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娘亲眼目睹这丑态,再忍不住了,猛地一掀开门帘闯进殿内:“你们……”二人受此一惊立刻分开,武顺尴尬地背过脸去;李治脸上闪过一丝慌张,宛如做错事被父母逮个正着的孩子,白皙的面庞臊得通红,笨手笨脚地,半天才系好裤腰带。“陛下,你怎能……”媚娘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李治不敢看媚娘半眼,憨笑着倏然起身:“朕差点儿忘却,还有份奏章没看,听说高阳妹妹又惹了麻烦,我得吩咐人去查查。”说着脚底抹油,冲出大殿便没影了。前门拒狼,后门入虎,媚娘一心提防徐婕妤,却没料到自己姐姐也干出这种事。李治一溜烟跑了,她满腔怒火只得向武顺发:“你这寡廉鲜耻的荡妇!”武顺轻轻叹了口气,整理好衣衫站起身道:“好好好,我是荡妇行了吧?别生气了,留神腹内的孩子。”媚娘焉能不气?见她这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嘴脸,越发火往上撞,半辈子的委屈全想起来了:“无耻!从小到大我何曾亏待过你?爹爹死后你拍拍屁股嫁人去了,你知道我跟着母亲在文水吃了多少苦吗?你知道在皇宫这十几年我怎么熬过来的吗?好不容易才有今日之宠,你又来跟我抢男人!你真是个讨人厌的扫把星!滚回你们贺兰家去!我永远都不要再见到你!”武顺这才愧然低下头,软语道:“过去算我欠你的,可如今你不是混好了吗?反倒是我一无所有,还要拉扯俩孩子。我若走了,谁伺候娘亲?你就可怜可怜姐姐,好不好?我不过是百无聊赖的寡妇,再说和他又没真……”“呸!你自去勾引野汉子,就是整个长安城的男人都与你有染,我也懒得管。偏偏来勾我的男人,不要脸的骚货!”武顺也是骄狂之人,被她连骂几句,渐渐压不住火,冷笑着反唇相讥:“我是不要脸的骚货?你又是什么好东西?你与皇帝什么辈分你自己不知吗?刚吃几天荤就把当尼姑的事儿忘了,还有脸教训我!”“你……”媚娘恼羞成怒,扬手便要扇她耳光。武顺匆忙抽身避开。媚娘扑了个空,欲追上再打,忽觉腹内一阵剧痛,趔趄着坐倒在地,呻吟起来。“你、你怎么了?”这回武顺可真吓坏了,妹妹身怀皇家骨肉,若有个一差二错,她怎担待得起?赶忙慌里慌张喊道,“来人哪!快传太医!传太医!”两人在里面嚷半天,外头宫女宦官早听见了,不乏聪明之人猜出由头。可这等事当奴才的谁敢问?何况她们又是亲姐俩,听见对骂也不敢进去劝,直到闻听“传太医”,大伙才一窝蜂涌进来,有的搀,有的抱,有的脱鞋,有的倒水,有的传太医,上上下下一团乱……御医很快就到了,而且来的是名医蒋孝璋。此人年纪不高,官职也仅是正八品下的司医,但岐黄之术绝不逊于老先生,堪称尚药局中第一妙手。蒋孝璋仔仔细细诊过脉,不禁皱起了眉头,说是大动胎气情势不妙,即刻开方煎药。一碗汤药灌下去,又盖好丝被,媚娘才算稍微舒服了些,躺在榻上闭目养神。武顺到这会儿彻底老实了,实在不知说什么好,讪讪道:“都是姐姐不对,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别生气。我这丑模丑样的,怎配接近万岁?也是你身怀有孕不能侍奉,万岁才一时糊涂。乡间有言,家犬喂不饱,才会往外跑……哎哟!怎把皇帝比成……又说错话了!”她急得直扇自己嘴巴。媚娘实在不想搭理她,闭着眼睛道:“你出去,我想静一静。”“好,好。”武顺蹑手蹑脚地去了。媚娘这才睁开眼睛,心中仍久久不能平息,悄然望着窗外。停歇没多久的雪又开始下起来,北风呼呼地吹着,卷起一大片朦朦胧胧的冰霰,又遮住了本已转晴的天空……第九章 千古之谜,小公主之死一、永徽逆案媚娘生平第一次体会到被背叛的感觉,更无法接受的是,背叛者是自己亲姐姐。她不敢相信姐姐会胆大妄为到勾引皇帝的地步,更不愿相信雉奴的意志如此薄弱,竟半推半就地投入了姐姐怀抱。这就像一场噩梦,可挺着大肚子的她又能怎么办?把姐姐赶走,今后不许她入宫?不行,好不容易在后宫树立起贤惠之名,连同胞姐妹都不能容,旁人怎么想?况且还得靠姐姐和母亲在公主间游走,替自己拉拢人心。摊开与雉奴谈,不许他接近姐姐?凭什么?皇帝要宠幸哪个女人谁管得着?姐姐身份尴尬,难道自己的身份不尴尬吗?不被贼偷就怕贼惦记,三天两头碰面,只要起了这个念头,终究防不胜防。思来想去媚娘只能选择装傻——诚如那句话,家犬喂不饱,才会往外跑。眼下她有身孕,就算姐姐不引诱皇帝,也难免别的女人趁虚而入。比如那位徐婕妤,纵然李治不是很喜欢,若生下一儿半女终究是羁绊。再说姐姐是寡妇,膝下还有贺兰家一双儿女,就算与李治厮混,也不可能得到正式封号。自己梅开二度已经够惊世骇俗的,再弄个民间寡妇,岂不滑天下之大稽?常言道“肥水不流外人田”,或许多个姐妹伺候李治,对争夺皇后之位更有利呢!就让她去满足李治的需求,充当自己的替身吧……在武媚的纵容和武顺的引诱下,李治再次暗度陈仓,干起了偷情的老本行。但他与武顺的这段孽缘,颇有点儿苦中作乐的意味,有志难伸的朝廷搞得他心绪烦乱,被迫立储之事更令他郁闷到极点,或许只有在床笫间他才感觉自己真的像个男人吧。然而逼迫李治建储并非长孙无忌迈出的最后一步,这注定是个不平凡的冬天,将有无数原本尊贵傲然的生灵在这个冬天终结——永徽三年十一月,一件谋反大案震惊了皇宫、震惊了朝堂、震惊了长安,也震惊了整个大唐天下。此案的起因说来有些好笑,又是那位骄纵荒唐的高阳公主惹出来的。高阳想让丈夫房遗爱继承梁国公的爵位,一再纠缠李治,最终触怒了李治,致使房遗直、房遗爱双双贬官。可她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又想出一个恶毒的办法——状告房遗直对她非礼!她如意算盘打得不可谓不精细,大伯非礼弟媳不但是品德败坏,更属十恶之一的内乱,此案一旦坐实,即便要不了房遗直的性命,他也没资格再承袭梁公之爵了,到时候爵位自会顺理成章落到房遗爱身上。如果证实是诬告也没关系,皇帝是自家兄弟,又能把她怎么样?这等见不得人的丑事,还能到处宣扬?况且李治自己也身负内乱之罪,有什么脸面单单治她?到时候一床锦被遮盖,糊里糊涂就对付过去了。可这看似完美的计划却出了意外。当房遗直得知高阳诬告之事,深感自己在劫难逃,不禁感叹:“公主再这样胡闹下去,非毁了我们房家不可!”出于义愤和自保,他也向朝廷举报,揭了高阳老底——原来辩机和尚被杀之后,高阳全无悔意,又与多人通奸有染,其中还包括僧人惠弘、智勖、道士李晃等出家人,并重金贿赂宦官陈玄运,阴谋夺取梁公爵位。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一时间高阳的奇闻异事传遍长安城,人人纷传和尚、道士排着队邀幸公主的丑事。案件上报至朝廷,事涉皇亲国戚,刑部不敢自专奏于皇帝。长孙无忌再度主动请缨欲查此事,李治对房家之事大为厌烦,于是顺水推舟又把这烫手山芋抛给无忌,欲借其手惩戒高阳。长孙无忌接手后这桩风化案突然变了味,他没从被控非礼的房遗直入手,反将房遗爱及惠弘、李晃、陈玄运等锁拿入狱。没过几日便审出个骇人听闻的结论——房遗爱、高阳公主图谋叛乱,招揽惠弘、李晃等左道妖人望星魇胜,勾结掖庭令陈玄运窥伺宫禁!一个非礼事件竟审成了谋反,令李治和满朝文武瞠目结舌。而这仅仅是开始,长孙无忌对房遗爱一顿板子刑棍后,“好心”点拨道:“你还记得纥干承基这个人吗?前朝承乾谋反,东宫属官纥干承基原为同党,可是临机告变,揭发侯君集、李元昌、杜荷,一干罪人尽皆论死,唯承基保全,至今仍官居都尉。你若不想死,就招出同党吧!”房遗爱羊质虎皮,在无忌恫吓下早惊得魂飞魄散,也顾不得分辩造反之事的真假,顺着无忌之意接二连三招出同伙。首先是柴令武、巴陵公主夫妇。柴令武不但是房遗爱之友,更是当年一同追随李泰之人,他们夫妻与房家往来密切,串通合谋也近乎情理。接下来沿着柴令武这条线,又牵出两位大人物——司徒、荆王李元景与宁州刺史、驸马薛万彻。薛万彻也是昔年与李泰交好之人,荆王元景不但是李治的六叔,而且他的女儿嫁给了房遗爱的弟弟房遗则。按房遗爱供词的说法,薛万彻趁入京觐见之机曾与留居长安的荆王元景一会,其时房、柴等人也在场。薛万彻不忿外任宁州,对朝廷多有怨谤,甚至口出狂言:“我若留于京师,当今掌握朝政那帮鼠辈谁敢不畏?”荆王元景吹嘘梦见自己手捧日月,有帝王之兆。房、柴二人当即表示:“若国家有变,当奉荆王为主!”一干人皆属叛党。不过事情到此长孙无忌仍不满足,反复推鞫下,房遗爱又招认江夏王李道宗、左骁卫大将军执失思力也是同党,无忌毫不客气锁拿两人入狱。此事一出满朝哗然——李道宗名望甚高,近年来清静自守,已不问世事;执失思力虽是胡人,但一向忠心耿耿,尚太宗之女九江公主。这两人几乎与房遗爱等人毫无交往,何以也在逆党之列?分明是无忌与二人不睦,故意叫房遗爱把他们攀扯在内。长孙无忌,无所顾忌,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这位手握乾坤的铁腕权臣俨然成了阎罗王的化身,上至皇族宗亲,下至文武百官,任何人面对他时都浑身颤抖,唯恐稍有得罪之处便会成为下一个被房遗爱招认的同党。在这一案审讯期间无数受牵连者被捕入狱,直到最后时刻,无忌的最终目标才浮出水面——吴王李恪。李恪乃太宗第四子,杨妃所生,在先朝储位争夺中一直是个尴尬人物。他文武双全,举止英果,连李世民都承认所有儿子中李恪是最像自己的,可他偏偏不是长孙皇后嫡出,无法与承乾、李泰争锋。李世民为他惋惜,甚至立李治为太子后曾忧心李治性格软弱,考虑改立他为嗣。虽然在长孙无忌极力劝说下李世民打消了改易的念头,可他声望依旧很高,一直被无忌视为潜在之敌。现在无忌利刃在手,当然不能错过铲除隐患的机会。于是房遗爱供认,李恪是叛党的首脑,最不可饶恕之人。图穷匕见,长孙无忌终于能收网了。然而事情到此竟又生变数,有个意想不到的大人物主动跳出来,为此案流了最后一滴血——宰相宇文节!宇文节乃北周宗室之后,虽也是关陇一派,却与房家私交不错,因房遗爱之案颇多匪夷,屡次劝无忌慎重,又对李道宗、执失思力等攀扯入狱颇为不忿,多方奔走设法营救,最终惹恼了长孙无忌,索性将他一并归入叛党,打入天牢……至此,这场几经周折的离奇谋反案终于进入了尾声。在太极宫大朝会上,长孙无忌把厚厚一摞案卷,连同中书省草拟的诏书一并摆到李治面前:荆王李元景、吴王李恪、高阳公主、巴陵公主赐死;房遗爱、柴令武、薛万彻以及陈玄运、惠弘、智勖、李晃等斩首示众;李道宗、执失思力、宇文节流放岭南;李恪同母弟蜀王李愔废为庶人,囚居于巴州;死去的房玄龄亦遭连坐,剥夺梁国公爵位,免去其配飨太庙的资格;房遗直、房遗则乃至其他涉案人子弟亲属,或流放、或贬官、或拘禁,论罪者不可胜计。看罢判决李治彻底崩溃了——他做梦也没想到,一件子虚乌有的风化案会勾出一场杀戮!他不相信这些人都是叛党,但案卷和画押过的供词就摆在面前,铁证如山。谋反既是死罪,可这一网打尽的不仅是臣子,更有他叔父、堂叔、兄弟、姐妹。李元景乃先皇六弟,长辈中地位最尊者;李恪是他三哥,他们这代亲王之中最具声望者;李道宗、薛万彻与李并列为“三大名将”,是大唐军队的灵魂,肩负社稷安危。而且就在此案审问伊始,从均州传来噩耗,濮王李泰去世了。对这个曾经威胁自己的兄长,李治的感情是复杂的。固然他心存芥蒂,但更多是宽容,毕竟大哥承乾已于贞观十九年死于流放地,同母兄弟只剩下李泰了;更何况善待昔日对手还可彰显宽宏仁德。所以自从他入主东宫以来,几度恳求父皇放宽软禁,登基后更是屡次赏赐李泰。可是李泰郁郁不得志,又身体肥硕不耐荆楚之地炎热,久而成疾一命呜呼,终年仅三十五岁。李治得知消息甚是感伤,追赠四哥为太尉、雍州牧,加美谥曰“恭”,又赐赙物三千段、米粟三千石及东园秘器,还请玄奘法师亲自设道场,为其往生祈福。如今四哥尸骨未寒,长孙无忌又要杀三哥李恪,还要牵连到六哥李愔,更祸及诸多宗室贵戚,这场风波不亚于昔日玄武门之祸。莫非他们李家注定逃脱不了骨肉相残的宿命?李治实在承受不住这沉重打击,颤抖着抓起诏书向百官疾呼:“他们果真都是叛党吗?难道都罪无可赦?”太极殿死一般寂静,文武百官毫不动容,就像是一群没有灵魂、没有良知的泥胎偶像。唯有阵阵狂风吹过梁柱,发出呜呜之声,犹如厉鬼在号哭。李治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惧——普天之下再无一人与朕同心了吗?难道朕成了名符其实的“孤家寡人”?他蓦然想起当年大哥承乾被废时的情景,父皇也欲留大哥性命,百官也同样默不做声,最后官居六品的通事舍人来济挺身而出,附和父皇之意,才算保全这丝亲情。千军万马总需一人领头,今天来济还会带头吗?不可能,来济不再是陪他读书写诗的东宫舍人,已投入无忌阵营,登上黄门侍郎之位。其他人呢?难道无一人敢说真话?面对一潭死水般的群臣,李治几近绝望,但他仍然如寻找救命稻草般扫视那一张张道貌岸然的面孔:“荆王是朕叔父,吴王是朕兄长,能不能饶他们不死?就算是……就算是看朕的薄面……可不可以?”那口气俨然已是哀哀乞求,泪水顺着他憔悴的脸庞潸然滚落。天子在大庭广众之下哭了。皇帝委屈的泪水比谴责和诘难更加震撼,如刀割般折磨着丹墀下每个人的心。食君之禄,报君之恩;主忧臣辱,主辱臣死。皇帝痛哭着,臣子却无动于衷,这真是莫大的悲哀。但大家宁可忍受良心的折磨也不敢说话——其实所有人都明白,这一案已演变长孙无忌清除异己的杀戮。谁敢点破真相?只怕话未说完就被无忌诬为谋反同党。求情也是危险的,专横跋扈的无忌能容忍不服从的人留在朝堂?宇文节便是前车之鉴,对关陇同党尚且下手不留情,别人又当如何?纵然博得慷慨之名,白白送命于事无补。为了自己的前途性命,只好闭口不言……“陛下。”在沉默压抑的气氛中,突然发出一个低沉的声音。李治精神为之一振,擦去矇眬泪水仔细观瞧,出班施礼的是兵部尚书崔敦礼。他深知崔敦礼一家出身博陵崔氏,后来徙居长安,仕周隋唐三朝,也属关陇一派,但还是萌起微弱期盼,满心迫切地问道:“崔尚书意下如何?能否保全朕叔父、兄长的性命?”然而崔敦礼的回答和他盼望的截然相反:“释法徇私,国之所以乱也。昔周公诛管蔡,汉景夷七国,汉昭帝之时皇子谋逆皆正刑典,此皆先代范例。陛下岂可屈法从情?谋反乃十恶之首,罪无赦也。”皇帝的哀恳被大臣不留脸面地严词拒绝。百官虎视眈眈者有之、落井下石者有之、作壁上观者有之,就是没有舍身效主的。面对这群无情、无义且无胆之人,李治无计可施,只好含着泪水、颤抖着在诏书上盖了印玺,自始至终他都没向长孙无忌瞧一眼——对这个人他已不抱任何幻想。两代亲王置于死地,三大名将废去两个,无忌究竟意欲何为?就算没有篡国野心,也是党同伐异、独霸朝纲,为一己之私欲而坏国家。整日拿媚娘之事要挟,口口声声说要维护朝廷的颜面,就是这等维护之法吗?宗室大臣纷纷“谋反”,天子痛哭流涕求情遭拒,朝廷还剩什么颜面?也正是从这一刻起,李治的心头除了怨恨,又萌生出一阵强烈的畏惧……李治抬头仰望殿顶,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木瓦,直看到广袤无垠的苍穹。那一刻他想起媚娘说的话:“好好学吧。学学无忌如何把持大权、倾轧异己。他在做,您在学,苍天在看……”老天爷,你看清楚这一切了吗?二、寂寂明堂李治可以继续忍受、继续学习,但判死之人却再无机会。永徽四年(公元653年)二月,长安西市人声鼎沸,士农工商纷至沓来争睹处决的一幕。关押房遗爱和薛万彻的囚车被士兵簇拥着缓缓而来;柴令武倒有先见之明,早知难逃活命,已于被捕后自杀,不过依然会被枭去首级;高阳、巴陵两位公主也已哭哭啼啼被迫投缳。房遗爱吓得体似筛糠瘫软如泥,被行刑之人如拖死狗一般拖到刑场之上,这个为了自己苟活而拼命出卖乃至诬赖亲友的人终于没能逃过一死。长孙无忌不是李世民,没有宽宏的气度;他也不是纥干承基,承基交代的是真情,而他的供述经不起推敲,无忌焉能留其性命授人以柄?直到他被拖上刑场的那一刻,才想明白这些。早知难逃一死,何必拖累这么多人?连父亲房玄龄的一世英名都毁了——刀光一闪,人头落地。房遗爱没了脑袋的身子仍在地上手刨脚蹬,仿佛还想爬出这场真实的噩梦!薛万彻是自己走上刑场的,虽缧绁在身依旧钳制不住这条硬汉。他甚至不需旁人动手,双膀一使劲便挣断了绳索,继而用力一扯,撕去上衣,露出虬结黝黑的肌肉和累累伤疤——每处创疤都是浴血奋战的见证,为大唐社稷而受,可今天这个扫灭吐谷浑、威震薛延陀的当世名将却要死在大唐朝廷的刑刀下。围观之人大部分是平头百姓,哪晓得朝廷内部的派系之争?不过是来看热闹。见他如此豪横,众看客大为兴奋,竟还有连声叫好的。薛万彻根本不理睬周遭喧嚣,看着房遗爱身首异处的尸体,心中骤然升起一阵恼怒,回首对监刑之人怒喝道:“我薛万彻堂堂健儿,当为国家战死沙场才是正理,岂得因房遗爱这畏死小儿送命?”行刑者见他虎目圆睁、须发皆张,纷纷倒退两步,紧握刀柄——此人勇冠三军彪悍无敌,倘有困兽之斗可就麻烦啦!但呼喊之后薛万彻并无过激举动,而是长叹一声,直挺挺跪倒在地——跟这些奉命行事之人又有什么可抱怨的?我实在该死,太该死了!昔日错保隐太子建成,与秦府群臣争斗,此为无忌之一恨;后来与皇四子李泰亲厚,得罪力挺今上之人,此为二恨;李泰既已势败,仍与房柴等辈往来,为当权派所忌,是为三恨。长孙无忌怀此三恨,焉能不置我于死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死固当然。“来吧……”薛万彻缓缓闭上眼睛。行刑者愣在原地,竟没反应过来。“来砍我的头啊!”他又催了一声。“哦。”行刑者这才慢慢凑到他身后,高高举起砍刀。这个刽子手处决人犯无数,却是第一次遇到如此强悍之人,见他昂首挺胸直跪不屈,不由得心头忐忑、手指发颤。那钢刀划出一道炫目的白影,生生砍在薛万彻后颈上,可是位置稍低没能斩下人头;钢刀拔起,鲜血四溅,喷了刽子手一脸。围观之人先是一声惊呼,便欲取笑那刽子手,却见薛万彻猛然睁开二目,厉声吼道:“何不用力?”刽子手见他还能说话,心更慌了,匆忙二次挥刀——这一刀砍得更偏,落到了肩头。鲜血顺着臂膀汩汩而下,薛万彻不动不摇不叫痛,而是怒叱道:“废物!倘在疆场之上白刃相搏,一刀不能制敌,焉能有你命在?心要狠,手要稳,钢刀落定不留生。你给我用力!用力!用力啊!”“啊……”刽子手双手捧刀一声大喝,铆足平生劲力迅猛挥落,只闻“噗”的一声闷响,人头斩飞一丈有余;那尸身兀自直挺挺跪在那里,满腔热血向天怒喷!刑场上顿时一片静寂,众看客无不悚然退后,好半天才见那腔子重重趴倒于地。大家长出一口气,却再无轻慢之意,纷纷叹息摇头,为好汉惋惜……囚禁在皇宫禁苑中的两位亲王也迎来了地狱使者。李元景面对白练不住颤抖——他真的忘了自己说没说过梦见手握日月那样的话了,即使说过也是酒后妄言;或许他内心深处确曾窥觊九鼎,但毕竟有自知之明,凭自己的实力怎么可能夺取皇位?他自恃是皇帝叔父,以为最糟的结果不过流放,万没想到无忌会斩尽杀绝。他无法接受这悲惨结局,他挣扎着、呐喊着、号哭着,但一切都是徒劳,强悍的刽子手还是毫不迟疑地将白练缠在他脖子上。李恪倒很从容,恭恭敬敬领受诏书,面朝甘露殿方面拜了三拜,端坐胡床等候行刑——无论父皇、母妃曾有过什么想法,他本人从未动过争位之心,更不要说谋反。对这一切他于心无愧,完全是无辜罹难。身为隋唐两朝皇室共育之子,他决心死得安详,死得郑重,死得有尊严,就像他的外祖父,同样被缢死的隋炀帝杨广那样。可当白练真的缠住咽喉的那一刻,李恪还是按捺不住心中激愤,对天高呼:“长孙无忌窃弄威权,构害良善,宗社有灵,当族灭之!”他那酷似父皇的面孔因愤怒和窒息不住抽动,宛如李世民附体,对迫害李家之人发出诅咒……与此同时,李道宗、宇文节、执失思力等人也踏上流放之路。身为宗室亲王又是整个案件中最无辜之人,李道宗在狱中并未受到苛待,押解之人都对他很客气。可是方逾五旬的他在这短短三月间已是须发尽白,状若老朽。他的心差不多已经死了,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为何效命沙场、战功赫赫的名将竟不如玩弄权术之人?为何闭门自守、礼贤下士的好人敌不过残害无辜的狂徒?为何身份高贵、皇家至亲的郡王比不上一个外戚国舅……他一路走一路想,离开长安不到一个月便在途中郁郁而终。更为凄惨的是人犯家属,无论年轻力壮还是老弱妇孺,都在皮鞭驱赶下徒步而徙。这些曾经锦衣玉食的贵族哪受过这等折磨?在饥寒交迫中每天都有人死去。不知是否真的有老天报应,自从这桩谋反案落幕,大唐四境之内三个月不下雨,永徽四年的整个春天和夏天都是在干旱中度过的,民间耕作苦难,百姓叫苦不迭,各州官员纷纷上奏。针对严重的旱灾,三省宰相、诸寺列卿、六部尚书及五品以上重臣齐聚两仪殿,共同商讨应对之策。但说是共同商讨,真正侃侃而谈的只有长孙无忌和褚遂良。他们出的办法也是老生长谈,适当蠲免一些赋税,开府库赈济灾民,另外还责令京畿各大道观、佛寺举行法会,念经祈雨。褚遂良一阵长篇大论,朝堂之上一片宁静,既无附和之音,也无驳斥之言,御座上的李治也只是昏昏沉沉点了点头——自房遗爱一案结束,朝廷就变成这样子,似乎所有人都变成李那样的哑巴了。沉默了好一会儿,忽见张行成出班,没有举笏施礼,而是直接跪倒在地:“恳请陛下准臣卸去宰相之职……咳咳……”无精打采的李治猛然惊醒:“您为何无故辞职?”近两年张行成变化甚大,因为时时替谋划操劳,加之关陇一党的架空排挤,年已六十七岁的他早已不见昔日潇洒之态,皱纹堆累老态龙钟。他接连咳嗽几声,缓了口气,才操着苍老阴沉的声音回答道:“自古灾异皆天人所系。旱者,政教不施之应。微臣身为宰相,上不能匡君王、辅社稷,下不能救无辜、安黎庶,致使苍天降祸、干旱不雨。臣当引咎辞职,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一旁的长孙无忌闻听此言抿了抿嘴唇——可恶!政务由我主持,他却自称失职引咎而退,这不是指桑骂槐么?无忌既听得出,李治怎会品不出滋味?这番影射真是说到他心坎里——按魏晋以来宗教杂说,干旱皆因旱魃作祟造成。所谓旱魃,是传说中的鬼怪,《诗经》有云“旱魃为虐,如惔如焚”,可造成赤地千里、干旱蔓延。而这种鬼怪不是天生地长的,依据民间传说,旱魃是蒙冤而死的人执念太深阴魂不散,从而幻化成鬼怪;这又与儒家的天人之说相应,干旱乃为政失德所致相辅相成。老天分明已降灾示警,无忌、褚遂良等辈仍无悔改之意,宁愿找僧道祈雨都不肯宽赦蒙冤获罪之人。李治心里明白也无可奈何,只能苦笑道:“政教不明民怨不息,此皆朕之过,与仆射无干。”张行成却颤巍巍再拜道:“陛下乃千古罕有之仁君,体恤臣僚,不愿推过于下。但微臣确有尸位素餐之过,况年纪老迈体弱多病,实不堪重任,恳请罢官致仕。”病是实实在在的,而且大半是日夜忧心所致。既然留在尚书省也办不了事,还处处受人挤对,那这宰相当的还有什么意义呢?李治望着老人家凄楚的神情。他那稀疏的白眉不住颤动,灰白的脖颈上一根筋脉微微跳动着,喉头也一直在蠕动,似是在努力压制着咳嗽,这还是当年那位端庄倜傥的老人家吗?李治很难过:“您威望素著,乃是朕之故旧心腹。难道忍心舍朕而去……”李治多少能揣摩到张行成的心思——身为宰相手无实权,处境太难;而且前番房遗爱一案出于自保沉默不言,心怀愧疚。不过李治并不怨他,自保也是人之常情,何况他和高季辅屡次掣肘无忌,已是冤家对头;若非二公清廉如水、洁身自好,无忌抓不到什么把柄,又想留着他俩充门面,不然早陪着宇文节一起流放了。李治越说越激动,眼圈已有些红润:“朕可以派宫女专门到尚书省服侍您,赐您御药,供您御膳。有您在,朕才安心啊!”张行成不禁哽咽。他确实于心有愧,但他在房遗爱一案上的沉默却是另有玄机——李治的皇位毕竟得来侥幸,为人处世也不免优柔。吴王李恪也好,濮王李泰的旧党也罢,终究是潜藏之患,借长孙无忌之刀除去未尝不是好事。况且李元景、李道宗乃皇家宗室,宇文节乃关陇一党,迫害他们无异于是在关陇势力内部操戈,必将损失人心。至于那些横遭牵连之人,只能抱以愧疚了。哪个坟地没冤死鬼?先帝不也屈枉过刘洎、张亮、李君羡吗?欲要取之,必先予之,轻慢其心。郑庄公不纵容弟弟,何以克段于鄢?周武帝不骄纵宇文护,何以尽诛权奸?盛极必衰,物极必反,水火既济濡其首!但这些想法张行成无法向李治坦明,更无法弥补兄弟姐妹之死对李治的伤害,唯有把百般苦楚往肚里咽。他出身一介布衣,祖父两代都不曾为官,以学识起家,凭科举立身。自出仕大唐第一天起,他心怀宏愿,希望这个大一统的王朝不分地域、不分出身向全天下所有才智之士敞开胸襟、敞开心扉、敞开通达之路。为了此心愿,张行成奋斗了一辈子,也扮着笑脸与关陇之人周旋了一辈子,直至今日才初见曙光。他多想辅佐李治干一番事业,多想再看见这个年轻人灿烂的笑容。可他自知身体已不行了,恐怕熬不到云开日出的那一天啦……想到这些,张行成老泪纵横。褚遂良在旁注视着这君臣唏嘘的一幕,心中大为不悦,连忙开言转换话题:“据地方所奏,睦州有一女子陈硕真纠集恶徒作乱,竟还自称什么‘文佳皇帝’。此等妖女不可不除,恳请陛下派兵征剿。”区区一女子,兵不满万,值得大费周章吗?李治看都不看褚遂良一眼,随口道:“任凭你等处置。”长孙无忌逮住机会信步出班,朝上深施一礼:“臣也觉得张仆射不该辞官。张公洞悉微末、智略甚远,能见人所未见,度人所未知。记得两年前他便预测天下将有女祸、结党等事,又言诸王、公主参承起居,或伺间隙。而今想来,房遗爱一案正应人臣阴谋,陈硕真僭越作乱不正是女子之祸么?李恪、李元景以亲王之身作乱,高阳公主、巴陵公主心怀奸邪,掖庭令陈玄运窥伺禁中。诸般预言一一成真,张仆射真是神机妙算!”这哪里是夸赞,分明是挖苦。“咳、咳咳……”张行成气得浑身颤抖,终于压抑不住胸中的难受,大口咳嗽起来。一旁的高季辅也咬牙切齿愤恨不已,他的拳头攥紧了又松开,松开再攥紧,如是者三,却终究没做出什么举动,最终只是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朝堂依旧死一般宁静,列位重臣还是沉默不语,但今日之沉默与以往不同,大多数人目光低垂神色严峻,似乎透着一种蓄势待发的感觉,就像狂风暴雨前的沉闷……朝会在浑浑噩噩中结束,李治迈着沉重的步子回转后宫——去哪儿好呢?找媚娘聊聊今天朝堂上这些事吗?算了,再过一个月她就要生了,何必拿我的烦心事去烦她?还是到甘露殿去吧,兴许贺兰夫人这会儿已经在等我了。正思忖着幽会之事,哪知还未走到甘露门前,就见云顺慌慌张张跑来:“陛下……”李治一惊:“出了什么事?”“武昭仪突然昏倒,醒来连呼腹痛,八成动了胎气提前要生!”“还不快传太医!要找医术最好的那个蒋太医!”李治把朝堂上的烦恼都抛诸脑后,发疯般向立政殿奔去——虽贵为天子,却毫无权柄,现在只有媚娘才是他真正拥有的!三、公主之死媚娘生下了她和李治的第二个孩子,是个女儿。这次比生李弘时顺利些,媚娘的心情却很低落——出于防范其他嫔妃的考虑,她默许了李治与姐姐的私情,但此事对她而言实是极大伤害。她不禁对姐姐失望,也对李治的感情产生了怀疑。自始至终她都没捅破这层窗纱,也从未对此事有过任何暗示,仅是把二人的行径视为偷情,决不允许姐姐名正言顺地和自己分享一个男人。正是在这种情绪下她怀孕期间身体一直不好,以致早产,刚出生的小公主身子也很娇弱。公主出了产阁便被送往公主院,交乳母照顾,媚娘则被抬回立政殿调养身体。这倒忙坏了李治,自不免来回两处探望。因媚娘身子虚弱,卢氏等又唯恐李治染上什么不适,劝他不可与媚娘同住,两人暂时分开……永徽四年的秋天是傍着淅淅沥沥、连绵不绝的小雨到来的,苍天仿佛总在嘤嘤啜泣。媚娘的身体逐渐好转,心情却依旧苦闷——一者小公主还是病怏怏的,瘦得不成样子,整天除了哭就是睡,宫中之人都担心这孩子能否顺利长大;再者武顺打着照顾妹妹的幌子三天两头往宫中来,媚娘一见便觉厌烦。偏生武顺是个极拉得下脸的人,明知妹妹对自己已有反感,却仍一趟趟往宫里跑。在压抑中度过一个多月,这媚娘终于忍不下去了。窗外的雨没完没了下着,细微而又尖锐的凉意阵阵袭来,殿内阴森森、潮乎乎的,点上两个炭盆才觉暖和。媚娘原想去看女儿,却被这来去无常的秋雨阻住了,面对姐姐热情而又令人厌恶的笑容,她一阵阵无名火起。“我清晨来时还一片晴朗,这么会儿工夫就下起来。”武顺讪讪拿起件帔子欲搭在妹妹身上。“不必了。”媚娘抽身躲开。武顺不觉没趣,又凑上来:“披上些,你身子还未好……”“不劳你操心。”“好好好,我们武昭仪贵人贵气。”武顺说着又接过宫女捧来的汤药,“来,趁热把药服下。”媚娘不耐烦地瞥她一眼——见姐姐光洁细腻的脸上散发着愉悦的光芒,比刚随母亲来京时滋润许多,毫无疑问这是男人的爱抚焕发了她的青春。对别的女人媚娘不乏耐心和策略,可面对一奶同胞却丝毫沉稳都保持不住了,回想她与雉奴的那番丑态,媚娘心中怒意几欲冲破胸膛。“你这样有趣吗?”武顺全然装作听不明白,摆弄着药匙道:“吃药便是吃药,哪管什么有趣无趣。听说蒋太医岐黄之术甚是高明,就是那位隐居太白山的孙思邈的许多方子也不及他,养血补……”媚娘劈手夺过药碗,一扬脖喝了个精光,把碗重重往案头一放,忍着口中苦涩道:“药已服完,你可以走了吧?”“瞧你这不耐烦的样子,便似我碍了你什么事儿似的。”“难道你没妨碍到我吗?”“是娘亲放心不下,叫我来侍奉你的。”“侍奉我?你乔模乔样在我眼前晃上片刻,然后就不见了踪影,鬼知道你来侍奉谁?”话已说到这个份上,武顺也不再藏着掖着:“姐姐能得陛下之幸是蒙你一点儿施舍,自不会忘你这片情。其实古往今来这样的事儿多了,你又何必想不开?古时湘妃姊妹共侍帝舜……”“哼!你有什么资格,也好意思自比娥皇女英?”媚娘干脆把话摊开,“明白告诉你,雉奴是不可能给你什么名分的。以我之身份当上昭仪已是历经千辛万苦,你一个有儿有女的寡妇,还指望攀高枝?趁早死了这条心。”武顺被戳中心事,立时笑不出来了:“这话可未必,昔日先帝纳韦氏为贵妃,那韦氏还不是再嫁之女?”“不错,可韦贵妃当年风华正茂,你一个三十多岁的寡妇能得幸于天子已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别指望更多了。如今我的身子修养得差不多,从今往后你也不必再来了。”“你这是过河拆桥!”“随你怎么想。”媚娘转脸不再看她,“反正你只是我姐姐,既无封号又非诰命之身,我不让你来你便无权进来。”“只怕事到如今你做不得这个主。”媚娘不想再听她啰嗦,手指殿外:“你现在就给我走!”武顺有心争吵又不敢,一门富贵指望媚娘,这个节骨眼上万一再将她气出场病,这罪过可承担不起,悻悻道:“别得意太早,你还没当皇后呢!”说罢转身出门,也不管外面下着雨,头也不回地去了。这最末了的一句确是触了媚娘眉头——她表面上不动声色,内心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中宫之位,虽说李治一直挺支持她,但终究没丝毫进展;朝中以无忌为首的宰相就像一堵墙,把她对王皇后的一切冲击都牢牢阻挡住了。如今这第二胎不是男孩,李治的感情似乎也蕴藏着变数,看来不尽快夺取那个安稳的位子,还是不能安心。在内殿百无聊赖地坐了会儿,她越想越觉心绪不安,又见窗外的雨似乎小了些,便起身道:“云仙,伺候我出门。”“外面雨未歇,是不是等停了再说?”“唉,这些日子天天在房里闷着,我都待烦了。去看看公主吧。”“外面太凉……”“我又不是纸糊的,叫你准备便准备!”范云仙知道这位主子的脾气,不好再阻拦,张罗宫女为她多添几件衣裳,又亲自打起油伞,伺候媚娘出门。外面确实有点儿冷,虽没什么风,雨下得也不大,但一层秋雨一层凉,也到转冷的时节了。媚娘把帔衣裹得严严实实,快步过立政门、万春殿,眼看再往前行将至两仪殿,不禁止住脚步——公主院在两仪殿以西,穿过宜秋门,绕过千秋殿便到。不过谁知这会儿李治是否在朝堂接见大臣?贸然穿过去,若遇见某位宰相可不妙。他们本就支持皇后,若再叫他们揪个一差二错,岂非更糟?媚娘不抄近道,转而向北从御苑绕行。一入神龙门,眼前景致更显萧索,一连几场秋雨把满院桐叶都打落了,遍地绿叶中还夹杂着点点残花,都耨在冷冷冰雨之中,仿佛是一个个沦落冷宫、年华空逝的美人。天色灰蒙蒙的,放眼望去一片凄冷,远近殿宇都沉睡在朦胧雨雾中,半空中仿佛飘荡的一股白气,却非人间仙境的那种缥缈,而是透着说不尽的凄冷哀伤。时而几缕细若牛毛的雨丝落在指尖,都觉冰凉冰凉的。云福正站在甘露殿的殿阶上呵斥一群小宦官清扫积水,大老远就瞅见媚娘他们,忙一溜小跑奔至近前,请安道:“昭仪身子还未好,千万留心身子,不然万岁可要心疼死了。”这小子的嘴越来越甜。云仙与他玩笑:“什么心疼死了?你说这话是咒万岁,还是咒我们武昭仪?”云福连忙假模假样掌嘴:“我这狗奴才,说句人话都不会,万岁和昭仪都大富大贵,将来好着呢!”被他这一逗,媚娘心情开朗了些:“万岁在吗?”云福又谄媚地笑道:“万岁散朝后便去看小公主了。到底是昭仪所生的孩子,就是与众不同,那是万岁的心头肉啊!”听他这么说媚娘颇感安慰,但想起女儿身子一直不好,又未免忧虑。甘露殿的宦官、宫女都来行礼,她只是微微点头,没有多做停留又往西而去。沿路又过李素节所居安仁殿,隐约听到里面有读书声,媚娘心下暗忖——徐齐聃是饱学之人,若使他长期教育素节,学业有成也是一患,将来需设法把他调离,正思索着已至公主院前。公主院是座单独的院落,占地虽不大,却广设房屋,原本就是专供公主们居住之所。但是自太宗以来许多公主大受宠爱,类乎临川、高阳等都有独自的殿阁,其他公主未嫁之前也多半随母亲居住,久而久之公主院竟成了空旷院落。直至萧淑妃失宠,义阳、宣城二公主搬过来,此处才算重现生机。媚娘踏着湿漉漉的路径绕过院墙,却见院门处站着几名衣饰华贵的宫女、宦官,识得竟是皇后身边的人。承香殿之人见媚娘到来皆显尴尬——王皇后自恃身份驭下寡恩,况且自身无宠,也难得打赏身边之人;反倒是媚娘对他们没少花心思,私下常有馈赠,故而承香殿中颇有几个媚娘的眼线。众人面面相觑一番,终于有个宫女悄悄凑过来,低声道:“皇后娘娘来看小公主,昭仪也一同进去吗?”“怎么偏巧这会儿来?”媚娘不禁蹙眉。那宫女俨然一副偏向媚娘的口气:“按宫里的规矩,新生的皇子皇女都要由皇后抱一抱。她知是您生的女儿,心里嫉妒得要命,哪肯来?如今已拖过一月,再不来未免坏了规矩,所以趁今天下雨,偷偷抱过便走。”媚娘心中暗笑——皇后还是那么迂腐,已经闹到这个份上,还管什么规矩不规矩?死撑那副面子!“昭仪一同进去吗?”“罢了,她既不愿见我,我也不愿见她。我且到别处候着,等她走了再说。”媚娘心下自有算计,两人见面万一话不投机争执起来,毕竟人尊己卑,犯不着落个犯上无礼的名声。当初萧淑妃何尝不是爱讨嘴上那点儿小便宜,结果招致众人厌烦?前车之鉴不可不见。此时的雨偏偏又有些转密,打得油伞啪啪作响。媚娘也不便在外久站,转而到距离最近的千秋殿避雨;刚踏上殿阶,又听里面有女子的哭声。媚娘辨得清楚,是姐姐武顺,不免又是一阵恼怒——还没走,又跑这儿来了!刚要挑帘进去,又听里面传来李治的声音:“别哭了。这些日子朕够烦的了。”武顺还是哭哭啼啼的,但那哭腔明显有几分矫情:“媚娘要把我赶出宫去,再不准我进来……您说我这当姐姐的好心好意,跟个奴婢似的伺候她,她说翻脸便翻脸……”李治的口气很无奈:“也无怪她生气,谁叫咱们行出这等事来,实在有些对她不起。”媚娘闻听此言心下稍感慰藉,范云仙很识趣,默默收起油伞推到远处去了。又听武顺哭道:“对也罢,错也罢,反正妾身已蒙陛下恩幸,她总不能这么把我轰出去吧?”“如今她身子不好,你就听她之言,暂避些日子。”武顺骤然不哭了:“陛下,恕妾直言。您是不是有些畏惧她啊?她说不准我入宫,您便不敢有二意吗?”“胡言!”这话可戳了李治的肺管子,激起他饱受摧残的自尊,“此乃朕之皇宫,她一介嫔妃算得什么?朕不过叫你暂避几日,又没下令禁止你来。”“可是……”“够了!”李治明显有些不耐烦,“朝中之事已一团糟,小公主又不见好,烦心事够多了。但凡朕有用武之地,谁天天与你们这些女人家胡缠在一起?快让朕清静清静吧!”武顺不敢再顶嘴,却依旧假惺惺哭个不止。媚娘品味着李治那两句话,心内大是怅然——原来我在他心中也不过只是一介嫔妃,原来他但凡能在朝中一展身手,也不会成天和我在一起。这是气话还是心里话?归根结底,我与萧淑妃他们也没什么不同啊!正黯然神伤,帘子忽然一掀,云顺端着一盆余烬的炭火走出来,抬头望见媚娘,不禁变颜变色,未知她来了多久,里面的动静是否已被听去,情急之下也顾不得施礼了,朝里嚷道:“武昭仪驾到……”随着这声夸张的通禀,里面的哭泣声、叹息声戛然而止。云顺端着那冷炭盆朝媚娘点头哈腰的,又磨磨蹭蹭在门口堵了片刻,才闪身退出。媚娘缓缓步入,见李治懒洋洋卧于殿内,一副无所事事之态。“媚娘,你怎出来了?身子要不要紧?”李治一脸关切的面容,主动迎上来搀她臂腕,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不碍的。”媚娘低低应了声,偷眼四下观望,却不见武顺踪迹。两人双双就座,李治的话语越发轻柔亲切:“朕今日散朝后直接来了这边。”“来看公主吗?”“是啊……方才咱的乖女儿睡着了,朕过来小憩片刻。”“您遇到皇后了?”“皇后?没……”李治茫然不知。媚娘心中又是一沉——他根本不知皇后来了,刚才分明不在公主院。他来千秋殿或许是方便探望女儿,但更重要的是与姐姐幽会!带着这屡愁思,媚娘又仔细瞻顾一遭,果见屏风后露出一抹红色裙裾。李治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两人对望一眼,却谁都没说话。一瞬尴尬之后,李治挤出一丝微笑:“你……”他拉了一个长长的尾音,到最后却俨然干张着嘴,不知该说些什么。“蒋太医的方子很灵,臣妾已经没事了。”媚娘微笑着帮他圆上了这不知所措的半句话——不然能如何?与他吵?与他闹?像失败的萧淑妃一样大发醋意?给他添更多烦恼?毕竟她的一切全都寄托在李治身上。或许方才那番话没错,她注定不会是唯一,也没人能成为唯一,天子所言的海誓山盟注定是子虚乌有的梦幻,现在重要的是珍视这个男人的宠爱,继续下去。“你要保重身体啊。”李治抚着她的肩膀,似乎除了重复这句,也不知还能说些什么。宦官又端来重新燃后的炭盆,并进上茶果。君妃二人就这么略显矜持地对坐着,一边喝着茶,一边说着话,那些话既温馨又平淡,比那两杯淡茶更没滋味。媚娘脸上始终保持笑意,心里却觉好累,自从委身雉奴,从未似这半个时辰这般累过。到最后两人都渐渐沉默,各自嘬着杯中的水,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陛下,雨停了。”云顺隔着门帘禀报。这声禀报简直如同出师告捷的露布,两人都松了口气。李治立刻起身:“咱们一同去看看孩儿吧。”“好。”媚娘朝那屏风瞥了一眼,也轻轻起身。细雨虽然停了,天空却丝毫不见晴朗,微风也更加冰凉彻骨。宫女院原本甚是典雅,此刻却颇为凌乱,小公主所在的房舍前生着两处炉火,一边煎药,一边随时做着热水。虽说乳母、宫女不少,人人脸上均显疲惫之色——瞧得出这一个月小公主又哭又病的,可把众人累得够呛。李治与媚娘一见此景也不免勾起忧虑。乳母近前施礼,问过安又道:“公主刚哭过一场,已睡下。”李治轻轻掀开门帘,媚娘蹑手蹑脚紧随其后——走进去的那一刻,一股温暖的气息几乎熏得两人有些头晕。伺候之人唯恐本就娇弱的公主再受凉,在房中放了五个炭盆,弄得暖融融的,里面似乎很挺舒服,不过猛然进去冷鼻子一闻,似乎隐隐有一丝炭气!媚娘看到女儿,总算由衷露出微笑——在那织锦的小小卧榻上,小被轻柔地裹在女儿身上,只露出小脑袋;虽然这孩子瘦小可怜,但此刻睡得那么安稳。媚娘甚至从心底泛起一阵怪异的渴望,若是这个一落草就娇弱的孩子能永远这样没有痛快地睡下去该多好。可是……或许是出于母亲的直觉,当她仔细打量第二眼时,已隐约感到不对劲。孩子纹丝不动,直挺挺仰卧在那儿,小嘴半张着,两只小手不是松开的,而是似尚未绽放便已枯萎的花骨朵一样紧紧攥成两团。轻轻掀开锦被的一瞬间,媚娘产生了一丝错觉,以为是刚才自己那个胡思乱想的愿望在作怪。怔了片刻,她的双手开始难以抑制地剧烈颤抖,继而听到一阵凄厉的尖叫,那声音锐利至极,如利剑一般能穿透厚重的铠甲,简直不似人的声音。当李治从后面紧紧抱住她之时,媚娘才意识到那声音是从她喉咙里发出的。随着一股凉风,乳母、宫女、太医乃至随行的宦官都一股脑涌进来。顷刻之间李治都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惊慌失措地抱住险些跌倒的媚娘,见她张着大嘴,颤抖得近乎痉挛,李治不住询问:“媚儿,你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问到第三声时,不知是因为关切还是恐惧,他的嗓音也有些走样了。不待颤抖的媚娘做出回答,几位乳母和宫女一并围到婴儿的身边,随着一阵乱哄哄的呼唤甚至是叫嚷之声,所有人都似被雷击中一般跪倒、趴倒、滚倒、摔倒在地。李治这才醒悟——孩子死了!他只觉胸口被针狠狠扎了一下似的,疼得浑身力气仿佛都没了。媚娘却已不再颤抖,又发出一声尖叫,从他无力的双臂间挣开,踢打着阻在眼前的宫女,跌跌撞撞扑到婴儿身边。“孩儿……你别吓唬娘……醒醒……醒醒啊……”媚娘张着两只手,在小公主瘦弱娇小的身躯上揉搓着,似是想要将其重重摇醒却又生怕弄疼了孩子。三揉两揉不见反应,这才并拢十指抓住婴儿肩膀,努力摇晃着。“昭仪节哀……”众人死死趴在地上,发出一声参差不齐的劝慰,那声音中都带着哭腔。“媚儿……”李治想劝慰一声,却也禁不住涌出泪水。云顺、云仙见状忙快步上前,左右架住媚娘双臂,大声喊嚷着:“昭仪!保重身体啊!”媚娘死命挣了两挣,终于瘫软在两个宦官的臂弯间,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口喘息着。李治拭拭泪眼,飘忽忽走上前,坐到孩子身边仔细抚摸打量——婴儿娇嫩的皮肤上还隐隐浮现着樱桃般的红晕,但躯体也已有些冷,两只小眼睛很用力地闭着,嘴唇却是张开的,双手、双脚有些扭曲地蜷缩着,却又不见任何外伤的痕迹,样子十分诡异。他不忍再看,忙拾起掉在地上的被子蒙在孩子身上,叹了口气,继而扫视跪在脚畔的这一群人,脸色阴沉下来:“怎么回事?”“奴才不知……不知啊……”众人不住磕头。刚刚缓过气来的媚娘又一挣而起,冲到众人面前,不顾泪水滚滚而下,逐个拉扯着这群人的衣领,逼问道:“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会死?”“奴、奴才……不……哎哟!”吓得哆哆嗦嗦的乳母还未说出句整话,便已狠狠挨了媚娘一记耳光。李治也气愤地跺着脚:“你们这么多人,怎照顾不好朕的女儿?若不交代清楚,谁也别想活命!”“陛下开恩啊……”这事发生得如此仓促模糊,虽说婴儿体弱,也不至于突然死掉,简直似一场乱七八糟的梦。然而一切又真实得可怕,公主冰冷的尸体就在一边。媚娘只觉头昏脑涨,已有些丧失理智了,她厉声吼叫着:“是你们……你们害死我孩儿!”“不敢啊……奴才们便有天大胆子也不敢戕害皇家骨肉啊……”众人一齐痛哭,尤其几位乳母更是唏嘘不已——其实死了的不仅仅是皇家骨肉,也是她们的富贵前程,奶大皇家的骨肉将来能沾光,哪个乳母不想似燕国夫人一般风光?又有谁会傻到截断自己乃至自己一家的上进之路?媚娘兀自咆哮着,又死死揪住一位奶娘的衣襟:“是谁干的?是你吗?有谁来过没有?”这一言倒提了醒,那乳母颤巍巍道:“一个时辰前,皇、皇后娘娘来过……”媚娘直觉脑中嗡的一阵响,立时回忆起这件事,不假思索嚷道:“是皇后!这个恶毒的女人,她嫉妒我!”云仙、云顺不得不再次将她架住,媚娘却还是叫嚣不止,“皇后杀我孩儿,我要报仇!报仇!”众人紧紧低着头,心下却都不认同——皇后来抱小公主时许多人在场,虽说娘娘神色明显有些不快,却并没发现什么不妥之处;而且娘娘走时公主还好好的,因为人出人进的房里有些凉,还特意又加了两个新烧的炭盆;公主又哭了一阵,直到哭累了昏昏睡去,大伙才退出去。怎么可能是皇后下的毒手?大伙心里这么想,可这会儿谁也不敢与近乎疯癫的武昭仪分辩。李治也轻轻摇头,似乎不太相信,他起身抱住媚娘的肩,软语道:“你冷静冷静,孩儿去了咱们再生养,可别再急坏了身子。”云仙也不住抚着媚娘的后背。媚娘这才呜呜地哭出来,披头散发、泣涕横流——这番痛哭似乎不仅是哭女儿,也是哭自己受的苦,似要把所有委屈都化作眼泪一并哭出来。待罪的众人见此情形一通忙乱,又是打水又是端茶,留神伺候着皇帝和昭仪。媚娘狠狠大哭一场,直至嗓音嘶哑、双眼红肿,才渐渐收住悲声,茫然坐倒在榻边。李治捏着皱得生疼的眉头,有气无力道:“先把公主的后事安排了,至于你们这些人……”众人又齐刷刷跪倒在地:“陛下开恩啊!”媚娘揉揉眼睛:“就是皇后,皇后杀我女儿。”这一次她说得愈加坚定,全然没有癫狂之态。李治不禁缄口,以诧异的目光注视着媚娘,继而低头思忖片刻,忽然厉声附和道:“不错!就是皇后干的!”跪在地上的众人谁也不敢擅发一语——没有丝毫证据,谁敢归咎皇后?皇帝可以随便说,他们胡说搞不好就有诬陷之罪。可这件事若解释为皇后杀婴,也未尝不是好的结果,至少他们伺候不周的罪过可减轻不少。大家心里实在矛盾,唯有跪在地上闭口不言,耳畔不住响着木炭噼噼啪啪的燃烧声,还有皇帝和昭仪那一声接一声的怒吼:“皇后杀公主……皇后戕害皇家骨肉……”第十章 渡劫波媚娘定君心一、驾幸万年小公主之死最终成了一桩说不清道不明的谜案。即便武媚娘一口咬定是皇后所为,李治也极力附和,终究是一面之词。王皇后毕竟是知书达理的名门闺秀,再嫉妒也不至于向襁褓中的婴儿下毒手,就算真的嫉恨到失去理智的地步,要害的也应是李弘。女儿又没有继承权,杀小公主有何意义呢?再者皇宫非是寻常人家,小公主身边宫婢、宦官、乳母一大群,当真杀婴极难不被察觉。莫非大家都成了瞎子,眼瞅着皇后行凶竟无人阻拦、无人禀报?其实自媚娘第二次怀孕,就因武顺与李治之事心烦意乱,小公主落生身体便不好,事后检查尸身也毫无外伤、挣扎的痕迹。先朝以来楚王李宽、江王李嚣、代王李简、汝南公主、金山公主等,旋殇夭亡的皇家骨肉实在不少,小公主之死也不值得大惊小怪。归根结底媚娘是借题发挥,硬要栽赃王皇后,想借此将她赶下中宫之位。但想法归想法,一无凭据二无见证,单靠一面之词的诬赖未免想得太简单了。王皇后刚开始还据理力争,后来索性理都不理了,反正没任何证据,能闹出什么花样?更重要的是皇后有靠山,媚娘在宫里闹得满城风雨,外廷宰相全当不知道,谁也不对公主之死表示疑义。她喉咙都快喊破了,只李治帮她说话,剩下跟着呐喊助威的都是嫔妃宫女,这帮人连皇后的一根毫毛都没伤到,折腾两月实在没趣,也就不了了之。但无论如何小公主是媚娘的亲骨肉,辛苦怀胎一朝夭折,她还是因女儿之死掬了一把眼泪,又闹了一场病,多亏司医蒋孝璋尽力调治才渐渐恢复。李治也为媚娘的病担心不少,也不与武顺私会了,整日陪在她身边。偏偏这期间朝廷又接连出了许多烦心事。持续数月的干旱虽有缓解,但对民间耕稼已有伤害,灾害加剧了百姓的不满,因此那个称帝造反的奇女子陈硕真还真闹出了大风波。短短数月间,蒙受灾荒、苦于赋役的百姓纷纷投身“文佳皇帝”麾下,集结起一支近万人的部队,不但攻陷睦州,继而分兵攻打婺州、歙州。眼看叛乱之火竟趋燎原之势,朝廷再不敢小觑,责令婺州刺史崔义玄全力抵抗,并调扬州刺史房仁裕率大军前往征剿。平叛之事安排定,又传出噩耗,尚书右仆射张行成薨于尚书省,终年六十七岁。心腹老臣溘然长逝,李治痛不欲生——对于张公之死其实他是有责任的,老人家其实已主动提出过致仕养病,但他却一心把张公视为自己在朝中的支柱,不肯放人家走。如今张行成死在岗位上,实是油尽灯枯。李治深感自责,又对未来越发茫然,怀着悲痛的心情宣布辍朝三日,追赠张行成开府仪同三司、并州都督,赐谥号为定(纯行不爽曰定),并赐东园秘器,绢帛八百段、米粟八百石,九品以上官员都要为北平定公吊丧致哀,以少牢之礼祭祀。精通诗赋的秘书监上官仪特为此写下挽歌:木落园林旷,庭虚风露寒。北里清音绝,南陔芳草残。远气犹标剑,浮云尚写冠。寂寂琴台晚,秋阴入井干。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张行成死后不久侍中高季辅也病逝了。按理说高季辅不到六十,况且起家于行伍身体不弱,何以突然亡故?李治心里有数,高公同样受了不少窝囊气,张行成死后他独在政事堂,更拿无忌等人无可奈何,分明是被关陇一派活活气死的。李治嗟叹不已,追赠为开府仪同三司、荆州都督,赐谥号为宪。与此同时从岭南传来消息,被流放的宇文节病死于桂州,再无起复的可能。长孙无忌调整中枢,褚遂良接任尚书右仆射,韩瑗、来济任同中书门下三品,擢升那位执意要杀李恪等人的兵部尚书崔敦礼为侍中——至此当朝八位宰相,长孙无忌、李、褚遂良、于志宁、柳奭、韩瑗、来济、崔敦礼,除默默无闻的李外,其余七人同气连枝。在这种情势下,无忌似乎也觉得有点儿说不过去,于是晋封当今宗室诸王中年纪最长的徐王李元礼为司徒,又加封李为司空,与他同居三公之位。但三公只是荣誉头衔,并无实权,这不过是做样子。所有人都感受到无忌的威慑,又有房遗爱之案的前车之鉴,许多老臣请求致仕。刑部尚书刘德威、太府卿杨弘礼、大理卿李道裕等纷纷辞官,宁可回家吃闲饭也不与虎同行,就连戍卫禁宫的右武候大将军张士贵都告老还乡了。如果说先前的朝局是一潭死水,现在可说是铁板一块,李治已是一筹莫展,甚至都不想上朝面对这帮宰相了。反正什么事都干不了,他索性放任不管,带着刚病愈的媚娘离开长安,四处巡游派遣郁闷。这一走就是数月,先去骊山行猎,又到凤凰山泡温泉,时值永徽五年(公元654年)三月,驾至九成宫……九成宫在岐州境内,便是隋朝的仁寿宫。昔日为了建好这座宫殿,隋相杨素滥施淫威,不仅极尽奢华之能势,而且日夜赶工,民夫疲乏至死者达万余人,杨素竟将尸体抛入土坑夯为地基。隋文帝得知此事大为光火,欲治杨素之罪,不料独孤皇后却十分喜欢这座宫殿,一向怕老婆的杨坚也就不敢说什么了,后来甚至将使用二十年的开皇年号改为仁寿,居住在此直至驾崩。隋亡唐兴,李世民又进行改建,更名九成宫,并把各处宫室殿门改得与太极宫名号一致,多次驾幸。如今一辈新人换旧人,李治和媚娘又来到此地。这座宫殿坐落于杜水之畔,东临童山,西临凤凰山,南有石臼山,北依碧城山。峥嵘千仞,珠璧交映,金碧相晖,照灼云霞,加之阳春时节山花烂漫,更是美不胜收。但再好的景色在愁烦之人眼睛里也会失色,巡游并不能治愈他们心中伤痛。筵宴丰盛,御酒醇香,李治却只享用几口便撤去,背着手在殿中踱来踱去。媚娘未像以往那样好言安慰,而是伫立窗边呆呆出神——白日的艳丽春色仿佛故意藏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诡异苍凉的暮色。残阳如血,将天空映照得一片殷红,也把刺眼的颜色洒满远山、大地和宫殿。山石变成赭石,大地染上朱砂,晚风中轻轻摇曳的草木山花就像痛楚蠕动的伤口,一条条流淌的清泉便是汩汩喷涌的鲜血,最终汇入河流,滚进血海。天际传来几声微弱的鸣叫,有一只失群的鸟儿在空中盘旋着,仿佛受了惊吓,要逃离这血淋淋的世界,可奋力挣扎终是徒劳,还是悄然跌落在血污之中。这真是一个残酷的世界……媚娘胸中涌起一阵从未有过的寒意。她从小经历无数挫折,从不曾灰心丧气。但时至今日,却萌生出难以抑制的忧虑——她扪心自问,自己追求的到底是什么?锦衣玉食富贵荣华?不,那并非是她真正在乎的。刻骨铭心的爱情?或许是,亦或许不是。如果有爱就能满足,她抱着这份感情享受甜蜜就够了,何必非争皇后之位?爱不是全部,更不是她苦心孤诣的初衷。回溯三十年来的风风雨雨,媚娘忽然想明白了,自己的要求并不高。她只是希望获得安宁的生活,再不必战战兢兢提心吊胆,再不必瞧人脸色瞻前顾后,再不必被人轻视驱使,再不必担心突然被人拎出幸福的巢穴,扔进痛苦的泥潭。这点儿要求难道过分吗?然而就是这么个不算高远的梦想,至今都没实现。从小到大她都未曾感到过安宁,甚至安全。她曾经依赖家庭,可是父亲的死、异母兄长的虐待,使她明白了什么叫命运无常!她曾想依赖皇帝,但长达十三年的寒宫怨叹让她明白了什么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她曾依赖宗教信仰,可进了感业寺之后感受到的只是行尸走肉般的绝望!如今她又依赖爱、依赖雉奴对她的情感,可是……不知不觉间,夕阳已坠进黑暗,一钩新月朦朦胧胧挂在云端。那惨淡幽光照进九成宫,透过萧瑟树影,在黢黑的庭院里投射出一个个灰白的斑点,便如一只只诡异的眼睛。时而一阵凉风袭来,云雾渺渺,树影婆娑,枝桠在阴暗中沙沙作响;那一只只鬼眼也在眨着,在殿阶影壁上游走,不停地变幻跳跃,若即若离,如嗔如怒,如嘲弄,如鄙夷,如窥伺、如恫吓,唧唧索索,毛骨悚然。四周远山也都变了嘴脸,流淌的血色不见了,又披上岑寂无边的黑暗,宛如阴森可怖的巨人,不怀好意地围在宫苑周匝,时刻等待着伸出邪恶之手,将一切美好的希望捏碎。希望终究是个一厢情愿的东西,自己的心尚不能牢牢把握,更何况别人的心灵?媚娘满心怅然——她想依赖爱,依赖雉奴的情感,可这份情感真能抵御一切苦难吗?皇帝毕竟是皇帝,哪怕他有时怡人如小鸟、和煦如春风、调皮如孩童,但他心性早已成熟也早有主见。他可以爱,也可不爱,可以拥有,也可舍弃。或许雉奴真的爱她爱得发狂,而他依旧是多情的,姐姐的事已证明这一点。以色侍君终不免捐弃箧中,况且渴望被皇帝宠幸的女子还大有人在,如果亲姐姐都是对手,世间还有谁可以相信?后宫之路便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若不能获得母仪天下的至高之位,迟早会走向落寞的深渊。为了获得绝对的安全、绝对的安宁、绝对的无忧无虑,她只能坚强,只能拼斗,只能不择手段。萧淑妃被她打败了,王皇后也被她打败了,可她与那个至高无上之位依旧相距甚远。王皇后本身不堪一击,但人家偏偏有个强硬靠山,哪怕得不到皇帝宠幸,根基依旧稳固。横亘在媚娘与皇后之位间的最后一道屏障其实是长孙无忌。要打败这个权倾天下的铁腕强臣,凭她的力量根本办不到,怎么办……想至此她回过头,瞥了李治一眼。此时此刻李治同样心乱如麻。在这座铭刻着隋亡唐兴历史的宫殿里,到处皆是父皇留下的痕迹。殿门上有父皇题写的匾额,墙上挂着父皇曾用过的兵刃,连屏风之上也有一首李世民的诗:萧条起关塞,摇飏下蓬瀛。拂林花乱彩,响谷鸟分声。披云罗影散,泛水织文生。劳歌大风曲,威加四海清。父皇的丰功伟绩是李治的骄傲,更是莫大的压抑,还有什么比之更能凸显自己的碌碌无为呢?他不仅没有威加海内的气魄,甚至没有乾纲独断的权力,在经历一次又一次的打击之后,如今他连挑战长孙无忌的勇气也逐渐丧失了。外出巡游说是散心,其实是在逃避,连他自己都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怀疑自己是否真是一个不肖之子。李治越看那诗越觉得愁烦,索性昏沉沉坐下来,摸过一张瑶琴,信手抚弄着。媚娘听得清楚,又是那首《春莺啭》——她曾因这支曲感动,可今晚听来却再难泛起热情,反而觉得曲调杂乱而矫情,透着一种后劲不足的虚弱感。这首曲子真的是他为爱谱写的吗?还是他逃避现实的一点点寄托?“铮!”倏然一个刺耳的杂音,一根琴弦应声而断。李治凝然看着断弦,呆坐许久才发出一声叹息:“曲未终,弦先断,晦气……都怪这宫殿的名字不好。”媚娘听他怨天尤人的口气,不禁摇头:“九成宫有何不好?”“礼终三爵,乐奏九成。一首曲子若演至九成便是即将曲终人散之际。昔日隋文帝亡故于此,父皇又偏偏以九成为名,实在不吉利。”李治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摆弄着那根断弦,“我李唐的帝业当万年不移,永无九成之期。我要给这座宫殿改名,改叫万年宫!”媚娘越发摇头——在避讳问题上小题大做,修改皇父定的宫名,他不过是在边边角角的事情上做文章,以此寻求一点儿可怜的尊严。这样下去怎么行?他夺不回皇权,媚娘就永远无法问鼎皇后之位。没错,当初是媚娘劝他要隐忍的,可隐忍总要有个限度,如果一味屈从,到头来只会变罗锅,佝偻的脊背永远不可能再挺起。交通皇后,结党营私,抢立皇储,戕害皇亲,到这地步仍逆来顺受,那便不是隐忍,而是怯懦、是苟且、是窝囊……媚娘第一次对雉奴感到不忿,真是恨铁不成钢!“怎么了?”李治瞧出她神色黯然,轻轻凑到近前,“不舒服?”“没有……”媚娘艰难地笑了笑——她有一肚子的话想说,却又无法开口。她之所以与王皇后、萧淑妃不同就是因为她能理解雉奴,如果索求太多、抱怨太多,无异于渐渐走上她们失败的路。这份感情宛如一把钥匙,一把打开命运大门、通往安宁安逸的钥匙;然而这把钥匙却是冰雪雕琢的,她既要把它抓在手里,又不能攥得太紧,唯恐它会破碎、会融化,从纤细的指尖流逝。李治摸着她白皙的臂膀,就势将她揽到怀里:“你喜欢这里吗?”媚娘说了句违心话:“喜欢。”李治瞧得分明,那秀美的眼中尽是惆怅,哪有半分欢喜?其实他自己何尝不一样?满心忧愁无奈,似乎也只有苦中作乐才能排遣胸中抑郁……他轻轻吻着媚娘的鬓发,将手探入她绣衣内。媚娘此刻没有亲热的心情,想抽身而避。但男人温热的呼吸就在耳畔,如同一座欲火熊熊的炭炉,炙烤着自己。就像她懂得这个男人一样,这个男人同样懂得她,了解她的心情,更了解她的身体。在那只手抚弄下,她鼻息艰难,口干舌燥,连一丝唾液都没有;腰肢不由自主地随着那只手的韵律轻轻扭动,薄薄的纱衣敞开,露出柔美的肌肤,在昏黄灯烛下闪着白光,宛如滑腻腻的丝绸。既然你想要,既然你只在乎这点温存……好吧……好吧……媚娘不再婉拒,蜷缩的身躯舒渐渐展开,双手勾住男人的脖子,顺着肩膀扯开那明黄色的绣龙衣。男人嘿嘿轻笑一声,继续抚摸她的身躯,当摸到那对傲然挺立的酥胸时,渐渐乱了方寸,变成了激烈的揉搓。随着一阵毛毛躁躁的窸窣之声,两副躯体叠在一处瘫倒在地,滚至榻外。她满头珠翠散落得到处都是;男人依旧不愿停下,抱着她的肩膀,调皮地滚了几下,直到“哐啷”一声响,也不知谁的腿碰倒什么东西,两人才戛然停住,嘴唇黏到了一起……李治深情地吻着媚娘,亲吻这个令他爱慕且令他癫狂的女人。他爱抚着这副丰腴的玉体,便如抚弄琴弦般摩挲着,探索玉笋琼枝间的花荫。女人如痉挛般一阵颤栗,双手胡乱抓了几下,紧接着猛然挺起身躯,扳住他头颈,反将他压到身下。媚娘款动身躯,坐到男人小腹上,随着一阵搏斗般的挣动,她的身子向后绷紧,宛如一张拉紧的白玉弓。香颈仰天,乌黑后垂,浑圆丰满的臀部翘起,将双膝抵在男人肋侧,本就硕大的胸脯越发高挺,双肩向后张,两只玉臂却努力前伸,抓住男人妄图继续乱摸的双手,十指相扣,死死将男人摁在下面。既然如此……既然如此……你只能是我的,我宁可把你榨干,绝不留给其他女人……媚娘像一头发情的雌兽,甩动飘飘长发,胸腹紧绷,双膝用劲,一次又一次结结实实地压下去。如木桩一下下从高处砸落,夯实凹凸的地面;亦如铁匠奋力挥起大锤,重重敲击灼热的铁块。火星四溅,趑趑拶拶,娇喘如歌,蹀躞若舞。她不仅是欲火焚身,而是彻彻底底的疯狂!“噢……噢……”李治有些吃不消了,发出两声痛苦的呻吟,想要挪动一下身躯,却被女人牢牢制住,丝毫动弹不得。媚娘依旧傲然骑在龙体之上,宛如一名无畏的战士,驾驭着这匹脱缰的马儿。李治看不到她的表情,头上唯有两团明月,两点茱萸如枪头般硬戳戳地在眼前晃来晃去。李治不禁懊恼,颤动身躯挣扎着,忽觉一颗玉露滴到他腮边,凉森森的——那不是激情淋漓的香汗,而是一滴晶莹的泪水。“媚娘……怎么了?你哭了?”媚娘又茫然动了几下,才疲惫地弯下身躯。她早已泪流满面,伴着虚脱的粗喘,呜咽着趴到李治身上:“你、你……”吭哧两声,却终究没说出什么。媚娘不说,李治就不明白吗?面对心爱女人的泪水,李治霎时心生愧疚:“别哭别哭,我知道你委屈。他们抢了弘儿的储位,又弄来徐婕妤,千万百计阻你入正宫。你不愿给我添烦恼,从来不发牢骚,其实心里苦得很……其实我心里有数。”李治并非可以轻易蒙蔽之人,即便媚娘也办不到。难道媚娘对皇后、淑妃施展的诡计他毫没察觉?不,他多少能揣摩到一些。是因为他已认定媚娘是至爱,甘愿与这个女人牵手偕老,才默许纵容、乐观其成,有时甚至推波助澜。就比如媚娘指斥皇后害死公主之事,难道他真的相信?媚娘被他戳破心事,哭得越发厉害,紧紧扎到他怀里。李治见状不禁叹息:“想哭就哭吧,你痛痛快快哭一场。是我对不起你,身为天子,明知你想要什么却无法给你,还有你姐姐的事……”说到这里他越发抱紧媚娘,“都怪我禁不住诱惑。不过也因为你身怀有孕,我只是……只是把她当作是你,糊里糊涂就……唉!女儿没了不要紧,咱再生,我要你给我生许多许多儿女,到时候皇宫就是咱们一家的,谁也管不了咱们。太极宫、洛阳宫、万年宫,咱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媚娘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但那是激动的泪——这个男人的心依旧是属于她的!“相信我,也相信自己,咱们总会等到得偿所愿的那一天。”李治低声喃喃着,不知是在安慰媚娘还是在安慰自己……二、蛟龙渡劫云雨过后眼泪擦干,两人四目相对,感应着彼此呼吸。轰隆隆……轰隆隆……雷声响起。李治起身披衣踱至窗前,这才发觉不知何时已下起了蒙蒙细雨:“这是近来第三场雨。虽说春雨可贵,多了也是麻烦。若伤损庄稼,百姓生计堪忧啊!”媚娘也悄悄起身,系好衣裙:“天公不作美,去年春天滴雨未降,今年却又下个没完。”去年?李治不禁皱眉——提起去年春天的干旱,他便不由自主地想起旱魃作祟,想起房遗爱案的杀戮,想起三哥、六叔、堂叔、高阳妹妹等人,想起自己在朝堂上那无助的乞求。他实在不愿回忆那惨痛经历,转而道:“这半年来的事你也知道,张行成、高季辅去世,我在朝中再没可以倚仗之人……”说到此他心头微微颤动了一下,他还记得父皇生前对他说过,身为天子可以利用、使用、信用臣下,却不能将任何人视为倚仗。但他终究没有父皇那般的气魄和自信,还是脱口说出这个字眼。经方才那番推心置腹的倾诉,媚娘心中疑虑已去大半,索性直言道:“雉奴,只要你对我心意不变,我可以等。但你身为天子,年近而立尚不能自主,难道甘心受制于人吗?”“我是力不从心啊!”李治沉默半晌,木然道,“所幸无忌近来没再生什么是非,如今大权独揽亦止于此,也不似有什么不臣的企图。只要不危及我皇位,且叫他去管吧,等他厌烦了自会罢手交权,情势早晚会变的,就像这雨天,早晚会放晴。”媚娘只能报以无奈的苦笑——究竟是力不从心,还是畏缩不前?要等到什么时候?或许唯有长孙无忌年老致仕,雉奴才能亲摄大权,她也才能取王皇后而代之。恐怕那时他俩也年近半百了吧?错过多少大好时光?可没办法,谁叫她跟了这么个男人呢?雉奴虽不乏精明,却天生缺少勇往直前的气概。不过话说回来,李世民倒是气贯山河,但能这么疼爱她吗?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看来也只有默默陪着他等……不过世事难料,便如外面这场夜雨,似乎根本没有放晴的意思。刚开始还淋淋漓漓,不多时已趋滂沱,狂风吹得庭中树木摇曳不止,似厉鬼般张牙舞爪。甬道之旁的石灯笼早已熄灭,檐下悬挂的宫灯也被吹得不住摇晃,宫女宦官纷纷缩身避雨。猛然一股风从侧面窗户灌入殿内,吹灭一盏灯,李治不禁打个寒战,忙唤外面伺候的人关窗;可连喊两声无人理会,索性走过去自己动手。他探身摸到窗棂,正要往回拉,却见云福、云顺就立在一旁,正面朝北边指指点点说着什么。李治不禁恼怒:“你俩偷什么懒?朕叫你们都听不见。”云顺尖着嗓子道:“陛下,玄武门上有人!”“有何大惊小怪?是巡……”李治扭脸一望,也愣住了——九成宫所有宫门的名称都与太极宫相同,玄武门也是正北宫门。他原以为云顺说的是门楼上巡夜的禁军,可借着朦胧的灯光一望才知,是门楼顶上站着一人!并非李治目力好,而是那个人影很特别,他手中挥舞着一面白旗之类的东西,哪怕在夜雨中那个轮廓也格外醒目。“莫非有刺客?”李治话一出唇便觉自己这想法太荒谬,玄武门有重兵守卫,谁敢轻易犯险?况且哪门子刺客会攀上门楼殿顶?那人似乎根本没有歹意,只不住挥舞着手中白旗一样的东西。“怎么回事?”媚娘也凑了过来,探身向北望去。她目力比李治稍好,似乎看出点儿门道,“他似是故意引咱注意……在喊什么吗?离太远了,听不清楚,快派人去瞧瞧。”“已打发人去问了,不过隔着几道门,怕一时……”云福咕哝了半句便把后面的话咽回去,侧耳努力倾听,似乎还真听到什么——在暴雨噼噼啪啪之声中好像夹杂着另一种阴沉的声音。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媚娘也听到了,隐约觉得这声音曾听过,却又一时想不起,低头冥思,忽见庭中积水已有两三层玉阶高,而且还在不断升高,那颜色竟是土黄的。她猛然醒悟,霎时一阵寒意从脚尖冷到头顶!“是洪水!”媚娘放声尖叫,“已经涌进宫来啦!”殿内殿外顿时大乱,李治吓得倒退两步,碰倒了屏风。云福慌里慌张在雨中奔跑着,呼喊着救驾,可哪有人回应?这会儿生死攸关,谁也顾不得君臣礼数了,宫女宦官大多是不谙水性的北方人,像没头苍蝇般尖叫着四处乱窜,不少人涌进殿内躲避。云顺徒劳地呵斥着:“肃静!保护圣驾要紧,再乱跑者一律治罪……”倥偬之际反倒是媚娘先冷静下来。她经历过一次洪水,自比别人沉着些——贞观十年秋,也就是她刚入宫之时,洛州遭遇洪灾,洪水溢入洛阳宫,冲毁左掖门,十九座殿阁受损,淹死六千多人。那次她永生难忘,多亏住的楼阁高才侥幸活命。对啊!当觅高处躲避!媚娘匆忙抓住颤抖的李治:“去东面通天阁,那里最高!”说着已冲出殿门,快步趟进水里。内侍云福、司医蒋孝璋等十几人左右保驾;云顺急忙抓起殿中的龙袍、皇冠,草草系个包袱,背在身上随后紧追——龙衣冠冕乃天子象征,断不能轻弃。媚娘的反应够快了,可还是有点儿迟。玄武门有人报信之时山洪已涌到宫门,虽说宫墙经隋唐两代修葺格外坚实,但水流还是从各处门缝不停灌入,又耽误一阵,此刻已将近腰际。媚娘与云福一左一右架住李治,在水中奋力前行却越行越深,没走多远水位已渐至胸口,几名个子稍矮的宫女早就不见了踪迹。而暴雨越来越大,眼睛都很难睁开,即使睁开所看到的也是灰蒙蒙一片,各处灯火大半已被洪水、雨水熄灭,众人几乎是凭着记忆往前摸索。李治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一直被乳母、师傅乃至嫔妃精心呵护着,哪遇到过这等危机?天子的尊严荡然无存,吓得腿也迈不动了,几乎是被媚娘和云福硬拉着往前走。鞋早就趟丢了,也不知谁不留神绊了一下,三人互相拉扯着一并跌入水中。李治连灌好几口浑浊的水,嘤嘤啜泣几乎绝望,媚娘却死死架住他肩膀,大声鼓舞:“雉奴!你是真命天子,不会有事的!快起来!起来!”李治哪还有勇气,兀自张手扑腾。云福不愧为忠心的奴才,见此情形将皇帝背在身上,挣扎着往前趟。幸亏有几个宦官开路,张开双臂,奋力拨打着漂来的一切障碍,咬紧牙关往前冲,总算堪堪来到阁楼——此时洪水已将近口鼻。殿阶早被淹没,根本看不见路,众人一次次跌倒又挣扎着从水里站起,踉踉跄跄,手脚并用往前攀。云福、云顺几乎整个身子都扎进水里,一个在后面推、一个用脊梁顶,帮着皇帝向前爬;蒋孝璋多少通些水性,当先突进殿阁,摸到楼梯边挥手呐喊:“这边……快!”但李治的动作实在太慢了,多亏媚娘在旁扶持着,云福才背着他勉强来至近前,却再也无一丝气力,实在迈不上楼梯了。蒋太医以及几个小宦官七手八脚,如拖死狗般将皇帝拽到楼梯上,媚娘却没有人帮忙,紧随其后爬出了水面。众人回手再拉云福,却见云福早已累得瘫软,漂漂荡荡的,唯有口鼻在水上一伏一冒,怎么也抓不到他手。“救命……救……咳咳……”一阵虚弱的呼唤声传来——云顺也遇到麻烦了,慌乱中包袱被水冲开,龙袍不巧缠到脑袋上,蒙住了他双眼,怎么也扯不开,唯有胡乱在水里扑腾。李治到底还算善良之人,顺着楼梯爬了几步,已没有性命之忧,见此情景,忙大声疾呼:“快、快救朕的内侍……”可话音未落,忽听一阵巨响——山洪终于冲破宫门,如排山倒海般涌了过来!整个阁楼似乎都摇晃了一下,阁门当即被卷着泥沙的洪流击成无数碎片,白花花的浪头霎时卷没了云福、云顺。大家再顾不上别人,眼见洪水急没至楼板,架着李治死命往上逃,连滚带爬直至三楼上,才算暂缓一口气,全都累得瘫倒在地。“雉奴!没事吧?”媚娘缓过气来急切询问。李治抱紧脑袋呜咽着,似乎直到此时还以为这是一场未熬到尽头的噩梦。他慢慢抬起头来,却见阁内一片黑暗,谁都没带火石火镰,他趔趔趄趄摸索至窗前,战栗着向外瞻望——什么也看不见。零星的灯光早被洪流和雨水淹灭,伸手难见五指,莫说是宫殿,整个天地都沉寂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仿佛世间一切都消失了,重归混沌之中,唯有令人心焦的滂沱之音一刻不停地响着。时而一道闪电划破长空,瞬息间所见的只是随风狂舞的树木和滚滚涌动的洪水,紧接着便是一阵惊天动地的震雷!“啊……”李治吓一大跳,颓然坐倒在地——什么声音?是打雷么?不对!是父皇,是父皇的叱责!从小到大常听到的那种叱责!我又做错了什么?是愤我之不争、不肖、不武吗?可这个局面不就是您老人家安排下的吗?我已经没有倚仗了,您别、别、别再逼雉奴了,我真承受不住。不行的,我办不到的。求求您!求求您!雷声一阵接一阵,他如发疟子一般浑身颤抖,只感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遁往何处都逃不过父皇的怒吼。忽然,一个柔软的身躯从背后抱住他。暖融融体温透过他的后背,慢慢灌入心田,他顿时不再哆嗦——娘亲,是娘亲!每次被父皇斥责都是母后解围,唯有在娘亲怀抱中雉奴才能无有所惧,才能甜甜睡去。“陛下别慌。”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耳畔轻诉着,“这或许是苍天对您的磨砺。”不是母后,是媚娘,一个同等重要……不!或许更重要的女人。直至此刻李治才渐渐清醒,继而又感惭愧——身为一个大男人、一个皇帝,还不及妃子坚强勇敢。“谢谢你……”李治由衷地吐出这三个字。媚娘轻轻默念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陛下定会渡尽劫波,成就越古之功。”“嗯。”李治似乎又找回一丝尊严,轻轻合上眼睛。太医和宦官唯恐他们受寒,都把外衣脱下来拧干,裹在二人身上。在精疲力竭的劳累催使下,伴着逐渐微弱的雨声,两人不知不觉睡着了……徐徐的南风驱走了乌云,一轮朝阳从橙黄色的氤氲中冉冉升起,灰蒙蒙的晨雾如飞絮般悄然散去,云隙渐渐扩展着,继而露出一整片蓝盈盈的天空,阳光从两片云层间倾泻下来,金光灿烂霓虹七彩。然而蔚蓝晴空下是一片狼藉——山洪不比河水涨溢,来得快去得也快,一夜工夫又退落到数尺,却留下了残酷的罪证。到处是破碎的门板、窗棂,殿柱上兀自沾着灰黄的泥迹,浑浊的积水中漂着乱七八糟的东西,无论精雕细琢的御床还是宫婢的粗布卧帐,都胡乱裹砸在一起,荡漾在水中;还有那扭曲的尸体,有的仰面朝天,凝望无情的上苍;有的脑袋扎在水里,露出苍白的颈背;有的整个身子都瞧不见,唯有浑圆光亮的肚皮凸显在水面……楼阁、庑顶上躲着宦官和宫女,所有人都瞪着布满血丝的惊恐的眼睛,还有几棵树较为高大的树上攀着人,经过一夜的坚持早已累得虚脱,披头散发不成样子,却兀自怀抱粗枝瑟瑟发抖。这一场暴雨将遍野山花尽数打落,遥远山麓上密密麻麻的不是树木,而是劫后余生的百姓和士兵。李治怔怔坐在窗前,呼吸着充满土腥的气息,心中一片茫然,不知该怎么办。沉寂之中忽听远处飘来一连串呼唤:“陛下无恙乎……万岁在哪儿……”“在这儿!通天阁!”身边宦官操着沙哑的嗓子回应着。随着一阵“沓沓沓”的水声,有个高大威猛的将军带着一群士兵,蹚着齐腰深的水、穿檐过廊来至阁前。李治定神观瞧,那名将军身披一件醒目的白袍,霎时心中了然——原来昨晚报信救驾的就是他,右领军中郎将薛仁贵。这薛仁贵是个颇为传奇的人,他虽出身于河东薛氏,却家道中落以务农为生,不过他自幼身体强健孔武有力,种地也是把好手,日子还算过得去。贞观十九年,他有意修缮祖宗坟茔,苦于囊中羞涩无计可施。妻子柳氏见状劝说道:“夫君勇猛刚强,当是人上之人,只是未逢时机玉在璞中。如今天子亲征辽东,招募天下勇士,你何不从军沙场求取功名?一旦富贵还乡,何愁门庭不兴?”薛仁贵听从妻言,投身行伍,属张士贵麾下。李世民亲征高丽,先锋部队被困安市城下,薛仁贵随军驰援,在万军阵中斩杀敌帅,自此名声大噪。后来驻跸山之战,唐军围城打援大破高丽军二十万。此一役薛仁贵自持勇猛身着白色战袍,挥舞大戟一马当先,杀敌无数所向披靡!李世民在后方观阵,见白袍小将如此骁勇,战后立刻召见,不仅赏赐许多金帛,还鼓励他说:“朕之旧将皆老,后辈猛将莫如卿者。朕不喜得辽东,喜得将军!”提拔其为右领军中郎将,戍卫玄武门。此番李治出巡,薛仁贵一路随军保驾,到达万年宫后依旧驻守于北门。山洪暴发时值傍晚,直至涌到玄武门前禁军才知,也因老上司张士贵致仕,一时群龙无首,将士各自躲避,唯薛仁贵忠义可嘉一心救驾。但洪水急涌难下城楼,况北门距离寝殿尚远,只恐未跑到皇帝身边,大难已然临头。情急之下他冒雨攀上楼顶,边挥舞白袍,边朝宫中大喊,总算不负苦心惊动圣驾,李治和媚娘这才逃过此劫。此刻薛仁贵见到李治,大为宽心,不顾身在水里,噗通一声跪倒施礼:“末将救驾来迟,罪该万死!”身后士卒也尽数蹈于水中。李治总算心里有底了:“若非将军报讯,朕已无性命,何罪之有?快快请起。”薛仁贵并不多言,忙率士兵进入楼阁。李治也赶紧整了整散乱的衣衫。媚娘这才意识到自己一身纱裙潮湿未干,内里春光若隐若现,脸上不禁羞红,忙抓起件宦官的灰衣围在胸前。楼梯似乎也已被山洪破坏了,下面叮叮咣咣乱了好一阵子,才见薛仁贵气喘吁吁爬上来,二次跪倒禀报:“列位将军分往各处搜救,随驾的诸位官员多半避于承天门,料无大碍……”说着双手呈上一物,“我在殿柱旁发现的。”原来是那领湿漉漉的龙袍。李治一见又生悲意——龙袍虽在,拼命保驾的云福、云顺却八成没了性命,也不知被大水冲往何方。因救驾而罹难者绝不止他二人,天子的性命和尊严是多么重要啊!想至此李治提了口气,吩咐道:“朕已无碍,速救百姓!”薛仁贵痛心疾首:“陛下,岐州长史于承素请求觐见,他刚派人送来粮食、衣物,并且禀报灾情。洪水肆虐伤亡甚众,山南百姓田宅尽被淹没,再加上宫中溺水者,恐怕至少死了三千人。”“三千?!”李治骇然,讷讷自语,“三千人……顷刻间,这么多性命就……”他生平第一次意识到,生命原来如此脆弱,死亡原来如此切近。记得驾临岐州之日,百姓夹道欢迎,那热烈的场面、那一张张淳朴的笑脸……就这一夜之间,都不复存在了。媚娘紧紧注视着李治,察觉到其眉宇间的微妙变化。她忽然意识到这是机会,于是不顾衣衫落地,凑上前紧紧攥住李治的手:“雉奴,咱们差点儿没命啊!多亏苍天眷顾才逃过此劫,咱们要把握好命运,莫叫此生虚度啊!”“是……”李治的神色彻底变了,他那清澈柔和的目光霎时变得无比坚毅。他扭过头,死死注视着那可恨的洪水——是啊!哪怕九五之尊的帝王,生命也只有一次,不可知的变故无处不在。世事如斯,人生如斯,何所惧?何所畏?往事不可追,来世不可待。为媚娘、为弘儿,更为不虚此生,对得起自己……不能再等下去啦!把握住自己命运,去奋勇拼搏吧!三、暗算无常虽说皇帝不在京城,但长孙无忌主持下的长安一切亦如寻常。城东的太尉府车水马龙、高朋满座,众多官员汇聚于此,俨然成了另一个朝堂。这其中既有高履行、裴行俭、独孤谋、长孙曦等无忌平素亲睦之人,也不乏御史中丞袁公瑜、秘书监上官仪、大理寺少卿辛茂将、中书舍人李义府等慑于权威讪讪示好者,更有一批以大理评事侯善业为首的四处钻营之人。长孙无忌端坐正堂,漫顾那一张张恭顺的面孔,不禁手捋须髯连连颔首——他明显有些飘飘然了。不过他觉得自己完全有资格得意,顺利将外甥推上龙床,并助其稳固帝位、尽诛隐患,又预定未来储君,这功劳还不够大?单单李治巡游的几个月他便办成好几件事,在驯服的处月部之地建立州县,又彻底平灭陈硕真叛乱。虽然李治在万年宫遭遇洪水,着实令他寝食难安了好几天,不过事后得知圣驾无碍又不免加额庆幸。总之一切顺利,社稷稳定国泰民安,大权在握百司听命,朝堂上也再没有“敌人”了,能不高兴么?堂下官员大多也很高兴,或许该说是兴奋,升官显达的机会来了——房遗爱谋反案牵连大批高官落马,刘德威、张士贵等纷纷告老,也是事有凑巧,最近又有工部尚书阎立德、右卫大将军公孙武达、左监门卫大将军樊兴等年迈老臣病故,朝中许多要职开缺,这正是谋求晋升的好时机。所以大家纷纷走门子,只要元舅替自己说句话,岂不比辛辛苦苦办差事、熬资历强?长孙无忌虽有些自鸣得意,却不糊涂,岂会不知这帮小官来意?他欣欣然听罢众人的谄媚之词,最后才郑重开言:“尔等之言忒过,老夫得以辅弼天子成就功勋,全赖先帝与今上之信任,怎可贪天之功为己有?尔等来意老夫尽知,但朝廷用人自有法度,此地又是老夫家宅,非敢妄议政务。诸位还是请回吧。”话音方落,只见御史中丞袁公瑜笑呵呵道:“众意切切不便却之,太尉即使不愿公布,也该稍稍透露一二,以安众人之心。况三省之事倚仗太尉定夺,又怎算妄议?您是天子之舅,在朝在家皆一样,难道谁还敢挑您的不是?”御史大夫现今在缺,他这御史中丞便是御史台最大的官,这番话是向无忌保证——人事安排您只管说,我们御史台绝不敢以卵击石弹劾您。无忌虽不怕事,却也不愿惹麻烦,这会儿闻听了袁公瑜的保证,果然踏实不少,便道:“好吧,既然如此老夫也不妨明言。此番晋升补缺皆按百官资历循序而晋,不会越级提拔,老夫也绝不会照顾任何亲近之人。”众人听罢齐声称善,不过都觉得是场面话,并不相信。一向心急的大理评事侯善业乍着胆子道:“太尉抉择固然英明,不过一概以资历为准未免埋没奇才。若有政绩斐然、才智出众之辈,是不是……”谁人政绩斐然、才智出众?其实全靠宰相和吏部的嘴为凭,他其实是问有没有通融幸进的可能。无忌不待他说完,重重咳了一声,脸色立时阴沉:“老夫方才已言明,绝不会有照顾之事,难道你耳聋?”侯善业吓得脸色煞白,忙诺诺而退。“我大唐江山赖先帝百战而定,从龙之臣筚路蓝缕以启山林,亦多艰辛。后龟鼎既立,又赖众有司草创典章、完备礼仪,此皆有大功于社稷之人。今海晏河清,坐享太平,后进者岂可积薪于上,逾越资深旧人?唯有详考资历、循序而晋,方不失朝廷之公正。”无忌这番话的确发于肺腑,说得语重心长。“太尉言之有理。”众人嘴上附和,心里却不以为然——说什么循序而晋、善待旧人?李道宗、宇文节等辈何尝不是筚路蓝缕的有功社稷之臣?你如何对待他们的?想除掉的都除掉了,想排挤的都排挤了,这会儿又想起维护公正,难道天下的道理都姓长孙吗?沉默了片刻,袁公瑜又插口道:“政之为理者,取一切而已,非斟酌贤愚之分,太尉首重资历乃是正理。不过现今列卿、尚书等职亦开缺,就连我们御史台也无长官,这些显要之职付与何人,还请太尉告知。我等详备细务,到时候恭迎新上司到任,也不至于仓促。”“这倒无妨。”无忌当即回答,“御史大夫人选尚未与其他宰相商定,不过老夫倡议晋升婺州刺史崔义玄。前番陈硕真之乱,崔公临危不惧指挥若定,以微弱兵力大破反贼,又驱兵睦州连战连捷,擒杀妖女立下首功,正该加以奖赏。”一旁的高履行闻听此言不禁蹙眉——崔义玄非关陇一派的人物,而且今上即位之初没提拔他入京,似乎还有怨言,提拔这个人好吗?不过崔义玄确实是资历深厚的三朝老臣,早年便有功劳,最近又名声大噪,平心而论也该给人家升升官了。好在此人已是七旬老朽,又从未在京为官,没什么人脉,即便与关陇之人离心离德,也不至于闹出什么事;既然声明按资历晋升,少不得拿几个异己之人当幌子……想至此,高履行释然,把异议咽了回去。众人也觉处置公正无话可说,转而暗笑袁公瑜——你这么着急要问清楚,还不是自己想更进一步?惜乎你们陈郡袁氏早已没落,不入无忌法眼,你又年方四旬资历不够,还差得远呢!袁公瑜倒无丝毫失望之态,反而挑起大指赞道:“太尉果然公正,若令崔公主持御史台,卑职心服口服!”无忌微微一笑,接着说:“卫尉卿之任诸位宰相早已商定,将由许敬宗担当。”众人险些笑出声来——那个贪生怕死、有才无德,连女儿都卖了的老货又要回来啦!三起三落,还真是个不倒翁。没办法,谁叫人家是秦府十八学士之一,地地道道的老资格呢?或许长孙无忌就是看中他没人缘,不至于碍事,才把他弄回来吧?如今德才兼备的旧人非老即死,朱砂不足红土为贵,也少不得拿许敬宗充充数。听了这些任命,侯善业等辈虽不敢反驳,心里却已凉了大半截。看来元舅这次真要一碗水端平,完全论资排辈,一点儿钻营的余地都没有啊!众人交头接耳之际,忽见无忌之子长孙涣走上堂来,到父亲身边耳语几句。无忌微一蹙眉,随即向众人道:“总之晋升以公正为本,不但列卿高官,有司下属亦如此,诚心任事报效朝廷才是正途。若有擅发异议、妄言是非者,莫怪老夫无情!”“不敢。”众人不免悚然,忙拱手低头;再抬起头来,却见无忌已快步出了正堂……偏堂之内,柳奭已等得有些不耐烦,背着手踱来踱去,一见无忌进来,匆忙迎上去:“圣上遣人回京传谕。”无忌轻蔑地一笑:“你急急忙忙跑来,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呢。不就是遣人传谕么?他玩得也够久了,何时回来?”“原本已起驾回銮,但行至半路闻听恒州也闹了洪水,滹沱河暴涨,溺死百姓五千余家。圣上临时改道,到恒州查看灾情、安抚百姓去了,恐怕还得一个月才能归来。”无忌颇感意外——圣驾的行程一向是要通告朝廷的,这孩子怎么连个招呼都不打又去别处了?不过探望灾民是一大善举,无忌还是很赞同的:“圣上仁慈,乃苍生之福啊!各地洪灾还给咱们提了个醒,京城的城墙似乎也该修补一下……”柳奭的表情却格外郑重:“圣上还传来份手诏,赏赐在洪水之夜救驾的薛仁贵,另外要给卢承庆升官。”“哦?”这举更出无忌预料——李治即位以来,还从未有过奖赏某人事先不与他商量的情况。薛仁贵倒也罢了,卢承庆是褚遂良排挤出去的,而且是经他同意才办的,先外放为益州都督长史,再贬简州司马。李治要再度起用此人,岂不是和他们对着干?不过无忌依旧顾盼自雄,没当多大事,只道:“功高莫过救驾,该赏只管赏。至于卢承庆……也罢,当初贬他,一来因与褚遂良不合,二来为削弱淑妃、雍王。如今东宫已定,又正赶上百官开缺,就给他提一提,升为刺史吧。”“可圣上要让他当光禄卿。”“不行!”无忌当即变脸,“他原是四品官,贬官后反而一跃跻身三品列卿。难道老夫当初贬他贬错了么?”是非曲直且不论,这关乎颜面问题,如果这么草草给卢承庆加官,岂不是承认自己与褚遂良党同伐异?柳奭早料到他不答应,来此就是抱着和稀泥的态度:“硬顶恐怕也不好吧?听说圣上特意将卢承庆召到行宫,有一番长谈,很希望他回京。我看还是把他调回来,别让他当光禄卿,随便给个四品的闲差,圣上那边也好交代……”“不行!”无忌毫不通融,“老夫提升崔义玄、许敬宗,已经仁至义尽。若再弄来一帮碍眼碍事之人,先前的功夫岂不是白下了?关陇诸族乃国之柱石,大权必操于我等之手,本固方能国强。类乎卢承庆之辈,出自河北名门颇有人脉,又不似崔义玄那般老迈,即便不居要职也足以碍事,难道容他成为第二个张行成吗?此议万万不可,最多给他个刺史之任。此事你和韩瑗去办,速把手诏压下,莫对外宣扬。”“可圣上那边……”长孙无忌把眼一瞪:“圣上是我外甥!我苦心孤诣全是为他好,难道有何不对?”柳奭不好再说什么,心里却甚为不安——你是皇帝舅舅,我可不是啊!而且我还有个守活寡的外甥女在宫里。立太子之举未见成效,武媚还诬赖皇后害死她女儿呢!这会儿皇上已完全跟皇后翻脸,一走就是几个月,长此以往如何是好?将来一日皇帝亲政,我柳家的前程还要不要了?现在我想哄皇帝高兴都哄不着,你还拉着我硬顶,这不火上浇油吗?一边是皇帝,一边是元舅,左右都不对,我夹在中间可怎么办啊!无忌却信心满满,全然不在乎,拉着他臂膀道:“瞧你整天愁眉苦脸的样子,有什么大不了?现在没人掣肘咱,你就把心放肚里吧。来来来,你也别着急回去了。这些日子打理诸事够辛苦的,一会儿摆上酒,咱们解解乏。”说着硬拉他回到正堂。这会儿众人都已散去,只剩下高履行、裴行俭、长孙曦等人——那帮人就是来钻营的,得知自己没戏了,不走等什么?袁公瑜却没走,跟几人没话找话地聊着。他也不是关陇之人,但最近来得挺勤,明显有攀附之意,而且今日他极力赞同无忌的安排,更令无忌心中添了几分好感,便对他道:“袁中丞若无事,留下一同饮酒吧。”“卑职正欲叨扰,”袁公瑜毫不客气,“崔公即将受任御史大夫,听说他曾对太尉小有非议。我正思忖等他来京,得和他老人家谈谈,替您化解一下误会呢。”“哈哈哈……”无忌仰面大笑,觉得此人很是上道,“知我者,公瑜也!邪党尽灭社稷已安,今后朝廷之事自当以和为贵,这些话就烦劳你转达崔义玄吧。他虽升任大夫,毕竟年事已高,今后御史台之事还要靠你分忧,有大富贵等着你啊!”这话中分明有赏识提拔之意。袁公瑜连忙奉承:“社稷之安、邪党之灭,皆太尉之功,当富贵者亦莫过于太尉。”这句话其实颇为谄媚,却说到了长孙无忌心坎里——是啊!苏秦有言:“势位富厚,盖可以忽乎哉?”在他长孙无忌看来,自己的富贵权势来得堂堂正正,没什么好避讳!当年妹妹过世之时,他亲眼目睹雉奴哀号恸哭的一幕,确信这孩子是最善良、最仁德的,也是对长孙氏家族感情最深的,所以他才费尽苦心把雉奴扶上帝位。不过他也和妹夫李世民有着一样的担心,唯恐这孩子的宽宏仁懦会被奸人利用,反而毁了大唐社稷。因此他才独揽朝纲、排除异己、诛尽隐患,要替外甥理平天下。其实他从未想过当王莽、曹操,甚至不想当桓温、宇文护,他只是对雉奴的能力和性格不太放心。他不过是想在有生之年帮雉奴安排好一切,甚至连太子也要预定好。他绝非故意挤对雉奴,恰恰相反,他实在太爱这个外甥了。不过他对另两个外甥承乾、李泰也并非无情。如房遗爱谋反案,他在初接此案之时不过是只想搞垮房氏一家,可就在审理之际李泰突然去世,他因此大为恼怒——青雀原本是个才华横溢的好孩子,怎会堕落到这步田地?还不是图谋幸进之人整日撺掇其争储,还不是柴令武、薛万彻之辈挑唆的?现在青雀死了,你们统统陪葬吧!正是在这种报复政敌和痛惜外甥的双重心理下,他才扩大株连,把那一干人都网罗进来。反正动了屠刀,杀一个是杀,都杀也是杀。李元景身为宗室前辈,为老不尊,转与挑拨是非的小人为伍,该除!李恪曾为先帝所爱,若非庶出必为太子,留着终究是隐患,该除!李道宗屡屡相见相左,且在军中大有威望,此人实难驾驭,该除!宇文节身为关陇名士,姑息敌人不啻为叛徒,该除!高阳这个贱人,不守妇道,使皇家蒙羞,该除……所有潜在的对手,所有不睦之人,一个都不留!他要让朝堂再没有异样声音,也要让这个王朝再无任何隐患。或许雉奴不理解,但他不会妥协,他要让这个王朝更加昌盛,更要让雉奴明白大唐江山是倚靠关陇之士才打下来的,也唯有倚靠关陇诸族拱卫皇权才能长治久安。昔日隋炀帝舍本逐末,大量拔擢南人动摇根基,致使国破家亡,不正是血淋淋的教训吗?什么时候雉奴真的体会到这其中利害,他才能放心、放手、放权,到那时他也无愧于死去的妹妹、妹夫了,大可功成身退安享富贵……想到那美好的未来,长孙无忌大为快意,微笑着对在场诸人道:“我本不才,幸遇明主,因缘宠私致位上公,人臣之贵可谓极矣。你等以为我之富贵比先朝之越公如何?”柳奭闻听此言心中一凛——越公乃杨素,平白无故的比谁不好,为何偏偏比此人?杨素之权威富贵自是世人莫及,却有才无德、太过骄狂,终被隋炀帝猜忌冷落,他死后其子杨玄感举兵叛乱,致使家门夷灭。拿他作比太不祥了!“太尉差矣,您乃国之忠良,怎能与那人相提并论?”柳奭赶忙把话往回圆。哪知无忌却道:“不错!我确实不能与杨素相比。杨素富贵之时已年迈,而我年方六旬,还不算老嘛。”这哪里是自诩不如,分明是傲然自得!高履行、裴行俭听他说得有趣,也不禁哈哈大笑。柳奭却丝毫笑不出来——他们完全被胜利冲昏头脑了。以前不论怎么搞,排挤之人毕竟都是同僚臣子,如今异己尽除,再搞下去便是直接与皇帝作对,早晚惹出大祸来。无论他们钳制圣上,还是圣上摆平他们,作为皇后舅父,左右没我的好!不能再跟他们走下去了,我得自谋退路。袁公瑜满面堆欢,连声夸赞:“哈哈……太尉比得好!比得切!”可谁也没注意到,他宽袍大袖之下已愤愤然攥紧拳头。身为御史中丞,袁公瑜从不曾忘记公正断案而遭到报复的上司李乾祐、同僚韦思谦,一直耿耿于怀——长孙无忌,你笑吧,大声笑吧!一令逆则百令失,一恶施则百恶结。残害吴王、荆王,你把宗室得罪了;流放宇文节,使其客死岭南,你把关陇同僚得罪了;攀扯李道宗、执失思力,你把军中将领得罪了;晋升补缺之事你虽秉持公正论资排辈,却也把一干图谋幸进的小人得罪了。我确实得跟崔义玄推心置腹聊一聊,报仇的时机快来啦!第十一章 转守为攻说国舅一、转守为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