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什么?”柳氏狠狠白了她一眼,“你把话说清楚。”“你自己心里明白。”柳氏素以名门贵族、皇后之母自居,几曾瞧得起这个皇家老奴?立时愤怒:“陛下!主子之间说话,岂有奴婢插嘴的道理?”李治还未说什么,一旁千金公主抱打不平:“不愧是皇后之母,好大的威风啊!别忘了卢姐姐是受皇封的三品命妇,把她当奴才,您眼里还有谁呀?”“你……”柳氏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千金公主再不济也是今上姑母,怎能与她拌嘴?卢氏得理不饶人,越发咄咄道:“我虽出身奴仆,好歹也知遵守礼法。可您身为皇后之母,入宫不面圣,出宫不辞驾,遇六宫之人从不见礼,私议时政于暗室,作威作福于京城,奔走八方出入各府,目无尊长桀骜不逊,还有脸取笑老奴我吗?”“你这挑拨是非的长舌妇……”“够了!”李治不是来瞧她们斗嘴的,他直接走到皇后面前质问,“你宫中有人禀报,说你行魇胜邪法。可有此事?”“绝无此事……”皇后面露委屈之色,直勾勾注视李治的双眸,随即又转为激愤,声嘶力竭道,“难道陛下偏偏相信小人挑拨吗?您即便想废我也无不可,但若以不实之罪强加于臣妾,天日昭昭,臣妾不服!”夫妻十余载,矜持自重的皇后几时这般咆哮过?李治竟一时被她镇住,低下了头。范云仙赶忙在后面提醒:“有无此事,搜过之后才知道。”“不错!”李治缓过神来,“给我里里外外仔细搜查。”圣旨出口众宦官一齐动手,正殿偏殿到处查找,书案掀翻、屏风推倒、衣箱敞开,诗书文章一页一页地翻,连皇后的妆奁匣子也倒了个底朝天。柳夫人不住顿足:“反了!你们这帮奴才全都反了!”王皇后却不理论,只是死死注视着李治——变了!他完全变了!以前他即便不喜欢我,也待我十分和蔼,不至于斥责我、怒视我,更不会诬赖我,如今却如此蛮横无情,简直判若两人。他已不再是那个宽宏善良的雉奴了……念方及此,便听宦官操着半阴不阳的嗓子一阵大呼:“找到了!在床榻下!”众人一并向床边挤去,但见一个小宦官掀起床榻,取出个黄绸缎的小包裹。那条缎子上用朱砂笔画着许多奇形怪状的文字,似是道家咒符。宦官信手一抖,包裹展开,从里面滚出两个木头雕刻的小人。李治弯腰捡起,只见一个木人长二寸许,有裙有髻显是女子,背后以朱笔写一“武”字;另一个木人稍小,画了张可爱的娃娃脸,背后写一“弘”字,一根锋锐的铁针赫然扎在那孩子胸口处!“巫蛊!”众人不约而同一声惊呼——再明显不过,这就是诅咒武媚、李弘母子的邪物。“不!我没有……”皇后惊悚至极,两只杏眼仿佛要从眼眶中瞪出来,“怎会这样?我对天发誓,真的没干过……”李治一把抓住她手腕:“你也太过分了吧!”王皇后努力甩脱:“不是我!一定有人陷害臣妾。”范云仙前凑一步道:“娘娘乃后宫之主,尊贵至极,谁又有本事把东西塞到您床榻下?”皇后不住摇头:“我不知道!不知道!今晨还不曾见到,蒋太医曾在此为我诊脉,若榻下有物我不会不知,这是有人陷害!”那个揭发的小宦官连爬几步,挤进人群:“娘娘,您就招认了吧。奴才亲眼看见你把那东西塞进去的。”“胡说!你这卑鄙小人,是谁指使你诬赖本宫?”柳氏接口道:“还用问吗?一定又是那个武昭仪!”卢氏却道:“天底下岂有自己诅咒自己的道理?你猜疑别人可要有凭有据。”柳氏并不争辩,转而厉声喝问那宦官:“狗奴才,你倒说个明白。你几时看见皇后藏这东西了?又有何人为证?说不出来吧?”千金公主突然笑呵呵道:“不错,他必定不曾亲眼看见皇后藏这东西……”可话说一半目视柳氏,口风一转,“因为皇后与魏国夫人是关门行此邪法,岂能叫他瞧见?”柳氏忍无可忍,终于还口:“臣妾从未得罪过公主殿下,您何以一再指斥?”她哪知千金公主平日没少吃杨夫人的贿赂,关键时刻自然要向着武家母女说话。公主听她质问,那张胖脸笑得越发得意,摊开双手对众人道:“我所言者不过常理。皇后身居宫中,也不曾与左道妖人有瓜葛,岂会有这乌七八糟的东西?我看正是夫人从宫外带来的。”柳氏大怒:“你血口喷人!”“你目无尊上,对公主无礼!”卢氏随即发难,“你们是有罪之人,还敢巧言狡辩攀扯旁人。当着皇帝面尚且如此,这还了得?”她拿起木人捧到薛婕妤面前,“婕妤处事一向公平,您看看,这究竟是不是巫蛊?您断断此事!”“没有!真的不是我!不是……”王皇后方寸已乱,不厌其烦地重复着那句话。薛婕妤看看木人,又看看皇后,见皇后正注视着自己,那目光已不似人的目光,而是老鼠被狸猫逼到墙角时才有的凄惨目光。那一刻她明白了,回想那日媚娘对她说过的话,还有今日李治的奇怪举动,她全都明白了。身为念佛修行者,不能冤屈任何好人,然而他们薛家的前途……她踌躇了好一阵,颤巍巍道:“罪过罪过,这确是巫蛊,歹毒至极。皇后乃中宫之主,谁敢轻易诬赖?还是速速招认吧。”“不……”皇后冤无可诉,急得哭出来。卢氏又捧给城阳公主看,公主忙转过脸去:“阿弥陀佛,今日乃菩萨得道之日,行此邪法实在太过分了。”承香殿里里外外所有宫女、宦官一并跪倒,皇后的贴身宫婢急切辩解:“陛下明鉴,此皇后一人所为,奴婢等尽皆不知,望陛下念在夫妻之情饶恕娘娘。”恳请饶恕虽是求情,但言下之意岂不是把罪名坐实了?这便是媚娘多年来收买笼络的效力!“你们……”王皇后只觉天旋地转,简直要被逼疯了。正在这时又听外面有人说话:“原来陛下也在此。”众人扭脸瞧,原来是王伏胜带着个宫女走进来。李治扫了他俩一眼:“你等不在东宫,来此做甚?”王伏胜面沉似水,施礼道:“奴才正有一事要向皇后娘娘请教,既然陛下也在此,那便更好。”说着便拉扯身边宫女,“阿刘,你切莫害怕,把近来东宫之事向万岁说说。”那刘姓宫女低声倾诉道:“陛下,各位公主、夫人,奴婢是太子身边之人。近来太子日日惶遽不安……”众人面面相觑——李忠惶恐,还不是因为武昭仪有意中宫之位?一旦中宫易主,东宫八成也要换人了。哪知那宫女却猛然抬头,愤慨道:“皆是因为皇后!娘娘不准他与生母相见,还时常派人监视太子起居,不准他母子传递任何书信。纵然所有皇子也皆皇后之儿,纵然太子得入东宫全赖皇后之力,天下也没有令母子隔绝的道理啊!太子思念母亲日夜痛哭,难道皇后娘娘是铁石心肠,丝毫都不通融?”“没有!”皇后更是悚然颤抖,“我从没干过这种事……”那宫女潸然泪下:“不信的话大家去问问太子、去问问刘美人,他们若说奴婢扯谎,奴婢甘愿遭受万般刑罚,愿天打五雷轰!”众人望着这个泪流满面、苦苦倾诉的宫女,无不动容,听她发此毒誓更深信不疑——当然无可置疑,刘氏和李忠必定会证明她所言是实,不过也正是她从中挑拨的结果。这刘姓宫女就是媚娘派到东宫的阿朱!皇后身子一晃瘫倒在地,抽噎片刻,仰头环视众人,卢夫人、薛婕妤、千金公主、城阳公主,阖宫上下的宦官宫女,还有自己努力去爱的丈夫李治。仿佛所有人都不认识了,所有人都张牙舞爪要吞了她——为什么?为什么他们都欲置我于死地?为什么大家都成了阿武的帮凶?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这皇宫真是一座地狱啊!李治这时候才缓缓开口:“皇后不道,素无母仪之德,又以巫蛊邪术害人,怎可再为中宫之主?”柳氏也蒙了,急切辩解:“此皆诬陷之辞,岂可服天下臣民?你们莫嚣张,我兄弟虽已不是宰相,还有长孙太尉。有元舅主持公道,你们谁敢胡来!”魏国夫人勇则勇矣,但智慧却不甚高——此中利害谁都明白,但这种话不能挑明了说啊!这不摆明了交通外臣吗?李治被这话触怒了,目前他确实还左右不了朝局,就算此时下废后诏书无忌也不会答应。怕揭短柳氏偏揭短,他当即下令:“云仙、伏胜,把魏国夫人逐出去,从今以后再不许踏入皇宫一步!”“放开我!放开……我要找太尉告状……我要……”王皇后眼睁睁看着母亲被宦官们拉走,已是彻底绝望。这一刻她倏然意识到,自己终究要失败的。她所拥有的靠山只是暂时的,媚娘拥有的圣眷却是长久的。她依靠的是关陇诸族,是长孙无忌。而这座靠山能依赖多久?一年两年?十年八年?人总会老的,等到无忌大政奉还或者不得不退时,她这皇后的位子还不是照样保不住?至于太子李忠,已经指望不上了。不过就算能指望又如何?大唐建立以来哪位初封的太子顺利继位了?即便将来李忠势力养成,太子不宜再更换,皇后还不能换吗?哪怕退一万步,李治遭遇不测死了,或者被无忌、褚遂良等人斗胆废掉,她又将如何?李治活着她守活寡,死了更是当未亡人,无依无靠……她的悲剧命运其实早已注定!女人啊!在这个世道里只要生为女人,哪怕高贵如皇后,还是要倚仗自己男人的。如果没有丈夫给予,那么一切都没有!荣华富贵、名分权势乃至自己的性命,从来就不曾真的由自己掌握……“呵呵呵……”皇后浑身颤抖伏地流涕,那声音令人毛骨悚然,搞不清她到底是哭还是笑。李治见此情形也不免动容,但他僵立片刻,还是狠狠心道:“自即日起,将王氏监禁在承香殿,内外门关闭,禁止任何人出入。”范云仙很适时地凑上来,低声道:“听闻萧淑妃近日与皇后来往频繁,私下多有密语,未知魇胜之事是否也与之有关。”“同样监禁在寝殿!”李治说罢转身便走,众人也脚步纷纷跟了出去。厚实的殿门再度关闭,只剩下那个苦命的女人……当范云仙回到立政殿,把今日发生的事禀报武昭仪母女时,媚娘瞥了一眼侍立在旁的蒋太医,满意地笑了——从头至尾她都不在场,这件事与她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三、三说国舅风云突变,皇后因魇胜而遭软禁,魏国夫人柳氏被逐出宫,此事甚至牵扯到急流勇退的柳奭。即便魇胜之事寻不到他的关连,但交通之嫌总逃不脱,李治亲下手诏,将其贬为遂州刺史。堂堂太原王氏名门闺秀怎会干出这种蠢事?长孙无忌深表怀疑,柳氏夫人也赌咒发誓说是诬陷。可薛婕妤、燕国夫人、千金公主等人同为见证,众人言之凿凿,这案子还怎么翻?人若关在天牢大狱尚可疏通,困于宫中如何相救?与此同时中书舍人李义府越发上蹿下跳,串联了一帮官员,喊着废王立武。无忌与褚遂良商量一番,决定装聋作哑,任凭他们胡闹——皇后虽被软禁,毕竟还没被废,只要把住中书门下这两关,坚持不废皇后,他们也无可奈何。至于贬柳奭的决定,无忌倒是毫不犹豫就同意了——他也记恨柳奭自谋后路的怯懦行为。但事情发展出人预料,柳奭接诏后入宫辞驾,当日便离开长安往遂州(今四川遂宁)赴任,可刚走到岐州境内就被地方官举报,他有泄露禁中语的行为。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君臣在宫中私下谈话是不能随便对外透露的,这也算一桩罪行。于是李治再次下诏,又将其贬至荣州(今四川自贡)。遂州尚为中等州,荣州已是小州,刺史官阶今是从五品下。柳奭本欲金蝉脱壳,不料反倒里外不是人,堂堂三品宰相数月间便沦落为剑南道的小刺史,倒也可悲可叹。不过非常巧合的是,举报柳奭泄密之人乃是去年在万年宫曾被李治接见的岐州长史于承素,甚堪玩味。紧接着李治要在贵、淑、贤、德四妃之外设立一个宸妃,并晋升武媚为宸妃。表面上看他们似乎不再争皇后之位了,但“宸妃”二字内藏玄机。孔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宸乃北辰星所在,常喻帝王之居所,宸妃实际上暗喻武媚是群妃之首,高于四妃。王皇后无宠而失势,武媚若成为群妃之首,两人差距不过半步,将来只轻轻一跃便可取而代之,这是为改易中宫做准备。无忌焉能摸不透这等花招?立即与其他宰相商议对策,最后由韩瑗、来济出头,以不可擅改旧制为由,将李治的决议生生顶了回去。李治又修手诏,称尚药局司医蒋孝璋治病有功,晋升为尚药奉御,因已有两位奉御在职,授其员外特置,虽不理职务,却享五品待遇。员外官与原职事同等待遇,这是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事,完全不符合制度,但在这个节骨眼谁还顾得上跟个太医计较?无忌也将就同意了。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废立皇后不再是后宫之事,早已演化为权力之争。长孙无忌倘若让步,辛苦建立起来的一切权威都将崩塌,李治必将趁势收回大权;而且他隐约感觉到,这个武昭仪绝非泛泛之辈,保不准是吕雉、贾南风之流,若让这个女人坐上皇后之位,恐对社稷不利。整个宫廷已经牢牢控制在李治和武媚手中了,面对他们的一再出招,无忌已经有些疲于招架,偏偏这时候又冒出两支“奇兵”,公然与他对着干——许敬宗与崔义玄。李义府进言受到嘉奖,暗中窥伺的许敬宗终于借此摸清了局势。很明显,皇帝的意志很坚决,支持立武昭仪便有荣华富贵,反对立武昭仪便是眼中钉、肉中刺,既然已经借李义府成功跨出一步,许敬宗焉能再坐视良机错过?崔义玄不忿无忌已久,李治继位之初以为自己将有出头之日,不想又被转任为婺州刺史;如今年已七旬,靠着剿灭陈硕真的大功终于坐上御史大夫之位,他被关陇之人压了一辈子,早憋着要大闹一场呢。一个是卫尉卿、昔日秦府十八学士,一个是御史大夫、开国有功之臣。他二人出头自比李义府厉害十倍,那些谋求幸进之辈、见风使舵之徒、被关陇势力压制的大臣乃至与无忌有种种恩怨的人迅速集结——一股拥护改立皇后、反对顾命大臣的强大势力就此产生。长孙无忌肠子都快悔青了,张行成、高季辅死后原本再无敌手,怎么一时疏忽提拔了这么两个老东西?许敬宗不仅将一群浊流官吏招揽到家中日日聚会,竟还大模大样跑到太尉府来游说。无忌横眉立目望着许敬宗,厌恶到了极点——当初何苦把他贬至郑州,怎不将他贬死在岭南呢?许敬宗任凭他怒视,始终谈笑自若:“古来中宫多更易,汉光武废郭后,无害中兴壮举;魏文帝废甄氏,不失三分之业。太尉见多识广、通晓史事,乃天下第一明智君子,岂能不知变通?”“当真如你所言,古今多少明君贤后岂不都成了笑柄?”无忌的口气颇为轻蔑,“妻者,齐也,与夫齐体,自天子至庶人,其义一也。何况王氏乃先皇为今上所娶,曾侍汤药于先皇,献供祀于祖庙,岂能轻言废黜?昔隋文帝终身一妇,我高祖皇帝追念亡妻不立皇后,重情重义乃关陇之人本色,与尔等南人之风不同。”许敬宗听他至今还对南朝后人如此讥讽,心中暗恨,脸上却不动声色:“四海烝黎,咸仰帝德。太尉存此南北偏见,恐怕不合时宜。王氏前有构害公主之嫌,后有魇胜巫蛊之行,侍君傲慢,驭下寡恩,久为宫中之人所恶,若不惩其罪,何以向天下人交代?”“你不要危言耸听,皇后几曾荼害过天下黎民?就连你方才说的那两项罪,也多有不实,八成是奸邪之辈蓄意构陷……”“哦,蓄意构陷。”许敬宗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便如先前有人构陷宗室、倾轧良臣一样么?”“你说这话是何用意?”“倒也没什么。”许敬宗阴阳怪气道,“只想提醒一句,您自先朝以来执掌大权,又是凌烟阁第一功臣,受先皇顾命之托,辅保今上登临大宝,官居三公统摄三省,人臣之贵至极矣。若不悟盛极必衰的道理,只恐亢龙有悔。”无忌勃然:“老夫之事用不着你操心!”“何必如此固执?圣上是您之外男,至亲之情非比寻常。如今上意已决,您若执意不从,不但有失君臣之义,也伤了亲情啊!”“嘿嘿……”无忌不禁冷笑,“为求活命向杀父仇人舞蹈求生,为图钱财将女儿卖至蛮荒之地,你许某人也配言‘亲情’二字?”许敬宗脸庞颤抖,终于显出一丝怒意,不过也只是转瞬即逝,又笑道:“太尉莫非嫌卑职人微言轻,不配与您议此大事?”“你好歹是先皇潜邸之人,官居三品,不必妄自菲薄。不过……阁下的人品老夫实在不敢恭维。”“唉!”许敬宗故作为难之色,“卑职也自知一向为太尉所不耻。但此来既是奉圣上之命,又是数十位同僚公推,众意难却,我也只好硬着头皮走这一趟。”“你想拿你那帮狐群狗党压老夫吗?”“不敢。”许敬宗双手一拱,“卑职那帮狐群狗党,自不配与您那帮不结朋党、不欺天子、不兴牢狱、不害同僚的正人君子相提并论。”“放肆!”长孙无忌既愤怒又诧异——这个素常奴颜卑膝的无状文人今日何以如此大胆,竟一再出言讥讽!“太尉切莫动怒。”许敬宗越发和颜悦色,“卑职绝无恶意,实是为您着想。皇上立何人为后是他自己的事,你虽是舅舅也不该横遮竖拦,体谅您的说您是好心,不体谅的还道您穷极无聊呢!”这哪里是劝说,分明火上浇油。“住口!”长孙无忌终于忍无可忍,“我受先帝之托,辅弼今上,处置百僚,岂能任由你这等奸邪之徒胡作非为?皇后乃关陇名门太原王氏所出,上顺天意下合民心,关乎社稷之安危、皇室之羽翼,焉能让个木材贩子的女儿换掉?那武昭仪究竟是何底细难道你心中不知吗?我看你是存心为祸,欲陷君上于不孝不义,污我两代皇帝清誉,天下事就坏在你等卑鄙小人之手!”许敬宗任凭他骂,还是笑呵呵的:“太尉息怒,保重福体。”“滚!你给我滚出去!”“好好好,我滚,我这就滚。”许敬宗唯唯诺诺而退,可是走到堂口突然回过头,似闲聊一般问道,“太尉说立武氏为后是不孝不义之举,甚是有理,不过当初默许她当昭仪的又是何人呢?”说罢拂袖而去。长孙无忌不禁默然——是啊,武氏当皇后是乱伦,当昭仪就不是乱伦吗?当初不正是他自己默许她入宫、默许她受封昭仪吗?可那时是为抑制淑妃母子,维护先帝安排的后事,维护关陇之人的利益。除掉李恪、李元景等敌人,又熬死张行成、高季辅,他可以收手了,也想收手了,所以论资晋升、秉公处事。可树欲静而风不止,以暴力蛮横树立起来的权威注定只能靠暴力横蛮来苟延,若不然就会被人清算。一脚踏上这条血腥之路,想回头已经不可能啦!许敬宗溜溜达达出了太尉府,脚步轻盈登上马车。今日之举,他算是把长孙无忌彻底得罪了,但他一点儿也不在乎——他根本不想说动无忌,若无忌肯下这个台阶,皇帝之事虽能成就大半,但无忌的威望还能保留一二,舅甥之亲总是割舍不断的,这可不是他想要的结果。他屡屡出言讥讽,正为激怒无忌。比干之殪,其抗也;孟贲之杀,其勇也。无忌若不坚持下去,如何将之彻底打垮?又如何将横亘百余年的关陇势力一举击溃?要么不做,要做就做绝!就在此时此刻,一大群官员正聚在城东许敬宗的府邸,一边议论时政,一边等候他归来。这群人以御史大夫崔义玄为首,中书舍人李义府、王德俭皆在其列。其中不少人都曾与关陇一派结过仇怨,还有些郁郁不得志之人,希冀升官发财的人更多,当初常去拍无忌马屁的钻营之徒更是一个不差都转移到这边来了。大理评事侯善业又来了精神,口若悬河侃侃而谈:“大家还记得前番晋升补缺之事吗?那日太尉说要晋升崔公、许公,大伙也都以为他处事公正,殊不知背后另有勾当。崔公、许公虽身登列卿,高履行却也晋升为太常卿。先前万岁欲令卢承庆担当此职,太尉百般阻挠,原来这位子给自家人留着呢!而且高真行晋升右卫大将军,高审行也升为户部侍郎,他们个个有份,这还不是任人唯亲?”听众之中也有处事公正者,觉得这话没道理,反驳道:“申文献公如同圣上之外祖,高家一门自先皇时便颇多功勋,又是皇家姻亲,他们兄弟得以晋升也不算有违公允啊。”侯善业瞥了那人一眼,见不甚熟悉,笑问:“阁下官居何职?”“承让,在下礼部主事陈……”“糊涂!”侯善业一听他官比自己小,当即变脸,“高氏虽有功,加封官职也需天子亲为。太尉趁圣上巡游在外私自晋升,分明是越俎代庖之举!你不过一介小吏,晓得什么?”又扭脸对众人道,“太尉之以权谋私令人发指,前番他又把三个庶出的小儿加封为朝散大夫。从五品散官啊!多少仕宦之人辛辛苦苦熬一辈子也到不了这品级,是可忍孰不可忍!”其实官是李治封的,但一切诏令皆从无忌手下过,侯善业硬栽给他也似模似样。在场之人多半不晓内情,就算知道也不点破,他们许多人因未得晋升与无忌结怨,恨不得败坏其名声,自然是说得越不堪越好——小人最擅长挑拨是非,实在不能得罪啊!侯善业正说得口沫横飞,外面一阵呼喊:“许卫尉回来了!”众人闻言一并起身,如潮水般涌至堂下;却见许敬宗愁眉苦脸,由个仆僮紧紧搀扶着,晃悠悠走进院来。众人一见他这模样便知是遭拒了,却还是忍不住询问:“怎样?太尉说些什么?”许敬宗也不回答,只是不住叹息,低头往正堂走。侯善业实在憋不住了,一把推开仆僮,自己搀扶着道:“许公,您此行是替圣上前去劝说啊,难道他竟敢辱骂您?”“别提了,别提了……”许敬宗一个劲地摆手,蹙眉闭目,似是遭受莫大侮辱不堪再言。在场群臣见此情形无不气愤,唯王德俭熟悉舅父性情,知他是装模作样,在门后掩口偷笑。崔义玄脾气最火爆,厉声号召众人:“始议中宫废易之事以来,上自天子下至同僚,三次劝说长孙无忌,也算仁至义尽了。无忌刚愎自负目空天下,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啊!事已至此索性硬碰硬,咱们这么多人难道还怕他不成?”“对!跟他斗!”李义府、侯善业等人反应激烈;却仍有不少人蹙眉凝思,拿不定主意——毕竟长孙无忌是顾命大臣,自先皇之时便手握大权,又有李道宗、宇文节等前车之鉴,要下决心和这么个铁腕人物作对,岂是容易之事?许敬宗冷眼旁观,见人心还不够齐,终于缓缓开口:“丰收之年,田舍翁多打几斗粮尚且易妇,而圣上欲改易皇后竟不能。为什么?”说到这儿他扫视群臣,捶胸顿足放声大呼,“当今天子被权臣所制,还不如一个田舍翁啊!我辈食君禄、报皇恩,若不能救社稷于水火,何颜立于天地间!”“是啊!”霎时间群情激奋,呐喊声直冲霄汉……四、最后时刻当许敬宗当众嚷出“田舍翁多收十斛麦,尚欲易妇;况天子欲立后,何豫诸人事而妄生异议乎”这句话的时候,争斗已完全变味。立不立武媚为后已经不重要了,这已经演变成了一相权力之争。许敬宗、李义府等人虽远不及长孙无忌地位尊贵,但是他们打出一面无敌的旗帜——维护皇权!这是一面道义的旗帜,因为皇帝原本就应该拥有至高的权力,无忌专权是有悖纲常的,无数正人君子为之热血沸腾;同时这也是一面利益的旗帜,因为拥护者就是皇帝的支持者,无忌及关陇群臣一旦倒台,便有升官发财的机会,无数龌龊小人为之舞蹈癫狂。长孙无忌的本钱在急剧缩水,站在他身边的还有谁?尚书右仆射褚遂良自然是共同进退的知己,还有韩瑗、来济;中书令崔敦礼已病得爬不起来;尚书左仆射于志宁谨小慎微,有他无他没什么区别;至于司空李,只要不来作对就阿弥陀佛啦!当然还有关陇之臣,但这群人已经分裂,自从他诛杀李恪、李元景,流放李道宗、宇文节,一部分人已经渐渐疏远了他,特别是皇室宗亲几乎视他为敌人,就剩高履行、高真行、长孙诠等兄弟,还有裴行俭等少数亲信了。渐渐恶化的情势下,长孙无忌已有些慌张,许敬宗、李义府现在几乎是公然在讨论怎么对付他,为此他也必须召集亲信商量对策。可是谁也没有好办法,长安令裴行俭甚至气得大骂,说皇帝被武媚迷惑,长此以往大唐社稷将乱。一场密会无果而终,然而转天就有人告发,说裴行俭毁谤朝廷、诅咒皇帝,令无忌震惊的是,上书弹劾之人竟是御史中丞袁公瑜。直到此时长孙无忌才明白,难怪自己府中之事连续泄露,难怪袁公瑜一再声称崔义玄毫无异动,原来人家根本就是一伙的。裴行俭很快贬为安西都护府长史,被李治一脚从长安踢到了遥远的西域。更为可怖的是,不单裴行俭一人,他们所有人的言论都被袁公瑜获知了,无忌再也不敢召集密会。与此同时,他们手中的权力也开始失灵——中书省王德俭、李安期以至刘祥道等人已经联起手来,门下省的给事中薛元超乃皇帝挚友、李孝逸是淮安王李神通之子、都已不听从命令。既然宰相们联手可以架空皇帝,同样的道理,下属之人同仇敌忾一样可以限制宰相。九月朔日,太极殿的大朝会异常庄严,宛如这深秋时节一般充盈着肃穆之气。李治正襟危坐于御座之上,目不斜视,身姿挺拔,龙袍冠冕熠熠生辉,连面前的旒珠都一动不动;百官乌纱朝服神色恭敬,一个个举笏出班,朗声奏报:“洛州大雨,道路不通,京师米价暴增贵,请于东西二市置常平仓,平准粮价。”“大食国(阿拉伯)遣使朝贡,现已过兰州。”“大军粮草军械齐备,将于本月择吉出征,恭请陛下率百官驾临玄武门,激励将士,为程大将军践行……”长孙无忌坐在朝班之首,也是一动不动。相较高高在上的李治,他更像是一座山,一块横亘在大道上无法逾越的高山,虽经日月风霜的消磨已渐渐有点儿风化,其坚硬本色不改。不过事到如今他也感觉到朝堂的气氛变了,奏言的大臣没有似以往那样偷偷瞟他,没有看他脸色行事——或许大山是不可逾越的,却可以从旁绕过。紧挨在无忌身边的是司空李,依旧一脸漠然的表情,仿佛什么事儿都与他无关,自称病以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今日能来参加朝会已属难得。真正病得不轻的是崔敦礼,都三个月没瞅见他了。于志宁则一直低着头,似有想不完的心事;褚遂良、韩瑗、来济各在朝班之中,也都面有忧色。百官的奏报不多时便结束,李治也终于有了一丝动作,倾身审视满朝文武:“还有无进言之事?”下面一片沉默。“卫尉卿许敬宗。”“臣在……”李治的口气甚是和缓:“爱卿擅诗文,又精于典章,曾为东宫右庶子。卫尉卿虽属要职,却是掌管军械、仪仗之事,由爱卿担当未免不大相称。朕践祚之初,你担当何职?”许敬宗回道:“礼部尚书。”若不是担任礼部尚书,图财卖婚兴许还不至于贬到外地,蹉跎了四年。“好,此二职对调,自明日起你仍执掌礼部。”长孙无忌与褚遂良对视一眼——又来了!让这厮重掌礼部,分明是叫他为换皇后准备典礼。褚遂良起身欲阻,却见李治草草说了声:“散朝。”大袖一摆,转屏风下殿去了。韩瑗凑到他身边,耳语道:“无妨,于门下驳回敕书便可。”褚遂良蹙眉而叹:“又要与薛元超那小子啰唣……”只嘀咕两句,忽见宦官范云仙手挥拂尘高声宣谕:“万岁有旨,太尉、司空、尚书两位仆射,有要事召问,伴驾两仪殿。”一霎时,刚起身准备下殿的文武百官都安静了——单召他们四个干什么?嚷嚷废立之事已好几个月了,今日许敬宗又改任礼部尚书,莫非……长孙无忌、李、褚遂良、于志宁也同时感到,最后时刻已到来,皇上终于要面对面向他们表态了。韩瑗、来济不在被征询之列,不免焦急,但他俩毕竟是后来提拔的,无论年岁还是声望都没法与四位老宰相比,只能决然注视着四人,为他们鼓劲啦!无忌眉头紧锁,却只淡淡说了声:“走吧。”当先步出太极殿,其他三人也在群臣注目下跟了出去。秋高气爽,微风阵阵,天空蓝得令人感到不安,晴空之下宽阔的皇宫大道能望得很远很远。李治当先而行,已穿过两仪门;四位宰相绕过太极殿,遥遥望着他的背影,却谁也没有加快脚步。四人都不言不语,满怀心事地往前踱着。褚遂良隐隐觉得今日情景似曾相识——对啦!贞观十七年晋王、魏王之争的最后时刻,先帝命长孙无忌、房玄龄、李还有我,四人单独议事。那日先帝大发牢骚,气愤至极竟然拔剑,作势要自刎;我四人夺剑恳请圣意,终立晋王为储君。想来那似是先帝所布之局,我与无忌、李皆是一心,房玄龄孤掌难鸣才最终落败。那么今日呢?今日若有变数会出在谁身上?他默默思忖着,行至朱明门下,倏然停住脚步:“三位且慢行,遂良有两句话想跟你们商量。”三人也都停下,回头看着他。“诸公知道圣上召见我们所为何事吗?”这不明知故问么?但官场有官场的规矩,皇帝还没有阐明圣意,臣下不该随便揣摩——三人同时摇头。褚遂良甚是坦然,直言道:“以我度之,今日之召必为改立中宫之事,只怕上意已决,逆之恐将获罪。”继而话锋一转,“但此举上违先皇遗命,下悖伦常之德。我等既为宰辅,匡正社稷责无旁贷,废立之议当据理力争!”于志宁听他说到“恐将获罪”便一哆嗦,又听他说要据理力争,心下愈加不安:“褚仆射之意是……”褚遂良语重心长道:“百司之事皆赖我等,不可因此尽遭遣黜。少时圣上若问及废后事,我等但以一人对之,他人勿言。若触怒圣上,其他三人还可相救;即便救无可救,也总比全部获罪要好。”这番话虽有点儿危言耸听,却也挑不出什么错。“也好……”于志宁当即提议,“满朝文武皆以太尉为尊,劝谏也当以太尉为先。”“不可。”褚遂良一口否决,“太尉乃圣上之舅,若事不如意,使圣上有怒舅之名,岂不陷吾君于寡情?”“倒也有理。”于志宁手捻白须,又瞟了一眼李,“司空之贵仅次于太尉,且昔为圣上旧属,素为百官所敬。当让司空谏之。”李尚未开口,褚遂良又抢先道:“不可!司空开疆拓土,乃国之元勋,倘因谏获罪,使圣上有罪功臣之名,岂加陷吾君于不义?”于志宁不再言语,额头渗出一层冷汗——他俩都不行,可就剩你我了,你该不会想把我推上去吧?我可不想惹这麻烦!褚遂良并无此意,而是凛然道:“遂良起于案牍,无汗马之劳,位至宰职,躬奉遗诏,若不尽其愚诚,百年之后何以见先帝于地下?今日之事公等勿言,但以遂良一人对之!”于志宁可算松口气,拱手道:“褚仆射真忠臣也。”长孙无忌心领神会,不住点头——褚遂良不愧为智士,筹思何等缜密?于志宁还倒也犹可,至少同为关陇之士,虽不指望他成事,也不至于坏事;李可不是咱们一路人。等皇上问起废立之事,万一大胡子表示赞同,或者像以往一样来句“唯陛下之命是听”,那就麻烦啦!趁现在商量妥当,先把他嘴堵住。四人霎时又无语了,接着往前走;眼看快走到两仪门了,李的脚步却渐渐慢下来。“司空,您怎么了?”褚遂良不禁生疑。却见李慢吞吞走到门边,把手搭在一名侍卫的肩头,回首道:“老夫身子有些不舒服……”以为我这没读过书的武人好欺么?老奸巨猾啊!褚遂良心中暗骂,却只得耐心劝道:“圣上召见咱四人乃为朝廷大事,李公务必坚……”李根本不听他说下去,只道:“老夫本就有病,朝会之时已感不适,强自支持半日,若在君前失仪,忒也不敬。”说着伸臂架在那侍卫脖子上,“劳你搀老夫出宫。”头也不回地走了。“唉!”褚遂良无奈摇头——还是没把他诓住,只怕这一去也是隐患啊!于志宁望着李远去的背影,大有欣羡之意,只恨自己没提前想出这金蝉脱壳之法。其实连长孙无忌都感羡慕——说走就走,想退就退,何等轻松?而我的退路呢?事到如今我还有退路吗?几声此起彼伏的叹息后,三人联袂登上两仪殿……第十三章 李表态,媚娘封后一、初战不利李治面无表情斜靠在龙椅上,左腿伸、右腿屈,手中攥着卷书,这个姿势本应很舒服,但他看上去有些僵硬,似乎一点儿都不松弛。冕旒冠已摘去,披在身上的龙袍也已脱掉,除侍立在殿角的范云仙,再无其他宦官。见驾施礼后,三位宰相并排而立,各自盘算心事。长孙无忌微合双目,一动不动,便如修行禅定;于志宁紧紧低头,瞅着手上略有些发黄的空白笏板,仿佛一门心思在数上面的裂纹;褚遂良眉头紧锁、袍服窸窣,左看看皇帝,右看看元舅,一副亟不可待的神情。四个人谁也不说话,两仪殿一片宁静,连外面银箭金壶的滴水声都听得见。沉默好一阵子,终究是李治先开口:“朕昨晚梦见父皇和母后了……”他口气平淡,也不知是说给三位宰相,还是自言自语,“人生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转眼间父皇已故去六年多,母后更是去了快二十年,但昔日之事还是萦绕于心。朕还记得当年背《孝经》给父皇听,还记得母后陪我在海池泛舟。这些事每每忆起都令人牵肠挂肚、五味杂陈。舅父,你说是不是?”长孙无忌不能不说话了:“此乃陛下一片孝顺。”“父皇、母后年纪都不算高,只是走得太早,若有妙术可使亡者复生人间,朕就算不做皇帝,也要图个阖家团圆、天伦之福。只可惜往者不可追,子欲养而亲不待也。”李治这话是发自肺腑的,固然他无法遏止与媚娘超越伦常的畸爱,也无法摒弃对父亲的不满,可这份怀念之情却也是发自由衷的。“唉……”长孙无忌也不免伤怀——她妹妹文德皇后死时也不过三十六岁,活到今天才五十出头,谁叫她命短呢?若活到今日,非但手足之情无憾,这后宫又岂会有这么多是是非非?李世民倒很难说,多少明主英气勃勃老来昏庸?汉武帝雄图大略终不免轮台罪己,梁武帝文武全才到头来饿死台城。李世民贞观后期巡游无度、骨肉相离、穷兵黩武、诛戮无辜,善始险不能克终,若非五十一岁时驾崩,后面的事恐怕不堪设想。但若不是他去得早,大权也不会落到他长孙无忌手里,能以顾命之身执掌天下数载,杀伐决断任凭己意,这也算人生一大快事吧!舅甥俩四目相对,同时叹口气——过往之事无法改变,已经糊里糊涂走到今天这一步,还有什么可说的?李治的目光又缓缓移向褚遂良:“褚公如今住得可宽敞?”褚遂良因抑买土地被遭贬谪,二次为相回到京师,李治在平康坊西南给他安排了宅邸,总算解了蜗居之苦。他以为皇帝要翻旧账,却见李治表情平和并非揶揄,便红着脸道:“蒙陛下之恩,一切顺心。”“社稷老臣,有何难处尽管直言。”李治仔细审视着褚遂良——此人才干没的说,论书法更称得起当今第一,为国办事也从没含糊过,就是性情不好。当年侍先帝如“飞鸟投怀”,现在却倚老卖老,其实贬到同州的这两年,他任劳任怨、政绩斐然,一回到朝里就吵吵嚷嚷,说他什么好呢?褚遂良踌躇片刻,又恢复了那副严肃之态:“臣父子两代蒙皇家洪恩,必效死以报。”皇恩自然要报,却非屈从顺上,而是恪守先帝安排,这就是他报恩的方式。李治心里也很清楚,继而又对于志宁道:“于公,太原首义之际您便投靠我高祖皇帝,后来又归秦府藩邸,乃是三朝元老。朕没记错的话,您今年六十有七,近来身体还好吧?”“呃。”于志宁勉强笑道,“蒙陛下垂怜,老臣还算硬朗。”“当年父皇欲让功臣代代承袭刺史,幸得您及时劝止,才不致有七国、八王之事。一番谏言乃使国安,凌烟阁上原该有您一份。”于志宁心内狂跳,昔日直言敢谏,今朝明哲保身,往事不堪回首啊……他赧然垂首:“臣愧不敢当。”李治并不想挖苦他,转而道:“您久历要职,我祖孙三代的国之用度、经济损益,没人比您更清楚。”“陛下过誉。”嘴上这么说,但于志宁在这方面还算信心满满。“朕继位以来,施政之事多多赖公,您老辛苦了。”“为君效命,理当如此。”于志宁抚着皓然长须,喃喃道,“近年各州灾害频发,但总的进项仍然是年年累增。去年天下粮谷大稔,自武德以来未曾有之,民户已逾四百万。不过拓地均田、核定宽狭乃是长久文章,非一朝一夕恒定不变。岭南垦荒、东北筑城,岱海之地则广开鱼盐之利,西域虽有贺鲁为乱,商贾之路也未全然截断,此亦国用之一源,非独……”话说一半他才察觉自己跑题,到这儿来可不是议政的,想起眼皮底下这桩费心事,他又立时沉默了。李治不禁笑了——汉有胡广,虽宦竖猖獗而万事尚理;晋有张华,虽贾后为乱而政统不殆。无论什么时候,国家总需要有低头干事不问是非之人,虽说胆气逊几分,但实心任事也很难得啊!抛开恩怨、抛开成见,谁又没有几分可贵之处?但是……这国家到底应该听谁的?是听宰相的,还是听天子的?皇帝究竟应该以谁为皇后?是以自己爱的女人,还是以先帝硬要他娶的女人?李治的笑容渐渐收敛,将手中那卷书往御案上一抛——三人这才看清,原来他拿的是先帝亲撰的《帝范》。李治一改懈怠,端端正正踞于龙位:“三位宰臣……”随着称呼变化,话入正题。“朕召你们来乃为中宫废立之事,望卿等今日务必答复!”战鼓正式敲响。长孙无忌道:“先朝托付遂良,望陛下问其可否。”还是按商量好的来,说罢他轻轻瞥了褚遂良一眼——你只管跟他顶,说不下去了我再圆场。褚遂良会意,前迈一步拱手道:“近来朝野不宁皆因此事而起,敢问陛下因何有废立之意?”“莫大之罪,绝嗣为甚。皇后无胤息,而武昭仪有子,今欲改立昭仪为后,以匡宗法。”毕竟在礼法面前,爱与不爱是没有说服力的,李治只能抛出皇后无子这个理由。褚遂良喟然道:“陛下此举并非匡正,反而违背宗法。”“何也?”“昔日臣等请立东宫之际,陛下曾言,来日之事未可料知,不可断言皇后无子。言犹在耳,陛下焉能出尔反尔?”李治确实说过这类话,但当时是因为不想立李忠,现在却是要废皇后,一片舌两片嘴,事到如今他也顾不得食言了,索性开诚布公:“此皆内廷之事,非外臣所能知。皇后能否诞育,难道朕不清楚?”这算是委婉地道出实情——朕不宠幸她,她永远也不可能有孩子!褚遂良听他连这等话都说出来了,乃知其意愿之坚,但身为臣子不能擅议宫闱之私,只得另换说辞:“皇后乃先帝所定,不宜轻废。”“享其名而无其实,留之无益。《礼》有七出之训,不顺父母、无子、淫、妒、恶疾、多言、窃盗。皇后无子,在此七出之内,废之有据。”褚遂良据理力争:“虽有七出之训,另有三不去之条。一者经持舅姑之丧,二者娶时贱后贵,三者有所受无所归。皇后与陛下同起潜邸,乃共经贫贵,弃之不义;后与陛下同葬先帝,乃持丧尽孝,弃之不法。”说至此处他跪倒在地,痛心疾首朗朗陈词,“皇后出自名门,乃先朝所娶,服侍先帝,无愆妇德。先帝不豫时,曾执陛下之手对臣等言,‘佳儿佳妇,今将付卿。’人之将去,其言也善;鸟之将亡,其鸣亦哀。况堂堂天子,弥留之际垂此遗训,臣等敢不尽命?陛下亲承德音,言犹在耳,今未七载,何可忘却此事?还望陛下谨守先帝之意,追念先帝之德,莫动此妄念。”李治心头泛起一股怒火——先帝,先帝,永远都是先帝,现在是我当皇帝!你们心里只有那个死去的人,在这儿不停地说教,叫我谨遵他的遗命,可他何尝不是囚父篡权,他谨遵父命了吗?但作为天子、作为儿子、作为太宗皇帝的继承者,这话实在没法出口,他只能转而道:“朕未敢忘怀父皇之训,然则时移事变,父皇也未曾料到……”“时事可权,道不能变!”褚遂良振振有辞,“古人云‘贫贱之友未可弃,糟糠之妻不下堂’,况皇后出自太原王氏,名家之女,贤淑守礼,宜家宜室,关睢之德,何以复加?且未闻有过,陛下一意孤行,何以塞天下人之口,服天下人之心?”王皇后“未闻有过”,杀死公主、巫蛊魇胜难道不是罪过?李治欲反驳,却见褚遂良有恃无恐、长孙无忌气定神闲,他话到嘴边又遏住了——这两项罪名都是靠不住的。公主之死是硬扣到皇后头上的,根本无凭无据!至于巫蛊魇胜,李治自己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虽说人证一大堆,谁亲眼看见皇后拿着针往木人上扎了?不过是借此案将皇后监禁宫中,断内外交通,长孙无忌和褚遂良只怕早有洞悉。万一提起此事,他们顺水推舟,替皇后打起撞天冤的官司,宦官官女一干锁拿,三推六问酷刑毕至,非但冤情昭雪,媚娘都逃不出干系。试想房遗爱之案,无米尚能为炊,更何况魇胜之事本就有问题,以此为辞岂不授人以柄?不能把主动沦为被动,李治筹思片刻口气和缓下来:“虽如卿所言,朕心终究不甘,皇后早晚要废的……”他口气虽软,态度却丝毫不弱,言下之意——朕就跟你们耗上了,软磨硬泡早晚要废王立武,你们耗得过今天,耗得过明天吗?褚遂良似乎也料到他有这一手,于是脸色一沉,高举笏板厉声高呼:“陛下!李氏之清誉、家国之荣辱、礼教之敦行,皆系陛下一己之身,万望三思!”这话什么意思?李治不禁悚然,转而望长孙无忌,只见无忌面不更色、气不长出,却用意味深长的眼光望着他,那眼光仿佛在说——武媚是什么出身你忘了吗?你打算永远背负乱伦之名吗?你还要让青史永载此事,让李家世世代代与你一起蒙羞吗?直到这时李治才意识到,他的对手不是褚遂良,不是长孙无忌,甚至不是已故去的父亲,而是他自己……是他的心魔,是他的畏惧,是他的性格,是他从小到大所受的圣人教化,甚至还有他的良知。但对于帝王而言,这些却是敌人!现在这一刻,便宛如他父亲在玄武门下手持弓箭瞄准李建成的那一刻!是做个泯灭一切、唯吾独尊、至高无上、近乎神明的天子,还是做个善良宽宏、循规蹈矩,却被人拿着权力皮鞭任意抽打的好人?或许父皇没直接交给他权力是对的,因为他虽然通过夺储之争、通过孝行考验、通过偷情的危险,却还没通过这最后一关。他以为自己准备好了一切,其实并没有!在矛盾纠结下,在长孙无忌严厉的注视下,李治感觉脑袋简直要裂开了。颤抖片刻之后他猛然站起:“此、此事改日再议。”说罢脚步匆匆,如逃离战场一般走下大殿。褚遂良缓缓起身,揉着生疼的膝盖叹了口气。始终低头不语的于志宁也松弛下来,擦了擦头上的冷汗,庆幸之言不禁脱口而出:“总算结束了。”长孙无忌却丝毫不觉轻松,他凝望着空荡荡的龙椅,自言自语:“今天是结束了,谁知明天呢?”离开两仪殿,李治一路疾行,直至甘露门下才停住脚步,心神慢慢定下来。回想刚才那一幕,他觉得一切都那么不真实,仿佛做了一场怪异的梦,紧随而来的则是空虚和手足无措——我又失败了,就这样去见媚娘吗?一个天子、一个大男人,一次次的失败,怎么去见自己的女人?他茫茫然向西走了几步,继而又折向东……回甘露殿吧。然而,就在他垂头丧气踏上殿阶顶端的那一刻,却见媚娘翘首立在殿门边,还带着两个儿子!怎么?她知道我今天会失败?早在这里等我么?媚娘依然是那副笑盈盈的模样,那笑靥如一朵娇艳的春花,怀里还抱着刚满周岁的李贤。李弘已四岁了,一副粉嫩嫩的可爱模样,正咿咿呀呀地唱着儿歌:“燕燕尾涎涎,张公子,时相见。木门仓琅琅,燕飞来,啄皇孙……”歉意?无奈?抱怨?李治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喉头却似被什么扼住了,发不出半点儿声音。媚娘根本不需要任何解释,只是摇着怀里的孩子,喃喃道:“晋文公与侄子怀公同娶一妻,犹为五霸之一,先帝后宫的杨婕妤原本不也是巢王元吉之妻么?天子口含天宪,下笔成诏,有什么事不能干?皇帝之意便是天意,皇帝之理便是天理,雷霆雨露皆是天恩。陛下,您说对吗?”李治没有回答,而是凑上前,用他那绵软的手抱住了媚娘。虽然没说一句话,但是媚娘知道——他需要我!哪怕是在这最后时刻,他依然需要我……二、龙吟虎啸“朕要换皇后!”仍是在两仪殿,仍是一君三相,仍是单独召见;没有寒暄、没有问候、没有废话,李治一上来就硬生生抛出这一句。长孙无忌头皮一阵发麻——果不其然,所有口舌全都白费,昨天的努力全然无用,看来他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于志宁心又提到嗓子眼——皇帝一天天问,许敬宗那帮人还没完没了地闹,片刻不得安宁,这提心吊胆的日子何时才能熬到头?长孙无忌毕竟是皇帝亲舅舅,又是众宰相之首,不能亲自出马;于志宁已是胆战心惊,根本失望不上;李昨天装病而退,今天干脆就不来了。这硬顶硬扛的差事还是要靠褚遂良。他深吸一口气,上前施礼,坚决地道出两个字:“不可。”“皇后无子,而昭仪有子,理当去位让贤。”“皇后乃先帝所定。”“先帝不曾料今日之事。”“皇后无过而废,恐天下人不服……”“朕意已决,中书、门下不可违。”“臣不敢陷君于不义,恕不能奉诏。”……同样的理由、同样的辩解之辞,一切都宛如是昨天的重复,李治和褚遂良都不厌其烦地重申着自己的理由。态度却越来越激烈,争辩之声充斥了朝堂。于志宁把头压得低低的,心简直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何时才能结束?这种无谓的争斗何时才能终结?三朝了,已经争了三朝啦!武德之时父子、兄弟相争,我既为秦王府学士,也是身不由己;幸亏先帝行险获胜,若不然我这条命三十年前就没了。贞观之治也不过安稳了十几年,偏偏又让我做东宫之臣,太子承乾顽劣不堪,我也曾几度犯颜直谏,结果他却派人来刺杀我,险置我于死地。后来承乾谋反事泄,东宫臣僚尽遭惩处,多少人被杀、被贬、被流放,他们当中有几人真的参与了那场荒唐的谋反?绝大多数都是平白为失败者陪葬了。才干卓越的杜正伦被流放岭南,一代鸿儒孔颖达被迫致仕,唯独我幸免留下了,或者仅仅为补偿我曾受的那次刺杀。晋王、魏王之争,刘洎、张亮之案,乃至如今的废王立武之议,你们争够没有,闹够没有?我怕了,我真的怕了,几度出生入死让我怯懦了……但是我还没忘记,天下有无数受苦受难的百姓,等待朝廷的光辉照亮他们黑暗的生活,未来也有远大的前程,等待这个王朝迈着艰辛的步伐去开拓。我求求你们,别再斗了!究竟要让多少有志之士损于无谓的内斗?这样的悲剧要重复多少次你们才罢休?我不过是想为天下黎民、为这个王朝做些事,怎这么难呢?求求你们了……可惜苍天听不到于志宁发自内心的哀恳,这场争辩还在继续。褚遂良的态度越发强硬:“陛下以仁孝著称,今却执意违背先帝之意,臣诚不解!”李治旁敲侧击:“孝有大小之分,重振皇纲方为大孝。”“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理其国;欲理其国者,先齐其家。家尚不能齐,何言理天下,又何以振作皇纲?”李治实在不愿再和他啰唣下去,索性直视长孙无忌:“舅父,你同不同意?”长孙无忌面沉似水,依旧以那副意味深长的眼光注视着外甥,但他心中已渐渐泛起一丝绝望——强弩之末,不穿鲁缟。中书、门下的属官已有一半不听使唤,被许敬宗煽动起来的人也越来越多,法虽严不可以责众,杀戮和贬官能对付一两个敌人,却撼动不了大局。雉奴一天天闹个不休,今天顶得住,还有明天,明天顶得住,还有后天,早晚有顶不住的一天。可是……我还有退路吗?已经凌驾于皇权之上多年,已经双手沾满李恪等人的血,已经与许敬宗他们闹翻,一旦妥协让步,不但所有权柄尽失,只怕将有大祸!没有选择,没有退路,只能顶下去!但李治同样已无退路——等待这么多年,总算熬到这一刻,不但为媚娘母子,单为自己也要坚持下去。这件事已经闹大了,此时就在延明门外,不知正有多少官员正等候这一役的消息,只能胜不能败!一旦妥协让步,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人心就散了,大家会对我彻底丧失信心,一切努力前功尽弃。只能进,不能退!“唉!”褚遂良也已满头大汗,情知这样闹下去终究不是办法,叹了口气转而道,“陛下若执意改立皇后,也无不可,但何必偏偏非要选武昭仪?关陇诸族,佳人辈出,高门之女得以匹配皇家者甚多,哪一家不比武家强?”李治心中冷笑——到底还是要关陇名门之女,还是要维护你们的小圈子?莫说我与媚娘两情相悦,就算没有那么深的感情,也不能称你们的愿!“你纵有千千万万理由,亦难服朕。朕就是喜欢武媚!”“陛下!”褚遂良无不沉痛地呼唤道,“您是皇帝、是天子,岂可因一己好恶而……”“你还知道朕是天子?好!朕倒要问问你,哪个天子不能自主?哪个天子连自己的女人都不能给予一个名分?”“此乃先帝遗命,元舅与臣乃受先帝遗诏。”“又是先帝!”李治愤然而起,“别再跟朕提先帝说,先帝已不在了。现在朕才是皇帝,究竟是听你的,还是听朕的?”褚遂良闻大为震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握着笏板的手不禁颤抖——怎么可能呢?昔日仁懦孝顺的太子怎么会说出这种话?这不是忤逆么?难道辅政六年多却造就出这么一个结果?为什么……对啦!先帝临终曾嘱托“当留心戒备,勿令谗人间之”。是谗人!是女祸!都是那姓武的妖女搞的鬼!想至此褚遂良大踏步上前,高声疾呼:“陛下为奸妃所误,以致迷乱心志!殷商之亡起于妲己,周室之败皆因褒姒,昔汉灵帝废宋后而立屠户之女,乃至宦竖为害!今陛下废名门淑仪,而立商贾之女,天下必乱!”李治听她辱骂媚娘,不禁大怒:“住口!”褚遂良兀自喋喋不休:“自古奸臣佞妾,以言陷人者众矣!夫妇之义,晓夕移之,妖媚蛊惑,是非不明,安有孝子乎?”“你胡言乱……”“臣据实而言!”褚遂良早已激动得无法自持,面红耳赤吼道,“武氏曾事先帝,人所共知,立其为后乃乱伦!陛下何颜以对先帝,何颜以对百官,何颜以对天下人?”随着这声呐喊,争论不休的朝堂霎时安静,李治、长孙无忌、于志宁尽皆怔在当场。这个心照不宣的秘密竟在朝堂上捅破了……长孙无忌眼前一黑——糟糕!怎能公然喊出来呢?此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即便千真万确,天子也是不能亵渎的!我能左右雉奴,正因为把这个秘密小心翼翼包裹起来,半隐半现。威胁皇帝的利刃只能够藏于囊中,一旦露出来就是犯上、是毁谤啊!再者此事岂独为天子之辱?立为皇后是乱伦,封为昭仪也是乱伦啊!我等身居宰辅,竟致天子于聚麀,他固然无颜于天下,你我又岂有脸面立于天地间?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褚遂良,你好糊涂啊!于志宁惊恐地望着这一幕,脸色煞白、汗如泉涌,简直想拔腿逃离这危险的朝堂,可没有皇帝之命他又不能走,双腿也已颤抖得不听使唤,只是不住地踉跄后退。李治一屁股跌坐在龙位上——揭开了!这块遮羞布竟这么干脆就揭开了!他感觉自己就像被扒光了衣服置于人前!虽说两仪殿内只四五人,但外面侍奉的侍卫、宦官甚多;他毕竟是天子,毕竟处心积虑维护着自尊。况且皇帝的一切会被记录下来,左史记事,右史记言,门下省设起居郎,哪怕这场召对也一样会载于国史。只要不在朝堂上揭穿,一切都可设法涂泽遮掩。现在这层难以启齿的窗纱被捅破了,陷水可脱,陷文不活,他悖伦越礼的污秽永远无法洗去,书于青史,永被后世所讥。怎么办?我应该怎么办?李治方寸已乱,双眼漫无目的地游移了片刻,终于回过头,无助凝视着御座龙墀旁的珠帘……或许褚遂良在捅破窗纱的那一瞬间就意识到自己搞砸了,但话已出口无可挽回,而且作为顾命大臣和先帝的忠实维护者,他实在无法容忍李治的“禽兽”行径——索性拼了吧!他前驱一步忿忿道:“愚臣上忤圣颜,罪该万死,但为大唐江山社稷,死何足惜?”说着摘去头上乌纱幞巾,掼在地上,又高举手中笏板,“此笏乃先帝所授,命臣辅佐陛下、捍卫朝纲!臣虽愚鲁,但一片忠心天日可见,既不敢负先帝厚恩,更不敢坐视陛下铸成此人伦大错!陛下若一意孤行……臣七尺之身又何惜哉?此笏还与陛下!”说罢掷笏于地,双膝跪倒,叩头死谏。只见褚遂良一下接一下,重重撞击龙墀殿陛,不多时额头已淌下殷红的鲜血。李治匆忙阻拦:“来人呐!快、快把他拉出去!”两名侍卫拥入,将褚遂良架住。褚遂良不屈,依旧不住叫嚷着:“生有何欢,死有何惧?秽乱悖伦,恶德流布,陛下不听臣言,就让臣死吧……”“住口!住口!”李治奋力拍击着御案,“拉下去……”褚遂良不从,兀自挣扎喊嚷。长孙无忌实在看不下去,听不下去了,一把扯住他衣袖,欲将他拉走——以死挟君已属犯上,当着侍卫宦官的面就别再嚷这丑事了,还嫌知道的人少吗?李治既惊且怒:“你死在朕面前,岂不陷朕于桀纣!拉出去!”又几个侍卫涌入,一群人死死制住,褚遂良就算真想死也死不成了,被他们硬拉硬拽往外拖,额头汩汩流血,仍叫嚷着:“我要辞官!我要辞官!臣伺候不得这被妖妃蛊惑的昏庸之主……”于志宁早已看傻,怔在原地,竟被撕掳的众人撞个跟头。正吵吵嚷嚷之际,忽听龙墀玉帘之后传来个高亢愤怒的声音:“毁谤君上,以臣挟君!还不打死这个老蛮子!”今日朝堂陡变连生,简直叫人应接不暇,但这一声咆哮还是令在场所有人悚然一惊,连要死要活的褚遂良都惊呆了——不仅因其暴戾狠辣,更因为这是个尖锐嘹亮的女子声音!长孙无忌膛目结舌,他听过这个声音,那是在他府中殷勤劝酒、软语央求的那个女人。他万没料到一介后妃会藏身朝堂偷听君臣议论社稷之事,这是大唐建立以来从未有过的事,这姓武的女人也太胆大妄为了吧?但无忌已顾不上对此抗议,因为随着这声怒吼,李治脸上神色已然改变。那张温婉和善的面孔已不复存在,李治横眉立目肌肉颤动,简直像一尊怒目金刚——是啊!反正隐私已揭破,丑事无可挽回,还藏着掖着干什么?既然辩不过,索性就用蛮横,用强权!祖父不曾冤杀刘文静吗?父亲不曾冤杀刘洎么?诚如媚娘所言,皇帝之意便是天意,皇帝之理便是天理。说你毁谤就是毁谤,说你该死就该死。无忌察觉到李治眼中陡泄的杀气,他再也无法沉默,拱手施礼:“陛下,遂良受先朝顾命,虽有罪不可加刑。”李治扭曲狰狞的面目颤动了几下,以近乎嘶哑的声音道:“狂悖犯上,以臣挟君,朕决不会饶恕这狂徒!至于废后之事……你等好自为之!”说罢一甩大袖,转过珠帘循那女子的声音而去。长孙无忌心中一阵凄惶,他生平第一次真正意识到——雉奴毕竟是李世民的儿子,他的怒容原来如此酷似他父皇!愣了片刻,他才想起褚遂良,回头张望,却见褚遂良早已被侍卫生生拖走,只留下那一摊殷红刺目的血迹。鲜血……他们要付出血的代价啦!混迹官场三十载的长孙无忌,此刻终于丧失了一贯的沉稳,他已开始嗅到失败的味道了,不住喃喃:“怎么办?下一步如何是好……褚遂良怎么办……”于志宁哆哆嗦嗦爬起来,早已汗流浃背,支支吾吾道:“就、就算不究他口无遮拦,也、也难逃君前失仪之过。您赶紧喝止御史台,千万不要有人附议弹劾。”“唉!”长孙无忌一阵跺脚——怎么可能呢?操纵御史台、纠察百官的是崔义玄和袁公瑜,鸡蛋里还要挑骨头呢,哪塞得住他们的嘴?怎么走到这条绝路上了!三、大势所趋褚遂良劝谏过激,在两仪殿道出媚娘曾为先帝才人之事。虽然他所言是实情,但在朝堂之上实话是不能随便说的。媚娘已经是今上之昭仪,无论当不当皇后,乱伦聚麀已是既成事实,长孙无忌可以拿此要挟李治,对他施加影响,却不能公然把这张窗纸捅破——因为皇权是不容亵渎的。所有对皇帝人伦人格的指控,终究会归为诽谤。作为泱泱大唐帝国的最高统治者,无论私下多么不堪,在臣民面前也永远是圣洁的。褚遂良情急之下突破了底线,不仅触怒李治和媚娘,无形中也将手中最后一支箭射空了。两仪殿发生的事很快不胫而走,在朝中传得沸沸扬扬。御史大夫崔义玄、御史中丞袁公瑜抓到机会,声称褚遂良狂悖无礼、毁谤天子,以自戕辞官要挟君上,乃无法、无天、无父、无君之徒,理当予以严惩。上有天子震怒,下有同僚攻劾,长孙无忌想救褚遂良也办不到,首要之事是保皇后。隔日韩瑗觐见,当殿痛哭流涕,请求不要废后,被李治赶出大殿,既而上书称:“匹夫匹妇,犹相选择,况天子乎?皇后母仪万国,善恶由之。作而不法,后嗣何观?愿陛下详之,无为后人所笑。”随后来济也上书力谏:“王者立后,上法乾坤,必择礼教名家。是故周文造舟以迎太姒,而兴《关雎》之化,百姓蒙祚;孝成纵欲,以婢为后,使皇统亡绝,社稷倾沦。周之隆既如彼,大汉之祸又如此,惟陛下详察。”不过时至今日,这种道德文章已丝毫没有力量,哪怕他们把武媚比作妲己、褒姒,苦口婆心甚至危言耸听,李治也只是不屑地一笑。反正最后这层窗纱已经捅破了,换皇后如此,不换皇后也如此,还有什么可顾忌的?三天后他下达诏令,贬褚遂良为潭州都督——这不啻为发出最后通牒,谁反对废王立武就贬谁的官。时至十月,又是大朝之日。李治端坐在太极殿上,嘴角带着一丝隐隐的笑容,白皙灵巧的手指欢快地轻轻敲着御案。长孙无忌却紧蹙眉头、心情烦躁,手里紧紧攥着笏板,粗声粗气地呼吸着。百官似乎也很焦急,仿佛所有人都预感到今天将有大事发生,奏报、议论都很简短,区区半个时辰便“天下无事”。在群臣说不清是期待还是无奈的目光中,李治终于开了口。他的表情依旧温婉,目光依旧清澈,一副举重若轻的样子,然而他说出的话却字字千钧:“朕践祚至今已逾六载,本欲承父余庆垂拱而治。然朝野纷乱,家国不宁,辅弼之臣亦多不力,抑买土地者有之,党同伐异者有之,藐视君上者有之。余庆已止,余殃将至,长此以往,国将不国。政事凋敝,何言永徽?看来大唐社稷不能没有朕,处置政务更不能缺少朕。”说到他稍作停顿,话题随即一转,“中宫废立之事议论久矣,至今争执不休。国事纷纷千头万绪,西征干戈未定,灾民嗷嗷待哺,难道就因为改易中宫之事什么都不做了,无休无止地争执下去吗?”长孙无忌浑身战栗强自忍耐,几欲将手中牙笏捏碎——我还在!我还坐在这朝堂上!没有我拱手交权,你小子何以大言不惭?难道就为了个女人,你就要否定舅舅为你付出的一切吗?有我长孙无忌在,谁敢胡来?只见李治目光一扫,呼唤道:“英公李!”“臣在。”李不紧不慢起身出班。“卿乃三朝元老、国之功臣。废易中宫之事你一直没发表意见,今天你说说好了,朕该不该换皇后?”李还是那副无所挂心的样子,操着低沉的声音说:“此乃陛下家事,何必更问外臣?”朝堂立时响起一阵嗡嗡声,群臣交头接耳,喜悦?激动?意外?李治悠然一笑,倾身注视这位威名赫赫的老臣:“英公,请大声些,让殿上每个人都听到。”李身子骤然一挺,挪熊躯迈虎步,一挽胸前长髯,举笏跪地,朗声道:“中宫废立乃陛下家事,任凭陛下处置!”那雄厚的声音宛若黄钟大吕,萦绕朝堂。李治要的就是这句话,不禁拍案:“好!”长孙无忌忍无可忍,勃然起身,要大闹一场,可他刚迈出一步,跪在丹墀的李把脸一转,用尖刀一样锐利的目光逼视着他——那是大将在万军沙场上面对敌人时才有的表情!长孙无忌见此目光身子一木,生生定在当场,动弹不得。那一瞬间,他终于清醒——完了,我输了,彻底输了。这个平日不言不语、温温吞吞的李其实是最不可触犯的,因为他背后是铁血无敌、震撼四海的大唐军队。长孙无忌全然被他玩世不恭的表象所迷惑,直到此刻才想起。想起他设伏激战,击杀隋朝第一大将张须陀;想起他日夜兼程四百里,追斩割据首领辅公祏;想起他纵兵沙漠围追堵截,俘获突厥颉利可汗;更想起他跟随李世民征讨辽东时的情景,那一次是长孙无忌亲眼目睹到的。当时唐军围困白岩城(今辽宁辽阳)久攻不克,李世民为激励将士,宣布破城之日可以任意劫掠,但经过连日猛攻,白岩城守将畏惧,想要献城投降。就在李世民决定接受投降的那一刻,李愤然拦在皇帝马前:“将士甘冒矢石乃为富贵,今城池将克,陛下出尔反尔,岂不令将士寒心!”就在李逼视下,李世民畏惧了,可堂堂大唐军队又不能滥杀无辜、劫掠百姓,无奈之下李世民好言安抚,又以府库之财奖赏将士,李才罢休——这样一个既能打胜仗又能为将士争利益的大将,他在军中地位何等高,影响何等大?任何斗争闹到最坏的一步都是兵戈之争、生死相搏,但只要有他李,凭着在军中一呼百诺的威信,谁也别想打败他。莫说长孙无忌只是揽权不放,并无危害外甥之意,就是真的权欲熏心欲行不轨,也是自寻死路。可笑的是,李如今的地位有一半还是长孙无忌成全的,李道宗、李、薛万彻,当世三大名将已被无忌除掉两人,就剩李一人,他实际上已继承了李靖,成为大唐的军神。更可怕的是,他的影响还不仅在军中,固然长孙无忌是凌烟阁第一功臣,但凌烟阁上李有两幅画像——一幅是披坚执锐、统辖三军的大将李世;另一幅是乌纱执笏、维护皇权的宰相李。那幅画像上还有李治御笔题词:“茂德旧臣,唯公而已”。他是李治的杀手锏,一颗足以扭转乾坤的棋子!瓦岗徐懋功、先朝李世、当今李,有此一人足矣。更何况……“陛下!”两个位于朝班前列的紫袍官员并肩而出——礼部尚书许敬宗、御史大夫崔义玄跪拜齐奏,“昭仪武氏,贤良淑惠,德冠后宫,恳请陛下改立武昭仪为后。”“请立武昭仪为后!”李义府、王德俭、袁公瑜随即出班附和。话音未落脚步声响,位于朝班最末的青袍小官侯善业手舞足蹈、高声呐喊:“今日之议大势所趋,列公更待何时?吾等共请圣上废王立武啊!”随着这声呐喊,太极殿上人声鼎沸,满朝文武如浪潮滚涌一般,纷纷伏拜于地。长孙无忌回首,望着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薛元超、李延寿、董思恭——被他压制的东宫亲信;庞孝泰、萧嗣业、姜宝谊——不忿薛万彻惨死的将领;令狐德棻、辛茂将、唐临——不服卢承庆无故遭贬的老臣;李博乂、李道明、李孝逸——痛惜吴王、荆王的宗室成员;郑敬玄、薛瓘、周道务——妻子与杨氏母女结好的皇家驸马;窦孝谌、贺兰僧伽、李叔慎——因他独断专行而疏远决裂的关陇同仁。还有很多,寒门子弟、南朝遗民、北齐后裔、浊流官员,被他鄙视的、被他忽视的、被他蔑视的,甚至视而不见的……请愿声震天动地:“臣等恭请立武昭仪为后!”大家心里都清楚,废王立武之事已不重要,这是表态、是站队、是取舍,是向皇帝表忠心!大势已去,于志宁也随着宏大的人流颤颤巍巍跪下了;来济毕竟曾是东宫旧人,左顾右盼踌躇片刻,还是跪倒在地;韩瑗长叹一声,也随来济一起跪下;长孙诠、长孙冲、高履行、高真行等人面面相觑,情知再不屈服必有大祸,也都慌慌张张伏倒……随着呼喊声的沉寂,雄伟广阔的太极殿上只剩长孙无忌一人呆呆站在那里,宛如无边荒漠中一棵干枯的老树。他露出一丝自嘲的微笑——结束了?这么快?我原本站在大唐政坛的巅峰,转眼已成弃卒。普天之下皆为仇雠!为什么?我为大唐付出了一切,你们却狠心舍弃!雉奴胜利了,武媚胜利了,许敬宗、李义府他们胜利了,连九泉之下的张行成也胜利了,我的一切权威都在这一瞬间崩塌了。可你们的胜利竟是凭借一个女人,你们众志成城难道就为了维护一桩可耻的乱伦吗?天理良心何在?我长孙无忌的时代竟会以这种可笑的方式结束……李治如同饮下一杯甘冽的美酒,神魂惬意周身舒畅,大模大样倚在龙椅上,傲然扫视着匍匐在脚下的文武百官——继位六年多,七十五个月的煎熬,这一天终于到来!诚如《帝范》所言:“人主之体,如山岳焉,高峻而不动;如日月焉,贞明而普照。兆庶之所瞻仰,天下之所归往。”直到此刻他才真正领略到权力的快感,才真正领略到不可触犯的皇帝威严!“废王立武人心所向,众卿之意切切,朕岂能不从?”因为太过激动,他的声音都些颤抖,“王皇后、萧淑妃谋行鸩毒,废为庶人。其母及兄弟,并除名,流放岭南。”这真是个可笑的罪名,已被软禁起来的人又怎会下毒害别人呢?但百官的回答却是:“陛下圣明!”皇权就是皇权,哪怕此刻他把太阳说成是黑的,也没人敢反对。终于称心如愿,李治忍着想仰天大笑的冲动,高声宣布:“太史局择吉日、中书草诏,册封新后,举行典礼……散朝。”他带着几乎是炫耀的表情瞟了一眼舅父,却什么都没说,转身而去。长孙无忌如死灰枯槁般的愣在那里,默然看着外甥迈着矫捷自信的步伐转帘退殿。然而在那玉帘之后似乎还有个人影,一晃而去没看清楚,不过却闪过一抹刺眼的红色——那是一条鲜艳的石榴裙。尾声永徽六年十一月初一(公元655年12月4日),册立皇后的典礼在皇宫肃义门举行。虽然已是寒冬时节,没有娇艳的花朵,不过没关系,这场盛典完全突破了以往之例,文武百官、内外命妇乃至四夷酋长、藩国使节都要来参加——三品显贵的紫袍便如兰花,深沉典雅,高洁含蓄;五品通贵的红袍便像是玫瑰,热情洋溢,鲜艳奔放;六七品官的绿袍便如翠叶,拥簇在花朵周围;身穿青袍纷纷杂杂的八九品小官们就是茵茵草地,衬托着这一切。内外命妇的绫罗绣裙是吉祥的彩云,藩国使节裘皮上的雉翎又增添了几分斑斓的杂色。加之湛蓝无云的天空、金碧辉煌的殿宇、迎风招展的锦旗,权力和富贵编织出的花团锦簇是如此绚丽夺人。当那位新皇后在皇帝陪同下出现在雄伟巍峨的门楼上时,所有人都不禁发出一阵惊叹——她端庄而不失妩媚,艳丽而不乏矜持;高高挽起的凤髻,配以十二支宝石金钗,便如翎羽闪闪、展翅欲飞的凤凰;五色祎衣、绣金霞帔穿在她身上是那么合体,在灿烂的阳光照耀下,霞光万道、瑞彩千古、翩若惊鸿、风采旖旎,宛若从天而降的仙子。她每一举手、每一投足都显得潇洒得体,每一回眸、每一微笑都那么清新靓丽。在这体寒地冻的时节,似乎连她呼出的团团白气都有兰蕙之馥,浑身上下散发着高贵雍容且摄人心魄的魅力。那一刻,几乎所有人都认定她是天生的皇后,都忘记了她不光彩的历史。因为褚遂良的缘故,媚娘的身世经历现在已不是秘密。为此,李治特命许敬宗炮制出一份诏书,对天下臣民做出解释:武氏门著勋庸,地华缨黻,往以才行,选入后庭,誉重椒闱,德光兰掖。朕昔在储贰,特荷先慈,常得侍从,弗离朝夕。宫壶之内,恒自饬躬;嫔嫱之间,未尝迕目。圣情鉴悉,每垂赏叹,遂以武氏赐朕,事同政君,可立为皇后。诏书声称,武媚出身高贵,德才出众,早在先朝时就颇具盛名;而李治自己虽常伴父皇左右,朝夕侍奉,却从未与任何嫔妃有接触;父皇怜爱他,便把武媚赐给了他,就如同汉朝是汉宣帝把王政君赐给儿子汉元帝一样,可以立为皇后。这真是一篇千古奇文,对一切往事都做出了浪漫美好的解释,既说明李治是孝顺清白的,也让武媚与王皇后一样,成了先皇指定给李治的女人,立为皇后自然名正言顺。但这个美好的故事能欺骗谁?一代英主李世民会不顾礼法人伦,把自己的女人送给儿子吗?没关系,李治已经有了皇权,在金光闪闪的权力之下,谁会质疑这个美好的故事呢?有褚遂良被贬的前车之鉴,谁敢质疑这个美好的故事呢?况且多数人都在为元舅的失败、为关陇诸侯的专权被打破而庆贺着,谁又愿意质疑这个美好的故事呢?总之,这是一个给皇帝和官员们带来幸运的女人,这是一个值得欢呼雀跃的盛典,所有人都向这位新皇后恭顺朝拜……钟鼓雅乐响起,司空李、尚书左仆射于志宁代表百官向新皇后献上玺绶。李又恢复了平时那副憨然之态,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他脸上挂着质朴的笑容,恭恭敬敬,双手捧上黄金铸印玺——恐怕他早已不记得了,这位皇后其实是旧相识,二十年前他在当并州都督时就曾见过,那是在应国公武士彠的葬礼上,一个因丧父而痛苦无助的可怜女孩。于志宁也在微笑,但笑得很尴尬,捧着五彩绶的手也一直在微微颤抖——以他的立场和身份原是不配与李一起献宝的。若论与皇帝的关系,张行成如果还活着,李治定会让他最亲近的张师傅来献;若论身份地位,太尉、司空同列三公,可事情闹到这一步,要长孙无忌向战胜他的人献礼祝贺,这不是莫大的侮辱吗?只好他于志宁来凑这个数,无论如何这场风波总算过去,对他这个只想老老实实做事的人来说也算是个安慰吧。长孙无忌就站在门楼下,从失败的茫然中醒来,现在他开始低头反思——失败源于傲慢自大、刚愎自用。他完全忽视了雉奴,没想到这个表面温顺怯懦的外甥心中也藏着欲望和理想;他更忽视了媚娘,没想到区区一个小女子竟有如此大的能耐;他也忽视了李,没想到那个看似唯唯诺诺的鄙陋武夫是最后的杀手锏。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忽视李的呢?从其称病不朝时?从其辞去尚书仆射时?不!归根结底从先帝临终之时他就错了,从李世民将之贬为叠州刺史、使之隐于台面之下的时候他就误判了。先帝?!难道这一切都是先帝预先安排好的吗?难道李原本就是李世民留下来遏制他的一颗棋子?长孙无忌简直想笑——是啊!他欣欣然接过了妹夫的权力,却也在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妹夫布置的陷阱边。一代英主李世民怎会放心把权力付与臣下呢?记得妹妹生前多次劝自己,不要逞能揽权,不要贪图高位,现在想来,那不是老生常谈的说教,而是发自内心的担忧。然而走到这一步,能怪李世民吗?不能。道以广大为功,术以神隐为妙,只要他懂得适可而止,悬崖勒马,就不会掉下去。能怪李治他们吗?不能,废王立武不过是由头,就算这是一桩可耻的乱伦,他不也默许让武媚荣升昭仪吗?乱不乱伦真的重要吗?真正放不开手的其实是隐藏在背后的那份权力。弄权者终被权力所弄,又能怪谁?哪怕许敬宗、李义府、崔义玄、袁公瑜、侯善业五人为首的那一大群官员也并没真正伤到他一根毫毛,一切都是他自己造成的。他独断专行越多、把持朝政越久、对皇权僭越得越深,反噬在他自己身上的攻击就越重。玩弄权威恣意而行,把人都得罪遍了,上犯皇权、下激公愤,将自己伤得体无完肤,同时也让诸多关陇权门一起受损——他与外甥之间不仅是权力之争,而且有政见的分歧,或许这一点才是不能彼此妥协的根本原因。现在崔敦礼病重不起,褚遂良又被贬往潭州。短短数日间,李治已将李义府提升为中书侍郎、参知政事,分割了宰相权力;年仅三十三岁的薛元超当上黄门侍郎,成了门下省副长官;许敬宗接过了原本由褚遂良手握的史笔,负责编修国史,亦如当年房玄龄帮先帝粉饰玄武门之事一般,许某人也要帮李治粉饰废王立武的这段故事了。翻天覆地乾坤大变,一切都改头换面了。早晚躲不过这么一天,他又何必抓着权力死活不放呢?但是望着满面微笑的李治,长孙无忌似乎寻到一丝慰藉——无论如何他的目的达到了。把雉奴扶上皇位,让他安安稳稳接过皇权不才是这一切的初衷吗?雉奴真已经成熟了,自信了,勇敢了,甚至懂得耍阴谋,懂得用强权,真正像个高高在上的帝王了,他作为辅弼者还有什么不满足?此时放手虽属被迫,也可算是功成身退。但是……他没有罗织罪名戕害李恪、李元景吗?没有因一己之恶流放李道宗、宇文节吗?没有因关陇诸族的利益强逼雉奴立太子吗?这一笔笔血海深仇怎么办?想到这些,长孙无忌心头一悸,顿时头晕眼花,额角渗出冷汗——面子都已撕破了,现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哪怕雉奴会念在亲情宽恕他,冤家仇人会放过他吗?许敬宗、李义府等会放过他吗?还有……那个心机深沉、不择手段、性格刚强,一只脚已经踏到宫外的武皇后会放过他吗?他脑中一震轰鸣,耳畔仿佛响起了吴王李恪临死前发出的诅咒:“长孙无忌窃弄威权,构害良善,宗社有灵,当族灭之!”“父亲……”长孙护挤出人群,快步跑来搀住蹒跚摇晃的无忌,“您怎么了?”“为父不舒服,咱们回家吧。”“典礼还没……”“快走!回家去,从今天起闭门谢客……”一片欢腾之中,一代权臣长孙无忌病怏怏地被儿子搀走了。门楼之上的媚娘清清楚楚看到了这一幕,不禁开怀大笑——谁也阻止不了我,做到了!我武媚终于做到了!在异母兄长的苛待下受贫受苦,在寒宫冷院的孤灯下默默哭泣,在终南山间的明月下偷偷相思,在感业寺的晨钟暮鼓中苦苦等待,在波谲云诡的宫斗中提心吊胆……终于可以和这些痛苦永别啦!见天子庸知非福,十八年前的狂言竟成真了,虽然天子已不是当初的那个天子,却是我爱的人!在文武百官、四夷宾客前接受册封朝拜的皇后,非但隋唐两代没有过,就是上溯秦汉也从未有过,我是这世上最尊贵的女人。从今以后我要和我的男人,也是这世上最尊贵的男人,一起过富贵、安宁、祥和的日子。我从小的梦想终于实现啦!她得意洋洋漫顾门楼之下——母亲来了,虽然她已苍老,但锦绣华服、珠光宝气,又找回了昔日的风光。不!比当年更风光。宰相的女儿、公爵的夫人算得了什么?如今她是皇后之母,母仪天下者的母亲;表姐燕太妃也来了,她鬓边已有几缕白发,笑容却依旧那么和蔼——媚娘不会忘记对自己有恩的人;元庆、元爽他们也来了,挤在大群绿袍官员间,畏畏缩缩,有心朝上挤出一丝谄媚的微笑,又放不下面子,更掩饰不住惭愧畏惧,最后只能皮笑肉不笑——媚娘也不会忘记欺辱过自己的人……她看到许多人,想到许多事,有许多快乐的鬼点子,迫不及待要把这些都倾诉给自己心爱的小男人。可当她扭头注视李治的那一刻,脸上的笑容却渐渐消失了。李治正在向下挥手,感觉媚娘怔怔看着自己,回过头拉住她手,满怀激动地说:“成功了,这是咱们共同的胜利!你看,这天下、这臣民、这荣耀都是属于咱们两个人。”“嗯。”媚娘又笑了,这次却笑得很勉强——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感觉雉奴的眼神变了,那清澈纯洁的目光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沉着、自信与孤傲,就像他父亲李世民一样!老天是公平的,固然我凭借着他的宠爱获得了皇后之位,他又何尝不是以爱为名义搞了一场夺权?我帮他真正领略到皇权的威力,可如今他已经能够随心所遇,还需要我吗?媚娘心头掠过一阵不安,不禁想起十多年的寂寞苦楚;想起曾经和她一样母仪天下,现在却是阶下囚的王皇后;想起曾经宠冠六宫,如今弃若敝帚的萧淑妃;想起偷偷和她分享着同一个男人的姐姐;想起坚决反对废王立武的几个大臣;想起鄙视她的长孙无忌;想起东宫之中那个并非她所生的太子李忠……不!还不是欢庆的时候,安宁的日子并没有到来,惊涛骇浪还将继续,她武媚娘还需咬牙面对那未知的一切。继续……继续……(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