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是么?说是祛暑的良药,您快打开瞧瞧。”云仙最清楚素节没病,生怕萧淑妃看也不看就把药扔到一边,那这场好戏就演不成了!所以建议她立刻拆开。媚娘等了片刻,但闻萧淑妃怒叱一声:“岂有此理!”那荷包立时被扔出殿外,细碎的药渣洒了一地。紧接着便沸反盈天地闹起来:“亏她还自夸是关陇名门之女,竟行出这等鼠肚鸡肠之事!近日万岁常住咱这儿,我心里痛快不与她计较,哪知欺上门来?没本事留住万岁,竟拿些药渣子来羞辱我,她算什么皇后?不过一歹毒妇人!今天索性大闹一场,我到承香殿同她理论清楚,把她召先皇才人入宫的丑事当众抖出来,看看究竟谁脸上难看!”“娘娘息怒,息怒啊……”云仙一个劲劝。殿中稀里哗啦一通乱响,料想摔了不少东西,淑妃又嚷道:“你这大胆的奴才!拦着我做什么?放开我!”云仙绝不能让她跑去质问皇后,那媚娘的手脚岂不露馅?劝道:“娘娘息怒,这么闹不值得。皇后就是因为见不到皇上才生您的气,故意要惹点儿是非,您跑到承香殿大闹一场,传扬出去岂不成了咱们无礼?那时皇上一烦就又不来了。她是故意激您呀,千万别上当!”淑妃闻听此言似乎平静了些:“那、那就容她作践不成?把送药之人叫进来,我好好骂他一顿。”“娘娘何等尊贵,岂能自折身份?”云仙又献妙计,“我去教训她,准保骂她个狗血淋头,羞辱了她,就等于羞辱了皇后。皇后不是想气您吗?咱叫她气人不成,反气自己!”“好!你去骂,给我狠狠地骂!”有这句话,云仙便敢恣意妄为,快步出了正殿,三两步走到媚娘面前,拿腔作调嚷道:“你吃了熊心豹胆么?敢来淑景殿惹是生非,谁不知我们淑妃娘娘是圣上最宠爱之人?你们那位主子又算什么?空有皇后之名,不过是个守活寡的尖酸妇人,谁把她夹在眼里?我们娘娘大人有大量,不与你们一般见识也就罢了,若真有心和你们斗,承香殿早就换主子啦!”云仙这话甚是歹毒,简直是挑明了要夺皇后之位,其实淑妃亲自出头绝不至于说得这么露骨,可她早气糊涂了,在里面听着只觉解气,竟没出声阻拦。媚娘乔模乔样道:“这话是公公之意,还是淑妃说的?”范云仙会意,故意提高嗓门:“我代主子传话,这便是淑妃娘娘之言!怎么?你还敢不服?”这就把淑妃辱骂皇后之事坐实啦!媚娘低声下气道:“皇后娘娘好心好意派我送药,你……”“你还好意思提!”云仙又抛出一句更为惊心动魄的话,“你们送来的是什么破药?谁知道有毒没毒?若雍王千岁有个三长两短,你担待得起么?”淑景殿中所有宦官奴婢都震惊了,众人纷纷围观,却谁也不敢来惹这是非。媚娘假作屈辱状,双手捂脸,痛哭着跑了出去。淑妃兀自不悟,竟还在里面称赞了一句:“骂得痛快!有赏!”媚娘一口气跑回承香殿,全然不顾礼数,奔上正殿,一头扑在王皇后身前,放声痛哭——她的眼泪是真的,却不是因为刚才和云仙做的那场戏,而是为这半年受的屈辱!她虽姓武,却是弘农杨氏所生,固然比不上皇后,却也不比萧淑妃身份差多少。而这半年来她却像条听话的狗一样围着皇后转,卑躬屈膝、小心翼翼,放弃了一切尊严,为的就是有朝一日摆脱束缚。今天终于解脱有望,这是喜极而泣啊!皇后哪知她打的什么鬼主意,见此情景顿时蒙了:“怎么回事?”媚娘边泣边诉:“娘娘,萧淑妃非但不念好心,反而大骂一通,说了许多难听的话。”“她说什么?”“奴婢实在……实在难以启齿。”“说!”皇后平日的矜持早已荡然无存。那媚娘还客气什么?当即学舌:“她说您空有皇后之名,其实是守活寡之人,还说从未把您夹在眼里,说承香殿迟早要换主子……”她将种种不堪入耳之言全部复述一遍。“真的?她真这么说吗?”王皇后不敢相信——她固然从来就瞧不起萧淑妃,可好歹人家是兰陵萧氏女,又身居淑妃之位,怎会说出这些粗鄙狠辣的言语?媚娘却道:“奴婢岂敢有半句欺瞒?不信您再派人去打听,她叫一个宦官当众辱骂我和您,淑景殿上下所有人都看见听见了!我若有半句不实之言,天打五雷轰!”这话还真不算亏心,确实如实转述,也确是闹得淑景殿上下无人不知,可这些话都是范云仙代淑妃骂的。皇后倒退两步跌坐于地,本来因愤怒而通红的脸色渐渐转白——事态已越来越严重,淑妃这些话不啻为公然挑衅。她这样肆无忌惮,分明是有恃无恐,难道我这皇后的位置真的不保?沉寂好半天,她才缓过一口气:“素节究竟病没病?”“不知道。她根本没让我进去,那些药都被她扔了出来,还说里面有毒!”“欺人太甚……欺人太甚……”皇后哪里受过这么大的侮辱?气得泪水在眼圈里打转。“她身为淑妃胆敢辱骂皇后,乃是犯上之罪,娘娘为何不收拾她?奴婢也不甘心受这委屈啊!”王皇后咬牙切齿良久,终化作一声无奈的长叹——如果淑妃当众辱骂皇后之事属实,确实有罪,但恨只恨皇后无子,萧淑妃偏偏生了一个雍王李素节,母以子贵有恃无恐。只要有那个身负厚望的儿子,即便她犯下过错也奈何不得,连舅舅和长孙无忌也不便处置过甚,她根本奈何不了人家!媚娘见时机成熟,边抹眼泪边漫不经心道:“上次我问万岁怎么不常来,他说因为素节病了,淑妃缠得他抽不开身,说是等孩子病一好就能日日与咱们欢聚。可是……素节的病何时才能好啊?难道万岁忘记我了?我要是能跟在皇帝身边就好了……”皇后被这话点醒了,倏然起身:“看来本宫不能留你了,你赶紧收拾东西!”媚娘仍装不悟,假作惊恐状:“娘娘开恩,难道您也不要我了?媚娘愿意毕生追随您,即便您将来真的当不成皇后,也照样给您当牛做马。”“谁要赶你走?”皇后紧紧抓住她肩膀,“我要送你到甘露殿,今后你给我日日跟在皇上身边,倒看看她姓萧的还能不能张狂!”“您对我有恩,我舍不得您啊!”“胡说!”皇后猛烈摇晃着她肩膀,“你给我清醒清醒!我与淑妃不共戴天!这是名分之争、生死之争!其中也关乎你的生死祸福,你明不明白?”“娘娘……”王皇后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伴着一声自暴自弃的哽咽:“唉!我按你说的千万百计讨好圣上,他半点儿不动心……现在唯有你!你能笼络住圣心,打败那个嚣张的贱人,才是对我最好的报答……”有求者竟成了被求的人,一切却都那么顺理成章。“娘娘!奴婢一定不辜负您的重托!”媚娘紧紧搂住皇后,眼泪依旧在流,心里却早已乐开花——我武媚娘岂能为别人做嫁衣?纵虎容易擒虎难,今日脱却牢笼,以后再也别想把我攥进手心。终于可以放开手脚为自己而战了!萧淑妃,让你侥幸了这么久,该回过头算算咱俩的账了。三、回马一枪李治的烦恼有增无减,因褚遂良贬官、李辞职,中枢不得不做调整。在长孙无忌操控下,由柳奭接任中书令,来济晋升中书侍郎,韩瑗晋升黄门侍郎。来韩二人资历不算很深,之所以晋升就是因为与无忌关系密切,尤其在抑买案中为褚遂良求情获得了的赏识,如今他二人分任中书、门下两省副长官,再加上元舅把持大权,张行成、高季辅实际上已丧失宰相权力,而于志宁明哲保身、宇文节作壁上观,李治在朝中的唯一一点儿势力也被压制了。国事管不了,家事也一团乱,宗室骄奢贪婪又开始抬头,其中以滕王、蒋王为最。滕王李元婴是唐高祖李渊最小的儿子,比李治还小两岁。他出生时李渊已避位为太上皇,软禁中没有管教小孩的心思,李世民又懒得过问几个庶出的小弟,因此元婴成长为一个纨绔子弟。他爱好音乐、舞蹈、建筑,尤其擅长书画,各项造诣倒是不低,行事却颇为荒唐,如今他担任苏州刺史,整日莺歌燕舞、斗犬走马,甚至半夜不关城门,到处巡游骚扰黎民,搞得全州百姓怨声载道。蒋王李恽乃李世民第七子,任安州都督。这位仁兄有“钱癖”,嗜财如命、聚敛无度。当年齐王李祐因顽劣不法走上叛乱之路,终被赐死,宗室诸王无不悚然畏惧,唯独他依旧我行我素,连严父李世民都管不了他,李治一个当弟弟的更不行。如今李恽变本加厉,挖地三尺欲壑难填,丢尽了皇家颜面。李治毕竟继位不到两年,二十七个月的丧期还未满,况且李家人的血已经流得够多了,实在不忍再对小叔和七哥下手。因此他与舅父商量后,迁李元婴为洪州都督、李恽为梁州都督,算是给他们一个警告。与此同时,后宫中素节的病始终不见好转,虽说孩子看上去挺正常,但太医却说未见起色,淑妃又紧紧缠着不放,搞得他头痛不已。正百般愁烦之际,竟有意外之喜,皇后主动把媚娘送到甘露殿!从朝堂归来、满面汗水的李治不敢相信自己眼睛,媚娘竟来到他的寝殿中,不会是做梦吧?据媚娘说,是她向王皇后苦苦哀求,磕了几千几百个头才被准允。李治欣喜若狂,哪还听她解释,重要的是这个能给自己安慰,还能出谋划策的红颜知己来到身边,这就足够了。不过在卿卿我我前,媚娘还是硬拉着她到承香殿道谢。李治收了一件大礼,自然和颜悦色美言不止,媚娘更千恩万谢,从不轻易夸人的皇后竟也一反常态,对媚娘赞许有加,说她既美貌又知礼仪,还劝李治要多多宠爱她,不要留恋某些粗俗无礼恃宠而骄的人。夫妻八年来李治头一次觉得皇后的话顺耳,牵着媚娘的手快快乐乐回了甘露殿——从此这座原本充斥着烦恼忧愁的寝殿日日欢声,他在前朝遭受的一切委屈都有了补偿。皇帝身边有头有脸的宫人自然不少,可谁敢小觑武媚?她的身份在外头是秘密,可后宫早已传得沸沸扬扬。昔日李忠之母刘氏、李孝之母郑氏、上金之母杨氏都曾是普通宫女出身,何况这位的势派比那几位大得多,皇后送过来的,众人俨然把她视为甘露殿的女主。尤其云福、云顺等几个宦官,早就得过她好处,如今“仙姑亲临”更逢迎有加。媚娘也毫不拿大,与在皇后那边一样,与众宫人以姐妹相称。甚至有个地位特殊的人也被她感化了——燕国夫人卢氏。这位皇帝乳母每隔两日便要进宫看看皇帝,对后宫的一切都指手画脚。这位尊贵的老宫人对媚娘最初的印象并不好,认为媚娘是勾引太子预留后路的坏女人,可接触时间长了渐渐有所改变。她发现每当自己伺候李治时媚娘从不假惺惺过来添乱,而是侍立在侧,端盆倒水递梳子,也从不多言。真是个恬静懂事的女子!另一方面,媚娘也努力讨好薛婕妤。每天清早李治去上朝后,她都不加梳妆前往鹤林院,扫院子、添灯油,当然也不忘说感激的话。但薛婕妤不为所动,任凭她使劲浑身解数,婕妤永远是跪坐在佛前,不理不睬背对着她的,想要打动这个精明至极的女人实在太难了!她唯有默默跪在婕妤身边,陪着念经祈祷,希望水滴石穿感化此人。最重要的是,媚娘依旧每天要到皇后身边去一次,天天说着千篇一律的感激之言,并且汇报李治衣食情况、对萧淑妃有何评论。而每当媚娘走出承香殿时,总觉有人偷窥尾随,心思灵敏的她立刻猜出,必是萧淑妃开始注意她,派人盯梢——终于开始学聪明了,可惜太迟了。媚娘丝毫不躲藏,甚至有时故意绕个弯子,从淑景殿附近经过,让淑妃的人察觉后才去拜访皇后——恨吧!怨吧!皇后与淑妃,你们就继续斗下去吧!终于有一日,当媚娘像往常一样堂而皇之走出承香殿后时,看到淑妃带着几个人从远处而来。这绝不是巧合,淑妃不会轻易走到皇后门前,就如皇后不会从淑妃门口经过一样,这绝对是故意堵她的。媚娘心中雪亮,却假装没看见,远远躲开淑妃,头也不回径直往东南而去——你不是想假装来一次偶遇么?偏不给你这个机会!萧淑妃甚是着急,自从媚娘去了甘露殿,李治便不登门了,甚至连“生病”的素节都不闻不问了,而且媚娘每日到皇后那边去,一待便是一个多时辰,两人嘀咕什么?难道装病的事已被察觉?这个姓武的狐媚子又对李治吹了什么枕边风?萧淑妃早想给她点儿颜色,岂能轻易让她溜走?带人在后追随。眼看已过了延嘉殿,淑妃实在沉不住气,高声喊喝:“阿武,给我站住!”媚娘望望日头,眼见已将近午时,不禁一阵冷笑,竟不理不睬继续前行。无论受不受宠,媚娘毕竟只是宫女,淑妃下令竟抗拒不从,这是犯上之罪。萧淑妃身边的人也急了,包括范云仙在内,所有人都跟着呵斥:“前面宫女,娘娘命你站住!速速站住!”媚娘不听,索性加快脚步跑起来。萧淑妃本有几分顾忌,见她公然抗命,顿时火冒三丈,可她以四妃之尊自然不能轻易奔跑,遂命云仙等人追赶。媚娘身子素来强健,一路小跑直绕到甘露殿正门前才停歇。范云仙怎会真为难媚娘?可淑妃有令又不能不从,俨然已追到近前,却见媚娘蹲在地上大口喘息,似是刚才一番奔跑缓不过气。云仙甚是焦急,有心催促她起来快跑,又怕露马脚,只得喝止众人,不得胡乱行事。萧淑妃紧走几步,这才赶上来,气哼哼道:“阿武!你好大胆子,竟敢违抗本宫命令!”媚娘一脸畏惧之色:“奴婢害怕……娘娘恕罪……”“现在才知怕,晚了吧?”媚娘慌慌张张跌坐在阶前:“娘娘,奴婢没看见是您。”淑妃嘿嘿冷笑:“你是眼瞎了,还是心里有鬼?”媚娘慌不择言道:“娘娘,这不关奴婢的事。奴婢并不敢与娘娘作对,乃是奉皇后之命,她叫我……不!不能说!”话说一半却突然摇头,似是不留神说漏嘴的样子。“她命你做什么?”淑妃甚是关切。“她命我……命我……”媚娘似乎是跑得太急了,又或是害怕,这口气怎么也缓不上来,满面惊恐之态,在地上慌慌张张爬着,连碧纱裙都蹭破了。淑妃凑前两步,喝道:“你把话给我说清楚!”一旁范云仙见状,忙朝身边其他人使眼色:“这是主子的事,又涉及皇后,咱别掺和,都散开些吧。”他怕淑妃命他们打媚娘,故意让大家闪开,以便让她往甘露殿里逃,好歹里面都是皇帝身边的人,岂能不护着她?也不知媚娘是无力再逃,还是吓蒙了,颤巍巍道:“是皇后派我到甘露殿的,她说奴婢若不伺候好万岁,就把我赶回感业寺。”说着她已爬到淑妃脚边,抱住淑妃双腿不住央求,“娘娘开恩,饶了奴婢吧,我也是被逼无奈……”“放手!”淑妃粗暴地将她推开,“皇后都跟你说过什么?从实招来本宫或可饶你,若有隐瞒我打死你这贱婢!”“别!我说,我全说!有一次皇后私下议论,说宣城公主……”她话说一半却又顿住了。“她说宣城什么?”事涉自己女儿,萧淑妃岂能不在意?“奴婢不敢说。”“这又不是承香殿,有何不敢?”媚娘吞吞吐吐道:“皇后说宣城公主那对眉毛不及义阳公主的好看……不过都很像您……但女儿家小时眉毛漂亮也无用,长大后还是要修,将来不知是否能……”萧淑妃一头雾水:“你故意耍我是不是?这些话有甚用?”“奴婢不敢造次!皇后还有别的言语,她还说雍王……”“素节又如何?”淑妃心里有鬼,更是厉声逼问。媚娘秀眉微蹙、双唇颤抖,似是恐惧至极,半天吐不出一个字。萧淑妃满心关切,见她吓成这样却也急不得恼不得,越吓唬越问不出来,只好耐着性子哄骗道:“你别怕,只管说。我不为难你,只要你今后投靠我,把皇后的秘密通通告诉我,我还会赏你,加倍赏你!”媚娘踌躇好半晌,茫然的眼光忽然变得明亮起来,微微抬头道:“说素节的话倒也不打紧,却主要是说你。”“说我什么?”“说你粗俗无礼、淫贱不堪,是个连给她提鞋都不配的贱女人!”她这话说得声音很低,但口气与刚才全然不同,充满怨咒不屑,嘴角甚至挂着一丝微笑。萧淑妃先是一愣,继而勃然大怒:“放肆!你们才是贱女人!贱女人!”说着扬手便要扇她耳光。可巴掌未落下,忽觉手腕被人紧紧扼住,侧目一看,是王伏胜。淑妃大惊,回头再看——李治下朝归来,正在不远处横眉立目注视着她!“陛下,我……”萧淑妃想要辩解。“越来越没体统!竟胡闹到我这儿来了。”李治哪还听她解释?“臣妾真不是故意的。”此情此景萧淑妃百口莫辩。其实范云仙在一旁早瞧见皇上来了,故意不告诉她。甘露殿的宦官宫女也早惊动了,大家平日既得媚娘好处,心里自然偏向媚娘,只是不敢管,他们远远瞧见皇帝归来,恨不得让皇帝好好管管淑妃,竟幸灾乐祸,谁也不出言提醒——这皆是萧淑妃恃宠而骄驭下寡恩,自己种的恶果。“够了!朕一再纵容你,你说喜欢花朕就给你种,你不放心乳母朕就允许你自己带孩子,你要给素节封雍王朕也遂了你的愿,你还有什么不满足?”“是她先辱骂臣妾……”“胡说!朕瞧得清楚,你还血口喷人!她衣裙都破了,难道不是你撕扯的?”媚娘见缝插针道:“淑妃娘娘确实没打我。全怪奴婢礼数不周,得罪了娘娘;或是陛下多日不曾到淑景殿,娘娘心中一时烦闷也情有可原,请陛下息怒。”李治“亲眼目睹”,当然不信:“你不必替她讲话,朕心里有数。”萧淑妃愕然望了一眼媚娘,见她浑身颤抖、目光哀婉,又恢复了先前脆弱卑微的仪态,那么恭顺、那么委屈、那么无辜。萧淑妃顿时醒悟——她早算计好时辰,知道皇帝即将散朝归来,才把我引到甘露殿前,吞吞吐吐耽误时间,又在地下把衣裙蹭破,待看到皇帝身影便恶语相激,故意诱我动手。此女心机如此歹毒,纵然妲己复生、骊姬在世,还能比她更坏吗?淑妃终究年轻识浅,越发斥骂道:“你这个两面三刀的贱人!”李治越发震怒:“她帮你说话,你反倒骂她,还有没有心肝?”“陛下不知,这个贱人她故作可怜,其实……”“你一口一个贱人,当着朕的面还敢口无遮拦,背后还不知何等嚣张呢!实话告诉你,先前是媚娘替你说好话,朕才常到你那里去。没想到你竟拿孩子做要挟,得寸进尺,恣意胡为。你现在这个样子,和乡间的粗鄙妒妇有何分别?”说着李治快步上前,爱怜地搀起媚娘,“你没事吧?”媚娘一脸委屈,二话不说扎进他怀里。“别怕。”李治替她理了理散乱的鬓发,“不理她,咱们走。”“陛下,您听我……”“朕不想听你解释。”李治冷冷瞪她一眼,“你给朕回淑景殿去,好好反省!”说罢搂着媚娘头也不回地进去了。萧淑妃满腹冤屈无法诉说,委屈地哭起来,可无论她怎么哭,里面半点儿反应都没有,皇帝根本不理睬,只得含泪而去。李治安慰媚娘半晌,闻听外面不再有动静,这才问道:“她为何打骂你?”媚娘噙着泪道:“或许是我这几日常去皇后那边,她心中不喜。”李治并不糊涂,沉吟道:“淑妃的性情朕最清楚,莫看行事张扬,终究是外强中干之人,娇气得很。况且她与皇后不睦已久,也不至于因此就动手打人吧?”“唉……”媚娘也知这话无法敷衍,因而长叹一声道,“有些事我本想瞒着陛下,可事到如今实在瞒不住了,您千万别怪罪媚儿。”李治不免蹙眉,却还是道:“不会的,你说吧。”“素节根本没病,是淑妃想让您常到她那边去,让孩子装病。”“真的?!”“她买通太医,还用蜜汁姜汤冒充汤药,其实是做戏给您看。”“可恶!”李治拍案大怒——其实他早有些疑惑,素节并无什么症状,太医却一口咬定孩子有病,岂能不令人生疑?媚娘的话解开了他的疑窦,“她竟敢骗朕,而且骗了一个多月!”其实这座有窟窿的桥本就是媚娘帮淑妃铺就的,淑妃走得越远,作假时间越长,李治怒意便越大。媚娘自己戳破窗棂纸,却还要继续充好人:“陛下千万别生气,淑妃这么做也是因为她在乎您呐!”李治焉能不生气?凛然道:“她骗我,我可以不恼,但素节小小年纪懂得什么?她竟唆使孩子装病,有她这样当母亲的吗?我这便找她问个明白!”说着便要起身往淑景殿。媚娘忙一把扯住他衣袖:“陛下息怒,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此举关乎皇家颜面,再说您被蒙蔽了这么久,传扬开岂不成了笑话?别再理会也就是了。”“那你又是从何得知?”李治猛然反应过来。媚娘面不改色:“我也是前几日刚从皇后口中听说的。”“皇后也知此事?”媚娘一箭双雕,假作苦笑道:“这后宫中哪儿没有皇后的眼线?实不相瞒,皇后还曾私下赏过淑妃身边的宦官呢。”确实赏过,就是她武媚娘越俎代庖赏的祛暑药。这话更是触李治的霉头。他本就很忌讳皇后与舅父一党的关系,若宫中遍布皇后眼线,岂不是更坐实了“女谒用事”四字?李治大声慨叹:“原来我是傻子、是瞎子!后宫这么多乌七八糟的事,我竟然毫无察觉!一个胆大包天任性胡为,一个监控后宫心机深沉,都不是省油的灯。你怎么也瞒着我?”媚娘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软语温存道:“告诉你又如何?朝堂的事够让你担忧了,我又怎忍拿后宫之事烦你?我今天去皇后那边就是为了劝娘娘,请她息事宁人切莫声张,大伙和和气气便罢了。好说歹说皇后才算答应,哪知出了承香殿半路便遇到萧淑妃,本想劝她也收敛收敛,哪知她……”“她自恃四妃之尊、雍王之母,被你戳破谎言恼羞成怒,所以追打你,对吗?”李治将她紧紧揽进怀里,“我是傻子,你比我更傻,何苦为别人着想而委屈自己呢?”“不是为别人,而是为你,只要为了你,一切都值得!”这话并不假,媚娘一切所作所为都是为李治——为了得到李治的爱。这份爱是她未来运命的保障,更是她灌注心血所期盼,决不许任何人分享。既然独孤皇后能俘获隋文帝之心,长孙皇后能俘获李世民之心,她武媚娘何以就不能独占李治的感情呢?她要成为李治唯一的女人,无论使用何等卑鄙的手段!两人又缠绵许久才分开,媚娘回到侧室,更换衣裙重新梳妆。小宦官云顺悄悄走了进来,低声道:“武娘子,淑景殿的宦官范云仙在外面,托我传个话,说有隐秘之事向您禀报。”其实论身份他比媚娘品阶还高,却俨然一副奴才伺候主子的恭敬之态。媚娘正戴首饰,顺手从妆奁中取出一支李治赏给她的镶宝金钗,不由分说塞到他手中:“麻烦你来通报,我这便过去,此事莫声张。”“是是是,奴才晓得。”云顺千恩万谢,蹑手蹑脚退下了。媚娘穿戴周全,绕开李治轻轻出了甘露殿,果见云仙鬼鬼祟祟躲在一棵大树下,神色甚是紧张:“淑妃回去后联络陈王、许王、杞王之母,还有贵妃、贤妃、德妃,给各处送了不少东西,算计着要联手对付您和皇后呢!”“平时不烧香,急来抱佛脚。原先她受宠时何尝把其他嫔妃瞧在眼里?现在拉人家,谁买她的账?自讨没趣。”“还有……装病的法子是我出的,皇后是我骂的,今日皇上驾到又没提醒,只怕她对我已起疑心。我再留她身边只怕危险,您得设法救救奴才啊!”云仙大为恐惧。媚娘却道:“你不来寻我,我还正想找你呢。时机已成熟,该让你回到我身边了,不过最后你还得办件事。”“还干什么啊?”她的计谋越来越阴险,云仙有些害怕了。媚娘微微一笑:“圆你心愿啊!你不是想把淑妃那些花毁掉吗?先前与你一起种花的那几个宦官,如今与你处得怎样?”“奴才谨遵您的吩咐,一直对他们照顾有加,淑妃赏赐我的东西全都用去收买他们了,这几人倒还信得过。”“很好。”媚娘笑得越发诡秘而妩媚,“是时候了,就让萧淑妃的美梦随那些美丽的花一起毁掉吧……”第六章 暗怀龙种谋中宫一、淑妃失宠李素节装病之事泄露,李治依从媚娘之言未公开处置,却赶走了几个作假的太医。皇后得知此事甚是快意,也趁机向李治告状,把萧淑妃“辱骂”她的事大肆宣扬,搞得宫中议论纷纷,人人对淑妃不满。但媚娘不会就此罢休——要么就不做,要做就做绝。死灰尚可复燃,为了断绝淑妃东山再起的可能,她又设下一个更为狠辣的阴谋。那是初秋的一天,人言“秋老虎赛过伏”,恰是金乌炽热、流火烁金的日子。媚娘如往常一样,大清早便伺候李治更衣上朝,去鹤林院随薛婕妤念了两篇经文,又到承香殿陪王皇后闲聊几句,然后回到甘露殿,静候李治归来。哪知过了午时,午膳备妥,仍不见散朝,倒是燕国夫人闲来无事又进宫探望。直至午时三刻,才见李治悻悻而归,神情颇为愤懑。卢氏赶紧迎上前,一边麻利地帮他脱下龙衣,一边道:“陛下怎这时才回来?快用膳,留神饿坏身子。”媚娘却只躬身行礼,没靠前——卢夫人在时她一向自甘卑微,凡事不抢。李治哪有心思听乳母唠唠叨叨的,把龙袍往她怀中一甩,愤愤然道:“今早刚得到消息,贺鲁寇庭州,攻陷金岭城,杀我军民数千。可恶!早知如此当初便该听李道宗之言,今养成大患,全怪舅父他们苟安误事!”这番话既是牢骚,也是说给媚娘听的,若在平时媚娘早就与皇帝谈论起朝堂之事了,可这会儿卢氏在场,她不便违背规矩擅议朝政,只是低声劝道:“陛下切莫动怒,保重龙体。”说着拿起只宫扇,轻轻为他扇着。李治愠色不解:“兵来将挡也罢了,就为出兵之事,从清早争论到午时。张公推荐以薛万彻统兵,舅父不从;高公又举荐李道宗,也不听;群臣希望让李出战,更是不理不睬。连宇文节都有点儿看不过去了,最后还是柳奭、韩瑗拿的主意,以右骁卫大将军契苾何力为行军总管,发三万府兵,连同回纥诸部前往征讨。这仗还不知能打成什么样呢!”媚娘依旧不做评论,卢氏却大有不平之意,一边抹平龙袍的褶皱一边道:“李臣妾不熟,江夏王与薛驸马我倒是知道。江夏王堪称宗室中第一将才,论辈分还是陛下的堂叔呢!薛万彻更了不得,早年是隐太子之人,当年先帝念其德才兼备,既往不咎收为麾下,前几年更是将御妹丹阳公主许配给他,论起来是陛下的姑父。元舅对他们不依不饶的,真是过分。”卢氏原非多言之人,可现在地位高了,未免倚老卖老;再者她为亡夫翻案之请遭拒,满心认为症结全在长孙无忌身上,存了怨恨之意,不吐不快。李治心中雪亮——李、李道宗、薛万彻被父皇誉为“当世三大名将”。李还倒犹可,李宗道与薛万彻皆与舅父不睦。李道宗昔年东征高丽时便与舅父生过嫌隙,去年议定对付贺鲁之策时又在朝堂上起过争执,如今闭门读书谨慎自守,显然是畏惧舅父。薛万彻的恩恩怨怨更是牵扯不清,此人本是李建成亲信,那时便与秦王府一干臣僚是死对手,后来虽得赦免,终究与众人有些疙瘩,后来东征西讨立功虽多,却又与魏王李泰私交甚笃,更被舅父忌恨。昔日父皇十分看重薛万彻,将御妹丹阳公主许其为妻,可公主心高气盛,不喜草莽出身的丈夫,常说:“驸马简直是个村汉!”甚至不与他同房。父皇得知万彻受委屈,心中不忍,于是邀他夫妻进宫饮宴,并与万彻对弈,故意输给万彻以彰显其智,赏赐许多珍宝。久而久之公主觉得丈夫很有本事,便不再耍小性子。可是时至贞观末年,父皇猜忌心甚重,诛杀张亮、李君羡等将,薛万彻本粗疏之人,私下发过一些怨言,结果也被免去官职,流放岭南,直至今年才被重新任命为宁州刺史。眼下征讨贺鲁,如能复用薛万彻,实是重塑这员名将声威的良机,可舅父偏不给他这个机会,未免心胸狭窄了些。想到此李治不禁低吟:“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得由和兴,失由同起,为一己之私党同伐异,乃社稷之大害。”时至今日他已毫不客气地把舅父一干人视为朋党,对舅父的亲情和感激也几乎消磨殆尽。媚娘默不作声,却一直察言观色。自她来到甘露殿,李治在朝堂纵有千般委屈回来也总是一团和气,这般愁烦从所未见,她心念一动——今日岂非良机?于是轻轻走到殿门口,假意观看日头。宦官云顺侍立在门外,数日前已与她通谋,这会儿四目相对,见媚娘朝自己意味深长地点点头,心下会意,当即朝身边其他内侍道:“我去方便,劳你们伺候着。”说罢下殿,悄悄往淑景殿而去……媚娘转过身微笑道:“时候不早了,陛下用膳吧。”李治哪吃得下去,怏怏道:“哼!气都气饱了。”卢氏最关心他身体,也跟着劝:“媚儿说的是,即便出了天大的事,饭总是要吃的。薛驸马不能为帅也罢了,咱大唐皇室人才济济,还怕没有杰出之辈?”这话不说还好,李治闻听此言,刚拾起筷箸又重重拍下:“这话莫再提,羞也把我羞死了!”事出有因,前番蒋王、滕王骄纵不法被他迁徙官职以示惩戒,熟料二王竟无丝毫愧意。蒋王李恽从安州迁往梁州,光搜刮的珍宝财货就装了四百余车,一路招摇过市,颇遭百姓厌恶;滕王李元婴从苏州到洪州,下马第一件事就是扩建府邸,而且招募一大群画师、工匠,计划在赣水之滨修一座富丽堂皇的阁楼(即江西南昌滕王阁)。这样的惩戒真是一丝效果都没有!李治很清楚,皇室诸王不服管教,说到底还是因为自己没权。在朝堂上树不起威信,又何以有能力压服叔叔兄弟?千仇万怨归根结底皆在长孙无忌身上。媚娘栖至他身边:“赌气又有何用?气坏身子不值得。快用些,吃过饭奴婢陪您去立政殿走走,先皇丧期将满,新城公主出降之事又该再议了,陛下也该去听听公主的意思。”“倒是我疏忽了,竟把此事忘得一干二净。”李治话虽这么说,却已无一年前的欢喜兴致,预定的妹夫是长孙氏之人,实令他不悦。不过眼见媚娘软语滴滴,满面关切甚是妩媚,又觉些许宽慰,懒洋洋道:“朕实在不想吃,要不你喂我吧。”“这成什么话?”“你不喂,朕就不吃。”媚娘拾了筷子夹起颗樱桃,便如哄孩子一般送到他唇边,笑道:“乖乖,张口来吃。”李治当即把樱桃吞下:“嗯!好甜!再来。”逗得媚娘咯咯直笑,卢氏见了也不禁摇头莞尔。如此喂了几口,李治才拾起筷子吃饭。媚娘向卢氏施礼:“夫人大中午进宫来,恐怕也没用吧?陪圣上一起吃吧。”卢氏连忙摆手:“老奴哪敢……”李治也道:“奶娘不是外人,过来陪朕。”说着亲自夹了许多菜,单放在一个碟中。“快请吧。”媚娘连拉带让,还是让卢氏坐下了。卢夫人鼻子一酸,险些哭出来——吃顿饭算不得什么,这份情义实在难得。她以前也没少进宫来,也见过许多嫔妃。但那些女子嘴上抹糖,终究心里将她视为奴婢,王皇后孤傲矜持,萧淑妃粗疏娇气,谁似媚娘这般尊敬她?这顿饭将将吃完,忽见云顺慌慌张张奔上殿阶,跪倒在门口道:“启禀圣上,宫苑里吵吵嚷嚷,淑景殿不知又出了什么乱子,萧淑妃绑了好几个宦官,在日头底下晒着,听说还要杖责呢!”李治心情刚好些,闻听此言又皱眉头:“闹吧,任凭她闹!无论她闹出何种花样,朕再不登她的门。”媚娘却道:“陛下原该去瞧瞧,即便宦官宫女有罪,也需交有司处置,没有擅动私刑的道理。”“她的事朕懒得过问。”李治失望了,“由她去吧。”媚娘转而又道:“不为淑妃,陛下也要为孩子着想。雍王和两位公主还小,若是受到惊吓就不好了。”“正是。”卢氏抹抹嘴道,“淑妃做事太不谨慎,哪有带着皇家骨肉还这般使性的?吓着孩子怎么得了?您小时候,圣母文德皇后照顾得那叫一个仔细,莫说大吵大闹,我们这些奴婢连高声说话都不行。如今越来越没规矩,嫔妃娇生惯养皆不懂事,也怪这些乳母,一个个中看不中用……”卢氏这通言语越发撩拨起李治的火气:“也罢,朕便去瞧瞧,倒看看她又耍什么花招!”说罢起身便走。媚娘又帮卢氏夹了几样菜,道:“只怕万岁动怒,若吵起来就更不好了。我陪他同去如何?”“有理有理,快去吧。”卢夫人望着她的背影不住点头,“还是这阿武最体贴懂事啊!”甘露殿本与淑景殿相距不远,出门向西便到。这会儿人声嘈杂,殿外花圃边围了不少人,也瞧不清怎么回事,却见贤妃、德妃、柳氏、郑氏等皆在其中,皇后虽未到,却也派几个宫女来探看——这也怪萧淑妃平素不得人心,出点儿事大家都来看笑话。众人正交头接耳间,忽见皇帝驾到,连忙施礼:“万岁,万岁,万万岁。”李治没好气道:“瞧什么热闹?都给朕散去!”众人散开这才看清,原来殿外的花圃不知何故被弄倒了一大片,残花败叶散落一地,五六个官宦直挺挺跪在骄阳之下,显然都是侍花的。李治本是良善之人,从不曾这般处罚过奴婢,见这几人被毒辣辣的太阳晒得汗流浃背,有个身子较弱的早已晕倒在地,不禁动了恻隐之心,吩咐道:“都起来!把晕了的抬走,无论有罪无罪一会儿再作理会。”话音未落,又听殿内传出淑妃尖细的喊声:“给本宫说清楚,到底谁指使你们的……”“行啦!还嫌闹得不够么?”李治快步走了进去。媚娘自知若与淑妃碰面必起冲突,便没有入内,站在殿门口偷偷向里窥视——只见淑妃正审问一个跪在地上的小宦官,范云仙一旁摇着扇子,似在好言劝慰;两位乳母领着义阳、宣城公主也侍立在侧。李治厉声斥责:“越来越不成话,到外面瞧瞧,多少人看热闹?你整天胡闹,这日子你还想不想过?”这话很厉害。但萧淑妃正赌气,连礼都未施:“不是臣妾不想过,是人家欺到我头上来了。”“嚯!”李治讥讽道,“你这般大的势派,皇后都惹不得,竟还有人敢欺你?”萧淑妃委委屈屈:“别的女人欺我,陛下不肯为我做主也罢了,现如今连奴才都不把我放在眼里。”说着又扭过头喝问那宦官,“陛下驾到,你还不快说?谁叫你诬陷公主的?”“没有!没有啊!”那宦官连连摆手。“究竟怎么回事?”李治如坠五里雾中。那宦官似瞧见救星,忙爬到李治脚边:“陛下明鉴,午后两位小公主出来玩耍,闯入花圃中,糟蹋了一大片花……”“胡说!”淑妃不待他讲完便喝止道,“明明你们毁了花圃!”一旁乳母也跪倒在地:“此事真与公主无干,我们看得好好的。”“这又算什么大事?”李治不耐烦道,“不就毁了一片花嘛,把这几个宦官交内侍省处置不就得了?何苦吵得沸反盈天?”淑妃却一本正经道:“哪有奴才诬陷主子的道理?若无人为他们撑腰,他们焉敢随便毁坏花圃,又焉敢诬赖我女儿?背后必有主使之人。陛下还不知道吧,皇后私下赏过我的奴才。今天不问清楚,日后还不知要怎么害我母女呢!”“你又疑神疑鬼的,谁会害你?”这等话李治以前听多了,甚是不屑,“朕当初就不该娇惯你,准许你在殿外种什么破花!现在无端招出许多是非来。罢罢罢,把那些花都给我拔了!倒也清静。”萧淑妃闻听此言心中一痛,不禁垂下泪来——当年耳鬓厮磨海誓山盟,一子两女天伦和合,这片花圃分明是君妃情深的见证,谁曾料信誓旦旦不思其反,今日竟扬戈以断情根?究竟怎么了?为何我们会走到这步田地?然而此刻眼泪已无法再令李治动容:“别哭了,听朕的,把宦官交付有司,要打要杀凭他们发落。你也给我适可而止,不许闹了!”说着转身便要走。“冤枉!陛下明鉴!”那小宦官竟抱住李治的腿,狂呼冤枉。缄默半晌的范云仙突然开了口:“陛下,此事奴才亲眼所见,最清楚不过。那片花圃确实是两位公主糟蹋的,与他们无关。淑妃娘娘心中有气,推过于下也是有的……”萧淑妃惊愕地望着云仙——怎么回事?是他禀报花圃被毁的,也是他说奴才们诬赖公主必有指使之人,建议责罚审问的,这会儿怎么变卦了?她哪里晓得,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陷阱。媚娘早与云仙、云顺等定计,借毁坏花圃之事发难,这七八个种花的小宦官也全被买通了。今日李治回宫烦闷至极,媚娘情知这个时候实施计策必定事半功倍,于是朝云顺示意,云顺当即跑到淑景殿告知范云仙。午后正好寂静,众宦官毁坏花圃,云仙一面指使众人诬赖两位公主,一面又向淑妃献计,建议责罚严查。同时云顺离开淑景殿,四处宣称淑妃动用私刑,让大家都来看笑话,更激皇帝怒火。云仙假意帮淑妃,却在关键时刻改口,发此关键一击。李治焉能不怒?火气立时顶到了嗓子眼,怒叱淑妃:“分明是你没照看好孩子,却责打别人!”“不、不是这样的。”淑妃有口难辩,怒视云仙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范云仙故作一脸委屈:“娘娘,您就承认了吧。若万岁没来,这几人由着您发落也就罢了,全怪他们倒霉。现在万岁来了,奴才怎能帮您蒙蔽圣上?您时常埋怨万岁待您薄情,可当今圣上乃明主,一日夫妻百日恩,您对万岁实话实说,孩子小不懂事,认个错有什么大不了的?”“卑鄙小人!”萧淑妃扬手边打。范云仙闪得极快,这下根本没打着,只是指尖在他额上轻轻蹭了下。他却故意大叫一声:“哎哟!”就势跌倒在地,连滚带爬躲到李治身后,“陛、陛下救命,娘娘又打我。”说她打人还不够,偏偏要加个“又”字。“住手!”李治听云仙说淑妃私下颇有怨愤自己之言,又亲眼见她打人,更是忍无可忍,“宦官纵是皇家奴才,也不能如此作践啊!亏你是南国名门之女,还有没有点儿四妃的仪态?”“是这狗奴才诬陷我!”云仙继续大叫:“没有,奴才可不敢诬赖主子啊!那些花确实是公主糟蹋的……”说着又手指两位乳母,“都是你们不好,没照看好公主,怕受罚不敢承认,害得我们挨打。”那小宦官也跟着附和。这两位乳母才真叫冤呢!忙跪倒叩首:“冤枉啊,奴婢不敢欺君,此事确与公主无关……”众人吵吵嚷嚷,李治的忍耐已到极限,一声暴喝:“都住口!”他手指淑妃,“你自己说,到底怎么回事?”萧淑妃这会儿早已糊涂,花圃被毁之时她不曾目睹,左看看两位乳母,右看看云仙和小宦官,也搞不清究竟谁在说谎,支支吾吾道:“臣妾也不知……”她这句“不知”实比谎言更让李治气愤:“不知?!你生的女儿,你自己带在身边,做过什么你竟不知?你心思都在哪儿了?”“我、我……”两行热泪顺着淑妃光洁的脸颊轻轻滚落,“素节这两天生病了,我操心……”这次素节是真病了,不过她天天喊狼来了,今天狼真的来了谁还相信?李治勃然大怒:“住口!你还有脸拿素节当幌子?先前装病之事当我不知?我没治你欺君之罪已属开恩,你竟得寸进尺!”“臣妾……我……”淑妃方寸已乱,简直快被逼疯了,又实在无法辩驳,只得冲到义阳公主面前,抓住孩子肩膀,“究竟是不是你们弄的,快告诉娘!”义阳公主才五六岁,已被父母这通争吵吓住了,呆呆不敢做声。“你倒是说啊!”淑妃越发猛力摇晃着她肩膀。义阳公主见母亲惊慌失态,如疯癫一般,非但未开口,反而吓得抽泣起来;宣城公主更小,早哇哇大哭。乳娘一边哄孩子,一边跟着抹眼泪;范云仙和那小宦官兀自归咎公主,大呼冤枉;李治默然注视着这一幕,反倒沉住气了,目光渐渐变得冰冷。大人嚷,孩子哭,好一通乱。媚娘在外瞧得分明,眼见时机已到,这才迈进殿内,满脸诚挚地劝道:“陛下,为这点儿小事何至动怒?气坏身子不值得。淑妃娘娘,两位公主还小,别吓着他们。”淑妃狠狠瞥她一眼:“我的事情轮不到你这贱人管!”媚娘却道:“好好好,娘娘便骂我一百声贱人我也认了。可公主不仅是你的孩子,更是皇家骨肉,有话好说,快放开公主!”说着又摇晃李治手臂,“陛下,你快派人把孩子带走吧,等淑妃消了气再送回来。”这一语分明是提醒李治。“还送回来做甚?”李治冷冰冰道,“带走!不但义阳和宣城,连素节一并带走。”萧淑妃如遭五雷轰顶:“你不能夺走我孩儿!”“朕意已决,今后不准你再带孩子。”“不!不!不!”萧淑妃几近嘶哑地哀嚎着,两位公主越发吓得哭天抹泪。一贯扮演“和事佬”的媚娘这次一言不发,这正是她费尽心机所图谋——只要卸掉孩子这层铠甲,萧淑妃便是任凭宰割的羔羊,永无翻身之日!李治的脸色如冰霜一般:“你配当母亲吗?你又能教孩子什么?教说谎骗人?教打人骂人?教任性使气、傲慢无礼、不负责任吗?”“臣妾……”“够啦!”李治似要把朝堂积蓄的怒火都发泄到她身上,“你根本就不关心我,也不曾关心孩子,你心里装的只有你自己!我受够了你的刁蛮无礼,绝不能让你再贻害孩子。”萧淑妃撕心裂肺地哭着:“求求你,别夺走我孩儿……”媚娘深知李治并非无情之人,唯恐一番哭诉又触动他恻隐之心,忙凑上前假意劝道:“娘娘,您哭也无用,现在万岁正在气头上。您好好反省一下,若能诚心悔过,过几日万岁定会回心转意。”萧淑妃怒视媚娘——虽然许多事她想不明白,但无疑是这个女人煽风点火从中捣鬼。满腔悲意顿时化作仇恨:“都是你这个贱人挑拨是非!”说着张开双臂扑向媚娘。媚娘已把淑妃的个性摸透了,早加小心,立刻闪身避过,向殿外躲避。萧淑妃不饶,吼道:“我打死你这无耻贱人!”快步追上,一把攥住媚娘发髻,欲扯过来打,却觉手上一滑,媚娘已蹿出去,她手上却还攥着发髻——原来媚娘续发只一年,依旧戴着假发。虽说李治喝令外面围观之人散去,可一来众人好奇心盛,二来都知皇帝性情宽和,因而大家只稍稍后退几步,谁也不曾离开。在无数嫔妃宫人注视下,媚娘的假发被公然扯去,一头方及肩膀的短发露了出来,无异于当众暴露了她还俗尼姑、越礼乱伦的尴尬身份。媚娘只觉众人的眼神或惊愕、或不屑、或幸灾乐祸,脸上热辣辣的,这奇耻大辱真比被挨一记耳光还难受,心中暗暗立誓——此仇不报枉为人,不把你姓萧的置于死地,我便不姓武!萧淑妃仍不解气,丢开假发又要再打,却被李治掐住臂膀:“你还没闹够么?”“你别管,今日我非打死这淫媚惑主的贱人不可!”李治愤恨至极,手上一股急劲,用力一甩,竟将淑妃掀倒在地。她额头硬生生磕在殿柱上,一声惨叫,几乎晕厥。宫女宦官们再不能袖手旁观,众人一拥而上:“娘娘!”李治也没料到自己出手这么重,怒意泄了一半:“你、你没事吧?”“松手!”萧淑妃双臂一震,挣开众人,缓缓站起身来;她额角磕出一块红晕,目光却从愤恨变为绝望,“你打我?你竟然打我……嘿嘿嘿,你还记得昔日在东宫时对我说过的话吗?还记得咱赏花弄月时的海誓山盟吗?我侍奉你整整七年,为你养下一儿两女,满腹深情天日可表。你却变了,把过去的一切都忘了,为个来路不正的女人,竟动手打我……嘿嘿嘿……”她自嘲般苦笑着,泪水却如断线珍珠般不住滴落。李治听她当众道出历历往事,不免有些难为情,却仍狠狠心道:“不错,朕是曾宠爱过你,对你情有独钟。但你有没有为朕想过?朕不是一介凡夫俗子,甚至已不是当初那个懵懂太子。朕是皇帝,肩负天下之任、社稷之重。你知道朕每天在朝堂上都是怎样度过的吗?你知道朕日日夜夜承受着屈辱和煎熬吗?你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只在乎眼前那点微不足道的小事,只会惹是生非给朕添麻烦。”说到这儿李治扭脸不再看她,茫然注视着远方,冷冷道,“朕不曾负你,媚娘更不曾说你一句坏话,要怪就怪你自己!朕看在多年的君妃情分上不废你,但即日起素节迁居安仁殿,义阳宣城迁居公主院,由乳母保傅照看,没有朕允许,不准你再与孩子见面。”萧淑妃凝望李治不住苦笑——完了,他的眼不再看我,他的耳朵听不进我的话,他的心完全被那个女人占据!七载恩爱、儿女双全,竟挽留不住君心。雉奴啊雉奴,温玉其外,钢刃在心,到底是痴情汉还是绝情人!她颓然倒退两步,额角创处隐隐作痛,却抵不过胸中阵阵恨意。与其说她痛恨的是媚娘与皇后,不如说她恨的是这个薄情寡义、甘受蒙蔽的负心汉,恨的是改变了这个男人心志的龙位。可事已至此有何抗争之力?眼巴巴看着自己儿女被宦官抱走,淑妃眼泪流干亦难再撼君意,又觉头晕眼花心力交瘁,终于晕倒在淑景殿前。宦官宫女又是一通慌乱,七手八脚将她抬了进去。李治眼中终于闪过一丝恻隐之色,媚娘见状立刻抓住他手,叹道:“淑妃初与子女分离难免伤怀,陛下不要再惹她难过了,过几日等她情绪稳定些再来探望她吧。”这算盘打得清楚——朝里朝外不如意之事一大堆,国家大事还操心不完呢,日子一长哪还顾得上她?李治无奈点头,越发紧紧攥住媚娘的手,两人缓缓降阶。范云仙见此情形,立刻连滚带爬拦在皇帝面前:“陛下救命!奴才今日斗胆直言,已开罪淑妃娘娘。少时娘娘醒转,不免迁怒于奴才,我这条命焉能保全?求陛下开恩,给奴才换个地方当差,救我一命吧!”说着又爬到媚娘脚胖,顿首道,“武娘子!奴才曾经一时糊涂骂过您,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求您替我说句话吧!求求您……”媚娘就势抱住云仙肩膀,故作怜悯之态,帮着央求道:“陛下,这奴才直言不讳,不肯随主子一同欺瞒您,也是出于忠君之心。您就给他条生路吧。”李治此时对她百依百顺,岂有不允之理?叹道:“难得你一片善心。也罢,至今还没个专门伺候你的人,就留他在你身边吧。”他怎晓得,云仙伺候媚娘不过是张骞归汉、朱序归晋。云仙连连叩首:“谢陛下天恩!谢阿武娘子!”他唯恐这场戏做得还不够圆满,转过身张开双臂,面对宦官、宫女乃至围观的嫔妃高声倾诉道,“大家瞧见没有?陛下乃是当代之尧舜禹汤,恩德遍及我等奴辈,武娘子更是宽宏大度之人。大伙还记得淑妃命我辱骂武娘子之事么?那时我糊涂油蒙了良心,可她非但没记恨,还不计前嫌救我一命!谁才是这后宫中最仁厚、最善良、最贤淑之人啊?”媚娘在先帝时只是个不受宠、不知名的小才人,没几人重视她的存在,更不了解伺候她的宦官是谁,如今一辈新人换旧人,更没人洞悉云仙与她的关系。范云仙“现身说法”,一番动情倾诉,霎时打动了在场所有人,大家纷纷收起不屑之态,皆以赞赏的目光注视着这位后宫新宠……二、图尽匕现雍王素节、义阳公主、宣城公主搬离淑景殿,媚娘固然窃喜,更高兴的却是王皇后——两年来皇后最忌惮的便是萧淑妃凭借李治儿子素节抢夺正宫之位,如今淑妃失宠,莫说素节入主东宫的希望已日渐渺茫,即便侥幸当上皇太子,萧淑妃这个“不称职”的母亲也不可能母以子贵窥觊后位了。心腹大患已除,皇后大悦之际自然不吝夸赞媚娘,而媚娘的态度十分谦逊:“奴本愚钝,不堪与韶华妃嫔争艳,皆是萧淑妃多行不义自蹈败势。奴婢蒙娘娘器重,朝夕侍奉至尊,自当竭力报效娘娘。”不仅如此,在她竭力撺掇下皇帝竟又来了承香殿几次。皇后对她所作所为万分满意,决定投桃报李,送媚娘一个大礼……时值永徽二年九月,先皇二十七个月的孝期已满。在李治和皇后共同提议下,武媚被册封为昭仪,在李治后宫中获得了正式的名分。昭仪乃九嫔之首,正二品,仅次于皇后和贵淑贤德四妃。昔日媚娘在李世民身边苦熬十三载,到头来仍是一介才人,如今仅一载光阴便由籍籍无名的宫女登临九嫔之首,甚至超越刘氏、郑氏、杨氏三位诞育皇子的嫔妃,坐上后宫中的第六把交椅。而第六只是名分的排序,若论圣眷,她早已当仁不让成为后宫第一人。不过她能得到这个位置,与其说是得益于李治,还不如说是托赖皇后之福——李治固然是天子,但大小事务皆受制于顾命大臣,皇后却可通过舅父柳奭疏通长孙无忌,最终促成此事。一切都在媚娘算计之中,她之所以离开承香殿后还一如既往对皇后卑躬屈膝,为的就是这一天。真正满足的是李治,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和心上人在一起,兴奋之下他抱着媚娘翩翩起舞,并给了她一大笔赏赐。可是第二天清早,媚娘便带着这些东西来到皇后面前……王皇后眼见云福、云顺帮媚娘抬来整整一箱缗钱,不禁诧异:“你这是何意?”媚娘屈身万福:“这些钱是圣上赏给奴婢的,奴婢一再推辞,可圣上不允,于是转呈娘娘。”皇后微微一笑:“既是圣上赐你的,收着便是,何必给我?”媚娘诚惶诚恐:“奴婢能有今日,皆赖娘娘提携。古人云‘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可惜奴婢无才无德,又已受封昭仪,不能在您身边侍奉,唯有新得的这点儿钱。借花献佛,娘娘不要嫌弃。”“本宫心领了,但这钱断不能收。”一箱缗钱确实不少,但在王皇后看来也不算什么,她太原王氏广有田产,根本不在乎钱,况乎在她心目中媚娘终究是自己奴婢,岂有主子要奴婢东西的道理?媚娘见她坚决不要,转而道:“娘娘若执意不收,就赐给您身边的宫女内侍吧。我毕竟是从您这儿出去的,好歹与大家相熟一场,就算是谢谢众姊妹这一年多的照顾吧。”“难得你一番美意,这倒使得。”皇后点手唤过侍立殿门的宦官,“这箱钱抬到当院,叫大家分了……慢!对众人说清楚,这是阿武送大家的。”她光明磊落,花谁的钱、领谁的情务必要说清,占小便宜的事她是不做的。宫人们得了赏赐无不欢喜,纷纷来谢:“多承阿武姐姐关照。”“没规矩!”皇后纠正道,“该称呼武昭仪。”媚娘笑道:“还是姊妹相称亲切,我本来就和他们一样嘛!”“毕竟你已是九嫔之首,名分总要搞清。眼下你还住在甘露殿,吃穿用度皆赖圣上,将来另赐居所,万事靠自己,多少也需积攒些,今后别再轻易散财了。”“娘娘教训的是。”媚娘万福答应……可此后没几日,媚娘又一大早带着箱锦缎来到承香殿,说是皇上赏赐之物,又要送皇后。王皇后依旧不收,媚娘心意甚切费尽唇舌,最后还是老办法,又都赏给了宫女宦官。这次皇后心里不免酸溜溜的——圣上对阿武如此宠幸,才几天工夫又赏了这么多,哪怕一尺见方的帕子又何尝赏过我?不过王皇后终究是修养极深之人,况且媚娘一片好意,并没计较什么,仍告诫她不要再拿东西来了,媚娘依旧连连称是。但仅仅三天之后,媚娘又怀抱只木匣前来登门,所不同者这次是在午后……皇后的贴身宫女迎出殿来,笑盈盈道:“娘娘正午睡,若无要紧之事您改日再来吧。”“如此不巧……反正我也无事,就在此等等吧。”其实媚娘伺候皇后已久,焉能不知皇后午睡的时辰?众宦官宫女见媚娘站在院中,无不过来问候——她原先在承香殿为婢时就对大家很照顾,近来又连续两次赏赐,众人越发领她的情。大伙说说笑笑,细心之人早注意到她怀里抱着匣子,不禁问:“姐姐又带来什么好东西?”媚娘道:“首饰珍宝,正欲献给娘娘。”众人闻听此言不禁心痒。前两次她也是进呈皇后,因皇后不受又转送大伙,这次八成又能得彩头,心急之人当即撺掇媚娘打开瞧瞧。她假意推辞两句,还是半推半就打开了。众人一观之下大为震撼——红珊碧翠、金锞银锭,紫英簪、双凤錾、八宝钗、白玉镯、夜明珠、赤金链、点翠步摇、玳瑁耳环,样样精雕细琢美轮美奂,珠光宝气璀璨耀眼!众人唯恐惊醒皇后,紧紧捂住嘴巴,这才没惊叹出声来。媚娘将匣子掩上,笑道:“皆是圣上所赐,我不敢随便戴,想献给娘娘。”大伙抬头观瞧,果见她头上插的不过是最普通的八钿宮钗,远远不及匣子里的,无不感慨她对皇后一片诚心。不过也有人暗暗摇头,那个皇后的贴身宫女道:“阿武姐姐,你好不晓事,不该把这些东西拿来啊!”“为何?”媚娘故作迟钝。“您是精细之人,怎连这点儿缘由都想不明白?”“什么缘由?”那宫女低声道:“姐姐固然深得皇后娘娘信任,但同侍一夫岂有不嫉妒的?圣上从未送过娘娘,而你刚当上昭仪便接连受赏,还天天捧着东西给她送来。娘娘嘴上夸你不忘本,只怕心里大不痛快。钱财锦缎也罢了,这些东西样样珍贵,你这不是自招嫌隙么?”“哦!”媚娘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多谢妹妹点拨,倒是我考虑不周。可……”她又转而泛出为难之色,“我之所以把东西送来,一者是为报答娘娘再造之恩,二者也有难言之隐。”“姐姐有何难事,我们帮得上忙吗?”大家个个欲仗义相助。媚娘故作踌躇,犹豫半晌才说:“我毕竟是受娘娘恩典才去伺候万岁的,凡事不宜背着娘娘。如今圣上宠意正浓,三日一赏五日一赐,我又推托不过。得了赏赐送来承香殿虽然惹娘娘不悦,但若不作禀报日后被她得知岂不更遭她忌?左右为难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她边说边讪讪地扫视众人,“我看不如这样,东西我既已拿来,实在不便再带回去。反正这些东西我呈给娘娘,大半娘娘也会分赐你们。索性大伙趁娘娘不知,私下分了,谁都别说也就罢了。”“这如何使得……”众人一则不敢,二来也不好意思。媚娘不让大家“为难”,央求道:“大家就帮我这个忙吧。我现在已有名分,总不会在甘露殿长住,将来终要搬到单独的宫殿住。那时宫人们一搬东西,见我得了这么多珍宝,怎能不传闲话?若闹得宫里嫔妃尽知,大伙岂不嫉妒?萧淑妃便因招怨太众而败,我可不愿步她后尘。倒不如大家分掉免生事端。”她这张巧嘴实在厉害,收她东西反而成了帮她的忙。那些珍宝首饰众人看着本就有些动心,又听了她这番道理,这忙岂能不帮?于是你拿一件我拿一件,一匣子珍宝不多时便分个精光,众人一边往袖里、怀里、靴里藏,一边道谢:“多谢阿武姐……不!多谢武昭仪。”这次大伙真是发自内心改了口。“咱们之间何必言谢?”媚娘轻轻摆手,却仍是一脸忧虑之色,嘱咐道,“以后我若还有难以处置之物,便派内侍云仙悄悄送来,到时候还要麻烦你们。”宫女宦官满口应承——这样的麻烦真是多多益善!媚娘趁着大伙高兴话锋一转:“不过此事还望大家保密,尤其莫叫娘娘知道,倘若泄露我处境反倒更糟。”“您放心吧。”有个小宦官喜滋滋道,“不过是瞒上不瞒下,反正承香殿之人都收了您的东西,以后唯独防备皇后娘娘一人就行了。”一句话说得众人无不掩口而笑。媚娘也笑了——她要的就是这结果。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短,现在承香殿所有奴婢都与她串通一气,皇后反倒成了外人!好处给足立时见效,有个宫女索性放胆直言:“依我之见,姐姐太过好欺。当初娘娘引你入宫并非出自好心,如今你自立门户,何必还天天往这边跑?莫忘了圣上不爱皇后,你这样处处迁就皇后,只怕天长日久圣上连你都一并嫌弃了,何苦呢?”“唉!”媚娘叹口气,不禁吐出句实言,“倒也是这个理,最近我身体欠佳,只怕未来半年都不能再到这边来了……”话音未落忽听殿上传来皇后的咳声:“谁在外面?”午睡醒了。一个宫女赶忙答道:“方才武昭仪过来向您问安,见您还睡着,又走了。”说着连朝媚娘摆手。众人接过她手中的空匣子藏了,遮掩她出门而去。其实媚娘心中藏了一件天大之事,只是时机未成熟不便向任何人吐露,如今承香殿之事搞定,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可以向李治说出那秘密了。她心情激动,快步回到甘露殿,似乎走得有些急,回到甘露殿竟满头虚汗,连连喘息,头也有些发晕;可一迈进大殿,又见李治踱来踱正生闷气。“又因何生气?方才还好好的。”“哼!”李治板着脸孔道,“朕继位以来库中财货本就不算丰厚,竟还有家贼,多少东西也不能如此糟蹋啊!”媚娘心里有鬼,以为他知道自己散发珍宝之事,忙解释:“臣妾受赏颇多,一人消受不起,这才……”“与你何干?朕就是赏一座金山给你也不心疼。”李治所道却是另一桩事,“方才程知节跑来请罪,说他麾下有个叫卢文操的卫士,昨夜逾墙而入左藏库,盗了库中财宝,被他查获下狱了。”“原来如此。”媚娘暗呼侥幸。李治兀自愤恨:“守御宫廷之人监守自盗,滑天下之大稽!足见朝廷上下玩忽职守,全都不拿朕当回事!长此以往如何得了?”末了不忘嘟囔一句,“此皆朕手中无权所致!”媚娘想搀住他臂膀劝慰两句,刚迈两步,忽觉一阵强烈的眩晕,眼前一黑险些栽倒。“哟!”李治赶忙将她揽进怀里,“你怎么了?”媚娘满头细密的汗珠,悠悠睁开双眼:“不碍的。”“你生病了吗?要不要传御医?可别吓唬我啊!”李治满面关切,早把盗宝之事抛到毗罗国去了。媚娘望着他焦急的神情,竟露出一缕微笑:“臣妾正有一桩大事要禀报陛下。”“不忙不忙,你先休息。”媚娘笑得越发妩媚:“我……有孕了。”“真的?!”李治转惊为喜。“已有两个多月了。”“哎呀!”李治如落暴雨般在她脸上狂亲一阵,“你怎不早说?该请御医调理才是。”“我未能确认,怕说出来闹得宫里尽人皆知,万一不是反倒自讨没趣,所以就没提。可近来有些害喜,断不会错的。”“哈哈哈,你这鬼灵精,难怪你近来不愿与朕行房事。”李治扶她轻轻躺倒床榻上。“陛下想要个皇子还是公主?”“什么都好,只要你生的孩子,朕都喜欢。”李治侧耳在她腹部倾听,脸上带着幸福的笑容。媚娘爱恋地抚着李治的脖颈,长出了一口气。她之所以瞒到今日才说,绝非因为未确定,而是时机未到。现在可以放心了——萧淑妃斗倒了,名分捞到了,皇后身边之人也买通了,不出甘露殿便是宫内事,再没人能威胁到她,终于可以安安心心生孩子了。媚娘心中默默祷告——苍天佛祖保佑,赐我一个儿子吧!第七章 借宫宴广收人心一、回小向大杨贞揉了揉略有些昏花的老眼,简直怀疑自己在做梦——这真是一场从天而降的美梦!她离开长安之际女儿尚在感业寺潦倒度日。虽说临行前母女见过一面,她口口声声说还会来探望,但那是安慰之词。毕竟女儿是身不由己的未亡人,而她自己年逾七旬远涉相州,有命去还有命回吗?她心中实是把那次辞行视为生死诀别。杨夫人到相州后,除去念经拜佛再无可为之事。然而就在她几乎不抱希望的时候,忽然得到消息——女儿被当今天子册封为昭仪!这会是真的么?她不敢相信。女儿是先帝才人,况且身在佛寺,怎会被今上纳入后宫?当真如此岂不成了乱……然而她又不得不信,因为告诉她这件事的是当今御弟越王李贞,而且有好几位在京公主的书信为证。杨夫人既惊且疑,忙令长女武顺置备车马,连夜赶奔京城。原以为到长安后要破费不少钱财打探消息,哪知刚刚落脚便有宦官闻讯上门,不但带她入宫,而且直接将她领到当今天子所居的甘露殿。朱门绮户,玉阶彤庭,富贵莫过帝王家;轻纱绣帐,熏香袅袅,宛若人间仙境。而在雕楹碧槛间、玉簟锦榻上,斜卧的正是自己日夜挂念的女儿——粗布衲衣换作葳蕤霞帔,一轮明月已成八钿钗髻,唇如朱樱,齿如瓠犀,娥眉如黛,秀靥如花,她恢复了当年的神采……不!她比先朝之时更美了,虽不复豆蔻春光,却更添几分雍容滋润,便如一朵风姿正艳的牡丹花!“娘不是做梦吧?我的媚儿……”杨氏难抑激动,早已忘却宫廷礼数,颤巍巍上前搂住女儿。媚娘并没哭泣,只是把头紧紧贴在母亲怀里——娘!我做到了,孩儿终将让扬眉吐气!侍立在旁的范云仙忙劝:“恭贺老夫人母女重逢。别抱这么紧,昭仪腹中有龙种啊。”“真的?!”杨氏如被蜜蜂刺了一下,匆忙放开,果见女儿腹部稍显隆起。她虽年逾古稀,但慧敏心细不逊女儿,这短短一瞬已意识到这个孩子会给女儿、给自己,乃至给整个武家带来什么。她俯下身满怀虔诚地伸出沧桑干瘪的手,轻轻抚摸女儿肚皮,仿佛是触摸一尊灵验的佛像——不必再问皇帝待她好不好,在宫里头受不受委屈,她腹中的孩子和脸上的微笑已说明一切!可庆幸之余杨氏又觉得别扭,毕竟她生长于弘农杨氏名望之家,对礼制也是十分看重。女儿明明是先帝才人,如今摇身一变成了今上宠妃,怎会这么突然?难道先帝在世时便已“暗度陈仓”?难道女儿不守规矩?这等行径岂不是聚麀同牝?杨夫人纠结半晌,最终钳口未言。作为母亲,还有比孩子能生活得幸福更重要的吗?什么世俗礼法、人言是非,只要媚儿她自己愿意,何必羁绊那么多?一切随她去吧!母亲不问,媚娘也不说,仿佛这一切都是从天而降的奇迹,都是虔诚祈祷的回报,只要庆幸就够了。母女间心照不宣,沉默许久媚娘才问:“娘亲远道而来辛苦了吧?”“傻孩子,娘高兴还高兴不过来,有何辛苦?”“您今后就留在长安,别走了好不好?”“好……”杨氏的回答有些犹豫——其实她早有此念头,凭女儿现在的地位,时常入宫探望不成问题,况且长安本就是她故乡,留下自然最好。但京城百物皆贵,原先的宅地已经卖了,钱也花去大半,拿什么在京城置办房产?就算女儿得宠,昭仪的俸禄也不少,但后宫的营生一向是名分越高用以邀买人心的花销也越大,再得势的嫔妃也不可能把国库的钱搬自己家去吧?心有余而力不足,此亦堪忧!媚娘一眼便看穿了母亲心思,笑道:“您不必为俗物担心,女儿自有办法。”杨氏赧然一笑——钱啊钱,没它的时候拿它当祖宗,有它的时候便是俗物。“您就安心在长安享福吧,用不用我派几个人服侍您老?”“不必,你姐姐也来了。”“阿姊也来了?怎不与您一同进来?”自从武顺出嫁她姊妹便不曾相见。杨氏苦笑道:“她尚在服丧,不便入宫。”“服丧?何人亡故?”杨氏无奈叹息:“你姐丈贺兰越石三个月前暴病死了。”“唉!老天爷何故如此折磨咱母女?”媚娘也不免嗟叹——三妹死于瘟疫,她自己好不容易熬出头来,大姐又成了寡妇。杨夫人心有难言之隐,踌躇片刻,还是忍不住嘱咐道:“你富贵得宠千万别忘了你大姐。她膝下一子一女都还小,尤其你那外甥贺兰敏之才九岁,以后她母子难处恐怕不少,你能帮之处尽量帮。”“瞧您说的,自家姐妹我还能忘?”话虽如此,媚娘对大姐确实有点儿心结——武顺虽是老大,却从未尽过当姐姐的责任。她幼年时正值武家春风得意之际,娇生惯养没吃过苦,武士彠去世后她又随即出嫁,还将母亲仅剩的积蓄当嫁妆带走了,搞得媚娘她们寄人篱下受尽苦楚。这等骄小姐嫁出去,不跟夫家闹别扭才怪。偏生人家命好,丈夫贺兰越石官居越王府法曹,越王李贞是燕妃之子,燕妃又是杨氏姻亲,因为这层关系贺兰家也对这位任性的媳妇恭敬三分,日子滋润得很。与她相比媚娘不幸多了,苦守寒宫十余年,好不容易渡尽劫波峰回路转。如今她守寡,又腆着脸来求周济,凭什么凡事都迁就她?媚娘心中实有些不忿。杨夫人瞧出她微露不悦,感慨道:“贫富贤愚皆天数造就,手心手背都是肉,并非为娘偏心。只怪我没生下个儿子,你们才……”一番话未说完,忽听外面宦官高宣——皇上驾到!杨氏万没料到会仓促遇到天子。好在她久经世面,闻听宣号连忙起身,匆匆整了整衣衫,小步趋行到殿门口,提裙下拜:“臣妾参见陛下,万……”双膝未落地,只觉一双绵软的手已攥住她手腕。“请起请起,夫人不必多礼。”杨氏听到这个和蔼可亲的声音,微微抬头窥看——作为大隋名相杨达的女儿、大唐功臣武士彠的妻子,她曾有幸近距离目睹四位帝王。杨坚之严厉苛刻,杨广之刚愎骄狂,李渊之深沉豁达,李世民之率性强悍,都牢牢印在她记忆中。可眼前这个年轻天子与他们都不一样,如果说隋唐前四位君主像火,燎燎炙人的火,那李治给人的印象则是水,徐徐流淌的水。虽说口衔圭玉长于皇家,天生不乏人上人的贵气,但他白皙的肤色和柔顺的面庞还是给人一种静谧温婉的感觉,尤其他那清澈纯净的双眸,毫无保留地暴露了他的天真和柔弱,竟使人觉得他根本不像个皇帝。“臣妾……”杨氏一时失神,竟不知该如何表示感恩承情。“媚娘!”李治却没心听她客套,“你怎又到大殿上卧着?”又转而责备宦官,“昭仪身孕将近五月,还不快搀她到侧殿去?”媚娘却道:“整日闷在里面太无聊。”李治轻轻拍拍她肚皮道:“天冷了,外面有风。你也得为朕孩儿想啊!快进去。”媚娘懒懒地道:“我就喜欢这里,外面都看得见,而且这张胡床也比里面卧榻舒服。”“抬走!”李治丝毫没犹豫,“连床带人一并抬进去。”云仙等人唯唯诺诺,连内侍带宫女,一群人抬起胡床,小心翼翼往里走,李治也在旁张手作势地指挥。杨夫人在旁看得直发愣,不知该不该过去搭把手,真有些手足无措,却见连床带人已平平稳稳抬了进去。李治回头朝她招手:“您进来吧。”杨氏活了七十多,这等事却从所未遇,皇帝对嫔妃宠溺至此,外命妇竟被准许进入皇家寝室。她既觉得荒唐,又为女儿受宠而高兴;小心翼翼进入侧殿,不敢抬头乱看里面陈设。媚娘却道:“娘亲随便坐吧,这便是我住的地方。”“哦。”杨氏这才敢坐;总算把说辞运筹好,向李治倾诉着自己母女乃至武杨两家对皇帝的感恩。李治坐在媚娘身边,一只手很自然搭在媚娘肩上,听了杨氏的话大大咧咧道:“媚娘侍奉朕极好,这不算什么。今后夫人有何打算?听说应国公还有二子,不如……”话说一半他又咽回去了——他知道媚娘一定想把母亲留在京中,可是这么个孤老太太谁照顾?最佳办法是提拔她兄长入京,然而此事他不能做主,得去求长孙无忌。媚娘自不会使他犯难,接口道:“无功不受禄,陛下何可因嫔妃之宠而滥加恩典?兄长仕途自凭才智,您不必提拔他们。我阿姊新近寡居,可侍奉老母。”“好,听你的。”李治见她如此体恤自己难处,既惭愧又欣慰。杨氏却窃笑——我母女吃了元庆、元爽他们许多苦头,现在时来运转,当然不能让他们沾光。媚儿这话说得真妙,既阻了那两个狗崽子的路,又显得贤惠知礼,一举两得!“不过,”媚娘话锋一转,“我父留下的宅邸不在了,娘亲还没个正经的下榻之地……”“那倒容易。”李治有办法,“保宁坊乃朕之旧邸,暂且划出一片房舍让夫人住……王伏胜!多取缗钱、锦缎来,赠予夫人家用。”一切烦恼迎刃而解,媚娘朝母亲坏笑着吐了吐舌头。宦官办事麻利,不多时已搬来数箱财货,光闪闪的蜀锦、金灿灿的通宝。杨氏彻底震惊了——这是真的吗?有了京中宅邸,有了大笔钱财,有了昭仪之母的身份,自丈夫去世整整十六年,富贵荣华受人敬仰的好日子又回来了?袁天罡没骗我,媚儿果真命运非凡,果真是我的希望,十六年的苦没白受啊!杨氏从心底涌起一阵苦尽甘来的激动,正忍不住想哭,又听外面再次传来宦官的呼声:“皇后驾到……”杨氏还未反应过来,却见原本卧在床上的女儿坐了起来,方才懒洋洋的娇态全然不见,朝范云仙使个眼色。云仙忙与几名宦官齐动手,把蜀锦、缗钱抬到卧榻屏风之后藏起来。李治的神色竟也变了,显得甚是不耐烦,目光游弋了片刻,忽然喘了一口粗气,起身道:“朕先出去走走,一会儿回来……夫人但坐无妨。”但他刚出侧室,还是与皇后迎面相遇了。王皇后依旧那副端庄仪态,恭恭敬敬施礼:“陛下,臣妾来探望昭仪。”她身后跟着好几个宫女,捧着医匣、水果等物。“有劳梓潼惦念……”李治眼中闪过一丝感激的光芒,但又即刻收敛——多年的疏远已造成隔阂,对柳奭、无忌等人的不满更使他不得不戒备,“大臣阴谋,女谒用事”八字时时萦绕心头,他终究无法对皇后坦诚相待。“陛下要出去吗?”皇后明显流露出失望。“唔。”李治不看她眼睛,敷衍道,“朕去立政殿和新城妹妹商量她婚礼之事,你们聊吧。”说罢扬长而去。皇后失神片刻,还是挺起腰板振作精神,以高贵典雅的姿态走进侧室。杨夫人抢先施礼:“昭仪之母杨氏,参见皇后娘娘。”皇后一怔,外命妇竟入皇帝内殿,这是什么规矩?但她身为皇后要有母仪天下之德,应怜贫惜老,于是双手相搀:“夫人快请起。”“参见娘娘……”媚娘也挣扎着要下跪。“别动!”皇后赶忙阻止,与她并排坐到床上,“你腹中乃皇家龙种,怎可不小心?本宫又给你带来些安胎良药。”媚娘照旧自甘下贱:“我不过一介奴婢,还劳烦娘娘隔三差五来探望,罪过罪过!”“来而不往非礼也,平时你总去看我,如今我来看你自也应该。千万别再说主子、奴才之类的话。”媚娘瞥了母亲一眼:“方才我还与娘亲说,女儿能有今天全是托娘娘之福。”什么时候说过?杨氏人虽老,脑子却不慢,明知女儿睁眼说瞎话,却连忙作证:“不错,媚儿说您是活菩萨!”说着讪讪凑到皇后身前,又仔仔细细打量几眼,“娘娘相貌非凡、天生尊重,果是人中龙凤。太原王氏自后汉以来享誉天下,王允除董卓而救汉室、王濬平东吴而归一统、秦武侯(王猛)佐苻坚而威震天下、文中子(王通)合三教而名冠士林。老朽原本以为王氏所出者皆英雄才俊,没想到还有如此秀丽脱俗之女子,五姓七旺名不虚传!”王皇后无宠,所傲然者乃是家世,听杨氏历数她祖上杰出人物,又赞她秀丽脱俗,不禁得意而笑。媚娘暗暗佩服——我伺候她好几个月才博之一笑,母亲几句话就把她哄成这样,姜还是老的辣啊!赶忙又道:“娘,瞧您说的。娘娘美貌得自其母,您没见魏国柳夫人吧?那也是一代美人。”杨氏顺藤往上爬,又道:“河东柳氏么?那便无怪了,若非三朝驸马、代代粉侯之家,焉能养出这等美人胚?”她年高积古,知道的甚多——河东柳氏的柳偃尚梁武帝之女长城公主、柳盼尚陈文帝之女富阳公主、柳述尚隋文帝之女兰陵公主,若非玉人世家,岂能代代居皇室东床?王皇后笑得合不拢嘴,觉得天底下最有见识者莫过这位老人家!可笑了片刻又不禁转悲——五姓七旺、三朝粉侯又如何?惜乎与当今天子无缘。以前媚娘每隔十天半月总会拉李治到承香殿去,虽说夫妻间也不算亲热,但好歹是个安慰,自从媚娘怀孕,无人穿针引线。她三天两头这边跑,说是探望媚娘,其实七成为接近皇帝。可回回李治见面就躲,都不正眼瞧她一下,皇后当成这样难道不可悲么?杨氏仍在恭维,王皇后却已心不在焉,她本是个冷美人,客套了几句便无话了,只道:“若还需什么东西,只管遣人告诉本宫,千万别委屈自己。”说着已起身,扫视这偏殿之内的陈设,欲查看还有何欠缺之物。可看了两眼,目光却被媚娘身后摆的屏风吸引了。那只是一架普通样式的屏风,与众不同的是上面题了首诗:上苑桃花朝日明,兰闺艳妾动春情。井上新桃偷面色,檐边嫩柳学身轻。花中来去看舞蝶,树上长短听啼莺。林下何须远借问,出众风流旧有名。王皇后觉得这首诗无论词句还是笔体都如此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是何人所作,思索了片刻,才又道:“母女多年未见,我不打扰你们说体己话了。”“恭送皇后娘娘。”媚娘母女欲施礼。“夫人不必多礼……媚娘你身怀有孕多注意,别再随意走动,熬到春天再说。”说罢皇后已款款出门,可就她欲离去之际,突然心念一动——想起那首诗了!她回头又望了一眼那架屏风——不错!那是文德皇后所作且亲书的《春游曲》!长孙皇后乃六宫之主、今上圣母,她的遗物不放在我承香殿里,却竟赫然摆在武媚娘房里!皇上吩咐的吗?与萧淑妃相比皇上明显更钟爱阿武,我更望尘莫及。这个女人真的对我满心感激、毫无恶意么?她母女那一大套恭维之词,莫非是故意谄媚?如果阿武也欲……王皇后隐约感到一阵不祥,可眼望媚娘,却见她依旧笑盈盈看着自己,全无敌意。莫非自己胡思乱想?皇后呆立半晌,终于还是对媚娘还以微笑,转身离开了。媚娘眼见她走远,笑靥渐渐收敛——莫非她已生戒心?杨夫人非泛泛之辈,这半日来皇帝对女儿的宠爱、对皇后的冷漠以及方才皇后那丝迟疑,都未逃过她的眼睛。自己养的女儿,何等心性她再了解不过,却不便把话挑明,于是褪下手腕上的佛珠,一边捻着一边道:“你在感业寺修行一年,不知可有精进?《维摩诘经》有云,耻小慕大,回小向大,未知孩儿是否有此宏愿?”这番话甚是隐晦。《维摩诘经》是一部著名佛经,讲述的是印度毗舍离城中有一位名叫维摩诘的居士,家财豪富一心向善,智慧修为深不可测,甚至教导了文殊菩萨。因为维摩诘是居士,所以此经乃是释门居士必读经典。所谓“回小向大”,是说有慧根之人当回转小乘、趋向大乘,以求精进。但置之于后宫中,大乘小乘、回小向大又隐喻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