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巴尔扎克离开书店铺时,他顿时觉得自己已经成为一个拥有百万资产的富翁了。康耐尔先生提出的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商业投机,而可怜的巴尔扎克却错误地认为是一个发大财的机会。这件奇异的商业冒险,简直可以作为巴尔扎克小说创作的一个合适的题材。他被深深地卷入这件事,显然是有违他的初衷的。在这个商业投机中,他所出的股份始终都没有超过一千五百或两千法郎,那也只是他胡乱地写一本小说所挣来的钱数而已。但是,凡是巴尔扎克所关联的每一件事,都会变得规模庞大。当他写第一部《私人生活的场景》的时候,他并未意识到他正在开始写他那个时代里最伟大的诗史般的作品即《人间喜剧》。当他在康耐尔先生的计划里出了一份并不是很大数目的股份时,正像他写书没料到结果① 系善于理财的犹太人。一样,他丝毫没有意识到他将要为此负担财务责任。第一份合同是在一八二五年四月的中旬毫不费力就签订的。巴尔扎克不过是这个合伙人之中的一个小小分子而已。他们共凑集了七八千法郎,作为出版单行本《拉·方登全集》的经费开支。这个团伙一共有四个人:除了巴尔扎克外,还有一位大夫,一位退休的官员,以及前面已提到的主角人物、书贩康耐尔先生。这四个人到底是如何凑到一块的,至今无人知道了。所有的这些人,并不是很有钱的,他们每人出资一千五百法郎左右,为的是从这个很有希望的商业投资中赚一大笔钱。不幸得很,他们这个以赢利为目的的合作,并没有合作多长时间。我们从一封信——即那位大夫所写的极其愤怒的信里,可以猜想到他们的第一次会议是如何进行的,即激烈的争吵,甚至差点打起架来。就在同年的五月一日,巴尔扎克的三个同伙人把他们的资金全部抽出,只留下一位理想家去承担整个重负了。巴尔扎克现在所要做的事,比起他的初衷来,无疑又是重多了。现在得由他出将近九千法郎的钱去开销整部《拉·方登全集》的费用。这对于他来说的确是一笔不小的款子,而他到底从哪里弄到手呢?是去说服他的父母借钱他,还是抽时间迅速完成两三部小说挣得稿费呢?这些都是不太现实的。正好是德·柏尔尼夫人——那位为他的毅力所折服的热心的太第二次帮助了他,给他提供了三张署着她的名字的支票。可是巴尔扎克总是很怪的。按常理,他应该先等等看《拉·方登全集》的销路如何,然后再决定是否应该去出版第二位作家的集子了。然而他的理智最终被他的天性的乐观主义所击败,他不想只在一个小的局面中去开展工作。于是《莫里哀全集》便迫不及待地紧随着《拉·方登全集》而出版了。两本书比起一本书来,也许更容易卖一点。他把一切商业上的顾虑统统抛掉,放开胆子干起来。巴尔扎克又一次热烈的劝说,使得他家里的一朋友,德·阿宋威耶,表示愿意出五千法郎帮他印刷《莫里哀全集》。在前一本书还没有卖完之前,巴尔扎克又把从别人借来的一万四千法郎投资到自己的冒险活动中去了。他急切地要求快点出版这两本书,以致狡猾的商人把贮存了很久都快发黄的纸张供给了他。本来巴尔扎克对德外瑞亚的插图曾抱以很大的希望,结果却制作得很糟糕。整个拉·方登的作品都缩印在一个本子里,铅字自然得很小,以致于视力很好的人,看了都觉得吃力。而巴尔扎克充充完成的两篇序言,也并未给这两本外表装帧并不好的书的内容,增加什么吸引力。从商业家的角度来看,这个投资的结局自然是不会好的。巴尔扎克为了能赚取最大限度的利润,把每本书的售价定为二十法郎,这样的价格书贩显然是不愿接受的,这头批一千册,并未给巴尔扎克带来美好的希望,他们也被无可奈何地搁置在印刷场的一个房子里;不管是书贩,还是读者,都不想要他的书。在年终时,所卖出的书,总数不过二十本。但是印刷的、装订的、造纸的人,都必须付给现金。为了挽回损失,巴尔扎克把书价减到十三法郎一本,然而这仍然无济于事;接着,他又减到十二法郎,还是无人问津。最后他不得不把所有的存货全部甩卖出去,并又被欺骗了一次。经过一年的痛苦历程,他不但没有赚到他所梦想的财富,而且还负债达一万五千法郎之巨。任何人,只要经历这样一次严重的失败,他也会甘愿倒霉的了。但是巴尔扎克却不甘心承认这是命中注定的,他要与命运抗争。后来,当他的一部戏剧被大家非难时,他发誓要写一部震惊世界的小说挽救他的损失。当他被他的债权人紧紧相跟而且执行法律的官吏也在等着他时,他就取笑他们为自己寻开心,并且把他的负债之事大肆渲染以获得人们的尊敬。他二十六岁时,他既没有成就,更没有好的声誉来向他的债权人担保。那时,他还没有成为文坛上的拿破仑,因而是禁不起一个偶然的挫折。大概是由于他羞于向他的父母承认自己的失败,因为他的父母一直都是怀疑他的能力的。或许是他不愿意向德·柏尔尼·罗尔认错,说自己在第一次赌博时就把所有的赌注输光了。于是他就又把他的赌注增加了一番。他所能捞资本的唯一办法,就是用更多的资本去冒险。从第一次的失败中,巴尔扎克认识到了自己的小毛病,那就是:不能只做出版家,因为那些印刷商要价很高,会把油水都抽去的。无论是写作或出版书籍都是不利的,而印刷则是有利的。只有从事一桩包罗万象的冒险事业——即自己写书,自己印刷,自己出版——这样才能使自己的能力最大限度地发挥出来。他决定从事书籍的各个环节,以此来挽回他在《拉·方登》与《莫里哀全集》方面的失败。于是巴尔托克又开始了他生意上的第二个起点,即他决定要开设一家印刷厂。举办这样的企业,有许多关键的东西都必须弄到手,而目前巴尔托克一样都不具备。首先,他对印刷一窃不通。其次,他没有王家的执照,因为在当时,这是一个印刷厂商所必须拥有的。第三,他既没有厂地又没有机器。第四,他没有钱,更谈不上有经验的助手。然而,一个人决定要在不太可靠的基础上开创事业,他总是常常发现这恶运在刚开始时会帮他一个忙。巴尔扎克找到一个可以帮他忙的老手,名叫巴比耶尔·安德烈——巴尔扎克在印刷《拉方登全集》时便注意上他了。于是巴尔扎克就说服了他负责自己印刷厂的技术方面的指导工作。通过德·柏尔尼先生的关照,他给一位部长和公安局长写了一封介绍信,弄到了印刷厂开业所必须的执照。我们能够想象得出,该是一位多么善良的人,自己已被人取而代之的丈夫的信:“这位青年人我很熟悉。他的坚强的信念与学识,就可以保证:他具备开这种专门行业所需要的一切东西。”这样的介绍已经够了,而巴尔扎克·奥瑙利也得到了一张可以从事印刷业的官方执照而已。只要有了特准证,找到一家准备出卖的印刷厂是没有什么困难的。于是他塞纳河左岸上一条黑暗的狭窄的巷子里找到了他所想要的印刷厂。在这所房子的底层,有一家脏且小的印字房,而紧揍着这座房子的,乃是有两位名人即拉辛·约翰和勒古弗惹·阿得连那都死在那间房子里。老劳仑斯先生是这家印字房的主人,他早就想把这个不太赚钱的厂子转手,现在既然遇到了一位肯出好价钱的买主,那也是很觉得幸运的了。四个条件已经有三个毫不费力地就解决了。最困难的就数第四个条件了,因买东西总比付款容易得多。巴尔扎克必须有五至六万法郎;用三万法郎买取专利权;一万二法郎给他的技术顾问巴比耶尔——大概是他不大相信他的雇主的经商能力,所以索要这笔款子作担保。其余的钱则为杂用开支,比如这个厂子年久失修,装修费恐怕就不会便宜。巴尔扎克本来的债务就有一万五千法郎,现在又要又筹资五六万法郎,看来希望不是很大的。他的运气真不错,他找到了他绝对料想不到的、靠得住的担保人。他的父母,对于有诱惑性的投机事业,总是一向乐于承诺的,而目前他们的动产大约在二十万法郎左右,有不少资金可供他用。然而令人惊讶的是,他们对于儿子的这个新的冒险,倒并未提出反对。印刷不像作书那样无所谓的事情,而是一桩靠得住的行业。同时,奥瑙利的永远的乐观主义精神,恐怕足够说服他的父母并促使他们相信前途是非常光明的。一次家庭会议便同意了借给他一千五百法郎的款项,并由他父母作保,他们的一位叫德兰诺瓦夫人的,付出三万法郎作营业资本,不足之数则又是由甘愿自找牺牲的德·柏尔尼夫人供给。一八二六年六月四日,巴尔扎克通知部里,说他已以一个印刷商的身份开张营业了。“在下,即巴黎一家印字馆的老板,兹通告私人住宅及营业地点即日迁至圣·日耳曼镇,玛勒街十七号。”这出悲剧的第二幕已经开始上映了。这个奇怪的印刷厂在《幻灭》和《绕线猫店》中的许多生动的篇幅里被描写。玛勒街是在圣·日耳曼前街与拉居码头之间一条曲折狭窄的街。整个街上都显得阴气沉沉的。巷里的许多房子都有十七世纪的直通到院子中间的高大的街门。这些大门,都曾是历史的见证人,他们看到了川流不息的马车,贵族夫人小姐的迷人的身影。然而,两个世纪已经过去了,一切都改变了,无论是高贵血统或富比王侯的贵族商人,早已搬到了那些阳光充裕,而且比较适宜的房子里去了,同时,一些地位低下的小生意人便寻找到这条破烂不堪的巷子里开店设铺,苦度日子。加之煤尘、尘土以及岁月的磨砺,这条巷子更加荒凉了。虽然这条街曾经与贵族有过密切的关系,但巴尔扎克与巴比耶尔在里面开设的印刷厂并没因此而带来什么便利条件。这个房子以前是一片广阔的房舍,并且它的范围向前伸展了不少,与那些客气的邻居相比,显得更突出了,它的前部已经伸到街上来了。为了考虑经济效益,这所房子建筑得很便宜,没有花费不该花的许多钱。这个私宅,有一间会客厅,一间黑漆漆的厨房,一间两用的书房和起居室,并带着一间小起居室。这正是巴尔扎克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他怀着极大的热情精心地布置它。他取下用纸糊成的..模,而代用了浅蓝色的花棉布。他把书装订得很漂亮并摆列起来,还找来一些各种各样的小玩意起摆设作用。他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使他忠实的“内助”赏心悦目。在他最困难的日子里,她每天都去看他的。“她每天的到来,就像能减轻病人痛苦的睡意。”巴尔扎克对他这个新的职业非常严肃认真,因而,他在商业领域里的冒险,并不只是对奢侈的欲望的渴求。每天清早至深夜,他只穿着敞着领口的衬衫,跟他的二十四个工人一起,在那间散发着油墨味和纸味的屋子里,冒着汗拼着命地在工作。在他看来,没有一件琐碎小事是不重要的,因而每一件琐碎工作,他都是亲自去料理。他帮着排字,校正铅字盘,估价成本,而且亲自开发票。他那肥胖的身体在一间狭小的却有不少人的房子里穿来穿去,走到机器盘和堆着的包裹,不是监督工厂要卖力点,就是往自己那间带着玻璃扇的小办公室里跑。在办公室里,他为了一分钱而跟书贩、纸商们付价还价。那些来向这位忙碌的印刷厂的老板送定货单和票据的人,恐怕没有一个人曾有过一丝预感,他们面前的带着污垢的毛发和善辩的口才,矫胖的而勤奋的年青人,竟然是,或说将要是,他那个时代最伟大的作家。那些日子里,巴尔扎克真正地扔掉了他高傲的宏图伟志,把自己的一切,包括灵魂和肉体都投向了这新兴的印刷事业。他那把法国古典作家的全集带到千家万户的幻想,早已破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他要让他的印刷机永远地转下去,并且建立起一个庞大的业务关系。无论什么稿子,他根本不挑选就一应承诺下来。他这个印刷厂里印刷的第一种没有很高艺术价值的作品,只是一本叫作《减少蛋白质的长生药片》(或《长生药粉》)的计划书。第二种是由一位志向远大的律师出资印刷的一个女杀人犯的答辩状。第三种是一个叫作《药剂师勒贝尔的巴西混合剂》的销售假药广告。然后是一大堆庞杂的内容,主顾拿什么来印他就帮着印什么,譬如小册子,古典作品的刊本,计划书,广告,目录,诗歌,以及一些娱乐消遣的小读物。他只印了一部由他自己所创作的叫作《无赖者所写的关于巴黎标志的小字典》的作品。这部作品大概也是他急需现款时,胡乱地写了送给出版家的。他的事业从一开始就遇到了不少波折,而在巴尔扎克看到一本送来付印的叫作《偿还债务以及满足债主的方法》(或叫《已破产的人们所用之公正商业手册》)的小册子稿样时,我们猜想他的心情一定是很复杂的了。他就是从来搞不懂,如何满足他们的债主。他的才干用在不同的范围里,往往就会产生不同的甚至是相反的效果。那种在艺术创作中能创造出新的世界的乐观精神和丰富的想象力,用在他的买卖活动中,就必定会让他倾家荡产。他的第一步就没有走好。为了增加营业资本,他不得不把积压的《拉·方登全集》和《莫里哀全集》共二千五百本,以相当低的价格贱卖给书贩包都安,总共才拿到两万两千法郎。这样算来,平均每本书的价钱还不到九法郎,而他最初的定价却是每本二十法郎。他因需款太急,便急着把契约签定了,完全没有想到后面将会发生严重的事情。原来,包都安只是用五千法郎的现款把巴尔扎克这条鱼给钩住了,然后呢,一万七千法郎的现金,包都安却宁愿用给他两家书贩的二万七千法郎的支票。就在巴尔扎克拿着他给的两家书贩去讨钱的一刹那间,这两家书贩竟然同时破产了。像他那样债台高筑,是不能一直等到他们办清破产手续的,于是他决定能拿回多少是多少,就把乡下那家书贩的积压的书籍抵债了。他并没有收到现金,而是收获了一大批不值一文的书。这些书都是像格斯累,福洛尼昂、费拉龙以及基勒贝尔那些不出名的作家的作品,这些书堆在乡下库房里好多年了;都已经发黄了。这又是一出合适的喜剧题材。利用德·柏尔尼夫人提供的资金,他出版了自己的两本古典作品,又因为销路不畅,不得不以还不到原来定价的一半价钱抛售,来获得另一项急用的资金!然而现在,他并没有得到原来希望的现金,反而自己的另一批书籍积压在手里,照样是脱不了手。他简直就是用一大堆不值钱的东西换来了另一堆更不值钱的东西。这好像德国童话《幸运的汉斯》的故事一样,他用自己的积蓄买了一头牛,然后用这头牛换了一只羊,又用这只羊换了一只鹅,最后用鹅换了一块磨石,磨石最终也滚落进水中去了,他最终什么也没有了。这些曾风靡一时的作家的作品,一大包一大包地被捆起来,放置在印字间里去沾灰染尘了。不幸的是,工人们希望付给他们薪水,而巴尔扎克却不能用费纳龙、福洛尼昂和其余作家的书来付给工人工资。供给这家印刷厂的纸商们不久就听到了风声,于是就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巴尔扎克的本票。因为那些巴尔扎克亲笔签名的本票还没有获得它们将来的价值。他们坚决地要求立即把他之间的帐目结算清楚,然而这间带玻璃扇的小办公室,的确不是躲避他们嘈杂的讨债的安全避护所。于是,印字房里越来越不易看见老板巴尔扎克了,特别是快到周末的时候,他就几乎整天见不到人影了。他一家挨着一家地奔走,尽力说服他们,允许他们,允许他延期付款,同时从银行家,朋友或者亲戚那里寻求借钱的可能性。在那几个月里,他经历到了一切令人羞耻的场面,但他仍然顽强地挣扎着。这些羞耻的场面,是他永远不能忘记的,正如他在《毕骆都·恺撒》里所描写过的一样。他用一种参孙的力量来拼命地奋斗,然而到最后,他还是被迫洗手不干。一八二七年的夏天,他的一切都已失掉,连付给工人的一文钱都拿不出来了,他干印刷业比起他干出版业或是作小说的作家,并无更大的成就可言。他现在面临的路只有两条:要么宣布破产,要么私人之间处理。然而巴尔扎克选择了第三个可能性,就像那位不朽的拿破仑一样,他不甘心承认自己的失败而囚禁在厄尔巴岛上,还想在滑铁卢上试一下他的运气,以证明自己是无敌的,永远不可战(争)胜的。过去的经验教训并未使巴尔扎克清醒过来,他又一次想通过扩展他的事业的方法来避免他的破产。他在出版生意即将被浪涛所吞没时,他把一个印字馆当做救生圈抛了下去,然而在印字馆又要沉没的时候,他又试图投入一个铅字铸造厂而使它重新焕发生机。这个企业之所以最让人伤心的一点,正像巴尔扎克这个人一样,他的一半是幻想家,另一半却是老练的现实主义者。他有像律师或商人一样的智慧。就拿他把古典作品刊成单行本发行的计划而言,这也并非没有道理。后来,就有人实行他这样的计划,并且证明这是一个行之有效的办法。就是他冒险从事印刷业,也并没有不对之处,因为读者对读物的需求量在以很快的速度增加着。他的第三个计划,也就是关于铅字铸造厂的计划,尤其是有成功希望的。他曾听到一种由一个叫作德瑞希·彼得的人发明的新的印刷方法。据说这种方法比普通的铅印方法效率更高。因为它“不用铸字型的坩埚,也不用翻转和矫正铸字模型。“巴尔扎克立刻就对这种方法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以一个政治家的远见,预见到在这个工业化的时代里,每一种生产工艺的简便和成本的低廉,都将会带来巨大的效益。而且,这一发明创造,会带来技术的革新。正如他的小说里所说的,他对于发明创造的兴趣始终不会减退。在一部以巴尔扎克从事印刷事业为生活原型的小说《幻灭》中,他认为施且尔·大卫发财致富,不仅仅是他个人的机遇问题,更重要的是因为有眼光地在造纸方面的技术革新。《绝对的追求》里面,克拉埃斯。巴尔礼萨,毕骆都·恺撒,他们是苏丹糕的发明者。可以说,从歌德以后,再没有一个伟大的作家像巴尔扎克那样如此兴趣满致地关注着科学的进步。并且他预言,由于观众大量地增加,在若干年后,一定会有一种非常进步的机器设备代替用手排字和用手铸字这种落后的方法。不管怎样说,这个新的发明方法如果能很好地利用把握,一定会有不小的收获的。巴尔扎克因为迫不及待的乐观主义,以及他尚未解决的破产事件而绝望,现在却又有了一个挽救失败命运的机会,他怎能不把它紧紧地抓住呢?就在他的印字馆濒于破产之际的一八二七年九月十八日,一个包括巴比耶尔和劳容(这位劳容也就是小吉来先生铅字铸造厂的破产清理人)的新的印刷事业集团又诞生了。十二月,他们已撒出了第一次通告。这个集团内的分工是这样地,劳容供应设备装置,巴比耶尔负责管理,而巴尔扎克呢,比起他从前作小印刷商时的那种既管这又管那的辛勤劳动要轻松得多,他现在只负责这个新方法的广告事宜。就这样,这个新的事业又开始了。巴尔扎克准备了一份精美的册子,凡是他的店子所能用到的新字型的样品,还有一些插图和一些图文并茂的插画,都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册子里,这些东西,正是印刷家和出版家所能需要的东西。就在这条船开始驶离港口时,巴比耶尔突然宣布他准备退伙,眼看着船就要沉没了,在这千钩一发的时刻,又是德·柏尔尼夫人再度出手援救。她说服了她丈夫把财产代理权交给她,并以此买下了巴比耶尔的股份。她又拿出九千法郎,这才使得这只船暂时不致沉没。然而一切都无济干事了。那个带着各式各样铅字的、以吸引买主和顾客们的华丽册子还未准时备妥,而这个店铺的债主们鉴于巴比耶尔的退出——他们认为他是唯一可信赖的股东——便开始讨债了,纸商和书贩要求偿还帐目,放款人要追还贷款,工人则要求发工资,虽然巴尔扎克一再保证:只要新企业能站稳脚步,度过困难时期,钱财会滚滚而来的,但是根本没有人注意他的承诺。再也没有人肯接受他们的本票了,不管是巴尔扎克和巴比耶尔的商号出的,还是巴尔扎克和劳容的商号出来的,或是巴尔扎克·奥瑙利自己开出来的。终于在一八二八年四月六日,这个本可以存在十二年之久的第三次合资团体,因宣布无力清偿债务而破产了。巴尔扎克又破产了,三次的破产——出版商,印刷商和铅字铸造厂的股东。这个坏消息是瞒不住他的父母了,他必须马上向他们报告有关情况。否则,他们从报纸上得到消息,了解到他儿子破产对整个家庭的玷辱。的确,这个坏消息像春雷般地使他的父母感到震惊。起初,他的母亲尽量把他们的投资破产的事隐瞒她那已经八十二岁的丈夫,并且开始她的丈夫也没察觉。但是,纸是包不住火的,问题仍旧得解决:到底是拯救整个家庭,还是放弃这个浪子,还是再一次投资,把他的声誉给挽救回来。当巴尔扎克在学校时,巴尔扎克夫人连一分的零用钱都不曾给过他,并且见他在房屋的墙上挂一个小雕像时,竟然骂他奢侈浪费。虽然她家庭仍有数目相当可观的存款,但要想使她动用这笔款子,似乎是不大可能的。不过,她更关心自己的尊贵的姓名,惧怕众人的闲言碎语。巴尔扎克这个姓氏将被冠以“破产者”的头衔出现在所有报纸上,这会使她在亲戚朋友面前羞愧难当的。两相权衡,她在无可奈何的心情之下,不得不宣布她情愿再牺牲一次钱财,来避免这次公开的不体面的无偿还能力的出现。她请来一位表亲,德·赛地洛先生办理这件麻烦的清理工作。德·赛地洛先生几乎用了将近一年的工夫。才把巴尔扎克的好几个商号和它们各自的混乱的债务清理出来,尽量使债权人满意。他首先把巴尔扎克从这个办理业务的手续中完全驱逐出去。他那幻想家和夸大计划的图谋,对一件需要仔细地精密的工作是没有什么益处的。他办的这个印字馆,就使他负债高达十万法郎,而巴比耶尔则以六万七千法郎把它买走,这就意味着巴尔扎克家净损失四万至四万五千法郎。而德·柏尔尼夫人为她的情夫一共投资四万五千法郎,接收了一个远远不能偿付债务的铅字铸造厂作为抵押,并且把这个厂子交给她的儿子阿历山大去管理。至此,所有相信巴尔扎克经商才能的人,都受到严重的损失。也许由于命运的嘲弄,那两处买卖,即印字馆和铅字铸造厂,在巴尔扎克退出之后,竟开始了自给自足,并且是在一种经营企业所需的稳重和果敢的判断之下进行的。巴尔扎克不得不回到他的丰富想象力能创造出巨大的成果的唯一的领域,也就是文学创作中去。当德·赛地洛先生把这两个商号的事情处理完毕之后,所能给巴尔扎克的,只是他经营企业得失的一张“资产负债表”了。从物质损失来看,他自然是输得一蹋胡涂。他已经二十九岁了,却依然不能自立。他十九岁时虽然一无所有,但也不欠别人什么;而他二十九岁时,却欠了他父母和德·柏尔尼夫人将近十万法郎的债。十年中,他那扑在工作上的没有休息的,没有中断的,没有安慰的拼命劳动和艰辛,都付诸东流了。他也受到了一切方式的耻辱,用假名写几千页的稿子并且急切地寻找买主,或是为了躲避债主的追索,他是东躲西藏,或为了应付债主,不得不从早到晚一直被固着在办公室里。他做生意的三年中所欠下的债务,竟成为他今后的“西西夫斯岩石”,他一次又一次地用尽力气把它推到山顶,而在到达山顶后,却眼巴巴地看着它又迅速地滚下去。他第一次的失败,注定了他一生中是永远都偿还不完债务的,而他早年希望能自由自主地从事创作的梦想,命中注定将永远都不会得到满足。然而,在“资产负债表”的另一面,他又获得了一笔无比的资产。他作为商人所丢失的东西却以作文学家而捞回来了。三年来的艰辛生活,使得他不得不尽力面对现实的压力,教给这位极富浪漫主义的“作家”——他一直是从一些时髦典型里抄袭浅色的阴影——去看这真实的世界和许多日常的表演。它们中的任何一出,如他后来所言的,都是一出莎士比亚悲剧一样的动人,和一场拿破仑的战争一样激烈。他已深深地体会到,在一个唯物的社会里,金钱具有的魔法般威力的重大的意义。他也知道了,进行票据交换或本票交换时的斗争以及在小商号里所使用的狡诈和权术并不逊于在巴黎的大帐房中所进行的。这些斗争,狡诈和权术所费的心血,和拜伦写他的海盗冒险,或斯各脱·瓦尔特写他高贵血统的骑士所花费的心力同样大。由于与工人一起干活,跟高利贷者争执,以及与批发商们拼命地讨价还价,他比起他同时代的著名人物——如雨果,拉马丁,穆塞·德·阿尔弗勤等人,这些人只追求生活的罗曼帝克——获得了一种多得不可胜数的,关于社会形形色色的人和事。巴尔扎克也学会了去观看,去描绘那些生活中贫困的残酷,卑贱中的丑恶,以及隐伏在人们内心的力量。由于具有了现实主义的慧眼,加之失去幻想的怀疑,使这位年青的理想主义者的想象力极大地丰富了。从此,再庄严伟丽的情形也不能打动他;再具罗曼谛克的帷幔,也不能欺骗他。因为他已深入地看到社会运动的底蕴,注意到那些绑住负债人手脚的陷阱,以及那些告诉人从漏洞逃走的方法。他知道如何发财和为什么赔本,知道怎样打官司,也知道人如何在社会上混下去。他知道如何节省以及怎样才能不浪费,如何骗人以及怎样骗自己。这正如他以后这样说的,只是因为他年青时曾用过各种办法去谋取生活,而学会了如何观察它们的因果关系,以致他能忠实地描绘他那个时代。他的最伟大的作品,《幻灭》,《驴皮记》,《蓝柏尔·路易》和《毕骆都·恺撒》这些描写中产阶级的、证券交易所的,以及商业社会里的方方面面的伟大的史诗,如果没有他那些年所经历的种种磨难,次次绝望,我们简直想象不出他究竟该会怎样写成这些东西。只有他的想象力和现实融合相通,巴尔扎克小说才会以一种最完美的现实与奇特的想象混杂而成的令人惊异的本质。只有当他在现实中失败甚至是惨败之后,他的艺术才能才会非常的成熟,并创作出一个他自己的世界,以区别于现实的世界。第六节剑与笔:史诗的循环照理说,巴尔扎克冒险的投机事业全部崩溃之后,他的自信心必然会丧失殆尽。然而,当他的计划像一幢纸房子一样地倾覆之时,他却只感觉到一件事情,那就是他可以自由地重新开始了。从他父亲那儿他继承了可能是倔强农民的生命力,并不因为这次重大的打击而受到一点影响。他也不想为他所折耗的钱财而抢天呼地,因为无论如何,失去的钱财并不是他自己的,而且他所负的巨额之债,跟他想象中所获得的财产一样,简直不像是真事。挫折并不能动摇他永久的乐观主义,一件能把软弱者的脊梁压折的事,对他仅仅是搔了一下皮肤而已。“在我一生的每一个阶段里,我的不幸总是被我的勇气所克服。”但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暂时躲避一下锋头还是必要的。更何况,为了躲避那些讨厌的债主们登门索债,他下去独立成家也是很有道理的。像他很喜爱的古柏尔·凡尼莫尔的一本小说里的红人物一样,他一度东躲西藏。他留在巴黎,一方面是为了谋生,另一方面是为了接近德·柏尔尼夫人,因此他必须随时转移住处,并且尽量不把住址报告给警察。他第一次的藏身之所是他在最近几个月中邂逅交上的叫德·拉杜摄·亨利的家里。拉杜摄非常熟悉巴黎新闻界的情况,对这个年青人他也很关心。他善于吸取别人的长处,而自己不大善于创作,对同情的知晓和批评方面有着女性的才思。他成功时并不盛气凌人而是和颜悦色,当失望时,他便默默地处于沉默的沮丧之中。他自己没什么天才,而却善于发现天才并能分享天才的不幸。陈匿埃·安德利的弟兄嫉妒地把他的诗锁在书桌里达二十五年之久,而正是他挽救了安德烈的诗而使之能流传至今。他还启发他的情人戴斯包尔德——瓦勒莫尔·玛赛琳写过一些空前美丽的法国抒情诗。他现在又把他的友谊和尊敬呈献给了一个接近三十岁而没有显示他未来天才的破产的印刷商;而且,再也没有其他人象他这样鼓励巴尔扎克,勉励他在写作上再试一次。这些,便足以说明拉杜摄的知人之敏锐的能力。巴尔扎克并没有和拉杜摄住很长时间。为了按他那种特殊的工作方式去工作,也就是不停止的没日没夜地工作,并且他工作时要与人隔绝;自己需要一间哪怕只能容下他自己的小屋。为了享受这重新开始的宁静生活,德·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