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引 子第一章 改换太子,根除隐患第二章 长孙无忌尽失权柄第三章 媚娘亲蚕母仪天下第四章 偏护李猫,媚娘恩威并施第五章 移驾东都,酝酿朝堂巨变第六章 旁敲侧击,借李治之手斩草除根第七章 清洗长孙集团第八章 心狠手辣残杀旧怨第九章 李治突发风疾,媚娘临危参政第十章 执意东征,媚娘第一次面临政治危机第十一章 帝后失和,芥蒂初现第十二章 失宠李治,媚娘再陷绝境第十三章 生死时刻放手一搏,再现命运转机尾 声=================引子永徽六年(公元655年)腊月,西京长安。云重重,雪簌簌;寒风似刃,冰霰如幕……八百里秦川银装素裹,目光所及尽是白茫茫的。原本起伏突兀、棱角分明的丘壑山峦柔和许多,仿佛盖上一层软绵绵的丝被;灞水、潏水、沣水乃至渭水,这几道盘踞京畿的大小河川变成了一条条在云中舞蹈的银龙,它们携手拱卫的长安城也如冰雕玉琢一般。常言道“瑞雪兆丰年”,这鹅毛大雪似乎预示着来年风调雨顺,定有个好收成,故而天气虽冷,京城士绅百姓却兴致不减。西市依旧商贾云集、邸店林立,阔绰的贵人身披裘氅、牵着骏马,挑拣着珍珠玛瑙、绫罗绸缎;即便奔忙一年的穷人这会儿也闲下来,拨弄着掌中的通宝,打算到肉寺割几块羊肉,制备椒酒屠苏,要和家人过个有滋有味的新年。更有许多太学生和早早赶来赴科举的才子们凑在一起,围坐酒肆观赏雪景、对饮连诗,暖意融融好不风雅。不只民间如此,太极宫也是一番喜气洋洋的景致。椒墙碧瓦化作冰城雪殿,苍松翠柏成了琼枝玉叶,海池如冰镜、长廊如玉带。对于当今天子李治而言,这似乎是值得特别庆贺的一年,很早他就下令在各处大殿挂起形形色色的灯笼,璀璨的灯火与晶莹的白雪交相辉映,越发光华闪亮,别有一种风情。而在玄武门以北,禁苑的一处角落却阴气沉沉。先皇李世民酷爱骏马,禁苑蓄养宝马无数,这里原本也是诸多马厩之一;但随着先皇骑鲸,良马不是陪葬昭陵,便是赏赐有功将领,现今皇帝又不是很热衷驰骋游猎,许多马厩渐渐荒废了。如今这里空荡荡的,多年未加修葺的马棚早已破烂,快被雪压塌了,侍马宦官居住的房子大多人去屋空,唯有一间隐约尚有人声,但门上拴着铁链、挂着大锁——那是临时的囚室。此刻正有两个女人困在其中,一个蜷缩在东面的墙角,一个卧在西墙下,因为屋里仅有的一只炭盆熄灭了,两人都冷得瑟瑟发抖,却凝然对望着——那是审视仇敌的眼光。虽说披头散发、衣裙肮脏,但仔细观察不难发现,两人还年轻,不过三十岁上下,虽然她们的面庞因饥寒交迫而憔悴,嘴唇冻得有些青紫,脸上还蹭了几道灰尘,不过依旧难掩二人丽质。她们的衣服早在地上滚得破烂,却是用锦绣丝线织就,这原本该是两位尊贵之人啊!将犯罪的皇室成员囚于禁苑是朝廷相沿下来的规矩,昔日废太子李承乾就遭受过这样的待遇,今上三兄李恪、六叔李元景也都在禁苑中赐死。落草的凤凰不如鸡,然而这些人下场虽悲惨,却未遭受什么苛待,可眼前这两个女人却是三餐不继、挨冻受饿;而且把仇人关在一处,时时刻刻彼此面对,这本身就是一种折磨吧!这种囚禁已经持续一个多月了,也不知何时是个头,刚开始两人还时不时争执,日子一长就懒得多费唇舌,就这么对视着,便如一对累倒在地却还怒意未消的斗鸡。这种对视每天都会有几个时辰,直至送饭之人到来或者被什么特殊情况打断。今天打断她们的是呼啸的风声。雪停了?那个稍长两岁的女子把目光移向窗子——宫廷殿阁的窗户大多用绫子糊,而养马宦官能有这般讲究?蒙在窗棂上的不过是一层粗麻布,遮风蔽日倒还凑合,但透光太差了,使本就肮脏的小屋越发黑黢黢,根本搞不清外面状况,连什么时辰都辨不清。那女人脚上已有冻疮,扶着墙蹒跚地走到窗前,朝外呼唤:“雪停了没有?何时给我们换炭火?”外面却无丝毫回音。另一个女人也哆哆嗦嗦凑过来,跟着问了几声,依旧没人搭理;她索性抬起手,去抠窗户。因为长期没修剪,她的指甲狭长尖利,没几下就在麻布上抠出一个小窟窿。两人各虚一目,争着朝外窥探——雪并没停,而是转小了,凛冽的寒风却随之而起;看押她俩的老宦官早就不见踪影,也不知到何处避寒去了。年纪较轻的那个女人叹口气,甚是无奈,又瞅几眼外面的雪景,猛然萌生出一个尖酸念头,于是皮笑肉不笑地对另一人说:“你也读过不少诗吧?”稍长两岁的女子一向性情孤傲,情知她又要找话题挖苦自己,并不理睬,任凭她胡诌。“有首咏雪诗只怕你没读过……盐飞乱蝶舞,花落飘粉奁。奁粉飘落花,舞蝶乱飞盐。”此诗颠倒成韵、正反皆通,果是奇异之作,但从这小孔朝外看,所见者不过几间破烂的马棚、萧索的矮房,哪有什么蝶舞粉奁?她却得意洋洋地吟着,又道:“这首诗乃我祖上所作,优美绮丽、别具巧思。也难怪你没听说过,毕竟你们这些腥膻的北人粗陋寡闻,没点儿风雅意趣。遭皇帝厌弃还不是理所应当?”那稍长两岁的女子绝非无才无德之人,恰恰相反,乃是北方名门太原王氏之女,一向视自己的出身为荣耀,岂容她如此奚落?不过她并未谈及温子升、薛道衡之流与其辩论,而是淡淡一笑,反唇相讥:“作这首诗的你那位祖上我知道,便是身居傀儡、无力救国,最终被叛贼侯景杀害的梁简文帝萧纲吧?亡国败家之人,何足为傲?”萧姓女子性子急躁,讥人不成反吃了个瘪,当即嗔目:“自古无不灭之朝,亡国又如何?但凡有见识之人谁不敬我南国天子之后裔?我兰陵萧氏前隋时就出过皇后,隋炀帝膝下三子皆其所出,我不是也为今上生儿育女吗?你又生养过几个?”“你……”这句话戳中了王氏的隐痛,但她话说一半又收住了,转脸走开——你这小贱人到这步田地还要无事生非,我堂堂关陇名门闺秀,才不屑与你斗嘴呢!年轻女子见她不答,越发挖苦:“唉!别看咱们同在囹圄,兴许万岁念在我曾诞育皇子、公主,说不定哪天就放我出去。到那时可就苦你一人了,哈哈哈……”王氏忍无可忍:“哼!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你以为你的儿女有好下场?不见李恪之事乎?即便万岁有舐犊之意,姓武的狐媚子岂能饶过他们?你死了这条心吧。”“你说什么?!”“死了这条心,老老实实等阿武要你的命吧!”“我死也饶不得你……”忽然,外面的风转了方向,一股寒气从窟窿中灌进来,萧氏冻得一激灵,顾不得还口连忙躲开。俩人依旧一个缩在东边,一个卧在西边,凶巴巴对视着。凛冽的寒风一阵接一阵,窗上的窟窿越吹越大,这区区斗室无处可躲、无处可藏,又没有用以封堵之物,不多时两人都快冻僵了。萧氏觉得自己百脉尽废,五脏六腑都凉透了,也顾不得对面之人是谁,哆嗦着爬到东边,紧贴王氏缩在同一个角落里,借她身子取暖。王氏不禁蹙眉,挣扎着想推开,但三推两推偏不走,渐渐地她也感到这样更温暖,便不再拒绝。不知不觉间四只冻得僵硬的手握到一起,两张苍白憔悴的面孔咫尺对望,不约而同地露出一丝惨笑——太原王氏,兰陵萧氏,计较这些还有意义吗?无论是忠厚传家、光昭祖泽的北土望族,还是风华世代、绮丽风骚的南帝后裔,终究沦落为阶下囚,都敌不过那个姓武的女人!那个秽乱春宫的女人早在一个多月前就已脱胎换骨,大大方方地入主中宫了。但恰恰是她们俩成就了人家,她俩一个是皇帝的旧宠,恣意妄为、傲视群芳,为皇帝生下一个皇子、两个公主,并千万百计谋夺皇后宝座;而另一人正是曾经的皇后,为压制对手、保住地位,不惜驱虎吞狼,把姓武的引进宫。怎奈世事不由人,最终结局是鹬蚌相争渔人得利,两人双双堕入监牢。同是天涯沦落人,还有什么可争的?在寒冷饥饿的折磨下,两人终于紧紧贴在一起,抱着对方的身体相互取暖,恨不得彼此融化掉。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听到门外锁链叮当之声,似是有人开锁。总算有人来了,是送炭火还是吃的?就是有碗热水也好啊!然而房门开启之时才发现来者不是看押她们的老宦官,而是一个身披狐裘、内衬锦衣、神采飞扬的年轻宦官,她俩都认得——此人本是伺候武媚娘的,后来提升为皇帝身边的内侍大宦官,名叫范云仙。他身后还跟着十多名小使,整整齐齐排成一班,脸上皆是凶恶的表情。萧氏一见此人怒火中烧:“你来做什么?”“无事不登三宝殿,当然有要紧事嘛!”范云仙嘿嘿一笑,“二位出来吧。”“出来!快出来!”其他宦官也为虎作伥随着叫嚷,更有甚者冲进来胁迫这两个弱女子。从阴暗的矮屋里走出来,王氏显然不适应,有那么一瞬间她双眼被漫天遍地的白光刺痛了,身子一晃,脚下冻疮一阵剧痛,继而又被寒气冻得直打哆嗦;然而只片刻间她又倔强地直起身子、挺起胸膛,任凭凉飕飕的雪花钻入衣领,依旧傲然站在那儿,面无表情注视着前方——她曾是天底下最高贵的女人,无论何时都要守住尊严!萧氏就没这么沉着了,是被两个宦官拖出来的。不过即便冻饿交加落魄至此,她仍不乏斗志,死命挣扎着,挥舞着尖利的指甲在宦官手腕、肩头甚至脸上划出道道血痕,声嘶力竭地嚷着:“放开我!我乃一品宠妃,是雍王之母,你们吃了熊心豹子胆么?”“宠妃?哼!”范云仙搓着冻得冰凉的手,冷笑道,“如今哪还有王皇后、萧淑妃?尔等不过是两个获罪的贱婢罢了。”“你主子阿武才是贱人!”萧氏回敬道,“勾引万岁,秽乱宫闱,害我母子骨肉分离,又诬赖皇后杀她女儿,一再栽赃陷害以至于此。种种卑劣伎俩无所不用其极,我恨不得将这个狐媚子杀了,食其肉、寝其皮!恨不得……”她叫嚣着、咒骂着、恫吓着,但根本没人在乎她说什么,众宦官任凭她喊破喉咙也不理睬;她窈窕的身躯因激动而颤抖,随一声声怒吼唇间冒出团团白气,仿佛发泄着胸中无限哀怨,却终如缥缈云烟般渐渐消散。王氏实在听不下去——挣扎只能让这些卑鄙之徒看笑话。她提高声音质问宦官:“叫我们出来做什么?”“可喜可贺!”范云仙揶揄着作了个揖,“今日便是二位身登仙籍之日,奴才奉圣上之命送你们上路。”“啊……”萧氏的咒骂戛然而止。王氏依然是那副无动于衷的表情,反问道:“这是万岁之命,还是你主子武昭仪之意?”时至今日她依旧称呼武媚为“昭仪”,充满了鄙夷——那个出身卑贱、无才无德的女人有何资格当皇后?范云仙嬉皮笑脸道:“如今普天之下谁不知我家皇后娘娘与圣上情深似海、天作之合?娘娘的意思就是万岁的意思。”这句话刺痛了王氏的心——她嫁与李治十三载,却从未获得丈夫的心,更遑论情深似海。这真是切肤之痛啊!萧氏不甘心这么糊里糊涂地死去,她愈发咆哮:“胡说!万岁绝不会这么狠心,分明是你们和阿武串通一气矫诏行事、冒渎圣德!我要见万岁,我要见万岁……”“唉!”范云仙假模假式叹了口气,“愚哉愚哉,可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说着不紧不慢地从袖中掏出一张黄麻纸,“二位不会不认得这个吧?天子手敕在此,王萧两庶人接旨!”王氏万念俱灰,昏昏然跪倒在冰冷的雪地里,竟还露出一丝自嘲的笑意。方才萧氏吟诗,讥她北方之女殊少风情,她不屑与之拌嘴,而此时此刻突然有感而发,吟出一首乐府民歌:“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她落到这步田地诚然是武媚娘奸计所致,但倘若天子心中真的有她,又何以一再偏听偏信?倘不是后妃之争和朝廷权力之争搅成一团乱麻,何以闹到这般无法收拾的地步?她的心始终未变,而皇帝已不再是昔日那个彬彬少年,朝廷也不再是那个关陇独秀的朝廷了。萧氏梗着脖子不肯接旨:“假的!定是伪书伪诏!我不接,我不接!”可宦官岂能由着她张狂?夹住双臂、掐住双肩、踩住双腿,硬生生将她摁倒在雪里。范云仙立时收起虚假的笑容,板起脸宣读:“庶人王氏、萧氏,素乏娴仪、妒悍骄横,既无《关雎》之德,而有吕霍之恶。屡加箴教不知改悔,反生怨怼心怀不轨,且交通外臣干乱朝政,以致行魇胜、谋鸩弑,其罪远逾七出。今即赐二庶人死,以警后宫,谨守妇德。”话音未落四个宦官出班,人人手中皆是一条刑棍——竟是要将她俩活活打死!“我要见万岁!我要见我儿素节……”萧氏死不认命,被压在地上仍号叫不止。王氏也不禁诧异:“鸩酒、白绫有的是,从古至今焉有杖杀废后的道理?”范云仙又摊出那副伪善的笑容:“实不相瞒,死罪是圣上钦定,具体刑罚却是娘娘所赠。奴才们好好伺候,怎么样?二位还有什么可说的吗?”王萧二人都明白了——原来武媚是要拿我二人作法,让我们死得凄惨、死得难看,从而震慑其他嫔妃,真是用心良苦啊!杀人还不够,做事这么绝,不给自己留后路吗?今日你这般折磨我们,他日旁人欲算计你时又岂会留情?悲惨的结局就在眼前,萧氏一双杏眼几欲喷出火来,朝天怒吼:“阿武妖猾,乃至于此!愿来生我为猫,阿武为鼠,生生扼其喉!”这声嘶力竭的诅咒尖利得可怖,在禁苑中不住回荡,连那几个原本还泰然自若的宦官也不禁脊梁沟发颤。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咒骂又复何益?王氏只是理了理鬓发,面朝甘露殿方向恭恭敬敬磕个头,以淡然的口气道:“愿陛下万寿无疆,既然武昭仪承恩受宠死吾分也!”哪怕到这个时候她依旧矜持稳重——武媚娘能夺取她的地位、终结她的生命,却永远无法摧垮她身为贵族的高傲。“小的们,别愣着了。”范云仙一甩衣袖,“动手吧!”随着“动手”二字出唇,行刑的四名宦官一拥而上,将二人直挺挺按倒在地,就势撤去破裙、褪下中衣。萧氏兀自骂不绝口,几度挣扎着欲起身,摁着她的两名宦官都快摁不住了,索性揪住她头发,抓起一团团雪往她嘴里塞。“妹妹!”王氏扭过脸望了萧氏一眼,这是她第一次这么称呼这个曾令她恨之入骨的女人,但也是最后一次了,“别闹了,没用的,无常追命无可挽回。你越苦苦挣扎那个姓武的女人就越得意,别再让她看笑话了。是我……我错了,我不该引那祸水入宫,妹妹你能原谅我吗?”话未说完她眼中已噙着泪水。“呜……”萧氏已然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颓然伏倒在地,望着视若仇雠又同病相怜的王氏,眼泪夺眶而出——错的岂止是你?当初若非我年轻气盛、恃宠而骄、逼人太甚,你又何至于行此下策?事到如今萧氏也有无数心里话想跟这位姐姐说,但嘴里早被冰雪堵得严严实实,唯有伸出一臂,拉住王氏的手以示理解。然而就在两人指尖即将触碰到的那一刻,股上一阵钻心剧痛——宦官开始行刑了。刑棍挂着风声狠狠落下,随着两声闷响,两副润洁的玉体已绽出两抹杏花,不住地瑟瑟抖动,似是娇滴滴羞于见人……只是那颤抖过于激烈,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疼得痉挛。但它们没能摇曳多久,俄而间颜色已变,成了两团桃花;粉中带红,桃之夭夭,那精巧的花蕊隐隐蕴藏着炽烈的红晕。只可恨那无情的刑棍依旧落下,桃花立时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牡丹,尊贵典雅而又热情豪放、雍容华贵、超逸群芳,将它那硕大丰腴的花瓣向四方伸展,迎接大好春光。惜乎春光未到,刑棍又来,牡丹转眼变成了红艳艳的石榴花,神秘而诱人,热辣辣、突兀兀的,仿佛要滴下血来!接踵而至的则是玫瑰,灼灼如火、层层叠叠,红里透着几分紫,浓烈淳厚、美艳逼人,还带着几根刺,但不像是花刺,倒似是木头渣滓扎在了那两大片花坪上;最后到来的是鸢尾花,由红变紫,紫中藏青,美固美也,但花枝低垂、萼片萎靡,那是绝望般的凄美……突然,那一层紫色鸢尾仿佛被刑棍赶散了。继而迸发出灿烂夺目的红梅,殷红的花瓣奔放四射,跌落在白茫茫的雪地上,带着芬芳、带着火热、带着惆怅慢慢地渗开,宛如一幅风雪腊梅图;只是那运笔描绘之人不解风情,明明花瓣太多、太浓、太艳,兀自乱抹朱砂添个不停,终于完全遮盖了白雪,变成两汪触目惊心的血海!那四个宦官仿佛与鲜花有仇一样,奋力将刑棍举得高高,一下下重砸下去,发出一阵阵应接不暇的闷响,如锻铁、如砸夯、如打桩、如药杵般碾压着臼中的两朵红芍,花谢纷飞、支离破碎,捣成末、挤成泥,由红化紫,由紫变黑,僵硬凝固……那黏兮兮、烂乎乎,粘在刑棍上的是什么?那白花花、脆生生,发出折断声音的又是什么?还有声音,即便高洁如兰、倔强如梅,终究经不起如此断骨折筋的摧残。咬透嘴唇、颠破牙齿,终究还是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号,那种声音几乎不是人能发出的,夹杂着时而呼啸的北风,便似阿鼻地狱中厉鬼的呻吟;幸而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越来越弱,最终化作恐怖的宁静……“启禀公公,行、行刑已毕。”行刑宦官也累得气喘吁吁,抬起衣袖想拭去额头的汗水,却不慎抹了个大花脸,尽是血污。范云仙缩在马棚之下,边哈气边搓着手,一个字都没说,只是不耐烦地撇了撇嘴。行刑之人会意,又走回那两摊血肉模糊的东西旁,抓起两块似乎是小腿的部位,拖走处置——获罪之人岂能平安下葬,两领席子一裹,往龙首山后面随便一抛,了事!不过在此之前范云仙还要故意将这两具勉强还称得上是尸体的东西在掖庭展示一下,替他主子示示威,要让所有后宫之人都知道,得罪武媚娘便是这等下场!禁苑又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唯有两抹拖得冗长的血痕留在雪地上,触目惊心。不过不必为此发愁,北风渐渐停了,鹅毛般的雪片又纷纷飘洒下来,不用多久血迹就会被埋葬,藏得一丝痕迹都不露。雪似乎是世上最干净的东西,晶莹剔透、洁白无瑕,光泽如璧、安谧如银,包容乾坤纵贯天地,慢慢浸透枯萎龟裂的土壤,酝酿勃勃生机。但雪似乎也是世上最肮脏的东西,春之疠气、夏之湿毒、秋之扬尘无不蕴涵其中,容污纳垢、包藏祸心,任凭世间污秽狼藉、尸骨累累,一床光洁的锦被俱都遮掩……转过年又是一派大好春光、又是一场世事轮回!第一章 改换太子,根除隐患一.乾纲独断冰雪消融,春回大地,又是新的一年。天地浩瀚无垠,日月轮回不辍,南雁归来,百草萌发,士农工商各司其业,万千生灵熙攘奔忙。表面上看这是个再平凡不过的春天,而大唐王朝却在悄然间发生了变化——皇帝李治借改易皇后之事发难,从顾命大臣手中夺回大权。此举不但改变李世民死后长孙无忌专权的局面,也打破了大唐建立以来关陇贵族对朝政的垄断,可谓天翻地覆之变!伴着清晨第一缕霞光,皇宫承天门缓缓敞开,钟声也随之响起。今日是朝会之期,京司九品以上文武职事官皆来上朝,许多人大半夜就到了,在宫外候了许久,寒暄半晌早聊无可聊;见宫门敞开忙整理衣冠鱼贯而入,纷纷攘攘,窸窸窣窣,远远望去如一群归巢的蚂蚁;但只是片刻工夫便安静下来,在嘉德门前按官职排成队伍,向着太极殿缓缓而行。冠冕如群山,揖动似流云,朱紫在前青袍在后,鱼袋闪耀黼黻(fǔ fú)辉映。虽是数百人同时行进,却无丝毫交谈之声,官员们低头看着手中笏板,表情甚是凝重。但也有例外之人,在绯袍银袋的五品队伍中有个身形高大、须发灰白的官员,始终在东张西望。此人姓刘,名仁轨,汴州尉氏县人,虽已年逾五旬,这却是他第一次以五品京官的身份参加朝会,不免有些激动;虽知身在朝班应表情严肃目不斜视,却还是忍不住左顾右盼。其实刘仁轨成名很早,高祖武德年间已入仕,却因出身寒微名声不显。贞观年间他担任陈仓县尉,当地折冲都尉(唐初施行府兵制,兵农合一,地方设折冲府,长官为折冲都尉)横行不法、欺凌百姓,刘仁轨屡次劝阻无效,一气之下竟将那名都尉绑到县衙,一顿皮鞭活活打死。区区九品县尉打死四品军府长官,这还了得?李世民震怒,立刻将他锁拿进京亲自审问。面对天子的诘责,刘仁轨不卑不亢据理力争,李世民不禁赞叹他的刚毅果敢,结果因祸得福官升一级。此后屡屡升迁,但始终在地方州县任职,直至李治废王立武、调整官职,给事中薛元超晋升黄门侍郎,他才得以补缺,来到朝廷中枢任职。半生辛劳终至通贵之位,刘仁轨甚感欣慰,尤其给事中是门下省要职,负责审议诏书。因而他是抱着对新皇帝的感激来到长安的,可刚一进城风言风语就灌满了耳朵——上至官寺驿站,下至市井酒肆,人人都在议论。说当今皇上与新册立的武皇后在先帝之时便有私情,为了改易中宫皇上不惜诬赖王皇后杀害公主、巫蛊魇胜、谋行鸩弑,还差点儿处死顾命大臣;武氏登上后位便撺掇皇上将王皇后、萧淑妃活活杖杀;杀人还不罢休,又将王皇后改姓“蟒”、萧淑妃改姓“枭”,把两家亲近族人尽数流放岭南,手段狠辣至极。听到这些传闻刘仁轨热诚的心渐渐冷了,扳倒擅权之臣虽是好事,但今后何去何从?当今皇帝年轻气盛,又被压制多年,行事难免偏颇,而那位武皇后似乎也不是个善人……刘仁轨拿定主意,要在朝会上留心观察,看看当今这位二十八岁的皇帝究竟何等天资。朝臣的队伍缓缓走进太极门,庄严的景致渐入眼帘。西面是中书省、舍人院;东面是门下省,是宰相燮理阴阳、日理万机的政事堂以及弘文馆、史馆等皇家学术之地;正前方就是雄伟壮峙的大殿了。此刻晨光熹微、雾霭未散,各处楼台殿阁都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越发显得神圣——三光效祉,五行布序,天枢浩浩,圣谟洋洋;霞光流彩,琼楼百丈,玉宇祥和,万姓瞻仰!望着缥缈的殿阁、苍翠的松槐、威武的仪卫,刘仁轨又不禁感叹——上次觐见还是先帝在世时,几年光景沧海桑田,不但皇帝换了,房玄龄、李靖、张行成、李道宗、薛万彻……恩恩怨怨本末舛逆,多少名臣良将已作古,物是人非啊!又想到新上司薛元超,年方三十三岁就当了门下省副长官,自己年过五旬还得屈侍一晚辈,实在尴尬。若非薛家与皇帝私交甚厚,元超焉能年纪轻轻居此高位?人跟人不能比啊!正感慨间已至太极殿前,刘仁轨不敢再胡思乱想,跟着队伍默默登阶,趋步进殿列班站好;黼扆(yǐ)、蹑席、熏炉、香案列摆整齐,里里外外官员、侍卫、宦臣何止千人,竟无纤毫声响,尽皆屏息凝神以待圣驾。随着一声“皇上驾到”的响亮宣号,典仪唱赞,文武百官大礼参拜:“万岁,万岁,万万岁!”“众卿平身……”伴着跫(qióng)跫的脚步声,天子李治登临太极殿。“谢陛下。”群臣举笏再拜,倒退着入席落座。刘仁轨定下神来举目观瞧——李治头戴通天冠、身穿赭黄袍、腰配鹿卢剑、足蹬黑皮靴,身形远不及先帝魁梧,肤色也略显白皙,颔下垂着不甚浓重的五绺髯;远远的瞧不清表情,却见一对乌黑的眼眸炯炯有神,坐于龙床之上气定神闲岿然不动,这点倒是极像他父皇李世民。李治已不再是昔日那个唯唯诺诺的年轻人,如今的他多了一件以前没有的东西——自信!龙墀(chí)之下官员列座的顺序也悄然发生变化,坐于朝班之首的是英国公、司空李。自从李治收回大权,原本三天两头称病的他就像服了灵丹妙药,生龙活虎精神焕发;而他那些病仿佛都转移到长孙无忌身上了。无忌虽然还是太尉和皇帝的亲舅舅,但明显已经失势,昔日党同伐异、大开杀戮,结下不少恩怨,又开罪了新入椒房的武皇后,迫于形势称病在家;另一位顾命大臣褚遂良更是被赶出朝廷,到潭州(今湖南长沙)当都督;还有个中书令崔敦礼,原本也是无忌麾下干将,可惜卧病大半年,连废后之争都没参与,至今还瘫在榻上,恐已命不久长。于志宁、韩瑗、来济仍居宰相之位,可他们都曾拥护长孙无忌,如今情势已变,三人面对天子心里发虚。尘埃落定之际李治赫然将一位废王立武的“功臣”推上宰相之位——李义府。论关系,李义府自李治当太子时便担任东宫舍人,是潜邸亲信;论能力,他精明能干才思敏捷;论功劳,他夜觐李治率先迎合改易皇后;更为重要的是他出身寒微,对关陇一派独揽朝纲不忿已久,胸怀破旧立新之志,这一点很合李治心思。但李义府也有两点不足,一来他年方四十二岁,这等年纪就当宰相实难服众;再者此人因逢迎上意晋升,多少有点儿幸进的意味,为正直之士所不齿。因此李治授予他的官职是中书侍郎、参知政事,加封广平县男,目前只算个临时宰相。不过这位临时宰相甚是活跃,朝会刚开始他便头一个出班奏事:“启奏陛下,左屯卫大将军程知节奉命征讨突厥,已兵至西庭。三军将士雷震虎步、势如破竹,百姓箪食壶浆、以助军威;另有昭武西酋仰慕天朝,归义王师,扼腕连镳,争求立效。臣以为义兵取人,山藏海纳,逮乎徒隶,亦无弃者。恳请陛下赐诸部胡人官爵,示天朝怀远之德……淄州上报,高苑县一吴姓人家,其妇一胎产下四个男婴,臣以为此乃吉兆。盖因陛下德布四方、仁及万物,虽唐尧、虞舜无以过此,夏禹、商汤不可复加,故苍天降祉,厚地呈祥,明昭上帝,迄用康年。奏请陛下传令州县,赏赐吴氏缗钱……”刘仁轨稳坐朝班侧目观望,见这位新宰相品貌英俊、体态端庄,白皙的脸上始终挂着诚挚亲切的微笑;嗓音洪亮、抑扬顿挫,奏事便似吟诗作赋般悠扬悦耳,果真不是泛泛之辈。但细细听来他所请之事甚是浮华,大有粉饰太平的味道——现在李义府坐上宰辅之位,自然要夸耀政绩,这跟当年长孙无忌不许百官抨击时政是一个道理。谁能说自己干得不好?李义府滔滔不绝,一奏便是七八宗事,刘仁轨只听了片刻便有些厌倦,转而窥视百官——微笑点头者有之,漠不关心者有之,蹙眉不悦者亦有之,看来人心还是不齐啊!不管群臣是何反响,李治却很满意,频频颔首认同,待全部奏完他只轻轻一挥衣服:“尽皆依卿所奏。”李义府谢恩归班,其他官员才陆续进言。近来并无大事,不过是雨雪丰歉、时政杂务,其中也夹杂着不少溢美之辞。刘仁轨兴致索然——贞观年间论政,百官争相进谏,如今却尽是媚上之言。长孙无忌主政时皇上还曾指责言路不通,现如今他亲统朝政,还不是一样爱听奉承话?但这不足以说明皇帝昏庸,刚收回大权,最要紧的就是彰显功德稳固权力。莫说阿谀之声悦耳,即便不爱听这时候也得听啊!正想到这里,忽听有个浑厚的声音道:“臣有一件关乎社稷安危的大事,欲冒死请奏……”有人谏言?刘仁轨一怔,可扭脸一瞧出班进言之人,又不禁窃笑——礼部尚书许敬宗!这人才高德寡、不拘小节,冒死进谏这种受累不讨好的事他怎会干?而且此人近来也因赞成废王立武而受宠,不但监修史书,还待诏武德殿,专门为皇上起草机要诏书。若有建议私下就跟皇上说了,用得着在朝会上讲?李治的反应果然很平静:“卿有何大事,但说无妨。”“陛下在位,遍播仁义,文武效命,黎庶仰德,却唯有一事尚藏忧患,实乃瑜中之瑕。”“哦?爱卿所指何事?”许敬宗高举笏板道:“储君未定。”储君未定?宫嫔刘氏之子李忠早在永徽三年便被册立为皇太子,去年二月还举行了加冠礼,如今已经十三岁。这么个大活人住在东宫,许敬宗为何视若无睹?李治好像也很意外,白净的脸上流露出一丝诧异,以一副疑惑的口吻问:“太子已立三载,卿何言未定?”“永徽伊始,国本未生,权引彗星,越升明亮。近者正宫确立,嫡庶之分已辨,代王既嫡且长,乃合元良。岂可反植枝干,久易位于天庭?”说到这儿许敬宗倏然跪倒,诚惶诚恐道:“臣深知父子之事人所难言,触犯龙鳞必获重罪。但苟利社稷死生不避,臣即便煎膏染鼎、身死族灭,也要恳请陛下以天下为重,废庶立嫡匡正东宫!”他这番言行慷慨激昂,还真有点儿冒死强谏的感觉;可满朝文武却丝毫未被触动,甚至有人还报以不屑的眼光。李治也丝毫没有生气的意思,沉默片刻发出一声叹息:“唉!朕亦知立嗣当择嫡长,但忠儿已居储位三年,并无失德之处,朕何忍废之?”“太子,国之本也,本犹未正,万国无所系心。陛下怎可因舐犊之爱而误天下苍生?”说着许敬宗又跪趴着侧过身,扫视殿中同僚,一副忧心忡忡的表情道,“现今东宫所出本微,既知国家已有正嫡,心内必不自安。窃位而怀自疑,恐非宗庙之福啊!”此言实在恶毒,分明是说李忠心内不安可能会谋反。这纯属毫无证据的臆断,可是有先朝太子李承乾谋反的先例,谁又能说他的推测没道理?群臣暗骂许敬宗狡猾,却没人敢反驳——这顶帽子太大,谁要是反对岂不成了心怀异志、想和李忠一起谋反么?似乎因为看到群臣“没有”异议,李治很适时地开了口:“其实忠儿已有退让之意,前几日还曾向朕说起,只是朕不忍……”许敬宗闻听此言就像变了个人,立刻一跃而起转忧为喜,躬身施礼道:“此真泰伯之德!陛下宜速从之。”所谓“泰伯之德”乃是殷商典故。泰伯是周国国君姬亶的长子,姬亶年迈本该泰伯继位,泰伯却认为三弟季厉才能远高于自己,于是文身断发,避位荆蛮,使得季厉继承国君之位。而季厉之子便是奠定周室基业的周文王姬昌,故而后人称泰伯有让贤之德。现实不似传说那么美好,泰伯是否甘心让贤难以考证,李忠让贤却是不得不让。他身为低等嫔妃之子,唯一优势就是年长,当初立他为太子完全是王皇后和长孙无忌之意,乃为阻止萧淑妃、武昭仪之子入主东宫。如今王皇后败亡,武昭仪修成正果,他的位子岂能保住?反之代王李弘因是武媚之子,从一落草就很受李治宠爱,《神咒经》有云,“真君者,木子弓厶,王治天下,天下大乐”。意即老君当治,李弘当出。李治既给其取这么个应谶的名字,足见早有立其为太子之心。子以母贵,母以子贵,上合天意,下顺己心,李治蓄谋许久,不过是苦于王皇后和长孙无忌作梗。现在障碍没了,还用许敬宗出来冒死提议?这其实就是表演,李治不愿担薄情之名,因而叫许敬宗出头。紧随许敬宗之后,中书侍郎李义府、御史大夫崔义玄、御史中丞袁公瑜、中书舍人王德俭等废王立武的“功臣”,以及薛元超、李敬玄、董思恭等李治潜邸亲信纷纷出班附和:“恳请陛下以天下社稷为重,改立代王为嗣。”李治见这场戏演得差不多了,终于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顺水推舟道:“天意人心如此,朕岂敢以一己之私而负天下?便立弘儿为太子,至于忠儿嘛……唉!降为王爵,赐实封两千户、绢帛两万段,授予刺史之职抚慰其心。”李义府率先高呼:“陛下圣明!”薛元超等人更是起身舞拜。他们这么一闹,殿内文武百官不论赞成与否只得跟着附和,更易东宫之事就这么被轻而易举地定下了——其实皇后已换,换太子是早晚的事,从宗法上说也无可厚非。但代王李弘年仅五岁,这么匆匆忙忙推他上位,也太心急了吧?国本之事得偿所愿,群臣再无所言。李治却不着急散朝,略舒双臂又道:“朕这里还有一份奏疏,乃皇后所上……”此言一出,群臣莫不惊诧——这位武皇后可真是个奇女子!前番皇上与宰相们在内殿争议废后之事,她不但违背礼法隔帘偷听,竟还高声斥骂,扬言要打死褚遂良。如今皇后也当上了,冤家也处死了,儿子的太子之位也有了,这又要折腾什么?但见李治不紧不慢从怀中掏出一份奏章,随手交与侍臣。大宦官范云仙毕恭毕敬双手接过,高声宣读:“妾闻,国有诤臣,天子之幸。陛下前欲以妾为宸妃,韩瑗、来济面折庭争,此事极难也,岂非深情为国?乞加褒赏。”媚娘说韩瑗、来济当初反对立她为宸妃,面折庭争乃是出于忠心,希望皇帝给予嘉奖。话虽如此,韩瑗、来济还是受惊非小,听到自己名字便双双出班跪倒:“臣有罪,臣有罪……”也难怪他们害怕,这般通情达理简直不像那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武媚娘。皇后这么做究竟是好意还是歹意?当初他们力阻人家当宸妃,现在人家直接当皇后了,这不是正话反说故意羞辱吗?皇帝公然拿到朝堂上宣读,难道要秋后算账?李治眼见二人窘态,微微一笑,好言劝慰道:“二公何罪之有?快快请起。”二人心内惶遽,兀自跪地不起。来济战战兢兢道:“臣不识大体,有违道理,前番上书阻碍中宫,至今犹感惴惴,惭愧惭愧……”韩瑗更是将牙笏置于地,仓皇叩首:“臣愚钝昏悖,疏少才干。上有负君恩,下失德百姓,已无颜觍(tiǎn)居宰辅。恳请陛下垂怜,准臣致仕,从此退归林下,歌咏圣德。”倘若皇帝、皇后有意清算,不如早些辞官,与其让人赶走不如主动请辞还好看点儿,再说现在不走,将来谁知是何下场?更难受的是坐在朝班中的尚书左仆射于志宁。他固然不曾似韩瑗、来济一般公然反对废王立武,却始终保持沉默不表态。这不表态至少也是不赞成啊!见二人这副窘相,他心里也很不踏实,想要跪下一并请罪,可武皇后又没点他的名,冒冒失失撞出来岂非自投罗网?思来想去不知所措,急得汗流浃背,雪白的胡须不住颤抖。“二公何必多心?”李治一阵莞尔,索性把话挑明,“皇后此举出于好意,朕深以为然。无心为恶,虽恶不罚;忠而犯上,其心可宥。你们是不是把朕和皇后的心胸看得太窄了?”“不敢!”韩瑗、来济赶紧否认。“那便最好。国家正值用人之际,岂可轻易言退?朕宣布,晋升来济为中书令、韩瑗为侍中,希望你们竭诚任事,尽心尽力辅佐朕,拱卫社稷,再立新功。”韩瑗与来济原本是同中书门下三品,李治此举等于正式任命他们为两省长官。皇帝做到这个地步,二人不便再坚持辞官,千恩万谢退归朝班,于志宁也松了口气。刘仁轨冷眼旁观,心中雪亮——皇帝、皇后什么关系,还用写奏疏?分明又是做戏。韩瑗虽是长孙无忌姻亲,却并非跋扈之人,处事也还算公允;来济本是东宫旧属,还可再给他一次改过的机会。退一万步讲,即便皇上真想清算也不能现在动手。已经逼退国舅、贬谪褚遂良,外间闲言碎语够多了,难道叫百姓说皇上重色轻臣,为了让通奸的庶母当皇后,把所有宰相都罢免了?演这出戏也是为了顾全大局啊!不过嫌隙已成,韩瑗、来济乃至于志宁恐怕一时间都不敢大胆做事,李又是不爱管事的。屈指一算病了的、贬了的、怕了的、不管事的,这么个残缺不堪的宰相班子怎挑得起重任?现在正是权力更迭之时,单靠一个李义府绝对应付不过来,要想稳住局面必须添人。故衣谁当补,新衣谁当绽?刘仁轨的目光渐渐扫向满脸笑靥的许敬宗——先迎合改立皇后,后迎合改换太子,八成就是这老儿!果不其然,他刚想至此,御座之上的李治就开了口:“朕践祚以来国事纷乱,前有房遗爱案,后有立后之争,如今褚遂良外贬、崔敦礼卧病,虽还有几位爱卿主事,中书门下仍是乏人,需再添宰执……”但接下来的话刘仁轨万万没想到,“昨夜朕推枕无眠,苦苦斟酌宰相人选。户部侍郎杜正伦素有才名,先帝时曾参与政务,可即擢为黄门侍郎,同中书门下三品。”群臣面面相觑,连杜正伦本人都呆呆愣在那里,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许敬宗更是一惊,顿了片刻才慢慢恢复笑容,但那笑意明显难掩失望之情。刘仁轨一开始也很诧异,可潜心思索渐渐明白了李治的用意,心下赞叹——高明!杜正伦不仅未参与反对长孙无忌,甚至永徽以来都一直辗转外任。不过此人绝非泛泛之辈,出身于诗书世家。隋朝开创科举之制,诸科之中以秀才最难,要有地方官推荐,还需笔试策论;若考试不合格,不但应考者无缘仕途,推荐人也要受罚。所以地方官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尽量不推荐,终隋一代秀才也只有十余人。可就在这出类拔萃的十余人中,杜正伦和他兄长杜正玄、杜正藏竟占据三席。昔日他大哥杜正玄来长安应考,宰相杨素自负才情存心刁难,临时更改考题,不试策论改作诗赋,命其在半日内效仿先贤写出《上林赋》《圣主得贤臣颂》《燕然山铭》《剑阁铭》《白鹦鹉赋》五篇文章。杜正玄安之若素,竟然文不加点一挥而就,看得杨素汗流浃背,由衷赞叹:“此真秀才,吾不及也!”于是顺利登科,此后几年两个弟弟也相继考中。尤其是杜正伦,年纪轻轻便名扬天下,经历隋亡唐兴,投效秦府,甚得李世民的器重,早在贞观十年便升至中书侍郎,兼太子左庶子,辅佐太子李承乾,那时的他出入两宫、颇有权势,距宰相之位只一步之遥。惜乎世事多舛,李承乾谋反被废,李世民严惩东宫之人,一大批官员倒了霉,杜正伦也被流放到遥远的驩州(今越南义安),直至李治登基才起复,但也只当了两任僻远之地的刺史。然而就在心灰意冷之际命运再度逆转,废王立武李治亲政,短短三个月时间,先是召他回长安任户部侍郎,如今又升宰相,简直冰火两重天。这恰恰是李治高明之处——长孙无忌虽退出权力核心,仍有很高声望,许多亲信还在朝中。别家且不论,单其亲族子侄就人数众多,表弟高履行官任太常卿,是九卿之首;长子长孙冲官居从三品秘书监,掌管皇家图籍;族弟长孙诠娶御妹新城公主,是皇家驸马;族侄长孙祥任尚书左丞,参与朝政;其他譬如高审行、高真行、长孙恩、长孙涣、长孙濬等也都身居要职。李治初掌大权,若不压服这些人何以放手行事?因而必须遴选全心为其效命之人担任宰相。可无忌身居相位二十多年,细究起来满朝文武哪个与他没瓜葛?威望素著的张行成、高季辅都已过世,新亲信还没培养起来,眼下若论信得过的唯有那帮废王立武的“功臣”和昔日东宫亲信。可“功臣”尽是有才无德之辈,潜邸旧属又资历浅薄,提拔李义府和薛元超已经惹来不少非议,不能再孟浪。这种情势下起用杜正伦可谓另辟蹊径、独具慧眼。他乃李承乾旧人,本就有处置政务的经验,而且流放多年与无忌一派没有瓜葛;更妙的是他虽姓杜,却非京兆杜氏,而是河北洹水人,科举出身又正合李治的为政思路,品行也比许敬宗等人好。这不正是眼下最需要的人吗?皇谕萦绕在耳,杜正伦好半天才从震惊中缓醒,继而急匆匆跪爬出班:“蒙陛下错爱,但臣惶惧不敢领受。”“为何?”“昔日获罪先帝,遭……”“好了好了。”李治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当年的事莫再重提,朕所思所想乃现今国家所需。难道您不愿为朕效力?”“不不不!”“既如此就该当仁不让,岂可畏首畏尾、妄自菲薄?宰相之任非卿莫属,就这么说定了。”“这……”杜正伦浑身颤抖,不是惧怕,而是激动;多年的流放生活催白了他的鬓发、消瘦了他的身体,但胸中那团渴望建功立业的欲火却未曾熄灭,甚至随着岁月的磨砺愈加炽热,见皇帝如此以诚相待,他不禁哽咽道:“臣得蒙陛下厚恩,宽宥于茅椽,必肝脑涂地以报圣恩!”李治把这个失势的人从绝望中拯救出来,要的就是感恩戴德竭力报效。见此情形他心中甚喜,挺身而起,不仅对杜正伦,也对满朝官员朗声道:“日月逝矣,时不我与;尺璧非宝,寸阴是竞。朕继位已六年,边疆未胜、百姓未安,多少兴邦利国的大事等着朕与列位臣工去做。创业不易,守成更难。往事已矣,咱们君臣皆需夙兴夜寐实心任事,大唐的兴盛指日可待!”这番话虽不免把方才种种粉饰之辞戳破,却也真正流露出他的雄心壮志。文武百官齐声高呼:“肝脑涂地以报圣恩!”“哈哈哈……散朝!”伴着爽快的笑声,李治迈着昂然的步伐离殿而去。刘仁轨走出太极殿,望着蔚蓝天空中那轮耀眼红日,本有些寒意的心又渐渐温暖了起来。经过这次朝会他对李治已有定见——当今天子绝非昏主,也非庸庸碌碌之辈,虽然还未建立什么功业,但他胸怀壮志、腹有机谋,又有审时度势之能,其才智绝非“守成”二字所能估量!不过……作为刚刚被提升的官员,刘仁轨对李治怀有感激;作为出身寒门的读书人,他对李治打击权贵的做法更不乏认同。但他在庆幸之余也觉得这位年轻君王有不少毛病——许敬宗资历虽老威望不高,是有名的乖张之人;李义府虽不熟识,但观其言行也非德行高洁之辈。这些人皆非正道之士,可与适道,未可与立,若视为股肱就不妙了。再者天下之事贵在开诚布公,朝堂本来是公开议政的地方,倘若什么事都私下商量好,然后惺惺作态,又岂是为君之道?还有那位堪称后宫传奇的武皇后,又杀后妃又上奏疏,插手的事是不是太多了?牝鸡司晨,惟家之索。汉之吕雉、晋之南风、齐之胡后、隋之独孤,从古至今后宫干政惹麻烦的例子可太多了!二.家宴反目永徽七年正月辛未(公元656年2月6日)李治祭告天地宗庙,正式下诏废皇太子李忠为梁王、梁州(今陕西汉中)刺史,改立代王李弘为太子:洊雷扬祉,承祧之道爰著;重离阐曜,守器之方斯存。故能抚宁军国,永保邦家,详览瑶图,缅瞻遐册,继业垂统,咸率兹典。代王弘,道居嫡允,天纵英姿。品质冲华,神鉴昭远。恭谦表志,仁孝居心,夙彰睿哲之风,早通《诗》《书》之业。朕以虚薄,方启无疆之祚,永传不朽之基。取则前王,思隆正绪,宜升上嗣,养德东宫,可立为皇太子。仍令所司择日,备礼册命。李治与媚娘的夙愿终于实现,为了让天下人都分享他们的喜悦,李治宣布大赦,所有五品以上官员的子嗣提勋一等,向全天下八十岁以上的老者赐粟帛,皇宫大宴三日,在大慈恩寺设斋供奉五千僧众;并下令在李泰的魏王府旧址建一座寺庙,名曰西明寺,为太子祈福。最后李治又做出一个重大决定——废永徽年号,改元显庆。大唐建立以来,高祖武德、太宗贞观,一个皇帝终身只使用一个年号,还没有在位期间改元的先例。李治此举无异于向天下人宣布,大唐王朝已不再需要先帝李世民的余晖,他要开创一个新时代,一个只属于他李治的时代!李弘年仅五岁,李治和武媚对他的期望却很高,安排了许多辅佐之臣在他身边。命于志宁兼太子太傅,韩瑗、来济、许敬宗兼太子詹事,李义府兼太子右庶子,薛元超兼检校太子左庶子,高智周、张大素、杨弘武等饱学之士为太子舍人,郭瑜、韦季方、史元道等青年才俊担任太子洗马,一时间东宫人才济济。可怜原太子李忠降为梁王,前往梁州担任刺史。这个职位说是给他的安慰,其实是打发他离京,消解旧日东宫势力。李忠悲切而去,临行前想辞别生母刘氏都未能如愿,只带着几名宦官婢女,凄凄惨惨离开长安。除了曾担任东宫左庶子的李安仁洒泪而别,其他僚属掾吏躲的躲、藏的藏,竟不敢来送行,世态炎凉令人感慨。新人笑掩去旧人哭,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沾媚娘母子的光,日渐式微的武氏家族再度兴旺。不但皇后之母杨贞被封为一品代国夫人,逝世二十年的皇后之父武士彠也被追赠为司徒、晋封周国公,赐谥号“忠孝”。媚娘的一干兄弟、堂兄弟也得享天恩,武元庆、武元爽、武惟良、武志元、武仁范等原本是州县小官,现在都成了皇亲国戚,骤然晋升为四五品的高官;就连攀妹裙带而登龙榻的寡妇武顺也受封三品韩国夫人,当真是阖门执笏、举族簪缨。更幸运的是,李治又特加恩惠,赐给武家一套宅院,坐落在京城西北临近皇宫的休祥坊。当年武士彠辅佐李渊举兵,也曾得到长安宅邸,但随着武家没落出手变卖;如今凭武媚、李弘母子又得到一座宅子,不但占地更大,而且距离皇宫不过咫尺,实是莫大荣宠。香车金络,骐骥骅骝,齐集绮窗朱户;兰膏明烛,华灯初上,映耀金扉画堂。武氏之人携家带口来到京师,齐聚在崭新的周国公府,庆贺今日恩荣。锦衣绣裙、满头珠翠的杨夫人端坐正堂,环顾绯袍加身的武家子侄,脸上洋溢着傲然的笑容——自丈夫亡故,求天不应叫地不灵,二十年含辛茹苦鬓发蒙尘,托女儿之福再享富贵,谁说养女不如男?更值得夸口的是,当年她母女受武家子侄冷遇苛待,今朝时来运转,这帮不肖子反而要仰她母女之鼻息。人逢喜事精神爽,年近耄耋的杨夫人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十岁,腰板挺得笔直,精神矍铄神采奕奕,在彩烛明灯的照耀下,满头白发都闪烁着金灿灿的光芒。昔日高高在上之人如今臣服脚下,世间快意之事无过于此,反之则无比郁闷。武家子侄望着趾高气扬的杨夫人,回想当初对她老人家的不敬、对当今皇后娘娘的慢待,都不禁羞赧。尤其武士彠前房之子武元庆、武元爽,以及媚娘伯父武士让之子武惟良,他们几个对杨氏母女尤其不好,现在却都沾了人家的光,武元庆升任宗正少卿、武元爽为少府少监、武惟良为卫尉少卿,皆是从四品之职,又都是不用担太大责任的九寺副职。无恩于人妄得富贵,难免惴惴,有心说几句感恩之言,偏偏放不下面子,可又不敢得罪杨夫人,况且得人家好处不能不承情,唯有拱肩缩背尴尬赔笑,滋味甚是难受。大人能够矜持,孩子却掩饰不住心情。武元庆的长子武审思已过舞象之年,倒还罢了;次子武再思、三子武三思,还有武元爽的儿子武承嗣,这几个孩子年纪都还小,也没见过多少世面,一入长安已是眼花缭乱,这会儿又见满桌都是从所未见的珍馐美味、精细果子,早管不住肚里的馋虫,伸手便要抓来大快朵颐。“慢着!”武元庆推开孩子的手,板着面孔训斥道,“长辈未动,轮得到你们吃吗?还有没有点儿规矩?老老实实坐着……”杨夫人手中捻着佛珠,不屑地瞥了他们一眼,冷笑道:“让他们吃吧,干吗委屈孩子?你们这些当老子的平日不管教,临时在我面前抱佛脚。父为子纲,此乃上行下效。孩子没教养还不是学你们?当初你们又何尝懂得尊卑礼数?瞧瞧,这帮孩子一个个黑眉乌嘴的,哪像公侯人家的郎君?吃完饭都去沐浴更衣,从今往后要给我读书学礼!”其实再思、承嗣他们只是年纪小,没那么不堪;况且他们好歹是杨氏名义上的孙子,身为祖母应当疼爱。可她与元庆等人恩怨太深,故而迁怨孙辈,对这些孩子横竖看不上眼,只将武顺的儿子贺兰敏之视为掌上明珠,反把孙子当作外人。“母亲教训得对,皆是我等之过。”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元庆、元爽丝毫不敢违拗,赧然称是。“现在知道我对,当初又如何待我?这些年来我母女何等苦楚,你们了解吗?你们问过吗?”忆起往事杨夫人不禁唏嘘,武顺忙过来抚着背安慰母亲。众子侄见此情形都坐不住了,纷纷离席跪倒:“孩儿不肖,曾经慢待您老人家。”“哼!”杨氏将眼泪一甩,“你们武氏本非诗书礼仪之家,若非我媚儿得圣上之宠,你们这些人谁能混上五品?礼数之道,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你们连孝顺都做不到,根子不正,谈何功名?如今不加罪反而赏官,实在太便宜你们了!”元庆、元爽连忙叩首:“母亲息怒。”“唉……”杨夫人叹口气,又把话往回收,“罢了,好歹一家人,这是皇后娘娘一番好意。再者老身出于弘农杨氏礼仪之家,大人不记小人过,岂能与尔等一般见识?《法华经》有云,‘大慈大悲,常无懈倦,恒求善事,利益一切’。念佛之人飞鸟禽兽尚且放生,何况你们这群大活人?就当我老人家积德行善吧。只是从今往后你们务必规规矩矩,再不可违拗老身之意。”武家子侄唯唯诺诺,心里却有点儿不服。固然我们做得不好,但您老人家就完美无瑕么?当年若不是您自恃尊贵,瞧不起前房儿女,自私自利处事不公,又何至于老头子死后遭大家的白眼?但风水轮流转,谁料到她母女今日得势?莫说受了恩惠,即便不升官,以她母女现在的地位谁敢得罪?大伙唯有默默忍着,由着杨氏作践。杨夫人眼见众人的窝囊相,心中越发快意,恨不得把二十年来的陈芝麻烂谷子事儿都抖出来。正说得解气,忽有婢女来报:“李侍郎之子来拜贺。”武家子侄不禁咋舌——自杨夫人迁居休祥坊,来拜谒的官员内眷络绎不绝,王德俭、侯善业之流也罢了,现在连宰相的儿子都来了,面子不小啊!杨夫人却一副不疾不徐的姿态,只淡淡道:“有请。”回首又训斥诸子侄,“还不快起来!都在地上跪着,叫外人瞧见脸上好看呀?”“是是是。”元庆、惟良等匆忙起身,各归各位。不多时便有婢女领来一位青年公子。李义府本是英俊之人,其子李津更是年少风流,虽只二十出头,但受父亲浸染早已通晓世故左右逢源,最近又被选为东宫侍卫,正值春风得意之时;上得堂来便笑呵呵给杨夫人磕头,又向武家众人长揖而拜;武家子侄举止做作,又不擅京城雅言,一个个相形见绌。杨夫人略微欠身还礼,语气温和道:“有劳公子惦念。”李津似得其父笑脸迎人的真传,亲亲热热道:“老夫人何必客套?莫说小的我,就是我父亲也是您老的晚辈呢!何况夫人乃当今皇后之母,诰命在身尊贵至极,理当受全天下人尊仰。小的冒昧前来还恐失了礼数,叫您老人家笑话呢。”他这张嘴真似抹了蜜一般,句句都是甜的。“公子过誉。”杨氏虽这么说,心里却大为受用——卑微的日子过久了,二十年没听到别人如此恭维自己,这会儿总算找回人上人的感觉,真是扬眉吐气。“今日小的奉父亲之命前来。一者,夫人受封前来拜贺;二者,听闻诸位贵戚皆已到京,家父久闻列位贤名,诚心仰慕,可公务繁忙无缘相见,派我先行问候,日后得暇一定相延盘桓。”说着李津再次抱拳施礼。武元庆等人何尝有什么贤名?这不过是客套话,全都冲着皇后的面子。李义府有心攀龙附凤结好外戚,可他现在是宰相,一上来就跟武家人打得火热实在不妥,所以打发儿子先跑来逢迎拍马,蹚蹚这汪水有多深。武家子侄没那么深的心机,头一遭被人高看,一个个受宠若惊,忙作揖还礼,倒把李津吓得不轻,连连躲避,摆手道:“列公皆四品贵人,我既是下属又是晚辈,您们这是折煞我等啊!罪过罪过……”元庆等人全然忘记现在的身份,自知露怯,脸上立刻羞红,杨夫人也不禁摇头。李津却还是那么喜笑颜开:“今日乃夫人家宴,晚辈不请自来不便多扰,改日家父一定亲来拜望。另外……”说着他朝外招呼,见四个家仆模样的人将两口大箱子抬至院中。众人不明所以:“这是……”李津越发讪笑:“这两箱锦缎乃是贺礼,列位国戚方至京中,恐还有不少家事料理,这就算是我父子一点儿心意吧。还望夫人和列位国戚莫嫌简薄。”杨氏有些错愕。一者她没想到李义府公然送礼;再者李义府原非豪门子弟,当初夜觐天子首倡废王立武,皇帝赏他一斛珍珠便高兴得上蹿下跳,如今当上宰相还不到俩月已这般阔绰,看来没少捞钱啊!但杨氏的错愕只一瞬,她久历官场,尤其年少时曾亲见亲闻先朝宰相杨素、宇文述的敛财手段,也不把这当成什么大事;再说李义府能当宰相还不是因为趁了改易中宫这阵东风?若不是自己女儿要当皇后,何以能内外勾结扳倒长孙无忌?她母女吃了这么多年苦,得点儿回报难道不应该?想至此杨夫人点头一笑,只轻轻说句:“承令尊美意。”便把两箱礼物视为理所应得的东西,毫不客气地收下了。李津笑眯眯拜辞而去,杨氏望着瞠目结舌的武家子侄更加得意,手指两箱礼物炫耀道:“看看!宰相尚要向我道贺,听见人家说的话没有?天下人都尊仰老身,偏尔等有眼无珠,不把我母女放在眼里。你们这些不肖之徒真是侥幸,不知哪辈子修来的福分。让你们沾了我母女的荣光,难道不该好好感谢我母女吗?”话说到这个地步,武家子侄就是再放不下面子也得表态。武元庆又颤颤巍巍跪下了:“母亲教训的是,我等皆是托妹妹……不!皇后娘娘和您老人家之福才有今日,您老的恩德天高地厚。”其他人也灰头土脸跟着附和。唯独武顺大模大样在旁坐着,见这帮人逆来顺受的样子大感滑稽,不禁掩口而笑。杨夫人平素吃斋念佛,还算通情达理,却因为当年受他们的窝囊气受多了,今日终于能还以颜色,什么佛经法理全忘了,竟有些得理不饶人:“天高地厚如同再造,是真心话吗?就是养一窝狼崽子也比你们有良心。方才当着外人的面还丢我的脸!丢我的脸事小,别忘了你们是皇后的亲戚,丢皇后的脸、朝廷的脸事大!你们这群鄙陋之人见过什么世面?一群不争气的东西!”她再三训斥奚落,不少人脸上已有不忿之色,多亏武元庆能忍,又世袭国公得利最大,笑嘻嘻哄道:“母亲说得对,我等于心有愧,今后一定改过自新,时时处处孝敬您老人家。”“孝敬?我可不指望你们孝敬,怪只怪我没生下个儿子,凭你们不过是煮沙成饭、画饼充饥。但凡你们念着皇后娘娘的好,将来多为娘娘着想,我就阿弥陀佛烧高香啦!用饭吧。”总算正式开席,武家子侄碍于情面纷纷向杨氏敬酒,可杨氏还是忍不住冒出几句抱怨话。也是她年岁大,未免有些唠叨,车轱辘话来回说。武元庆忍气吞声,一直哄着、劝着、顺着。不过元庆能忍,一旁的武惟良却忍不下去了。武惟良原本担任下州长史,官阶正六品下,在武家子弟中官职最高,或许是见的世面较多,见地也比其他人深。如今他猛然升为四品少卿,连他弟弟武怀运也擢为淄州刺史,官升得倒是不慢,但他心里总觉得不踏实——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皇亲国戚固然荣耀,但树大也招风啊!远的不说,王皇后一家原本也风风光光,现如今呢?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就连死去多年的皇后之父王仁祐也被削去爵位,一家子改姓“蟒”,媚儿妹妹做事也太绝了吧?你这般作践人家,别人又该如何看待咱家呢?他本就暗怀三分忧虑,想着吃完这顿饭早些休息,明天一早动身赶往始州,找弟弟武怀运商量一下今后怎么跟同僚处关系;哪知这顿饭简直吃不下,这位叔母趾高气昂絮絮叨叨,说出的话能把人噎死!他实在不喜,加之几杯酒下肚激了血性,终于按捺不住。“叔母!”武惟良猛然站起身,打断杨夫人的牢骚,“您老过分了吧?即便我们当初待您不够好,您也不能把我们说得如此不堪啊!不错,我们的确沾了娘娘的光,可我们入仕是靠祖上恩荫,身为功臣子弟自当如此,娘娘当初不也因为是功臣之女才有机会入宫吗?好歹我们武家为大唐立过功劳,一门三公爵,至今还承袭爵位呢!”杨氏一时语塞,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作为弘农杨氏隋朝宗室,她从嫁入武家那天起就没瞧得起这个出身木材贩子的家族。在她看来当初若非高祖李渊做主让武杨联姻,这么个暴发户之家哪入得了关陇权门法眼?如今亡夫从应国公晋为周国公,而她的封号却不是周国夫人,而是代国夫人。这足以证明她有今日之贵并不是因为嫁了个好丈夫,而是因为生了个好女儿!一时间鸦雀无声,武元爽见风头不对,忙打圆场道:“母亲切莫多心,惟良的意思是说,我们身为功臣子弟本来就该好好效力朝廷,如今得娘娘提携,更应尽忠尽孝,方不负祖上之德。”他一时匆忙也有些口拙,这话更显画蛇添足。“好!”杨夫人咬牙道,“好个祖上之德!你们升了官却全然不领我母女之情,是不是?”武惟良实在气不过,不待元爽解释清楚,抢先道:“升官未必是好事!我等早登宦籍,自揣才分不高,不求贵达。子曰,‘陈力就列,不能者止’。今骤得通贵之位,诚恐力有不逮,有负朝廷重托,夙夜忧惧有何庆幸?况且娘娘本是先帝才人,如今悖乱宗法……”坐在后面的武志元始终察言观色,连筷箸都没碰一下,此刻见杨夫人面沉似水、白眉蹙动,即将暴怒,他赶忙起身,照定惟良脸上就是一记耳光,呵斥道:“灌几杯马尿,胡扯什么?没叔母提携,你算什么东西?目无尊长大言不惭,快磕头认错!”虽同为武氏之人,但各家情势也不尽相同,武志元一直在偏远小县为官,与杨氏母女接触甚少,没那么多芥蒂。更重要的是他父亲乃是武士彠四弟武士逸——这位武四叔文武双全,开国征战中立有功劳,惜乎却是李元吉麾下。玄武门之变后李世民虽未革除武士逸官爵,却将他远远打发到岭南韶州(今广东韶关)任刺史,致使其郁郁而终。他们这一支的子弟很不得志,若非借媚娘之力岂能咸鱼翻身?因而武志元对杨氏母女是真心感恩。武惟良被这记耳光打醒了,捂着腮帮子忆起种种往事,想到这位叔母当年何等桀骜,想到媚儿妹妹如今的地位,立时意识到一时冲动的可怕,祸福相继就在眼前,何待日后舛逆?想至此他忙扑倒在地,连连叩头:“侄儿喝多了,您老莫……”可他此时悔悟已晚,杨夫人哆嗦一阵,继而怒眉渐渐舒展,双手合十低吟:“善恶之报,如影随形。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说罢摘下佛珠往案上一拍,猛然起身,“顺儿!咱们走!”迈步便往外走。武顺赶忙搀住:“娘啊,您要去哪儿?”“进宫找你妹妹。”这短短六字吓得武家子弟尽数跪倒:“我等错了,您老人家息怒啊!惟良胡说八道!”武顺也劝:“何至于此?天色已晚,就算有事也等明……”“还等明天作甚?这群无情无义的东西,多看一眼我都恶心!”杨夫人不依不饶,死死拉着女儿的手快步离去。她七十多岁的人了,众子侄拦也不敢拦、拽也不敢拽,唯有哀声苦劝。杨氏理也不理,硬从他们身边挤了出去,板着脸下堂而去。众子侄傻了眼,一个个瘫软在地,先是脸色煞白地愣了一阵子,继而群起攻之,无不痛骂惟良混账。原本欢欢喜喜的家宴闹得不欢而散,唯有武三思、武承嗣几个小孩兀自大吃大嚼,根本没意识到这场争执已彻底改变了他们的命运……三.母女密谋杨夫人脾气倔强,拿定主意十头牛也拉不回来。当即登车,直奔皇宫而去。这会儿天色已晚,按理说若非大事不该放人入宫,但皇后之母谁敢开罪?当初王皇后之母柳氏便横行无忌,武氏之宠远在王氏之上,杨夫人气焰也更嚣张,守宫门的将士二话不说当即放行。也是一阵心头火顶着,杨氏竟不用搀扶,拉着武顺的手一路疾行直入肃章门——媚娘当上皇后就搬出立政殿,到正北的延嘉殿居住,这里距李治所在的甘露殿更近,且离其他嫔妃之处也不远,足可掌控整个后宫的动静。杨夫人一路行来,离着八丈远便望见殿中灯火灿烂,且有轻柔的乐声传来,侍立在外的宦官、宫女比平常多出一倍,正犹豫间内侍大宦官范云仙笑呵呵迎上来:“老夫人,听说您受封诰命,奴才恭喜您了!今日当值不便,哪天得空我到府上给您老人家磕头去!”他本是媚娘身边之人,托主子之福转而侍奉皇上,如今已官居从四品,成了宦官中顶天的人物,故而对媚娘一家奉若神明。杨夫人定住脚步气喘吁吁,也没理会他这番客套话,手指宫殿:“怎、怎么今……”“哟!我的老祖宗,可别乱指。”范云仙忙拨开她手,就势搀住,“万岁在里面呢。”杨夫人的火气立时消了大半,与武顺对望一眼——这可怎么办?大晚上顶着一脑门子官司跑来,难道硬闯进去扰皇上和娘娘的消遣?哪有这规矩啊!亏得范云仙脑子机灵,猜出必有私密之事,笑道:“这会儿唐突见驾是万万不成的,您老不妨到偏殿里等着。奴才一会儿进去跟娘娘知会一声,少时照顾万岁歇下,娘娘再过来跟您说话。夜静人稀,您又是这等身份,就算明儿万岁听说也不会怪罪的。”既来之则安之,杨氏母女只得听他安排,来至延嘉殿西边偏殿,有个宫女进来点上盏宫灯,范云仙又打发人奉上些饮品,这才笑呵呵辞去。这一等时候着实不短,天色渐渐黑下来,母女俩忍不住朝外面窥视,先是乐声止歇,十几位罗裙飘飘的女子怀抱箫管、芦笙、琵琶乃至箜篌等物从正殿退出来,继而又有十几个宫女提着冒热气的水桶而来;又过一阵子见灯火渐暗,许多宫女捧着杯盘而出;范云仙又露一面,却未及说什么,只笑了笑便领着一群宦官忙去了。其他的宫人也纷纷退出,有的挑着灯笼往各处殿门、仪门守候,有的则如释重负说说笑笑,显然是可以休息了,继而偌大的皇宫竟一下子寂静下来。毕竟早春时节,夜风渐渐起来。呜咽阵阵,树声沙沙,轻柔萦绕便在耳畔,似比方才那宫廷雅乐更显悠然。忽见殿内灯烛晃动、人影扭曲,又听窗子咯咯作响。武顺有意唤人关门闭窗,又恐惊驾,只得自己起身,踱至窗前手扶雕棂,往外一望——却见夜色漆漆如浓墨,一弯峨眉掩云端,那渺渺流云似轻纱、似烟岚,朦朦胧胧晦暗不明。寂寂宫苑中唯有几点零星灯火,恍惚摇曳,目眩神晕;缕缕和风迎面拂来,又不知是何种异花奇蕙之香,沁入心脾,醺醺醉人……正踌躇间忽觉风势骤起,真似江海翻涌、万马奔腾。天上新月已入云雾怀,腾腾绕绕、抚抚揉揉。月儿有意叙绸缪,浮云只顾申缱绻;天昏地暗乾坤倒转,枝摇花颤如在掌中把玩,夜鸟惊啼啾啾似娇喘,风过绮窗呜呜如咏叹;树影婆娑拶拶迤迤,幔帐扬动起起伏伏。晦暗殿阁间又似传来歌声,仔细听来却隐隐约约、颤颤巍巍、断断续续、呢呢喃喃、欲唱还羞、似是而非……终究听不清个所以然!杨氏闭目闷坐似入定,武顺却不知为何两颊晕红,想抽身离去却偏偏拔不动腿,越发歪着脑袋侧耳聆听,又是好长一阵光景,却渐渐没了动静;只见云散风清、树定鸟栖,白茫茫月光照着宫墙,素得便似寡妇穿的丧服……武顺发出一声哀叹,转身怏怏落座,未及和母亲说句话,忽觉门外白影一晃,那位皇后妹妹快步蹿了进来——但见媚娘铅华尽洗、蓬发尨茸,只披了一件薄似蝉翼的纱衣,肌似白雪,肤若凝脂,腰如束素,玉峰丰腴,两滴蜡泪如裹帕中,一副玉体若隐若现。脸上兀自春霞未退,秀目迷离,打着哈欠含笑半嗔:“娘啊,都什么时辰了?您老就是忙着谢恩,也不便……”话说一半才见武顺也在旁,姐俩对望一时无语。只因姐姐与李治“越礼”之事,媚娘对武顺实是存了芥蒂,不许她随便入宫,大封武氏时若非李治坚持,便是韩国夫人这封号也不愿给她。愣了片刻媚娘轻摆玉团坐到母亲身边,朝外吩咐:“云仙,派俩人打着灯笼,送韩国夫人出宫。”“你赶我走?”武顺不忿。媚娘面无表情道:“咱娘一把年纪也罢了,你一介外命妇又是个寡妇,深更半夜留在宫中成何体统?快出去,省得别人闲言碎语。”范云仙不管那么多,只听主子号令,早提了灯笼候在门口,讪笑道:“韩国夫人,请吧。”“我成何体统?”武顺冷笑道,“你到坊间听听人言,谁不知你乃先……”“顺儿!”杨夫人赶忙喝止。“哼!有什么了不起。”武顺悻悻然拂袖而去。媚娘又把外面伺候的宫人尽数打发,这才问母亲何事。提起前情杨氏又气满胸膛,把在席间武惟良、武元爽之言学说一遍,却也不免添油加醋咒骂连连,真如受了多大委屈一般。媚娘听罢柳眉弯弓、秋波化剑:“如此说来,他们不识抬举?”杨夫人越发勃然道:“若依我意就不该提拔他们,如今舍了斋饭反倒挨骂。反正我老人家今生便是个无儿的命,也用不着这群野狐禅的东西充门面。十恶不赦,不孝乃一,你明儿就跟万岁说,寻个罪名把他们都给我杀了!”媚娘恨归恨,却并不糊涂,抚着母亲的背劝道:“娘啊,您现在嚷着要杀要宰,这全是气话。国之贵戚岂能草率处置?我虽为皇后,坊间多有议论。若再闹出什么大不孝、杀兄弟之类的丑事,女儿颜面何存?再说反对我的那些人还未肃清,长孙无忌虽闭门不出,但还是三公之首,巴不得咱家出乱子,这时处置那帮家伙岂非授人以柄?”一言点醒梦中人,杨氏被怒火烧乱的理智渐渐清醒,却还是愤愤然道:“虽不能置于死地,也不能便宜他们。”“那是自然。”媚娘俊美的脸上露出一丝冰冷的戾气,“既然不能为我所用,还留着他们干什么?过几日我便奏请圣上,把他们都打发到外地去。”她提携武氏兄弟担任高官,绝非以德报怨,而是为自己着想。范云仙已向她如实转述了王萧二人临死前说的话,萧淑妃的诅咒倒算不得什么,充其量不过是失败者的发泄,反倒是王皇后那番有礼有节的话激起了她的怒火——陛下万年,昭仪承恩,死吾分也!直到最后一刻王皇后依旧自骄自贵,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依旧称昭仪,言语间充满了鄙夷。因此她才怒气不解,向李治建议改王为“蟒”、改萧为“枭”,李治顺从其意一来是哄她欢心,二来也是考虑到太原王氏、兰陵萧氏在朝为官者不少,废杀二人不免结怨,若将她们剔出族谱就表示不再是两族之人,可示对这两族并无偏见。但是即便杀了情敌媚娘依旧不能心安。王氏出于关陇名门,有权有势的亲戚数不胜数;她却家室零落无人帮衬,能不被人家小觑吗?而且这不仅是面子问题,也关乎皇后之位的稳固。内宫与外廷说是有礼法阻隔,其实从古至今就是暗通的,太原王氏那么大势力还落败了呢,媚娘岂能掉以轻心?她需要在朝中树几个亲信,因此才“不计前嫌”提携武家兄弟。如今听母亲所言,他们根本不领情,弄不好反倒是累赘。于是她拾起当年驯狮子骢的心思——既不能用,不如趁早除去!听女儿说要把元庆、惟良他们贬往外地,杨夫人这才消解恚意,继而眼珠一转计上心来:“你向圣上奏请时千万谨慎,别说家中不睦赶他们走。你就说你是防微杜渐,不想让外戚干政。”媚娘扑哧一笑——姜是老的辣!这办法既能出气又捞美名。杨夫人拉着女儿的手道:“千不怨,万不怨,就怨你爹死得早,咱家里没有可以倚重之人,我们杨家也零落了。娘整日跟那帮公主、王妃走动,还不是想为你帮点儿忙?可太殷切了怕人家瞧不起,沿门托钵折了你的面子;太矜持了,又显得咱们目中无人。总之小有小的好处,大也有大的难啊!”“哼!事在人为,我就不信坐定皇后之位,没人来逢迎。”杨夫人闻听此言,这才想起李津送礼之事,赶忙告诉女儿。媚娘听罢微然一笑:“怎么样?我就不信天下人都那么不识相。李义府是参知政事,岂不比元爽、惟良他们强?他的心思我已尽知,至于两箱东西您还是退回去吧。”“退回去?!”杨夫人不解。“谁缺他那点儿东西?别因此落个贪财之名。但东西退掉,话可要说明白,我要的不是财货,要的是他那颗忠心,只要他以后多替我着想,我自不会亏待。还有许敬宗、袁公瑜甚至司空李,那帮人我都会关照。”“他们又没给咱送东西,凭什么这般好心?”媚娘却道:“您老想偏了,这些人与咱本就相辅相成。若没他们帮忙我当不上皇后,若没有我想争皇后之事,他们也不可能趁机扳倒长孙无忌。既是互相成全,一损俱损,一荣俱荣,这份善缘不能断。真若把他们一个个扶上高位,对我也有莫大好处。”杨夫人茅塞顿开,觉得女儿青出于蓝、冰雪聪明,赶忙应承道:“宫中之事我儿自为之,宫外大臣娘替你走动。”她倒是老当益壮,都七十多了,还主动揽事跑东跑西。媚娘甚感过意不去:“孩儿这么大了,还让您老操心,娘亲也要多保重身体啊。”“我这把年纪,眼瞅着你当了皇后,还有什么不满足?就是现在闭了眼也知足。倒是你外甥、外甥女还小,将来都指望你照顾,武家的人既然不中用,这才是咱自己家的孩子。”两个女儿闹得不合,她心里也很别扭,可是媚儿既是这身份,少不得哄着;因提到孩子,杨夫人又想起一事,“对啦!李忠虽已被废,不可不防。娘当年可见过这类事,昔日太子杨勇被废多年,柳述等人还想拥立他推翻杨广呢,最后弄得皇上都不得善终……”“哎哟!您说的这都是哪年的事儿啊!”媚娘忙起身走到窗口,左右瞻望,生怕有人听见。在这等事上杨氏无半分慈悲:“哪朝哪代不一样?皇宫就是这么个你死我活的地方。菩萨低眉,所以慈悲六道;金刚怒目,所以降伏四魔。该仁的地方要仁,该狠的地方得狠!梁王李忠,还有萧贱人养的孩子,最好都除掉!”媚娘见四下无人,亲手掩上窗,也不再隐晦:“素节之母已死,倒也不足为虑。至于李忠那边,我原先那个叫刘朱儿的婢女还在他身边呢,等过两年皇上淡忘些再下手。”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媚娘早有算计。“阿弥陀佛……”杨夫人如释重负,“这我便放心了。”媚娘觉得母亲为这等杀生害命之事念佛,显得非常可笑,但她却笑不出来,扭脸望着殿中那盏摇曳昏暗的宫灯,喃喃道:“其实谁想害人?谁想管外朝那些闲事?我也是不得已啊……等把那些隐患都除了,这皇后之位坐稳了,我便本本分分相夫教子。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不掺和也罢。”杨夫人瞥了女儿一眼,心里有话,却没说出来——傻孩子,世事哪有个完?莫看你当了皇后,到头来也得和娘我一样,糊里糊涂就忙白了头。咱们娘儿俩,天生就不是稳稳当当享清福的人哪!第二章 长孙无忌尽失权柄一.佛光普照杨夫人一场怒火,武家兄弟倒了霉,刚到手的官印还没抱热乎又被皇后妹妹像清理废物一般赶出长安。武元庆改任龙州(今广西龙州)刺史、武元爽为濠州(今安徽凤阳)刺史、武惟良为始州(今四川剑阁)刺史,不仅发往外任,还都被派到数千里外的贫瘠之地。此事在朝中惹起一场轰动,对于武元庆等人越级升官大家本来就有意见,哪知风转得太快,诏书一颁布,大家又不禁怜悯起武家兄弟。堂堂世袭国公、皇后之兄竟被打发到岭南小州,这跟流放有何区别?李治很快做出解释:“皇后谨守妇德,恐外戚强盛、干预朝政,力劝朕将他们外放。虽有些矫枉过正,也是一番良苦用心啊!”群臣哪知其中隐情?对皇后心生敬佩,连对她印象恶劣之人也有些动容,至于那些暗地里将媚娘视为眼中钉的人更是噤若寒蝉——亲兄弟都下此狠手,对付外人又如何?既出胸中恶气又捞好名声,还震慑了异己,真是一举三得。做到这份上媚娘还嫌不够,她又别出心裁,亲自执笔写了篇《外戚戒》,阐述历代外戚干政之害,不仅叫内宫嫔妃看,而且公示朝廷百官,这无疑又给了长孙无忌一记耳光。时至二月,随着天气逐渐和暖,萦绕在长安城内的政治斗争的阴霾似乎也被明媚春光驱散了。杜正伦跻身宰相行列,果然感恩戴德兢兢业业,于志宁、韩瑗、来济也安心许多;李治与媚娘得偿所愿,更是心情大好,朝廷上下平安无事,宫廷内外一片祥和。适逢李义府、薛元超联名上书,恳请李治表彰大慈恩寺玄奘法师。释教传入东土以来,多赖皇家赞助广为传播。前秦之时高僧法喜翻译《阿含经》,苻坚命黄门侍郎赵整执笔;后秦之时鸠摩罗什翻译《般若经》,姚兴命其弟安成侯姚嵩执笔。北朝虽有魏太武帝、周武帝两次法难,但大多数皇帝还是愿意借佛门之力安抚百姓;南朝皇帝更是视释门为正教,梁武帝四次舍身同泰寺。隋文帝杨坚幼年时寄养尼寺,杨广曾拜法华宗智顗和尚为座师。唐高祖李渊曾有遏制佛道的想法,但随着玄武门之变李世民掌权,意欲收买人心改为崇道敬佛。玄奘法师不辞劳苦策杖孤征,西行五万里取回梵文经籍,并且在朝廷支持下孜孜不倦翻译多年,实是东土佛门三百年未有之盛举。李治觉得李义府、薛元超的提议甚是有理,加之媚娘极力迎合,决定今后玄奘法师翻译经文,可由弘文馆学士甚至宰相执笔润色,并主动提议,御笔为大慈恩寺题写碑文,宣耀法师功绩。此举不单纯是施恩佛门,对李治而言也大有益处:一则,大慈恩寺是贞观二十二年他当太子时为母亲文德皇后祈祷冥福而建,隆重加恩可彰显自己的孝顺;二则,佛门信徒遍及天下,玄奘法师又是当今第一高僧,李治欲借佛教进一步抬高威望、收取民心;再者,大唐已攻克高昌、龟兹(qiū cí)等国,建立安西都护府,逐步经营西域,利用佛教也可拉近与西域诸国的关系,赢得当地百姓好感;更为重要的是,李治始终有个解不开的心结——超越父皇!李世民的伟大功业让李治相形见绌,虽然他现在抓到权力,甚至修改了年号,但这仅是开始,他还远远没有走出父亲的影子。父皇的成就是那么容易超越的吗?南征北战、统一天下、降服诸夷,人称“天可汗”。且不说李治有没有这等雄才,这样的际遇也是可望不可求的。既然武功难以指望,就先在文教方面下功夫。当年玄奘法师取经归来李世民撰《三藏法师圣教序》,三年前这篇文章又在长孙无忌、褚遂良主持下镌刻石碑,立于大慈恩寺雁塔之侧。李治便打算由此入手,于是亲自酝酿一篇气势更宏大的碑文:朕闻乾坤缔构之初,品物权舆之始,莫不载形后土,藉覆穹苍;然则二曜辉天,靡测盈虚之象,四溟纪地,岂究波澜之极?况乎法门冲寂,现生不灭之前,圣教牢笼,示有无形之外……有玄奘法师者,寔真如之冠冕也。器宇凝邃,若清风之肃长松;缛思繁蔚,如绮霞之辉迥汉。腾今照古之智,挺自生知;蕴寂怀真之诚,发乎髫龀。孤标一代,迈生远以照前。迥秀千龄,架澄什而光后……这篇碑文肯定了佛教的普度众生,歌颂了文德皇后的仁爱,夸耀了大慈恩寺的雄伟,也赞扬了玄奘法师,说他的功德超越了竺道生、慧远、佛图澄、鸠摩罗什等前代高僧大德。法师得受洪恩十分欢喜,更幸皇家笃信、佛法昌盛,不但连夜写好谢表,还率徒众来到皇宫,亲自递表以示感激。李治谦虚礼遇,不过提出个要求——请玄奘法师为他启蒙恩师薛婕妤落发授戒。薛婕妤本是高祖李渊的婕妤,身在宫中将近四十年,不曾产下子女,按宫廷制度早应出家,可造化弄人,长孙皇后临终委托她当了李治的师傅。后来李治阴错阳差当了皇太子,继而又登基为帝,她也该功成身退了;但李治自幼丧母,对既是师傅又似娘亲的薛婕妤格外依恋,虽赐予河东夫人的封号,却不许她离开,硬是在宫中创立了一座鹤林院,让她带发修行。时至今日李治顺利掌权,渐渐成长为一位自信的君王,连皇后、太子也都按自己的意愿换了,这才准许她正式出家。在媚娘提议下,李治恭请玄奘大师为戒师,并另外邀请九位高僧大德为尊证,让薛婕妤风风光光皈依佛门。显庆元年二月十日,太仆寺安排十辆宝车、十辆乐车于长安城西北的景曜门,以法仪幢幡迎接;神圣悠扬的佛乐中,法师与九位高僧乘坐宝车缓缓行进,法相庄严、梵音悦耳,翩翩然似佛祖降临。所过之处善男信女顶礼膜拜,这热烈景象简直可与祗园佛陀初入王舍城媲美!正是春意盎然的时节,皇宫禁院更是美不胜收。景物妍华,柳翠桃红,松青雾碧,兰蕙芬芳。李治早在鹤林院设好坛席,为法师准备好香米斋菜,又搭建帷帐供内宫信徒瞻仰盛典。薛婕妤受具足戒,落发为比丘尼,赐法名为宝乘,还有五十多名宫婢也随之出家。授戒法会共进行三日,每天散朝之后李治都来观礼,并命画工吴智敏绘制十位大德的画像,留于寺中供奉。媚娘与众嫔妃以及母亲代国夫人、燕国夫人、城阳公主和静县主等更是连续三日在旁诵经礼拜。在安详的佛乐中望着薛婕妤剃度的场景,媚娘不禁想起当年在感业寺那段痛苦的生活。虽然她出家的日子并不长,而且已过去快六年了,但那时的相思苦闷、困厄寂寥和绝望无助还萦绕在她心间,甚至时常浮现在噩梦中。多年的挫折令媚娘变得敏感,一番你死我活的宫廷争斗更使她意识到要居安思危——究竟昔日的苦难是噩梦,还是今朝的繁华富贵只是场美梦?若是梦幻泡影,总有华筵尽散之日。求佛祖保佑,但愿今生此梦不醒……不过浮想联翩的却不止媚娘一人。缕缕青丝飘然落下,薛婕妤衲衣在身、念珠在手,从此变成宝乘比丘。与高祖皇帝的其他嫔妃相比她落发出家晚了整整二十年,但享有的荣耀却无人能及,亲手教导出一个皇帝,拜了一位天下最有名的高僧为师,在皇宫禁院中创立了一座寺院,还培养出一个三十三岁便担任门下省副长官的好侄儿,此刻她该心满意足了吧?然而薛婕妤心中竟油然泛起强烈的失落感——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这几年她虽带发修行,心中何尝不是日日萦挂着雉奴?想起小雉奴在文德皇后的丧礼上哭得死去活来,仿佛还是昨天的事。二十年弹指一挥间,现在她的小雉奴已长大,是个成熟的帝王,不再需要她的照顾,不需要了……三日典礼完毕,谢过众位法师辛劳,李治与媚娘双双向宝乘祝贺——自此不再称师傅、婕妤,而称大师。宝乘心虽惆怅,还是合十还礼:“阿弥陀佛,贫尼沐皇家恩露,窥佛法之门,感念陛下与高祖、太宗三代洪恩,愿为我大唐社稷诚心祈福,朝朝暮暮。”“难得大师发此宏愿。”李治也双手合十,“朕决定,即日起鹤林院更名隆国寺,是为皇家道场,一应香火乃至佛节法会开支皆由太府供给。今后朕若思念大师,便……”话未说完却被媚娘笑呵呵打断:“陛下何其痴也。大师已是出家人,非我等俗类,岂能轻易涉足凡尘?再者大师辛劳半生,也该好好颐养天年。陛下切莫无故劳烦大师,可遣内侍旬月问安,问寺内所需时时供给,这才像天子礼佛的样子。”媚娘有所忌惮——以利相交,利尽则散。我与王氏相争时她之所以站在我这边,说到底还是为了她侄儿。如今薛元超虽未当上宰相,但已是黄门侍郎,离宰相之位不过半步之遥,买卖既成人情也该散了。这个老妇了解我太多底细,焉知日后不会背着我跟雉奴算计些什么,不得不防啊!李治不悟,笑而点头:“还是媚娘想得周全。”宝乘闻听此言,心头一阵发凉。媚娘又拉着李治的臂腕道:“一连三日授法,大师必定劳乏了,陛下不要多扰。昨日德业寺法乐大师也来奏请,也想让玄奘法师前往授戒,几位大德还要前往德业寺,陛下应该礼送才是。”“对。大师好生安歇,过几日朕派宦官来向您问安。”说罢李治便牵着媚娘的手去了,临行前还回头朝宝乘笑了笑——那是一抹沐浴在爱情中的年轻人的笑容,既亲切却又显得对旁人毫不在意。宝乘死死盯着二人的背影——不!并非雉奴不需要我,而是我在雉奴心目中的地位已被人取代。这个强势的女人进入皇宫,不但夺取了正宫椒房,也夺取了雉奴对所有人的感情。王皇后的夫妻情被夺走、萧淑妃的君妃情被破坏、先帝的父子情被亵渎、文德皇后的母子情被淡忘、长孙无忌的甥舅情被践踏、李忠的父子情被毁灭,连我与雉奴的师徒情谊也被这个女人隔断了!这个女人唯我独尊,为了独占雉奴不惜用谗言、用阴谋、用杀戮!一阵“咯咯”之声打断了思绪,宝乘这才发觉手中念珠竟被自己捏得作响。贪、嗔、痴谓之三毒,乃是佛门之戒,她连忙收摄心神,口诵佛经,但依旧难消业障。事到如今落发皈依,她自己一切都无所谓,而侄子元超呢?虽说侄儿已当上黄门侍郎,将来武媚会不会连元超与雉奴的友情也一并破坏掉?薛家的前途又会如何呢?二.甥舅再会玄奘法师皇宫授戒之事传遍京城,德业寺也恭请法师授戒。所谓德业寺其实就是感业寺,因媚娘当上皇后,不愿世人再议论往事,于是请求李治将感业寺改名,以绝众人之口。不过媚娘与寺中几位大师关系还不错,三年前小公主暴卒,她便将女儿安葬于德业寺中,期望这条苦命的小灵魂能在佛祖超度下获得安宁。此番玄奘法师莅临,阖寺上下精心准备,虽比不上皇宫的排场,倒也十分隆重,于是法师又在此为许多先朝宫婢授戒,法会持续数日。所有法事结束,御制的大慈恩寺碑文也镌刻完毕,为了感谢法师为皇家的辛劳,李治决定亲临大慈恩寺立碑;媚娘自幼随母亲诵佛,又曾出家为尼,当然自诩是虔诚信徒,执意要同去,李治也未拒绝。于是皇帝、皇后的车驾卤簿同时行进在朱雀大街上,太常设九部乐、五色旗仗,长安、万年两县令骑马开道;指南车、白鹭车、四望车、辟恶车,宝驹金辔光华夺目;飞龙旗、玉马旗、角兽旗、金牛旗,遮天蔽日葳蕤斑斓;骁果、虞候威风凛凛,宫婢、女史婀娜婷婷;长刀大槊锋芒闪耀,华盖伞扇浮翠流丹;紫燕而共罗辔,纤离以并鸾铃,异彩纷呈、妙乐声声、警跸传鼓、金钺竦峙;长安百姓夹道争睹,真是盛况空前。媚娘这是第一次乘坐皇后的金根车出行,难抑喜悦兴致,竟然叫宦官掀去车帘,向围观的百姓微笑挥手——霎时间,所有人都把那些街谈巷议的宫闱秘闻抛诸脑后了,大家都被这位新皇后的魅力倾倒。她美丽端庄,犹如雍容华贵的牡丹;却又平易近人,恰似娇艳俏丽的玫瑰,浑身上下散发着亲和感。而热衷外事、爱出风头、喜欢亲近臣民这几点更是以往那些深居宫中的皇后所不能比拟的!大慈恩寺位于长安西南晋昌坊,南邻曲江池,乃是在北魏净觉寺遗址上仿照祗园精舍扩建而成,占据半坊之地。寺内重楼复殿,云阁洞房,共有十余院落,房舍一千八百九十七间,皆以梓桂櫲樟等香木筑成,伴以朱玉金翠、秀木奇石,瑰丽繁华五彩缤纷;建寺之初便有僧众三百人,这几年更有增加,此外还有许多外地来的高僧,如简州福聚寺靖迈法师、幽州昭仁寺慧立法师、洛州天宫寺玄则法师等五十余名大德同奉神居,协助译经。大驾降临之际玄奘法师身穿先帝所赐的摩云袈裟,率领阖寺僧众出门迎接。于志宁、来济、韩瑗、李义府、杜正伦五相,御史大夫崔义玄、黄门侍郎薛元超、中书侍郎李友益,给事中刘仁轨、源直心、许圉师,中书舍人李安期、董思恭、孙处约,尚书左丞长孙祥、尚书右丞刘燕客,以及阎立本、辛茂将、许敬宗、高履行、唐临、段宝玄等朝廷重臣无不到场。释门更是来了不少大德,如普光寺栖玄长老、大总持寺普应法师、弘福寺怀仁法师、丰德寺道宣法师、德业寺萧氏三尼,站在人群最前面的便是太尉长孙无忌!深居简出的长孙无忌来这里不是偶然,而是作为李治钦点的送碑使者前来。对于外甥这个决定,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先帝撰的碑是我和褚遂良主张要立的,如今你又让我立你写的碑,这是什么用意?难道是想羞辱我?可是有圣旨在,长孙无忌又不好违抗,还是硬着头皮来了。一片“万岁”声中李治缓缓下车,只是向众人摆摆手以示免礼,便忙不迭走到无忌身边:“舅父,近来身体可好?”“蒙陛下挂念,老臣一切安好。”但事实并不似他说的那般。或许权力这种东西真的能使人保持青春,无忌丧失权力不过两个月,竟颇显老态,两鬓几乎全白了,脸庞也消瘦许多,额头上添了两道深深的皱纹,连声音都越发显得低沉。“朕没记错的话,您今年已六十有三……多保重身体啊。”李治不免有一丝动容——当年四哥李泰声势无俦,他本无希望入主东宫,是这个舅舅将他推上太子之位,又扶他坐上皇帝宝座。吃水不能忘了挖井人啊!无忌再度抱拳施礼:“谢陛下关照。”除了这种客套话,他还能说什么呢?舅甥闹到这地步,说到底还是怪他自己党同伐异、以臣凌君所致。时至今日他才算明白,自己错看了外甥,雉奴远不似他想象的那么软弱,更不似他想象的那么单纯!李治的恻隐也只不过是一瞬,继而轻轻叹了口气——已经毁灭的东西是没办法弥补的,谁叫这天下只能是一人之天下?兆庶之所瞻仰,万众之所归往。既然身为帝王,想要掌握乾坤有一番作为,就免不得割舍某些东西。如今心愿得偿,又有何怨?想至此李治端起人君的姿态,询问:“听闻您修纂的《五代史志》已大体成书,何日呈给朕看看呀?”《五代史志》是根据贞观年间所修的梁、陈、齐、周、隋五朝的史书编纂而成(今已无单行本,汇入二十四史中的《隋书》),是令狐德棻、李延寿、于志宁、李淳风等人共同编纂,长孙无忌不过是领个总编的衔。听外甥如此询问,无忌哭笑不得,明知这是没话找话,却只得认真答复:“礼仪、律历、食货、天文等志皆已完成,唯经籍志迁延多年。皆因自晋至隋,三百余载战乱不息,珍贵典籍多有毁损,虽存书名难觅其踪。臣等也只能勉力为之,书成之日臣必叫令狐侍郎立刻进呈陛下御览。”李治却没理睬一旁的令狐德棻,满脸疑惑道:“何劳令狐侍郎?舅父既总监此事,何不亲自呈给朕?”无忌眼前一亮——这话什么意思?让我重回朝堂?莫非他还想倚重我?李治却不是这个意思,只道:“三百年天下动荡,梁陈齐周尽归尘土,隋朝两代而亡,多少坟典书籍毁于兵燹?可知天下贵在太平。朕最爱惜书籍,魏文帝曾言,‘文章者,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如今虽非大同,却还算文教昌明、四海稳固,还要劳舅父您多费心,帮朕修几部大典。这可是利济于今、功垂于后的好事。”无忌方现明亮的双眸又渐渐黯淡了——编书是什么要紧事?这不是原谅重用,而是微不足道的施舍!外甥不过是为了保全面子,让他回朝堂充个数,做一件鲜亮而无用的装饰。可事到如今还有选择吗?无忌本来已动辞官之念,但思来想去终觉不妥。一者亲族子侄甚多,尚托庇于他,总不能前人撒土迷后人眼;再者高阳公主案结仇甚众,他身在京中旁人还有点儿顾忌,一旦放手而去别人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祸事必不远矣。况且李义府、许敬宗皆非善类,他们也等着落井下石呢!如今想进不能进,想退也退不得,无奈之下无忌只得违心答应:“臣蒙陛下器重,喜不自胜,何敢言辛苦?必竭尽所能。”“好。”李治满意地点点头,“有您这句话,朕就放心了。朕看您最近清瘦许多,也要保重好身体。”说罢在法师引领下进寺去了。“谢……陛下……”无忌喃喃地咕哝一句,心中甚是惆怅。虽说自古天子无过,皆臣失道,但是二十多年对外甥的疼爱就换来这么个结果吗?无忌又悲、又悔、又叹。正嗟怨间,却见武媚娘在宦官拱卫下款款而来,无忌悲意尽去、怒气上涌——悔不该当初误听柳奭之言,让这个狠毒妇人混入后宫,如今鸠占鹊巢、入主椒房,玷污两代君王英名;最近又借贬谪兄弟之事大做文章,说什么防备外戚,这不是明摆着指桑骂槐叫我难堪么?我却还得向她施礼,可恼!但事已至此又碍于礼法,只得苦苦隐忍,于是勉强作揖道:“老臣参见娘娘……”媚娘嫣然一笑:“太尉可还安好?”或许媚娘并无恶意,只想表现胜利者的大度。可在无忌看来这句问候并无诚意,笑容中也饱含着嘲讽。对李治他还残存几分愧疚和亲情,可对这个女人他实在没一丝好感,甚至他觉得自己与外甥的权力之争都被这个女人利用了。无忌越想越气,收起恭敬之态,傲然挺胸道:“错蒙娘娘惦念,老臣还吃得下、睡得安。”“哦?”媚娘本就不是省油的灯,见他还这般强硬,霎时间种种旧恨涌上心头——当初我与雉奴亲访太尉府,赠十车珍宝,封你幼子高官,你置若罔闻不理不睬;我娘亲年逾七旬,在你面前苦苦哀求,你丝毫不悯。直至今日你还这么嚣张,以为我武媚娘好欺负吗?她心中愤恨至极,却越发笑得温婉:“记得太尉最爱与亲朋下属饮酒聚会,近来可还有此雅兴?”昔日门庭若市的太尉府,现在几乎门可罗雀,饶是如此王德俭、侯善业之辈还时常派人窥伺,哪敢有什么聚会?长孙无忌毕竟是三朝元老,即便失了权柄也还是皇帝舅舅,无论大家背后怎么议论,见了面仍需恭维三分,哪受得了如此奚落?当即反唇:“此乃老夫家事,不劳娘娘费心。我还想提醒您一句,如今您是中宫之主、万金之躯,似今日这般抛头露面成何体统?当深居宫中、静恭自思,才像个名门望族大家闺秀。”“哼!”媚娘见他到如今仍不忘嘲讽自己非名门之女,不禁一阵冷笑,“妾身之事也不劳太尉费心。”“那便最好。”无忌更向前一步,“既然如此老夫谨守臣节,也请娘娘稳居深宫,可好?”“你……”“娘娘好自为之。”“彼此彼此……”媚娘头也不回地去了。太常卿高履行就站在一旁。他虽是无忌的表弟,但无忌幼孤,赖他父高士廉抚养,因而两人如亲手足;眼见媚娘与无忌交恶,他也极是不忿,凑过来牢骚道:“这女人忒猖狂,难道咱任由她作践?李义府、王德俭他们沐猴冠带,前日因为一点儿公文上的小事,崔义玄那老儿竟当面折辱我,这口气如何能咽?再这样下去朝廷必坏,咱们不如……”话未说完又觉有人拍他后背,回头观瞧,是无忌的族侄长孙祥。辈分虽是族侄,其实也年逾五旬了;尚书左丞虽不及宰相,却也是正四品尚书省要职,御史台监察百官,而尚书丞反有监察御史台之权,属于实权派人物。长孙祥没说话,摆了摆手,示意他们莫再议论——小心隔墙有耳!高履行会意,立刻闭嘴。昔日威震朝野的关陇权门竟然落到这步委屈境地,岂会甘心就范?三人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三.防微杜渐慈恩寺雁塔乃永徽三年所建,当时玄奘为了安置西域所请经籍、法宝,避免水火侵害,决定在寺院端门以南修建浮屠。最开始的计划是仿照毗罗国大觉塔(菩提伽耶)样式,以石料砌成三十丈高塔,因塔之基座呈雁翼形状,故而称雁塔。但通筹下来耗费人力物力巨大,于是由朝廷出钱,改以砖石为料,修成五层浮屠,仍保留雁塔之名;塔内藏玄奘自西域携回的经卷六百余部、如来肉身舍利一百五十粒,还有金银佛像等物。三年前竖的两块《圣教序》碑就分列塔的两侧,乃李世民所撰,褚遂良执笔。皇帝亲书的碑文,自比臣子代劳更加珍贵。为此玄奘法师在雁塔前特意建造碑亭,复拱重檐,云楣绮栋,越发显得非同凡品——并非佛门之人势利眼,毕竟时移世易,现在是李治的天下。他的书法造诣虽不能与褚遂良相比,但也颇为可观,楷隶草行都还不错,更兼帝王之气压人一头。三块碑同立,说好听点是交相辉映,说不好听点是颇有些分庭抗礼的感觉,似乎也暴露了李治挑战父皇功业的决心。玄奘法师率众弟子再度叩拜:“伏惟皇帝陛下,智周万物,仁及三界,文明天纵,圣而多能。老衲言行无取,猥预淄徒,屡蒙恩顾,每谓多幸。今又得陛下亲笔赐宝,此鄙寺之幸、沙门之幸。”李治却道:“沙门祈福,佑我皇家;况大师乘危远迈、杖策孤征,取回真经以度苍生,朕理应褒奖。今日丰碑立成,亦佛门大幸,朕愿斋僧两千人,以为庆贺。”玄奘越发受宠若惊,群臣也纷纷美言。但杜正伦、许圉师等少数几人却愁眉不展,心下暗暗盘算——连番佛事开销甚大,圣上买这个面子花钱也太多了吧!因有许多外臣在场,媚娘不便相随,入寺后自作一路,便游各处佛堂,一来礼佛烧香,二来散步观览,身边不过几个宦官、婢女以及几位前来逢迎的女尼相伴;待御碑立成,也逛得差不多,玄奘恭请帝后至方丈歇息,自与太府、光禄二寺商议斋奉,其他臣子各行其是。媚娘第一次来到慈恩寺,只觉雕饰华丽、处处精美,莫说比德业寺强之甚多,媲美皇宫亦不逊色。她缓步踱于方丈之中,见墙上挂有一副卷轴,字迹甚是潇洒,不觉随之吟诵:停轩观福殿,游目眺皇畿。法轮含日转,花盖接云飞。翠烟香绮阁,丹霞光宝衣。幡虹遥合彩,定水迥分晖。萧然登十地,自得会三归。“又是褚遂良手笔?”媚娘也曾苦练书法,临过名家名帖。李治欣然点头:“字是他的字,诗却是朕作的,还是慈恩寺方落成时所作……”话说一半转而感叹,“当年褚遂良辅佐朕还算尽心,不想后来却生变故。”媚娘见他有怀念之意,大不以为然:“臣虽有功,亦不可欺君。若不加罪,何以绝效尤?再者一朝天子一朝臣,也不过是常理,陛下贬其至潭州,到底还是都督之职。昔先帝践祚,大逐高祖皇帝宠臣,裴寂死于蛮荒,刘义节废为庶人,就连……”就连她父亲武士彠何尝不是至死未能回长安?想起往事媚娘不平,她实是对李世民存有愤怨,一怨其薄待高祖旧臣,致她武家失势、父亲早亡;二怨其无情慢待,叫她苦守寒宫十余年,还当了一年尼姑。因此对于李治想超越父皇的心态,她也乐观其成。李治未及说什么,侍立在院里的宦官王伏胜进来禀道:“李侍郎有事奏报。”王伏胜一度被派去侍奉李忠,如今东宫易主,李弘年纪还小,自有别的宦官陪伴,他便回到李治身边。寺院不比皇宫,讲不得许多规矩,李治挥挥袖,示意让他进来。媚娘忙退入侧室——无论她和李治怎么好,私下参与多少事,毕竟有朝廷制度限制,没有在旁倾听君臣议政的道理。李义府趋步见驾,未开口先堆笑:“陛下辛劳了。”“嗯。”李治随口答应,“有何要紧事?”他心里清楚,若没急事李义府不会这时候来扰。“方才收到快马奏报,矩州(今贵州贵阳)有个叫谢无灵的蛮子闹点儿事,臣不敢隐瞒。”李治心里明白,所谓“闹点儿事”其实就是造反,因而很不悦:“朕亲执权柄才几个月就有人造反,还在这喜庆日子,真晦气。”李义府却替他开脱道:“先帝在位二十三年,谋反的事大大小小几十宗,也未见得有碍圣明。天下之大,黎庶之多,总有些天生反骨的恶徒,莫说须眉男子,前几年不是还有个叫陈硕贞的女子造反称帝吗?不过数月崔义玄便将其平了。矩州这个姓谢的更不济,只是獠洞首领,未通教化之徒,哪知天高地厚?臣敢断言,不出一月必剿灭。”自他跻身宰辅,于志宁、韩瑗等都慑于他是宠臣,凡事让他三分,中书决策多出其谋。矩州的乱子一出,他都没与其他宰相商量便以中书名义下令,派临近的黔州刺史李子和率军平叛;这会儿巴巴跑来不过是知会皇帝一声,免得有人说他欺上瞒下。“即便如此,有人作乱终归不是好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朕有责任……也是你们这些当宰相的不够用心,地方上所派非人。”李义府不敢否认皇帝的话,赧然一笑道:“臣确有失察之处,请陛下放宽心,莫因此坏了兴致。况且……”他朝方丈之外轻轻撇了撇嘴。李治顺着那方向瞧去,见舅父远远站在门廊之下,正和玄奘的弟子窥基和尚说话,神色比方才自如许多,脸上隐隐有笑意——这位窥基和尚俗家复姓尉迟,乃是名将尉迟恭的侄子。李义府往李治身前凑了两步,压低声音道:“矩州之叛不过癣疥之疾,陛下以此为虑,只怕被太尉等人小觑。倘若小题大做弄得人心惶惶,更恐不逞之徒趁乱结谋。”“应该不会吧?”话虽如此,李治还是不禁蹙眉。“太尉乃国之元舅,凌烟阁第一功臣,又受先帝顾命、位居三公之首,身居相位二十余载,亲族故吏遍及天下。固然他老人家是社稷之臣,不致为祸,但恐小人从中挑拨,以坏皇家亲情。合抱之木生于毫末,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此亦不可不防。”李义府这话甚是险恶,表面对无忌尚有回护,只恐小人挑拨;但他强调无忌的官职和地位,实是暗示其威胁——这也难怪,李义府为李治夺权出谋划策,早已和长孙无忌结仇,唯恐死灰复燃。李治上下打量他,沉默片刻忽而转换话题:“听说你最近发财了,打算扩建府邸?还有你儿李洽上月娶妻,聘礼阔绰得很呀!”李义府心里有鬼,却兀自微笑遮掩:“臣能有今日之富贵,上耀祖宗、下荫子孙,皆是陛下恩赐。”“恩赐?仅仅是朕的恩赐么?”李义府脸上的笑容倏然不见,登时直挺挺跪倒在地:“臣有罪!臣一时糊涂吃了贿赂,错放几个县丞,还在省中安排几个亲信当主事。得了几百缗钱,还有几箱锦缎,臣这就统统上缴,不足的变卖家资也一定补上,望陛下开恩!”不等皇帝细问他就老实交代了——这便是李义府狡猾之处。他辅佐李治于东宫,在废王立武之事上大力迎合,深受信任,即便捞点儿钱也不算什么大事,不至于动摇地位;但若拒不承认被点破就会给皇帝留下欺瞒的印象,一旦失宠前程就不妙了。再说自己开口交代,总能把毛病说小些,几百缗钱、几箱锦缎,到底多少他没细讲,估计皇帝也没兴趣一一细问。李治听说放的都是八九品小官,果然没有大动肝火,却不免训斥一番:“你真不给朕做脸!堂堂宰相纳贿卖官,此事若传扬出去或被御史劾奏,莫说你没面子,连朕都没意思!”“臣有罪,臣知错了……”李义府连连叩首,心里却松口气——看来受贿之事少有人知,必是近臣在皇上耳边嚼舌根,这耳报神会是谁呢?“哼!”李治白了他一眼,“罪不罪的钱已经收了,朕还能叫你吐出来?你不害臊,朕还得顾颜面呢。暂且饶你一遭,若有下次严惩不贷!今后吏部选官之事不用你管,由吏部侍郎刘祥道负责。”这就算过去了——李义府好歹是他亲手提拔的第一个宰相,若闹得罢官获罪岂不是自打自脸?李治必定要回护,摘掉他选官的权力就够了。“谢陛下开恩,臣再也不敢了。”李义府一脸诚心悔过之态。李治脸色稍显缓和,似是教训,又似延续方才中断的话题:“你牢牢记住,富贵只可直中取,不可曲中求。实心任事有益社稷才能保得长久富贵,若一味取巧终有黔驴技穷之日,好好干自己的事,莫要整天蝇营狗苟。朕的意思你明白吗?”这番话明显是恫吓,该把心思放在政务上,不要妄想打击无忌以邀宠,若再行为不端我先办了你!“明白明白……”李义府自然满口应承,又赌咒发誓一番,这才辞驾而去,心里却暗暗思量——究竟谁告了我的状?眼下能跟皇帝说点儿私话的也没几人。韩瑗、来济、于志宁未被降罪已属难得,绝不敢多言;李除了军务一概不问,从不管闲七杂八的事;薛元超跟我是朋友,不会卖我;许敬宗这老家伙精明得很,我一直当老前辈那么恭维,也不至于害我。既然这些人都不可能……必是杜正伦那老儿!李义府前脚刚走,媚娘便自内室而出:“其实他的话也有道理。”“你都听见了?”“嗯。”媚娘一直在等机会进言,这会儿见正是时候,缓缓坐到李治身边,“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万不能掉以轻心。”对媚娘,李治就没什么可避讳的了:“朕何曾不留心?不过也不便逼人过甚。过去的事就算了吧,只要无忌不图谋复起,朕也没必要揪住不放。”媚娘满心皆是方才寺门外那场不快,哪里肯依?不忿道:“当初他何等嚣张跋扈,大权尽在其手,又勾连宫闱,哪将你视为皇帝?”“朕以德报怨,求个宽仁之名。”以德报怨可不是武媚娘的人生信条,她奉行的是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她轻轻拉住李治的手,满脸急切道:“仁义不可加之以豺狼,他当初行事凶恶至极,何曾留有余地?你实在太善心。需知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李治却嘻嘻一笑:“如今除了你,谁敢往朕身上骑?昨儿……”“去!”媚娘脸一红,丢开他手,“提这个作甚?”“好歹他是朕的亲舅舅,外甥逼舅好看么?老君曾言‘治大国若烹小鲜’,百姓人家也有息事宁人之理,和和气气,持盈保泰,日子一长舅舅在朝中那些势力就慢慢消解了。朕现在求的是个‘稳’字,若整天斗来斗去,还做得成什么。”“你只知自己之事,焉知他背后不曾谋划什么?他还跟那个和尚嘀嘀咕咕呢!”说着媚娘朝外瞥去,却已不见长孙无忌,只窥基一人在廊边。李治见她纠缠此事,缓缓起身,点手唤过侍立门外的王伏胜:“你去问问窥基和尚,方才太尉与他说些什么?”王伏胜办事很麻利,不一会儿就跑回来,回禀道:“太尉是询问尉迟老将军身体如何。他听闻老将军近来在招养方士炼丹,所以嘱咐窥基大师,若得空去劝劝老将军,不要服丹。还说先帝当年的风疾并不重,皆因服丹所害,崔敦礼的病八成也是坏在这上面。”李治挥袖屏退宦官,转而笑道:“不似你想的那般吧?他关心的不过是昔日老友,尉迟恭致仕在家十多年,他们之间能有什么阴谋?聊聊病情而已。”“病情?”媚娘冷笑道,“我看他心里有病,无端提先帝服丹之事做什么?定是对陛下不满。试想先帝若非服丹早亡,咱俩的事有个一差二错泄露出去,陛下还坐得上龙位吗?还有,若不是崔敦礼抱病在身,他缺了条臂膀,废立之事只怕仍有变数。他明明是憾、是怨、是恨!”李治背着手溜达起来,时而点头时而蹙眉,似是犹疑不定,过了好半天才定住脚步,埋怨道:“不过是几句牢骚话,偏偏你们女人家心眼小,疑人偷斧!”“我疑人偷斧?”媚娘杏眼微垂,气若游丝般叹了口气,“唉……不是我疑人偷斧,是我这些年吃的苦实在太多。当初因为咱俩那点儿私情,你知道我在先帝之侧天天提心吊胆是什么感觉吗?后来就因为在感业寺见你一面,多少人骂我恨我,甚至为了保全皇家脸面想除掉我!回到宫里也是惶惶不可终日,生怕哪天无忌、柳奭他们又把我逐出去!再说现在咱们有弘儿、贤儿,我不为自己想也得为孩子想。经历那么多,你叫我如何不疑?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说着眼中已隐隐有泪光。“这是何必呢?”李治见她伤悲,又赶忙过来赔笑脸,乔模乔样作揖道,“有雉奴在,娘娘何忧?有雉奴爱,娘娘何求?”媚娘被他这副滑稽模样逗得破涕为笑:“亏你是皇帝,没正形!”“你放心吧。”李治一屁股坐到她身边,“朕好歹当了六年皇帝,什么阵仗没见过?就算天塌地陷,只要我在,你又有何可惧?”媚娘强笑着点点头,心下却不敢苟同——靠别人终非长远之计,天底下真正靠得住的人只有自己!李治见她又露笑意,便也坦然了,转而道:“俗话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只要无空可钻,他们就是想惹事也没个由头,所以朕现在操心的是政务,还有西北军情。程知节征讨贺鲁,这可是朕亲政以来第一战,必须来个开门红,朝里改革也要推行开。李义府这家伙办事有声有色,可受贿卖官也搞得风风火火,叫朕如何放心?杜正伦倒是人品端正,却又太中规中矩,似今日礼佛赐碑,他就不以为然。既要利国利民,又要和朕同心同德。挑个宰相不容易啊!”这无疑又触动了媚娘筹思已久之事,她沉默片刻,低声软语道:“前番立功之人除李义府外还有许多,怎么不考虑考虑,再提拔一位宰相?”后宫之人不得干政,即便皇后也无特权。议论长孙无忌还算发牢骚,毕竟她曾受无忌欺压,可提议宰相人选却是明显越界。媚娘虽没少帮李治出主意,但公然干预人事还是头一遭,话说得挺委婉。李治倒也不以为意,只是悻悻道:“朕何尝不曾考虑他们?只怪他们自己不争气。先说那个崔义玄,倚老卖老目中无人,莫说御史台的下属,连位列宰辅之人他都随口便骂,难怪他开国时就立过战功,却到今日才升到三品,这等性情岂能不结怨?再者他都七十多岁了,你说合适吗?朕已想好,干脆在长安临近寻个州,让他清清静静养老去吧。袁公瑜人品倒还可以,但入仕以来一直任监察官员,为政之才不足,实在难当大任,先把他转到中书、门下,历练几年再说。至于那个王德俭,平日嬉笑怒骂毫无威严,脖子上还长着个大肉瘤,成天歪着脑袋,难道我大唐无人可用,非找个这副尊容的当宰相么?”媚娘不禁掩口而笑,胆子也渐渐放开了:“我没说他们,其实有个很合适的人日日都在武德殿中。”李治当然明白她说的是谁,却摇头苦笑——论资历许敬宗是秦府十八学士之一,眼下满朝文武除了李、程知节,谁资格比他更老?论才智更没的说,学识渊博、智谋深远,更能写一手好文章,相貌也很端庄,惜乎此人名声不佳!隋末江都宫变,许敬宗向叛军首领宇文化及舞拜求生,名誉就很不好,偏偏他破罐破摔,官场沉浮大半生,闹出的丑闻足有一大车。头一次是在文德皇后的葬礼上开玩笑,险些叫李世民宰了,贬至地方多年,直至贞观后期才爬回来;第二次是他贪图财货将女儿卖与獠人酋长为妻,又被赶出长安好几年。哪怕废王立武的关键时刻,他都没忘了出洋相——许敬宗轻薄才子出身,风流心性始终不改,家中颇有几位年轻美貌的侍妾。可他也一把年纪,贪多嚼不烂,天长日久便有人来“帮忙”。他儿子许昂也是风流好色之徒,暗中与父亲侍妾勾搭成奸,不慎露了马脚。许敬宗暴怒不已,竟不顾家丑外扬,跑到大理寺状告自己儿子不孝,谁劝也不听,最终将许昂流放岭南。此事一出轰动朝野,成了天大的笑话。媚娘也清楚这些丑事,但许敬宗是废王立武出力最多之人,无论出于回报还是出于扶持羽翼的需要都不能舍弃。她见李治不肯,戏谑道:“莫非您还记恨他在太后丧礼上讲笑话之事?”“那倒不是……许敬宗虽是难得的人才,但若用之恐为天下君子所笑。别的且不论,就说流放许昂这件事吧,其实你我说穿了还不是子通父妾?他许某人倒好,一边帮我废立皇后,一边又大义凛然状告儿子乱伦,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