册封皇子为亲王按说也很麻烦,不过素节是个小娃,所有仪式都免去,府邸也暂时不用赐,仍居萧淑妃处。但册封诏命刚刚颁布,褚遂良便上奏,尚书左丞、雍州别驾卢承庆为官失职,请求惩处。李治很纳闷,看了褚遂良的奏疏,所列举的不过是有失谦恭、公务未及时办理之类鸡毛蒜皮的小事,卢承庆是三朝之臣,曾得先帝赏识,并无大过,为何要惩处?稍加思索窥破奥妙,必是和当年的崔仁师一样——昔日崔仁师得父皇器重,以参知政事之名兼职宰相,被褚遂良所忌,被诬告遭贬,不久前抑郁而终。难道卢承庆也因为与褚遂良不和?仔细推敲,事情并不那么单纯。卢承庆兼任雍州别驾,而雍州牧只封宗室,宁可空缺不予外官,卢承庆实是最高长官,又属范阳卢氏颇具声望。现在素节为雍王,暂领雍州牧,他与卢的关系便犹如当年李治与李,无忌遂良他们都偏向王皇后,挤走卢承庆就间接贬低了素节,向淑妃还以颜色。想清楚这点的李治更为气愤,但是群臣追随褚遂良,众口铄金一致附和,也实在没法驳众意。李治牢记媚娘提醒,努力隐忍,将卢贬为益州长史。或许是老天报应,卢承庆遭贬之后,立刻发生了一桩针对褚遂良的弹劾——监察御史韦思谦弹劾褚遂良抑买土地,以极低的价格购买了中书省一个小吏名下的房产土地。李治得到举报心中暗喜,中书省小吏皆褚遂良属下,这件事如果属实,不是他仗势欺人强买土地,就是变相收受贿赂,无论哪种都是重罪。无忌舅舅碍于身份不常亲自出面,倒是褚遂良日日在朝堂上指天画地,若能将其赶出朝廷,可谓幸事。更妙的是韦思谦其人与高季辅有关。当年高季辅为吏部尚书,选任御史台官员,当时有人说韦思谦资历尚浅,高公力排众议,亲自将其由县令拔擢为监察御史。现在韦状告顾命大臣,难道不是倚仗高公的支持?高季辅终于不再沉默了。李治心情激昂却不动声色,责命大理寺严审此案,倒要看看那位整天大义凛然的第二顾命大臣是否干净。这一应事务忙完已过了六七天,李治思念起媚娘,又欲到保宁坊“做法事”,因而去磨薛婕妤。无奈说破嘴皮婕妤这次都不肯再去,正发愁之时,内侍云福、云顺主动请缨——两人前番得媚娘之语,依法行事果真得了李治赏赐,尝到甜头自然多多益善。李治觉得这两小子还算机灵,又仗着自己名义,虽不能进入寺内见三位大师,感业寺也不至于不放人,便派他们去接媚娘,自己稍作打理,等待消息出宫。哪知这一去竟半日光景,将近掌灯时节才归,非但没见到媚娘,反而回奏——感业寺众尼声称,寺中并无法名明空的比丘!李治闻言顿时坐不住了:“怎么可能?是你们胡言乱语得罪门上女尼了吧?”云福跪倒叩头:“仙姑居处,小人哪敢啊?我们跑遍感业寺一周所有大小山门,无论哪一处的女尼都说从来就没有明空其人,所以才耽误到现在。”“怎么会?怎么会?”李治大惊,“他们说谎!”云顺又道:“出家人不该打诳语,可他们实是说谎。我们一提起仙姑,人人变颜变色,好像都很害怕。最后绕到西北角,应门的是个小沙弥,胆子最小,一提仙姑之名吓得便要关门,奴才就……”“就怎样?说啊!”云顺左右开弓给了自己两耳光,才道:“奴才就吓唬她,说我们是奉皇上的命令接明空大师,明空大师与皇上有旧,你难道不知?若不把大师交出来,皇上就治你的罪,打板子、上枷锁……”“糊涂!”李治不禁咒骂,这么说不是把丑事都宣扬开了?可不这么吓唬又怎能问出实情?这会儿也懒得计较许多,“算了算了,她是怎样答复?”云福模仿着那小尼姑的忸怩之态道:“她都吓哭了,慌慌张张说,‘不在寺里,不在寺里!’接着就死命把门一关,我俩就回来了。”李治听罢半晌无言——媚娘何以会不在?感业寺中皆先皇旧姬,绝无随意外出之理,寺中之人多知媚娘与朕的事,更不会放她出寺,既然不在必是被人接走的。可除了自己之外,谁又有本事从感业寺中把她接走?想着想着,李治冷汗下来了——行香当日宰相重臣皆在,可敢于无视我意对媚娘下手之人恐怕只有舅舅?正四品的卢承庆说贬就贬,一个弱质女子算什么?恐怕不是接走的,是抓走的,甚至已经……王伏胜在旁伺候着,身为皇帝最亲信的宦官,媚娘的事他也一清二楚,见李治脸色苍白,赶忙摆手把云福、云顺打发走,这才进言:“陛下别急,不过这几天的事,就算有谁把人接走,也未必有闪失。”他跟李治想到一块去了,只不敢坦言是元舅。李治定定心神,直言道:“你去趟太尉府邸,问问此事。”“我?”王伏胜吓得只吐舌头,“我不过一介奴才,怎有脸面去见他老人家?”“可朕……朕……”李治实在没人可用!这等心照不宣的事不便找外臣,他旧日那些僚属又官职卑微,根本够不着嘴。薛婕妤是女流之辈——总不能他这个皇帝亲自出头去问情人的事吧?不托宦官托谁?王伏胜抓耳挠腮半天,试探道:“掖庭里陈师傅,行不行?”李治双眼一亮——是啊!陈玄运乃父皇时的大宦官,侍奉父皇十余年,与重臣都是老相识,跟舅舅也挺熟,他出面够分量。李治心急火燎当即传见,王伏胜一路小跑亲自去请,不多时就把陈玄运搀了来——宦官也分三六九等,陈玄运乃是贞观时最为得志的宦官,名分上算皇家老奴,脸面却不次于三四品大官,如今调任掖庭令,其实是让他养老,具体事务自有手下处置。一年来他养得滋润,油光满面,一见李治的面,赶忙跪拜:“老奴给陛下请安。”李治也得给面子,连忙搀起:“陈公公客套了,您是我皇家老人,虚礼就免了吧。”陈玄运满面堆笑,亲热的话说不尽:“陛下体恤,自先帝践祚那会儿老奴便在宫中,所有郎君都亲眼见过,哪个比得了陛下?您自小就既聪明又懂规矩,书也念得好,先帝察察为明,将大宝传授。如今海晏河清四民安乐,陛下垂拱而治恩泽黎庶,宫廷内外所有人都夸您英明仁厚……”李治哪有心思听他恭维,打断道:“未免过誉了。您近来可好?诸位皇兄、公主、太妃处您没去瞧瞧么?”这话便往主旨上引。陈玄运不愧李世民历练出来的人,闻听此言眼皮一耷拉:“奴才区区老仆,哪有那么大脸?自惭形秽,再说宦官不准交结外臣宗亲,老奴岂能坏了规矩?”李治暗暗着急——老奸巨猾!宦官是不可交结外人、收受贿赂,但细究起来哪个有头脸的宦官是干净的?不过是睁一眼闭一眼。但是律法摆着,李治还不能驳他的话,转而道:“瞧您说的,您跟亲人有什么不同?四处转转也算不得错。眼下……”陈玄运笑了:“陛下说得在理,眼下正有件为难事。”“嗯?”李治一怔。“前几日高阳公主进宫,偶然跟老奴见着了。”陈玄运不等李治找他办事,先说了自己的事,“他们房家的事实在乱,不过想来公主之言还是有理的,梁公活着那会儿的确疼爱房遗爱,爵位应该归谁也难说。房遗直不已经是尚书了吗?或许也不在乎这爵位……”李治烦透了——高阳真是无孔不入,又托到陈玄运头上了,爵封世袭哪有胡来的?这个陈公公也真多事,不知又吃了高阳多少好处,先帝那会儿还算老实,现在倚老卖老,如此贪得无厌!可李治不能教训他,人家刚才说了不敢交通,自己却说可以到处转转,怎好自打耳光?李治强压不悦,淡淡道:“房家的事朕知道,高阳什么性情你也清楚,这件事朕会考虑,你就不必操心了。你没少为朕兄弟姐妹们受累,朕心里有数。”这话点给陈玄运——高阳的事不能管,她的财千万别收,回头我赏你,你旱涝保收也就是了。陈玄运岂会听不出来?赶忙再度施礼:“多谢陛下恩泽。”李治话入正题:“父皇忌日,感业寺的事你听说了吗?”“哦?不知道啊。”李治不禁犯难,也不知他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挑明呢?支支吾吾道:“朕那日……遇见一位……”实在难以启齿。陈玄运把头一低,瞧着地面做沉思状,嘀嘀咕咕道:“记得原先宫里人很多,颇有些美貌女子,其中有个武姓姑娘,先帝还给她取个名叫媚儿。许多人现在不在,可能去了感业寺。皆因陛下贤贤易色,大仁大德,比先帝清俭许多。”他岂会真不知?伺候李世民那么久,莫说李世民有多少女人,恐怕连有多少寒毛都知道。李治这会儿才明白父皇为何宠信此人——假装不知自说自话,把武才人说成“武姑娘”,那就不是乱伦越礼,最后还不忘拍拍马屁,人精啊!路都铺好,李治便容易走了,把两人之情草草说些,却隐去先朝的事没提,最后言明劳他去太尉那里询问。陈玄运听罢皱起眉头:“不好办。”满朝文武都好说,唯独长孙无忌惹不得,这等事见不得光,跟交通外臣也差不多,新皇帝厚厚道道的不怪罪,元舅若面孔一板,得理不让人,莫说自己这一张老脸保不住,老命也交代了。话已挑明,李治真是急不可待了,拉住陈玄运的手:“此事唯有您能办。您乃是代替朕,舅父不会苛待。他若实在推诿不言,你就说看在朕这个皇帝的颜面上,求他放武媚一把,哪怕不能入宫,好歹留她性命啊!”皇帝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真是把所有尊严都放下了。陈玄运也颇感骇异,把牙一咬:“也罢,老奴就撞撞这口木钟。”陈玄运鼓鼓勇气去了,李治心犹惴惴,只怕媚娘已丢性命,失魂落魄方寸大乱,坐立不安,连晚膳都没用。直耗到掌灯时分,陈玄运才匆匆赶回,一看模样便知受了委屈,灰头土脸道:“老奴费尽唇舌,陛下的话我也照样学舌了。太尉只扔下一句,就把我轰出来了。”“说什么?”“七日前魏国夫人大闹感业寺。”李治浑身的血顿时涌到了头顶——皇后!怎么忘了她?七日前就对媚娘下手了,还带着一群人,焉有命在?难怪感业寺的尼姑都吞吞吐吐,媚娘死了!被皇后母女害死了!他身子一晃,险些栽倒在地。陈玄运、王伏胜忙一左一右架住:“陛下保重龙体……”李治充耳不闻,满脑子皆是媚娘的身影,邂逅的萌动、缠绵的爱意,还有她劝慰自己忍耐的情景。他日夜思忖如何要把媚娘接回来,如何给她个名分,你恩我爱再续前缘,现在一切都不可能了……悲伤霎时化作强烈的仇恨,朝廷政事可忍,此情不可忍!“狠毒的贱人!”李治大叫一声,大步流星冲出殿去。王伏胜情知他是要找皇后算账,在后紧追:“陛下息怒!以江山社稷为重哪!”和王皇后翻脸倒没什么,可皇后身后还有俩宰相呢?这场乱子小不了。这会儿天色已暗,甘露殿一通大乱,王伏胜、陈玄运双双劝阻,其他不明就里的内侍见这阵仗,也磕头的磕头、尾随的尾随。李治见这帮人纠缠不休,吼道:“都给朕退下!”阑珊的宫灯映照着皇帝的面目,连陈玄运、王伏胜都是生平第一遭见李治露出这副神情——横眉立目,怒容狰狞,原本白皙的双颊凸显出两道横肉,不住颤抖着,和当年的李世民一模一样!所有宦官霎时间沉默,谁也不敢再多说一句,默默退散开……王皇后的寝殿设在北面较远的承香殿,按理说她应在甘露殿左近居住,可因为与淑妃不睦,不愿临近淑景殿。甘露殿以东又只有一座御用的神龙殿,所以选在了北边。承香殿坐落在高坡之上,颇有清高不凡的感觉,倒也符合皇后性格。李治来到这里时天色已大黑,王皇后早已梳洗完毕,准备就寝。众宫女见皇帝突然驾到大吃一惊,再看他脸上神色,吓得连请安都忘了,哆哆嗦嗦避出去。王皇后却很镇静,起身行礼:“陛……”“你干的好事!”李治一声暴喝。皇后不禁一颤,但她自小就被母亲教育要注意仪态、处乱不惊,很快便稳住了心神,淡然道:“陛下何出此言?”“少装无辜!你把媚娘怎么样了?”“臣妾并不识得媚娘是谁,如今……”“你还否认?朕全都知道啦!”李治二目似要喷出火,“就是你叫你母亲把媚娘从感业寺弄走的!朕原以为你还算个正派的人,不料竟这般恶毒!别以为你有靠山就可以为所欲为,卢承庆被贬之事又是怎回事?你舅舅……”皇后本还镇静,但听他联系起朝堂之事却有些慌张了,赶忙对外喊道:“圣上有些受热,快献梅汤来。”“别躲躲闪闪!”李治愤怒的脸上露出一丝扭曲的笑意,“你知道朕为什么不爱你吗?因为你根本不算女人,你心冷口冷,血也是冷的。你是一具坐在中宫的躯壳,空摆着尊贵的样子,就跟庙里的泥胎偶像一样……不!你还不如泥胎偶像,他们至少还受人朝拜,你却只能让人感到乏味。你知道朕和你躺在一起时是何种感觉吗?就像陪着一块木头,一块烂木头!”王皇后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她能忍受暴怒咆哮,却无法接受冷嘲热讽。李治的话句句虐心,她又委屈又难过,身子不住颤动,却还苦苦维持她那点可怜的自尊,转过身不再看皇帝。李治一把抓住她肩膀,硬把她身子扳回来:“怎么?伤心了么?奇怪啊,你没有心怎会伤心呢?”皇后再也承受不住了,猛地推开皇帝,泪水簌簌而下。李治转而怒吼道:“你伤心,你落泪,那被你害死的人又怎样?你说啊!你到底是我的妻子还是我的冤家?我看苍天造就你就是为了折磨我的……”“陛下。”一个宫女用托盘捧着梅汤献过来。“滚开!”李治看到没看一把推开,宫女一个趔趄摔倒在地,碗也摔个粉碎。皇后抽泣道:“你倒是看看……”“住口!”李治的面目狰狞而扭曲,“朕受够了!受够了你这张撕不破的铁脸!今天朕要……”“陛下息怒。”那个摔倒在地的宫女紧紧抱住他腿。李治恨疯了,想一脚把这贱婢踹开,猛一低头,不禁怔住了——这个宫女与众不同,虽穿戴和其他人一样,头上却包着头巾,将娥眉以上全部遮住,再看她容颜……“你、你……”李治惊愕得倒退两步,揉了揉眼睛。宫女忍着痛爬起身,深深万福:“婢女阿武给万岁请安。”说罢轻启朱唇微微一笑,露出两颗玲珑尖巧的小虎牙。第四章 韬光养晦,布局后宫一、峰回路转命运祸福实难预料,转机只在一瞬。武媚在国忌日冲出人群与李治携手,虽然赢回了天子眷顾,前途依旧渺茫。李治总要顾忌影响,不便把个出家的前朝嫔妃召回宫里,即使情到深处不顾一切,尚有个手握实权的舅舅管着,偷情都要另寻隐秘之处。武媚最好的结果也就是与李治做地下情侣,时不时被皇帝接走“做法事”,想入宫必须熬到长孙无忌不再掌权,谁知要多久?或许那时她人老珠黄,皇帝已移情别恋,希望渺茫得很。更何况她与李治的私情已有所暴露,无忌等一帮维护朝廷体统的大臣都欲除之,他们有权有势掌握法度,感业寺能保她几日?所以媚娘不顾一切投入李治怀抱的同时,已走到生死一线的险境。然而不知是媚娘命运非凡,还是她一片痴心感动了佛祖,转机竟奇迹般降临了,其中关窍就在皇后身上。王皇后与李治性情不合,有夫妻之名,无夫妻之实。不过她出身名门,太原王氏、河东柳氏两大望族之女,不曾做过悖礼之事,又有宰相舅舅柳奭为后盾,纵然不能得天子宠幸,空守昭阳也罢了。皇后想开了,从古至今无宠而居后位的女子车载斗量,大不了将来史书中再浮皮潦草添个王氏女,这辈子就凑合过吧。可当她得知萧淑妃之子李素节即将受封雍王时,怒火彻底点燃了——是可忍,孰不可忍?虽是小孩的封号,却暴露了萧淑妃的野心。雍王是仅次于太子的位置,太子应为正宫嫡出,可王皇后根本不受宠,连怀龙种的机会都没有,现在无子,将来也不大可能有孩子。既然不存在嫡子,雍王则顺理成章入主东宫。这对皇后而言不啻为公然挑衅,若容李素节子以母贵受封为雍王,继而成为太子,将来萧淑妃便有可能母以子贵挑战中宫,皇后的位子或许就要拱手相让了。母仪天下的尊贵尚在其次,这口气王皇后实在咽不下。兰陵萧氏虽然名声显赫,毕竟是南朝遗民,怎比她关陇望族?在她眼中萧淑妃只是个粗鄙之人,全然没有贵族女子的气质,妖媚放荡肆无忌惮,若输给这样一个俗不可耐的女人,岂不是颜面扫地?而且折的不仅是她自己的脸面,更是她太原王氏、河东柳氏的脸面。这口气不能不争!令她郁闷的是,册封素节为雍王经中书门下讨论,竟然很快通过了。原因很简单,皇后生子自然最好,不但宗法上无争,还可向天下展示乾坤和合,为世间所有夫妻做表率。可皇后偏偏无宠,四位皇子中李忠、李孝、上金又皆寻常宫女所生,素节好歹是四妃之一所出,朱砂不足红土为贵,皇上二十六了,总得有个血统高贵的皇子向天下人公示吧?长孙无忌、褚遂良以大局为重不反对,却在卢承庆身上做文章,皇后只能眼睁睁看着萧淑妃得意洋洋。恰在此时,太宗忌日出了感业寺那件事。柳奭作为宰相随同李治行香,亲眼目睹那一幕。他既知道,他妹妹魏国夫人也很快知道了;柳夫人既知,岂能不入宫告诉女儿?王皇后闻知此事更是火上浇油,对李治失望至极——宠爱那个没规矩的萧淑妃已经很不像话,竟还和先皇嫔妃有染,跑到庙里去和尼姑牵手,还有没有体统?然而天子谁都不会深责,反倒会说她这个妻子没手段,自己男人都笼络不住!柳夫人也咬牙齿切,对这个明空比丘愤恨不已。母女二人关上门密议,说归说骂归骂,冷静下来一想——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尼姑的出现或许不是坏事。眼下萧淑妃风头正盛,皇后无力招架,况且她自恃身份根本不屑与人争斗,能不能假这个女尼之手?柳夫人立刻走亲访友四处查询,把明空的底细查个清楚,越揣摩越觉妥当。武媚之父武士彠虽是开国勋臣,却出身商贾,本就不入关陇名门的法眼,而且早已故去,只剩个寡母,她还没有同母所生的手足兄弟,没个当高官的亲戚,无人能帮她撑腰,更妙的是她既是先皇才人,又当了尼姑,比皇帝还大四岁,即便回到宫里也不便给予正式封号。然而规矩谨慎的李治竟当众与她激情携手,甚至听说还暗中央求薛婕妤帮忙让他们幽会,足见其圣眷之深。只要把武媚弄到身边当个宫女,还愁皇帝不来正宫?萧淑妃还能专宠横行?甚至不需要武媚与淑妃交锋,把皇帝引过来就够了。先朝杨淑妃,险些步长孙皇后之后,其子吴王李恪也曾风光一时,后来杨婕妤、韦昭容、徐惠等美人纷纷登场,杨淑妃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现在就如同当年,大可借武媚对付萧淑妃,此乃驱虎吞狼之计!于是柳夫人闯入感业寺,带走武媚,并把一切与明空有关的东西烧个精光;元舅那边由柳奭出面劝说。长孙无忌虽然作风强悍,却也不是不能通融之人,李素节册封雍王之事虽已注定,但王皇后毕竟是关陇一派的后辈女子,王家又是皇室老亲,同气连枝同仇敌忾,岂能坐视南国之女夺取后位?乱伦虽不好,但哪朝哪代没点儿宫闱丑事?高祖皇帝为了娶一个有夫之妇,差点儿把人家丈夫逼死;太宗皇帝把弟媳揽入怀中,还生了个福王李明。只要大家不说破,其实这又算得了什么?无忌睁一眼闭一眼,把拜简收回,此事再也不提了。感业寺大乱一场,在那些小沙弥看来,明空绝无活命之理,吓得噤若寒蝉;三位法师自不能久瞒,事后柳氏告知内情,佛门净地从此复归太平,三位大师虚惊一场,齐念阿弥陀佛。三方纠葛化解,所有人众口一词——感业寺中根本没有叫明空的女尼,一切有关皇帝私情的风言风语都是无端诽谤,再有人议论严加惩处!就这样,一个女尼在光天化日下消失得无影无踪,同时皇后身边则多出一个姓武的宫女……承香殿灯火阑珊,李治面对跪在身畔的媚娘,不相信自己眼睛,呆愣好一阵,才俯下身轻轻触摸她光洁的脸颊:“真的是你,媚娘?这是怎么回事……皇后……”王皇后仍在一旁默默垂泪,却强咬着牙冷冷道:“她不是明空,也不是当初的武才人,是臣妾的婢女阿武。陛下说话要慎重。”时至此刻她还在顾忌颜面,不过心中却甚是苦涩——原来自己在丈夫心中竟这么不堪!皇后不认,媚娘却必须认,她抓住李治的手滔滔不绝道:“是我!是皇后娘娘接我进宫的。若再迟缓几日,我性命就不保了。皇后娘娘是我的大恩人,不但救了我性命,还让我再见到您!陛下实在误解了娘娘,她完全是一片好心,为陛下着想,也为您的江山社稷着想。您怎能说那些伤人的话?”她双眼熠熠,闪烁着感激的泪光,嗓音清脆而嘹亮,似乎无比挚诚。皇后的抽泣顿时化作痛哭,心里却颇感慰藉——她倒知道感恩,总算不枉我一番苦心!李治甚是尴尬,回想方才说过的话不免脸红,见媚娘直勾勾望着自己,他明白自己该向皇后说点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皇……刚才朕……”王皇后抹抹眼泪,又恢复了以往镇定:“陛下乃天下之主,臣妾不过一介女流,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什么话不能说?况且我是个没心的人,怎会忌恨?”李治的脸羞得大红布似的:“是朕说话过分了……却也怪你早不言明,都过去好几天了,你怎不向朕提?”王皇后冷冷一笑,索性不再隐晦:“她发未续起怎好到处声张?是陛下不爱往我这木头人的房里来,若早些来,早看见了。”这话里透着十足的怨气,“时辰已晚,陛下也该回去休息了。”心头肉在这儿,李治哪还拔得开腿?媚娘灵机一动:“陛下用过晚膳没?”“没有。”这倒是实话,为找媚娘着了半天急,他真没吃饭。媚娘眼望李治,朝皇后扭了扭嘴。“哦!”李治会意,高声朝外吩咐,“快准备酒菜,朕要同皇后小酌几杯。”王皇后已吃过饭,况且现在早过定更天,若在平常一切有违宫廷规矩的事她都不会答应;可眼下不同,她早已记不得上次与李治对坐小酌是何年何月之事,自萧淑妃受宠之后她就没这样的待遇了,此刻听他提议竟怦然心动,一声不吭默许了。“奴婢也去准备。”媚娘连忙起身而去。“你……”李治也不好阻拦,只得回头先顾那个受委屈的,于是讪讪坐到皇后身边,握起她冰凉的手,却不知该说什么,只是一个劲愧疚地叹息。果菜不多时就呈上来,李治与皇后相对而坐,无非说些客套话。有酒遮羞脸,李治渐渐放松,举起玉杯赔笑道:“朕该好好敬你一杯,方才多有误解,你千万莫挂心。”“岂敢,陛下请饮。”皇后以袖遮面把酒喝了——她似乎很陶醉这丝温存,淡然的脸上莹莹泛着光彩。李治有一搭无一搭陪她聊着,眼睛却不由自主往外瞟——媚娘和几个宫女一起捧杯上菜,进进出出好几回,竟没停留半步,这不把人急死嘛!终于又见媚娘端着一盘羹汤上来,李治再不放了,轻轻咳嗽两声道:“阿武,你也该向皇后敬杯酒。”“是。”媚娘轻轻应了一声,并不看李治,而是低着头凑到皇后身边,拿起酒壶,恭恭敬敬为皇后满上酒。李治想把自己的杯给她,让她敬皇后;哪知媚娘不接,匆忙连退几步,跪倒在地:“奴婢身份低微,不配向皇后娘娘敬酒。但娘娘对奴婢恩同再造,拳拳孝心无以为报,还望娘娘别嫌弃奴婢这点儿不成话的敬意,饮下此杯。”“嗯,难得你一片好意。”王皇后爽快地把酒喝了。李治突然意识到,他与媚娘并非就此便能长相厮守。媚娘身份尴尬,即便他想给个名分,先皇嫔妃的往事摆着,舅父和褚遂良能答应吗?没他们同意,任何册命都颁布不了啊!想至此李治眼中泛出一丝不忍的忧愁,还未说什么,却见媚娘提裙而起:“天色不早了,奴婢不敢唐突皇天后土,这便退下,叫人为陛下备好寝具。”王皇后非常满意:“嗯。你很懂事,歇息去吧。”李治心急火燎也没办法,毕竟她现在是皇后婢女,名分有别,难出言挽留,自己还欠着皇后人情,瞧这阵势今晚真要抱着木头睡啦!只得绰起酒壶,一杯接一杯地饮着……媚娘出了正殿回到自己下榻处——如今她的身份只是宫婢,任何名分都没有,和另外几个伺候皇后的宫婢住在一起。“你……您怎么回来了?”其他宫女多少知道点儿内情,对这个来历不正的人不免态度暧昧,既鄙夷却又有几分畏惧,说起话来都很不自然,“您不过去伺候么?”“不。”媚娘一脸坦然,“皇上留宿在此,你去备最好的寝具吧。”“和……”那宫女险些说溜了嘴,问出要和谁睡。媚娘不待她出口便道:“我刚来不久,以前皇上和皇后共寝时的铺盖不熟悉,劳烦姐姐安排。”其实那宫女才十六七,她二十六七,却还恭恭敬敬叫人家姐姐。那宫女一阵蹙眉——别说你不熟,我都不熟,自皇上登基就没和皇后睡过!思忖半晌才起身,整理整理衣裙,准备去寝殿。媚娘仔细注视着她,忽然道:“这几日一直觉得姐姐相貌眼熟,你姓郑,记得先帝之时有个郑才人,不知……”“那是我堂姐啊!”宫女一阵兴奋,“我小时候她常哄我玩。听说去了感业寺,我伯父伯母还很记挂呢!姐姐可知她近况?”一高兴连称呼都变了。媚娘微微一笑:“你先去伺候差事,回头再说吧。”宫中嫔妃、女官乃至一些有头脸的宫女多为官僚子弟,尤其皇帝、皇后两处,所用之人基本都是功臣名门之女,享七八品官阶,两代后宫多姐妹、姑侄之类的关系。媚娘心中暗喜——看来感业寺的经历并不一定是坏事!“姐姐千万莫睡,等我回来。”那宫女笑呵呵去了。媚娘躺下,轻轻合上眼,不是睡觉而是思考。前朝时的人和事一幕幕浮现在脑海——韦贵妃的淡然宽厚,杨淑妃的矜持端庄,阴德妃的热情泼辣,表姐燕妃的明智泰然,杨婕妤的柔和顺从,徐惠的赤诚才情,所有人的优点和短处,还有长孙皇后亲自编写的《女则》……没名分、没地位、没居所、没尊严都不要紧,只要脑中藏着那些前朝的教训,就能把一切挣来。精诚所至也好,机缘侥幸也罢,我武媚娘又回来啦!谁也别想再把我和雉奴分开!谁也别想再把我踩在脚下!二、女儿有愿从应国公家尊贵的二小姐到寄人篱下的可怜虫,从贞观天子后宫才人到感业寺的明空比丘,命运的起伏令人应接不暇。现在媚娘又成了宫女阿武,好在昔日当才人时朱儿碧儿怎样伺候她的还记得,现在全盘端回给王皇后,与之不同的是更悉心、更殷切、更事无巨细。承香殿所有宫女中阿武是最勤劳的,每天清晨总是她最先起来,把净面水打好,等候皇后醒来;困倦难熬的午后总是她侍立在皇后的身旁,不厌其烦地轻摇着宫扇;每个旁晚也总是她忍着烟熏烧艾草,为皇后驱赶蚊虫。更为难得的是,她不仅是个能干的婢女,也不缺乏学识,非一般宫女所及。每当皇后书画消遣,她常磨墨捧砚,时不时还指指点点说两句:“这个字写得好,刚如铁画,媚若银钩,颇有欧阳询的风韵。”不苟言笑的王皇后竟面露莞尔,想来她所指处正是得意之笔——谁人知阿武昔日为取悦先皇曾苦练书法?秋夜清凉,皇后凭窗而望,皓月当空树影朦胧,海池金水荡漾幽光,不禁吟起诗篇:“玉琯凉初应,金壶夜渐阑。沧池流稍洁,仙掌露方漙。雁声风处断,树影月中寒。爽气……什么来着?”媚娘手捧熏香,接口道:“爽气长空净,高吟觉思乱。”“觉思乱?岂不成了心烦意乱?”皇后瞥她一眼,“是觉思宽。”“哦。爽气长空净,高吟觉思宽。”媚娘满面认真不住默念,“觉思宽,觉思宽……还是娘娘记得清楚。”一脸窘态逗得皇后掩口而笑——岂知此诗作者杨师道正是阿武的堂舅,哪会真记错?斋祭之日长明灯畔,王皇后手捻佛珠诵起《妙法莲华经》:“财宝无量,金银琉璃,其诸仓库,悉皆盈溢。多有僮仆,臣佐吏民。象马车乘,牛羊无数……”阿武双手合十低声请教:“奴虽身在佛门一载,这句始终不明,象马牛羊岂是佛门所欲?”皇后嘴角微翘,满是不屑:“象马牛羊者,所喻一心三观,洞悉三观方入大乘。”“哦。”阿武越发虔诚膜拜,“娘娘修为不在萧氏三师之下。”“你赞得也太过了。”皇后言虽如此,心中却很是受用——哪知阿武弘农杨氏所生,法华宗信徒,年少时便通经文,岂有不知之理?如此一来,承香殿中除了阿武没人能与皇后有更深的交流,其他婢女只剩下一旁懵懂的份了。不过大家并不嫉妒阿武,因为这位大姐格外和善,常把省力的差事让给大家,还会讲许多前朝的故事,认识大家在感业寺的堂姐、表姐、姨母什么的,更重要的是皇帝常常私下赏她东西,而每次她都将赏赐分给大家。皇后引她入宫本有图谋,加之她这般识趣,自然颇多成全。自从她到承香殿,皇帝驾临越来越频繁,每次阿武都极力躲避,不敢越礼争宠。李治面带尴尬欲说还休,东拉西扯,直耗到日落西山还不走。每每这时皇后网开一面,李治阿武于侧殿安寝成其美事,隔三差五的连皇后本人也有幸沐浴恩宠,心情比过去开朗许多。承香殿似乎变成太原王氏的宅院,阿武简直是王家小姐最贴身的丫鬟。然而谁也不曾深思,丫鬟还比小姐大着四岁呢!皇后见她续发未久青丝太短,竟把自己的假发赐给了她,并开始带她走出承香殿……皇宫中的一切对媚娘而言都是熟悉而陌生的,熟悉的是楼台殿阁山池草木,陌生的是它们的主人。物是人非,而她武媚却去而复还,想想自己都觉离奇。以王皇后之矜持,是不屑于串门的,更何况身为后宫之主焉能屈就别人?这明显是故意带着她去看,媚娘心知肚明,极力观察每一位嫔妃。一观之下,媚娘心中窃喜——这群嫔妃虽天生丽质,却没有一丝圆润成熟,掖庭中那些女子一半是未通世事的黄毛丫头,另一半唯唯诺诺甚是拘谨。三个诞育皇子的女人,陈王李忠之母刘氏、许王李孝之母郑氏、杞王上金之母杨氏皆普通宫女出身,封号最高的也不过是美人,相貌清秀却无才识底蕴。有身份的嫔妃则恰恰相反,四妃之中贵妃、贤妃、德妃皆是名门之女,倒似与皇后一个模子里扣出来的,矜持淡漠,娴雅恬静,这种女人若身在李世民后宫或有一席之地,偏生遭逢雉奴,那便只有苦守孤单的份了……并非现在的后宫不如前朝,也不是媚娘目中无人,而是这一切对她来说都了然于胸,这些女人的未来不过是她的过去,有什么不明白的?李治的后宫嫔妃远远少于李世民,不过这些人观察过来,也足足花了三天时间。到了第四天早晨,王皇后独坐正殿之上,手中玩弄着一条锦帕,脸色显得有些阴沉,媚娘预感今天她将有重要举动,因而悄悄栖到她身旁,却并不忙着询问,只是恭敬侍立。“阿武……”皇后的声音有些沉重。“在。”“三天时间本宫带你见了各处女御,只剩一人未见。”媚娘早猜到是何谁——进宫这些日子以来,早听其他宫女议论,剩下的必是萧淑妃。虽心中了然,却扮作一脸懵懂问:“什么人?”皇后却没回答,手中猛力揉搓着那条锦帕,许久才道:“不说了。你陪我到立政殿走走吧,新城的婚期后延了,这几日她心里不痛快,我去陪她说说话。”作为嫂嫂王皇后是合格的,从没有把丈夫的冷漠报复到公主身上,这确是大家闺秀的长处。“立政殿……”媚娘有些失神——那曾是她可望不可即的地方,在李世民晚年的日子里只有杨婕妤与徐惠有幸到那里承沐圣恩。对王皇后而言,出门不是小事,哪怕只是到金水河边走走,也要打扮得规规矩矩,穿上正式衣服,带上靓丽头饰。随侍的宫女宦官一大堆,这样散步还剩几分惬意?媚娘身份特殊,虽连个八品的名分都没有,却得皇帝宠幸,因而皇后让她紧随自己身侧。一行人离开承香殿,下坡南行,绕过延嘉殿、紫微殿,王皇后的举动便有些反常了。按理说立政殿在东面,皇后却渐渐西行,只道:“秋高气爽,随便走走。”媚娘却注意到,她脚步略显踟蹰,似乎想往那边去,又有些拿不定主意。再往前行,过了彩丝院,有一道木柱瓦顶的长廊,唤作千步廊。这道长廊西面直达掖庭嘉猷门,日常宫女来往两处都是走这条通道,媚娘当年与表姐燕妃来往也走这条路;但这并非是一条封闭的长廊,左右没有遮拦,随处都可进出,宫女行走时迎面遇到嫔妃,便会退到廊外施礼避让,待贵人通过后才能继续前行。皇后并不入长廊,而是离着甚远延廊而行。媚娘倏然意识到——自承香殿向西南走,直接可到嘉猷门,可三日来几度去掖庭宫,皇后都是向南再向西,从千步廊里走。今天这条路却是头一遭,为什么?正思忖间,忽见右前方出现一片花圃,媚娘不禁一愣——前三日未曾注意,这地方竟有花圃,先帝之时这里没种花啊!渐行渐近瞧得分明,花圃周匝六七个宦官正忙着莳弄,难得这里竟有好几种颜色不同、姿态各异的鲜花,不过好看归好看,未免艳丽太过显得有些俗气。这片花圃充当了围墙,在锦簇绣团间掩映着一座宫殿,匾额上三个大字——淑景殿。媚娘立时明白了,此处改名为淑景殿,想必就是萧淑妃的居所,难怪皇后每每绕行,原来不愿从萧淑妃门前经过。想到此又不免窃笑——嘴上说要去立政殿,其实是带我往淑妃门前溜达,不愿承认自己降尊纡贵,王皇后真是死要面子!众宦官见皇后路过,岂有不请安之礼?霎时跪倒一片,皇后自然而然走近花圃:“免礼吧,你们的花种得不错。”“娘娘夸奖。”宦官们笑得很不自然,毕竟不是给承香殿种花,谁知她这是正话反话?媚娘远远站在后面,逐个审视几名宦官,竟有意外收获……皇后好似闲庭漫步,踱来踱去观看着花草。不一会儿工夫,就听里面传来一阵做作的咳嗽声——在几个宫女簇拥下走出个靓丽女子。其实她相貌未必及得上王皇后,可举手投足间都透着清新洒脱,体若轻燕动若流云,别有一番风流姿态。尤其那对水灵灵的大眼睛,顾盼神飞爱憎分明,然而也恰恰因为这双眼睛,任何人都能轻易看穿她的一切心机。“问娘娘安。”淑妃道个万福,不过这礼施得很不像话,只微微蹲了一下。皇后道:“妹妹近来可好?”这本是句客套话,萧淑妃听来却很不是滋味。近来皇帝驾幸淑景殿转稀,其中玄机她也略知,听皇后如此问候更是愤恨,当即回敬:“难得娘娘惦记,您近来一定春风得意吧?”皇后不屑于与她拌嘴,更何况此行的目的是让阿武认清这个人,因而不与她交锋,手抚一朵孑然孤傲的菊花道:“哪及得上你这里?这么多漂亮的花。”萧淑妃紧紧注视着皇后,眼中的敌意暴露无遗,过了好一会儿那怒容才渐渐化作笑意,回头吩咐宫女:“怎么不把宣城他们领出来给娘娘行礼?一点儿礼貌都不懂!把素节也抱来。”转眼的工夫,宫女们领着两个小公主出来,萧淑妃又亲手从乳娘怀中接过素节,一边抚着孩子一边道:“素节还小,不能向娘娘问安,您千万别怪罪。”她生下一子二女,皇后却不曾有孕,这种举动纯粹是挑衅。皇后并未正眼瞧一下,依旧摆弄花儿。萧淑妃越发娇笑:“花花草草算什么?娘娘若喜欢,臣妾这些花都孝敬您,移到承香殿去,大不了我再求皇上给我种便是!不过娘娘若喜欢孩子……唉!那小妹就爱莫能助了。”这话简直如刀子一般,直刺皇后心窝。也亏得王皇后修养过人,内里火冒三丈,脸上却依旧平静:“不劳妹妹挂心。愿你多子多福,以后还能生!”抛下这句话,转身吩咐媚娘等人,“咱们走吧。”萧淑妃气走皇后,本可敲得胜鼓了,可她年轻气盛,心里存不住事,又听皇后话中暗藏机锋,终于忍不住斥骂道:“凭一个淫贱尼姑就想制住我?做梦!勾搭完先帝又来勾搭今上,寡廉鲜耻的狐媚子!”她边骂边扫视皇后身边所有宫女,究竟谁是阿武她也不清楚。若在十年前有人这样喝骂,媚娘必会还以颜色。现在不同了,她再不是那个冲动的少女,闻听喝骂非但不怒反而窃笑——此人粗疏!想倚仗孩子夺取后位,总该在承香殿埋伏个眼线吧?连这点儿手段都没有,至今还不知我是哪个,这种人不难对付!皇后也是充耳不闻,带着众人款款而去。萧淑妃一通骂,反倒惊了孩子,素节还不足三岁,闻听母亲叫喊吓得哇哇大哭,众宫女一通乱,簇拥她母子回去。媚娘一路走一路思忖——萧淑妃与王皇后,一团烈火与一座冰山的战争。淑妃炽热而冲动,皇后冰冷而稳重,一个仗着圣上之宠、母以子贵,一个仗着正宫之尊、家族势力,这场争斗差不多势均力敌。但雉奴终究更喜欢热情洋溢的女子,淑妃在情感方面稍占上风。难怪皇后违背礼法把我弄到宫里,原来是借刀杀人!好,我就当一把刀,不过不是为你杀,是为我自己杀!“娘娘!”她一反先前恭敬之态,斗胆拦在皇后身前,“求娘娘让奴婢出宫。”“怎么了?”媚娘满面惊慌之色:“淑妃已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奴婢区区一个宫女,又……又不干净,迟早遭她毒手,娘娘救命。”“唉!”皇后双手相搀,“你怕什么,本宫为你做主,又有圣上的宠幸,她害不了你。”“可、可是……”媚娘转变口气,试探道,“她分明对您也满是敌意啊!难道您就不教训教训她吗?”刚才淑妃讥刺皇后无子,皇后早就怒火中烧,经她这一煽,终于控制不住:“她倚仗诞育皇子横行无忌,其实本宫早想收拾她。”说着一把握住媚娘的手,“眼下皇上最宠的是你,也唯有你能压倒此人。”“我?”媚娘故作惊慌,“我哪敢?”“别怕,有本宫给你撑腰!”王皇后冷笑道,“只要咱们联手,你向圣上告她状,我再以后宫之主的身份压她,她还威风得起来?”媚娘喘了几口大气,貌似惊魂渐定,怔怔道:“奴婢本不敢妄自争宠。可娘娘对奴婢有救命之恩,她既欺娘娘,便是欺我。既然娘娘有意,我便斗胆和她周旋。我这就……”说着转身便走。皇后一愣:“干什么去?你可别胡来!”媚娘愤愤道:“娘娘喜欢她的花,我、我……我拔她几朵花来,为娘娘出气!”“哎哟哟……”从来不苟言笑的王皇后竟开怀大笑——就这点儿小手段呐!这个武媚娘又听话、又胆小、又没手腕,独有皇帝之宠,真是最适合拿来当刀使!想至此竟没阻拦,只笑道,“这又能碍着她什么?拔两朵出出气得了,别闹出事儿来。”心下却道,闹出事来也不错,看你们撕破脸皮两败俱伤,本宫坐收渔利。媚娘自不会天真到去摘花。她只跑了几步,待奔出皇后视线便放慢脚步,悄悄凑近淑景殿。这会儿淑妃早带着孩子回去了,只剩几个莳弄花的宦官。她缓步走到一个正蹲在地上铲土的宦官身后,轻轻拍他肩膀。“干吗?”那宦官二十出头,正忙得满头大汗,还以为旁边的人跟他玩笑,头也不回,“别烦我!老子这儿还十几棵没种上呢。”媚娘咯咯一笑,又拍他两下。“怎么回事啊?”他不耐烦地回了下头,一见是个宫女,也不免有些意外,口气和缓了些,“你找我……”话说一半认出媚娘,顿时惊得坐倒在地,“武才……”媚娘立刻捂住他嘴:“别声张,随我来。”这宦官正是当年侍奉武才人的范云仙,今日一见主子重现,不由得心惊肉跳——真的假的?她不落发出家了吗?只见她连连摇头,示意自己别说话,眼中充盈着激动的神情,继而又轻轻握住自己的手。范云仙哪还有半分疑惑,也不禁泪往上涌,却不敢哭出来,匆忙爬起身,牵着她手向南奔去。旁边的几个宦官见此情景无不哄笑——宦官和宫女勾勾搭搭也不是新鲜事,他们还以为云仙有了对食呢!两人离开淑景殿甚远,横穿过千步廊才停下脚步,云仙实在难忍激动,哭出声来:“姐姐……真是你啊!我不是做梦吧?”他比媚娘还小两岁,当初刚伺候媚娘时还是小孩,主仆关系甚睦,私下称媚娘为姐姐。“别哭。”媚娘赶忙劝阻,“我的身份许多人还不知,你这一哭岂不给我惹麻烦?”“诶!该高兴才对……不哭……”他边说边抹眼泪,刚才莳花手上全是土,这一抹弄得满脸泥道子。媚娘本来也很伤感,一见他这副模样不禁转而发笑:“你小子怎还这么毛手毛脚的?”说着掏出手帕为他擦脸,既而又帮他擦手,哪知这一擦才发现他掌上有许多茧子,手背也尽是划破的伤痕,“怎么弄的?”“唉!”云仙一声长叹,“自从您去了感业寺,我可受苦了。宫里换主子,内侍省把我派给萧淑妃,人家原先在东宫就有心腹,哪轮得到我靠前献媚?于是派我莳花、挑水……受累受气啊!”宁为鸡首,不为牛后。以前他伺候媚娘,虽说主子不受宠,但好歹他算主子身边第一红人,现在沦落到干粗活,当奴下奴,怎能心甘?“这地方原不叫淑景殿,也没有花圃,都是淑妃入宫后改的?”“可不?”范云仙气不打一处来,“这萧淑妃还得了?二十出头宠冠后宫,生育一儿两女,眼睛都快爬到脑袋顶上去了!许多规矩都因她而破,又是在殿里带孩子,又是单开灶火。皇后住的地方高,她比不过,就在宫殿四周种花,而且要一年四季天天有花开,栽了挖,挖了再栽,这不折腾人么?”媚娘不禁深思——我当年若得先帝宠爱,也未必不会如此张扬,看来多遭磨难也未必是坏事啊!范云仙抱怨个没完:“她对我们动不动就骂,最近心情更是不顺,听说皇后从感业寺弄回个狐……”说到此处他猛然醒悟,惊得下巴都快掉地上了,“姐姐,难不成你、你……”媚娘嫣然一笑:“我就是那个狐媚子。”说着左顾右盼,见四外无人,伸手摘去假发,露出下面毛茸茸短发。当初媚娘与李治暗度陈仓是在终南山翠微宫,一则翠微宫较小,容不下许多奴婢,再者她们那帮低等嫔妃本身就是去伺候先帝,所以不带手底下人,因而范云仙对主子这段风流史一无所知。眼下听媚娘亲口承认,惊得目瞪口呆;但片刻惊诧后,随即露出笑容:“姐姐,这是好事儿啊!您现在又回到宫里,何不求皇上赐封号?您至少也能捞回个才人吧?到时候我还回到您身边,继续伺候您。”“哪这么简单?”媚娘又将假发戴好,“我是被皇后偷偷接回宫的,现在算承香殿的人,圣上就是想给我封号也不容易。”“原来如此。”云仙不禁皱眉,“淑妃倚仗圣宠,儿子封雍王,有夺取后位之心。皇后把您攥在手心里,恐怕不是好心,八成是利用您对付淑妃;这边淑妃许久未见皇上驾临,也恨上您了。您夹在中间要小心啊!”媚娘离开云仙一年,本还藏了三分戒备,听他说出这番话,终于彻底放心:“我自有理会,你不必担心,只管继续在淑妃手下做事,别暴露咱的关系。”“唉!若能回到您身边就好啦。我现烦得要命,真恨不得把淑妃那些破花毁了!”“嘿嘿嘿。”媚娘露出一丝神秘的笑容,“放心吧,将来一日我会给你机会,叫你痛痛快快毁了那些花。”范云仙半信半疑:“真的?”“不过现在还不行,时机未到……您先帮我做件事。”范云仙毫不迟疑:“何事?能干的我一定干。”“好事。”媚娘满脸微笑道,“做成这件事,淑妃必会赏你。”“赏我?”范云仙觉得不可思议,“她从不曾把我夹在眼里,又岂会赏我?”“她不是最近有些不得宠么?你帮她出主意,让素节装病。”“装病?怎个装法?”云仙想不通。“素节不过是个娃娃,买通几个御医,说他有病不就有病么?再弄些蔗汁什么的冒充是药,又喝不出毛病来。只要得病的消息传开,皇上还不三天两头往淑景殿跑?淑妃心愿得偿,岂能亏待你?”“妙!妙!”云仙欢天喜地,仔细想想又觉不对,“您与淑妃该是冤家对头才对啊,怎么反倒帮她?”媚娘神秘兮兮道:“欲先取之,必先予之,今日帮她正为日后帮自己。你不必多问,按我说的办便是。”三、男儿有志对李治而言,这种生活也不是不能接受,虽然他不能堂而皇之给媚娘个名分,与之共寝还要看皇后脸色,但至少免去相思之苦,大大松了口气。情场得志之后,当他的注意力又重新回到朝堂时,才发现事情已越来越不对劲——褚遂良的抑买土地案查了几个月,竟然还没结案。李治询问下才知,具体负责审理此案的大理寺丞张山寿做出的判决是罚褚遂良铜二十斤。真是莫名其妙,按照律法似抑买土地的行为,重则处以绞刑,轻者也要去岭南喝三年山泉,罚铜二十斤仅相当于一年徒刑,再者受贿之嫌能以罚铜折刑吗?可就这么个明显轻判的判决,交到大理少卿张睿册手中时还被认为是处罚太重,声称褚遂良购地之价与朝廷征地之价差不多,并不算抑买。这说法更荒唐到了极点,褚遂良私人买地跟朝廷征地价格何干?根本不用再推敲案情,大理寺这些糊里糊涂的行为已说明问题,褚遂良抑买土地证据确凿,不是仗势欺人就是变相受贿。李治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以前的事不论舅舅和褚遂良怎样喧宾夺主,至少是出于公心,可眼下的事越来越过分,卢承庆无过被贬、褚遂良有过不罚,这完全是结党营私。而恰在这几日,晋州又一次地震了,这已是他登基以来第三次。李治实在有些沉不住气,决定做点儿什么……时近年关,又是一次大朝会,李治登临太极殿,在倾听群臣论政后极为难得地主动开了口:“晋州多次地震,朕也曾一再求言,难道现今朝廷真的无言可进?一切政务皆无丝毫过失?有什么积怨甚深的要案未处理吗?”群臣听得出来,这话似乎隐隐指向褚遂良的事情。今日褚遂良没来,说是染了病,不过也可能是故意避嫌疑。没了这位先锋官,就要改由柳奭出头了,他刚要起身回应,却见身旁张行成抢先出班举笏:“臣有谏言。”李治的脸色和缓了些:“张公但言。”张行成一副从容不迫的神情,手捻银髯缓缓道:“天地灾变皆有缘由。人事较然,昭然作戒。考天人之系——天,阳也,君象;地,阴也,臣象,亦为后妃之象。天宜动,地宜静。今静者顾动,恐是女谒用事,人臣阴谋……”他说话声音不大,群臣听来却如石破天惊——“女谒用事,人臣阴谋”八个字指向谁再清楚不过。所有人的目光都偷偷瞄向当今天下炙手可热的两位舅舅。长孙无忌似乎无动于衷,但眼尖之人都发现他的脸庞轻轻抽动了几下;柳奭则明显有些害怕,目光游移魂不守舍。张行成说到这里,又不动声色地把话往回圆:“又或许诸王、公主参承起居,或伺间隙。总之晋地乃陛下本封,应不虚发,臣伏愿陛下详思以杜未萌。”这后半部论调是掩饰,他把宗室、公主也拉进来,无忌他们就不能说他是专门针对自己,反正该说的都说了,人人心中有杆秤,大伙自己掂量!李治如同饮下烈酒一般痛快——女谒用事,人臣阴谋。在外朝他受制于舅舅他们,在后宫王皇后与他们交通,而且控制着媚娘,这个解析太贴切了……不!就是这么回事,这或许就是晋州地震的原因!老天正为此不忿!他心中大喜却不露声色,只是淡然点头:“您说的似乎也有道理,不过天象之事难以揣测。”聪明人听得明白——皇上说有道理。“陛下!”殿门口卫士突然跪倒。“何事?”李治抬眼扫向殿外。“监察御史韦思谦请求面君奏事。”李治等的便是这一刻:“准他上来。”监察御史负责监察百官、巡视州县、纠正刑狱、肃整朝仪,但官阶只是正八品下,没有参与朝会的资格,非请奏不得入殿廷,今日韦思谦竟在大朝时请见,真是胆色过人。百官惊异的目光中,这个八品的青袍小官自太极殿旁门而入,趋步急行至丹墀下,挥动衣袖、摇摆身姿、张开双臂伏倒在地,一番虔诚舞拜后才开口:“臣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李治明知故问:“你特意请见,有何奏报?”“臣之本职,弹劾不法。”“弹劾谁?”“大理寺少卿张睿册!”韦思谦故意提高了嗓门。张睿册打他一进来就有点儿哆嗦,此刻公然点名,身子一颤匍匐在地:“陛下明察。”李治却不理睬他,继续问:“他有何过?”韦思谦鼓足一口气,朗朗说道:“褚遂良抑买土地一案,张睿册以朝廷征地之价为辞竟断无罪。估价之设,备国家所需,臣下交易,岂得以国家之价为准?张睿册舞文狡辩附下罔上,其罪当诛!”说着双手将弹章捧上——这一状告得很巧妙,批亢捣虚剑走偏锋,落实了张睿册徇私枉法之罪,也就间接告倒了褚遂良。李治根本不命人接状,高声吩咐:“你当殿念来!”“是。”韦思谦丝毫不惧嗓音洪亮,展开弹章当众宣读,将此事始末缘由详述一番,褚遂良如何仗势买地,大理寺如何遮掩回护,道了个明明白白。群臣听得惊心动魄,张睿册吓得连连叩首:“陛下,臣……”李治并不评断,而是扫视群臣:“列位爱卿以为该如何?”高季辅毫无意外地站出来:“国法之前无分官职大小,自当秉公而断无所袒护。”所谓“无分官职大小”自然是把矛头从张睿册引到褚遂良身上。话音未落,御史大夫李乾祐也开了口:“奉法者强则国强,奉法者弱则国弱,官高爵显更当自律,当从严处置以儆效尤!”身为御史台长官,检举不法职责所在,韦思谦又是他属下,此案大理寺推诿好几个月,他早就憋口气,今天可逮住机会了,竟提议重判。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张睿册倒不算什么,难道真要重判褚遂良,把顾命大臣徒刑流放?张行成、高季辅扬眉吐气;于志宁依旧哆嗦;柳奭也在哆嗦,显是被“女谒用事,人臣阴谋”八个字镇住了,不敢帮褚遂良说情;李泰然自若唯命是听;就连宇文节都默不做声——这事输在理上,我才不往里掺和呢!李治忍住窃喜地望着舅舅——没人肯出头,该您说话了吧?抑买土地对不对?褚遂良做出这种事是不是顾命大臣权力太重所致?您老人家有没有连带的责任?今天都得给我说清楚!哪知长孙无忌面无表情,如老僧入定般毫无反应,却见后面五品官行列中有人起身:“微臣恳请一言。”李治侧目观瞧,不禁一怔——说话的是昔日他在东宫时的属下,中书舍人来济。来济官职不甚高,名声可不小,乃扬州江都人士,东汉中兴名将来歙的第十九世孙,他父亲是隋朝荣国公、水军大将来护儿。来家一门将才,来护儿十二个儿子大半从军,尤其第六子来整,曾扫荡长白山义军,无人可敌,至今还流传有歌谣“长白山头百战场,十十五五把长枪。不畏官军千万众,只怕荣公第六郎!”来济排行老幺,是来护儿最小的儿子。可叹江都宫变,关陇叛军大杀南方士人,来家一门殉难,唯来济和他十一哥来恒因年纪太小而被放过。哥俩辗转流离弃武从文,后来双双举进士,投效唐朝。尤其来济,学识更在其兄之上。当初李承乾谋反按律当杀,李世民心有不忍,群臣又踌躇不言,唯独时任通事舍人的来济上言恳赦承乾不死,全皇家父子之义,得李世民青睐。后来任太子司议郎,辅佐李治;东宫后辈官员中属他与李义府文采最佳,并称“来李”;李治登基后他又升任中书舍人。“你有何事?”李治真不晓得这节骨眼上他想说什么。来济面容白皙,声音清脆:“微臣想起一件往事。陛下可记得褚令公之父?”“弘文馆学士褚亮,先帝潜邸十八学士之一,已故去多年。”“是。”来济娓娓道来,“昔日褚老学士学识渊博得先帝赏识,后褚令公又被先帝拔擢。当时虽父子具荣,家境尚贫,京中并无宅邸,租人房舍居住。那时令公已显名,前往拜会之人摩肩接踵,而老学士致休在家无人问津,令公便于院侧别开一门,让宾客自旁门往来免得老父尴尬,老学士还曾取笑曰‘渠自有门’。”听到这里李治已猜到他要说什么了,暗叫糟糕。果不其然,来济话锋一转:“想老学士与令公两朝名臣,犹父子共租一所,别开门户,褚家何等清贫?今令公身为顾命,其贵在百官之上,其居尚靠租赁,情何以堪?倘国之重臣贫而无产,何以劝士人报效国家?况古来便有八议之说,令公功贵之身,纵抑买属实,其情可怜,请陛下开恩。”李治沉思——的确,褚遂良性情让人讨厌,但以往还算是清官,家里困难也是实情,可因此就能受贿抑买?干出这种事今后还当不当清官呢?不知来济是真同情褚遂良,还是跟他们一伙,别人不说话,身为藩邸旧臣却出来求情,这不是难为朕么!刚想到这儿又见兵部侍郎韩瑗出班施礼:“臣也恳请陛下三思。褚令公乃先帝托孤之臣,圣人有言‘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陛下践祚方周年,何忍加重罪于顾命?令公纵有失,亦当宽宥,上全先帝之英明,下彰陛下之仁孝。”这话更是厉害,把判决和李治孝顺与否联系在一起。李治深深点头,不是赞同而是有所悟——舅舅的势力根深蒂固,岂一朝一夕便能撼动?昔日房玄龄、岑文本、刘洎都叫他们斗倒了,张行成、高季辅声望更逊一筹,朕火候还差得远呐!一愣神儿的工夫,以高履行、崔敦礼、裴行俭为首,又有好几人出班,恳请从宽处置。李治也不端架子了,干脆直接问:“太尉以为当如何处置?”长孙无忌这才缓缓开口:“褚遂良犯法属实,念其顾命之身贬为刺史,抑买之地充公,张睿册袒护罪行亦当贬官。”案情实实在在,不处置是不行的,只要保住褚遂良不受徒刑就有复起的余地;张睿册完全是自找,罚铜二十斤不就对付过去了么?非把事做这么绝,只能当弃卒了。“就依太尉之言。”把褚遂良赶走也算一大胜利,李治见好就收。宰相当廷议定,贬褚遂良为同州刺史、张睿册为循州刺史;那边派人传达未上朝的褚遂良,这边张睿册直接被轰下殿;韦思谦连呼万岁,手舞足蹈再次舞拜,辞驾下殿。无论如何扳倒了褚遂良,李治心头稍感畅快,似乎看又到了亲掌大权的希望。然而就在他要宣布散朝时,李出班施礼。群臣已有些松懈,开始交头接耳,见此情景立时安静——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李大胡子从不主动奏事的!“臣恳请辞去尚书左仆射之职。”话虽简短语惊四座,李治更是错愕:“为何?”“臣身体不适,时常头晕眼花,看东西不清楚,老是拿东忘西,浑身不得劲……”李之所以不常在朝堂上讲话,一者是为人谨慎,二来他是草寇出身,肚子里实在没墨水,说不了几句就开始大白话,“这样下去怕耽误事啊,陛下免我的职吧。”李治才不信这套说辞,他徐懋功驰骋沙场勇冠三军,而今还不到六旬,身强体壮岂会有病?再说三省之事是舅父拍板,李不做事又能耽误什么事?难道要学尉迟恭,回家躲是非?可李不能走,父皇临终前再三嘱托要重用,甚至说有救难之能。李治耐心劝道:“英公何必要退?您手下有尚书丞与各部群臣,叫他们替您分担便是。”李却道:“臣本就是粗人,当宰相实在勉为其难。”听他当殿说出这种话,李治真有些着急了:“您是三朝元老国之功臣,更是先帝临终钦定的宰相,怎能妄自菲薄?”情急之下把刚才韩瑗那话想起来了,“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褚令公干犯国法尚且开恩,无缘无故的,朕岂能轻易准您辞职?”李不动念则已,一旦动念固执得很:“但我真是有病啊!先帝也不曾料我有病啊!”是有病!病得不轻!李治有点儿挂火,兀自强忍:“英公,您真的执意如此?就不顾念朕与你十几年的情义?”话说到这份上,李治连自己挂名并州都督、李任长史的旧事都搬出来了。李跪地叩首:“先帝之恩、陛下之情臣铭记于心,不敢有丝毫忘却。但世事无常祸福难料,臣力不能及只能卸职。”李治心都快碎了!父皇费劲巴力,又是喝酒、又赐龙须、又布下故意免官之局,这人怎就不上道呢?无论李说不说话,至少他声望上可与无忌平分秋色,他这一去塌了半面墙,这种不负责任之人留他何用?李治真想一赌气把他轰出朝堂,可关键时刻不禁想起媚娘的话——要相信先帝,如此安排必有道理,没走到那一步还瞧不清楚。“好吧。”李治的拳头缓缓松开,无力地点了点头,“既然执意要退,免去尚书左仆射之职。晋开府仪同三司,同中书门下三品……如何?”他需征求舅父同意。长孙无忌一旁连连点头,似乎认定李早该让贤了。尚书仆射是正二品,开府仪同三司虽是从一品,但属于文散官,毫无职责可言;同中书门下三品是兼职宰相,可兼职宰相要有本职,或尚书、或侍郎、或将军,仪同三司本无职权还兼什么宰相?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参与决策?这是让李顶着宰相的头衔赋闲。“谢陛下。”李心满意足再度施礼。李治最后又嘱咐一句:“您虽赋闲,毕竟是三朝老臣,朝政若有过失,望您及时谏言。”“是。”李答应得干脆,却不知往没往心里去。“散朝吧。”李治吩咐散朝,自己却没动,眼睁睁看着百官鱼贯而出。虽然赶走了褚遂良,但李的辞职让他不安——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今天的事究竟是得是失?打人一拳需防还击,舅父若是还招,自己接得住吗?好在张行成“女谒用事,人臣阴谋”那八个字拍在朝堂上,舅父如果识趣该有所收敛吧?但愿如此……但愿如此……第五章 略施手段夺宠萧淑妃一、欲擒故纵李治即位的第二个年头是在倥偬中到来的,没有丝毫新年的喜庆,上至天子下至群臣无不忧心忡忡。他们防之又防的事还是发生了——瑶池都督阿史那贺鲁造反。长孙无忌为首的宰相们制定的安抚策略是个败笔,非但没能收获贺鲁的忠心,反而宣示了朝廷对他的怀疑,坚定其造反的决心。永徽二年(公元651年)正月,贺鲁率部叛离唐朝,击破乙毗射匮,建牙帐于双河(今新疆博乐),自称沙钵罗可汗,召集流散的西突厥诸部,数日间合兵十余万,西域诸国及处月(后世称沙陀)等游牧部落纷纷归附。眨眼间大片的领地和部族调转枪头,成了大唐的敌人!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在贺鲁造反的同时,南方也出了乱子。琰州(今贵州安顺)獠人作乱,杀害汉人抢夺财物。按理说这种程度的小叛乱不难平定,朝廷派梓州都督谢万岁、兖州都督谢法兴去戡乱。也不知这两位都督是天生的菩萨心肠,还是受近来安抚之风的影响,竟亲身入獠人酋长的洞府,希望劝其归降,结果双双被杀。獠人骑虎难下杀戮更甚,一场小乱激成大乱。卢承庆被贬、褚遂良受贿已引起李治和几位宰相不满,贺鲁叛乱更是重大失误,然而长孙无忌顾全脸面岂能认错?他依旧大权独揽,无丝毫退让之意,谁也拿他没办法。李治眼睁睁瞧着这一幕幕乱相,心中愈加焦急;好在如今他有一位后宫良伴,稍可纾解苦闷……月挂中天,宫苑寂寂,已是三更时分。李治依然没有睡意,他把媚娘紧紧拥在怀里,坐在窗前长吁短叹。媚娘却已哈欠连连——白日里时刻在皇后身边打转,又是端茶捧饭,又是揉肩捶背,生气了哄,高兴了逗,忙忙碌碌一整天,哪还有精神熬夜?不过是微眯着眼睛,勉强陪他说话。“今日李又没来上朝,已经第七天了。”李治紧皱着眉头,“朕嘱咐他的话全都白说,真是指望不上。”媚娘喃喃道:“他不是病了么?”“徐懋功何许人也?人高马大身强体壮,骑射过人威赫三军,岂能这么容易病?有病也是心病,故意躲是非,这病不好医啊。”李治想起前朝之时父亲赐李龙须的旧事,不禁摸了摸自己胡子,却只有短短一簇。媚娘也轻轻揪住他的胡须:“还没我头发长呢。难怪人说‘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好大胆的贱婢,你敢对朕无礼。”说着他揪住媚娘的齐耳短发,戏谑着一扯。“哟!”媚娘笑道,“奴婢错了,快放手。”李治也笑了,却笑得很艰难,嘴角上翘,眉头依然皱着:“舅舅他们说我年轻也罢了,你也来说我。”媚娘收敛笑容:“说你还不服气,李不上朝是有原因的。”“什么原因?”“贺鲁造反呗。以李的才能和战功,他若站在朝堂上,必有人提议叫他领兵讨突厥。你舅父独揽朝政,肯定不想让他手握兵马成为隐患。即便真带了兵,如果打赢了,你舅父一定对他猜忌更深,处境艰难;如果打输了,你舅父正好借机收拾他。既然有百害而无一利,索性就称病不朝,省得有人打他的算盘。”“是啊!”李治眼前一亮,却又随即黯淡下来,“也不过是避祸之举,并非为朕考虑。”“难说。谁知他与先帝有何默契?”媚娘打着哈欠、揉揉眼道,“西域距长安数千里,贺鲁还不至于夺你的江山,李出不出山不在这一时,无论他是不是为你考虑,终归他不是你舅舅的人,只要他还安然无恙留在长安,便是大好事。”“这倒也是,除了他没人能与舅父声望相当。”李治沉默片刻,又转而气愤道,“昨日在两仪殿我见舅父没来,决定把皇家辖下几片田产赏给张行成、高季辅、于志宁三人,以示信任之意。于志宁竟然不受。”“操之过急了。前番张高二相已跟元舅闹得很不愉快,你这时候赏他们,不是把他们放火上烤么?两位宰相为叫你放心,不得不收。于志宁没胆子要,况且于家是关中望族,不在乎几片田。”于志宁乃西魏八柱国之一常山公于谨的曾孙,虽说到他这一代已远不能与昔日相比,毕竟家底厚实。李治突然意识到,现今朝局的症结并不仅仅是他与舅舅的矛盾,宰相们分成两派不但围绕着权力归属,背后有更大利益。跟舅舅同声共气的柳奭、宇文节都是关陇之人,而跟他保持一致的张行成是河北人,高季辅乃北齐后裔渤海高氏,皆非关陇一脉;即便是置身事外的人,于志宁是关陇籍贯就稍微偏舅舅一些,李非关陇人则稍稍倒向他一点儿。他所面临的不是舅舅一人,而是一个朝党,一个文武兼备上下互通的朝党。李治隐约记得,早在先朝时张行成就曾谏言父皇:“天子以四海为家,不容以东西为限,是示人以隘矣。”言下之意便是希望父皇别过度倚仗关陇之人,要对天下士人一碗水端平,使人人有进身之阶。虽然父皇当即摆出一副纳谏的姿态,并重赏了张行成,却从未有任何实际的改变。或许父皇不是虚情敷衍,而是身有苦衷,因为恰恰就是这个关陇之党建立了魏、周、隋三朝,最后又投靠他们李家,协力打下江山建立大唐。天下府兵大半出于关中,科举考试录取首重关中,李家何尝不是起家关陇?这个朝党早已渗透帝国的每一根毛发,父皇英雄一世,到头来会纵容舅父揽权,或许根源便在此!但任何事情都有限度,虽说这个朝党帮李家打下天下,可情分和功劳绝不是为所欲为的本钱,现在他们制约了皇帝权力,甚至使大唐苟安现状不思进取,那应该怎么办?他暂时还想不出答案,凭他的实力根本左右不了情势,除了苦苦支持他的张高二老和几个资历尚浅的东宫旧僚,他还有谁?即便如此旧日亲信来济还帮人家说话呢!李治一筹莫展,只觉胸中沉甸甸的:“若再这么下去,那帮老臣没死我倒要先死了,活活憋屈死。”媚娘微笑着摸摸他脸颊:“千万别死,我可不想再入感业寺。”李治苦笑:“或许你慧根深厚,注定有此佛缘。”“别说这不吉利的话。你也别单单可怜我一人,还要可怜这宫里所有女人。你若一走,除了萧淑妃她们几个,剩下我们这一大群人都要去做尼姑的。”这话又给李治提了醒:“方才晚膳后,淑景殿有宦官来禀报,说素节病了,还请太医开了药,我见天色已晚便没过去。”媚娘本来困倦至极,闻听此言立时睡意全消,却不动声色依旧懒洋洋躺在他怀里:“孩子病了都不着急,有你这么当爹的么?”“淑妃的性情我最清楚,若素节真得了什么大病,这会儿早闹得沸反盈天了。派个宦官来禀奏,必定是小毛病,不过是想趁机叫我到她那边去。”“那你就去呗。”媚娘大大咧咧道。“我现在是越来越不想去淑景殿了,只要一进她的门,除了念叨孩子那点儿事,就是抱怨皇后,要不就……”话说一半李治顿住了,不住摇头。他虽未明言,媚娘也能猜到,要不就是咒骂从感业寺回来的狐媚子!心中虽恨,却扮作一脸宽宏劝道:“即便如此,素节毕竟是你最珍视的骨肉,皇家命脉所系。孩子病了,你怎能不放在心上?”李治不发一语,默默低着头——他真的很在乎素节吗?或许连他自己都说不好。他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生母虽然早亡,可乳母和师傅同样把他捧在手心里,又在对父亲的畏惧中成长。虽说已当皇帝,有操控天下的欲望,可内心深处依然像个压抑已久的孩子,若不然也不会钟情于比自己大四岁的女人。自己尚是孩子,如何明白怎样当父亲?或许压在他心头的仅是责任,不曾有真正无私的爱。媚娘抚着他肩膀:“听我的,去陪陪他们母子吧。”李治有些犹疑地望着她:“你不嫉妒么?”“唉!”媚娘轻轻坐起,略显哀愁道,“哪有甘愿把爱人往外推的女子?不嫉妒是假话,但我不能太自私。况且……”说到此处她一声长叹,“不说了,免得你更心烦。”李治可没她那么深沉,立刻追问:“怎么了?你有何难处?”媚娘扭捏片刻,还是压低声音说:“你三天两头跟我过夜,皇后心中难免不忿,你白天不在这里,自不知她如何待我。我现在既盼着你来又怕你来,来了咱们能得一夕之欢,可你天亮一去我便越发要瞧她脸色。”其实皇后近来对她愈加信任,这番话完全是挑拨!李治却深信不疑——他本就对王皇后有成见,怀疑她帮两位舅舅监控后宫;再者他也渐渐体察到,皇后把媚娘接进宫并非出于善心,日子一长他对皇后那点儿感激早已消磨殆尽,这会儿听了媚娘谗言,更加气愤:“她不好好想想,若非你在这儿,我根本不来。如今借你的光我肯来踏她的门槛,不知感激反加刁难,岂有此理?”媚娘连连摆手,示意他小声些,反而又帮皇后说起好话:“她又何尝不是在乎你?若不在乎,就不嫉妒了。无论如何是她把我接进来的,她可以不领我的情,我却不可不念她的恩。”李治甚是感动:“你真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你以后别来得太勤,淑妃那里自会少些埋怨,也省得皇后娘娘嫉妒,大家一团和气,省却多少是非?你也不至于为此烦恼啊。”“委屈了你啊!”李治紧紧抱住媚娘,心中更加苦恼——他早就想把媚娘要到甘露殿,却又不敢向皇后开口。媚娘的身份实在尴尬,能入宫不过是舅父卖给皇后和柳奭一个面子。倘若触怒皇后,她通过魏国夫人向舅舅进言,立时便可处置媚娘。如今感业寺都一口咬定没有明空这个人,媚娘想再回去当尼姑都不成了,搞不好死无葬身之地啊!他手中无实权,到时候想救都救不了,“女谒用事,人臣阴谋”那八个字岂是虚言?媚娘见他眼中闪烁着无奈的泪光,情知他也委屈到了极点,转而笑眯眯道:“说穿了,后宫熙熙攘攘还不是因为我们女人嫉妒所致?我小时候听说过一件趣事。”“嗯,说来听听。”其实李治并不想听,只想这样静静抱着她。“先朝隋文帝之妻独孤皇后其性最妒忌,有一次文帝因偷偷临幸了一个宫女,被独孤皇后狠狠教训一顿,还把那个宫女打死了。气得隋文帝连皇帝都不想当了,一个人骑马出了玄武门,最后还是高熲、杨素两位宰相出马,才把皇帝劝回来的。”李治听了却根本笑不出来——这件事他也自小就知道。那位独孤皇后名叫独孤伽罗,乃八柱国之一卫国公独孤信的女儿。昔日独孤伽罗嫁给文帝杨坚时,杨家还是独孤家的麾下,杨坚大半辈子瞧夫人脸色行事,后来即便当上皇帝也习惯了,竟与独孤皇后一起临朝听政,炀帝杨广等五个儿子也都是皇后嫡出。媚娘见没把他逗笑,又道:“还有件妒妇之事,就出自咱大唐,未知是真是假。”“又是谁家的事?”“听母亲说,梁国公房玄龄的妻子卢氏夫人甚是厉害,莫看梁公居相位二十年,威名赫赫享誉士林,可在家里却畏妻如虎,而且卢氏还不准梁公纳妾,他四个儿子遗直、遗爱、遗则、遗义皆是嫡出。先皇听说这事,很为梁公不平,想赐给他两个小妾,梁公惶恐不敢受。先皇便把卢氏召入宫中,弄了杯醋假称是鸩酒,对她道,‘若再嫉妒,不准玄龄纳妾,朕就赐鸩酒处死你’。哪知卢氏全然不惧,说,‘妾宁妒而死!’当即把醋喝了。先皇见状也无可奈何,只得感叹,‘朕尚且管不了这吃醋的妇人,何况玄龄?看来他只有认命啦!’”“嘿嘿嘿。”李治终于笑了,“我也曾听说梁公夫人厉害,这事八成是实。”不过他只笑了两声,便又愁眉不展——梁公夫人是范阳卢氏五姓家女,当年配与房玄龄是下嫁,即便房玄龄后来当到宰相,在家中还是低妻子一头,这门第观念何等根深蒂固?隋文帝如此,房玄龄如此,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为此苦恼?任凭皇帝宰相,世家名门的女婿注定不好当。继而他又想起房家的纷扰,高阳还在谋夺梁公爵位;还有他乳母卢夫人也是范阳一脉,至今还一心要为亡夫杜才干翻案。这些烦心事没完没了!李治今晚已毫无枕席之欢的兴致,却还是紧紧搂着媚娘。朝堂上做不得主,后宫也不消停,唯有抱紧这个女人时才能寻到一丝温馨和慰藉……将近卯时晨光朦胧,愁苦了整整一夜的李治还得去两仪殿听政。时辰已经有点儿晚了,他却懒洋洋不愿意动,今天注定只是昨天的又一次重复,听不听政有何不同?媚娘却不能怠慢,天一亮就要恢复宫婢的生活,穿上衣裙便开始忙碌,端净面水伺候李治梳头,出来倒水时见皇后也一早起来了,正偷偷往侧殿中张望。“娘娘早安。”媚娘忙放下盆行礼。“嗯。”皇后赶紧把脸转开,装作欣赏庭中花草。媚娘斗胆凑她身边:“娘娘去服侍陛下穿衣吧。”“我帮他穿衣?”皇后仿佛听到一件世间最不可理喻之事。媚娘向她耳语道:“奴婢不过是代您服侍皇上,真正要获得圣宠还要靠您自己。皇上总说嫌您冷淡,那您便主动体贴,相信皇上一定能被您感化。”“这……怎好……”皇后素来庄重的脸上泛起一阵羞红。“快去快去!”媚娘轻轻推着她腰际,“夫妻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只要您主动一些,下次皇上定会亲近您的。”皇后自小娇生惯养,从没伺候过人,今日被媚娘花言巧语鼓动,竟半推半就地去了。李治本就一脑门子官司,见她来了更厌烦,却也不好推辞,只得皱着眉头张开双臂,任凭她摆布。媚娘在外面偷窥,见皇后笨手笨脚地半天系不上玉带,李治一脸不耐烦之色,心中不禁暗笑——麻雀变凤凰不容易,但凤凰要学小鸟依人同样很难。皇后本无娇媚之态,这种生硬做作的举动只会让男人越发不自在,越发对你感到厌烦!我武媚娘决不允许被任何人利用,更不允许有人托着我的下巴像审视玩物一般审视我。皇后啊,你就一步步往我的陷阱里走吧!二、金蝉脱壳转眼间又到夏天,随着天气渐渐转热,王皇后的心情也越来越糟——引媚娘入宫乃为分淑妃之宠,可实际功效似乎不大,皇帝与媚娘缠绵了没多久,又开始天天往淑妃那边跑。刚过去的一个月只到承香殿来过三次,媚娘好像已有些失宠了。而且她听从媚娘之言主动温存示好,效果适得其反,皇帝对她愈加疏离。可她哪里晓得,李治是依从了媚娘之言,除了相思难耐之时,尽量不到她这边来。而且萧淑妃也接受范云仙的“良策”,买通太医假造素节病情,李治关心儿子,一去就羁绊在那边,哪还抽得开身?她与李治本来罕有肌肤之亲,托媚娘之力屡得恩泽,常言道“食髓知味”,好事突然一断,更如百爪挠心,对萧淑妃的妒恨比昔日更增百倍。晨起懒梳妆、三餐不下咽、对月空嗟叹、夜夜难安眠,皇后痛苦至极,动不动就朝宫女宦官发火。这等心事不便对人明言,况且她又极要面子,于是假称自己不耐暑热,连来向她问安的嫔妃和公主也懒得见,整日无精打采闷坐凉阁。媚娘却瞧在眼里,喜在心头……这日午后尤其炎热,一丝风没有,御园的知了叫得人心烦意乱,皇后又紧蹙着眉头唉声叹气。宫婢们这些日子动辄得咎,远远看着谁也不敢靠前,最后还是媚娘自告奋勇过去伺候,众人这才纷纷散去,无不承她的情。“娘娘又觉暑热难耐么?”她明知故问,拿起一把小团扇,站在皇后身侧轻轻扇着。如今皇后对她还有什么隐私可言?见左右无旁人,索性抱怨道:“你怎么搞的,万岁为何不来了?你得罪他了吗?”媚娘故作委屈:“奴婢哪敢开罪皇上?皆是雍王得病所致。”“素节的事我知道,也没听说有什么垂危之症啊!这个萧淑妃,不知又耍什么花招。三天两头请太医,也不知是真病假病。”媚娘见她已生疑心,赔笑道:“雍王年幼体弱,无论大病小病总不是什么好事,况且他是淑妃的心肝宝贝,稍有不适大惊小怪也情有可原。皇上又何尝不是挂念雍王,一心都在孩子身上?再过几日雍王病情好转,说不定……”她张口雍王、闭口雍王,表面上劝慰,实是火上浇油。皇后最大的苦恼就是无子,听她说一声“雍王”心头就被刺痛一次,终于听不下去了,厉声打断道:“亏你笑得出来!什么再过几日?都过去一个月了。素节那小子若天生顽疾终身不愈,万岁就永不离淑景殿么?你怎就不肯动动脑筋?咱俩联手尚不能挽留圣心,这样下去那贱人岂不愈加猖狂?”皇后从不动粗口,今天真急了,竟道出一句“贱人”。媚娘心里暗笑,脸上却尽是诚恳之态,唯唯诺诺道:“娘娘教训的是,都怪奴婢不用心……您若实在牵挂圣上,何不到淑妃那边一窥究竟,亲眼瞧瞧雍王究竟病没病?”“我去看她?”皇后杏眼一瞪,“上次的事你忘了吗?我乃后宫之主,岂能被她一再羞辱?不去!”“您并非去看她,是去探望孩子。”“那也不行,本宫不给她这个脸!”按照宫廷礼法,皇后是所有皇子名义上的母亲,无论哪位嫔妃生下孩子她都要去探望,并且亲手抱一抱以示母爱;孩子生病了,也该询问病情,表现出母仪胸怀。可皇后与淑妃积怨甚深,只在素节落草时抱过一回,此后再没碰过,更没迈进过淑景殿一步。媚娘早料到她定不会去,沉默片刻转而道:“娘娘埋怨奴婢不想办法,可我出主意您又不肯降尊纡贵……唉!只好我去一趟了。”“你去?!”皇后低头想想,“这倒也使得,你去总比我去方便得多。”“那请娘娘赏赐些东西,我好拿去。”“还要赏赐?没有!”皇后自然不在乎几样东西,只是这口气咽不下,“我以后宫之主的身份命令她明白回奏,她又能把我如何?”媚娘苦苦哀求:“她自不敢把娘娘如何,但奴婢哪里招惹得起?我入宫已有半年,这会儿她早知道我是谁了,况且我又只是个宫女,她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娘娘若肯赏些东西,奴婢恭恭敬敬捧了去,扬手不打笑脸人,我也好全身而退啊!”王皇后觉她说得也在理,压了压怒火:“那你说该赏什么?”“正值暑热,素节又病着,不妨拿些冰片之类的祛暑药材,奴婢也好寻说辞。”皇后不耐烦地扬扬手:“罢了罢了,任凭你安排吧……且慢!就说是本宫赐给孩子的,不准说是给她的!”她非要计较明白。媚娘到存放日常药品处取了些藿香、冰片,装了两个荷包捧过来请皇后过目。皇后点点头:“就这样吧,用不用我派几个宦官宫女随你同去?”媚娘赶忙推辞:“不可!淑妃一直忌恨我,见了我的面不知又要说出多难听的话来,若叫旁人听去……唉!我本就是尴尬之身,大家背后都对我指指点点的,倘若淑妃再当着众人面揭我的底,我就更无脸面侍奉您了。”她说得好生可怜,其实哪有这回事?李治私下赏的东西她全分给众宫女,大家都得了好处,如今处得如姐妹一般,谁敢小觑她?媚娘故意示弱,以防皇后起疑。“唉!也真难为你了。”王皇后全然不悟,竟还流露出一丝同情,“快去快回,千万要小心。”媚娘冷笑而去,出了承香殿便钻进林中,把俩荷包拆开,将大块质优的藿香、冰片择出来单放一包,剩下的细碎渣滓全塞进另一包,这才往淑景殿去。午后太阳正毒,却仍有几个宦官在花圃边忙碌,其中却无范云仙——自从云仙按媚娘之言“献策”,便得到萧淑妃赏识,提拔他入内当值,再不用干这脏活累活了。也是淑妃心机浅薄贪得无厌,让素节装了一次病见行之有效,索性当作长久生意,反正姜汤蜂蜜又吃不坏孩子,病装起来没完,皇帝几乎夜夜留在淑景殿,却只苦了小素节,整天被关在屋里,不能出来玩,生怕被人瞧出破绽。媚娘并不忙着往里走,而是招手唤过一个莳花的小宦官:“这么热的天你们还干活,真是辛苦。”说着取出装着上好药材的那荷包,“皇后娘娘体恤下情,赏给你们解暑的,拿去分了吧。”小宦官早已汗流浃背,一见避暑之药眼泪都快下来了,当即跪倒在地,连连叩首:“还是皇后娘娘宽仁良善,叩谢大恩!”不忙给众人分药,匆忙揣到怀里——都知道淑妃与皇后是对头,这事不便张扬,藏起来晚上再说!媚娘等他把药收好,这才又问:“云仙公公在吗?”“在!在!”那宦官抹了抹汗,“我这就叫把他叫出来。”云仙虽成了红人,但对这几个还在种花的弟兄颇为关照,不是酒就是肉,常小恩小惠,大伙也乐意帮他办事。范云仙很快就出来了,媚娘示意他别做声,两人溜达到僻静处,这才开口:“恭喜范公公,禄位高升了!”云仙嘿嘿一笑:“还不是托您的福?不过淑妃这几日快活得紧,难道就让她这么嚣张下去?她在背后可没少骂您啊!”媚娘毫不在意:“任凭她骂,有账不怕算。”“您过来做甚?”“奉皇后之命来此一窥究竟,顺便给素节送点儿药。”说着媚娘把剩下的那个荷包拿出来。范云仙打开一看,全是碎药渣子,便知一定是她动过手脚,不禁咋舌:“这玩意我们那位主子瞧见还不得气疯了?”“就是要她生气。”媚娘伏到他耳边,“你如此这般……”云仙吓一大跳:“这、这未免太……”“太冒险?!”媚娘微微一笑,“不冒一冒风险,怎成就大事?你是不是不想回我身边了?”“不!”范云仙连忙表态,“奴才服侍您十年,才人待我恩重如山,岂能见异思迁。”“那便好,就按我说的办。若今日之举功成,我得封号则不远矣,你也很快就能回我身边。”云仙咬牙应允,于是拿着药进去禀告;媚娘却根本不进去,只是远远立于殿阶之下,聆听里面动静——她岂会真的替皇后出头?自己一旦与淑妃见面,岂不是把火引到自己身上?不多时便听云仙阴阳怪气道:“启禀娘娘,皇后打发人给咱雍王送药来了。”“送药?她岂会有这等好心?”淑妃声音中带着明显的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