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娘懂了,双手合十郑重答复:“此正儿所欲。”杨氏左右瞻顾,见只范云仙一人立于门边,正欲设法遣出,却听女儿又道:“是自己人,您但言无妨。”“唉……”杨氏重重叹了口气——一切烦恼,皆由欲起。自寄人篱下的孤女到宠冠后宫的昭仪,这还不够吗?心本无边,欲亦无边,何时才能收手?她本想劝劝女儿,却又无法开口,毕竟女儿身入宫闱凭着自己的挣扎才有今日,她这个当母亲的并没出过力,又全赖女儿才重获富贵,有何资格对女儿指手画脚?杨氏固然是虔诚的教徒,但也是一个母亲,一个深爱、疼爱甚至溺爱自己孩子的母亲。正如当初感业寺相会一样,在信仰和亲情冲突之时,她注定毫不犹疑倒向舐犊之情。古稀之人还有多少时光?执著也罢,痴念也罢,既然女儿选择这条路,就让自己用此生最后的时光竭尽全力帮她圆这个梦吧……“《唯识论》有云‘勤安不放逸,行舍及不害’。这是条艰辛之路,除自身修行,还需广结善缘。”杨氏轻轻放下念珠,不再故弄玄虚,“娘虽离京多年,昔日达官内眷倒还颇有些相熟者,释门之中栖玄、道宣、法乐、明濬等,甚至玄奘大师也能结交上,别的事娘帮不了,为你播些善缘倒还可以。”媚娘连连点头——就是母亲不说,她也正想张这个口。眼下她在宫中已根基渐稳、耳目众多,可在皇宫外还无援力。人家王皇后有爹有娘、有亲族兄弟、有关陇同乡,势力广大盘根错节。她有什么人?父亲早亡,兄弟不堪,唯有靠母亲在外交际了。杨氏却也不敢把弓拉满:“丑话在先,娘风光得意乃是二十多年前之事。如今那些相熟之人老的老、死的死,帮不了太大的忙。你表姐虽是太妃,远在相州鞭长莫及,顶多写信在宗亲中为你美言几句。”杨夫人不愧是身经隋唐两代贵族交际之人,句句金石之言。这也提醒了媚娘——王皇后所赖者乃外戚,我何不厚结宗室与之周旋?“既无翁妪,那最要紧的便属今上那些姐妹,那帮公主东串西串口无禁忌,虽不足以成事,却足以坏事。辞云‘新妇初来时,小姑始扶床’,惜乎你发迹稍晚些,没与这群大姑小姑结下什么情谊,在这方面你务必要多加弥补。”媚娘更是心悦诚服牢记在心,又道:“还有件事,需劳烦母亲。”说着朝范云仙招手,“把东西拿出来。”杨氏不知要拿何物,却见云仙趋步走到墙角一只大木箱旁,打开箱盖,将里面衣物通通抱出,最后取出个靠枕大小的包袱,双手递到她面前。杨氏解开观瞧,但见有藤纸、竹笺、绢帛、粗布等物,件件都写着密密麻麻的字,一看便知是书信。“这么多?都是谁给谁写的?”媚娘道:“宫中女子多出于官僚之家,两朝后宫颇多姐妹、姑侄之类的关系,这些是近来嫔妃、女官乃至有头脸的宫女给他们在感业寺出家的亲人写的信,孩儿都包揽过来。劳您再去一趟感业寺,凭您与法乐大师关系通融一下,把信送进去,若有回信改日再带进宫来。”这次轮到杨夫人佩服女儿了——如此多的书信,这些得以与亲人通信的嫔妃宫女岂不都要感念媚儿?好大一个人情!“还有,孩儿最贴心的婢女朱儿尚在寺中为沙弥,她俗家姓刘。请您转告法乐大师,将来会让朱儿再度入宫,让她现在起就续发。若大师有疑问,您就说这是皇上吩咐的。”“皇上答应你接她?”媚娘摇了摇头,却道:“娘请放心,只要是孩儿想做的事,陛下都会帮忙的……”她轻轻抚摸着肚子——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关键要指望腹内这孩子。二、无能为力永徽三年(公元652年)在波澜不惊中到来。右骁卫大将军契苾何力率军征讨阿史那贺鲁,虽未取得全胜,却在牢山大破贺鲁的同党处月部,生擒其首领朱邪孤注。时逢长孙无忌主持修订的《永徽律》编成,朝会上尽是称颂阿谀之声,群臣赞美李治“运筹帷幄,庙算宏远”,还说什么“仁风广被,恩泽烝民”,听着这些恭维之词李治却丝毫兴奋不起来——主持一切的是舅父无忌,这些马屁与其说是拍他,还不如说是讨好元舅。一场战争究竟改变了什么?阿史那贺鲁自称沙钵罗可汗,西突厥声势复起,大唐对西域的控制动摇,赢回来的其实只有面子。战争因何而起?先前处置失当完全不提,没人为这场叛乱承担责任,也没人为无辜丧生的百姓哀悼,反倒沾沾自喜于一场小胜仗,丧事当作喜事办,以一瑜而掩百瑕。国家律令修成了,但如果修订律令的人自己都不遵守,又何以治国谕民?李治哭笑不得,唯有望着同样哭笑不得的张行成、高季辅暗暗叹息。可是群臣的溢美没完没了,户部尚书高履行甚至公然声称:“自陛下践祚,遵祖宗经国之道,敦王道教化之义,委政顾命,亲睦渭阳。今文修律令,武震华夷,四民乐业,海晏河清。国运昌隆前所未有,法令完备无以复加。市井百姓皆言,我永徽朝延先皇盛德,大有贞观之遗风。”这番话立时把歌功颂德的气氛烘托到顶点,群臣一齐下拜高呼万岁。李治的怒火终于被点燃了——够了!我便是我,九五之尊、命世之主,何须事事延父皇之道?况乎现在真如贞观朝一样吗?王纲不振,突厥造反,顾命大臣抑买土地,宗室骄纵不法,言路不通百官苟且,连皇宫的卫士都可以盗窃国库,难道这就是所谓“贞观遗风”?父皇活着的时候谁敢?人人皆言舅父执政功不可没,他干得真就这么出色?“委政顾命,亲睦渭阳”更是天大的笑话,我真的这么依赖他长孙无忌?究竟是我不做事,还是舅舅不让我做事?末大则危,尾大难掉。他以天下为己任,置朕于何地!“咳!”隐忍已久的李治终于忍无可忍了,他抖丹田之气,重重咳嗽了一声。热烈的称颂立时戛然而止,群臣这才发觉皇帝的神色不对,他那清澈柔和的目光不见了,白皙的脸上透着一股愠色,明眸中闪烁着的是冲动、急迫、烦躁,甚至可以说是阴森森的光芒。文武百官皆是生平第一次目睹这个老实的年轻人流露出这副表情,竟不禁有些胆怯。李治阴沉沉开了口:“去年一年,国家增户多少?”高履行既为户部尚书,自然知晓:“去年进户总计一十五万。”“隋文帝开皇年间天下户数多少?”“八百七十万户。”“很好。”李治转而又问,“那现今天下多少户?”“三百八十万……”高履行脸上发红,声音越说越低,缓缓退归朝班——自隋末以来三征高丽、群雄逐鹿、胡汉征战又经水旱瘟疫,天下百姓死亡甚重,虽有贞观之治,至今民户未及隋文帝时的一半。这等现状谈何盛世?有何脸面自夸?李治见大家哑口无言,愈加严肃质问:“众卿言现今昌盛,以朕观之未见得如此。朕闻各部官司,行事犹观颜面,多不能尽公,可有此事?”他即位以来从未说过这么重的话——各部官司犹观颜面,观谁之颜面?又何以不能尽公?说到底还不是要看国舅脸色行事?还不是偏袒关陇之党?朝堂上一片寂静,静得连殿外铜壶滴漏的细微之声都听得见。莫说随声附和的小人物,就连柳奭、宇文节等关陇重臣也都默默低下了头。李治稍感快意——是非公道自在人心,虽巧言令色,何能欺天?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僚。天不可不刚,不刚则三光不明;王不可不强,不强则宰牧从横。今天朕要讨回朕的威严!然而……“陛下。”随着一声低沉的呼唤,长孙无忌缓步出班。说出方才那番话时李治已料到今日难免与舅父交锋,却丝毫未现退缩,而是将严厉的目光扫向他,公然发问:“太尉,您对现今朝廷之怪状有何见解?”出人意料的是,长孙无忌既不紧张也不愤怒,而是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甚至连牙笏都懒得举一下,轻描淡写道:“看人颜面之事,此岂敢言无?然肆情曲法,实亦不敢。至于小小屈于人情,恐怕陛下尚不能免吧?”似乎根本就不把李治的质问当回事。李治怒气几乎冲破额头,五脏六腑皆被怒火焚炙——这是轻蔑、是不屑、是揶揄,是对皇权不折不扣的挑衅!你眼中究竟还有没有我这个皇帝?难道把我当成了可以随便欺侮戏耍的痴儿?李治实在无法再扮演那个逆来顺受的乖孩子了,他以更加冰冷的目光逼视长孙无忌,而无忌毫不示弱,也以同样冷峻的眼光直视他。君臣二人四目相对,那一刻时光似乎都凝固了,便如漫天乌云,随时可能迸发出惊雷。无论柳奭、宇文节,还是张行成、高季辅,所有人手心中都攥出了冷汗,一副副笏板都在微微颤抖,此等剑拔弩张之势该如何收场?可就在群臣紧张得几欲晕厥之际,却见皇帝的双眉微微跳动了几下,那严厉的目光渐渐游移、萎顿,最终无力地低下了头。李治又一次认输了……其实当无忌说出那句“肆情曲法,实亦不敢。至于小小屈于人情,恐怕陛下尚不能免”的时候,李治就已经输了。以“犹观颜面,多不尽公”为辞是不可能威胁到无忌的,反而是作茧自缚。固然无忌多跋扈专权之举,而李治自己何尝干净?他犯下一个不可原谅的大错——与媚娘的爱情。纳庶母入宫是什么行为?父子聚麀,禽兽所为,悖于礼法,败坏伦常。少读史书深谙礼义的李治自然明白这些,可情不能抑,还是走上了这条路。媚娘身在佛寺危机重重之时,难道不是他恳求无忌看在自己面子上保全媚娘的吗?册封昭仪虽多赖皇后疏通,难道不是肆情曲法吗?他自己也犯了法,而且是通奸内乱,十恶不赦的重罪!时至此刻李治才倏然意识到,或许无忌之所以会默许册封媚娘,并非是看在他和皇后的情面上,因为他如愿以偿的同时,无忌也牢牢握住了他的把柄。武媚的真实身份在外朝还罕有人知,一旦公开舆论哗然,何以塞世人悠悠之口?这是心照不宣的秘密,窗纱一旦戳破,莫说作为天子斯文扫地,即便是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他还有什么脸面立于天地间?西晋羊献容,先嫁司马衷,后嫁刘曜,两代一后为人耻笑;先代隋炀帝烝于宣华夫人,父子聚麀败坏伦常,炀帝亡国至今遭人唾骂。面对这涉及人伦纲常的莫大威胁,李治不得不屈服。没有权力,没有威信,他所拥有的仅剩下仁孝的好名声,难道还要撕破遮羞布,把这最后一丝的尊严也毁掉吗?他灰心丧气地垂下头,在群臣异样目光的注视下,气若游丝咕哝了一声:“算了……算了吧。”李治高昂的头垂下了,胸中的仇恨却更添一层。在他看来,无忌所作所为不仅是挑衅,更是威胁,不仅是对他李治个人的威胁,更是对皇权的威胁。从这一刻起,他对长孙无忌的看法完全变了——此人哪里还是我舅舅?汉之梁冀、晋之王敦、魏之尔朱荣、周之宇文护,那帮狼子野心的跋扈逆臣不过如是。此人分明是我的仇敌,是我李家社稷的最大隐患!可是我能怎么办?怎么办呢?小小的碰撞如电光火石般一瞬即逝,长孙无忌依旧是无冕之王,李治也依旧是那个窝窝囊囊的可怜虫。于是片刻沉寂之后,群臣歌功颂德之声再度响起……三、妇奉姑尝所谓的贞观遗风继续吹着,小小的平叛胜仗继续被夸耀,在无忌的权威下每个人都在忘我地手舞足蹈,仿佛这真是一个海晏河清、天下太平的盛世。忙过祭祀和科举,新城公主的婚期接踵而至。因为给李世民守孝,这场早该举行的婚礼推迟了两年,为补偿公主独守空闺之苦,朝廷举行了一场盛大婚礼。新城被晋封为长公主,增食邑五千户;自皇宫直至新建的公主府,一路花团锦簇载歌载舞,长安百姓无不争睹;李治在皇宫设宴,接受百官敬贺。开唐以来公主出降礼仪并不隆重,李世民和长孙皇后在世时甚至尽力避免奢华,这次新城之婚礼规格可谓空前。固然因为李治疼爱这个小妹妹,更因为驸马乃是长孙无忌的从弟长孙诠,礼部、工部都要给元舅面子。新城不是长孙家迎娶的第一位公主。太宗嫡长女长乐公主嫁长孙无忌之子长孙冲,虽然已故去,后来又有太宗第十五女新兴公主嫁与无忌族侄长孙曦。另外无忌与长孙后幼年皆赖舅父高士廉抚养,与高士廉之子高履行等如同亲手足,高履行也是驸马,娶太宗第九女东阳公主。屈指算来长孙家族出了一个皇后、四个驸马,长孙无忌为顾命大臣,官拜太尉、同中书门下三品、兼领扬州都督,膝下十二个儿子,成年的长孙冲、长孙涣、长孙濬、长孙淹皆已入仕,族人子侄居官执笏者不可胜计,其他近亲姻亲似韩瑗、高真行等也都身居要职。如今的长孙氏家族声势已直追皇室……不,实际权势早就超越皇室,成为关陇贵族的真正首脑。两仪殿御宴上,群臣满面堆欢、举酒相庆,争先恐后向皇帝恭贺舞拜,倾诉着自己对大唐的忠诚;但是当他们起身之后,随即一转,又簇拥到长孙无忌面前,几乎重复着同样的话。御座上的李治也只能木然注视着这一切。外戚声望如此之高,连亲王都被冷落了。鄜州刺史、荆王李元景乃高祖李渊第六子,五位兄长皆已亡故,如今他这个老六便是宗室中年龄最长、地位最尊的亲王,李治即位后特意加封其为司徒。为参加这场婚礼,他也不辞辛劳回到长安,李治欢喜之下将六叔留在京中,想请他帮自己压台,可这位宗室第一亲王明显不堪与无忌匹敌。这场隆重的宴席上,他被冷落一边,与江夏王李道宗默然无言地对饮着。长孙无忌倒还矜持有度,向贺喜的群臣一一还礼,可顾盼之间还是不免流露出几分得意……就在东面一道宫墙之隔的万春殿,也在进行着宫宴,后妃公主、皇家命妇同样在庆贺这场婚事。与两仪殿的热烈气氛相比,这边温婉多了——在京的公主不过临川、城阳、巴陵、东阳、兰陵、高阳等,姐妹们平日常往来,不乏说笑的机会,宫廷大宴讲求仪态,何况还有年长的姑母、叔母在场,都有些放不开;即便高阳公主也比往日拘禁许多。嫔妃这边更沉闷,最喜热闹的萧淑妃已经失宠,不想在宫宴上被人窃窃议论,推说身体欠佳根本没来;王皇后本就矜持含蓄,今晚还有点儿心不在焉;其他嫔妃更不消说,所有人都有一搭无一搭地与邻座之人聊着,宽阔的大殿上唯有阵阵嘤嘤低语之声,几被琴瑟丝竹之音掩盖。媚娘也参加了这次宫宴。她怀孕日久早已显怀,本可以不来,但这是她获得名分以来头一次公开露面的机会,岂甘放弃?宴席之间她不曾多言,尽量对每个人露出友善的微笑,察言观色处处留心,很快嗅到了异样的味道——王皇后的态度甚堪玩味。似今天这般场合皇后本该将她引荐给客人,可今晚皇后竟毫无举动,虽然也时常向她望上一眼,报以微笑,但那笑容明显有些勉强。媚娘心中有数——皇后果然已警醒,即便揣摩不透我耍的手段,却也隐约感觉到我是个威胁,今后再不会傻乎乎帮我的忙了!不过即使皇后不介绍,又有谁不知“鼎鼎大名”的武昭仪?这等越礼之事就算瞒得住外朝,在皇家内部却是瞒不住的。这些女人审视她的目光都有些不自在,尤其几位公主,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而每当媚娘柔和的目光轻轻瞟过去,她们便立刻闭嘴,尴尬一笑。媚娘倒看得很开,自己既做出悖礼之事,还不许人家说闲话么?尤其几位公主,毕竟她与李治的私情玷污了她们父兄的声名,被她们鄙视乃至存有敌意,再正常不过。她已抱定“人不知而不愠”的态度,无论别人怎样看待自己、议论自己,她皆笑脸相迎,而且越是对自己不友好之人,面对人家的笑容就越发温情脉脉。一顿饭未吃完,还真有人被她的气质所倾倒,最先流露出善意的是千金公主——此位公主乃高祖李渊第十八女,嫁与贞观名相温彦博之子温挺,年纪虽比媚娘大不了十岁,却与先帝同辈,李治还要喊她一声姑母呢!这位大长公主容貌不甚佳,涂脂抹粉、穿金戴银之后更显庸俗;她身材胖乎乎的,一张圆圆的大脸,不过天生一双眯眯小眼,总给人笑呵呵的感觉,倒也随和亲切。她打量媚娘许久,不无感慨地开了口:“对面那位身怀龙种的是武昭仪吧?真是和善贵气之人呐!”媚娘终于听到有人夸自己,赶忙回应:“承蒙您老赏识,晚辈愧不敢当。”“您老?晚辈?呵呵……别这么称呼,我还不老呢!”千金公主掩口而笑,但她仪态实在不佳,一只雪白肥硕的手摆来摆去的,越发露出憨态,逗得旁人忍俊不禁。媚娘也险些笑出声来,却强忍着道:“公主雍容莹润,自然不老。但这是皇家辈分,臣妾系属晚辈,焉敢无礼?”这番恭维恰到好处。若说出“艳丽尊贵”,马屁就拍得就太假了;公主心宽体胖,夸一句“雍容莹润”无伤大雅,旁人听着也不算过分。千金公主似是极少被人赞许,越发笑道:“不愧是应国公之女,弘农杨氏所生,出于名门知书达理啊!”媚娘不禁一怔。她父武士彠出身商贾,虽居国公之爵,颇遭关陇之人鄙夷,她还从未由宫廷之人口中听过这种夸赞呢!莫非是故意揶揄?但瞧千金公主这幅憨相又实在不似,略一思忖立时明白——母亲在外交际已收成效!千金公主并不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可她毕竟是皇家长辈,肯开口嘉许,其他人也要有所表示。几位名分较低的王妃、命妇随声附和:“是啊是啊,真是端庄贵气之人。”“武杨两家有此佳女,实在难得。”“当今圣上眼光不差……”出于礼貌皇后也不得不点头应承:“列位高亲贵戚说得不错,武昭仪出于名门,确是贤惠之人。”媚娘清清楚楚看到了皇后脸上的阴霾——这帮人对我夸赞虽是善意,却也无意中给皇后提了醒,她一向视我为奴辈,而今意识到我家世也不算差,恐怕防备之心更甚了!险地不可久留!媚娘拿定主意,随即捂着肚子蹙眉呻吟道:“娘娘,臣妾腹中不适,有些支撑不住……”王皇后极重面子,软语关切道:“今天来的皆非外人,你何必强撑?留神动了胎气,快回去歇息吧。”众人也纷纷劝。媚娘在宫女搀扶下缓缓站起,却还是微微欠身道:“臣妾不能陪娘娘与众位公主、贵戚了,还请见谅。”“昭仪太客套了。”不少人起身还礼,好言叮嘱她小心。王皇后见她离席而去,也不免长出一口气……媚娘哪里真走了?她心里清楚得很,光靠母亲之力结交权贵是不够的,要想让那些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公主转变态度,必须亲自出马。走出万春殿大门,她未回转寝宫,而是顺着殿廊缓缓而行,故作艰难之态。这会儿十几位才人、宝林,以及尚宫、尚仪等正侍立在外,见她这副模样,纷纷围过来询问。媚娘却道:“不碍的……倒是你们着实辛苦。今晚来这么多人,给大家添了不少麻烦啊!”她当过十几年才人,不知伺候过多少场宫宴,别人坐自己站,别人吃自己看,这种感觉再清楚不过,一句话就说到大伙心眼里去了。众人见她行动吃力,主动从侧殿搬来张胡床,叫她歇一歇再走。媚娘推辞一番,最后道:“唉!我也实在累了,就歇歇吧。不过少时席散,贵戚们出来,见面彼此还得行礼,我也吃力,大家也麻烦。不如把这座位往偏僻之处挪挪,她们瞧不见也就罢了。”众人依言而行,媚娘便坐在了殿廊尽头处。此时天色已晚,虽有阑珊宫灯难以照远,谁也不会发觉她坐在那里。过了半个时辰,雅乐止歇,宴席显是散了。众才人进进出出忙着收拾东西,也逐渐有命妇三三两两辞出。媚娘扶着墙壁渐渐凑回殿门,密切注视走出来的人。一般人物她不在意,连千金公主也没搭理,直至那个等候已久的身影出现,她才快步向前,轻轻呼唤道:“临川公主,请留步。”临川公主乃李世民与韦贵妃之女,嫁与功臣之子周道务,与高阳那等任性乖张的公主实有天壤之别。她自幼喜读史书、通情达理、待人和蔼,而且能写一手好书法,颇有书圣王羲之的神韵。故而李世民给她取了个与王右军女儿一样的名字,唤作“孟姜”。李治即位之初,她曾献上一篇《孝德颂》,称颂李治是个仁孝之君,受到李治赏赐,并得士林赞誉,绝对称得起是皇室中最具名望的公主。此刻她正和另一位公主联袂而出,两人自顾自说着悄悄话,万没料到廊下有人相候,不禁一愣。媚娘又仔细一看,原来和临川一起的是李治同胞姐妹城阳公主,精神为之一振——箭射双雕,天助我也!“臣妾给两位公主见礼。”媚娘说着屈身万福。她还身怀六甲呢!可把两位公主吓得不轻,忙上前搀扶:“昭仪忒过多礼。”碍于媚娘的尴尬身份,两位公主本与她有些隔阂,这一匆忙搀扶,无形中拉近了距离。媚娘趁势抓住临川的手:“方才说话多有不便,您还记得我吗?”临川眨么眨么眼睛。武媚的底细她知道,但父皇内宠甚多,虽说她也见过一些名分不高之人,可是天长日久也早忘了,不过碍于情面只得含含糊糊道:“倒也有点儿印象。”媚娘却道:“我给您看一件东西,您定知道。”说着从怀中摸出一物,双手奉上——原来是绫布裱纸折成的字笺。临川更觉诧异,借着檐下灯光翻开来看,但见上面写着: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兰亭序》?”临川眼前一亮,但马上意识到这绝非真品——《兰亭序》乃父皇珍爱之物,当年为此真迹不惜遣人偷盗,早有吩咐即便身死也要相携而去,如今真品恐怕早放进昭陵了,这不过是酷似真迹的摹本。“公主不觉得这东西眼熟吗?”临川又随即想起——当年我也曾苦练此帖,也曾拥有一件摹本,后来哪去了?好像赠人了。莫非这件……媚娘见她双目炯炯心念已动,提醒道:“十二年前先帝后宫中有个不得志的才人,整日苦练书法欲邀圣宠。有一天一位书法绝伦的公主到掖庭众艺台临帖,那才人见了甚是喜欢。公主心地良善,也对才人甚是照顾,又说自己即将出嫁,便把手中《兰亭序》仿品赠给她。或许在那公主看来不过寻常之事,可那才人铭记在心,无时不感念公主之恩,直至今日。”“是你?原来是你……”前情往事临川全回忆起来了,“当年我赠帖之人便是你。”此事千真万确,但字帖却不是当年那件。媚娘久经波折,又出家感业寺,那幅字帖早不知流落何处去了,她手中拿的其实是前不久向李治讨的。虞世南、欧阳询、褚遂良都曾做过仿本,宫中存有数件,非名家法眼难以甄别。临川本属名家之流,但此刻灯火朦胧,又时隔多年,竟未察觉有异。媚娘唯恐露了马脚,忙将字帖收起,转而道:“多谢公主昔日赠帖之情。”“唉!当年我还未出嫁呢。”临川忆起闺中旧事,不免心生惆怅——时光荏苒沧海桑田,变得那么快,当初父皇健健康康驰骋马上,谁想到如今却已作古?眼前这个小庶母,谁又料到如今竟又成了九弟的妃嫔?临川光洁的脸上掠过一丝动情之态,却又稍纵即逝。毕竟她也是精细之人,转念一想——我对她有何恩情?也不过一张仿帖,况且练这么多年书法她又何尝被父皇青睐?若非如此她岂会到雉奴身边?她对我真有如此之深的感激之情吗?媚娘却不容她多想,又道:“其实公主对我的好处又岂是仅仅这一帖?您母亲韦贵妃一向待下有恩,当初我年纪又小,她待我真如亲妹妹……不!如亲女儿一般。她是多善良的一位慈母啊!清静自守、仁德宽厚,真真可亲可敬,您出降之后贵妃得知我苦练书法,每月都派人给我送纸送墨。这深宫之中除了韦贵妃,谁又真的体恤我们这些卑微无宠之人呢!人不能忘本,如今我好歹算熬到出头之日了,总想报答贵妃之恩。惜乎今山高路远,不能相见……”她说得如此诚挚、如此感人,眼中仿佛还闪动着晶莹的泪花。临川公主心头最薄弱之处被媚娘击中了!她出嫁周家,原本时常能与母亲相见,但自从父皇驾崩,韦贵妃不能再留宫中,因而晋封太妃随子出藩,如今迁居荆州与她弟弟纪王李慎一起生活。临川时时思念,但夫婿官身不便,道路远隔也无法去荆州探望,母女已分离三年多。这时听媚娘提及,大动思母之情,莫说是一句“清静自守、仁德宽厚、可亲可敬”的评价,即便把人世间所有赞誉之词都用在母亲身上,她也觉得理所应当!“昭仪真是重情之人……”临川泪如泉涌,竟轻轻伏在媚娘肩头哽咽起来。媚娘抚着她的背安慰道:“厚德之人必有厚福,何况只要我等为人子女者多行善举,也可为父母求福。”说着她的目光又渐渐扫向城阳公主,“不怕公主笑话,我当初在感业寺,日日佛前祷告,祈求佛祖保佑我母平安。法乐大师还曾命我们念诵经文,为圣德皇后追福呢!佛祖慈悲,菩萨灵验,只要虔诚礼拜必得庇佑。”“善哉善哉。”城阳公主闻听此言,不住点头——她虽是长孙后嫡出,却曾遭遇坎坷。她前夫乃杜如晦之子杜荷,本来夫妻恩爱,但杜荷因牵扯李承乾谋反一案被杀,后又嫁与薛瓘,虽说日子过得也不错,但心态转变不少。原先她便有些信教,身经变故后感叹命运无常,越发笃信,如今斋僧斋道、舍钱舍粮,是皇室中有名的大善人。媚娘之言正合她心意,又提及曾在感业寺为她母长孙后追福,更增三分好感。媚娘趁热打铁道:“我母乃法华宗居士,早年遍游荆楚巴蜀名寺,识得高僧无数。若公主不弃,改日我让她前去拜望您。”城阳对杨贞早有耳闻,忙应承:“久仰令堂大名,万不敢担拜望二字,欢迎欢迎。”媚娘略施手段,便笼络住两位公主之心。三人执手而谈,又说了几句贴心话。忽闻一阵喧闹,东阳、兰陵、巴陵等几位公主也辞出,媚娘恐众人看见多心,传到皇后耳中更添猜忌,随即依依道别,却一转身隐于柱后,偷听几人谈论。东阳公主性情桀骜心直口快,边提裙下阶边说:“今日真无趣,连个笑话都无人说……咦?高阳哪儿去了?”巴陵公主却道:“怎无笑话?千金姑母岂不是最大的笑话?”一句话逗得众人一片欢笑。临川微一莞尔,提醒道:“低声些,留神她听到。”“早走了!”东阳还是那么大嗓门,“瞧她对武昭仪的恭维之态!其实有什么可夸的?希图幸进,不过是个不择手段的荡妇。”临川连忙出言辩解:“你可别乱说,这人其实挺不错的,不似你所想象。”城阳也一本正经道:“待人以善为本,咱们原该盼人家好才是,可不能无端发此恶语。”东阳摆摆手:“算了算了,你们都替她说话,我不提也就是了。”转而笑道,“时候还早呢,咱去逗逗新郎官如何啊?听闻……”说着已渐渐走远。媚娘心中大快——此招一出大见成效,两位公主果然为她美言。她俩一个是当今皇室声望最高的公主,一个是当今皇帝胞妹,有此二人倾心相助,再加上母亲和表姐燕太妃之力,何愁不能结好权贵、融入皇家?又向成功迈进一步,想至此她竟情不自禁地笑了,哪知才笑两声,忽觉腹中不适——这次是真疼了!唯恐动胎气,忙唤宫女搀扶,缓缓绕过万春殿,入神龙门回转甘露殿。这会儿天色已大黑,范云仙不放心主子,早提着灯笼在门内等候,一见媚娘忙施礼道:“万岁半个时辰前已回宫,脸色不太好。”“知道了。”媚娘虽不曾涉足两仪殿,却也猜得出八成又是因为国舅风头太盛,于是勉强加快脚步,边走边思忖如何劝慰。不多时一行人已回到甘露殿前,还未迈步上阶,忽听争执之声。“住口!你别欺人太甚!”李治声音暴躁,便如那日斥责萧淑妃一般,“你给朕出去!”有个高亢女子的声音答道:“我偏不走,今天你必须答应!”媚娘大感意外——这声音好生疏,是哪位嫔妃?谁敢这么跟皇帝说话?正不解之际,又听李治痛责道:“高阳!你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还当不当我是皇帝?”原来是高阳公主私自面君,必定又为梁公爵位之事。“九哥,我看是你忘本了,咱是兄妹啊,你怎帮着外人?房遗直凭什么……”“够了!别再跟我说那点儿破事。你是何等样人,难道我不知?当年与辩机之事气得父皇吐血,至今还不知收敛。你最近又招揽了好几个和尚、道士到你府中,闹得乌烟瘴气,以为朕不知吗?还买通陈玄运,三天两头到我这儿唠唠叨叨,成什么话?你真以为我是好欺负的?不过看在手足情分,睁一眼闭一眼罢了。朝廷是讲规矩的地方,岂能你说给谁爵位就给谁?今天我明确告诉你,趁早死了这心,回去老老实实过日子。”高阳岂是省事之人?非但不听,竟还反唇相讥:“好啊,父皇都不曾这样教训我,你这个天子管不了外人,拿我出什么气啊?就算我不规矩,那你与武媚的事又算什么?呸!道貌岸然,假惺惺的,一肚子男盗女娼!”泥人还有土性呢,何况天子?高阳当面揭短,真把李治惹怒了:“滚!你给我滚出去!什么房遗直、房遗爱,朕明天把他们都贬了,轰出长安!你们一家子都给我滚得远远的!”“你、你凭什么……”“就凭我是皇帝!王伏胜,把她轰出去。”“我不走!就不走……今天非把话说明白,当初辩机……”他们兄妹吵架,谁敢介入?说是要把高阳轰走,王伏胜也不敢真动手。李治一个劲嚷,高阳又哭又闹,天子不像天子,公主不像公主,王伏胜畏畏缩缩跟着和稀泥,争执声在黑夜中传得老远。媚娘也不愿掺和,又听他们拿自己说事,更不方便露面了。可是挺个大肚子撑了一晚早已劳累,再想去别处也走不动了,只得勉强坐到殿阶上。“娘娘,留神着凉。”宫女解下自己纱帔围在她肩上。媚娘揉着浑圆的肚皮不住呻吟——哎唷!快八个月了还到处跑,真是自作自受!孩子,你别再折腾了,忍着点儿吧!娘也在忍,不吃苦中苦,怎成人上人?为了将来富贵平安,咱娘俩要顶过难关啊!不知是不是母子间心有灵犀,就这么默念了几句,腹中疼痛竟真的缓解不少……四、应谶之子李治愤怒之下驱逐高阳公主,并扬言要把房遗爱、房遗直都撵出京城。若换作别人,他手中无权或许还不能说贬就贬,可此次针对的是房家,自然水到渠成。昔日李治、李泰储位之争,长孙无忌与房玄龄结为仇雠。房玄龄虽早已故去,无忌却始终没有释怀恨意,又恐李泰复起,对房家子弟仍抱敌意。如今高阳惹恼李治,有此良机焉能放过?婚礼之后不久,在长孙无忌授意下,中书颁布诏令,贬房遗直为汴州刺史、房遗爱为房州刺史。除此之外无忌又把事情扩大,将矛头引向另一位驸马柴令武。柴令武乃凌烟阁功臣柴绍与巾帼英雄平阳公主所生次子,他又娶了李世民第七女巴陵公主。此人也曾是李泰心腹,并与房遗爱是至交好友,房家遭贬他也同时被外放为卫州刺史。但柴令武不愿离京,竟借口公主身体不适,凭驸马身份赖在长安不走;房遗爱也有样学样,不肯去房州。只有房遗直年纪稍长料事深远,恐滞留日久再生变数,当即往汴州赴任。李治何尝不知此举成全了长孙无忌?可他实在无法忍受高阳的一再骚扰,索性图个耳根清净。但他万万没想到,房家倒霉反而给他的另一位“老相识”创造了良机。房遗直原本是三品尚书之职,遭贬而去八座缺一,无忌趁机进言——褚遂良本先帝顾命重臣,前因有过贬为同州刺史,圣上英明宽仁体恤老臣,当复其官爵,上顺先帝之意,下开自新之路。于是褚遂良堂而皇之回到了长安,而且一回来便担任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恢复了宰相之职,仿佛枉法求财之事从不曾发生过似的。而就在他复位后短短一月,当初弹劾他抑买土地的监察御史韦思谦被贬为县令,主张严惩其罪的御史大夫李乾祐也外放为刺史——这是明目张胆的打击报复!但李治对这一系列变故的态度都是沉默,没法管,也没心思管。与其在朝堂上空劳费力,还不如多陪陪心爱之人,他绝大多数时间都在甘露殿,满怀期待地看着媚娘的肚子一天天隆起。其实媚娘比他更为心切,而且期盼中夹杂着一丝紧张,唯恐突有不测,威胁到腹中孩儿,更威胁到她即将踏上的锦绣前程。即便一切周全,心却始终悬着,因为她太希望生男孩。以利相交者利尽则散,共同的敌人萧淑妃已倒下,她和皇后的友好关系即将走到尽头。她的得宠已遭忌,若不能生下皇子,日后与皇后的博弈即便不会落于下风也将拖入长久僵持,所有准备全看这一刻啦!十月怀胎说短也短,分娩之期很快到来。李治虽经历过几次嫔妃生产,却从未似今日这般紧张,他背着手踱来踱去,听着产阁内不断传来的呻吟,时而挥舞着拳头,仿佛跟着一起使劲,但真正要靠的还是媚娘自己……疼痛?什么是真正的疼痛?或许媚娘蹲到蒲草垫上的时候还不清楚,她一直认为自己是无所畏惧的人,可当分娩开始的那一刻,她才觉得自己可能还不够坚强,痛得叫了出来。李治为她安排了两个产娘、四个听候吩咐的宫女,还特意让乳母卢氏从旁照顾,幔帐之外另有两名太医,以防不测之险。然而这一切都不能抵消一丝一毫的痛苦。她骤然想起十四岁侍奉李世民的第一个夜晚,那刻骨铭心的痛,可相较今日而言那又算得了什么?现在的感觉完全是在里面,当阵阵痛苦袭来的时候,她甚至有一丝怀疑,肚子里面真的是孩子吗?是刀砍、是斧剁、是鞭打、是针刺,是百脉俱废、肝肠寸断、粉身碎骨,是千军万马冲击着狭窄的城门!一阵绞痛后是火辣辣的感觉,渐渐地那火辣辣的感觉从腹下蹿至全身,又渐渐消退。不疼了吗?不,是麻木,疼得已经麻木了!麻木之后似乎又是寒意……不是寒意,那为何会颤抖?全身上下都在抖,流血了吧?是不是浑身的血都已经涌出来了?她想低头看一眼,却被死死架住。“用力!再用力!”产娘大声催促着。媚娘却一点儿听不见,只看到她们嘴唇在动——她们究竟是什么人?我认识的人吗?为何如此狰狞?凝眉怒目,咬牙切齿,攥着我的胳膊,掐着我的腰,扒着我的屁股,朝我大吼大叫……不对!她们不是那帮人,只是长得有点儿像,可能她们根本就不是人,是来折磨我的厉鬼!“昭仪用力……快!再加把劲儿……”“啊哦……”媚娘号叫了出来,难道这就是她费尽心机要争取的吗?痛到无法忍受之际她甚至设想,如果有把刀,她就此抹了脖子;如果有碗鸩酒,她当即就饮下去。可是就算有也没用,她动弹不了,她不能坐,站也站不起,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而疼痛。她萌生出一股强烈的恨意,但是她动不了,只有把这股劲倾泻在自己身上,翻腾五脏、蠕动身体——自己同自己较劲!“好!快要出来了……”卢夫人似是兴奋地蹦了一下,“她腿吃不住劲,躺下……放躺下……”媚娘眼冒金星,只隐约瞧见七八只手在晃动,都不晓得自己怎么被她们平平稳稳放躺下的。继续用力,继续疼痛,继续麻木,继续声嘶力竭地喊叫着,声音已有些沙哑,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头上,眼睛几乎要从眼眶迸出来,鼻翼一张一翕。昏天黑地间她又产生了幻觉,似乎到了猎场上,目睹将士狩猎。当长刀刺入野鹿身体的那一刻,它仰面栽倒在地,鲜血从血槽喷射出,四蹄狂蹬,伸得笔直……她觉得自己就像垂死挣扎的鹿,更惨的是她双腿岔着,膝盖屈着,想伸都伸不开。算了,那就让血喷涌吧,用力、使劲、痉挛、战栗!把浑身的血和肉都从那撕裂的疮口挤出去吧!霎时间,众妇人一阵蜩螗羹沸般喧哗,其中还夹杂着一个微弱而清脆的声音:哇哇……哇哇……哇哇……随着肌肉的舒缓,媚娘的眼泪急涌出来,与涔涔汗水混杂在一起——讨厌!该死!老天爷为何让女人担这苦差事?她痛哭流涕,简直有种劫后余生的幸感,终于解脱了、终于结束了……不!还没有!她强挣着仰起身,艰难喘息着:“这孩子……孩子……”究竟是男是女?“是个皇子!”产娘头也不抬地答道。“我看看……快让我看看!”“别急。”两位产娘和卢氏低头忙碌着。媚娘想要坐起,却怎么也撑不起虚脱的身躯,瞧不清她们在下边做什么,只听到哗哗水声,继而铰刀的光芒一闪,卢氏才用锦帕托着婴儿举到她面前。媚娘努力睁大被汗水迷住的眼睛,指尖颤抖着,抚摸着婴儿灰白中透着粉红的娇嫩肌肤。产娘连连万福:“恭喜昭仪,为皇家添一血脉。难得又快又顺,母子平安啊!”又快又顺?原来只是区区片刻,可媚娘觉得这片刻之功真比她那十几年的寒宫冷院还难熬,简直是阎王殿前走一遭。另一位产娘也凑过来:“恭喜昭仪,您真是有福之人呀!”产娘满是皱纹的脸笑起来像朵晒干的菊花,可在媚娘看来这笑容如此亲切,仿佛她们一瞬之间又从鬼变回了人。她身子一歪又重重躺倒在卧榻上,真的如释重负了,疲惫感一拥而上,眼泪也再度淌下来——但这一次是幸福的泪、满足的泪,为了这可爱的小家伙,受再多的苦也值得。昏昏沉沉,半醒半睡,只觉有个人在外面大喊大叫……谁的声音这么吵?哦,是雉奴!李治高兴得快要发狂了,得知是儿子,当即手舞足蹈起来,仰天大笑。而当产娘裹好孩儿交到他怀里时,欢呼戛然而止,他久久凝视着婴儿。虽然他已有四个儿子,但那些孩子根本无法与这小家伙相比,这孩子是与众不同的……不!是无与伦比的!那一刻,李治倏然觉得自己完了,他已经被这孩子彻底征服了,不仅因为其娇嫩可爱,更因为这是他和最心爱的女人生的!还有一人也快要发狂了——王皇后。王皇后一直陪同皇帝守在产阁外。作为媚娘当初的主子和恩人,她也为这次生育捏把汗,可当她看到李治焦急不安的神情时,她心中隐隐升起不祥之感;当李治得知生男欢呼雀跃时,她的不祥转为不安;当李治如醉如痴凝视婴孩时,这种不安彻底变成了恐惧。她茫茫然站在产阁门口,看着产娘们清扫血水,看着媚娘从幸福的安眠中醒来,看着太医带着谄媚的笑容给媚娘诊脉,也看着李治如中魔般紧紧抱着那婴孩不放——而这一切都与她无关,仿佛所有人都瞧不见她!大家忙忙碌碌,过了好半日才有人想起她,卢氏笑道:“按规矩,也该让皇后娘娘抱一下。”皇后母仪天下,所有嫔妃的孩子名义上也都是她的孩子,所以凡有皇子皇女降生她都要抱一抱,以示母爱。婴儿交到王皇后冰冷的怀里,她只僵硬地摇了两下,还未来得及细瞧其面貌,李治便迫不及待地抱了回去。媚娘渐渐恢复精神:“陛下想好孩儿的名字了吗?”“名字么……”李治潜心思索——当年李忠、李孝取名皆遵父皇之意,以德行命名。后来杨氏生子,时值上朔之日,太白明亮,故名上金;萧淑妃产子又在仲秋之月,故名素节,皆是按时令而定。这个孩儿又该如何命名?他冥思苦想,觉得以德行为名太一般,以时令命名又未免草率,都彰显不出这孩子的与众不同。他抱着孩子踱来踱去,时而点头,时而又摇头,似是打了许多腹稿皆不满意。媚娘见他这副模样不禁莞尔:“臣妾倒想出个名字,未知是否妥当。”“说来听听。”媚娘双目炯炯,满怀深情地望着李治,说出了那个早就酝酿于心的名字:“李弘。”王皇后闻此二字身子一颤——老君当治,李弘应出!“好!”李治毫没犹豫就答应了,兴奋至极,快步走到卧榻前。媚娘接过孩儿,爱怜地亲吻着,又道:“让此子应谶,可绝天下野心者之望。皇子既叫李弘,今后谁也别再想以李弘的名号作乱。”这也不失为一种解释,但另一重含义呢?李治一副全然不深究的憨态,感慨道:“还是你周到,一心都为朕的江山社稷着想。”“臣妾应该的。”媚娘面颊泛起一阵红晕。李治嘿嘿一笑,又生出调皮之心:“把襁褓打开,再好好看看咱弘儿,看他哪里长得像你,何处生得似我……”皇后实在听不下去了,怔怔走到近前,竭力挤出丝笑意:“昭仪刚刚产子,身子弱得很,陛下别再扰她休息了。刚落草的孩儿也不能这么折腾。”李治点点头,眼睛却没看她,而是注视媚娘道:“倒是朕孟浪了,你先歇着,过几日搬回寝殿咱们再看。”王皇后忙又插口:“她母子实在不宜再回甘露殿。如今昭仪诞育皇儿,身份更不比从前,岂能没有自己的寝殿?再者孩童尚幼,日啼夜哭,乳母宫女来往侍奉,难免扰了陛下休息。”她绝不能再让李治与媚娘母子住在一起。媚娘轻轻瞟了她一眼,没说话。“有道理,是不方便一起住了。”李治一拍大腿,“新城妹妹既已出降,你就搬到立政殿吧。”王皇后眼前一黑,险些晕厥在地——立政殿!昔日长孙皇后住的地方!第八章 立嗣受阻,挟后宫对抗外廷一、被迫建储李弘的出生消解了李治的愁烦,在他看来这个孩子无可替代,因为这是他与媚娘爱的结晶,是他俩冲破世俗不朽爱情的见证。他即位以来万事不能自主,唯有纳媚娘入宫并与其生下孩子,才算真正称心如意之事。无论旁人如何评论,在他看来这是壮举——打破别人制定的规则,自作主张的壮举!武媚更庆幸不已。如果说先前的一切计谋是为了独占圣宠、留在宫中,那李弘的降生则给了她保障,至少已拥有的名分和利益再不会失去。况且这只是万里征程的一半,她要凭这个孩子攫取更大利益,获得这个世界上女人能获得的最高位置。孩儿出生第三天,进行“洗三礼”,除王皇后和萧淑妃外,所有嫔妃甚至千金公主、临川公主、城阳公主、燕国夫人也来庆贺;李治兴致颇高,亲自为弘儿涤去污迹;杨夫人和武顺也来了,从始至终双手合十念诵佛经,既为孩子祝福,也为她母女的未来祈祷。洗三之后,媚娘主动提出搬离产阁,却不再回甘露殿,直接去立政殿。李治一再挽留,可她左一句“不能妨碍陛下”,右一句“遵奉皇后之命”,最终母子俩搬去立政殿居住。其实她何等明智?儿子有了,还怕皇帝不来?当初萧淑妃便是生了素节后死缠皇帝不放,恃宠而骄贪得无厌,最终惹烦了李治。媚娘反其道而行之,放他二里地,难道他还跑得出自己手心?媚娘人搬走了,却把李治的心也带走了。自此之后李治每日散朝必到立政殿,十天里倒有九天留宿在那里,甘露殿反倒快成空的了。这几乎是李治继位以来最幸福的一段日子,也是媚娘三十年生命中最幸福的一段日子。立政殿不愧为李世民与长孙皇后相濡以沫的地方,似乎也给李治和媚娘带来福荫。这里时时有关爱、时时有笑声,他们简直不像皇帝与嫔妃,而像一个普普通通的三口之家。然而就在他们沉溺快乐之中,几乎忘却现实的烦恼时,一份奏疏打扰了美梦——宰相柳奭奏请立陈王李忠为皇太子。王皇后终于从懵懂中醒悟过来了。所有恭顺之态都是假象,所有甜言蜜语都是谎话,媚娘从一开始就不是帮手,而是隐藏最深的劲敌。当年的驱虎吞狼之计完全是错误,现在狼固然被吞,老虎却已失控,要回过头来扑向自己啦!萧淑妃之子不过是封雍王,隐约流露出争储之意;武媚娘却给儿子起名叫李弘,明摆着要夺太子之位,她比萧淑妃更厉害!醒悟之后王皇后害怕了,毕竟自己无宠又无儿,连有宠又有儿的萧淑妃都叫媚娘斗倒了,自己岂是对手?媚娘几乎被李治视为唯一,而她在宗室中似乎也不乏亲缘之助,至于其他嫔妃乃至宦官、宫女竟无人不念她好!照此情势发展,东宫之位、皇后之位早晚要归她母子。怎么办?怎么办?王皇后方寸大乱,急请其母魏国夫人入宫,又向舅父柳奭问计,最后得出一个对策,那便是抢先立储。皇家建储的规则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既然皇后无宠,也就没希望生儿子,嫡系无子,立长则为正理。李治现今五个儿子中最年长的是陈王李忠,其母刘氏本是一介宫女,身份低微,也不受李治重视,威胁不到皇后。只要把这个李忠扶上太子之位,便断绝了李弘前进之路,媚娘也就无法母以子贵,王皇后的位子自然保住了。三人拿定主意,事不宜迟柳奭当即上书,请立李忠为太子。李治看完奏疏仅仅付之一笑——当初把媚娘接回宫,说到底便是针对淑妃;如今见媚娘受宠生了儿子,又要抢立储君遏制媚娘。为了这个名不副实的皇后之位,王家、柳家朝秦暮楚,无所不用其极,真叫人厌恶!夫妻子嗣之事决于朕,你们枉费心机又有何用?他根本没把柳奭的奏疏当回事,看过就扔一边了。然而没过几日,又有一份韩瑗的奏疏递到他面前,措辞几乎和柳奭的一模一样。这次李治感到不对劲了——柳奭奏请是为了自己外甥女,韩瑗又为什么?需知韩瑗不仅是门下省的副长官,还是长孙无忌的姻亲。难道这件事又有无忌和关陇一党的影子?李治已预感不妙,如果背后之人真是无忌,有何应对之策呢?没办法,只能躲、只能拖!无论朝堂上柳奭以何等迫切的目光注视他,他都视而不见;散朝之后他也依旧到立政殿享受天伦之乐,只是每当抱起弘儿时总是不免内心惶惶。预感这种东西总是好的不准、坏的奇准!装傻充愣一个月,该来的还是要来,第三轮奏疏送到,这次出马的是褚遂良。看罢这份奏疏,李治终于确认了猜测——万事就怕动念,他既默许媚娘给儿子取名为李弘,便有偏爱之意,虽然他从没向媚娘承诺什么,可这是心有灵犀不言而喻的,等待亲政等待时机,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事。现在无忌和褚遂良插手,他和媚娘共同的愿望便要就此终结?难道身为“日月光华,弘于一人”的天子,连自己后嗣之事都不能做主?李治再没有心情去立政殿了,散朝后他默默回到甘露殿,想独自思忖对策。哪知刚迈进殿门,却见王皇后和几位嫔妃已恭候多时。“陛下。”皇后的面容比先前憔悴许多,虽然还努力保持着挺拔的姿态,但秀眉微蹙、凤眼微垂,粉妆也不似平日那般细致,明显透着几分忧郁和仓促,“立储之议……”她刚刚开口,却见李治眼中已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敌意。皇后心头一沉,可立储之议因她而起,外朝宰相已行动,她岂能不配合?万般无奈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说:“东宫无主国之隐忧,忠儿品性纯良又年龄最长,妾恳请立其为嗣。”“愿陈王为嗣。”其他嫔妃也低声附和着,李孝之母郑氏、上金之母杨氏皆在其列。她们未必同皇后一心,可人家是后宫之主,又有宰相为外援,皇后硬拉她们凑数,她们敢不来么?李治的目光越发冰冷——前廷宰相逼迫,内宫皇后进言,这不是串通结党是什么?王皇后唯恐这说辞无法服人,又补充道:“陛下已逾舞象之年,东宫之位不宜久虚,忠儿年长且贤,立之为嗣上慰列祖列……”或许她自己也感到此举逼君太甚,底气越来越不足,声音越说越低。李治双目炯炯,由怨恨变为厌恶,又由厌恶化作鄙视——到今天这一步,还有什么夫妻情分?还有什么值得顾及周全的?他轻轻冷笑一声,再不瞅皇后一下,转身便走。“陛下!”皇后忍不住呼唤道,“臣妾这也是……”这也是迫于无奈?此言如何出口?“知道,朕理解你的苦心!你走吧。”李治头也不回一下。皇后听出他的揶揄奚落之意,还是苦劝道:“您答应了吧,此事元舅也乐观其成……”李治根本不再理睬,转而厉声吩咐道:“云顺、云福,朕要休息会儿,无事叨扰的闲人都给朕打发走!”说罢踱步进了侧室。王皇后就这样没滋没味地被撵出了甘露殿,当她缓步走下殿阶时,因为心不在焉险些栽倒,一向端庄桀骜的她终于露出了垂头丧气之相——就算抢立之事得逞,她和李治的关系也毁了,就为这个母仪天下的虚名,值得吗?可开弓没有回头箭,事已至此只能坚持……群臣上书不见答复,皇后劝谏自取其辱,长孙无忌的发难很快便来了。过去没几日,两仪殿一次常朝结束后,除称病修养的李外七位宰相长孙无忌、褚遂良、张行成、高季辅、于志宁、宇文节、柳奭一并留下,声称有要事请奏。早晚得闯这一关,李治已有准备,待群臣退出后主动开言:“列公有何参奏?莫非还是因为立储之事?”说着他的目光已直率地扫向柳奭。柳奭颇觉为难——事关自家荣华富贵,上书倒罢了,如今与皇帝面对面,他也羞于开口,于是偷偷瞥了一眼褚遂良。褚遂良“每战必为先锋”,遭贬一年更是早耐不住寂寞了,当即站出来:“陛下践祚三载,黎庶安泰,八方归义,国用日丰,然东宫虚位,延熙无本,终是国之隐忧,恳请陛下顾念四海之望建储固本,以安众心。”或许因为册立太子不仅是国事,还是皇家家事,他口气比以往和缓许多。多次针锋相对之后,李治也学油滑了,不与他争辩,反露出赞许之态:“褚公所言甚是,朕也因此筹思良久。不过……”他话锋一转,“考圣人宗法,立子以贵不以长,立嫡以长不以贤。今中宫尚无子,岂可以庶代嫡草率行事?”他还是谨守“拖”字诀。褚遂良却道:“储君者,国之本也,非常情所能究。即便中宫无所出,亦当另择元良。今陈王天资朗俊,器质英华,至性仁孝,既贤而长,德配少阳,堪为储贰。”终于话归正题。李治还是不与他正面交锋,点头道:“是啊,忠儿这孩子确实也不错,朕也很喜欢,立为太子也无不妥。可将来之事难以预料,倘若中宫诞育,先前所建之储如何置措?观魏晋以来之史,屡因储位之争而乱,国家败亡儿孙覆灭,不可不虑啊!”言下之意——现在皇后没儿子,你们急着立庶子,将来皇后真生了儿子怎么办?如果嫡庶相争乱了国家,责任全在你们身上!褚遂良不禁咋舌——这不是耍赖么?你都不理睬皇后,她怎么生儿子?可这话没法挑明,皇帝跟谁睡,外臣能说什么?说多了岂不有窥望禁宫之嫌?还什么“因储位之争而乱,国家败亡儿孙覆灭”,我哪负得起这么大责任啊!这番硬话把褚遂良暂时拍住了,柳奭一见此景,不能不说话了:“陛下,陈王温仁宽明,敏而好学,贤名闻于海内,纯良冠于诸王。莫说皇后无子,即便今后有儿子,也当以社稷为重、天下为重、皇家和谐为重,遵陛下决意,断无更易之理。陛下若有疑虑,皇后可立誓书,天下共鉴。”他算想明白了,皇后永远也怀不上孩子,索性立个保证——我们就选李忠,愿意放弃亲生儿。李治不动声色又换说辞:“即便如此,毕竟与礼不合。再说朕还不到二十六岁,何必急着立储?忠儿年纪也小,再等几年吧。”柳奭又接过话茬:“先帝登基立储之年也未而立,陛下入主东宫之时年岁也不大。立嗣宜早不宜迟,乃为孺子可教;再者早定君臣名分,亦可绝他人窥觊。”这番言论也不是没有道理。不过李治还留了一手,他从御案底下拿出一份藤纸卷宗,笑呵呵道:“这是舅父和诸位爱卿编订的新律(《永徽律》),有关立嗣是这样写的……立嫡者本拟承袭,嫡妻之长子为嫡子。不依此立,是名违法,徒刑一年。嫡妻年五十以上无子者,得立庶以长……既是你们订的律条,总不会有错吧?”说着他捧起卷宗,展示给众人看,“此律条虽为规范王侯立嗣,但朕既为皇帝,理当做天下表率。如果朕都不遵行,何以垂范训典?”这手确实厉害,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柳奭急得直搓手却无言可对——律法堂而皇之摆着,嫡妻年五十而无子才得立庶。可真等到皇后五十岁时才立李忠?那时他和无忌这帮人莫说已不再是宰相,是否还活着都不一定,变不变卦谁知道啊?褚、柳二人双双落败,长孙无忌便要开口,李治见此情形抢先道:“舅舅你是知道的,对继嗣之事朕一向很重视。先前高阳公主因梁公爵位之事私请多次,欲以房遗爱易嫡兄遗直,朕始终不肯答应,还贬了他们的官,此事还不足以彰显朕之严明吗?”言外之意很明确——你看房家之人不顺眼,我给你个由头帮你贬了,念在这事面子上你还不放我一马?哪知无忌不为所动:“臣等固知陛下处事严明,但皇家建储乃为天下安,非王公诸侯所能及。若朝廷有不测之虞……”“朕才二十五岁,况且……”无忌猛然提高声音:“我高祖武皇帝、太宗文皇帝,皆即位之年建储,陛下登基已逾三载。”“没错!”李治沉不住气了,“可他们立的太子如今在哪儿?朕的皇位又从何而来?”此言一出满堂皆惊——高祖、太宗确实是即位当年建储,但李渊立的是建成,李世民立的是承乾。世民不杀建成,何以有天下?承乾不被废,皇位何以落到李治之手?他竟当着宰相的面自曝家丑,真是被逼急了。话已说到这地步,但凡有丝毫畏惧君威之意也该闭嘴了。可长孙无忌竟无打退堂鼓之意,双目直视李治,咄咄逼人道:“不错!陛下所言有理。但他们未能继统皆因心怀异志自取败亡,非立嗣之过。至少他二人皆是中宫嫡出,您也是中宫嫡出。不立陈王也可,您能保证将来皇后一定能生下皇子吗?”当然不能!李治还欲辩解:“可礼仪宗法……”无忌间不容发继续质问道:“您能保证以社稷为重,不擅更中宫之主吗?您能保证将来储君血统高贵,非低贱之女所生吗?您能保证以祖宗神器为重,不以一己私情玷污皇家声名吗?”无忌又祭出这件李治抗争不了的法宝,这三声质问便如三声震雷炸响在他耳畔!祖宗神器……皇家声名……李治苦恼到了极点——媚娘的身份就像他的一条小辫子,被无忌牢牢攥在手里,要他抬头他就抬头,要他低头他就得低头。这个短处本身便是人伦之污,他又有何资格再谈礼仪宗法?长孙无忌似是被李治一再地推托诡辩惹恼了,兀自滔滔不绝恫吓道:“昔日先帝立您为储之日,也曾动过更易之念,欲以吴王李恪代之。臣每每忆起此事,不禁汗流浃背、寝食难安。以先帝之明睿果勇,尚有承乾之谋、李祐之叛,而今宗室诸王骄纵胜于往昔,您却不定国本、不虑长远,难道不怕将来有不逞之徒暗蓄奸谋、窥觊龟鼎吗?”褚遂良、柳奭马上齐呼:“请陛下以社稷神器为重,早定国本。”宇文节的态度颇显暧昧,左看看李治,右看看无忌,犹豫半晌才施礼道:“请陛下依太尉之意,早定东宫。”话虽如此,态度却不甚积极——宇文节毕竟是位德才出众的臣子,这三年来的是是非非使他对无忌心生猜疑,尤其褚遂良复位更令他感到不公。今日之举逼君过甚,岂是臣子当为?不过他虽做此想法,却不敢抗拒元舅之威,况乎要与关陇同党保持一致,只得不情不愿地随声附和。于志宁从这个议题一开始就低头不言,此刻见无忌等四人一心,再不表态唯恐祸不旋踵,忙仓促伏拜:“请陛下酌情,早、早定……”声音甚是颤抖,几近哀哀祈求。李治冷眼看着于志宁战战兢兢的表现,对他残存的最后一丝期许也破灭了——你就是个见风使陀、明哲保身的活死人!这般尸位素餐的宰相有什么用?他又一次望向张行成和高季辅——张师傅、高公,你们是朕最后的希望,说句公道话啊!结果出乎意料,这两位关东出身、抗拒无忌已久的大臣竟然完全无视李治迫切的目光,双双垂头不语——其实并不奇怪,他二人虽不与无忌等同流,却也是敦信儒家礼教的士大夫。固然他们同情皇帝,不满关陇一党的贪婪无厌,但后宫的风言风语多少也听到过,皇帝若不立李忠,将来最有可能立谁?万一立了有悖伦常而生的孩子,大唐皇室尊严、两代帝王声名置于何地?立李忠关陇一派得益,不立李忠则皇家名声将污,左右为难进退维谷,干脆保持沉默吧!李治又一次气馁了。纵然他是皇帝,也无法凭一己之力对抗全体宰相乃至整个朝廷的官僚势力。他漠然凝视着长孙无忌——国事你要管,家事你也管,凭什么?二十六年前玄武门之变,你辅佐父皇登临大宝,你是父皇的佐命功臣;九年前大哥谋叛被废,你力挺我入主东宫,你又是我的佐命功臣;如今你逼我立忠儿为储,又要当我儿的佐命功臣,抢未来的拥立之功。你还有没有个够?难道你长孙家要世世代代染指我李氏的大权吗?勾结皇后,把持朝堂,你想做什么?难道要把朕当作股掌之上的汉质帝、魏献文帝,不合你心意就废掉杀掉,然后捧着你的新傀儡继续专权吗?女谒用事,人臣阴谋……亲情的羁绊荡然无存,所剩的只有怨愤、只有仇恨。李治甚至暗暗悔恨,当初李弘泰上书诬告无忌谋反时,他怎不趁机发难,罢黜这个专横跋扈的老家伙!“陛下,”长孙无忌那阴沉的嗓音再次不留情面地打断他思绪,“难道您仍不能决断吗?”李治陡然起身,把律令往御案上一拍:“朝也由你,暮也由你。听你的,听你的!都听你安排就是了!”无忌脸色微微一红,嘴唇轻轻咕哝了几下,却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重重叹口气,低声道:“遵命……”永徽三年七月丁巳(公元652年8月11日),在皇后和宰相内外压力下,李治册立庶长子陈王李忠为太子,大赦天下。于志宁兼太子少师,张行成兼太子少傅,高季辅兼太子少保,高履行兼太子詹事,吴王李恪遥领太子太师,并选任上官仪、李安仁、韦季方等才俊之士兼任东宫属官,长孙无忌第六子长孙澹也担任了太子洗马,就连李治身边的内侍王伏胜也被派去伺候李忠。与此同时,其他皇子皆授予官职以示君臣之别,许王李孝遥领并州都督,杞王李上金遥领益州都督,雍王李素节领雍州牧如故。至于李弘,实在太小,莫说是官职,连封号都未能获得。册封太子的典礼庄严至极,太极殿上百官纷纷舞拜、高呼万岁,可这一切在李治看来就像是闹剧、是挖苦、是讽刺!他浑浑噩噩参与了整个仪式,迈着踉跄失魂的脚步回到后宫,远远望见立政殿,却再难往前跨一步——我不但是个失败的皇帝,更是失败的丈夫、失败的男人!连维护自己爱人的能力都没有!他踌躇半晌,觉得自己实在没脸面对媚娘,只得叹息一声,欲回自己寝殿。“陛下……”那个亲切熟悉的声音叫住了他。李治艰难滞涩地转过身——媚娘快步走出殿来。她未施粉黛,仅着一身白绢单衣;但身姿依旧轻快窈窕,脸上依旧堆满欢悦的笑容,宛若和煦春风、灿烂春光,怀里还抱着天真可爱的弘儿。“朕、朕……”朕对不起你们母子的话到嘴边,李治却觉舌头似打了结,怎么也说不出口——道歉有用吗?弘儿丧失掉的东西岂是一句道歉所能弥补的?媚娘淡然一笑:“我都知道。没关系,没关系的。”霎时间李治止不住地泪水上涌,一片矇眬泪花中,媚娘仿佛浑身上下散发着圣洁的光芒,宛若慈祥的送子观音,又像极了他逝去的母亲。他再也抑制不住苦痛的心情,奔跑过去一头扎进媚娘怀中,便如受了委屈的孩子一般放声痛哭……二、姊妹婕妤王皇后借外廷之力强迫李治立陈王李忠为太子,表面上看她料敌机先棋高一着,实际上她却输了,输得非常惨。先前她虽然通过舅舅柳奭办过许多事,可都是关于后宫的,并未插手政务,算不得干预朝政,但是为一己之私做下这件关乎皇权社稷的大事,她就确确实实走上内外交通、女谒用事的邪路了。而这一步迈出,意味着她把自己与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人牢牢地绑在一起,也意味着李治正式将她划入“敌人”行列。如果说此前李治还顾忌夫妻名分对她尚存一丝情面,那自此之后关系算是彻底破裂了,夫妻之间再也不是情难挽回的问题,而是势若冰炭!再者,将李忠强立为嗣固然针对的是李弘,然而最先受到打击的却是李素节。虽说萧淑妃失宠,但素节毕竟是雍王,淑妃名分比昭仪高,素节的年纪也比李弘大,继承皇位的可能性还是有的,而且名正言顺。皇后援立李忠,等于将素节先挤出局了。谁都明白萧淑妃难以东山再起,武昭仪才是最得宠的,日后储位若有变数也在李忠、李弘间,本来最具资格的李素节因为没母亲作后盾反倒成了最没希望的一个。换个角度看,此举无意中也帮媚娘除去了劲敌。后宫如战场,离强和弱才是上策,可王皇后此招一出剑扫四方,与淑妃的关系更是雪上加霜,还有联手共抗媚娘的可能吗?况且李忠已经十岁,不是毫不懂事的幼儿,其生母刘氏也活得好好的,他母子能跟皇后处好这微妙关系吗?既然李忠非嫡出而为太子,那与其地位相若的李孝、李上金母子又是何感觉?她们被皇后硬拉着一同去央求李治,所遭受的白眼又该怪谁?皇后其实是把后宫所有的矛头都引到了自己身上。更重要的是,确立东宫并不能对媚娘造成致命打击,武昭仪还是那个武昭仪,进可攻退可守,最多不过当不成皇后,现有的本钱丝毫无损。王皇后里里外外一通折腾,结果长孙无忌得了前廷的利益、媚娘得了皇帝的同情,她自己却杀敌八百自损一千,得不偿失!其实用不着任何人提点,这些问题王皇后都已预料到,可她太想赢了,换句说话她太害怕了——驱虎吞狼虎反噬,连原本宠冠后宫的萧淑妃都不是对手,本来就不受宠的她若不抢先下手,如何抵御这头猛虎?然而适得其反,李治虽迫于压力立了李忠,但这种牛不喝水强按头的做法反而使李治愈加偏向媚娘。家族门第可以奠定一个人的地位,却不能决定一个人的智慧。即便皇后出身名门、气质出众,依旧是个年轻稚嫩的女人,哪里是身经两朝后宫的媚娘的对手?她对感情纠葛的处理一点儿都不聪明,甚至可说是南辕北辙。你越是挤对人家,人家感情越好;你越施加外力,人家两颗心贴得越紧。就在册立太子后不久,立政殿再传喜讯,媚娘又怀上了。王皇后几乎失魂丧志,恰逢此时母亲柳氏入宫,这位聪明老道的夫人又帮女儿想出一个办法——故伎重施!媚娘获宠的根源在于她母女引其入宫,对付萧淑妃。既然媚娘能取代淑妃,为何不能再扶植一名佳丽取代媚娘呢?一代新人替旧人,不管这帮美貌女子怎么争,只要她安坐皇后之位不就行了吗?王皇后又看到了希望的曙光,于是又通过母亲与舅父商议,再择美女进献李治……为了保住外甥女的地位,柳奭下了一番苦功,经过两个多月悉心访查,真找到一位出身名门、才色俱佳的女子——徐姑娘,时任沂州刺史徐孝德之次女,先帝宠妃徐惠的亲妹妹!在长孙无忌、褚遂良的支持下,中书门下都非常配合,没有任何人打着贤贤易色的名义阻谏,很快便草拟诏书,征召徐惠之妹入宫,封为婕妤。当李治试探着把这消息告诉媚娘时,媚娘的怒火被点燃了。恨的不是徐姑娘,而是王皇后、柳奭。昔日徐惠入宫仅封才人,后来因为上书劝李世民勤政才晋为婕妤,逐渐受宠。如今其妹不过是十四五的小姑娘,一入宫便享三品婕妤之位,这明摆着是针对自己来的。至此媚娘对王皇后动了杀心——念你助我出感业寺、助我封昭仪之恩,本不想太为难你,瓜熟蒂落水到渠成,迫你让出皇后之位就罢了,可你阻挡我儿为嗣,又欲故技重施分我之宠,是可忍孰不可忍?看来不把你置于死地,终是心腹大患!但媚娘不是萧淑妃,多年坎坷起伏早已使她练成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何况李治的心情刚好一些,万不能再添烦恼。她愤恨至极,却仍一脸微笑告诉李治:“当年徐惠与我情同姐妹,可怜她为先帝殉情而死。如今她妹妹愿来侍奉陛下,我当以礼待之,再续姐妹之情。”李治大大松口气:“朕还怕你不高兴呢!如此便好。”媚娘心里颇不是滋味——雉奴虽不是荒淫之人,对我也海誓山盟情谊至深,但他毕竟是皇帝,内宠多多益善,白送到嘴边的肥肉还是要吃的,以后还不知有多少美貌女子要来分一杯羹。笑脸依旧要扮,她只能故作大度道:“徐家素以文采驰名,我对他家之人甚是仰慕。昔日徐惠诗文俱佳,先帝赞她为女中学士,未知她这个妹妹又如何。”李治凑到床边抱起李弘,一边轻轻摇晃一边道:“据群臣所奏,似乎是不错,颇有她姐姐的风采。”“哦……”媚娘暗忖——徐惠固然才高,终究是温婉含蓄之人,若她妹妹真与她一般,以雉奴的性情未必钟情。不过我又怀了身孕,弄不好真叫她趁虚而入,还是得用心提防啊!“对了,”李治忽然想起,“她还有位兄长,名叫徐齐聃,朕以前见过。这个徐齐聃八岁就会作诗,父皇那时正宠徐惠,曾宣他入宫,现场出题让他作了首诗,我亲眼目睹,父皇高兴还赏他一把佩刀呢!如今此人学识一定更精进了吧?”媚娘越发心里酸酸的——我倒是有心当卫子夫,偏偏缺少卫青,怎么我武家就没个有出息的男人呢!但现在不是嫉妒的时候,她脑筋一转,微笑道:“既然徐齐聃书读得好,陛下何不召他来京?”“来京做什么?”“教素节读书啊!素节已是开蒙的年纪,徐家两代奉君,请他来教书不比外人强得多?”“对啊!朕怎就没想到?难得你记挂素节,比她亲娘还强。”媚娘岂有这分好心?徐氏入宫既不能阻止,索性来个祸水旁引。谁都清楚她是皇后引进宫的,让她哥哥去教素节,萧淑妃必会认为徐齐聃是皇后弄来监控素节的,这就给他们之间又添了矛盾。再派宦官宫女们四处一宣扬,恩恩怨怨扯不清,打成一锅粥才好呢!李治一旁逗弄着襁褓中的李弘:“可惜咱弘儿还小,这个好师傅不能教他……弘儿弘儿,你快长大吧,到时候爹一定为你寻来天下学识最好的硕儒……”可说到这里他的笑容渐渐凝固了——再好的师傅又有什么用?储位已经定了。虽然立储已过去两个月,李治也千万百计提醒自己不去想不愉快的事,可这等愤懑实在难以抑制,特别是他面对视若珍宝的弘儿时,总是不由自主地从心底泛起愧然之感,而且媚娘越是毫无怨言,这种惭愧就越强烈。他轻轻放下襁褓,缓步踱至窗边,望着秋日风云多变的天空,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唉……宰相们极力推荐徐氏入宫,未尝不是鉴于先前之事欲补偿朕,可弘儿失去的又如何补偿?”听他道出此语,媚娘忐忑的心才放下,又低头摸着自己再度渐渐隆起的肚子——要有信心!雉奴还是最钟情我母子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凭这份圣宠又有何可惧?后位、储位,一切都会挣来的,雉奴注定是属于我一个人的。姓王的躲得过今天躲不过明天,耗得了十年耗不了二十年;长孙无忌、柳奭那帮人也不可能不老不死,赖着相位永不下来。时机总会到来的,慢慢等,慢慢来……正想到这里,忽听窗外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哟!陛下想什么呢,这般出神!您又到我妹妹这边来了,其实何必让她搬走,您干脆把她母子接回甘露殿算啦!若不然您住过来也行,算是我们武家招赘的女婿……哈哈哈……”说话的是媚娘姐姐武顺,八成又是母亲让她入宫探望妹妹。这位武大娘虽守寡,却生性娇贵活泼,又倚仗妹妹得宠,说话甚是随便。岂有皇帝当上门女婿之理?亏得李治好脾气,玩笑开过头也不计较。媚娘在里面躺着,也被姐姐的话逗乐了,抿嘴笑道:“怎么样?你搬过来如何?”这玩笑一开,李治心中阴霾倒暂时被驱散了,蹙眉苦笑:“你们这对姐妹呀,还当不当我是皇上啊!”三、拒虎进狼永徽三年(公元652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方至十月便下起了小雪。凉风嗖嗖,冰凌飘飘,吹在脸上便如刀割一般。如此天气路静人稀,连皇宫里也一样,四处大殿都空荡荡的,嫔妃宫人闷在自己居处围着炉火,宦官们也竭力缩在檐下,不停地搓手取暖。徐婕妤独自坐在窗前,望着外面的雪景,心中泛起阵阵凄惶——这个十四岁的懵懂女少并不晓得,从她踏入皇宫那一刻就已卷进纷杂的宫廷斗争。她不明白皇后为何把她安排在毗邻承香殿的相思殿居住,不明白为何皇帝会挑她的兄长教雍王读书,更不明白为何兄长好心去教雍王,雍王之母萧淑妃反倒对她们兄妹颇多怨言。一个月的宫廷生活已令她焦头烂额。繁文缛节还倒犹可,关键是王皇后天天都过来,有时教她读书念佛,有时跟她聊皇上生平好恶,有时送来衣服首饰。在徐婕妤看来,皇后固然出于一片好心,但这份热忱实在有些过了——皇后乃后宫之主、天下之母,不吝屈就一个小婕妤,徐氏焉能自安?外间传言她谄媚皇后图谋幸进,殊不知是皇后主动往自己身边贴。她为此苦恼不已,可面对日日殷切来访的皇后又无法拒绝,唯有恭恭敬敬敷衍。至于皇帝嘛……皇帝不像她想象的那么高大威严,和蔼可亲平易近人,只是这种温柔伴随着一种漫不经心的冷漠。他虽然宠幸过自己了,三天两头便来相思宫坐坐,可他的态度宛如是哄小妹妹,甚至有一丝客套,这是正常的君妃关系吗?还有,这后宫里有个毁誉参半的传奇女子,至今她还没见过……北风卷着雪花呼啸不止,天色灰蒙蒙的,亦如徐婕妤心头疑云。不过也多亏这场雪,所有纷扰之人都不再来,她可以享受一天轻闲。正在她独坐窗前观望之际,忽见自海池以西缓缓走来数人,冒着凛冽风雪向这边走来。相思殿居高临下,离着老远徐婕妤便已看清——来者必非寻常之辈。这一行人虽不及皇后出行的排场,但其中有一女身披纯白狐裘,体态圆润、身姿高挑,两个宫女左右搀扶,兀自低头留意脚下冰霜,看样子甚是娇贵。虽说罩帽遮住面容,料想不是养尊处优的公主,也是颇得宠幸的嫔妃。该不会是那个人吧?她还没反应过来,果听守在殿门的宫女宦官一阵喧哗:“武昭仪来啦!武昭仪来啦!”不待她吩咐,已有好几人跑下殿阶,讪笑着过去迎接。徐婕妤一怔——果然是她,果真与众不同,连我殿里的人都这么恭敬她!顾不得多想她也匆忙出殿,立于雪中恭候。本来不长的一段路,这位武昭仪却走得很慢,半天才到近前,一抬手间飒利地掀去罩帽。徐婕妤留神观瞧——肤若凝脂,目如朗星,顾盼神飞,秋波流慧,朱唇带笑,地轮丰润,阵阵寒风又在她腮边添了两抹红晕,宛若春霞更增姿色,好一位钟灵毓秀的大姐姐!徐婕妤一时出神竟忘却问安,倒是媚娘轻笑着先开了口:“哈哈哈……我怀孕不便行走,扭扭捏捏跟个鸭子似的,叫你看笑话了。”徐婕妤这才想起她身有龙种,仓皇施礼:“这等天气还劳您前来,死罪死罪。”媚娘满目关切,一边仔仔细细帮徐氏拂去发髻上的雪花,一边笑盈盈吟诵道:由来称独立,本自号倾城。柳叶眉间发,桃花脸上生。腕摇金钏响,步转玉环鸣。纤腰宜宝袜,红衫艳织成。悬知一顾重,别觉舞腰轻。徐婕妤闻听此诗更是一惊——这不是姐姐所作吗?她与徐惠虽是姐妹,但年龄相差悬殊,出生时徐惠已入宫。不过湖州徐氏乃诗书礼仪之家,对女儿的教育也颇为重视,尤其出了徐惠这样得帝王宠爱的贤淑女子,更是视为荣耀。所以她几乎是听着姐姐的故事长大的,熟悉姐姐的每首诗,入宫后更是将徐惠视为偶像。虽然她早从皇后口中得知媚娘曾侍先帝,可亲耳听其吟出姐姐的诗还是不免有些激动,木讷半晌才道:“妾招待不周,请昭仪入内休息。”说着伸臂来搀。媚娘边走边讪讪道:“早该来看你,可身子不便,况且皇后与你常来常往,我不愿见她面,所以耽误到现在。今天突然下雪,我估摸着她那娇贵性子断不肯出门挨冻,所以趁她不在过来瞧瞧。”徐婕妤暗暗咋舌——她竟丝毫不避讳,直认与皇后不睦!媚娘毫不客气端然落座,举目四顾,见殿内一应物什俱是上品,料想必是皇后所赠,心中愈加衔恨,方才吟诵徐惠之诗旨在拉近二人距离,到这会儿才及用心端详徐婕妤相貌,一观之下也不禁称奇——光洁俏丽的脸蛋,耸拔而娇嫩的鼻子,蓓蕾初绽般的小嘴,还有那略带羞涩的眼神。她太像她姐姐了,简直和徐惠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徐婕妤被瞧得浑身不自在,羞羞地低下了头,她实在揣摩不透武昭仪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据王皇后所言,她比妲己、骊姬还要坏,比冯小怜、张丽华还要祸国;可听宦官宫女私下议论,都说她是善良温柔、宽厚大度之人。究竟谁是谁非?“感觉如何?”媚娘笑眯眯问。“呃?”徐婕妤不知她所指。“你和万岁还和合吗?”徐婕妤的脸顿时羞得跟红布似的。媚娘大大咧咧道:“我如今怀有身孕,不便与万岁亲昵。你多多用心侍奉,趁此机会笼络住君心,才算不辜负我这番美意。”徐婕妤颇感意外:“莫非这几日是您劝万岁来我这儿的?”媚娘微微一笑,扭头对贴身侍女道:“外面候着。”又朝相思宫的奴婢也挥挥手,“你们也暂且退下。”这相思宫里的人也大半受过她恩惠,她又是当今宫中第一红人,谁不买她的账?当即退了出去。“昭仪您……”徐婕妤不知她意欲何为,不免紧张。“唉!”媚娘未开言先叹气,“你应该听说了吧?我过去是先帝的才人,后来在感业寺出家,因与万岁有私情才被接回宫里的。”徐婕妤万没料到她竟这般直率,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唯有不发一语静静听着。“昔日我与你姐姐极是相厚,同居掖庭同为才人,所住之处不过一板之隔,常在一处吟诗习字,又共掌宫中御宴,好得如同亲姐妹。”媚娘眼望窗外风雪,露出惆怅之色,“说来甚是惭愧,我比你姐姐还大两岁,却不及她聪明贤惠,伺候先帝也不够用心。后来她晋充容,我却还是才人,她很同情我,寻觅机会让我侍寝,没少在先帝面前说我的好话……”媚娘提及往事意在打动徐氏,不过徐惠对她有恩确是实情,此刻见其妹而思其姊,触动心事竟真的流下眼泪。徐婕妤心地单纯,本就不曾生疑,见她洒泪更加笃信,安慰道:“后宫姊妹提携关照也是常理,昭仪不必如此挂心。”媚娘却摇头道:“当年的事你不晓得,先帝与今上脾气秉性大不相同,后宫佳丽无数,你姐姐单单垂怜于我,实是莫大恩情。只可惜我与先帝终是无缘,辜负了她的美意。到头来她追随先帝绝粒殒生,我却……却……”说到此处哽咽不能言——她对徐惠终究有愧。徐婕妤也甚感伤,尤其听她提起绝食殉葬之事,哪还忍得住?也不禁嘤嘤啜泣。两人对泣良久,媚娘才渐渐拭去眼泪——往者已矣,愧则有愧,却无所悔,不辜负徐惠之意,哪有今日宠冠后宫?求仁得仁复何怨?她叹息道:“或许冥冥中早有注定,我会继续留在皇宫,会遇到你。这正是老天命我报答你姐姐的恩情。”这句话其实颇显矫情,徐婕妤却信以为真,一脸感激之态。媚娘察言观色,心里着实松了口气——这徐小妹酷似其姐,温婉静怡又心地单纯,算不上对手。李治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媚娘心里最清楚。名门闺秀端庄矜持如王皇后者绝非他所爱。早先为他生育的刘氏、郑氏、杨氏皆他身边的寻常宫女,之所以被临幸就因为这些女子与他亲昵且热情开朗;甚至萧淑妃又何尝不是率直爽朗之人?但她们相较敢于突破人伦底线、艳丽大方且颇具智慧的武媚娘就小巫见大巫了。何况媚娘不仅仅在情感上满足李治,更积极充当政事上的参谋,那就把李治之心牢牢攫住了。类乎徐婕妤这种纯洁但羞涩规矩的小姑娘,虽不至于如王皇后般让他反感,充其量也不过与贵、贤、德三妃一般,默默站在后宫行列里。“昭仪……”“不!你就叫我姐姐吧。”“姐姐,”徐婕妤当真敞开心扉了,“其实这几日皇上对我……”“难道对你不好?”媚娘明知故问。“倒也不是不好,只是我总觉得他不是真喜欢我。”媚娘破涕为笑:“我的傻妹妹,让皇帝喜欢岂是容易之事?果真如此我与你姐姐也不必苦熬多年了。”“可我近来也在揣摩,皇后娘娘也教了我不少……”徐婕妤竟然忘了她与皇后不睦,话说一半连忙收口。媚娘却毫不介意,只是连连摇头:“这还远远不够啊……”确实还不够,她自己刚入宫时不也是个心机单纯的小姑娘吗?人总是会变的,要紧的是往哪个方向走,她要引导着这小姑娘与李治越行越远。于是高声招呼外面宫女:“快把东西拿来。”只见宫女抱着一摞书走近来。“这是什么?”“此乃文德皇后所著《女则》,详述古今女子所应遵循之德。”说着媚娘拿起一本递给她,“你该听说过吧?昔日文德皇后薨逝之时,今上年方九岁,至今眷恋母后。你若能用心揣摩此书,对取悦君心必有帮助。”“多谢姐姐。”徐婕妤果然认认真真翻阅起来。媚娘瞧她这幅专注的模样,心中暗笑——你就看吧,学吧!越学就越中规中矩、恬淡保守,越学就离雉奴的心越远。而且你接受过后妃不得干政的训教,必对王皇后抢立储君、交结宰相等事心生反感,最终搞得你们分道扬镳,但是看在徐惠的情面上我不为难你,只要你不争宠,富贵荣华分你一杯羹。“别着急,慢慢看。”媚娘轻轻抚着她背,“后宫从来都是钩心斗角之地,莫说无风不起浪,即便真的无是无非,嫔妃之间还斗心眼呢!冷嘲、热讽、算计、诋毁,若不然闲着干什么呀?但你与她们不同,你们徐家是诗书门庭,不屑掺和那些无聊之事。不过我还是得嘱咐你一句,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嚼舌之言左耳听右耳出就罢了。”说着笑呵呵起身,“我得回去了,挺着肚子到处跑实在不成话,以后若有难处只管来找我。”徐婕妤完全被媚娘的眼泪欺骗了,真以为她全心全意对自己好,千恩万谢,亲手搀扶着将媚娘送出门,送了好一阵子才回去……媚娘望着徐小妹的背影暗暗冷笑,转过头来又见范云仙顶风冒雪笑盈盈跑来:“大喜!朱儿姐姐已回宫,我托陈公公在掖庭给她安排了住处,这会儿急着想见您呢。”媚娘大为欣喜:“快领她过来……”又一思忖,此处离承香殿太近,若叫皇后得知又是麻烦,转而道,“慢!你们在嘉猷门外候着,我这就过去。”范云仙先行通传,媚娘依旧由宫女搀扶着缓缓而行。烈风不息,冰雪路滑,身怀有孕行路更要小心,绕过望云亭、紫薇殿、临湖殿,慢吞吞行了许久才到嘉猷门,早见云仙领着个寻常打扮的短发宫女立在雪地里翘首企盼。“阿朱!”媚娘甚是激动。朱儿迫不及待,一路小跑扑倒媚娘身前:“才……昭仪!”两载未见世事大变,如今主子再不是默默无闻的小才人。“起来,别这么叫,还是叫我姐姐吧。”媚娘不顾有孕屈身搀起,拉着她的手走进千步廊。范云仙忙对其他宫人道:“这里有我伺候就行,你们先退下。”宫女齐声答应,又担心主子行动不便,于是远远退到长廊外,听不见他们说话也就是了。朱儿凝视着媚娘,半晌未发一语——这一切宛如做梦,媚娘回宫无论美事丑事,好歹凭着皇上的宠爱;自己不过一介宫女,本以为这辈子暮鼓晨钟没指望了,哪想到主子竟没忘了自己。“自我走后,你在寺里受委屈了吧?”朱儿哽咽道:“三位阿阇梨待我极好,无非让我干些洒扫之类的活,还住您的那间禅房里,清闲得很……”媚娘却不住摇头:“清闲或许不假,但日子未必好过。我入宫之事瞒得了几日?消息一旦传开,那帮未亡人知道我攀了高枝,岂有不嫉恨之理?我既已不在,八成她们要寻你晦气,没少受欺负吧?”朱儿两颗豆大的泪珠滚落腮边:“没什么,都过去了……自从老夫人给大家带去家书,众尼无不承情,都说您不忘旧情,连那些先前咒骂您的人也收敛了。奴婢时时刻刻盼着回到您身边,今日终于如愿以偿!”媚娘却微蹙娥眉:“你……你还不能回到我身边。”“姐姐不要阿朱了吗?是啊,如今您是圣上宠妃,身边自然不缺伺候的人。奴婢年逾三旬,不配再侍奉您和圣上了。”“贫贱之交不可忘,我舍弃谁也不能舍了你啊!”媚娘郑重其事道,“只是眼下有件十分要紧之事,需要你帮忙。”朱儿赶忙擦去眼泪:“我本就是伺候您的奴婢,况且您救我出寺恩同再造,何言帮忙二字?有何差遣只管吩咐。”媚娘将现今后宫情势简单说了,又提到皇后抢立太子之事,末了才道:“李忠此前未赐府邸,今东宫方立,急需安排内外僚属。我想派你去东宫担任女官,负责侍奉太子起居以及与宫中往来沟通之事,你意下如何?”朱儿略一思忖便已了然——要我监视李忠!“主子差遣不敢不从,但我离宫多年,原先又仅是个寻常宫人,骤然升任女官只怕旁人不服,反倒耽误大事。”媚娘却道:“这你不必担心,东宫内侍首领王伏胜原是皇帝身边之人,我去打个招呼,他自会照顾你。内侍省那边……”说着她目光扫向范云仙。云仙忙道:“奴才早打点好了,已安插十几个熟人。”“该给的好处可不能少。”媚娘提醒道。云仙呵呵一笑:“如今您是宫里第一红人,谁能为您办事是天大的脸面!原先跟我种花的那帮兄弟都派到东宫把守各处殿门,这帮崽子人人升了一阶,高兴得跟吃了蜜蜂屎似的。放心吧,出了两仪门长孙国舅势力最大,可要入了后宫谁比得了咱们?”媚娘粲然一笑——宫廷中最卑贱的便是宦官宫女,任凭主子呼来唤去,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可宫廷中势力最大的也是这群卑贱之人,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倘若大家合伙算计一人,即便那人三头六臂焉能不败?谁笼络住这帮奴才的心谁才是真正的后宫之主。媚娘费尽手段把大半个宫廷的奴婢拉拢到自己麾下,如今又朝东宫下手。“既然如此,阿朱愿往。”朱儿心里有底了。“知道我为何派你去吗?不仅因为你跟随我多年值得信任,更因为你姓刘,太子之母也姓刘,而且你们俩同岁。只要你伺候太子周到,入宫面见刘氏时恭敬有礼,天长日久他母子自会亲近你、信任你,视你为心腹。”朱儿指天立誓:“我人是李忠母子的,心却永远是您的。”“很好。”媚娘对她这个表态很满意,“有件事你需牢牢记得。待你得他母子信任后,要私下多劝谏太子,叫他少进宫与刘氏见面,日常之事由你带传。他若问你为何,你便说储位得于皇后,若亲母子见面太多恐招皇后嫌隙。但你入宫见刘氏就要换个说法,说……”“说太子思念娘亲日夜啼哭,可皇后监控甚严,不准他入宫与您相见,才派奴婢代替问安。是也不是?”朱儿领悟得很快——不单要盯死李忠,还要挑拨他母子与皇后的关系。“就是这样!”媚娘拉起朱儿的手越发和蔼道,“你且在东宫当职,日后时机成熟再调你回来。我已托母亲派人寻访你父母,将来让你们一家团聚。”朱儿却凄然道:“何必呢?当初爹娘舍我为奴,便不在乎有没有我这女儿,唯有您才是阿朱的亲人,大费周折把我从苦海里把我捞出来,能跟着您是上辈子修来的福。若能助您坐上皇后之位,不再受那寒宫落寞之苦,便是刀山火海奴婢死生无怨。”媚娘感激不已,又叮嘱一番才依依作别。时辰已过了正午,雪也渐渐停歇,楼台殿阁粉妆玉砌,琼枝玉树熠熠生辉,海池上结了一层晶莹的冰霜。便如那温和的冬日拨开乌云重放光明一般,媚娘又露出了自信的笑容——徐婕妤不足为虑,李忠也攥在手心里,王皇后还能耍什么花招?沿着千步廊缓缓东行,望着这一路雪景,媚娘心情舒畅不禁脱口而吟:“微风摇庭树,细雪下帘隙。萦空如雾转,凝阶似花积……”不多时已回到立政门外,一进院门便瞧见几个宦官正闹哄哄围在侧殿檐下,甘露殿的云福、云顺也在其内,想必皇帝又来了。李治身边杂务原是王伏胜打理,如今往东宫侍奉李忠,剩下云福、云顺等本就年轻,加上李治是古来少有的好脾气主子,媚娘又欲拉拢人心驭下宽和,越发纵得这帮小子偷懒耍滑。这会儿一群人正偷偷玩双陆,云福猛一抬头望见媚娘,赶忙示意大伙散局,讪笑着过来请安。媚娘早看清他们赌钱,但这会儿心里高兴也不计较,反而道:“雪天无甚差事,你们尽管玩吧。不过警醒着些,留神万岁召唤。”几个宦官正毛毛躁躁往怀里藏棋子,听她这么说,手舞足蹈重新摆局,范云仙也凑过去一起玩,吆五喝六好不热闹——与这帮小子混得越熟,让他们替媚娘办事就越方便。立政殿曾为皇后寝宫,远比相思殿高大得多,玉阶上的雪虽时时有人清扫,还是不免湿滑。媚娘紧紧抓着宫女臂膀,几乎一步一顿,好半天才登上殿阶,刚缓了口气,忽听里面传出一阵轻笑:“陛下是不是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其实我那妹子有什么好的?毛毛躁躁、莽莽撞撞的,没想到竟得您如此宠幸,有时候我瞧着都觉眼红啊……”媚娘怔住了——姐姐武顺的声音,但口气颇为轻佻,为何在背后贬低自己?她忙示意身边宫女别做声,隔着毛毡门帘倾听里面动静。李治无精打采道:“我是怕雪天路滑,她不留神摔倒。”“你是心疼大的,还是心疼她肚里的孩子?”“当然心疼的是你妹妹……不过要说也是,都快四个月了,她还到处乱跑。”武顺越发调笑道:“是啊,快四个月了,难为您还时时陪她身边。人言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您也是快变狼的年纪了,整日守着大肚婆,有得看没得吃,亏您打熬得住……您想不想啊?”媚娘听到此处暗咬银牙——这话分明有勾引之意!李治似乎也很尴尬,隔了便刻才吞吞吐吐说:“夫人的话朕实在不明白……不过近来媚娘常劝我去徐婕妤那边。”“感觉怎样啊?”武顺越发得寸进尺。“什么怎样?”李治明知故问。“那豆蔻年华的滋味啊!”李治只轻轻咕哝了一句:“小姑娘罢了。”“哈哈哈……”武顺笑得格外放荡,“陛下也是特立独行之人,不爱吃嫩藕,偏爱老甘蔗……”媚娘早听得火冒三丈,又不便因此发火,唯恐叫人看笑话,挥手打发走宫女,轻轻将门帘掀起道缝隙往里窥望。但见李治正背对殿门坐在炭盆边取暖,武顺正款弄腰肢凑到他近前——与媚娘的灵秀艳丽不同,武顺的相貌更似母亲,修眉凤目、身姿婀娜,她虽已三十多岁,膝下一双儿女,依旧不拘小节、形骸放浪,与媚娘相比多几分佻脱善噱,颇有风流姿色。她姣好的脸上挂着淫媚的笑容,搔首弄姿步步逼近李治,故意舒展双臂让纱帔轻轻滑下,露出光洁的臂膀和殷红的抹胸。“夫人你……”李治慌张地退了退。武顺却越发大胆,信手拔去髻上发簪,一头如瀑布般的黑发顿时垂下,蹭过李治面颊。她始终在笑,笑靥如桃花般灿烂,眼中却已燃起急不可待的火焰,一对酥胸紧紧贴在李治身上:“陛下不知,其实臣妾也爱吃甘蔗……”李治似乎想往后缩紧身子,却仿佛被什么奇怪的邪力镇住了,一动不能动,只是颤巍巍抿着嘴唇。武顺早已春心荡漾,愈加紧贴,几乎整个人俯到他身上:“妾身口渴得紧,不知陛下可否垂怜我这吃苦的寡妇,让我尝尝您那根甜甘蔗……”说着伸出素手在他胸腹上轻轻摩挲,继而放肆地探入他衣衫中……李治重重地喘着粗气,刹那间,似是被她摸到紧要之处,身子不禁一颤,徒劳地“挣扎”两下,终是敌不过武顺的一再撩拨,醺醺然将她搂在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