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普见是陈侯使臣,急忙离座恭迎。使者连坐下也不愿坐下地把书信递给燕普。燕普慌乱地展开书信看了一会儿,神情紧张地点了点头,然后抬起头来,面有难色地看了一下案后的老聃、案旁的张瑀以及案前地上蹲着的丘盆和丘罐。看来他是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想了一下,下决心似地将眉梢一挑,决断地说道:“案子继续审理,事已至此,不容商量,我燕普只有自作主张。现在,我当众宣明:此案全权委托老聃先生代办,张瑀班头要好生协助先生妥善办理,极望你们竭力办好,不得有误。”老聃先生站起来,又坐下,他想说什么,张了张嘴,没说出来,只好勉强点头,表示让他只管放心前去。燕普慌慌张张随使臣走出屋门,上马车往宛丘方向而去。老聃先生神情立即紧张起来,一阵使命猛落双肩的沉重感觉立时结结实实地压上了心头。他犹豫了一下,但又很快地庄肃起来。他想:“既然已涉足,不能怕湿鞋。燕县正既然在无可奈何的特殊情况下临时把政务交付给我,我无法推却,也不应当再去推却。他对我是如此的信任,李老聃我决不能辜负太爷一片极大相信的挚心!一方是数以万计的苦地百姓,千百个天子、陈侯的臣子、命官和无法估量数目的善者;一方是气焰嚣张,待食民肉的流氓、无赖、地霸、凶顽、强盗、土匪和弄不清是多少数目的恶人,在这关系苦县百姓福祸安危和善天下与恶天下大决雌雄的重要关头,太爷把神圣使命托付给我,我要坚决担当起来,丝毫不能含糊!我虽无官才,能力微小,但要拼上身家性命尽力去做,绝不能有辱使命,有愧我心!”想到此,他顿感胆略无比的恢宏雄大,他不仅没有丝毫的紧张和惧怕,反而感到格外坦然,他祥和地笑看张瑀一眼,说:“张班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咱们是受太爷和苦县百姓的托付,没有权力不尽忠于他们所交给的这件要事。”张瑀见老聃方才好一阵一声不响,正害怕他不愿担当此任,忽然听他说出这样的话语,心中特别高兴,异常振奋地说:“对!先生说得对!我张瑀一切听从先生安排,先生咋说我咋办!”向丘盆丘罐扫视一下,转面看着两边的衙役,脸色突然变得十二分的严厉。看来一是为了给老聃先生壮胆助威,二是为了狠狠发泄对丘家弟兄嚣张气焰的极度不满,他打雷一般大声地说:“弟兄们听着!从现在起,你们必须听从老聃先生一切号令!太爷既将案件审理之事全权委托给先生,目下先生就与太爷完全没有二样!先生说个咋办,你们要丝毫不能折扣的去办!先生说打,你们就打,先生说杀,你们就杀!”老聃先生笑了,“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他不好意思地向他们摆一下手,接着,温厚和乐地看一眼丘盆和丘罐,回头对张瑀说,“张班头,对于丘家弟兄这场官司,咱们不称审案,我看咱们把它称为理案。我相信,有众家弟兄的同心协力,有丘盆丘罐兄弟二人的海谅相助,咱们一定能把这场所谓的官司理妥。”“海谅?多大的海?多大的谅?你不要仗着你有什么声望把我俩的官司不当个屁,不管咋说,反正我的黄金不断给我不中!”“你是要我们的谅象海一样大吗?你声望在我眼里算得个屁!不管咋说,反正我的黄金不断给我不行!”丘盆圆目起棱,眉头紧锁,一脸怒色不仅未敛,反而夹带上了一层浓厚的蔑视;丘罐长眼斜斜,剑眉挑挑,一脸气愤不但未减,反而夹带上了一层重重的鄙夷。老聃先生没想到他们竟会这样无理,心里说:“他们真的是在耍赖。他们故设黄金案件,或利用真实存在的黄金案件,来找为难,其意图现已清楚,正象事前我所预料,一来是为索财,二来是要着实把人难倒。戟锋向燕燕不在,目标全转代理人。看来这两个玩命的家伙现已心坚意决,那就是,快把事情弄成无法调解的僵局,迅速使我声望扫地。”他并没去反驳他们挑衅性的反问,只是在心里自己劝慰自己,“莫被他们的挑衅所激怒,不把我那点小小声望放在眼里算不得什么,当政者要做好公务,理好案件,为社稷和百姓实实在在地做出点事,一来不能靠威风和怒喝,二来不能靠声望去让不服者不服也服,归根到底,只能靠来自真正善心的真正善策。”想到这,他定定地看着两个无赖兄弟,一声不响,仍象刚才那样安详和蔼,稳若泰山。此时,东山墙的小门上,那竹帘的里边,人影晃动,虚象朦胧,仿佛是有一张模糊的人脸从水里荡漾的诱出,那两只幽灵般的眼睛,正在明明灭灭地往外窥测。老聃先生从他坐着的乌木椅上直身站起,不慌不忙,让衙役给盆罐兄弟各打一座,让他们二人在案桌前边分东、西对脸坐好。盆罐兄弟在座位之上坐下,见老聃肚量恢宏,不以自己的感情衡量事理,而是用大君子的气度,以礼回答凌辱,于是不感动也感动似地同时向他看了一眼,脸上那层愤怒的蔑视和鄙夷,不自知地开始收敛。张瑀和衙役们的紧张神情也开始有所松缓。老聃先生重新在乌木椅上坐下,和颜悦色地开始向盆罐兄弟发话。他让他们各人说出黄金应归自己理由何在。他问他们:“你们哪个先说?”丘罐让他哥丘盆先说。“这好说,金子是我先看见的,是我掘出来的,他不能要,整个一锭,应该完全归我!”丘盆说得十二分的干脆,那意思是,他的金子,归他所有,天经地义,若不判归给他,就是伤天害理。丘罐一听,陡然上火,他凶狠地怒视着丘盆,几乎是吼喊一般地说道:“你说的完全是放大屁!金子明明是我先看见的!明明是我掘出来的!你半点也不能要!整个一锭金子,应该完完全全的归我,少我一根毫毛都不中!”只一对阵,屋子里的气氛又象先前那样紧张起来。老聃先生丝毫不为紧张气氛所动,他冷静地看了他们一眼,说:“乾说黄金乾先看见,是乾掘出,不该归坎,应该归乾;坎说黄金坎先看见,是坎掘出,不该归乾,应该归坎。意见针锋相对,说法完全相反。究竟谁说得对?只能取决于事实。事实究竟如何?要等细细查访。根据方才燕县正所述案情始末,如今现场已被全部破坏,而且刨树之时,除了你们弟兄二人,并无别人在场。现在看来,最大的事实只有两个:一是你们二人各说各词,争执不下,共同点只是双方皆不否认金锭出自两家宅地之间的界线之上;二是你们给我出了一个几乎无法解决的大大的难题。要说无法解决,确实无法解决,要说不难解决,实际很好解决。怎样解决呢?有一把能够顺利开开此案千斤大锁的价值连城的钥匙,它的名字叫‘让’。要得好,大让小,我提议,哥哥丘盆喜笑颜开地把这锭金子让给弟弟丘罐。不知丘盆意下如何?”“不让!我不能让!我绝然的不能让!你说的象唱的一样,谁听你这一套?!”丘盆脸青脸白,超限度地睁圆他那一双凶眼,气咻咻地看着李老聃。老聃先生安泰平稳,无喜无怒,象是不屑于理睬似地一声不响。待了一会儿,他把目光转向丘罐说:“兄不让弟,弟来让兄。哥对弟,贵在友好,弟对哥,贵在恭尊。亲兄亲弟,情同手足,黄金虽贵,贵不过兄弟情感,金子失掉还可有,手足砍去人难存,黄金价高不为贵,万金难买兄弟情。当哥的重利轻义,自有当弟的轻利重义,发扬君子之风。我提议,丘罐不与哥哥争利,心甘情愿地把金子让给丘盆。”“你胡说八道!纯粹的胡说八道!你断案无才能,劝让却有术!你欺软怕硬,欺不住他,又来欺我!他不让,我更不能让!他绝然的不让,我比绝然的不让还绝然的不让!没本事断案就别断案!少在这里罗嗦!”丘罐凶狠冷厉,怒视老聃,语句尖苛,言词刻薄。老聃先生愤从助边起,怒自心头升,他有心抑怒,无法抑怒,索性故意充分显露愤怒,“那好!”他庄严肃穆,岿然站起,语言沉重犀利,凛然开始判决:“你们各说各理,皆属蛮横无理!总观全部案情,现在我来判定:黄金出自两家宅地界线,应该各占一半;二人都说自己掘出,难解难分,两个自己掘出对等,谁也推不倒谁,既然如此,发掘之功也应各占一半。两个各占一半合在一起,应该判为,一锭黄金两家各要一半。”说到此,从桌案上拿起那锭金子,双手平端,举到面前,看了又看,然后转脸,以决毅无可动摇的语调,大声说道:“张班头!你把这锭金子,不多不少,完全均等,从中间给他们弄开!他们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说这样办,就这样办!如若服判,一切了事,若再胡搅蛮缠,有你全权严正行法!”说着,把金锭递给张瑀。“遵命!先生所说,我一定丝毫不打折扣地严格照办!”张瑀接过金子说,“哪个再敢胡缠乱搅,我姓张的不弄孬他就挖掉自己一只眼睛,改名换姓,不叫张瑀,而叫狗熊!”脸色凶狠得使在场的衙役都为之惊怕。就在这时,两个无赖同时一下子窜向张蜎,各人狠狠地抓住金锭的一头,死死地不丢!丘盆色厉内荏,拧着脖子向老聃“大声”地说:“我的金子,完全归我,谁也不能分走一点!不管你们咋样严正,不管你们咋样行法,反正我丘盆从不怕死!问题是不管咋说,金子总不能是两人同时看见,同时掘出,你这样强行判决,不合情理,我心里咋着也不会服!”丘罐同样是色厉内荏,他红着眼睛朝老聃看了一眼,几乎是与他哥同出一辙地“大声”地说:“我的金子,完全归我,谁也不能分走一根毫毛!我要寸金必争,一争到底!我丘罐刀山都敢去上,还怕你什么严正行法!问题是你强行判决,我心里不服,心里不服,就死也不让!姓李的,你要真有本事,就应当把这场官司问得使我心服。如若不然,你零刀子刮我,我也不能跟你算毕!”张蜎听丘罐说到这里,把金锭从他们手里夺掉,重新放在桌案之上,不知如何是好似地看着老聃,好象是说,“你看这该咋办?”此时,竹帘里边又象是有张面影轻轻一闪。老聃心想:“看来两个无赖,在社稷王法面前,不是无所惧怕。然而,在他们身后站着的不只是千百个丘盆丘罐,单靠王法恐怕不行。他们口口声声说我断案不合情理,不能心服,看来解决这个关系极为重大的难题的重大关键在于他们心服。他们既然拼上老本大出难题,就不打算不以难题把我难倒,就很难说啥叫‘心服’。他们的难题实在很难解决!……怎么办?我到底应该怎么办?……”紧锁眉头,急想一阵,“对,这样做!不管这样可行与否,我只管给他这样去做!”他终于从内心深处横下一条决心。他胸有成竹,不自知地,精神为之一振,然后转脸看看张蜎,“张班头,黄金案件,如此处置,我以为公道合理,不该再有疑议,没想到丘家弟兄说不公道,内心不服。既然丘盆丘罐都说不服,那咱们只有接续着往下进一步审判。”转脸庄肃地看一眼案桌前边的丘家弟兄和两边站着的几位剽悍的衙役。他要两个衙役分别带丘盆、丘罐先到厅堂两边的两所小屋里去。丘盆丘罐心中由不得有点害怕,不知道老聃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们不情愿地随衙役走出厅堂,分东、西方向往两所小屋走去。丘盆和衙役一起,来到东屋,分别在两个小木凳上坐下。两个人同是不知深浅地对视不语。丘盆暗想:“老聃并无什么能耐,不过是想分别再对我们劝说一番。”待了一会儿,忽听有人喊叫,要丘盆重回厅堂。丘盆回至厅堂,在刚才他坐过的那个位上坐好。只见老聃先生不慌不忙地从座位上站起。他满面春风地从桌案上拿起那锭金子,和蔼可亲地对丘盆说:“观你面色,看你内心,知道这锭金子确属你先看到,是你亲手掘出。刚才判断有误,现在重判。我们决定,将这整锭金子全个儿判归给你。不知这样你是否满意?”说罢,将金锭递到他的面前。“这我满意,这我满意!”丘盆脱口而出,接过金锭,但是却自不由己地感到惊异:“咦!奇怪,他为啥要这样判决?”老聃先生让那个刚才带丘盆的衙役重新把他带往厅堂东边的小屋。就在这个时候,老聃先生趁别人都不在意,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自己怀里掏出一锭金子(这就是他的家人韩六在他家院里替他刨出的那锭,他来这时,因已知案情,所以多了个心眼儿,把它揣到了怀里),在案面之上放好,又叫另一个衙役把丘罐从西边屋里唤来。丘罐进来之后,在刚才他坐过的那个位上坐好。老聃先生笑容可掬,从案面上拿起那锭金子,温良友善地对丘罐说道:“观你面色,看你内心,知道这锭金子确属你先看到,是你亲手掘出。方才判断有误,现在重判。我们决定,将这整锭金子全个儿判归给你。不知这样你是否满意?”说罢,将金锭递到他的面前。“这才合理!这我满意!”丘罐几乎是和丘盆的答话同出一辙,而且也是脱口而出。他接过金锭,也同丘盆一样,心中感到惊异:“他为啥要这样判决?稀罕,呃,稀罕!”张蜎和在场的衙役们见老聃先生先后拿出两锭金子来断官司,心中都感惊诧,“咦!奇怪!这是怎么回事?金子本是一锭,这怎么一下子变成了两锭?”他们实在感到费解,出于往日对老聃先生的神秘感,在无法理解之时,他们就很自然地往另外一个角度上猜测去了:“是的,老聃先生一定会变魔法!人说老聃先生不是凡人,这一回俺算亲眼看见了,半点不假,半点不假!”他们在心里喊着。但是他们只是在心里喊叫,谁也没敢出口,因为事系严肃的重大案件,在关系是非曲直荣辱胜败的重要关口之上,万万不能随便说话,所以尽管内心感到千惊万奇,谁也没敢吭声。他们沉默着,惊奇着,他们只“知”老聃先生是在用魔法判案,谁也没想到先生是在为了顺利了结此案,情愿损己献金。他想,“为了在我平生唯一的一次涉足政务之中解决好一个关系十分重大的问题,别说拿出一锭金子,就是赔上身家性命都值得!这不是多此一举,面对盆罐这样的特殊无赖,我只能这样,非但只能这样,而且万万不可暴露,若要暴露,就会招来无法设想的麻烦。”就在这个时候,丘盆红着眼睛,气喘吁吁地跑了上来。他大声地喊叫着说:“不中!我不同意!这样判决我不同意!我不服,内心不服!金子本来只有一锭,为啥变成了两锭?那一锭是从哪里来?姓李的,你给我说!快给我说!”丘罐见此情形,俩眼一红,也大声喊叫着说:“这样我也不服!”金子就那一锭,你姓李的用歪门儿邪道糊弄我们也糊弄不过去!我要你用我掘那锭金子判案,你用两锭给我们糊弄来逃避用一锭金子判案的难题,我不服!这样判,我内心仍然不服!明白告诉你,我们要的不单单只是金子,而是既要金子,又要你姓李的老聃彻底投降!”老聃先生听他们说完,感到十二分的可笑,又十二分的可气,他真没见过这样千古奇绝的咄咄怪事,真没见过这违背人道、象疯了一般大找为难的癞皮!他怒火烧心,斩钉截铁地说:“告诉你们两个流氓无赖!案子就这样判!这样判,我认为合情合理,十二分的恰当!劝你们互让,你们不让;判你们每人半截,你们不满,非要各得一锭不可;让你们各得一锭,还说不服!你们问我为啥来了两锭金子,告诉你们,这个你们别想知道,永远也别想知道!案子就这样判,管你这两个无赖服也不服!”“你无赖!你无赖!你姓李的才是无赖!”“你无赖!你姓李的骂谁无赖?你姓李的比无赖还无赖!我们不服!就是不服!你不无赖,为啥不能叫我们心服?!”“丘盆!丘罐!你们两个典型的无赖!”面对大非大赖,老聃先生气愤难忍,终于怒不可遏,他大义凛然,厉声说道,“你们大非大赖,不以为非,不以为赖,反说你们是大好大是!你们大出难题,拼命刁难,赶善者下台,为恶者张目,欲以恶天下之目的来粉碎苦县在短暂时期出现的善天下,罪恶用心已经表露无遗!你们不许善者掌权,借机大猖大獗,甚而妄图使善权全部变成恶权,要善天下彻底变成恶天下,要百姓受尽你们猖獗之苦,要苦县不得安宁,颠倒是非,逆德而行,伤天害理,天子王法不容!你们欺善者心慈,以为善权对于你们无能为力,殊不知除恶即善,善权对于恶者仍然可以进行严惩!打着除恶即善的幌子杀人如麻,反说是善,终将还是恶者;以真正善心为基点,对不可救治的大恶大赖严厉惩治,大合天理人情!周公平夷,石碏诛杀石厚,不为人们非议,就是证明!我李老聃俸慈守善,从不赞成打杀,然而,你们两个无赖,代表邪恶,大出难题,大肆刁难,大闹公堂,大欺良善,大伤天理,大蛮大横,大谬不改,我代理断案,若不对你们严惩,就是在苦县善良百姓面前犯了大罪,就是我伤天害理!我不能伤天害理,要平生第一次破例,让天理王法变成大棍在你们身上切实的落下!一直到你们服输认罪,让黄金怪案胜利结束,让苦县县境安泰和平!若要不然,只说天理惩罚,只说自作自受,人人都靠别人惩恶,惩从何来!张班头!”“有!”“你快快派人将两个无赖拉下去,切切实实的给以应得惩罚!”“是!”张瑀红起眼睛,脸上现出吓人的凶狠,一腔愤怒如同潮水出闸,他大声喝道:“弟兄们!先生已经吩咐下来,你们要坚决的执行!现在我指令你们,快把两个流氓无赖按在地上,给我狠狠地打!狠狠地打!绝然不能留情!”说着,亲领六个彪形衙役,一下子围上去,拧胳膊的拧胳膊,拽腿的拽腿,分别死死地把他们按倒在地,狠狠地举起水火大棍,拼命地向他们打去!没想到刚刚打了不到十棍,两个无赖就已开始杀猪一般地叫唤起来,“别打了!我们认服!别打了!我们认服!”老聃先生没想到把他们打得那样凶狠,急忙上前制止,不让再打。他满面悲慈,含着眼泪说:“罪过,罪过!快莫再打,你们快莫再打!……罪过!我平生第一次这样令人打了人,以后永远不能再有!”丘盆丘罐一齐说:“我们服了,心悦诚服。”这场官司问到这里,丘家弟兄口服心服,事情算是圆满了尾,案件算是完全结束。没想到丘盆丘罐出尔反尔,就在事情了尾之时,丘盆的笑脸忽又大变,他恶着脸,凶着眼,看着老聃先生说:“李老聃,你这样对待我们,我代表我们兄弟二人送你一句话:骑驴看竹简——咱们走着瞧!”------------------吉凶难测上洛阳代审黄金案件的事,已经过去两天了。清晨。放牛场东。一片盛夏的浓绿,别具一格地在田野上展开。绿,此时此地之绿,不管是就其深度来讲,也不管是就其广度而说,都可叫做非同寻常。它绿得深,绿得透,绿得遍,绿得够。它带着滋润,带着清凉,带着古幽,带着芬芳,带着安宁静美以及仿佛探险家发现新大陆时所感到的新奇而又有点惊怕的意味,使蓝天显得更蓝,白云显得更白。人说春秋时期,民多苦艰,这话不假,但是,它也有其长处:地多,人口少,以及和战乱相对存在的生态环境的优雅,是这一时期千恶万丑中的一大特殊的美好。在这广大的绿色古野之上,不规则的分布着一块块的私田。私田上的谷苗,黍苗,桑苗,麻苗,青青嫩嫩,茁壮茂密,和这蓬勃兴起的私田一般,正在不可遏止地向上发展。私田对于井田,无疑是一进步。原先,这里分布着的地块,形状象“井”字一样,除了“井”字正中的王田之外,其余不是王田的部分,其归属也在王家,“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到李耳祖父那个时候,人们已开始冲破井田,在荒野上开垦私田。这个时候,李耳五十多岁的这个时候,铁器遍用,牛耕发展,井田几乎全被冲破,这片古野之上的地块,几乎全都成了私田。此时,老聃先生的家境,是破败中的不败:要说不败,早已败落;要说败落,日子过得满好——他们赖以维持生活的唯一支柱就是祖上埋下的底财。上文已提,人们将先生的父亲散去的私田归还先生,先生坚辞不收。他以农桑耕作事务为乐,为满足自己对田间劳作的喜爱,没有田地,他就和家人韩六、书童燕娃一起,在这里开了两小块私田,种了谷物和桑苗。绿绿的私田之上,青青的桑苗之间,老聃先生正与燕娃一起,手握锄把,愉快地除草松土。他一面和燕娃散话农事,一面憧憬着桑苗长成大树,翠叶被采,撒上蚕簿,蚕儿长大上簇,结下白亮的和彩色的茧儿,一嘟噜,一嘟噜,象是鹊蛋,宛若串铃。锄了一阵,老聃先生停下活计,抬起眼,心情宽舒地望着远方。那里,农人们正在怀着安闲的心情进行劳作。他们古衣古帽,一一两两,点缀在古野陌头,犹似一幅格调别致的图画。老聃先生慢慢地把目光收近,见二烈和春香正在那里用牛耕地。二烈,春香,眼下都已是四十好几的人了。那次失踪之后,他们多年没有返乡。象人们所猜想的那样,他们当真是在外边结成了夫妻。他们回乡之后,生了二子。次子起名敬冉。小敬冉现已年长四岁,上穿蓝色的短衫,下穿宽松的红裤,头上扎俩黑黑俊俊的小牛角。看到小敬冉欢快地跑在爹娘身边,新奇的观看牛耕时的情景,想起当年死去的亲爱的玉珍,老聃先生不由得升起一股既难过又带安慰的复杂感情。不一会儿,这种感情也就消失。静美的田野,安然的农事,使老聃先生感到了安宁的可贵。他喜爱安宁,但是大半生基本上算是没有得到安宁。想起前天代审黄金案件之事,他的心里忽然之间又很不安宁起来。“骑驴看竹简——咱们走着瞧”,几天来,这句话总象一条无形的麻线,时断时续地缠绕在他的心头。他们为啥要这样说呢?既然口称口服心服,为啥又突然改嘴说出这样的话来呢?“走着瞧”,他们要我瞧些什么呢?……月晕而风,没云不雨,他们在“口服心服”之后说出这样的话,决不会是没有一点原因的。听说他们和周天子有着什么拐弯亲戚,这一牵扯,事就大了,是的,这种连里的土匪是最不容易对付的。……唉,莫要再去想它,莫要再去想它吧。——老聃先生心里说。“先生!快回家吧!京都来人,圣上有旨,要你速进洛阳!”老聃先生循声望去,见家人韩六声声张张地站在桑苗地头,由不得一阵陡然的又惊又喜。紧接着,那个“惊”,迅速扩大;那个“喜”,迅速缩小——继而,脊背上微微地渗出一层冷汗。“怕个啥,你这是怕个啥?”他自己给自己这么样的来了个努力的支持,那个“惊”才又迅速缩小起来。老聃先生跟随韩六往家走。先生家大门外边,停着一辆带有小小木屋的紫黑色的双轮马车。两匹拉车的马站在地上——那匹草黄色的,勾着头,一动不动,象是在用心谋算着同类者的生命;那匹黑红色的,悠闲地摆动着尾巴,两只眼睛善意地平视着前方,看不出是在想着什么乐事还是在想着什么忧愁。这辆马车,既可算是周天子所派,又可不算周天子所派。周天子所派的两个使臣,姜信、莫明,原是各骑一匹红马飞马来苦;昨晚,当他们路经苦县县衙,作短暂逗留的时候,让衙里特找一个车夫和一辆双轮双马的高品马车。姜信、莫明骑来的那两匹红马,由莫明和苦县县衙里的一位官员骑回洛阳;姜信一人坐马车随车夫一起天明就往这里走,直到现在才赶到了这里。周天子派来信马,中途改换成马车,这一点,姜信他们决计不向老聃说知;他们要让他知道的就是:这辆“御车”,即是天子派来。老聃先生扶髻整衫,和韩六一起,绕过停在那里的马车,往大门里边走去。堂屋里。香案两头的两张古旧的雕花椅子上坐着两个人。东边的那位,四十多岁,身穿黄衣,头戴呈折纹形状的黑色平顶官帽,中上个头,微微发福,脸庞丰满,面色白净,配上两画宛若用黑墨特意勾画的八字小胡。一股机灵,在他那清秀的面部和五官之上半藏半露。他就是从周天子那里派来的使者姜信。西边的那位,年近五十,中等个头,黑帽黑衣,一副可爱的老实巴脚的模样,此人姓陈(后来才知道他叫陈箩头),他就是姜信要苦县县衙临时找来的赶车的车夫。旁边的一张普通木椅之上,坐着本里的里正何润清。他,这年五十四岁,黑发花胡,朴实清秀,是已经去世的何崇恩大伯的大儿子。最近,村里的父老和乡上的三老新推举他为里正,他几次推辞,不愿担当,说:“子承父之官业,千恶之中的一恶,我父亲在世时是任里正,所以我这次不愿担当。眼下,各方诸侯都在崇尚争夺官职,下边的人更是争夺成性。不能妨碍别人争夺,我还是不干为好。”父老们说:“你不干不行。我们推举你,不是要你承接父之官业;是要你承接你父亲身上所表现出来的曲仁里村的特有风节。”虱子拗不过大腿,曲仁里的里正,到底还是由何润清从那个接任他父亲里正的人的手里接任下来了。老聃先生和韩六来到堂屋门口。韩六借故退去。老聃一人进屋。屋里坐着的三个人一齐站起。何里正急忙躬身笑着向姜信他们介绍老聃:“这就是我们村上的李老聃。”又急向老聃介绍两位来人:“他们二位,就是从圣上身边派来的使臣。两位大人,这位姓姜;这位姓陈。”老聃见天子使臣到来,急忙躬身接待,下拜尊迎。姜信急忙以手阻挡,不让其下拜。四个人落座之后,姜信从怀里掏出一小卷黄绢。这就是周天子诏见老聃的书札。姜信特意尊严地站起,将书札展开给老聃看;老聃十二分重视地跪地观阅。只见黄绢正中写着八个较大的黑字:------------------李聃见札旋来周都写在较大字体下面的小字是“周”“景王”字样和年月日。“旋来·周·都”,可怜哪!这位可怜的堂堂周朝天子,给本朝的庶民下旨,让他到伟大的京都洛阳去,竟象对外国人发书,用“周都”来称,竟把一个大周王朝的国家首都降低到一个侯国的国都地位了。是的,老聃虽是周朝之民,但此时事实上已经隶属于楚之附属——小小的陈国。只说“来朝”不行,不说“周都”也不行,不说“周都”,即成“陈都”,不让他去进“陈都”,又不注明“周”字,又怎好让他胡乱地去进鲁都“曲阜”、秦都“咸阳”啊!此时,天子下旨,世人习惯上不称圣旨,但是,话说回来,就算是称为圣旨,事实上也已不怎么圣。周天子,这个已经在心里自认不圣的周天子,此时在老聃的心目中仍然是十分神圣的,他对他的来札,是十二分看重的。一个大周朝代的天之儿子,竟来直接给一个黎民百姓亲自下旨,这是何等的震撼人心的大事啊!老聃先生跪罢天子书札,抽身站起,自动落座。他大着胆子,向使臣探问天子诏见他的意图。使臣直答,不解其意,内情不知。到底他们知也不知?或许是根本不知,或许是知而不说。在担忧与喜悦交织在一起的心情之中,老聃先生急忙吩咐家人韩六,速备上乘筵席,以待尊贵之客。客人固辞不允,说,王命难违,天子是要速往京都,车上备有御膳,我等应当立即动身,日夜兼程前往,不得有误。先生见来者不喜不怒,心意难猜的样子,立即多长十二个心眼,推测其中必是大有文章,他说,“天命,我决然不违,然而,在临行之前,有一事,小人要冒死竭力恳求。”使臣问及何事,先生就以“周公之礼,孝最当先”为据,将他要请求在临行之前到母亲坟上向老人家在天之灵辞别一下,向他们说知。没想到,使臣姜信欣然同意让他前去。老聃心想:他大概是坚信我这样的人决不会偷偷溜掉。老聃先生走出堂屋,见门口和窗口都挤满了人。一些年岁大的,是站在较远的大门里边和外边。不过,他们都是用喜悦的目光向他看着。老聃先生走进西屋,不一会儿,又从西屋走出。只见他,头顶的发髻上扎着紫色扎帕,身上换上了清清素素的雅蓝新衣。他双手端着托板,托板上放着香炉、柏香和用麻布卷儿燃着的火种,以及用帛扎成的三牲模样的供品,从西屋门外往南,走出大门,一拐弯,向村北而去。小孩子们想跟上前去观看。大人们以对老聃先生尊敬的心情制止小孩子们,不让去看。离涡水不到二里的涡水之滨,一片森森古柏遮盖着的所在,绿草覆地,黄花缀点,一座土坟,顶着青色的“锦缎”,平地突起。一位伟大的母亲宁静的安卧其中。老聃先生以一位真朴的老儿子的身份来到坟边,以极为虔诚的赤子之心,两眼含泪,跪在坟前,将托板放在地上,燃着柏香,向母亲跪拜辞别。他面向生母坟三击首,又面向西边小红洼的养母坟三击首,然后抽身站起,仰望天空,向生父、养父在天之灵静默一阵,继而小声说道:“父母大人,孩儿今去洛阳,不一定再能回来行孝,故而特来辞别。”这座坟里,只有他的母亲,并无他的父亲,这一点,世人皆知。但是,他决不是没有父亲之人。有一段神奇的传说,说他有母无父,说他是他母亲吃李子怀孕而生。这段神话传说因何而来?这里顺便答复。此传说来由有二:(一)这座坟里,千真万确,只有他母亲的遗骨,并无他父亲的遗骨;(二)也是更主要的一条,是因为邹人孟轲的“兼爱无父”论的影响而致:老聃先生百年以后,邹人孟轲攻击墨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说墨对所有的人都象对他的父亲那样亲爱,这样一来,他的父亲就和一般人没有什么不同了,这就象禽兽一般,等于没有父亲了。此论一出,杜杰(李耳少年时的同学)的重孙杜执,就开始借此攻击老聃了,他说:“我看孟轲的‘兼爱即无父’之论,是一箭双雕,他不仅批评了墨翟,也批评了李耳,李耳不也是对所有的人都爱么?”老聃的弟子庚桑楚之孙庚竑听说以后,非常气愤,他找到杜执,说:“你从哪看见老聃先生也是‘兼爱无父’呢?他不是兼爱,他不是对一切人都爱,他只不过是爱的范围比一般人广大,他是对所有能爱的人都爱,他不是兼爱,他有爱,也有恨,他曾愤懑地批评凶恶残暴的压迫者说,‘强梁者不得其死’,‘服文彩,带利剑,厌饮食,财货有余,是谓盗兮’,‘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他哪里是兼爱?你为啥侮他‘兼爱无父’?”杜执害怕了,不敢承认他说老聃“兼爱无父”了,他红着脸狡辩说:“我从来也没说过老聃先生是‘兼爱无父’的话!我说的是他有母无父,我是说‘他是个只有母亲没有父亲的仙人’。说他没有父亲,说他是‘神女因感受到天之灵气而生’,是褒扬他象仙人一样。说他象个仙人,言不过实;说他有母无父,也不是没有根据,他母亲坟里只有母亲遗骨,没有父亲遗骨,这一点你难道能不知道吗?”他这一狡辩不知要紧,李老聃“有母无父,他是他母亲吃李子怀孕而生”的神话传说就在苦县一带传开了。老聃先生向坟里的母亲祷告之后,从腰里掏出一个他早已准备好的面饼,意在借此一问此去洛阳是吉是凶。这是一个象烧饼一般大小的黍面饼子,两面写有黑字:一面是“凶”字;一面是“吉”字。“我这次前往周都,若是凶事,你呈‘凶’字,若是吉事,你要呈现‘吉’字。”老聃说着,将面饼从母亲坟顶往下这么一推,面饼象车轮一般滚轮起来。当面饼滚到坟下的平地上的时候,没想到它这么一翻,往地上一砍,表面上一下子呈现出一个骇人的“凶”字!老聃先生心情阴郁地离开母坟,回到家里,告别乡亲,毫不停留地坐上那辆等在门口的马车,随姜、陈他们一起,向洛阳方向而去。盛夏的风光!伟大的古原!恢扩的绿茵,一条弯弯直直的土路,一辆甲虫般黑色的车子在那里微微向前而动。古野神秘,壮美,而且带着使人惆怅的茫然。——无尽的苍苍莽莽;稀疏的茅舍村落;西边,使人微觉扩大着的青黛山色;东边,使人微觉缩小着的紫梦林影;马车上,各怀心思,默默不语的三个性格各具特色之人。“是的,盆罐兄弟的真正目的,现在算是基本清楚了。”随着车身的轻轻晃动,老聃先生思绪的链条开始扯向一个新的段节,“看来他们确实不只是意在得到两锭金子,确实是意在难倒燕普,恶化苦县,残害民众,以求掠取更多的黄金。他们未能将我难倒,不仅落得个很不情愿的‘口服心服’,而且讨了个皮肉受苦,有苦难言,当然是只能将一腔怨恨暂埋心底,骑驴看竹简,让我走着瞧。他们这样的恶顽,有的是填不满的欲壑,根本谈不上什么心服。看来一场十分凶恶而激烈的报复,是不可避免的了。”马腿在换进,车轮在滚转,三个人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默默无言。“看来这次代问黄金官司,我不仅不能给苦县百姓造出什么福气,还给自己招来一场无法估量的祸害。看来我这次实在是一不该多事,二不该多言。要少事啊要少言!周公姬旦说得好,‘无多言,多言多败。无多事,多事多患。’此时我要郑重告诫自己:从今往后,我一定要少事,少言!”他拿定主意,狠狠地下定了这样的决心!……“唉,哼哼!”他讥笑了,对自己讥笑了,“这个时候来下这样的决心,哪有半点实在的意义?这岂不是等于要站在断头台下的等死者去总结应该如何正确对待人生之至理名言,以让一刹之后的死尸去食言而肥!”马车驶过一座木桥,进入一个新的境域。老聃先生不以这里风景美秀为真正的美秀。他从那铺地的繁花,看到那底下的单调乏味的黄土;从那茂林的浓荫,看到里边藏着的幽蜮;从长在石坡上的小树,看到挂在梢头的危险;从那墨清的潭水,看到水底的碎砖烂泥。“盖在表面的美,究竟不是结实的底蕴,世上有不少的凶事,偏偏是在表面上呈现出‘吉’。”一桩将要出现的凶事,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不能了得之事,说良心话,他这样的人,最痛惜的已不是失去生命(一把老骨头能值几个钱),而是在他看来大于生命数千万倍的不朽的学说——他要终生为之奋斗的事业的夭折。二十年前他就已经立志,要以毕生精力去建立一个既益于人,又益于天,广度不能再广,深度不能再深,误差不能再小,生命力不能再强的学说。但是他并没想到,贪多嚼不烂,贪大拿不起,要建立深度最深,广度最广,在宇宙长河中长流的,准确无误的一次性学说,不管是有多大智慧的人,都是极难做到的。正是由于要建立一次性学说不易不失败和其他的一些原因,他的这项尚且无法报出名字来的学说,至今“八”字没有一撇,仍然停在空泛的伟大志愿而没有半点着落之中。学说,至今“八”字没有一撇的学说!仅仅为了能有个着落,老聃先生就奋斗几十年的学说,你是多么的难以立起!学说,难以立起的学说!难以立起,也要立起!为了你,老聃先生决定奋斗终生。没想到,陡然之间祸从天降,终生大愿,奋斗半生,就要在一个早上无情的夭折,这是多大的悲哀,多大的悲哀!这次是不是要真正的夭折,那要看此去是不是真正的凶多吉少,是不是真正的吉多凶少,是不是真正的纯粹是吉,是不是真正的纯粹是凶?“他们不是天子的使臣!看得出,他们不是天子的使臣,他们是丘盆丘罐派来的杀手!他们冒充天子使臣,把我骗出家门,是要将我拉往深山背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实行暗杀!”老聃先生冷冷惊惊地在心里喊着。“……不对,不是这样,若是这样,他们早该下手。……他们要干什么?他们是不是要借刀杀人,是不是欺骗天子,让其加予我一个歪魔邪道,用邪法变幻黄金的罪名将我处置,告知天下,以毁掉我的名声?……唉!不要想它,不要再去想它,能逃过的祸不是真祸,是真祸逃也逃不过。随它去吧,至多是,这个天底下没我这个人!”遂使自己进入“无我”状态。此时,或说近来,老聃先生已经建立起了一种名叫“无我”的理论(“我有大患的理由,是因为我有身,只要抛弃,就不会有任何尤患”)。他把这种理论分成了大范围和小范围。大范围的“无我”,是为一个值得去死的圣物圣念而不惜去死。这种“无我”,是死而不亡,外我身而身存。小范围的“无我”,是不要想到有我的存在,在杂念困扰之时,使自己进入似无知觉的麻木轻飘状态。忘却自己,反使自己除却烦恼,消灾消病,成全自己,延长寿命(这是气功之中静功的前身)。老聃先生在“无我”中,随着马车的晃进,朦朦胧胧地飘入了彩色的云端。他感到晕乎乎的,身轻如纸,四周的云朵,仿佛松软的棉絮,暄乎乎地簇拥着他。……大概是因为杂念没有彻底剪除的缘故,刚刚进入“无我”的李氏老聃,忽然之间又仿佛有起“我”来。他看见面前的大地,悠然飘起,迅速缩小,在他眼前旋转一阵,变成一张又轻又薄的绿色版图。版图上绣着山川、房舍、物产、林木,其间走动着无数个黑色的小人人儿。小人人儿正在安然自得,突然之间打斗起来。他们,你啃着我的脖子,我拧着你的耳朵,你掐着我的喉头,我抠着你的眼睛。霎时,鲜血流淌,把个绿色的版图弄得面目全非。接下去,从浴血之中拱出五个大一些的白脸黑人。老聃先生定睛细看,才辨认出他们是:齐桓公、晋文公、秦穆公、楚庄王、宋襄公。霎时,五个黑人消失。中间坐起一个再大一些的黄脸人人儿。此人头戴平天冠,身穿褚黄袍,春风满面,温和慈祥。老聃搭眼一看,很快认出他是周朝天子。天子正在笑眯眯地看着他,没想到,忽地一下,那面目变得十分丑恶,十分狰狞起来。他忽地从腰里抽出一把阴光闪闪的宝剑,用剑尖逼着老聃的胸口,大声地说:“好你姓李的老聃!朕要赐你一死,你敢不死?!”图景消失。老聃觉得身上微微湿了一层冷汗。……七天之后,他们的马车终于进入了座落在洛水北岸、涧水以东、瀍水以西和瀍水东岸的洛阳的鼎门。鼎门,即洛阳的东门。相传武王伐纣后,把商代的九鼎从朝歌迁到洛阳,就是从这个门进的,所以叫做鼎门。洛阳原称洛邑,是公元前1020年西周成王时所建。平王东迁之后,这里成了周朝的京都。洛阳城的面积,约四十平方里,大体呈方形,王宫在城中的中央偏南,宫的南面是朝会的地方,北面是市,东面是祖庙,西面是求神造福、赏赐丰年的地方。“左祖右社,面朝后市”,就是这种分布图形的简明总结。当时洛阳,号称天下第一之都,规模盛大,市井繁华,风光美秀,建筑典雅,比起一般小城,确实叫人瞠目惊讶。老聃先生咋着也没想到,他第二次(已来过一次)走进这座他心中景仰的城市,竟然是在吉凶难测、惴惴不安的糊里糊涂之中。姜信把老聃安置在东门里边一家幽深的小院(姜信家的闲宅)。此处共是三节院子。最后一节院内,有东、西厢房和主房。院里长着两棵特大的石榴树。两棵树几乎要把院子遮严。油绿的叶丛里,向外窥视一般地露出一个个青色的小石榴。树下的青草鲜枝鲜叶,向人诉说着这里很少有人来过。主房(堂屋)是一所古老清雅的瓦房屋。东、西两个窗户外边,长着两株只有绿叶的梅子树。此处所,给人的感觉是:幽僻之中带点凄凉。老聃先生居住的屋子就是这个有点凄凉幽僻的古老主房。老聃用过晚间的御膳,姜信安排他早睡,以免第二天(六月二十三日)天子诏见他时他可能出现的“误卯”。古时君王于三、六、九日登殿会见大臣或诏见贤士,是在早起的卯时,名叫“早朝”,如果误了早朝或利用早朝接纳贤士的时辰,就叫“误卯”。老聃先生特别在意,半夜子时就已起床,但是等到天明,过了卯时,又过了辰时巳时,直到午时,也不见有人来领他上殿,于是心里开始惶惧不安。姜信来说,天子可能打算打破三、六、九日之惯例而在第二天(六月二十四日)将他诏见。可是六月二十四日、二十五日全过去了,也没半点诏见的迹象,老聃的心又由惶惧变成焦急。姜信又来说,天子打算于二十六日卯时正式将他诏见,并说二十六日天明之前会有人前来引他上殿。老聃先生夜不能寐,六月二十六日寅时起床等待,一直等过卯时,又等过辰时,还是没人前来领他。他又开始惶惧。就在这时,他的心里突然冒出一种强有力的想法:“怀里揣满坏行为,天天谋算好后果——此人姓啥名谁?答曰:狗人!我无亏心之事,何必去虑凶吉!行为邪恶,凶也是凶,吉也是凶;行为美好而端正,遇吉是福,遇凶也是福!因济世活人而遇大凶(杀身之祸),不也叫做大福大吉吗?”想到此,惶惧全无,心中开始特别坦然,特别安宁,只把天子诏见当成大幸大福而胆大包天起来。他兴致乍起,开始细观屋内的摆设。这里的陈设和布置较为简单。屋里的空间共是三间,两道旧木隔山把三间房间隔开。东间,老聃安睡的地方,除了一张顶子大床之外,靠东山,放着一张黑色的矮几。几上垒着奇峰模样的石头。当间的后墙上挂着帛质条幅。地上铺着带有图案花纹的绛色地毯。地毯上放置着一张墨紫色的矮脚书几。几上搁着一卷破旧的竹简。老聃先生走近书几,席地而坐,伸手去拿那竹简。就在这时,只见姜信一步走进屋来,高声地说:“报老聃先生!姬如公驾到!”老聃急忙站起,抬头往门外一看,只见石榴树荫那里一影,走来一位老人。老人年近八十,精神矍铄,乌衣白裙,头戴紫金发束,脚穿高底缎鞋,一副带着权贵印记的隐者模样。老聃并不知道,此人正是在苦南密林旁边蜎渊遭受吊打时出现过的那位名叫如晋的姬爷。姬爷一到门口,就笑哈哈地朗声说道:“我看老聃先生在哪?我赶回来晚了,赶回来晚了!”说着,几步来到老聃面前,“俺未能按时前来,有失远迎,但望多谅!这里不妨自我介绍一句,俺姓姬名如,窃为景王之兄。听说先生学识渊博,望重德高乃大贤之人,心中不胜钦佩!”老聃见是王兄来到,急忙躬身拱手,以礼相答:“姬公过谦,姬公过奖,诚蒙姬公对卑人错爱!李聃貌似年老,实际虚岁才五十有一,聃是晚辈,姬公乃尊贵的长辈,而今长辈对晚生如此宠爱,如此抬举,实在使聃悔不敢当!今姬公驾到,快请转上,先受晚生一拜!”说着,就要跪下施礼。“不可如此,不可如此!”姬公急忙弯腰,用双手托握着他的两只胳膊,不让下跪,嘴里说着,“哎呀,好一个懂礼之人!既然你一意谦称,如今不妨,我就直呼‘李聃’二字。李聃贤士快快直身,俺姬如晋有话要当面向你说知。眼下天子正在殿前屋内,等待将你诏见。天子为何将你诏见,对此事我本应从头至尾,前前后后向你说明,怎奈天子有言,让我先不告知,等你面见君王,由他向你说出。王命难违,我应遵从。天子现正盼望见你,咱们不可让他久等,请你这就随我前去。”姬如晋说到这里,又向老聃安排几句面见君王之时应该以什么礼仪和如何参见的话,就领他出门去了。这姬如晋并不是景王姬贵的真正哥哥。原来,景王的父亲周灵王姬泄心共有二子:长子姬晋,次子姬贵。这长子姬晋,字子乔,聪敏俊美,活泼可爱,热爱艺术,特别喜欢音乐。他吹得一手好笙,能吹百鸟叫唤的声音。灵王爱他爱得象是心尖子肉。没想到,这姬晋十七岁那年,突然暴病身亡。灵王因失爱子,痛不欲生,想他想得神魂颠倒,连梦中都在跟他抱头痛哭。事有凑巧,没想到这灵王在一次去晋国出游期间碰到一位青年,相貌竟和姬晋几乎一模一样。这青年姓怀,自幼父母双亡,长大成人后漂流在外。灵王见他之后,甚为心爱,为安慰自己一颗受伤之心,就把他带回宫中,改名如晋。如晋从此就把怀字隐去,换上姬姓。这姬如晋也是十分聪敏,他看到王子争位斗争十分残酷,坚决要求不做官宦,只是默然无闻地侍候灵王于深宫之中,以使老人家得到欣慰,并要求“父亲”为他保密,隐去这段“特殊王子”的历史。从此,宫人们,不知者就是不知,知情者只去会意,不去言传。灵王死后,次子姬贵即位,转眼数载,如晋年高,人们为隐去他的“晋”字,只称“姬如公”和“姬爷”,并不再称“如晋”(他自己则称“姬如”)。老人厌烦宫廷生活,喜欢自然美景,于是,就离开官场,去过隐居日子。……正殿前边,壮丽的大房内外,接见老聃的部署已经准备停当。——这是一次第二品级的华屋诏见。这座华屋之所以称为华屋,是因为它确实华美。房子又高又大。屋内除了四个粗大的滚龙明柱之外,并无其他什么隔山,而是一个不分里外的大大的空间。从屋外看,红墙绿瓦,金碧辉煌,四角高挑,金色的莲花型陶瓷大冠(琉璃瓦罐)立在房脊的中央。在巳时的阳光照耀之下,上上下下,耀眼明光,五颜六色,闪闪晃晃。此时,门口的台阶两边,站着两排御仪仗队。他们不远一个不远一个地一直向午门那里排去。屋内,红毡铺地;后墙上挂着一幅特号中堂一般的深红缎面,上绣一条巨形金龙,“中堂”两旁,是四条黄色条幅;两边的明柱那里,立着两溜黄衣卫士,他们人人雄壮,个个魁伟;两边的卫士身后,各站三排(队)乐工,每排八人,他们手持金石竹丝,鞄土革木,八种乐器,名曰八音,三排共是二十四人,两边的合起来,六个乐队,共是四十八人——按当时的规定,天子乐队是八佾(队),诸侯乐队是六佾,大夫乐队是四佾,这次是二等诏见,景王故意减去二佾;当中靠后的毡面地上,摆放着一张巨大的檀木龙案,案上放着笔砚、绢帛和竹简;龙案两旁,各设四个雅座——西边的座位上,从外至里,分别坐着王子朝(景王的爱子)、大夫宾孟、大宗伯(礼部官职)、太宰(吏部官职);东边的座位上,从外至里,分别坐着召庄公(名字叫奂)、甘平公(名字叫鯂),挨着甘平公往里,是两个空位,那是意在等待姬如公和李氏老聃的到来。龙案后面的那把刻着滚龙的特号龙椅之上,在手持龙凤日月的宫女的衬护下,坐着一位七十多岁的老者,此人头戴平天冠,身穿赭黄袍,黄面高鼻,花白胡须。他皱眉眯眼,看来心中不悦。此人是谁?他就是赫赫有名的当朝天子,名叫姬贵的周景王。此时,老聃先生在姬如公的陪同之下,安然自如地走进午朝门里,以感谢的面色目视一下两边的仪仗宫人,接着,目光向前直视,信步往前走上华屋的台阶。姬如公喊一声:“禀万岁,李聃前来拜见万岁!”继而,他们谨步进屋。龙案两旁座位上的公卿、大夫、王子、一声不响地站起。老聃停步,安然地站在地上,温文尔雅,恭敬地拱手,低首目视着龙案前边的铺地红毡(君王面前他反而不去屈身),以爱敬的心情和音调朗声说道:“参见万岁!敬问万岁贵体可好?龙驾可安?”“谢问。”周景王微微点一下头,平天冠上的珠玉串串儿轻轻动了几下。“请让李聃以九宾之礼参拜万岁。”此时站在老聃身边的姬如公这样说了一句。立时,金石竹丝,鞄土革木,八种乐器一齐奏起。老聃先生拉开架式,欲行九宾大礼。只见景王轻轻摇一下头。姬如见此情形,急忙向乐队摆手示意。刚起的乐声,截然而止。老聃见景王脸色不好,不解其中含义,但是他不管什么是吉是凶,心中全然无惧。他收住脚步,稳稳站好,仍象刚才一样,恭敬地拱手,低头目视着龙案前边的铺地红毡。“请让李聃以简易的礼节参拜万岁。”姬如公满面笑容,又说一句。“万岁在上,请受李聃一拜。”老聃先生说着,拉开架式,弯腰一揖,然后娴熟地轻身跪地,一击首,再击首,三击首,四击首!然后伏在地上,一动不动。“李聃贤士,快快免礼起身,一旁落座。”景王说了一句,脸色开始好转。老聃随起身一揖,又拱手站在那里。姬如公请他到龙案东边最里边的座位落座。老聃无论如何也不肯,嘴里说着:“姬公尊驾在此,晚生无论如何不能在上位就座。”姬公见他推辞坚决,就让他在东排从里往外数的第二个座位上坐下。此时,在场的公卿大夫和王子也全随之落座。景王姬贵脸色进一步转好。这周景王,因为近来身患小疾(这年之后的第二年,他突然去世,朝中开始大乱),二十三日卯时未能登殿。二十五日晚上,他小疾好转,想起要接见一位相貌奇逸的贤士,心中高兴,打算于二十六日卯时登殿时,顺便进行。没想到一高兴不大要紧,夜里入睡很晚,第二天一觉睡到晨时快要过完还没醒来。他起床之后,轻松愉快,心血来潮,很想立时见见李聃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于是就打破格矩,随时通知管官吏和管礼仪的官员以及爱子和其他几个人,从巳时正中开始,举行了这次华屋接见。这种接见有别于正殿接见的是,不一定是三公六卿在殿下齐集。这次接见之前,景王心里充满新奇的味道,没想到到了时候心情又时坏时好起来。老聃先生落座之后,心里有点紧张,他一声不响,诚尊诚敬地等待天子发话。“听人说起李贤士的一些事儿,我早想见见你,今日算是见到了。”景王看着老聃那与面色有点不相协调的雪白胡儿,一股兴致从内心升起,他说话的声音不大,又象是很随便,但是听那意味却十分郑重,“今日把你诏进京都,是有话要当面来向你说,有事要当面跟你商量。究竟是什么事情,现在有王兄从根到梢向你说知。”说到此,笑眯眯地动着嘴角,一连看了姬如公几眼。“好!既然万岁要我当着众位之面把事情向李贤士说透,那我就不再捂盖,那我就从头到尾直说不忌了。”姬如公说到这,停了一下,笑看大家一眼,清清嗓子,焕发焕发精神,就把这件捂盖得很严的、弯弯曲曲、微妙奇特的事情,前前后后,底儿原情,一口气说完事情原本是这样:老聃先生“乐悲否泰”之说,蜎渊不信,结果于初夏的井里以身试言。姬如公追宝至密林旁边,听蜎渊说及老聃,感到极大的兴趣。后来,姬如公的外孙燕普出任苦县县正,又向他说及老聃论“变”作“囚”,敫戕殉律,以及老聃先生博学,智慧和贤德之事,使他心中异常钦佩,鉴于一些人争官抢官,老聃却“三请做官,三次坚辞”,他决心为国家社稷举贤,把他推荐给天子,让其担当大任。他想,“大权应该交给大贤大德之人。可是,这样的人心慈手软,能不能掌住国家政权?老聃能不能当官理政?”加上他十分求实,十分慎重,再加上他并没见过老聃,对他的贤德和智慧恐怕耳听是虚,下决心亲眼看看再说,于是就利用苦县每次新县正上任总有无赖恶顽大找为难的社会特点,不惜家中重金,买通无赖丘盆丘罐,巧妙地假设黄金案件,让燕普采用抽梁换柱的办法,把官司推给老聃,让二丘对聃大找为难。姬公独自一人躲在公堂暗间竹帘之内,亲眼观察,对老聃大试大验。那天东山墙小门竹帘内的人影就是姬爷的身影。有人说姬公是小题大作,为国家发现贤才,不值得这样重视,不值得下这么大的力量。姬公十二分的不以为然,十二分坚决地坚持自己的意见,他说:“这半点也不是小题大作,为社稷举贤,是天底下最大的大事!应该说花多大代价都值得!国家大权如若落到贤善者手里,一人贤善,几人贤善,天下贤善,社稷吉祥,国泰民安;国家大权如若落到恶贪之徒者手里,一人恶,几人恶,天下恶。他们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们为肥一己,结成猪帮狗派,同谋天下黎民之财,同害天下黎民之命,同夺天下黎民之福。他们把自己的权力膨胀得比天还大,横行霸道,为所欲为,用任意作恶代替天理,葬送千秋社稷,使人世进入灾难深渊。若对选贤稍不重视,会使恶人乘虚而入。因此说,谁把为国选贤看成极易的小事,就是极大的伤天害理!”老聃先生在代处黄金事件之中,以出自真正善心的真正善策(包括暗献金锭而不落好的损己办法),战胜了盆罐兄弟的大大的刁难,把难题处理得不服的人心也为之心服。姬如公极为钦佩,下最后决心把他举荐给景王天子。于是就向天子说知。周景王也很钦佩,很想见见这人是个什么模样。姬如公说,李聃虽贤,可惜从来不愿做官,不愿涉足政治。景王说,“可以下札,让我见见他。当面商议,如若愿意在我身边做事,就留下;如若一意不愿为官,诏见之后,还让他回去。”姬如公考虑,如若在书札上把事情说透,恐怕老聃万一不来,有失天子龙面,于是就和景王商讨着写了那份只说让他快进周都的含糊其词的书札。这一弄不当紧,李氏老聃不坐鼓里往洛阳来也得坐到鼓里往洛阳来了。姬如公说到这里,在场的人感到此事很有意思,很有趣味儿,而且又很奇特,大家乐乐哈哈,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乐工和卫士们笑了,王子和公卿们笑了,景王姬贵笑了,老聃先生笑了,他惊奇而感激地笑了,连叙事人姬如公自己也笑了。姬如公心里说:“这里边的弯弯子连李聃这样很有智慧的人都没猜透,有意思!这真可谓:天道人事终可测,规律全乱暂难知。”“李贤士真不愧是一位大贤大德之人!”周景王兴致勃勃,拿佩服的目光看着老聃,看着他的花发,看着他的白胡儿,“目下,朕要当着贤士之面问几句话,有事要当面和你商议。朕因思贤如渴,很想留你在朝中做事,然而朕又清楚的知道,贤士今生今世志在治学,既不愿为官,也不愿涉足政事。事不宜勉强,志不可加与,贤士愿留则留,若不愿留,朕还派人送你回乡。但不知贤士心意如何?”老聃聆听当朝天子说出这样一派好心的话语,心里深受感动,眼里噙着泪花说:“诚蒙万岁一片挚情美意,李聃实是万分感激,实是万分感激!卑人不愿做官,志在建立有益天下生灵及万事万物的学说,这话半点也不假,然而,天下生灵万物,人是最高的代表,学说若不有益于人,即是价值大得无限,也丝毫没有意义!学说要有益于人,就不能无视当今人类最高的代表——上天之子,治学之事,卑人另想办法,既然万岁不嫌卑微,想留卑人在朝做事,天子盛情,无法推却,卑人愿意留下为社稷黎民做点现实的实事,甘心情愿为万岁以效犬马之劳!”“那好,那好!”景王心中十分高兴,“这样吧,我让你既在朝里做事,又不耽误治学,以后给你找个管书的差使;近来无事,先在正殿议事之时帮助做点儿记录,你看好吧?”“谢万岁!”老聃说着,赶忙跪在地上磕头谢恩。景王特别高兴,黄面皮里都充上了浅浅的红色,他笑容可掬地从龙案后边走出来,去搀伏地的老聃。姬如公见此情形,异常兴奋,眼里溢出喜悦的泪水。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黄澄澄的金锭(这就是老聃暗献的那个金锭),然后手持金锭,向两边的乐工们比了一下手势,又向领队的苌弘使个眼色。乐队即时奏起欢乐的乐曲,锣鼓喧天,八音齐鸣,竽调柔雅,笛声悠扬,整个华屋沉浸在一片和谐美妙的气氛之中。……------------------第五章 一身二史龙柱底下无意之间成了王宫中的一员,使老聃先生既感突然,又感荣幸,但是,虽然如此,他仍然觉得自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庶民百姓。尽管这样,然而事实上他已不再是曲仁里村的一个庶民,而是实实在在地成了一名周朝的官员,实实在在地由曲仁里移至洛阳,实实在在地置身于王宫之中了。这座王宫是好多个院落联合组成。走进大前面那座大门,穿过一排房子,可以看见一座华丽的大厅,这就是景王接见老聃的那座华屋。华屋后面有一座壮丽的大殿,这就是三、六、九日文武官员朝见天子的正殿,人们口头上习惯地把它称之为金銮殿。金銮殿后那所清静幽雅的房舍,是周天子下殿后暂时退居养心宁神的地方。再往后,再穿过几排房子,是一座高大幽静的后堂,这是最高权威天子的母亲居住的地方。后堂后面是一座花园,这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御花园。这一座座院落组合而成的南北着长的中心宫院,为之正院。正院的两旁又有和正院互相通连的东跨院和西跨院。东、西跨院也是从南到北有若干个小院组合而成。在这每一节小院之中,都有正房和偏房。东跨院南端的一座院子里,略略靠西,有三间正房,房门常有大铁锁紧锁,据说这里边放置的是一些什么书籍。这三间正房的西边,是两间古香古色的正房。房内,共是两间空间,中间堵着一道黑色的雕花隔山。里间是卧室,外间是处理公事之处。外间靠山墙、后墙和前窗,放着三张书案,书案上不规则地放置着竹简和文房四宝(此时尚没有纸,笔墨纸砚四宝中的纸是指白绢),山墙和后墙上都挂着写有黑色小字的灰绢条幅。整个房舍,古朴清雅,充满秋色之格调,秋意之韵味。这里就是老聃先生进朝之后暂时安身的地方。说暂时安身,半点不假,因为,除了天子本家之人和宫内侍人之外,其余不论大小官员皆不能住在宫墙之内,他们的家是在宫外,离王宫不远处和远处的其它地方。老聃先生因为来的时间较短,尚未安家,又因需要随时上朝记事,有些事关系着国家秘密,所以让他暂住办公之处。说其余大小官员皆不能住在宫墙之内,也不是绝对,在东、西跨院,除后几节院子之外,在前几节院内,公卿上大夫品级的官员和封国诸侯,进朝议事,需要临时落脚,是可以住上几天甚至十天半月的。此时,身无品级的老聃先生能在这公卿品级才能居住的地方居住,凭心而论,他的命运算是不错的了。老聃先生静静地坐在窗下,凝神注视着书案上那卷写有黑字的白绢。夏秋之交的阳光从窗外照射过来,照着他的花发,照着他的白胡,照着他头上的紫色扎帕,照着他身上进朝之后才换上的米黄色带绿色领边的官衣。这些,他半点不晓,全然不知。他在想:一个人的生活道路应该怎样走法,是靠自己掌握的,然而,每个人面前的路途都要通过很多十字路口,而且都是与许多岔道相连的,最终要走到哪里不说,在路途中间会拐到哪里去,是一个行路之人很难想到的。人生道路是艰难的,也是奇妙的,弄不好会走入深渊,弄不好会走上岔路。然而只要主意拿得正,有时岔道也会成为正路,成为正路的不可缺少的互补部分。再说,在特殊情况之下,每遇路口需要折来转去,免不了会走点岔道,这不一定就是离开了正路,走入了歧途。人生的道路啊!既是可以预测的,又是谁也无法捉摸的。三、六、九日又到了。卯时,三公六卿齐集正殿,山呼拜贺毕,文武官员列站东西。景王稳坐金莲宝座,身后龙凤日月烘衬,两旁精悍卫士拥立。彩旗飘摆,使得整个金殿显得庄严而又美丽。记事史官老聃先生侍立在景王身旁左前侧处。在他胸前用双臂托起一块镶着金边的白色木板。木板上放有竹杆小笔和墨砚。这块木板是用滑腻的物质擦磨过的,写上字,既能粘墨,又能擦掉。每当君臣议事时,他总是先把议事的内容和决议条款写在板面之上,下殿后再誊写在白绢之上,以作保存文献,然后将板面上所写字迹擦去。此时老聃先生已经一切准备停当,单等正殿议事正式开始。这次议事,可以称作“金殿扩大会议”。往日天子登殿,百官朝贺,山呼万岁毕,天子就说,“诸位爱卿,有本早奏,无本朕即卷帘退朝”,而且除公卿级可到帘里来,其余官员是只能在帘外叩头的。这次不然,这次是天子早有准备,而且他已早把自己的心意说给了帘里的大臣。近来,各诸侯国越来越摆脱周天子的控制,越来越不把天子放在眼里。起先,不管大国小国,都要向周天子按时朝拜,按时进贡,后来越来越不行,有的大国竟然几年不来周都朝拜一次,他们不但不向周朝纳贡,而且还要小国向他们纳贡。有时几个大国同时向一个小国索贡,弄得这些小国无所适从,不知道是侍俸齐国好,还是侍俸楚国好(事齐乎?事楚乎?)。鉴于这种情况,景王为了维护表面上的权威,决计让各国诸侯趁三、六、九日朝王见驾之时来周之正殿对此事议论一次,让他们各人发表一下看法,行成统一的意见,以期达到“小国不向大国进贡,各国都向周朝进贡,并恢复各国都要按时到周朝朝拜”之目的。帘里大臣按景王意思向各国诸侯发了书信,让他们“是日前来”,因此,这次朝贺人数较多,而且摘去帘子,不分帘里帘外。这次上朝人数虽然比往日较多,但是各诸侯国来的人仍然寥寥无几。除了晋国的顷公和宋国的元公之外,其余不少大国都没来人。吴国和楚国只是派来了代表国王的使臣。一些小国本来很愿意前来,但因有一部分国家本身是一些大国的属庸,大国没有点头,他们未敢前来。硬是自己作主斗胆而来的更是寥寥无几。老聃先生对于这种混合朝见感到新奇有趣,他神情紧张而又振奋,准备做一次让天子十分满意的合格记录。他以稍息姿式将两腿略略岔开,身子站得不歪不扭,手里的记事板托得又稳又平。这样,虽然需得多用力气,但是他并没感到吃累,因为精神振作又给他添了一份力气。——站着记录,这并不是景王对老聃先生的苛待,因为周时的规矩就是这样,金殿议事,史官立而作记,在老聃往上的一段时间里,历来如此。景王天子因为心有所求,今日表现得与往日格外不同,往日有时是冷若冰霜,有时是对来朝者不屑一顾,对一切都无所谓;今日不然,今日是满怀兴致溢于眉眼,甚至显出一脸讨好和巴结的神色。他向在场的公卿、封国诸侯和使者一连看了几眼说:“今日,朕将众位爱卿请上殿来,是朕心里特别高兴。不知为甚,近来朕的心里忽然想念起你们来,很想把你们召集来一块,大家欢聚一堂,共叙心情,好好亲热一阵,这大概就是君臣之情,大概也是因为我年老才出现这种心情吧。”他的这些话主要是出自另外的目的,主要是客套,但是其中也掺杂着将近一半的真情,特别是当他说到“年老”字眼的动情之处,自己首先带头激动起来。他带着泪光一连向他的“爱卿”们看了几眼。大概是他的这些“爱卿”们另有所思,或对他们的天子的心情不大理解,或者是过于理解,他们半点也不感动。他们以十足的不屑一顾来回敬他。他们麻木木的,冷慢慢的,有的简直是冷若冰霜,从楚国来的那位姓熊的使臣竟然表现出反感的神色来。说他们对天子的热心表示冷慢也不尽然,有几个小国的国王倒是表现出了几分的热心,如顿国的和滕国的就是如此。这些“爱卿”们的表情,景王天子一一看在眼里。不管他们表现得冷慢也好,热心也好,他姬贵都不去计较,都不去在乎,他故意不以他们的冷慢而冷却自己的热心,他想,利益在此不在彼,欲达目的,使此次议事成功,必须主持者保持热情,并以自己的热情去点燃别人的热情,岂能去计较别人的热心和冷心!他兴致勃勃地扫了大家一眼说:“诸位爱卿,今日朕心中高兴,希望诸位开心畅谈,各抒己见,直抒己见。诸位可能一时不知从哪里谈起,朕先来提个议题,你们可以先说说对当前的朝拜问题和纳贡问题有何看法。”冷场,又是一阵冷场。老聃先生对这种冷场的性质看得透彻而清楚,他为了不让天子难堪,为了不使天子冷去他那份难得一现的而且是不算不好的热心,就赶紧往前挪移半步,使手上的木板倾斜一下,接着端得更平更稳,然后一手托板,腾出右手,掂起笔,往墨砚上理抹几下。其用意,一是在于以他的一连串动作去填补空白,以抵消冷场,二是在于用他的准备记录的动作去说明,大家的冷场不是冷场,而是正在作好发话的准备,为了发话时的热烈,事先必须是有个冷场的过程。但是不管怎样,冷场总归还是冷场。精明灵和的晋国国君晋顷公见此情形,赶快替天子帮腔,来个毫无准备的带头发言,他说:“我们当诸侯的,应该发扬齐桓公‘尊王攘夷’的精神,我们应该,应该,我们应该按时到天子这里朝拜,我们应该,应该把贡往这里进。”老聃先生看得出,由于事先没有准备,这顷公把话说得很突然,很露骨,他的本意本来是为周天子好,可是说出来之后,只是讨得个天子微微一皱眉头,简直是聪明人做了笨事。天子这一皱眉头不知当紧,会场上又出现了一阵冷场。相貌丑陋的宋国国君宋元公见又冷场,心里几乎有点不平,他根本不去顾及方式的是否合适,毫不拐弯地说:“当前咋个样才是尊王哩?就是到这来朝拜;咋个样才是攘夷哩?谁看不起天子,咱都反对他,哦,这个这个,现在呀,有的大国,自己不往周朝朝拜,不往周朝纳贡,还,还叫小国到他那朝拜,到他那纳贡,我看这不中!”他不讲方式的发话,一下子引起几个大国的反感——吴、楚两国的使臣怒形于色就是证据。——虽然如此,但是他的话,毕竟象一把冒着火头的乱干柴,一下子点燃起了几个小国首领的发话的热情。滕国国君高兴了,他向宋元公和周景王忽闪忽闪眼皮说:“就是的,这不合理,我们不应该到几个大国去朝拜,不应该把贡纳给他们,我们应该到周都来朝拜,我们的贡应该往这里缴纳。”说到此,他又勾下头,小声咕哝着说:“特别是我们还得往这里(指周朝)纳贡,还得往几个大国纳贡,这真叫我们,……不合理,这不合理。……”楚国的附属小国顿国的国王高兴了,他张几张嘴,想说话,没敢说,但是最终还是说出来了:“我们小国真亏,不合理,这就是不合理。我们小国……”他说到这,抬头看看楚国使臣的脸色,见楚使一脸愤恨,翻着眼皮用白眼斜视着他,就赶紧把嘴收住,不再发话。金殿上出现了令人心悸的冷场!“众爱卿,你们哪个还有话说?你们有话尽管畅所欲言。”景王是想以他的问话来打破这个冷场的局面。没有任何人再来应声,回答他的只是一种令其难堪的冷场。老聃先生见此情形,想起:一朝天子,在他的臣下和封国诸侯面前从来未有过歹意,面对这些贪欲越来越膨胀的下属,礼谦反而遭到冷遇,心里实在有点替他难过。他见这种冷场已经不可挽回,心存怜悯,不愿让他出现难堪,就欲把人们的情绪从冷场中引开,他故意装作累得无法支持的样子,蹲下身,把托着的木板放在地上,然后站起身,捋捋胳膊,挽挽袖子,弯腰拿起那支七寸竹笔,在墨砚上理抹几下,接着将笔在原处放好,松开袖子,重新端起地上的木板,微岔双腿,直立在地,将木板平平地放在胸口,最后腾出右手,提起狼毫竹笔,在木板上认真地记录起来。他一边记事一边想:“你们好好地为利而争吧,我只管在这里尽力尽职。”但是由于一连串的动作和过于提心用力所致,竟然真的使他累得无法支持。景王天子见他白须苍苍,偌大的年纪(他因不问下情而把五十一岁的老聃误认为已有七十多岁),作公务如此认真,累得如此叫人可怜,恻隐之心大发。一方面出于可怜,一方面也是有意借机搬梯子下楼——他,周景王,一位当时世人眼中的天之骄子,一向习惯于人们对他的尊崇和敬奉,这次如此礼贱下微,以恭谦之姿态对待他的下属封国和臣子,反而遭到如此冷遇,碰了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实在感到大失龙面,无法抹脖儿。他是个聪明灵和的国王,他不能就这样在臣子面前干等难堪,使自己陷入尴尬狼狈之境,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把圣上的面子一下子丢失,他要随机应变,趁风转舵,要保持他的欣喜的热情,要趁对记事史官李聃的同情,把人们的情绪从一个方位引向另一个方位,这样既成全自己,又成全别人。他同情而钦佩地看着老聃说:“李聃哪,你很累吧?我看出来了,你是很累的。你作为一个记事的史官,尽起职责来,是如此的用心用力,朕心里实在是非常感动的。”“不累,我不累,万岁,这没有啥,这是臣下我应该做到的。”老聃先生真诚地看着景王说。“你累了,朕我已经亲眼看得出你累了。”景王天子不无动情地说,“你偌大年纪,立在殿前记事,又苦又累;苦不说苦,累不说累,如此尽责尽职,德行可佳,朕心里不能不为之钦佩,朕要当着众卿之面,特意宣明,从今日起,朕要为你一人改动一下记事的规矩,从今往后,你记事,可以背靠龙柱,由立而作记,变坐而作记,朕给你的官职名称为龙柱底下的史官,名唤柱下史。”说到这,回头让殿侍官搬来一张乌木书几和一把黑色的小椅放到龙柱跟前,让老聃靠龙柱坐而作记。老聃先生异常感激,以自己一颗特有的赤诚之心深深地感谢好心的天子对自己的器重和同情。——这景王虽属见机行事,但此种同情毕竟是出自他的良心。——他两眼饱含感激的泪水,赶快跪地,磕头谢恩:“谢万岁!”当景王起身上前把老聃从地上挽起来的时候,金殿上响起一片称赞天子的声音。景王天子急忙宣布金殿议事终止。“不欢而散”的朝见在欢欣的气氛之中“圆满”结束。老聃先生头顶柱下史官的官衔,回到住处,心里久久不能平静,景王天子的这一施恩行动给他的印象太深了,在他的历史上,这一里程碑式的大事,是他此生此世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的。从这一天起,老聃先生开始偷偷做起一件有意义的小事来。他找来一根手指粗细的小木棍,截了一段,用小刀细刻起来。刻呀刻,刻呀刻,一连几天,终于刻成了。你放在眼前,仔细看看,就会发现,这是一根小小的龙柱,柱的一头,刀斩陡齐,另一头鼓起一个石墩般的圆圆的疙瘩,中间微微突起一条盘龙般的小浮雕。他把这小小的木柱横着插进头顶之上的发髻,默默纪念天子封他为柱下史官的那个不寻常的日子。他自己心里明白,龙柱模型横插头顶,那是表示他在龙柱底下,表示官升柱下史不能忘了谦逊,表示珍惜景王给的荣誉,表示永远不忘天子龙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