黄的光芒已镀上了他的面孔;那张面孔,当他年轻时,曾露着为贫困所包围的,苍白的颜色——显示出一种正使尽全身气力,不断争斗,直至胜利不罢休的气质。”以上是在阿尔苔斯的角色中描绘自己的形像。由于他形象造成的第一个和——正像多数的艺术家们的情形一样——不可靠的印象,是一个身体健康,喜爱享受,和愉快的好脾气的印象。尽管那修饰整齐的额头上,堆积着他不太干净的头发,可是他脸上松弛的肌肉,带着它那油性的皮肤,疏落的髭须,近有那宽阔而不规则的面容,给别人一种错觉,觉得这是一个贪图享乐,有长时间睡眠,好吃懒作的人的面孔。只有当人们看到他宽得像举重运动员的双肩,他自己笔下芜特灵的双肩;当人们看到他那富有筋肉的,像初生牛犊一般的,能连续工作十二或十四小时却不疲倦的脖颈;当人们看到他那像运动家一样的坚实的胸膛:只有此时,人们才会可能想到此人身上藏有某种巨大力量。从他的身体来看,这爆发力量的源泉就在那松弛的下颌底下。他的身体是用铜铸成的。它那主要的性质是蕴蓄于它的雄浑奇伟之中,蕴蓄于它的不可用言语表达的顽强生命力中,正如他作品中写的一样。所以,要想从巴尔扎克的面部去察觉他天才存在奥秘的任何一种尝试,都是徒劳和根本错误的。雕刻家德·安志尔·大卫打算向众人显示他有天才的印象,加高了他的上额,并塑成一些隆起部分,就好像这位作家的思想,要冲破阻挡,灵魂出窍似的。而画家白朗志则打算用一袭白僧袍来遮掩那无所顾忌的肚皮,并想把他全身的风度整饬一番。罗丹也同样地给了他一个从悲惨幻党中惊醒过来的失神丧魄的模样。为了让其内里的天才易于辩认、识别,为了要加入一些有魅力的或英雄的因素,所有这三位艺术家,似乎都感觉到有必要加强这副缺乏显著特征的脸孔。而巴尔扎克本人,当他在佐·麦卡斯一角中再度描绘他自己的小影时,也做了同样的努力。“头发像鬣,鼻子又短又扁,鼻子头上皱着,而且鼻孔有狮子那么大。前额也像狮子一样,并且被一条大大的深沟分割成两块有力的隆起部分。”诚实的观察者必须无情地承认;像如托尔斯泰或路德一样所有真正有代表性的民族天才们,巴尔扎克看上去只像是群众中的一员,也就是说,他脸孔的本来样子,只是他故乡中无数个卑贱平民们脸孔的摘要罢了。巴尔扎克的脸孔是勿庸讳言地平凡,甚至于有些鄙俗。特别在法兰西,最高智慧的成就来自于两种类型之中的:一种是贵族化的精炼地升华了的,比如从李志留,福尔泰尔或梵立希身上所发现的;另一种则显示出人民群众的伟大力量和顽强生命力,如从米拉保或唐丹身上所找到的。巴尔扎克则完全属于天然的类型,既不属于贵人们,也不属于贱人们。如果他系上条蓝色围裙,站在法兰西南部某酒馆的柜台后面,他那讨人欢喜的神情,将和任何一个一面斟酒,一面同他的主顾聊天的目不识丁的掌柜的神情没有多大差别。或者把他算作一个庄稼汉,算作一个街头的挑水夫,算作一个税吏,算作一个在马赛妓院里的水手,巴尔扎克看上去也没什么不妥之处。只有穿着衬衫或随便的衣服,他方显出真诚和本色。如果他想变得高雅些,并且显出贵族的神气,头发上抹上半瓶头油,眼前挂个单腿眼镜,去模拟圣日耳曼镇的纨袴子弟的时候,他看上去就好像化了妆去参加假面舞会。就像他作品里一样,他的能力不在技巧方面,——当他涉险到哲学的或感伤的领域里面时,在那儿他对自己并不忠实的,——而是在他的本色方面。他主要身体的特征,同样地,也是他的生命力,他的活泼,和他的体力。把这些特征用视觉表示出来,并不是画张肖像可以奏效的。那只是一段拷贝中抽出的一个静止画面,一刹那间的停顿,一个断片的动作。但是我们从他的各类肖像画中去推想他身心方面的丰富,比我们从他若干作品中的某页去推想他天才般的精神生产力,也同样地强不了多少的。往他脸上仓促地、表面地看一下,是找不出什么东西的。所有和他同时人的记载都证实了这一点。当他那矮胖的身躯,因为爬楼的费力,还气喘吁吁地走进房间,披着一件扣错钮扣的棕色外衣,鞋子多半忘了系带子,投入一把圈椅,他那体重使得圈椅咯吱怪叫,给人的第一印象就糟糕得很。这个蓬着头、满脑肥肠、粗野的,却浑身冒香气的家伙,竟能是我们的权利的保护者,我们最隐密的情绪的歌唱者——巴尔扎克吗?这就是那些惊讶的贵妇人们的心中疑团。而另外在场的一些作家,则满足地斜视着镜子里面,来证明这事实:他那么多的小布尔乔亚气,并且没有他们聪明。许多嘲笑躲藏在扇子后面,同时那些高贵的绅士们则交换着恶意的目光,冲着他们的平凡却危险的文坛劲敌。但是,一旦巴尔扎克开了口,最初的可怜相便消失了,因为一股四射光芒的隽语的激流,像电一般地感染了这氛围。在他谈论各种各样的事情时,——宣讲哲学或简述政见,把他那愈说愈玄妙愈不可信的,真伪参半的传奇或掌故所做成的大节目引为谈资,——他吸引住所有的眼光。在他嘲弄,吹牛,哂笑,和陶醉他的听众和他自己时,从他漆黑的眼睛里迸出了富有戏谑性的好脾性的金色火花。当他能够散布他那普泛的友情时,没有人可与他相比。他的作品迷惑他的读者的魔力,是和他肉体的活力所播扬的魔力同样不可比的。他做的每件事似乎都有十倍于人的强度。甚至他笑时连墙上的画都在颤抖。他说话的时候,话语像瀑布般滔滔不绝,使人们忘掉口里的坏牙。他旅行的时候,每半个小时掷给车夫一笔额外的小费,催他赶马儿快些跑。当计算钱财的时候,千百万的钱叮....啷地纷纷坠地。他工作的时候,废寝忘食。他坐那儿一写就十二个小时,磨钝了一打的笔头。他吃东西的时候,——下面就是作家戈佐兰对他品头论足的场面描写:“..他的嘴唇颤抖着,眼里闪烁着快乐的光芒,双手由于快活的期待在抽搐着,看着那一堆艳美的梨或桃..他那种浮夸的,庞达格律耶尔①式的神气真是伟大;他解开领带,同时敞开衬衫的竖领;手里拿把水果刀,他喝着,笑着,一面把刀切入一只大梨多汁的肉里..”巴尔扎克天生决没有一丝小器。他具有孩子般的好性情,而而没有东西可以动摇它。虽然他知道他那些同行们对他的笨重的丰采感到发窘,并在他背后窃议他缺乏风格以及其它恶意的诽谤,但他却作善意的周旋,把他们东一处、西一处地写进《人间喜剧》,并且把作品呈献给他们。在他的作品中,没有一处可以找到对某人的非难,他是豁达大度以至不能与人为仇的了。当他虐待,并使他的出版家就范的时候,并非向他们勒索几许额外的法郎,而是出于一种欲望,一种逗他们玩耍的欲望,并且表示他是他们的主人而已。当他说谎时,井非想要骗人,而是由于他的幽默感和丰富的想象力。他把那些举动弄得格外夸张起来,是因为他知道人们嘲笑他的那些被认为幼稚的举动。他向他的朋友讲一个言过其实的故事,以他的具有敏锐洞察力的眼睛观察,他的朋友根本不信他说的一个字;奇怪的是,故事第二天一早便轰传整个巴黎。从而使他更厉害地渲染他的故事,往故事里添油加醋。他看到人们认为他有点怪气,而且不入他们的俗套,他甚为自得。当他预先知道有人将以他为笑柄来讽刺时,他就先以拉伯雷式的风致讽刺过自己了。反正他们对他又损害不了什么。他被所仲意识所控制,觉得皮肤下的肌肉和脑子里的灰细胞皆强过他们,于是便放任自流了。巴尔扎克的自恃,来自于他身体和智慧双方的力量的感觉,而非他的名誉与成功。因为从其文学上的成绩看,甚至在《驴皮江》、《高里奥老伯》和十几种其它不朽杰作以后,他仍不能自信。在他的生命力中,他那元气丰沛的自信,是一种天生的东西,而非生自自我反省,也非生自其他人的判断,也非生自一种轩臧轻否的衡量。他享有内心里丰富的感觉,不用于醒悟的自我批评或自省的分析。像他给德·葛朗台公爵夫人的信上所说:“我的五尺身躯之中,充满着每一种可能想像的对比和矛盾。倘若任何人高兴说我是虚有其表、顽固、夸张、轻浮、思想无定见、粗心、放纵、奢① 庞达格律耶尔,拉伯莱氏小说中的主角,一个快乐的醉鬼。侈、缺乏适当的反省和不够辛勤、不坚忍、欠圆通、好饶舌、天教养、粗鲁、神经质。以上的可靠程度,也就像别说我是节俭、谦异、不屈不挠、勇敢、勤苦、积极进取、坦然自若、沉默寡言、有定见、高尚与文雅、永远愉快。或者说我是一个英雄或懦夫,一个聪明人或白痴,一个天才或笨蛋,都能同样的真实。不管说我什么,我都不会惊诧。终于断言地相信我只不过是一个环境的玩物、一个工具而已。”他总是昂着头,愉快并且勇敢,无论别人怎样诅咒、赞美、嘲弄他,而且毫不在乎地继续向前做去,坦然地接受一切命运的打击。他能够对一切不计较,虽则他有幼稚的虚荣心,但却绝非小器,他有着那样一种微醉的人才有的坦然自得。像这样一个带有深厚基础的大方的天性,肯定是有些夸张的。虽然巴尔扎克在每一方面都挥霍无度,但他在人群中消耗的时间必然非常经济。他曾说过,他“一天只有一小时给这个世界”,他的生活中是没有余隙去搞社交的。所以,和他密切交往的朋友寥寥无几,和他真正亲昵的不足十个人,除一个最重要的以外,在他三十岁时都没有更多地介入他的生活。晚年,他友谊的圈子很小,就和他的处世经验和艺术发展的变化一样可怜。他已经吸收了他的所必须吸收的东西。他没有交新朋友的时间,只有写作的时间,对他真实而重要的只有他自己创造出来的男男女女。在他那狭窄却持久的圈子里,女性们占了主要的地位。他的大多数信件,十分之九,甚至更多,都是写给女人的。她们能听从他所谓“倾吐他过分充满的感情的需要”,他那再三以自白方式倾吐心里不可遏制的欲望。对于女人,他能够赤裸裸地呈现自己,由于一种欲通情思的迫切促使,在几个月的缄默之后——常常是一个他从未见过面或仅属泛泛之交的女人,——他会突然地爆发了。他从来不给男人写一封亲昵的信,从不曾向如雨果或司汤达之类他同时代最伟大而最驰誉的作家们,倾吐过他内心的冲突或艺术创造的问题。因为他习惯于垄断一场谈话,迫不急待地去继续他的神侃,而决不等着听别人的吹牛,因而他毫无兴趣与那些同伴作家们通信或谈话。他不需要友情的刺激,恰恰相反,他需要内心的紧张得到一种松弛。他多半给女人写信,不仅因为像他开玩笑地向高第埃·提奥菲尔所说的,由于“那造成一种风格”;而是出自他的一部分是潜意识的一种强烈的欲望要找一个了解她的女性。由于对写作的厌倦,受事务的迫害,在债台重压之下生活,在他“激流似的生命”之流中多次遭遇坎坷困顿,他热烈地期待着一个女性,她可以当作一个母亲、姊妹、情妇、和内助,就像在他成长年代里的德·柏尔雷夫人一样。他这样去做只是出于一种对宁静的热情的需要,而非出于一种猎艳的目的而不断地去物色。人们不要受了他那色情的、带着喧闹的《笑林》的骗,巴尔扎克决不是唐璜或卡珊诺娃。他所要的是一个会给他以布尔乔亚的满足的女性,像他所坦白承认的,“一笔财产和一个女人”。一个有着他那样活动智力和想像力的人,是不需要由于廉价冒险而得来的更多的心理上及情绪上的亢奋。他总是一半是下意识地(虽然有时也看得很清楚),寻找那种能满足他为人两个极端的女人:一面必须作为赚钱手段的灾难中把他的工作赎回,却不因她对他的若干要求而损及工作;一面满足他肉体的欲望,同时把他从金钱与物质的困难中拯救出来。倘使可能的话,她应该是出身于贵族,以满足他那天真的势利心。这就是他一生的梦想,虽然它从未得到满足,他寻找到的追求对象,只是不完整的,有时这一方面,有时另一方面,或是兼而有之的。即使是他与德·柏尔雷夫人的第一次私通,他也判定为不完美的。原因是像他曾说过的,魔鬼如此残酷地把他们年龄的机器发条上错了。在他二十三岁时,曾在她身上找到一个领导者和安慰者,她在危险的时候拯救了他,并热烈地恋爱他。但他们年龄上的差异在经过一个相当时期之后,便显得不相称了,虽然在他最需要她的时候年龄差异并未显得不自然。在他三十岁时,即使巴尔扎克能把任何女人都看作他梦中的海伦,也发现作一个五十三岁女人的情夫,确实让他有点难堪、尴尬。显然德·柏尔雷·罗尔很难在这种不可避免的事情之前让步,(即使对最聪明的女人,只要她在恋爱,也是一样的难。)但在他们关系中的色欲成分,还是渐渐消褪了。可是在这个变化结束之前,巴尔扎克已在别处寻求并且得到他天性中感官方面的满足。而那个上了年纪的德·柏尔雷夫人也许由于以下的事实而增加她的嫉妒:原来他这新朋友也和她一样地是半老徐娘,而肉体方面的媚劲儿也因之有点衰褪了。这位德·葛朗台公爵夫人乃雨那将军的寡妻,当巴尔扎克大约于一八二九年第一次在凡尔赛遇到她时,她已成为过去光荣的破旧的纪念碑了。波旁王朝遗弃了她,她在社交中丝毫不被注意,而且陷入无可救药的债务之中,以至于她用回忆和发掘一些半真半假的丑闻来赚钱。她把那些东西一卷又一卷,年复一年地出卖给出版商。她觉得把巴尔扎克从德·柏尔雷夫人俨如母亲一般的裙带威力下分离出来并不困难。因为她启动了他天性中两个最强的因素:艺术家从活的源泉中去研究历史的无尽的渴望;和他由来已久的弱点——那种无底的势利心。头衔与高贵的姓氏一直用一种魔力操纵着他。但他只能做一位公爵夫人的朋友,最多不过当个情夫罢了,在她床弟间,即使不是做皇储,不论怎样也是做皇帝的一个将军、穆拉、拿破仑王、梅特涅亲王的继承人,这种优越感至少也准能暂时把他从德·柏尔雷夫人的怀抱中转移吸引过来。而德·柏尔雷夫人的母亲,只不过是安他涅特·玛利跟前的一位女侍官罢了。这种在巴尔扎克内心中永远鄙俗的情垫和虚荣,使他处于一种冒险中!这场冒险开始时并未显出有那么多的困难。对于一位想像力只消一星之火便能照彻整个天宇的未来的“当代历史家”而言,他竟与一位知道所有历史秘密的女人同床共寝,会有多大的益处啊!德·葛朗台公爵夫人曾在其母亲派尔蒙夫人家遇到当时还是孱弱少年的拿破仑。她不仅站在杜伊勒里王宫新受封的皇子公主们的前列,并且窥见了幕后的一切。倘若他写的所有带拿破仑背景的小说中,如《一桩可怕的事》或《查伯尔上校》是沉浸于洋密文献中,那么则是由于她和他结识的缘故。在他们结识中,真正的恋爱成分比较彼此性欲和智慧方面的好奇心,仅扮着一个极小的角色。一场恋爱事件并未持续多久,一种友谊的感情却保持下来。他们双方负债累累,急欲品尝生命里甜密的东西,但不久便被其它爱情牵制得转了方向。智暂的爱情冷却之后,他们在相当一段时间志同道合地彼此相助。她把他介绍给瑞卡米耶夫人和其他贵族的相识,同时他帮助她分派回忆录给出版商们,并且在写作上暗中助她一臂之力。渐渐她从他的生命中褪去。若干年后,当人们发现她已死在巴黎一处时,他以一种吃惊的口气描写她的结局,事实被泄露;她和他只是一场热情的偶然事件而已。当他和德·葛朗台公爵夫人私通初期的时候,卡罗·朱尔玛进入他的生活。而且,他们形成了最好,最尊贵,最圣洁,最有“意义,并且是,——虽然多次因为时间与空间的原因而分离,——最永久的友爱。和他一直深爱的妹妹罗尔年龄相仿,杜昂然·朱尔玛在一八一六年和一个姓卡罗的炮兵上尉结了婚。卡罗是一个正直严肃的绅士,一个勇敢的军官,他真正的功绩一直没有得到应有的承认。在拿破仑战争时期,他的同伴们或者在战场上拼杀出了辉惶的业绩,或者在政府中爬升到今人仰视方见的高贵地位时,他却在英国牢房中消磨时光——他不幸地成为一个战争囚犯。尽管最后交换战俘时他得以归国,然而,太迟了。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军官,既然在被俘时没有机会去要什么政治手腕,又没有能够获得勋章,那么他显然不会得到什么合适的职位。他曾被放置在小省的驻军中,最后,他被任命去掌管国营火药厂,于是,他带着妻子默默地生活在一个边远小镇中。卡罗·朱尔玛——她不是很美,而且糟糕的是还有一点跛——怀着崇高的敬意面对她丈夫忠厚的天性,同时又深深地怜悯他运途多赛——时运是他雄心的失落的剑,他的生命也就此沉沦下去了——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她对他怀有爱情。尽管她料理着孩子和他的一大堆家务,然而由于她天赋的聪慧明睿,虽说被局限在一个极其有限的社交圈子里,她同样能够跷聚一个忠厚的,即使是地位寒微,然而是朋友的小圈子;这当中有一位柏内乐上尉,后来巴尔扎克曾跟他过从甚密。就是这位上尉,他曾经向他提供大量有关军队生活的详情以充实他这方面的小说。在巴尔扎克妹妹家里朱尔玛和他会面,这是对他们双方来说的一桩好运气的事情。她的那种对人性的正确的看法和远远地胜过她的朋友中任何一个人的智力,(或者更甚至于远胜过很多和巴尔扎克同时的批评家和作家),在她的小天地里遇到这样一个人,他有着和他的灿烂洋溢的人性同样的文学天才,而且她一下子便看了出来,这对于朱尔玛来讲是一个心灵上的强烈的经验;而对巴尔扎克来说,却是一桩好运的事:当他迫于债主们和疲于工作的时候,他可以去朱尔玛的家庭,在那里,他可以找到足够的安慰而不至受到过分的阿谀和供人玩赏。她在家中总是为他预备好一间空屋子,在那里他可以不受干扰地从事写作。在晚间,他同时也发现有一些心里温煦的朋友在等待他,他可以毫无拘束地同他们交谈,并且享受那么一种十分温馨的气氛。他可以在工作时穿着自己的衬衫,也就是说,他永远不必担心别人把他当作累赘。还因为他知道在紧张的工作以后,有一个永远供他随时使用的避难所,所以他在旅行到那些有驻屯军的城镇——不论在安古莲,在佛拉柏斯罗或圣·锡尔,只要赶上是卡罗夫妇他们驻扎的地方——的几个月之前,他就梦想他的旅行了。没有过多久,巴尔扎克便开始察觉这个不著名的妇人心灵上的特质,和她专心致志以及诚恳的天性。一种纯洁的,深厚的友谊在他们之间产生起来。以巴尔扎克如此的人品,所散发出的肉体方面的诱惑,卡罗·朱尔玛毫无疑问地不可能无动于衷了,但是她却克制住了自己。她知道没有别的女人能够为巴尔扎克的无常的个性做如许多的事,她那样地不顾自己,同时也更加不露声色地减少他的麻烦,扫除他的障碍。她有一次写信给她道:“我是命中注走为你尔生的女人。”但他回信道:“我需要的是,一个像你一样的女人,一个不自私的女人。”她也向她坦白:“同你在傍晚一起消磨一刻钟,对于我来说,要比在那些美女们的怀抱中竟夕欢娱更有意义!”但是,卡罗·朱尔玛确实能够清楚地发现她自己的弱点,她缺乏足够的性感的诱惑力去满足一个她特别看重的男人。但是不管怎样,像她这样的一种天性,要去放弃或欺骗一个把快乐完全寄托于她身上的大夫,是不可能的,她自己明确地了解这一点。于是她开始给予巴尔扎克一种友谊,像她所说的:“一种圣洁而且和善的友谊”,脱开了任何自私的野心与虚荣,并且不被性欲的潜流所打扰:“即使是一种介于自利自私,我也决不愿让它进入到我们的关系中来。”由于她不能像德·柏尔雷夫人那样去做,既给他以爱情又给他以指导,她就宁愿将这两方面分开,为了成为在他困难中的十全十美的内助,“你的多一只眼睛的照顾”。而且她喊道:“上帝啊!为何生命之神不把我降生在你所住的城市里呢?我将会给你一切你所羡慕的东西,以爱情的方式,我将会把我的家迁到你的住所里去..那该是多么美的事啊!”但是,这样的一个把人的生活分为精神和肉体两方面的机会并没有降临他们,于是她找到了另一种方式:“我将把你认作我的儿子。”她将以此为其终生事业:照料他,为他着想,忠告他。正像所有女人不知怎样对待自己生活的孩子般的天才一样,她也确实感到有必要用母爱的方式去爱他。事实上,巴尔扎克不论在做艺术家或做人上,都再没有比这个不著名的女人,——她的命运却是被一场平凡的婚姻所束缚,埋没在乡下,——更能胜任或更真诚的顾问。在一八三三年,巴尔扎克的作品一度成为流行的轰动一时的东西,可是人们却没有真正地了解他,她以那种恳挚的,不畏缩的语调——这种语调把她所说的一切都赋予特性——写信给他道:“你是当代的第一位作家,同时从我的角度来看,你是在所有时代中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