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文程心中窃笑,看来他对中原知之甚少,却又觉其气魄之大为平生所仅见,不禁暗自赞叹。皇太极平日多是与努尔哈赤商议军情兵阵,难得谈古论今,正好展示胸中的才学,说道:“范仲淹当秀才时就常以天下为己任,有敢言之名。做官后,曾多次上书当时的宰相,被贬三次,后来官至参知政事。西夏人造反,他奉旨平叛,号令严明,夏人不敢进犯,称其为小范老子。他居官注意农桑,整顿武备,推行法制,减轻傜役,给皇帝采纳,朝廷政治日渐清明,后人称颂的庆历新政,其实多半是他的主意。” 皇太极略顿了顿,见努尔哈赤的脸上竟流露出几分赞佩的神情,才接着说:“此人文采冠绝一时,诗文俱佳,他有篇文章写出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名句,更是百年传唱,流韵不歇。”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努尔哈赤思忖片刻,拊掌道,“写得妙,写得妙!果然是忠君为国的名臣!这样的豪杰之士,不能见面把盏,对坐快谈,真是可惜。” 范文程听他们称赞自己的先祖,心中一热,十分感激,顿生明主知遇之感。又见那押送自己进帐的将领身形英武,仪表奇伟,龙骧虎步,脸色红亮,年岁与自己不相上下,却详知汉文典故,出口成章,暗暗喝彩道:不想建州荒蛮之地,竟有这等的英才,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忙穿好了油靴,整整衣衫,跪地叩头道:“今日拜见了汗王,才知家父识人之术,确实高出一筹。” 努尔哈赤拉他起来,说道:“当年你父亲曾与我都在张一化先生门下读书,只是并未同时,说起来,算是师兄弟了。今日你初到军营,不必忙着受礼仪约束,快坐下说话。”说罢,指着皇太极道:“这是我的第八子皇太极,今后你们共事的日子想必要长了。” 范文程又与皇太极见过礼,二人才一起坐下。此时,帐外大雨如注,透过雨幕,范文程隐隐看到一两座营帐,大队人马扎下营盘,想必连绵数里,声势骇人,不由心潮起伏,暗吟道:“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努尔哈赤听雨声甚急,担忧道:“一连几日,雨水不断,军中真是艰难了。阴雨之中,我建州铁骑不便驰骋,此时是不是不宜攻打抚顺?” “阿玛莫非想回兵么?”皇太极念头一闪,正要劝说,却见阿玛两眼看着范文程,知道是有意试探他的才智,于是住口静听。 范文程心神正在遨游古今,忽听努尔哈赤问话,思忖片刻说:“兵法曰: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今天降大雨,我军行动不便,但城中明军势必懈怠,没有防备之心,我军正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努尔哈赤略点点头,皇太极补充道:“阿玛,出兵之时,军卒都已备下了油衣,弓矢也有防潮的雨具,无需担心淋湿不可使用。咱们既已兴兵,断无不战而还之理。” “抚顺乃是一座砖城,极为坚固,就是天气放晴,三五天内,道路也会泥泞不堪,骑兵难以派上用场。若明军据守城上,龟缩不出,只以火器射击,如何是好?”努尔哈赤这几日一直苦苦思索,却无计可施。皇太极也觉进退两难,一时想不出良策。 范文程见他二人苦思冥想,眉头深锁,说道:“此城最好智取,不宜强攻。” “此话不假,只是如何智取,却让人煞费苦心。”努尔哈赤起身走到帐门前,掀起帐帘,雨声听来越发骤急。 范文程道:“汗王可与抚顺游击将军李永芳熟识?” “见过几次面。” “汗王可知道他已下令重开马市?” “辽东连年水灾,庄稼歉收,饥饿缺粮,今年的羊牛山货价格想必大跌,李永芳又要大捞一把了。”努尔哈赤想起建州的不少百姓逃到朝鲜讨饭,大批的牛羊染了瘟疫而死,朝廷不但不知抚恤,还在马市上压低马价,滥征税银,肆意盘剥,心情一时大坏。 明代自永乐四年起,陆续在辽东开设马市,天顺八年开设的抚顺马市与开原、广宁两地并称辽东三大马市,每月初六至初十开市一次,满蒙各部以牛、马、羊、驴、牛皮、貂皮、人参、木耳、蘑菇、松子、蜂蜜、珍珠等换取汉人的米、盐、绢、布、缎、锅、犁等,各取所需,莫不称便。范文程知道努尔哈赤曾多次来抚顺贩马买货,想必深受朝廷马市官的盘剥,至今耿耿于怀,笑道:“汗王不必气恼伤神,咱们正好趁他开马市之机,夺了抚顺,多年积攒的旧债,教他们一并偿还。” “怎么个夺法?” “汗王可先派人扮作赶赴马市的商贩,分成数伙,驱赶马匹,暗藏兵刃,混入城内。入夜之后,大军偷偷潜到城下,发炮为号,里应外合,内外夹攻,李永芳必无防备,抚顺唾手可得。” 努尔哈赤大喜,起身上前,一拍他的臂膊,笑道:“真是后生可畏,你没经过战阵,竟有如此的妙计,看来是上天特地恩赐了个智囊给我!你初来建州,未建功勋,不便厚封。就先做个章京,参赞军机大事,掌管往来文书。” 范文程叩首谢恩道:“无功受禄,惭愧惭愧!” 努尔哈赤对皇太极道:“文程是故人之子,吩咐下去,不准直呼其名,都要称范章京,不准怠慢!” 范文程自幼饱读诗书,最重名节,如今初遇努尔哈赤,就蒙如此善待,感激之情莫可名状,两眼涌着泪道:“汗王对晚辈知遇之恩,天高地厚,晚辈,晚辈竭尽驽钝,怕也不能报效万一。” “不用说什么报效,你能做个乱世的谋臣,就算不负了我心。”努尔哈赤极赏识范文程的机智,但见他满身的酸腐之气,竟似虚情假意,暗嫌他不够爽快。 皇太极见他礼数周全,揖让得当,时刻不忘尊卑之序,却是十分受用,顿生惺惺相惜之意,心想:若得此等英杰之士相助,何事不可成功!拉起他的手,慨叹道:“君臣相遇,何其难也!” 努尔哈赤闻言,拈须大乐。皇太极与范文程会心相视,莞尔一笑。此时,雨渐渐小了下来,透过细细的雨帘,似乎依稀望见抚顺高大的北门城楼…… 次日,天气转晴,道路仍是泥泞难走。努尔哈赤召集众将按计行事,派出三路探子前往广宁,刺探辽东总兵张承荫的动静。又派何合礼带着厚礼赶往蒙古科尔沁部,去找明安贝勒,请他劝说蒙古西部宰赛、暖兔两部,一起赶来抚顺讨要马市多年积欠的抚赏,以为迷惑之计。将一半人马退到古勒山扎营,以为援兵。留下的五千精兵,一部人马扮作赶市的商贩,大队人马等城中乱起,伺机攻城。 马市重开,其实出于抚顺游击将军李永芳的私心,此时他手头最缺的就是银子,等着银子给一个女人赎身。上个月,抚顺来了一个绝色的粉头,自称曾经名列秦淮河花榜,琴棋书画,无所不能,李永芳慕名便装而去,竟一见如故,当场便要给她赎身。那老鸨见他如此大的口气,为之色变,一时摸不出他的来头,不知是骗吃骗喝的亡命恶棍,还是财大气粗的豪商大贾,不敢应承,又不敢得罪,只得割肉似地赔上个二两银子的干茶围,耐着性子好生招待。过后打听原是本城的游击将军,便狮子大开口,给女儿定了三千两银子的不二身价。 李永芳听了,挢舌难下,但话一出口,不好收回。再说那粉头又是生得千娇百媚,颇谙风情,也难割舍得下,就狠心定了两月的赎身期限。可过了大半月的光景,却寻到百十两的银子,与那粉头的身价相差甚多,心里暗自叫苦不迭。明朝官吏就是有品级的俸禄也薄,何况他这不入流的微末之官,所领俸禄,尚不足养家,好在统领一千一百人的兵卒,平日克扣冒领些军饷,贴补些日用,积攒几两活钱。他有心与鸨母商量,减些银子,那鸨母见他一回回地空手而来,忍不住冷言冷语,说得李永芳满面羞愧,到嘴边的话只得生生咽回去。俗话说:粉头爱俏,老鸨爱钞。李永芳闷闷地从粉头那儿出来,迎面见几个女真商贩拉着马匹,驮着毛皮、山货,沿街叫卖,登时有了主意,若重开马市,岂不是有了大把的银子可赚?他回去即刻命师爷给辽东巡抚李维翰写了申请文书,并备了一份厚礼,快马送往巡抚衙门。李抚台一见礼物,自然准了。李永芳随即贴出告示,明令四方。 马市在抚顺城东,本是官市,后来变为民市。不过是在一处平旷的地上筑起一座小土城,围成长方形的圈子,居中建起一座两丈上下的高台,专供马市官安坐监察所用。市圈北面有关岳二庙,关帝像骑赤兔马,仪观甚伟,岳王则端坐在“还我河山”的巨匾之下。市圈南面专门搭建考究的装檐戏台,以娱商贾,常常请来沈阳最有名的戏班,上演南曲昆腔。各戏班趁此机会,显露头脸,选派当家名角,购置全新的行头登台献艺。戏台两旁是跑江湖的卖艺人,玩的无非是跳丸、吞剑、绳舞等各种杂技,还有满蒙的壮士比试射箭和摔跤。众多买卖马匹的牙纪掮客,嘴上说着行话,袖中勾着手势,忙忙碌碌,穿梭其间。土城内外到处是临时搭起的摊铺,百货陈列,人声鼎沸,穹庐千帐,绵延数里。经由城东门,与城内的马市街连成一线。 马市乃一方盛事,抚顺本来就是商贾云集、烟火千家的繁华城镇,马市大街是以物换物的常设之地,马市乍开,更是店铺林立,热闹非凡。茶坊、酒肆、脚店、弓店、银庄、绸庄、肉铺、药铺、香铺、当铺、烟铺、马鞍具、染料坊、杂货铺、小吃铺……无不买卖兴隆。街上人流如织,摩肩接踵,卖花的、算命的、各色摊贩、行脚僧人、外乡游客……男女老幼,士农工商,三教九流,无所不备。白天城中鼓乐喧天,车水马龙;夜晚店铺张灯结彩,唱戏说书通宵达旦,笙歌乐曲,嘈杂吵嚷之声,传出数里。 建州总兵麻承塔带领五百人马,有的扮作赶马的商人,有的扮作买布的贩子,赶着数百匹马,满载着各种货物,络绎不绝地直奔抚顺城东门,刚到门前,却听一声喝令,“站住!奉游击将军将令,清查货物,严禁私藏。带了什么货,有多少?报上数来!” 麻承塔一惊,他曾来过抚顺马市,知道守门官兵与市圈提督马市公署衙门的仆役各有司职。官兵一是验看敕书,即衙门准许的通商证件;二是查禁私卖火药、兵器的商贩。清点货物,按数收捐,则属公署衙门份内之事,不该他们插手。怎么这次竟改了规矩?他看一眼盛着蘑菇、松子的口袋,里面藏着几口短刀、短斧,若给他们搜出,势必泄露了形迹,自己生死事小,因此打草惊蛇,夺城的大计就要落空,那岂不是罪无可恕了?他心急如焚,浑身直淌热汗,思忖着如何应对。后面的马队不知前面出了变故,只顾向城内轰赶马匹,城下顿时挤得满满的,人喊马嘶,一片嘈杂。 守门的军卒大骂道:“他奶奶的,挤什么挤!少交了银子,谁也别想进城!” 麻承塔登时醒悟,那些军卒只是一味吆喝,并不动手,原来只是想着勒索银子,并非看出了什么异常。他摸出一块二两上下的银子,赔笑道:“几位军爷,今日开市头一天,尚未卖货,身上的银子不多,这点儿散碎的银子,不成敬意,权且买杯酒吃。等小的卖掉这批货物,再来补谢!” 果然,那几个军卒眉开眼笑,挥手放行。麻承塔进到城内,心神一松,暗自后怕。他包下一家宽大的客栈,等着后面的人陆续到了,给马匹喂上草料,吃饭歇息。 马市开的头一天,城门口就收足了三千两银子,李永芳欣喜万分,命人兑成一张银票,藏在怀中。他坐在游击将军衙门的大堂上,取出银票,摸了又摸,看了又看,仿佛拿的不是银票,而是那个如花似玉的青楼美人,不由得意地连声嘿嘿傻笑,痴痴说道:“小美人,再捱两日,哥哥就能搂着你同榻而眠了。嘿嘿,你权且忍一忍,可不要心焦烦恼。” 正在神魂颠倒,一个兵丁跑来禀道:“蒙古宰赛、暖兔两部五千人马,在辽河两岸扎下营盘,派人来说要到抚顺讨要历年积欠的赏银。” 李永芳听到一个“银”字,浑身不由哆嗦几下,忙将手中的银票揣入怀里,那些赏银一半送了抚台大人和总镇大人,一半与马市公署衙门提督私分了,没剩下一两一钱,哪里有银子给他们?可蒙古的五千人马若是攻入城来,城中守军算上虚冒的不过千人,如何抵挡?他心里慌乱不堪,忙让侍卫喊来千总王命印,把总王学道、唐月顺等,把探马报来的消息说与他们。 王学道哪里知道他私分赏银之事,不以为然地说:“将军莫慌。蒙古宰赛、暖兔两部出兵五千,并非有意攻打抚顺,他们不过是想威慑恐吓将军,以便于领到赏银。将军将积欠的银子给他们,蒙古必然退兵。” 李永芳按住胸口,支吾道:“这……这赏银虽有成例,只是……只是所收的捐银都解到了京城,皇上并未恩赐,急切之间,哪里去凑这么多的银……银子?” 王命印、王学道、唐月顺等人知道马市收取的捐银是先留足赏银,才解发京城,上缴户部太仓的,但听李永芳无中生有地胡说一气,明白银子已给他私吞了,谁也不敢揭穿。他们跟随李永芳已有数年,知道他生性贪吝,到手的银子决不肯吐出来,但这次再铁公鸡似的,惹急了蒙古两部,激成变乱,势必难以收拾。他们不敢多言,以免引火烧身,给李永芳抢白。又有兵丁禀报说:“城外三十里处的古勒山下,驻扎有建州兵马万人,不知何意。” 李永芳急道:“西有蒙古军卒,东有建州兵马,难道他们要攻打抚顺城么?” 王命印说:“既然不知他们的意图,最好还是早加防备。” 李永芳见王学道与唐月顺二人跟着附和,命道:“火速派人飞报广宁,请总镇大人派兵协助守城。” “不如关闭马市,不然城中若是有变,抚顺怕是难保了。”王命印明知马市乃是李永芳请开的,不好指东道西,胡乱评说,但事情紧要,一时竟隐忍不住。 李永芳不悦道:“马市才开,就要关闭,如何向百姓交代?再说今年马市规模最大,号称三千人的大市,城中往来的商贩其实不止三千,劳民伤财关闭马市,若是激怒了他们,城中才会大乱呢!好了,你们各司其职,只要马市平平安安地过去,少不了各位的一场小富贵。” 三人听说有银子可赚,嬉笑着走了。不一会儿,把守东门的军卒赶来禀报说:“城东门吵闹得厉害,聚集了大批建州来的商人,人马车货,挤得水泄不通。小的们人手不够,约束不住,求将军增派一些弟兄。” 李永芳厉声问道:“怎么不去找王命印?” “正是王千总命小的禀报将军。” 李永芳无奈,朝侍卫们挥手道:“跟我走一趟!我倒要看看你哪里来的王八羔子,吃了熊心豹胆,敢在抚顺城作乱。” 李永芳还没有赶到东城门,就已听到东边杀声震天,见城门楼上下,无数个商贩装束的汉子挥着短刀、利斧狂杀乱砍,把守东城的军卒被杀得所剩无几。王命印身中数创,兀自挥刀乱剁,却被几人围住,接连中刀,浑身血肉模糊,眼见倒在地上…… 李永芳见那些汉子极为凶猛,不敢上前,躲得远远的,等着援兵。为首的汉子带人冲到城下,打开城门,门外呼啦一声,潮水般地涌进无数的女真兵马。李永芳大叫两声,打马便逃,迎面遇到王学道、唐月顺率领部下赶来。他急忙勒住马头,转身指挥军卒厮杀。抚顺城内,杀声四起。 李永芳等人平日养尊处优,不问战事,哪里比得上女真武士剽悍勇猛?人数又居劣势,只片刻间,就已抵挡不住。李永芳正觉彷徨无计,城外数匹健马飞奔而来,一匹高大的白马上有人大呼道:“李永芳,此时不降,还要等到我发狠屠城么?” 李永芳定睛一看,建州都督努尔哈赤骑着战马,威风凛凛而来。他略一迟疑,王学道、唐月顺齐声大叫道:“将军不可听他蛊惑!我们生是大明朝的人,死是大明朝的鬼,怎能向番邦虏酋屈膝呢!”二人说罢,疯魔一般地狂舞大刀,逢人便砍。 李永芳一阵羞愧,便要鼓起余勇,纵马砍杀,却见努尔哈赤身后跳出一匹黄骠马来,马上的将领弯弓连发两箭,王学道、唐月顺先后坠落马下,咽喉上各插着一支狼牙大箭。李永芳脸色登时惨白,冷汗涔涔而下,恍惚中,只听努尔哈赤笑道:“费英东,你的箭法还是如此神妙!我是自愧不如了。” “这些鼠辈哪里值得汗王动手?”费英东一提马缰,赶到李永芳眼前,冷笑道,“你到底降是不降?” 李永芳见他一手挽着铁胎大弓,一手拈着狼牙大箭,神武非凡,肝胆俱裂,摇晃着向前坠下。费英东眼疾手快,用弓一抵他前胸,努尔哈赤也赶上前来,抓住他的臂膊道:“万历昏庸无道,你何必要为他尽忠?你归降建州,我绝不会有半点亏待,高官厚禄,荣华富贵,远胜你这游击将军!” 李永芳望望满街满巷的建州兵马,知道大势已去,颤声说道:“我有个不情之请,汗王若能答应,我便归降。” “只管说来。” “我看上了一个粉头,可贱内甚为凶悍,必不能相容,恳请汗王将她恩赐与我,贱内慑于汗王神威,自然就不敢胡闹了。” “哈哈哈……”努尔哈赤放声大笑,“李永芳,你也是朝廷命官,归顺建州我还要厚待你,怎么却甘愿自跌身份,娶那千人骑万人跨的腌臜女子?我给你找个尊贵些的,岂不更好?” 李永芳眼睛一亮,感激道:“汗王保媒,自然求之不得,究竟是哪家淑女?” “我家老七阿巴泰的大女儿喇迷拉,颇有才貌,尚未嫁人,就招你为额驸,择日成婚,再升你为三等副将,仍驻守抚顺。那些抚顺降民,都让他们父子兄弟妻女团聚,每户配给一头牛、两口大母猪、四条狗、十只鸡,并衣服、被褥、粮食等物,仍交你统辖。如此推心置腹,以免你归顺之后,会有寄人篱下之感。” “多谢汗王!”李永芳整整衣冠,便要下马叩拜。努尔哈赤大笑道:“不必如此,你我六年前就已相识,也算故交旧友了,不必拘泥,甲胄在身,马上见礼就行了。” 李永芳唯唯听命,在马上拱手道:“大明游击将军李永芳叩见汗王。” “你已不是大明的人了。”努尔哈赤端坐马上,从容提醒。 “哦,哦!”李永芳尴尬之极,重又抱拳道,“奴才李永芳叩见汗王。” 努尔哈赤微笑拱手,身后的建州兵卒一阵欢呼雀跃…… 十二·称王 “你,你罪不可恕!”努尔哈赤大叫两声,骂道:“你这禽兽不如的东西!东哥是给你害的,你却要诬赖别人!来人,快!快给我把他拉出去勒死!”布扬古咬牙道:“你心里其实时刻没忘记东哥,破得了我叶赫二城,算得什么英雄!东哥已远嫁蒙古,你这辈子再也娶不到她了。哼哼,我叶赫那拉一族就是只剩下一个女人,也要灭你建州。”他目光怨毒,面目竟有些狰狞。 抚顺一战,俘获明军官兵五百九十多人,杀伤抚顺军民近两万人,一万余人愿意归顺,共编了一千多户,迁往建州境内。不几天,又传来捷报,代善、莽古尔泰相继攻破东州、马根丹二城。攻破的三城,旁及周围五百余座台堡,俘掠人、畜竟有三十万之多。努尔哈赤将这些人口、牲畜、财物带到抚顺城东北的旷野,在嘉班城扎营,论功行赏,优恤战死的将士,剩余的财物派人运回赫图阿拉。分赏完毕,努尔哈赤带着谋士范文程、颜布禄等几个侍卫,骑马进了抚顺城,也不知会李永芳,径直来到佟家大院。 佟家大院是个三进的四合院,自佟春秀的母亲死后,家中的奴仆都已散尽,再也无人居住。多年失修,高大精美的砖雕门楼坍塌过半,黑漆的大门一片斑驳,有几处已经朽坏成洞,红铜门环锈迹斑斑。努尔哈赤推门进去,恍有隔世之感,原先高墙环绕的前庭,只有片片青石板埋没在荒草之中。厅堂更是破败不堪,结满了蛛网,门边砖墙下的青石基座上还可清楚地分辨出浮雕着香炉、宝瓶、喜鹊登梅等吉祥图案。唯有气派考究的雕花门堂和风骨犹存的回廊,仿佛还留有宾客满座时的风光和喧哗。当年佟老爷子贩马发家,随即大兴土木,盖起这处院落。飞檐雕梁,天井地池,高墙大院,甚是壮观。如今人去院空,只存依稀旧梦。 努尔哈赤走在阔大的天井里,追想着当年的光景,顿觉一阵凄凉。他转身走到庭中那棵高大的槐树下,嗅到一股甜香,那棵老槐树开出一串串的白花,挂在浓密的绿叶里,芳香四溢,招引来无数的蜂蝶,嗡嗡嘤嘤,还有许多的鸟雀,叽叽喳喳,甚是热闹。他忽然想起夏夜与佟春秀、东果、褚英一起在此乘凉,不由心内一酸,围着槐树绕行一圈儿,脚下一绊,险些摔倒,颜布禄等人过来扶住。努尔哈赤低头一看,槐花落满一地,草丛中躺倒着一个破旧的香炉,他喃喃自语道:“这是春秀拜神用的。” 范文程正对着残垣断壁欷歔不已,闻声过来。颜布禄到屋内找了两把旧椅子,搬到树下,拂拭干净,又用佩刀芟除地上的杂草,割出一丈见方的空地,请他们坐下歇息,便到院门口守卫。 努尔哈赤问道:“范章京,方才见你对着残墙发呆,到底是读书人,必定想得远了。” “只不过触景生情,感慨人生苦短。当年曹孟德横槊赋诗,并非无病呻吟,自作多情。”范文程忽然想及宋人苏东坡的句子:“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不由浩叹数声。 努尔哈赤熟读《三国演义》多年,自然知道曹操与手下诸将置酒夜宴长江之上,天色向晚,江如横练。饮至半夜,曹操已醉,取槊在手,自舞自歌,唱的什么诗词,他早已记不得,却没有忘了曹操的豪言。努尔哈赤站起身来,捋须吟诵道:“吾自起义兵以来,与国家除凶去害,誓愿扫清四海,削平天下;所未得者,江南也。今吾有百万雄师,更赖诸公用命,何患不成功耶!收服江南之后,天下无事,与诸公共享富贵,以乐太平。”想到自己二十五岁以十三副遗甲起兵报仇,境遇竟与曹操相似,虽跨越千年,一时竟也大觉知己,又诵道:“吾今年五十四岁矣。持此槊,破黄巾、擒吕布、灭袁术、收袁绍,深入塞北,直抵辽东,纵横天下:颇不负大丈夫之志也。” 范文程躬身道:“汗王志向高远,奴才惭愧,深恐不能略尽绵薄。” “惭愧什么?那曹操统兵百万,尚有赤壁大败,我自起兵以来,大小数百战,攻无不取,战无不胜,却非曹操能比。”努尔哈赤豪气大发,立身良久,才又坐下道,“如今建州地域广大了数倍,人口归附的日渐增多,有些难以统摄。当年我将环刀军、铁锤军、串赤军、能射军改称为黄、白、红、蓝四旗,各设一名旗主,旗下设固山,固山下设甲喇,甲喇下设牛录。三百人为一牛录,设额真一名。那时人马不过两万,旗主要辨认旗下牛录额真已是不易,如今人马已达六万,怕是更难了。” 范文程道:“汗王创建四旗,大伙儿多已习惯,不必繁改。所谓树大分杈,人多分支,不妨将四旗扩为八旗,仍以三百人为一牛录,只将五牛录合为一甲喇,五甲喇称为一固山,固山首领可统领步骑兵七千五百名,称为旗主。再将所有百姓分隶各旗,平时耕种,战时从征。如此建制,六万兵马正好分作八旗。” “嗯!如何设置将领?” “牛录设佐领一名,下设两个代子、四个章京、四个拨什库。一牛录分作四个达旦,每个达旦由一个章京与拨什库掌管;甲喇设参领一名;固山设都统一名,副都统两名。” “那新增四旗定什么名称?” “汗王所定黄、白、红、蓝四色军旗,各有所本,大有深意,不可轻改。只将新增四旗的军旗镶上花边,以示区别即可。各旗旗丁以此定制盔甲,见其盔甲样式,即可判别所属。” “好主意!当时我创建四旗之时,以红色像日,以黄色像土,以白色像水,以蓝色像天。咱女真人,靠天靠地,有水有日,就能发迹。以此统辖军马,自然所向披靡。”努尔哈赤点头道,“旗色不变,还能有所区别,好!那就叫镶黄、镶白、镶红、镶蓝,原有的四旗仍称正黄、正白、正红、正蓝,甲服、军旗不是一时可定的,回去再仔细斟酌。” 范文程道:“八乃是卦象中极吉祥的数目,也是六十四卦推衍的根基。八旗实在是大吉之相。” 努尔哈赤思索道:“你以为何人可以分领八旗?” 范文程一怔,他见努尔哈赤将如此重大之事推心而问,感激莫名,但觉此事关系重大,不好轻率道出,或许他心里已经有数,想了半晌,仍觉踌躇,试探道:“奴才以为还是用旧人好些。” “嗯!我亲领镶黄、正黄二旗,代善领正红旗、镶红旗,阿敏领镶蓝旗,莽古尔泰领正蓝旗,皇太极领正白旗,镶白旗么,没有什么合适的人选,交给我四弟雅尔哈齐如何?” 范文程知道事关努尔哈赤家族,不好明言,只说:“汗王的嫡孙杜度贝勒爷长大成人了。”努尔哈赤会心一笑,惋惜道:“若是褚英还在,我又何必领那两黄旗?鞍马劳乏的事也可少了许多。可他……唉,也没法子!就将镶白旗交给杜度,也算对褚英有个告慰。只是五位议政大臣跟随我出生入死,不知他们可愿意如此安排?” “汗王不必担心,政务由他们五人商议,兵马由旗主统领,各有职守,不分彼此轻重,最后决断于汗王,他们必不会有什么冷落之感。” 努尔哈赤与他结识未久,但见他应对如流,从容机敏,极为赏识,越发推心置腹道:“我还想将八旗军分作长甲军、短甲军和巴牙喇。挑选骁勇兵卒做巴牙喇,护卫中军……” 范文程暗忖:建州铁骑名震辽东,从中选拣而出的精兵会是何等精悍?心中不由神往起来,又听努尔哈赤说道:“长甲军人马都披重甲,持矛冲锋在前;短甲军人披轻甲,持弓箭随后……”范文程听他随意说出,却隐含战阵之法,甚有妙用,真是天生的用兵奇才。正自嗟讶,颜布禄领着一个探子匆匆进来禀报道:“辽东总兵张承胤率领辽阳副将颇廷相、海州参将蒲世芳、游击梁汝贵,三路兵马,一万余众,从广宁来夺抚顺。” “距抚顺多远?” “不足三十里。” “带多少火器?” “不计其数。” 努尔哈赤起身,正要出门,李永芳与第二拨探马一起赶到,禀报说明军已赶到前面,占据险要,立营掘壕,布列火器,堵住退路。努尔哈赤问李永芳道:“张承胤是什么样的人物?” “倒是一员猛将,刀马娴熟,勇冠三军。” 范文程道:“奴才听说张承胤一口大刀,从未遇过对手,汗王不可小看了他。这等猛将奋勇而来,急于建功,必然轻进,汗王不必与他厮杀力敌,先挫了他的锐气。张承胤本来就有些瞧不起李维翰,以为他不过是个落魄秀才,没有什么功名,又素不知兵,靠着是万历皇帝之母李太后的侄子,竟做了辽东巡抚。那李维翰依仗出身皇戚贵畹,自然盛气凌人,想在辽东一试身手,必然会严令张承胤进兵,将帅失和,张承胤急躁起来,乱了方寸,破他就容易了。” “有理。”努尔哈赤一挥马鞭,命道:“传令三军,前队做后队,后队做前队;再传令代善、莽古尔泰不必赶来会师,各从一面夹击他们。我却不信张承胤能阻挡我回赫图阿拉!” 回到大营,皇太极、阿敏、杜度等大小贝勒、将领都聚集在大帐中等候,努尔哈赤率兵迎击,走出不到五六里的路程,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前头山间路旁明军旗帜飘摇,见建州兵马到了,三声号炮,漫山遍野地冲来。当前一面大旗,临风飘扬,现出一个斗大的“张”字。努尔哈赤将手中的马鞭一指,建州兵马奋勇当先,上前厮杀。 张承胤在未到辽东之前,就已听说大明军卒与建州交战即溃,那些逃得慢的非死即伤,往往给杀得尸积如山,血流成河,以致后来闻风而逃,听得一声警讯,吓得魂飞魄散,还半信半疑。他镇守辽东将近两年,从未与建州兵马交战,本想凭着掌中的一口大铁刀不难取胜,不料今日见建州军容极盛,旌旗如云,刀光胜雪,剑戟如林,兵骁马壮,号角声此起彼落,铁蹄声奔驰来去,暗觉吃惊。再看自己麾下这些边兵,非病即老,刀枪生锈,确实不堪一击,担心给冲乱了阵脚,急忙喝令炮手开炮。 “轰!轰!轰……”一连几炮在建州军中炸响,掀起滚滚烟尘,建州兵马成批倒下,伤亡不少,兀自奋勇向前,面无惧色。努尔哈赤用兵军令极严,以敢进者为功,退缩者为罪,每次战后,赏不逾日,罚不还面,赏罚分明。有功者,赏以奴婢、牛马、财物;有罪者,或夺其妻妾、奴婢、家财,或贯耳,或射胁下,或杀或囚。诱之以利,绳之以法。因此,建州兵卒打起仗来,有进无退,个个争先。此时他见明军火器厉害,怕军卒挫了士气,急忙下令竖起黄色飞龙的九旄大纛,军卒远远见了,士气大振,人人要在大汗眼前建立功勋,呐喊着向明军猛冲。 张承胤立马山坡,哈哈大笑,率军冲下山来,两军对垒,他看清大纛旗下,铁骑拥卫着一个须发斑白的高大老者,长脸方颐,眉弯鼻直,骑一匹白色高头大马,知道此人必是努尔哈赤,用鞭梢指着骂道:“你这个逆贼!朝廷待你不薄,为什么要兴兵作乱?” 努尔哈赤拍马上前,说道:“张承胤,听说你也是忠勇之士,怎么却不分是非,不辨曲直!朝廷与我有杀父害祖之仇,无端杀戮我女真,如此待人,还说不薄!” “一派胡言!你祖父与父亲是中了尼堪外兰的诡计,为他所害,与朝廷何干?朝廷赐你敕书百道,你也屡次入京朝贡,受封为龙虎将军,总领建州女真,不想你却暗自怀恨,包藏祸心,真是罪不容诛!” 皇太极闻言大怒,向努尔哈赤请令道:“阿玛,似这等不识大体的狂妄匹夫,只知强词夺理,心中哪什么是非曲直?看他如此蛮横,口口声声不离朝廷二字,想必是借此鱼肉百姓的贪官污吏,何必与他多费口舌!一刀砍了,岂不爽快!”不待努尔哈赤点头,舞刀出阵,喝道:“明朝皇帝荒淫无道,你们这些狗官,只知贪赃枉法,拿朝廷压人,可有半点儿为国为民的心肠?我劝你早早下马投降,免得身败名裂。” 张承胤恼怒道:“好生狂妄!”举刀砍来,皇太极侧身躲过,二人战到一处。明营里的颇廷相见皇太极身形高大,手中的钢刀十分沉重,担心主将有失,也拍马过来,二贝勒阿敏举刀迎上,四人杀作一团。两军阵前,喊杀震天,鼓角之声,响成一片。双方大战数十回合,不分胜负。努尔哈赤见张承胤刀法精奇,武艺高强,暗自赞叹,顿生收服之心,正要鸣金收兵,忽然一阵大风从西北吹来,明军被吹得睁不开眼睛,接连又是数阵狂风,把明军的旗帜刮去了好几面,明军阵形大乱。努尔哈赤令旗一挥,乘势掩杀。建州铁骑疾如狂飙,冲锋起来端的气势骇人,泰山压顶般地驱入明军。两军混战,天色昏暗,分不清敌我,明军不敢动用火器,被建州铁骑冲得七零八落,抵挡不住,任张承胤胆力过人,将那口大刀舞得有如雪片一般,也禁不住建州马快箭利,向山坡上且战且退,想要依山扼守。刚到坡下,山侧闪出一支建州兵马,为首的大将叫道:“明将哪里去,还不下马受缚?” 努尔哈赤见代善赶来,率军急追,张承胤腹背受敌,无心恋战,只得杀开血路,领兵前走。谁料天色昏暮,不辨路径,本想往南逃回广宁,却竟向东方败走,不出三里,迎面一彪人马拦住去路,明军恶战了半日,人困马乏,三面受围,后来两彪人马都是尚未冲杀过的生力军,张承胤大惊,对颇廷相、蒲世芳二将道:“今日被围,战与不战都难免一死,不如与他们拼死力战!如此才不负皇恩,不失为大明忠臣。” 颇廷相、蒲世芳二人见主将以忠义相激,各自振奋,同声喊道:“大丈夫战死疆场之上,足慰平生!”三人齐声呐喊,返身抵挡,舍命冲突。不料,背后阵内万弩齐发,箭如飞蝗,将三人与游击梁汝贵等五十余员战将射成刺猬一般,其余军卒也都死于乱箭之下。努尔哈赤见驰援而来的莽古尔泰射死了张承胤,大觉惋惜。 明军一万多人马全军覆没,丢失战马九千多匹,抛弃盔甲七千多副,火器、刀枪等不计其数。大风吹过,天色转明。放眼四野,黄沙浸血,死尸山积,断枪折戈,死马破旗,黄昏落日,不胜凄凉。 努尔哈赤凯旋班师,带着俘获的兵马回到赫图阿拉。休整到八月,努尔哈赤留下代善守护赫图阿拉,亲率倾国之师直逼叶赫。扈伦四部,叶赫居中,东临辉发,南接哈达,西靠蒙古,北依乌拉,所辖十五部族,其部民素以勇猛、善骑射著称。叶赫部的治所叶赫城有东、西两座,西城依山面水,建在叶赫河北岸的山坡上。城墙宽厚高峻,有内外二城。东城北面临河,南依岭岗,城墙也高大耸阔,外建栅城,用木栅围成一周,次为石城,石城内又有木城,木城中建有偌大的一座八角明楼,斗栱飞檐,雕梁画栋,最高层便是满蒙第一美女东哥的住所。 自布占泰逃到叶赫,多次求见东哥,东哥总是不允,她喜欢的是叱咤风云的大英雄,失魂落魄的败将怎么能替她了却多年的夙愿?布占泰,那个每日在八角明楼下徘徊流连的汉子,一忽儿仰头望着花窗,一忽儿低头叹息,本来英俊魁梧,刚过四十岁,才两个月的光景,却苍老了许多,背也有些弯了,这样的人怎么可以托付终身呢!这么多年都苦熬过来了,可不能白白这么苦熬了。唉!年华易逝,青春不再,当年自己怎么那样高傲那样轻率。她看着自己镜中的容颜竟有了些憔悴,少了昔日的光鲜,不由地暗自伤心流泪,幽幽地叹口气道:“我这是跟谁怄气呢?”她呆呆地望着天边南归的大雁,它们一年一回地南归北飞,做只雁儿也好,可以四处走动,不像自己这么多年守着叶赫这片土地,独坐明楼第一层,看着花开花落,春去秋来…… “格格,不好了!”贴身的小丫头慌张地跑进来。 东哥从遐想中惊醒,带着几分愠怒问道:“什么事,这样大惊小怪的?” “努尔哈赤领着大兵杀来了。” “到了哪里?” “再有两三天,就要进入咱们叶赫的地盘了。两位贝勒爷请你过去呢!” “请我过去?大兵压境,我有什么法子?还想让我嫁人么?如今的辽东,女真各部都给努尔哈赤剿灭了,还有哪个可嫁,还有哪个可借兵,还有哪个可与他抗衡?这么多年了,到今天我才明白,借他人的手复仇原来是一场春梦。我不顾脸面,订婚又悔婚,反反复复,有什么用?杀父大仇报不了,我自己也要老死在家,嫁不出去了。”东哥目光如泣,看着那丫头问道:“你说真心话,我还好看么?” 小丫头给她那幽怨的眼神吓住了,片刻才鸡啄米似地点头道:“好看好看!格格是咱们满蒙第一美人……” “满蒙第一美人?”东哥凄然一笑,摇摇头说,“我终日躲在这楼里,再美也是无用,只有顾影自怜了……呜呜……顾影自怜……”她伏在炕头大哭起来。 小丫头吓得手足无措,也不知如何规劝,站在一旁陪着哭了一会儿,东哥收住眼泪,喊过她说:“你说努尔哈赤见了我,还会求婚么?” 小丫头撇嘴道:“努尔哈赤已是五十多岁的糟老头子了,格格竟还惦记着他?就是他向格格求婚,格格哪里会嫁他?” “怎么,他五十多岁了?在我心里,他一直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高头大马,长箭弯弓,盔甲闪着金光,英武威猛……竟也老了?”东哥痴痴地遐想着,神色迷离,凄楚哀怨,“可惜我没有见到他壮年时的模样,他也没见过我少女时的姿色……” “反正他已是须发苍苍的老头子了,不见他早年的模样,也不打紧。” 东哥叹息道:“你还小,不懂得什么是伤心。这么多年,我守身如玉,原来是为了一个痴梦,一个影子。为了这个痴梦,这个影子,竟自个儿跟自个儿怄气,将脸面看得比什么都要紧,其实心里苦有谁知道?就是知道了,又怎能帮我解脱?都说人生如梦,但不管好梦坏梦,醒了还可以重做,人生哪里有重来的,就像东流的河水,到了大海,也不会掉头向西。这是命,我命该如此!” “格格可是好命呢!容貌、富贵……” “你不会明白的……去禀告两位贝勒,就说我要嫁人了。” “格格要嫁哪个?” “多嘴!” “她不问,我也要问。”随着话音,布扬古登上楼来。布扬古急声追问:“妹子,你愿意嫁给努尔哈赤?” “要嫁给他,我就不必等这么多年了。”东哥神情极是冷淡。 “那你要嫁哪个?” “哥哥,我要嫁到蒙古,想远远离开叶赫,离开女真,越远越好,越快越好,我一天都不愿待在叶赫。这次努尔哈赤带兵杀来,恕我不能帮忙了。” “是蒙古的喀尔喀部?” “前些日子,喀尔喀部贝勒巴哈达尔汉亲自来给他儿子莽古尔岱求亲,我愿意嫁他,不想再听到努尔哈赤的名字,杀父的大仇就……就这么不了了之了。”东哥掩面哽咽。 “这些年苦了你,哥哥对你不住。好!我这就安排人马护送你走。”布扬古匆匆下楼。 夜色如水,一片沁凉。一队人马悄悄地护送着东哥出了西城,向西北而去,没有炮声,没有锣鼓,没有披红挂彩。 走得好凄凉…… 叶赫贝勒金台什、布扬古闻知建州大军奔袭而来,急忙派人到开原向明军总兵马林求助,可是不多时派出的信使却回来禀报说,通往开原的道路给建州人把守,难以通过。二人这才惊慌起来,明军得不到叶赫求助的消息,自然不会赶来,没有明军的火器相助,如何守城?本来叶赫兵马也是极为骁勇善战,但前几次建州来犯,都因明军相助,不战而退,二人尝惯了甜头,以为只要结欢朝廷,量努尔哈赤再也不敢轻易来犯,就不再操练兵马,整日在府里与几个妻妾寻欢作乐。如今建州兵临城下,援军又已无望,不禁慌了手脚,只得布置守城,在城头堆放滚木礌石。建州兵马一连攻了数日,城上箭如雨落,滚木礌石纷纷打下,伤亡极多,才攻下外城。金台什退入内城,建州兵卒点燃了木栅城,一时火光四起,浓烟滚滚,他见历经数代修建的木栅城顷刻之间就被烧毁,愤恨不已,更加死守。努尔哈赤命兵卒挖了一条地道,直通城下,地基一松,城墙轰然塌陷。皇太极、费英东率领军卒冒着箭雨,奋力攻城,杀散守军,夺了内城。金台什见大势已去,带着几个妻妾和儿女登上八角明楼,坐在金银珠宝之中,纵火自焚。 冲天的大火惊动了守在西城的布扬古,他站在城头看着内城冒起滚滚浓烟,推想必是城寨已破,堂叔金台什自焚而死,既恐惧又悲伤,手下将士更是惊慌不安,军心涣散,无意守城。布扬古正在苦思对策,他的堂弟已携妻带子,开城出降,建州兵马蜂拥而入,将他生擒活捉。努尔哈赤坐在布扬古的厅堂里,满面怒气地看着布扬古被捆绑着押进来,拍案喝道:“布扬古,你可知会有今日?” 布扬古冷冷地看他一眼,昂头不答。两旁的侍卫呼喊道:“跪下!再不跪下,小心你的狗腿!” 布扬古冷笑道:“我叶赫贝勒怎能轻易跪人?再说叶赫与建州本是一样的部族,没什么轻重贵贱,何必要跪?就是要跪建州贝勒,我也不该跪你!” 努尔哈赤听他巧舌如簧,问道:“你想跪谁?” “怎么也轮不到你努尔哈赤,要跪的自然该是嫡传的子孙,你爷爷觉昌安不过排行老四,你阿玛塔克世又是老四,你这小宗旁支,当得起如此大礼么?” 努尔哈赤给他揶揄一通,怒不可遏,骂道:“似你这样反复无常的小人,也配谈什么礼法!二十年前,你将妹妹东哥许婚与我,我下的聘礼你也收了,却一再悔婚,四处许给别人,把她许聘给哈达、辉发、乌拉,几天前竟远嫁蒙古喀尔喀部。可怜满蒙第一美人,竟变成了人人嗤笑的叶赫老女!你为一时微薄小利,将自己的亲妹妹这样一个柔弱女子随意买卖,如此厚颜无耻,当真天下罕有。” 布扬古恶毒地一笑,说道:“那是我妹妹心甘情愿的……” “替父报仇,我不怪她!”努尔哈赤打断他的话。 “嘿嘿嘿……”布扬古连声狞笑,“你以为她替父报仇,宁肯嫁给不喜欢的男人,只要那人能将你杀了?不是!她是恨你没有亲自到叶赫下聘礼。东哥是辽东人人艳称的美女,哪个给她允了婚,不巴巴地赶来一睹芳容?你却只派了个无名小卒,也太小瞧她了!自那日起,她就深深怨恨着你……你没想到吧!” 努尔哈赤如遭重创,心里隐隐作痛,喃喃道:“她……她竟这样看我?我……我当时只想着壮大建州……” “哈哈哈……”布扬古一阵狂笑,“你倒是条冷心肠的硬汉,为江山舍弃美人!东哥真是痴心的呆子,总还想着有一天你会当面跪下求她……可惜不能够了……”他忽然想到妹妹一个人独守闺房,二十年来,饱受煎熬,何等凄苦冷清?真是天妒红颜,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辜负了多少大好时光,错过了多少姻缘!布扬古心中又酸又苦,泪水涔涔而落。 “你……你罪不可恕!”努尔哈赤大叫两声,骂道,“你这禽兽不如的东西!东哥是给你害的,你却要诬赖别人!来人,快,快……给我把他拉出去勒死!” 布扬古咬牙道:“你心里其实时刻没忘记东哥,破得了我叶赫二城,算得什么英雄!东哥已远嫁蒙古,你这辈子再也娶不到她了。哼哼,我叶赫那拉一族就是只剩下一个女人,也要灭你建州。”他目光怨毒,面目竟有些狰狞。 努尔哈赤默然无语,他看着庭院中布扬古渐渐不再挣扎的身子,看着周围破败的城寨,冥想着此时的东哥也许正沉浸在新婚的甜蜜之中,不知道新郎可英俊体贴?扈伦四部都因她一人先后败亡,她就如意了吗? 费英东见他面色阴郁,劝道:“叶赫破亡,扈伦四部扫灭已尽,建州从未如此强大过,汗王何必为一个女人伤心?” 努尔哈赤叹息道:“老天爷是公平的,人生在世不会事事如意的!为了东哥这个天生尤物,咱们女真各部多年不和,兴兵动武,哈达、辉发、乌拉、叶赫相继灭亡,死人无数,她远远地躲到蒙古喀尔喀部就安心了?不会,不会!这么多死去的幽魂缠扰着她,她能熬多久?女人真是祸水呀!这样不断招惹祸端的绝色美女,无论她嫁与何人,也绝不会安享天伦的,东哥的死期怕是不远了!如今她嫁人了也好,我终于了却了一桩心事!” 两旁将士想他二十多年,仍对东哥一往情深,各觉动情,暗自嗟叹不已。努尔哈赤黯然伤神片刻,想着扈伦四部尽归建州,东起日本海,西迄松花江,南达摩阔崴湾,濒临图门江口,北抵鄂伦河,无不遵奉建州号令,胸中涌起万丈雄心,终于可以做名符其实的满洲大汗了…… 东哥嫁到蒙古,听到的依然是努尔哈赤南征北讨的消息,大捷,大捷,还是大捷,一次大捷就如一把盐撒在伤口,撕心裂肺,痛彻骨髓,她如深秋的花草,再也经不起朔气风霜的侵凌,眼看着枯萎凋零。她独自一人躲在蒙古包里,忘记了饮食,忘记了梳洗,就是没有忘记曾经的梦……瘦骨伶仃,面色枯黄,不到一年的光景,郁郁而终。 玉殒香消,红颜薄命…… 万历四十四年正月,正是过大年的时节。女真一年之中,节日颇多,清明、端午、七夕、中元、中秋、腊八以外,还有添仓节、领龙节等,而以春节最为盛大,时日最长。腊月二十三小年,家家开始请灶王爷上天,清扫庭院,置办年货,杀猪宰羊,蒸年糕,做豆腐、萨其玛、粘豆包、白肉血肠、驴打滚、苏子叶饽饽……还要写大字,贴对联、窗花、福字,按旗属分别挂红、黄、蓝、白不同颜色的彩笺,上面画着金龙,焰火,鲜艳夺目……家家院内竖灯笼竿,高挑红灯,彻夜不熄。大姑娘、小媳妇全身上下穿戴一新,孩子们成群结队燃放烟花、鞭炮,玩耍木爬犁、溜冰,到处忙忙碌碌,热热闹闹。 汗宫大衙门自腊月二十四挂起了一丈多高的天灯,大殿、寝宫等处也挂起大红宫灯,映得四下一片通明。努尔哈赤与大福晋阿巴亥亲手摆设供品,拜祭神佛、祖先,擦得锃亮的银器盛了两摞馒头,一摞五个,硕大的猪头摆在供板中间,猪鼻孔里插着两个白根绿叶的大葱,依次摆好的五碗饭菜,盛满了猪肉方子、过油鲤鱼、炸粉花、素菜大葱、方块豆腐。二人拜祭完毕,回到寝宫守岁。天色尚未放亮,代善、莽古尔泰、皇太极等人各携妻孥赶来拜年,努尔哈赤看着满屋子的子孙,满面笑容。众人礼拜完毕,阿巴亥与几位福晋一起服侍努尔哈赤穿戴新做的礼服,天亮以后,他要正式告天称王了。 大殿正中摆设了宽大的宝座,宝座前是批阅奏折的大红御案,御案东西两侧有鹤衔莲花蜡台、熏炉和香亭。宝座两侧自北向南八幅龙旗依次升起,左翼是正黄、正红、正蓝、镶蓝四旗,右翼是镶黄、镶红、镶白、正白四旗。四大贝勒、五位议政大臣率领众文武官员齐聚尊号台前,等待努尔哈赤正式登殿称汗。尊号台乃是仿照明宫的皇极殿而造,金顶黄瓦,雕梁画栋,修葺簇新,越发富丽堂皇。 东方渐白,卯时一到,红日初升,登基典礼开始。钟鼓乐声大作,众人肃立两旁,乐毕,努尔哈赤头戴朝天冠,身穿黄色八团龙织金缎袞服,足登粉底方头靴,腰束黄色朝带,神色自若地登上大殿,面向群臣,耸肩端坐在宝座上。侍卫总管阿敦立于右侧,创立满文的额尔德尼立于左侧。众人之中走出的八位大臣,手捧劝进表文,跪在前面,诸贝勒、大臣率众人跪在后面。阿敦、额尔德尼接下八大臣跪呈的表文,恭恭敬敬地呈到大红御案上。额尔德尼站读表文,上尊号为奉天覆育列国英明汗,国号后金,年号天命。读罢表文,努尔哈赤站起来,离开宝座,亲自拈香,向天祷告道:“上天任命我为大英明汗,为百姓造福。帝王与民如同鱼水,难以相离。我愿对天发誓:生为庶民,死为庶民,为民而战,愿满洲民族永远昌盛,百姓安康。”祷告过后,带领群臣朝天行三跪九叩首大礼。礼毕,又回到宝座,接受各旗贝勒、大臣的拜贺。拜贺完毕,努尔哈赤望着群臣,说道:“朕自二十五岁以十三副遗甲起兵,征战三十三年,杀仇敌,拓疆土,建国立号,做了英明汗,有一事尚不能告慰祖宗,就是向明朝讨报杀父祖大仇!如今国势日盛,朕决意出兵伐明,牧马关内。”随即命范文程宣读出兵伐明的七大恨檄文。 那檄文写得慷慨激昂,将明朝大大痛骂了一番:后金国大汗努尔哈赤谨昭告于皇天后土:我祖我父,不曾损毁大明边陲的一草寸土,明廷无端生事起衅,杀害我祖我父,大恨一也;明廷如此暴虐,我仍隐忍修好,与边官划定疆界,设碑立誓,凡满汉人等,无越疆圉,敢有妄越边境者,一经发现即可诛杀,若故意放纵,殃及纵者。明廷累次违背誓言,逞兵越界,襄助叶赫守城,大恨二也;自清河城以南,江岸以北,明人每年偷过边境,侵夺女真地方。我遵奉誓言而诛杀,本是理所当然,而明廷却违背盟誓,责我擅杀,拘捕我派往广宁的使臣纲古里、方吉纳,以铁链加身,逼迫我送去十人,杀于边境。大恨三也;明廷派兵出边,襄助叶赫,使我早已聘定的叶赫美女东哥,改嫁到蒙古,大恨四也;后金数世居住的柴河、三岔、抚安三路,耕种谷物,丰收在望,明廷不许割取,派兵驱赶。大恨五也;叶赫屡次背信弃义,获罪于天,明廷暗昧,偏听袒护,多次派遣使臣持书信恶言诬害后金,肆意凌辱。大恨六也;往昔哈达协助叶赫二次侵犯后金,我发兵征讨报仇,攻破哈达,明廷却又多方责难,定要哈达复国。不久,哈达屡遭叶赫侵掠,明廷却不闻不问。天下各国,相互征战,顺天心者胜而存,逆天意者败而亡,岂能使死于兵者更生,得其人者更还乎?天建大国之君,即为天下共主,何独构怨于我国也?初扈伦诸国,合兵侵我,上天都厌恶扈伦挑起战乱,眷顾后金,而有古勒大捷。明廷襄助上天谴之叶赫,抗拒天意,颠倒是非,妄作评判。大恨七也。 明廷欺我太甚,实难忍受。因此七大恨之故,是以征之。谨告。 读诵完毕,众贝勒与各大臣皆呼万岁,努尔哈赤大宴群臣,以示欢庆,那些萨满歌舞接神,青年男女不畏凛冽寒风,载歌载舞,簸箕舞、神刀舞、角斗舞、棍铃舞、高跷舞、腰铃鼓舞、迎春射柳舞、八角鼓舞……赫图阿拉一片欢腾。 天命元年,努尔哈赤五十八岁。此后,他坐在金碧辉煌的汗宫大衙门里,雄视八方,传出号令,号角鸣响,后金铁骑奔突,箭如蝗发,长刀闪动,弥天烽火烧向辽南…… 注:咸丰帝的妃子叶赫那拉氏即出自叶赫部,野史以为正合布扬古诅咒之谶。 十三·激战 他看看阴霾的天空,又向台下扫了一眼,脸上隐隐透出一股杀气,声色俱厉地喝道:“白云龙!抚顺一战,死了多少军卒?”抚顺游击白云龙出列,躬身叉手答道:“一万有余。”“你怎么却活着?”“……”白云龙两腿战栗,软身跪下,面如死灰。杨镐森然道:“你贪生怕死,临阵脱逃,还有什么话说!左右,与我绑了!”上来几个武士将白云龙剥去盔甲,五花大绑,推下台去。白云龙没命地喊道:“大帅!努尔哈赤兵马势大,哪里挡得住?求大帅恩典,求大帅恩典呐!” 万历皇帝朱翊钧自十岁登基,六年以后,册立王氏为皇后,三年以后,又选立了九个嫔妃,年纪轻轻就沉湎于酒色,淘虚了身子,常常头晕目眩,腰酸腿软,以致二十多年不理朝政,专心颐养,可是身边有个娇艳的郑贵妃,哪里能够清心寡欲,养气宁神?朝廷接连发生妖书案、梃击案,他不顾郑贵妃终日啼哭,将福王打发出京之藩。福王走后,郑贵妃郁郁寡欢,常在他面前长吁短叹,他只得答应福王可三年赴京朝觐一次,郑贵妃这才有了笑容,与他整日在宫里恣情取乐。万历正觉快慰,辽东巡抚李维翰的奏折从千里以外的关外六百里加急飞抵皇城,他看了,大惊失色,不由站起身来,那奏折落在地上。郑贵妃从未见过皇上如此惊慌过,拣起奏折,知道原来是抚顺、东州、马根丹三城以及周围台堡,已给建州努尔哈赤攻破。抚顺关游击李永芳投降,辽东总兵张承胤、副将颇廷相、参将蒲世芳等五十多员将领战死。万历皇帝浑身冰冷,半晌才缓过神来,急召兵部尚书薛三才入宫,调兵围剿。 薛三才回奏道:“辽军缺饷已有三年,户部自去年秋季不到一年已拖欠饷银五十万两。兵部拖欠辽东马价银十一万七千八百两、抚赏银三万两、新兵饷银四万七千一百两,兵卒无饷,自难驱使。皇上可发内库帑银,以解燃眉之急。” 万历皇帝听说要银子,登时支吾起来,厉声道:“朕只要火速调兵援辽,你却给朕提什么饷银?这几年接连遭受旱蝗之灾,皇庄颗粒无收,户部还欠着宫里的金花银,每年所进不足支用,内帑空虚,朕都快吃不上饭了,哪有银子给你们?此事你与户部好生筹措,不得借口请帑,贻误军机。不然休怪朕恩情寡薄!” 薛三才不过是以兵部侍郎的身份代理尚书事,若不是本兵黄嘉善奉旨回乡省亲,单独召见也轮不到他,再说万历皇帝多年不理朝政,就是阁臣、大九卿们也难得一见,他一个三品的侍郎如何能够得睹天颜?一时难以揣摩上意,召对也生疏了,未免不够得体,见皇上发怒,暗悔方才说话太过生硬,未留余地,汗如雨下,不知如何作答,大着胆子说道:“蓟辽总督汪可受已选调蓟镇精兵六千五百名赴辽,其他各镇路途遥远,征调实在不便……” 万历皇帝拍案大怒道:“国家养兵,岂是白白输给饷银的?亏你还是个小司马,竟说出这样的混账话来!难道任由奴酋在关外猖狂放肆么?” 薛三才不敢作答,战战兢兢,手足无措。一个小太监飞跑进来,呈上一个锦盒,万历皇帝打开,取出文书,是蓟辽总督汪可受飞马报来的,说努尔哈赤竟然以七大恨告天称王,做了覆育列国大英明汗,称孤道寡,要与朝廷分庭抗礼。他颓然呆坐,片刻才说:“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建州奴酋!他竟敢自立为什么英明汗,与朕一争长短,这不是造反么?还想要朕入贡财物才肯罢兵。薛三才,朕要你大举进剿,将努尔哈赤捉来京城,砍头示众。” “臣竭尽驽钝,也要杀了他……”薛三才急忙叩头答应,不料万历皇帝却大叫一声,惊恐道:“这是什么?怎么鲜血淋淋的?” 薛三才起身看那锦盒,见里面有一角文书,赫然竟是朱红的颜色,浸透纸背,好似淋漓的鲜血一般,拿起细看,果然隐隐嗅到一股刺鼻的血腥之气。他大着胆子打开,满纸猩红,直逼两眼,左角下注着几行墨色楷书小字,说此书信乃是努尔哈赤将一名被掳的汉人,割去双耳,以其鲜血写成,直言若战,可约定战期出边;若和,须纳贡金帛…… 万历皇帝恼怒异常,他气不过努尔哈赤如此嚣张,一改往日万机不理的旧态,终日与六部九卿科道商议如何调兵遣将,如何筹措军饷。他本来多病,而辽东战事又如此棘手,一时急火攻心,旧病复发,就在病榻上传谕首辅方从哲,早日征剿,扫除边患。方从哲当即举荐谙熟辽事的杨镐出任辽东经略,又请赐尚方宝剑,重其事权,总兵以下准许先斩后奏。万历皇帝准了,又命周永春为辽东巡抚,陈王庭为辽东巡按兼监军,又向贵州以外的各省加派辽饷,每亩三厘五毫,总计二百万三十两四钱三分八毫,限期火速运往辽东。 杨镐是河南商丘人,字汝京、京甫,号凤筠。万历八年进士。做过两地知县,后升迁入京。万历二十五年,倭寇进犯朝鲜,杨镐以右佥都御史经略朝鲜,率兵往援,在蔚山大败,弃军丧师被免职。三十八年起任辽东巡抚,不久辞归故里闲居。杨镐接旨赴京,与方从哲、黄嘉善征调各地兵马,宣府、大同、山西三镇,各发精骑一万,约三万人;延绥、宁夏、甘肃、固原四处,各发兵精骑六千,共约两万五千人;川广、山陕、两直,各发步骑兵五七千不等,共约两万人;浙江发善战步兵四千;永顺、保靖、石州各处土司兵,河东西土兵,数量二三千不等,共约七千人。加上朝鲜兵等处兵马,总计十一万多人,号称四十七万,会集辽阳。杨镐奏请起用山海关总兵杜松,征调还乡的老将刘綎,又奏请悬赏万金,斩擒努尔哈赤,由兵部刊印榜文,晓谕天下。明廷将出师日期定在万历四十六年六月,因为兵饷不济,将不出关,兵不听调,无法如期出师。进了七月,努尔哈赤统帅大军攻破清河城,明廷又将出师期限定在八九月间。到期满时,明军只有宣大、山西两地兵马起程,其他各路尚未筹办妥当。又过了四个月,各路兵马才渐渐凑齐,分头出关,路上走了两个月,万历四十七年二月,终于会集辽阳。 辽阳城楼插起彩旗,沿街各家商号挂起彩灯,辽东巡抚周永春亲率城内的副将、参将、游击、千总、百总等大小官员,迎出城外,把杨镐迎到巡抚衙门,摆酒接风。 杨镐八年以后又回到辽阳,颇多感慨。一连几日,他躲在行辕里与蓟辽总督汪可受、巡抚周永春、巡按陈王庭商议讨伐之策,最后定下了四面合围夹击之术,兵分四路:西路军出抚顺,以山海关总兵杜松为主将,率保定总兵王宣、原抚顺总兵赵梦麟、都司刘遇节、参将龚念遂等官兵两万人,兵备副使张铨为监军,沿浑河北岸入苏克尔河谷,从西进击;北路出开原,以总兵马林为主将,率游击麻岩、都司郑国良、游击丁碧、游击葛世凤等官兵两万人,以兵备道佥事潘宗颜为监军,通判董尔砺赞理,出靖安堡,自北面进击;南路军出鸦鹘关,以辽东总兵李如柏为主将,率参将贺世贤、都司张应昌、参将李怀忠、游击尤世功等官兵两万人,以兵备道参议阎鸣泰为监军,推官郑之范赞理,自南面进击;东路出宽甸,以总兵刘綎为主将,率都司祖天定、姚国辅、周文、周翼明等官兵一万人,以兵备道副使康应乾为监军,同知黄宗周赞理,出凉马甸进击,会合一万三千朝鲜兵马,自东面进击。四路大军在赫图阿拉城外的第二道关代珉关前会师,直捣赫图阿拉。杨镐坐镇辽阳,居中调度。 大军休整了近一个月,天气转暖,三月十五日,誓师辽阳演武场。演武场上搭起高高的点将台,一对五六丈高的大旗杆矗立台前,悬挂着的两面杏黄大旗迎风飘摇,左边的绣着“奉天征讨”,右边的绣着“三军督司”。点将台上摆设了黄龙缎帷的供桌,香烟缭绕,供着万历皇帝钦赐的尚方宝剑。三声炮响过后,奏起鼓乐。杨镐身穿皇上钦赐的麒麟服,居中坐在高高的点将台上,汪可受、周永春、陈王庭一旁坐陪,众将官和监军御史鱼贯而入,参拜后列立两厢,躬身垂手,屏息无声。 杨镐领兵多年,鲜有胜绩,全赖首辅方从哲举荐,才得以起复重用,如今手握十万大兵,最怕别人不肯心服,想着借机树威。他向汪可受、周永春、陈王庭三人略拱拱手,拈着胡须,目光凌厉地向两旁扫了一遍,慢慢站起身来,凛然说道:“本帅受皇上厚恩,委以重任,誓要扫灭建州,以报陛下。大军出征,必要军纪严明,有功必赏,有罪必罚。如有玩忽懈怠,有尚方剑在,副将以下先斩后奏,决不宽贷!”几句话出口,演武场上近十万大军登时鸦雀无声。 杨镐申明军令、军纪一十四项:若有迟误军期或逗留不进的,大将以下者论斩;官军有临战不前的,立斩;各军兵卒以冲锋陷阵、破敌立功为先,不许临阵争割首级;敌兵败走,准许割取敌兵首级报功;若是敌军未败,先行争割首级的,无论官兵,立即处斩。他看看阴霾的天空,又向台下扫了一眼,脸上隐隐透出一股杀气,声色俱厉地喝道:“白云龙!抚顺一战,死了多少军卒?” 抚顺游击白云龙出列,躬身叉手答道:“一万有余。” “你怎么却活着?” “……”白云龙两腿战栗,软身跪下,面如死灰。 杨镐森然道:“千总王命印、把总王学道、唐月顺等人知道身死殉国,报效皇恩,你却贪生怕死,临阵脱逃,还有什么话说!左右,与我绑了!” 上来几个武士将白云龙剥去盔甲,五花大绑,推下台去。白云龙没命地喊道:“大帅!努尔哈赤兵马势大,哪里挡得住?求大帅恩典,求大帅恩典呐!” 杨镐咬牙发狠道:“你就不该回来,立斩!”他向南拜了四拜,从桌上请下尚方剑来,脱去黄绫套袱,身旁的心腹亲将跪下双手接了,捧下台去。二十万双眼睛齐齐盯着他手中的尚方宝剑,脖子伸得老长。剑光一闪,白云龙的人头滚落尘埃。不一会儿,被高挂在旗杆上。 杨镐望着台下,肃声说道:“本帅一介书生,并非好杀之人,但白云龙临阵脱逃,罪无可赦!望诸君以白云龙为戒,奋勇向前,勿负国恩!军法如山,讲不得情面,不可稍存姑息!” 众文武肃立,齐声回答:“谨遵钧谕!” 杨镐又带领全体将领杀牛宰马,祭告天地,只是在杀牛时,那屠牛刀竟然不够锋利,一连砍了三刀,才将牛头砍断,全场不禁出了几次嘘声。杨镐皱眉命副将刘招生上马演武,那刘招生提一把镏金大槊,飞马沿演武场四周驰骋,但只挥了数下,木柄突然自中间断为两截,嗵的一声,槊头飞落在地,全场大哗。杨镐不好发怒,就向众将口授进兵方略,定于三月二十一日一起出边征讨。 不料,次日天色突变,乌云密布,纷纷扬扬下起雪来。寒风凛冽,大雪纷飞,一夜之间,满山遍地一片银装素裹。通往赫图阿拉的道路本来就不甚宽阔,不少的地方还是狭窄的山路,天寒地冻,雪铺冰封,平常行走都觉艰难,何况全身甲胄、荷枪持刀还有不少辎重的军兵?杨镐在行辕内烤着火盆,望着窗外弥漫的风雪,兀自飘落,不知何时能停,按计划出兵进剿,确实困难。各路将领纷纷恳请延期,可出兵之期已上奏朝廷,不容擅自改动,他不得不紧急写了奏折,推后到二十五日出师。到了日子,道路依然给冰雪封着,各路人马还要再请延期,杨镐大怒,将尚方宝剑悬挂在军门上,斥责道:“国家养士,正为今日。若再敢有人敷衍推辞,立斩!”众人不敢再拖延,各自督兵进剿。 杜松率西路军先在沈阳集结,他未料到三月季节辽东依然如此严寒,大军御寒衣物、帐篷缺少,只得入城取暖。两万大军驻扎在城里,沈阳城一下子拥挤了许多。 杜松是名将杜桐的弟弟,极有胆智,勇健绝伦,廉洁自爱。年少时从军,累积军功,做了山海关总兵,但度量狭窄,最吃不得闲气,性情也暴躁刚愎。到了二十五日,他督促出兵,手下将士畏惧严寒,一再拖延。他忍耐到二月二十八日,挥师向抚顺进发。次日晌午时分,赶到抚顺宿营。次日,将士又要拖延,杜松越发催促得紧了。天寒用兵,士卒多有怨言,有的背后竟说他想争头功,不顾将士死活。杜松大怒,眼看日色已落西山,竟下令连夜启程,点起火把,急速进军,越过五岭关,直抵浑河岸边。 努尔哈赤早已接到明军大举进犯的消息,厉兵秣马,加紧战备。攻陷抚顺城后,他估计明廷不会善罢甘休,就把抚顺城里掠获的汉人,选出一些精明强干的哨探,化装成往来的客商,到山海关内外刺探军情。凡是官军的一举一动,无不熟知,明师未出,布防已备。 听说西路明军将到浑河岸边,努尔哈赤召集四大贝勒、五位议政大臣,还有范文程等人商议对策,他见众人面色凝重,知道大敌当前,免不了慌乱,问道:“你们可信杨镐有四十七万人马?”不等众人回答,他接着说道:“当年曹操诈称八十万,其实不过十五六万,杨镐不过学曹操罢了,不必怕他。我八旗虽只有六万人马,所谓兵在精而不在多,将在谋而不在勇,远胜明军那些乌合之众。再说明军分成四路,兵分则弱,任他几路来,咱只一路去。朕将八旗集中在一路,不难破他!” 皇太极抚着腰刀说:“阿玛的《三国》兵法越来越精深了!如今西路明军逼近,孩儿倒以为不必费许多周折,可凭地利胜他。” “你是想用浑河水吧?” “阿玛说得极是。西路明军要想兵临赫图阿拉城下,必要渡河。今年浑河水势极大,且昼夜滔滔东流,并未结冰。可在浑河上流用布袋装沙土筑坝拦水,当明军渡河时,再掘坝放水淹他;另在附近埋伏一支人马,趁他们渡到一半,出兵冲杀,必能大胜。” 努尔哈赤听了,笑道:“这是仿照关老爷白水河水淹曹仁的故事,好!此计若能成功,不用说水淹,就是冻也会冻死人的。” 范文程道:“汗王,杜松虽说是个当世的活许褚,有勇无谋,几近癫狂,但不可过于小看他。不然,他若在岸边坐等其他三路兵马,咱们的计谋就落空了。奴才以为不妨先示之以弱,纵之以骄。” 努尔哈赤点头道:“也好!朕就送两个村寨给他。” 杜松领兵过了五岭关,不费吹灰之力,攻下了后金的两个村寨,活捉了十四名女真人,将他们捆绑起来,送往辽阳报功。随后昼夜行军,夜里三更多天,到达浑河岸边的界凡渡口,杜松下令连夜渡河。监军张铨劝阻道:“士兵连续行军,疲乏之极,也还不到会师之期,不如就地驻营,明日渡河东进不迟。” 都司刘遇节也担忧道:“我军渡河过半,一旦敌兵袭来,首尾不能相顾,孤军深入,实在危急得很。” 杜松不以为然,轻蔑一笑道:“天兵义旗东指,谁敢抗拒?当今之计,只有乘胜前进,早日攻破赫图阿拉,师期不师期的倒不打紧!”随即带人查探水势,选择渡河地点,见河水不深,仅及马腹,连连呼酒,举杯痛饮,乘着几分醉意,长啸数声,挥剑道:“日月同辉,天佑大明。看我天朝大兵直捣努尔哈赤的巢穴,杀他个干干净净!”策马跃入水中,大呼而进,催促军卒渡河,一时人喊马嘶,喧闹之声数里可闻。杜松带着本部亲兵,还有都司刘遇节的五千骑兵,人、马、车营近万名,刚到河流中央,却听天崩地裂一般,水势滔天,自上流汹涌咆哮而下。杜松暗叫不好,打马夺路便走,军卒猝不及防,连淹带冻,死者极多,大军给河水分为两截,乱作一团。 三月春夜,冰天雪地的塞北究竟比不得繁花似锦的江南,河水冰冷刺骨,甲胄给水泡得水淋淋的,寒风吹来,登时结成了冰凌,冻得兵卒止不住地浑身哆嗦,纷纷取了火种烘烤,一堆堆的营火闪耀跳动……忽然角螺齐鸣,鼓声大作,一队后金伏兵杀到,箭飞刀闪,将明军冲得一阵大乱。杜松正在帐中脱了衣甲烤火,不及披挂,闻声出帐,提刀迎战。手下将士们见他光着上身,露着疹点一般密的伤疤,急喊道:“大帅慢走,披上盔甲再战!” 杜松仰天大笑,呼喝道:“投身战阵,披挂坚甲,岂是大丈夫所为!老夫束发从军,至今不知铠甲多重。你们今夜看老夫如何杀敌!” 那后金将领从未见过如此剽悍的明将,不敢恋战,率领精骑冲杀一阵便退,竟给杜松渡过浑河,追到萨尔浒山口,留下总兵王宣、赵梦麟等一万多人马在萨尔浒扎下大营,率领其余人马挺进吉林崖,攻打界凡城。 界凡城依山而建,形势险要,乃是后金都城赫图阿拉的咽喉要塞,离赫图阿拉只有百余里的路程。城北有一座临浑河东岸的吉林崖,为界凡第一险要之处。城南的扎喀关为后金第一道关隘,扎喀关旁的苏子河对岸便是萨尔浒山。过了界凡,地势一马平川,无险可守,可直逼赫图阿拉。 努尔哈赤见浑河未能阻挡明军,又知杜松分兵两路,命右翼二旗驰援左翼四旗,先将萨尔浒大营攻破,再到吉林崖下与杜松决战。萨尔浒大营明军不足一万五千人,后金六旗精兵却有四万五千人。王宣、赵梦麟命军卒挖堑树栅,布列着铳、炮,准备与后金军厮杀。八旗兵马漫野遍地而来,向着明军大营冲杀。明军第一排火炮、鸟铳散乱射出,后金兵倒下一片,先锋军炸得血肉横飞。明军慌忙装填枪炮,准备第二轮齐射。后金阵中红旗挥动,一队铁甲骑军冲出,人马都披重甲,不惧箭矢,震山撼岳地呐喊着,纵横驰骋,越堑破栅,仰面扣射,万矢如雨,狂飙一般掠至眼前。明军大炮难以用上,两军火铳弓箭互射互发,后金铁骑刀砍马踩,锐不可当,明军死伤无数,阵脚大乱,溃不成军,萨尔浒大营顷刻之间土崩瓦解。 正在攻打吉林崖的杜松得知萨尔浒大营被攻陷的消息,军心动摇。萨尔浒取胜的后金军与吉林崖杀下来的八旗兵马前后夹击,大贝勒代善、二贝勒阿敏、三贝勒莽古尔泰、四贝勒皇太极各带本旗兵马,从河畔、丛林、山崖、谷地等处杀出,将杜松团团围住。杜松见情势危急,率领残余人马,赤裸着上身,左右冲杀,八旗兵马一时竟奈何不得他。努尔哈赤立马在远处的山坡上,暗自赞叹,见围困多时,仍然擒不住杜松,恼怒道:“杜疯子,我看你这当今的许褚可躲得过女真的长箭!”当下调来一队弓箭手,向杜松一阵乱射,杜松身中数箭,坠落马下,西路明军全军覆没。吉林崖下,尸横遍野,鲜血将山石黄土染得片片赭红。 努尔哈赤击败杜松军后,率兵迎击北路明军。北路主将马林率开原、铁岭兵马到了五岭关,才得知杜松兵败身亡,吓得浑身颤抖,全军震动,人心不稳。次日一早,听说后金兵马来攻,急忙避其锋芒,转攻为守,将人马带至尚间崖,依山结成方阵,环绕营帐挖了三层深壕,壕内布列精兵,壕外排列骑兵,骑兵外布枪炮、火器外再设骑兵。监军潘宗颜率领几千人马驻扎在离尚间崖三里远的裴芬山,杜松军余部龚念遂、李希泌率本部人马在斡珲鄂漠扎营,互为犄角。 后金兵马刚刚扫灭了西路明军,士气大振,到了尚间崖,大贝勒代善一马当先冲入马林军中,阿敏和莽古尔泰各率兵马好几千人,随后杀到。马林下令士兵燃放巨炮,但军卒早已魂飞魄散,战战兢兢地点不着炮火。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只片刻工夫,后金铁骑飞驰而至,两军短兵相接,混战在一起,明军的火炮登时没有了威力。八旗铁骑横驰纵冲,长刀飞舞,势不可挡。马林见势不妙,策马逃走。军中没有了主将,纷纷溃散,后金兵马趁势掩杀,麻岩、丁碧等将领相继战死。努尔哈赤随即横扫裴芬山,监军潘宗颜率兵力战,寡不敌众,身死兵败。 后金兵马接连击败西、北两路明军,收得兵械等马匹、旗帜、盔甲,不计其数,士气大盛。此时,接到探马禀报,明朝总兵刘綎,会合朝鲜军队,由宽甸进击董鄂路,总兵李如柏由清河进击虎拦路。努尔哈赤听了,说道:“李如柏是个胆小如鼠的人,不足为虑,倒是刘綎久经战阵,不可小看。” 范文程道:“明将之中,刘綎最为骁勇。他出身将门,乃是南昌名将刘显之子,生得虎背熊腰,力大无穷,所用镔铁大刀重一百二十斤,在马上舞动,转如飞轮,人称‘刘大刀’。弓马纯熟,箭术极精,真有万夫不挡之勇。刘綎身经万历三大征的播州之役和援朝之役,均立下大功。播州之役中军功在全军排第一,援朝之役中军功仅列于总兵陈璘之后,确是个威名赫赫的良将,难以力敌。奴才以为刘綎惯用偷袭设伏之策,此次正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努尔哈赤道:“赫图阿拉城东南七十里处有一处山岭,名叫阿布达里冈,沟岭纵横,水道交错,最宜设伏。若将他诱到此处,破他不难。” 范文程道:“汗王,刘綎与杜松不同,并非有勇无谋的猛将,此人生性谨慎,心计颇多,怕不易引诱。刘綎此时想必不知杜松军败的消息,可命归顺的汉人扮作杜松军卒,约他即刻进兵,他一则贪功,二则以为有杜松西路呼应,必然督促军卒急进,心智一乱,只知向前,不思有诈。” 努尔哈赤点头,命扈尔汉率兵五百袭击刘綎,且战且退,诱他入伏。代善率左翼四旗兵马迎击;皇太极率右翼四旗兵马,埋伏在阿布达里冈的丛林之中;阿敏率兵潜伏在南面山谷,放过刘綎一半兵马,自后面攻击。努尔哈赤亲领四千人马留守赫图阿拉,坐镇指挥。 刘綎于三月二十五日,按时率东路军由宽甸出师。过凉马甸,连克牛毛寨、马家寨,深入到榛子头。一路上,狂风大作,雪深数尺,军卒睁不开眼睛,路上走得十分艰难迟缓,一日只行二十里。好不容易到了浑河岸边,大雪初停,天气放晴,四处冰天雪地,寒冷异常,只好驻营休整,而粮草又接济不上,马无食,人无粮,一些军卒竟活活冻饿而死。 茫茫雪野,银白一片。刘綎军旅多年,不觉其苦,但他领的两个儿子刘结、刘佐,多年生长在江南,从未受过如此严寒,手足俱已冻伤,刘綎用烧酒给他们疗治。义子刘招孙进来禀报说:“西路军杜松大帅派人来见。” 刘綎住下手,命道:“快请进来。” 进来一个手持令箭的小校,叉手拜见道:“杜大帅已经深入敌境,兵临后金都城赫图阿拉城下。担忧刘大帅的东路军不能按时合兵进击,故差卑职传语大帅,急速起营,一同夹攻破城。”双手呈上令箭。 刘綎接过令箭,半信半疑地反问道:“我与杜大帅都是一路主将,本来互不统摄,怎么竟传令箭给我?他还以为我是他的副将不成?” 那小校极为机警,应变道:“我家大帅命卑职以令箭传信,约定与大帅一起破贼,不过是担心大帅疑心,以此凭证,其实并无号令之意。” 刘綎依然疑心道:“我军出师,照例是以传炮为号,哪有飞马传令的?” 小校答道:“此处距离赫图阿拉不过五十里,若三里传一炮,反不如骑马赶来快呢!” “回去告诉你家大帅,听到炮声本帅即刻进军。若只是这么一支小小的令箭么,嘿嘿……别怪我不顾情面,小看了他。”刘綎将令箭掷还给小校,他以战功卓著,进左都督,世荫指挥使,武职中仅次于名将李成梁,怎肯受杜松的轻慢?好在他年纪大了,知道隐忍,不然早就一脚踢过去,让那小校抱头鼠窜了。 将近晌午时分,刘綎听到三声大炮,似是从东北方向远远传来。他心里大急,杜松大军果然抢在了前面,若给他独占首功,岂不坠了自家名头?刘綎急令士卒拔营,火速进军。走不多远,便到了阿布达里冈,周围重峦叠嶂,路狭林深,乱石杂立,只容单人匹马,行进迟缓。突然,前面山林中冲出一彪人马,拦住去路,为首将领高声喝道:“大将扈尔汉在此,速速受降!” 刘綎挥刀便砍,扈尔汉举枪招架,果觉刀势沉重,勉强两三个回合,带兵败走。刘綎见后金军中只有扈尔汉一员大将,军马又少,大驱人马,放心追赶。追出数里,天色渐暗,山路越发崎岖,两旁尽是悬崖林木、皑皑积雪。刘綎顿起疑心,喝令人马停下,却听前面一声炮响,西北山路上一彪军马杀到,如从天降,将扈尔汉迎头截杀一阵,一面大旗迎风飘扬,火光之中现出一个斗大的“杜”字,那些兵士一身明军甲胄,刀剑明亮,如狮似虎。刘綎又惊又喜,喝问道:“来将可是杜大帅么?” “正是!”那员大将金盔金甲,飞马上前,拱手施礼。 刘綎将大刀横担在马背上,拱手作答:“杜大帅独占首功,令人佩……你不是杜……”他见来将红脸方颐,身形高大,不像杜松,惊愕万分,伸手抓刀,已是迟了。那员大将手起一刀,将刘綎劈于马下,又将手中红旗一招,一声呐喊,伏兵四起。大贝勒代善、二贝勒阿敏率领兵马,从山间林中杀出。代善大笑道:“八弟,没想到久经沙场的勇将给你一刀杀了!” “全赖父汗神威。”皇太极欲砍刘綎的首级,却听脑后一阵金风,急忙伏在马背上躲闪。刘招孙跳下马去,抱起刘綎的尸首,上马向外冲杀。皇太极喝道:“小辈大胆!竟敢暗算我?” 刘招孙大骂道:“无耻的女真贼!你若不使诡计,又怎是我义父对手!” 皇太极俯身伸手在地上捞起刘綎的半个脑袋,用刀扎了说:“你既是他儿子,怎么竟舍了这半个脑袋?” 刘招孙低头果见刘綎被砍去了半个脑袋,转身看到扎在皇太极的刀尖上,大哭道:“义父,孩儿不孝,差一点儿不能教您老人家全尸还乡。”挺刀向皇太极杀来。皇太极手下亲兵岂容他靠近,将他团团围住,刘招孙左冲右突,力杀数十人而死。 杨镐坐镇辽阳,日夜盼着军前的捷报,却传来西路杜松、北路马林先后兵败的消息,东路刘綎军又陷入重围,大惊失色,巡抚周永春、巡按陈王庭惶恐问计,杨镐长叹道:“兵法云: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我军尚未出动,泄露军期,便失去了先机。又不占天时、地利,终有此败。今日之计,只有急命南路李如柏火速进军,刘綎军或许可以转败为胜。”急发红旗催李如柏进兵。 南路军主帅李如柏跟随其父李成梁战守辽东多年,又娶了舒尔哈齐的女儿娥喇佳为妻,深知后金兵马的厉害,所谓“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何况后金已有六万大军?他出身将门,但依仗父兄功名,纵情酒色,生性怯懦,并没有什么真才实学。当年李成梁、李如松为将时蓄养的那班勇士,多已老迈,不能征战,李如柏无所依仗,不敢与后金交锋。拖延到三月一日,才带着两万人马出清河鸦鹘关,一路行动迟缓,逗留观望。接到杨镐的檄令,正在踌躇,探马报说抚顺路杜松全军覆没。李如柏吓得面色如土,半晌无言,稍后开原马林兵败消息也传来,李如柏两腿乱颤,心里暗骂杨镐:那杜松何等英勇,却兵败身死;马林兵马火器也比我多,照样败逃;刘綎一生鲜尝败绩,手中大刀所向无敌,受了围困,却要我去救他?暗自冷笑,拒不从令。副将贺世贤请命率兵偏师策应,增援东路,李如柏摇头不允。只一天的工夫,传来刘綎兵败被杀的消息,四路大军只剩下他一路,李如柏魂不附体,知道如再进军,也是白送性命。有心回军,又怕杨镐恼羞成怒,无处发泄,翻脸将他做了替罪羊,欲进不敢,欲退不能,日夜忧愁,茶饭不思,寝卧不安。 杨镐得知李如柏延师不进,东路兵败,知道大势已去,只得召李如柏回师。李如柏如接到赦令一般,急急忙忙转回辽阳,队不成列,排不成行,有如残兵败将一般。路遇后金哨探武理堪率二十精骑,武理堪并不畏惧,驻马大呼,吹起螺号,一时山鸣谷应,似有无数伏兵,追杀而至。李如柏心胆俱裂,打马急逃,军卒互相践踏,死伤近千人。 萨尔浒数场激战,明军损失重大,文武将吏死亡三百一十余人,士兵死亡四万五千八百七十多人,失去马、骡、骆驼二万八千六百多匹。杨镐兵败萨尔浒,丧师误国,御史交章劾奏,万历皇帝下诏命锦衣卫校尉锁拿杨镐入京,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熊廷弼接任辽东经略。 十四·鏖兵 贾朝辅仰脸大笑,说道:“熊经略果然见识不凡,只几句话就将我问出了破绽,佩服佩服!”右手一扬,两点寒星径向熊廷弼面门飞来,身子向外高高纵起。熊廷弼大喝一声,将桌子踢翻,挡在身前。两声痛呼,却见酒馆掌柜和店小二倒地翻滚,熊廷弼大惊,只此一缓,眼见贾朝辅两个起落,飞身上了驴子,疾驰而去。 赋闲在湖北江夏老家的熊廷弼接到起复的圣旨,即刻带了贴身家奴熊忠入京,二人昼夜兼驰,请了敕书、关防,等着陛辞出京,万历皇帝有心召见,却病体难支。熊廷弼等到七月初七,内廷却传旨不必陛辞,他便朝紫禁城叩头谢恩,起身赶赴辽东。出了山海关,沿着官道飞马疾驰。 七月的辽东,山川浓绿,平畴叠翠,正是风光秀丽的季节。官道上却多是由北往南而来的逃难饥民,扶老携幼,也有几个官吏缙绅坐着骡车,带着一家老小、金银财宝赶着入关。溽热难当,不少饥民连累带饿,行走艰难,坐在道旁的树荫下大口喘息。熊廷弼看看向北的行人极少,心中暗自叹息,白山黑水,千里沃野,当年曾是何等富庶的粮仓,如今却野有饿殍,百姓流离失所,无处为家。将近晌午,熊廷弼见不远处山脚下飘着一角酒旗,四处尽是流民,却有酒可卖,真是难得。他们赶到近前,酒馆掌柜见来了两个骑马的人,虽是一身灰色布袍,但背后却背着极大的包袱,胯下挂着防身的宝剑,风尘仆仆,显然非富即贵,急步迎出来,赔笑道:“两位大爷可要吃饭?” “有什么吃的?”熊忠将马缰绳递与小二,接过熊廷弼身上的包袱,与自己身上的包袱一起放在板凳上。 “有烩饼、包子、馒头……”酒馆掌柜见小二在门口站着,呵斥道,“你这呆子!还不快去井里打凉水来,给两位大爷去去暑气!只管在这里戳杆子似的呆站着做什么?” 店小二慌忙打来井白凉水,熊廷弼洗脸擦汗已毕,坐下问道:“店家,这兵荒马乱的,生意可好?” “托您老的福,这酒馆买卖还好。这些日子多是急着入关的百姓,不少官宦之家,这大老远的,他们总不能带着锅灶不是?敝店虽小,可饭菜新鲜可口,那些老爷小姐们倒也不挑剔,买卖比往日还好些呢!”酒馆掌柜摇头叹气道,“只是这生意怕是没多少日子可做了,后金兵马若打过来,我也要搬到关内了。就是不打过来,小的这心里头也总不踏实,担惊受怕的。老爷想必没有到过我们关外,前些日子后金占了开原、铁岭,这些难民都是从那里逃出来的。” “他们也太嚣张了!”熊忠一拍桌子,桌上的水碗、水壶叮当乱响。 酒馆掌柜劝道:“我的小爷,小的这张破桌子可禁不得这么用力!你怕是没见过后金兵马,利箭长刀,锐不可当呀!” “都是那杨镐昏聩无能……” “不可乱说!”熊廷弼锁着眉头,阻止熊忠道,“朝廷命官,不容妄议。再敢如此,小心掌嘴!” “老爷……”熊忠委屈道,“他若有老爷的半点本领,也算小的诬赖他了。他丧师辱国,致使辽东糜烂不堪,小的也说错了?” “唉!辽东多年没有良将了,也不唯独是杨镐一人而已。当年辽东大帅李成梁纵横边塞,镇守辽东近三十年,屡破强豪,拓疆千里。边帅武功之盛,实为我大明开国两百年来所未有。可惜他只知以利驱众,御下不严,贵极而骄,奢侈无度,遭言官弹劾去职。此后十年之间,更易八帅,辽东边备益弛,终给努尔哈赤坐大成了气候。”熊廷弼长叹一声,神情甚觉惋惜。那掌柜道:“那李成梁毕竟年纪大了,少了锐气。他官复原职又怎么样?还不是将八百里宽甸拱手让给了后金,六万户的百姓被逼得背井离乡,逃往关内?巡按熊老爷劝都劝不住。唉!朝廷昏庸,若是换了熊老爷做辽东抚台,我们老百姓就有好日子过了。” 熊廷弼一笑,问道:“你见过熊廷弼?怎么知道他有如此本领?” 掌柜听他语气中对熊廷弼并无尊敬之意,有些不悦道:“熊老爷斩城隍的事传遍了辽东,你竟没听说过?” 熊忠抢话道:“怎么没听说过?那年大旱,我家……熊老爷到金州祷拜城隍求雨,说好了七日之内若是再不下雨,就捣毁城隍庙。等老爷到了广宁,已是十天了,雨还没下。熊老爷见过了三天,恼怒不止,大书白牌,派人持宝剑去斩城隍。那城隍果然怕了,一时风雷大作,豪雨如注。” “是呀!我们辽东因此将熊老爷视作活神仙,早晚都要朝拜。你想城隍神都惧怕熊老爷,何况是努尔哈赤呢?若是熊老爷一到,他还不自己捆绑了来归顺?” 熊廷弼与熊忠二人相视大笑,酒馆掌柜莫名其妙,也跟着干笑几声。小二端上一盆炖好的狍子肉,香气扑鼻,二人食指大动。正要举箸,却见一个方巾蓝衫的秀才骑驴而来,嗅着鼻子道:“好香的肉!店家,快切上一盘来。” 小二赔笑道:“相公,那狍子肉只有这些了。厨下还有些刚出笼的肉包子,可行?” 秀才眼望着桌上那盆红亮油光的狍子肉,兀自热气蒸腾,晃晃脑袋道:“不想竟是如此没口福?” 熊廷弼生性豪爽,见他一副斯文的模样,招呼道:“相逢何必曾相识,世兄如不嫌弃,移座一同用饭如何?” “叨扰了。”秀才打躬入座,熊忠见他毫不客气,心里暗自气恼,却又不好发作,将木凳略略移向一旁,以示厌恶。 那秀才丝毫不以为意,伸筷子捞起一块肉来,大快朵颐,将肉块几口吞下,连呼好吃,全然不见了斯文的模样。一块狍子肉下肚,他又想起什么,口中叫道:“糟了!如此美味,却无酒佐之,岂非大煞风景!” 熊忠听他还要讨酒喝,怒目而视。熊廷弼却笑道:“世兄所说有理,自古无肉不香,无酒不欢。店家取二斤酒来。” 酒馆掌柜命小二抱来一坛酒说:“这是辽东有名的松苓酒,只剩下这五斤了。大爷们一起要了,敝店将存货卖完,也要关张回山东老家了。” 熊廷弼想到辽东接连失陷城池,数百里内,炊烟断绝,百姓如此纷纷逃入关去,辽东恢复更加艰难,不禁生出几分伤感,说道:“早听说满洲有这种好酒,酿时,在山中觅一株古松,伐其本根,将上好的白酒装在陶制酒坛中,埋在树下,数年后掘取,那时酒色如琥珀,故名松苓酒。萍水相逢,你我尽是他乡之客。就请同坐,权当给你送行。” 酒馆掌柜慌忙告了座,吩咐小二端上一盘肉包子,才小心坐下。那秀才此时已将半碗烧酒吃下肚去,两颊酡红,击箸而歌,唱的竟是一曲《山坡羊》的小令:城池俱坏,英雄安在?云龙几度相交代?想兴衰,苦为怀。唐家才起隋家败,世态有如云变改。疾,也是天地差!迟,也是天地差! 那《山坡羊》乃是于宋末流传民间的鄙词俚曲,一般的调子,字句不长,可随意而作,出口而吟,往往感慨兴亡,寄托心志。熊廷弼听他唱得悲凉,大有深意,问道:“秀才大名还未请教。” 那秀才住了声,叹道:“萍水相逢,知与不知,又有什么要紧的?晚生贾朝辅,还是一顶白巾。惭愧惭愧!” “秀才怎么还要往北去,关外的科举不是已停了多年?”熊廷弼心下疑惑。 贾朝辅答道:“回沈阳取家小入关。” 熊廷弼看他蓝衫上下一尘不染,不动声色地问道:“你可是从关内来?” “不错。” 熊廷弼冷笑道:“关内到此不下千里,秀才身上竟没什么汗渍尘土,大违常情。” 贾朝辅仰脸大笑,说道:“熊经略果然见识不凡,只几句话就将我问出了破绽,佩服佩服!”右手一扬,两点寒星径向熊廷弼面门飞来,身子向外高高纵起。熊廷弼大喝一声,将桌子踢翻,挡在身前。两声痛呼,却见酒馆掌柜和店小二倒地翻滚,熊廷弼大惊,只此一缓,眼见贾朝辅两个起落,飞身上了驴子,疾驰而去,依稀传来歌声: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踟蹰。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骊山横岫,渭水环秀,山河百二还如旧。狐兔悲,草木秋,秦宫隋苑徒遗臭,唐阙汉陵何处有?山,空自愁;河,空自流。 想是内力深厚,人影不见了,歌声还余音袅袅,不绝如缕,竟然字字清晰可闻。熊廷弼呆了半晌,见他去得远了,才想起酒馆掌柜和店小二来,俯身去看,那二人早已死去,浑身乌黑,显然中了极为歹毒的暗器。店内四下一搜,竟搜出金人的衣甲、兵刃,不禁惊出一身冷汗,此店原来竟是后金的据点,若不是与那个秀才搭话,没来得及用饭菜,想必早已大口吃喝,给他们毒死了。想到此处,不敢再逗留,急忙与熊忠起身,一路倍加小心,避开后金眼线。 二十九日到了辽阳。巡抚周永春、总兵李如桢率领文武官吏接入行辕,摆酒接风。 熊廷弼不好推辞,热闹了近半夜,才回房歇息。熊忠进来道:“门子刚才送来一封信笺,说昨日一个秀才送来的,定要交到老爷手上。” “贾朝辅?”熊廷弼心念一闪,撕开信函,仔细读了,见落款果是贾朝辅。大意说为后金擒获,变节做了哨探,沿途侦探大人踪迹,得知酒馆掌柜奉命暗害大人,感于大人居官清正,出手相救,自此隐姓埋名,渔樵江渚,了却残生。信末附着一曲《山坡羊》:天津桥上,凭栏遥望,舂陵王气都凋丧。树苍苍,水茫茫,云台不见中兴将,千古转头归灭亡。功,也不久长!名,也不久长! 熊廷弼欷歔良久,迷途知返,也是善终。细品这首小令,深觉所言不虚,人生无常,历来如此,心头倍添惆怅。 熊廷弼刚到辽阳,努尔哈赤就已得到消息。他对熊廷弼并不陌生,熊廷弼字飞白,号芝冈,江夏人,身长七尺,素有胆略,三十岁中进士,三十一岁出任保定推官,以断案清明著称,是个极厉害的角色。万历三十六年,他曾巡按辽东三年,熟知辽东山川地理关隘要塞。在辽东期间,领兵军屯,缮垣建堡,按劾将吏,军纪大振。想到他上疏备陈修边筑堡、以守为战的存辽大计,努尔哈赤依然心有余悸,暗自庆幸,若非他与巡抚杨镐不和,不久调任南京学政,后金决不会有今日的兴盛。 过了几日,听到熊廷弼部署筹措粮饷,招集流亡,修整器械,缮治城池,集官兵于教场,宰牛数百头,置酒数千坛,蒸饼数十万个,连飨军士四天,还歃血共盟,誓守辽东,又斩了逃将刘遇节、王捷、王文鼎、陈伦,明军士气重振,辽东军防渐备。努尔哈赤不甘心,派了两万人马,兵分两路,前去试探,果然败回,辽、沈无隙可乘,只好待机而动。 熊廷弼守卫辽东转眼一年有余,正想练好精兵,向北收复失地。此时,万历皇帝驾崩,太子朱常洛继位,年号泰昌。泰昌皇帝甫一登极,发了一百万两内帑银到辽东,犒赏辽东将士。辽东将士无不欢欣鼓舞,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熊廷弼率全体将士朝南向着宫阙,遥遥叩谢皇恩,打造定边大炮三千余尊,百子炮数千尊,三眼枪七千余杆,盔甲四万五千余副,火箭四十二万余支,双轮战车五千余辆,步步为营,渐进渐逼,逐步恢复开原、铁岭。不料,仅一个月的光景,泰昌皇帝却误服鸿胪寺官李可灼红丸仙丹,一夜暴亡。年仅十六岁的皇太子朱由校继位,年号天启。给天启皇帝的生母王才人典膳的小太监魏忠贤骤得殊宠,升做了司礼监秉笔太监,派吏部给事中姚宗文巡视辽东兵马。 时值隆冬,天气严寒。熊廷弼亲自出城迎接,远远见一顶暖轿前呼后拥、耀武扬威而来,将近城门,暖轿停下,熊廷弼迎上前去寒暄。姚宗文不过是个从七品的官衔,可是吏部给事中权力极大,手握官吏升迁的监督大权,再说此次又是奉旨的钦差,熊廷弼更不敢怠慢。谁想姚宗文竟是十分托大,并不下轿,只将轿帘微微掀起个小缝儿,拱拱手,嘴里说着:“经略大人客气了,回衙门再见吧!这天可真冷得厉害,身上的羊皮袍子都冻透了。” 熊廷弼暗自不快,陪着姚宗文进城,照例摆酒接风。次日,又陪着他检阅兵马,二人并辔而行,姚宗文看了辽东军容整肃,笑道:“熊大人果是干练的能员,才一年的光景,辽东便治理得如此兴旺,实在令人赞佩。” 熊廷弼道:“姚大人不畏风霜严寒,千里出关巡视,辽东将士无不感奋。” “好说好说!”姚宗文草草骑马围着校场走了一圈,回到行辕烤火闲谈,他看一眼熊廷弼道:“本钦差一来是奉天命检阅将士,二来还有一事相求。” “钦差大人有事不妨直言。” “痛快!我离京前,特地到魏公公府上去了一趟……” “哪个魏公公?” “哎呀!熊大人看来是一门心思地想着辽东,朝中的事体全不知晓。魏公公可是万岁面前的第一大红人,他与奉圣夫人终日伺候在万岁左右,说句大不敬的话,可是当着万岁的半个家呢!” “他一个太监,怎么将手伸得如此长?当年太祖皇帝明令,太监不得干政,预者死。立铁牌于宫门外,谁敢违背?” “大人可真是个直性子,什么干政不干政的,万岁巴不得魏公公多分担些烦劳,他好专心做那些木工活儿呢!”姚宗文看熊廷弼一脸愕然,说道:“我离京时,魏公公命我代办黑貂皮十张,东珠五十颗,人参一百支。我到辽东这么几天,哪里去置办?还有魏公公反复叮嘱要给他搜寻一张白色的老虎皮,这可是辽东才有的稀罕物!此事还要劳烦大人操心,过两日我就要回京了,千万不可耽搁。” 熊廷弼为难道:“我来辽东一年有余,整日忙于整顿、督练兵马,增设防务,催征粮饷,一向廉洁奉公,唯恐有负国恩。黑貂皮十张、东珠五十颗、人参一百支不是个小数目,那白虎皮更是闻所未闻。我的俸银有限,钦差想必也算得出来,实在是爱莫能助!” 姚宗文拉长了脸道:“先皇泰昌爷不是拨了一百万两帑银给你,你哭得什么穷?” “那些银子都置办了火炮鸟铳盔甲,其余做了军饷,分发给了军卒。” 姚宗文拂袖而起,冷笑道:“魏公公的那批货大人打算怎么办?” “实在是无力承办,请大人回去代为剖白一二。” “哼哼……你还是等着自己回去说吧!我可替不得你。”姚宗文起身便走,冷哼道,“好不识相!这点儿小事都办不好,还做什么官?辽东是该换人了。” 姚宗文再也不想待下去了,次日早上,传令回京,熊廷弼护送出十里,下马辞别,姚宗文见没有半两回京的程仪,不肯相见,只说了声免,也不照面,径直回京。熊廷弼又急又气,回到行辕闷闷不乐。 不出几日,御史顾慥、冯三元、张修德,给事中魏应嘉交章弹劾,随后下来一道圣旨,将熊廷弼革职回籍,刚刚赴任不久的辽东巡抚袁应泰接任辽东经略。 袁应泰也是进士出身,为人机警,做过几任地方官,颇有政声。只是素不习兵,御下过宽,无法令约束,军纪很快松弛下来。努尔哈赤打探到袁应泰的动静,拍手喜道:“去了熊廷弼,袁应泰不足为惧。”召集文武大臣商议攻打辽、沈,范文程献计道:“蒙古突遭旱荒,不少饥民成群结队入塞乞食。听说袁应泰可怜饥民,大发慈悲,准许他们到辽、沈城内乞食,并收降蒙古人为兵卒,以扩充军队。汗王可派些兵卒扮作饥民,混入明军之中,以为内应,里应外合,取辽、沈不难。” 努尔哈赤等人连称妙计,加紧准备攻城的木板、云梯、战车等器具。天启元年二月,努尔哈赤统帅诸贝勒、大臣,领兵四万,兵分八路,先攻下奉集堡,将辽阳与沈阳分割开来。随后倾全国之师,亲率雄兵猛将十万余兵马,直扑沈阳。 沈阳位于浑河北岸,洪武年间,将元代土城改建为砖城,城内辟为十字形大街,设四门,南为保安门,北为安定门,东为永宁门,西为永昌门,万历年间重修,在北门增建重门藏兵洞,改为镇边门。沈阳城垣高广,堑濠深阔,乃是有名的坚城。周围的开原、广宁、抚顺三大马市,更是远近闻名。它虽然不如辽阳重要,但也是辽东重镇之一,被视作辽阳的藩蔽,着意经营。熊廷弼到了辽东后,将辽阳、沈阳等处多加修缮,镇守沈阳的总兵贺世贤和副将尤世功,率人在城外深壕用巨木立为栅栏,靠近城墙之处,挖壕二道,各宽五丈,深二丈,设置陷阱,井底插有尖桩,上铺秫秸,虚掩浮土。城上留有炮眼,环列火器。 后金国大军围住了沈阳城,努尔哈赤知道城中防卫甚严,想到《孙子兵法》上说:“军旁有险阻、潢井、葭苇、山林、翳荟者,必谨复索之,此伏奸所藏也”,敌力不露,未可轻进,下令四处扎营,不可妄自攻城,每日派数百骑兵挑战,引诱明军出城交战。贺世贤与尤世功商议,坚守城池,不宜出战。一连十几天,努尔哈赤见引蛇出洞不成,甚是焦急,正在大帐中与范文程对坐,忽听一阵喊杀之声,出帐上马,军卒飞报说,贺世贤率数千精兵出城杀来。努尔哈赤大喜,急令大贝勒代善率五百铁骑迎击,必要将他引入大军之中。 原来贺世贤嗜酒如命,大敌当前,忍了多日,一滴酒水都不曾沾唇,过了十几日,见后金兵似是无可奈何,心神为之一松,酒瘾发作,喝了满满三大碗烧酒,乘着酒兴,领着一千多兵马出城,向后金大营冲来。见代善领数百兵卒迎来,举铁鞭就打,代善招架几下,打马退走。贺世贤随后追赶,不到半里,呐喊之声惊天动地,后金大军将他们团团围住,一千兵马所剩无几。贺世贤见势不妙,酒气化作冷汗,涔涔而落,奋力拼杀。后金兵马四下合围,贺世贤身中四箭,兀自狠命挥鞭抵挡,且战且退,向永昌门败回。努尔哈赤见了,知道若给他退回城里,再难诱他出来,喝令放箭,霎时箭矢如雨落蝗飞,贺世贤身中数十箭,坠马身亡。 副将尤世功见贺世贤被围,领着兵马出城营救。刚出城门,就给后金兵马围住。尤世功奋勇厮杀,不想坐骑掉入城下的陷阱之中,连人带马都给井底的尖桩刺死。 努尔哈赤命人高喊:“贺世贤、尤世功都已死了,你们速速投降!”城中的官兵听得喊声,都往城下观望,只见西城门外都是后金兵马,不见总兵与副将的踪影,登时军心大乱,全无斗志,纷纷后退。努尔哈赤督兵攻城,从城东北角挖土填壕,城上明军炮火齐发,滚木、礌石一齐打下,后金兵成片倒下,兀自冒死前进,填平三道壕沟。明军再发火炮,哪知发炮过多,炮身炽热,不敢再装火药。后金兵乘机搭上云梯,推着战车,猛扑城下。此时,城头上冲出一群大汉,各挥刀斧,砍断吊桥绳索,放下吊桥,后金兵见内应夺了城门,呐喊着冲过吊桥,撞开城门,一拥而入。不多时,沈阳城破。总兵贺世贤、副将尤世功等参将、游击、千总、百总三十多人战死,兵卒多数投降后金。 努尔哈赤不及入城庆功,哨探飞报:总兵童仲揆、陈策率军三万出辽阳北上驰援,奉集堡总兵李秉诚、武靖营总兵朱万良、姜弼率军四万已到白塔铺。努尔哈赤分遣右翼四旗、左翼四旗迎击,大败两路明军,乘势长驱直入,兵临辽阳城下。 辽阳首山雄峙,衍水逶迤,襟山带河,作为榆关以东第一胜地,乃是辽东巡抚、辽东总兵的驻所,也是边城都会,最为繁华之区,城内店铺、茶楼、酒肆林立,街道两旁商号密集,盛况不下关内名城,因有“辽阳春似洛阳春,紫陌花飞不见尘”之誉。洪武八年,在辽阳设立辽东都指挥使司,统辖二十五卫二州,遍及东北全境,东至鸭绿江、西至山海关、南至旅顺海口、北至开原。辽阳城高三丈三尺,池深一丈五尺,城周围二十四里三百八十五步。城门六个,南二,左安定,右泰和。东二,南平夷,北广顺。西肃清,正北镇远。城头各有角楼四座,东南名筹边,东北名镇远,西南名望京,西北名平胡。钟、鼓楼各一处。规模之宏大,城池之坚固为辽东第一。 袁应泰得知沈阳陷落,两路援兵都已溃逃,急忙檄令各路兵马集守辽阳,沿城布兵,严阵以待,又引太子河水灌满城壕,护住城池。令姜弼、侯世禄、朱万良等领兵马,以太子河为屏障,列阵驻守,阻截八旗兵渡河。入夜,袁应泰与巡按张铨登上城东北角的镇远楼瞭望,见后金军驻满了城外四周,篝火映空,战马嘶鸣,营帐连绵,号角呜呜,声势骇人。袁应泰听着浑河流水滔滔,想着辽阳即将一场血战,他轻轻叹了口气,呼着张铨的表字说道:“宇衡啊!后金军来者不善,我看辽阳城势难保全,我身为经略,当与辽阳共存亡,倘若城破,唯有一死以报皇恩。你身为巡按,无兵权也无守土之责,还是趁着后金围城未久,连夜杀出城去,退守河西,招集残部,以图后举。” 张铨摇头,惨然说道:“卑职其实也无处可逃。自辽东兴兵开战,朝廷首创辽饷之征,如今每亩加赋增银已至九厘,可说是竭尽天下财力以救辽东。卑职自束发受教,读圣贤之书,遵孔孟之道。十三为童生,十五进学,二十岁举孝廉,二十五岁在万历皇爷手里中进士,拿了十八年的俸禄。身为朝廷命官,不能替朝廷分忧,已觉惭愧无地,怎会有苟且偷生之想?文文山说: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至今而后,庶几无愧!我要与辽阳共存亡,大人不要再逼卑职了。” 袁应泰不好再说什么,含泪连连点头。 次日,努尔哈赤命左翼四旗攻打小西门,右翼四旗攻打东门,明军据守城头两面反击,火箭乱飞,大炮轰鸣,后金军伤亡极多,努尔哈赤见久攻不克,下令收兵,与众将商议。皇太极道:“辽阳城垣高大宽厚,远过沈阳,更不宜强攻,最好如攻打沈阳一般,如法炮制。” 努尔哈赤皱眉道:“一计不可再用,不然就给人家识破了,劳而无功。如今想用计也难了,袁应泰有了沈阳之鉴,势必严加稽查,进城不易,进去不被发觉更难。” 李永芳道:“汗王,奴才的儿女亲家马汝龙有个弟弟马应龙,就住在辽阳城内,可做内应。” “那就请贵亲家到城内走一趟。若能成功,必有重赏。”努尔哈赤大喜。 皇太极道:“引袁应泰出城也不难……”他见范文程会心一笑,想是已猜到几分,“先在城外暗伏精兵,然后高张旗帜,弃城南下,虚张声势,进击山海关、蓟镇,袁应泰必不敢坐视,等他出城追击,伏兵杀出,一鼓可取辽阳。” 努尔哈赤听了大喜,分兵两路,命硕讬带三千人马,遍插旌旗,向山海关进发。袁应泰接报大惊,登上城头远远望去,果见后金兵马拔营而去,离开辽阳城,向西南方疾驰,跺脚道:“后金猝然兵临山海关,关上将士以为有辽阳可为屏障,必不会加防备,一旦山海关破,后金长驱直入,京师震动,实在百死莫赎。”即刻传调总兵胡嘉栋、副将刘光祚率青州兵尾追,朱万良、姜弼、侯世禄与李秉诚、梁仲善、周世禄统帅的两部兵马,出城西摆阵接应。 努尔哈赤挥动军旗,硕讬率先领兵返回冲杀,代善、阿敏、莽古尔泰、皇太极等人伏兵杀出,从午时一直杀到傍晚,明军大败,梁仲善、朱万良战死,士卒溃散,逃入城中。当晚,努尔哈赤分兵攻城,无奈护城河水宽且深,兵马不得近战,城上火炮、火箭齐放,后金伤亡惨重,攻城受挫。 一夜攻城,毫无所获。晨曦微露,努尔哈赤带着侍卫沿城查看,见护城河水自东引来太子河水,顺着地势向西流淌,东为入水口,西为闸门。若将入水口封堵,打开西面闸门,护城河内的水便会泄走。他当即命兵卒运石担土,将东面入水口堵住,工夫不大,河内水势渐浅,不少地方干涸见底。努尔哈赤命左右两翼兵马,乘机攻城。城上明军放火箭、掷火罐,奋力抵抗,双方激战,互有伤亡。 城内马应龙接到哥哥马汝龙的口信,暗命儿子马承林与结义兄弟柯汝栋几人,将侍卫总管阿敦等人接入家中,藏在地窖内,躲过了明军的巡查。过了两天,城外攻势极猛,明军伤亡极众,无暇巡查,他们趁着城中混乱,傍晚时分,装扮成明军模样,赶到城内小西门。小西门乃是城中的仓库,堆放着火药、器械、粮草等一应物品。几人将草场点燃,又烧了守军的窝铺、火药库,登时火光冲天,浓烟四起。明军见仓库火起,肝胆俱裂,马承林、柯汝栋乘机砍翻了城门的守军,打开西门。守将监司高出、牛维曜、胡嘉栋、户部督饷郎中傅国等人纷纷缒城而逃,军卒四散。后金兵马趁势登城,沿城追杀。 袁应泰正在镇远楼督战,见西城已破,楼外喊杀连天,知道大势已去,佩戴好尚方宝剑,揣上朝廷印信,默默西望京城,跪拜叩首:“万岁,臣不能守卫疆土,唯有一死以报陛下隆恩了!”解带悬梁,引颈自缢。一旁流泪的妻弟姚居秀也不阻拦,跟着他自缢而死。家奴唐世明从楼下提刀跑上来,本想护卫着主人离开,见他俩双双挂在房梁上,挥刀砍断绳带,将二人平放在楼内,伏尸痛哭:“老爷,小的来晚了!救不得老爷,小的也无脸面活在世上,就随老爷去了。”向外望望后金兵卒舞刀呐喊,蜂拥而来,他将楼门关闭,纵火焚楼,大火熊熊,哔哔剥剥,朱漆巨柱的镇远楼眨眼间化作了片片瓦砾,一堆灰烬。努尔哈赤望着一缕青烟飘进苍穹,惊叹良久:“大明有如此忠臣,非三五年可亡!”命人拣出袁应泰等人的骸骨,用上好棺木殓葬。 三月二十二日,晴空万里,鼓乐喧天,在一阵阵礼炮声中,努尔哈赤威风凛凛地进了辽阳城,街道两旁官民百姓跪伏迎接。 辽阳城破,辽、沈西南二百余里,人民纷纷外逃,民宅一空,经月不见烟火。辽东周围的金州、海州、复州、盖州、耀州等大小七十余城,数日之内,传檄而定,望风归降后金。 辽、沈接连失陷,朝廷大为震恐,天启皇帝这时想起了熊廷弼,对他的去职深感悔恨,将冯三元、张修德、魏应嘉各降三级,姚宗文除籍去名,永不叙用。下诏再度起用熊廷弼为辽东经略。 熊廷弼回到江夏,伤心摧肝,忧愁郁结,病倒在床,想着自此诀别仕宦,桑麻稼穑,了却残生。眼看病体好转,已勉强拄杖到庭院漫步,京中六百里加急传下圣旨,他颤抖着身子跪下叩拜倾听,心里却想着如何推辞。圣旨竟写得情辞恳切,称赞了熊廷弼守辽之功,有如皇上对面而语,当听到“卿勉为朕一出,筹划安攘”,熊廷弼登时泪流满面,哽咽道:“臣就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也无须皇上这般自责!皇上知遇之恩,臣就是万死也难报答。”扶病而起,拜过祖茔,带着熊忠起身赴京。天启皇帝赐了一袭麒麟服,亲与文武大臣陪在东郊设宴饯行,并从京营选调五千人护送他到辽东。 此时的辽东满目疮痍,糜烂之极。三岔河以东均落入后金手中,辽东军民,除金州、复州等地和东山矿徒结寨自固外,其余死的死,降的降,逃的逃。五万多残兵败卒散落在宁前一带,四万人逃到了海岛或渡海到了登、莱,还有两万多人逃到了朝鲜。辽河以西,人心惶惶,竞相往关内逃命。熊廷弼边走边思谋收复辽东方略,一连几夜在驿站辗转反侧,夜深难眠,将方略写成条陈,途中拜发,力陈收复辽东的“三方并进”之策:以广宁为根基,部署重兵,抗击后金;在天津、登、莱各置舟师,以备将来进攻金、复、海、盖等地;辽东、天津、登、莱各设巡抚、总兵,经略驻山海关,节制三方,统一事权。 六月初六,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驻扎山海经略辽东等处军务的熊廷弼,在山海关整顿兵马,筹划复辽大计。请兵部抽选各镇精兵二十余万,户、工二部准备粮饷、器械;请任用在辽东颇有威望的刘国缙、佟卜年、洪敷教等为总兵、副将,以收辽人之心;调工匠,买铁,伐木,制车,造炮等。事无巨细,躬亲自为。 “熊蛮子又回了辽东?”在辽阳八角金殿与阿巴亥欢宴的努尔哈赤吃惊地看着哨探,险些将酒杯掉在地上。 “熊廷弼已到了山海关。” 努尔哈赤摆手命哨探退下,心里不禁有些颓然。阿巴亥软语温存道:“汗王,那熊廷弼也不是什么大罗神仙,何必这样惧他?” “朕不是惧他,是不想与他纠缠。朕本无意灭亡明朝,只想满、汉各自为国,不想深入汉地,变受汉俗,如此咱们后金势必衰弱,如辽、金、元一样,国运不长。如今熊蛮子复来辽东,辽西必是难取了,关外何时可尽归后金?朕今年已六十三岁,等不得了。” “汗王身体素来康泰,日子长着呢!”阿巴亥听他语出不祥,心里隐隐有些不安,自己虽身为大福晋,可三个儿子还未长大成人,阿济格刚刚十六岁,多尔衮和多铎一个九岁,一个七岁,还顶不了什么大事,不由呆了一呆,正想要他带阿济格出征,挣下些军功,也好有个封赏,李永芳匆匆进来,拜见说:“给汗王、大福晋请安。” “什么事?” “辽东巡抚王化贞派人给奴才送来密信,要联络奴才反水,归顺明朝。”李永芳递上一封密函。努尔哈赤取出,见笔画甚是潦草,辨识不全,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李永芳扑通跪倒,叩头说:“汗王待奴才推心置腹,恩情深厚,奴才断不会听他蛊惑!” 努尔哈赤笑道:“快起来!你既来禀明,朕自然信得过你。朕还发愁无从得知明军机密,他送上门来,不可错过,正好趁此刺探明军的动静。” 李永芳惊喜问道:“汗王之意可是想用反间计?” “不错,王化贞要你做内应,朕则将计就计,所谓敌有间来窥我,我必先知之,或厚赂诱之,反为我用;或佯为不觉,示以伪情而纵之,则敌人之间,反为我用也。”努尔哈赤捋髯微笑,气定神闲,似是成竹在胸,把握了胜算。 十五·废储 阿巴亥身子一颤,胳膊有如雷击,登时麻热起来,略挣了几下,竟未挣脱,仰头看着代善。代善见她漆黑的眉毛微微蹙起,双眼含嗔,似怒似喜,满面晕红,不知是酒色还是羞怯,两个酒窝时隐时现,一双柔弱无骨的小手簌簌抖动,身子摇摇欲坠,伸手揽住,阿巴亥嘤咛一声,酥倒入他怀中,酒壶落在桌上,滚落在地,摔得粉碎…… 李永芳答应一声,退了出去。努尔哈赤一时欣喜,连饮了几杯酒,见她怔怔出神,将她丰腴秀美的身子揽入怀里,抚慰道:“朕自幼漂泊,孤苦无依,长大成人以后,戎马大半生,饱受艰辛,如今渐有年老体弱之象,不能再像年轻时那样上马厮杀了。好在有你相伴,广宁城又指日可下,大快朕心!就是死也瞑目了。唉!费英东死了,额亦都也病了,下一个也快轮到朕了。” 阿巴亥给他花白的胡须刺痛了脸颊,想到自十二岁那年嫁到建州,如今已是二十年了。他年过花甲,白发红颜,一旦他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孤儿寡母依靠何人?心里忧伤不已,禁不住嘤嘤地哭泣起来,嘴上却娇声道:“汗王可是看厌了奴婢?若是不要奴婢了,奴婢就一头撞死在汗王眼前……呜呜……” “朕喜欢尚且不及,怎么会厌烦?”努尔哈赤伸手擦去她脸上的泪水,泪水却又如珍珠般地滑落。 “那、那汗王怎么会说出这样不吉利的话来?”阿巴亥不依不饶,伸手去扯他的胡须。 努尔哈赤笑着躲了,敛容说道:“朕命在天,不知还能活几年,但总归是要走在你前头。朕放心不下,想着如何安置你们母子。朕有十六个儿子,不能算少,可托付大事的却没有几个。诸子之中,代善为人憨厚宽柔,日后,我将你们母子托付给他,他定会尽心照顾你们。你不必担心。” “大贝勒可是有儿孙的人了,他的大儿子岳讬比阿济格还大七岁,他愿意再添这些麻烦么?”阿巴亥轻叹口气,目光有些幽怨。 努尔哈赤不以为然道:“知子莫若父。代善的为人朕心里有数,他忠厚老实,不会亏待你们的。” 阿巴亥看着努尔哈赤斜倚在炕上,端着那杆做工极为精细的大烟袋,一口一口地吐着浓烟,神情有些倦怠,恹恹思困,赶忙伺候他睡下,自己却怎样也合不上眼睛,放不下心来。 次日一早,努尔哈赤召集众贝勒、大臣商议攻打广宁之事,阿巴亥想着努尔哈赤昨夜的话语。自褚英被囚禁而死以后,几个阿哥暗地里争储位,诸王贝勒之中,大贝勒代善军功累累,威望甚高,且手握两红旗人马,有权有势,年长位尊,将来继承汗位非他莫属,其他三大贝勒不足与他争锋。汗王能将自己母子托付大贝勒,日后也算有了依靠,只是不知大贝勒的心思,阿巴亥一整天胡思乱想,坐卧不安,好不容易等到暮色已起,要努尔哈赤回来,召来代善当面问个明白,将近定更时分,却还不见努尔哈赤的踪影,打发侍女去问,才知道早已议事完毕,汗王今夜要在小福晋德因泽那里安歇。 德因泽是努尔哈赤新纳的福晋,刚刚十七岁,在妻妾之中排行最后。她本是大福晋衮代的侍女,正值妙龄,貌美如花,与当年满蒙第一美女东哥长得有几分神似,努尔哈赤因而将她纳作了小福晋。其他几个福晋多是徐娘半老,虽不能说人老珠黄,但终比不得德因泽花样年华,德因泽一时娇宠无比。阿巴亥恼怒地骂道:“这个狐媚子,小小年纪就知道迷惑男人,夜夜专宠,还想着给汗王生个一个儿半女么?呸!就是生了,你也别想着母因子贵!”她呆坐了半晌,想到此时德因泽必是扑在汗王怀里撒娇撒痴,肆意撩拨,发狠道:“好!我自去找大贝勒问明白。”阿巴亥亲到厨下做了两样精致的菜肴,带了贴身侍女代因扎,也不坐轿子,悄悄出了角门,赶往大贝勒府。 代善刚刚与努尔哈赤争吵得不欢而散,闷闷不乐地回到大贝勒府,晚饭也没吃,独自闷坐在书房里,他想不明白父汗近来脾气暴躁了许多,有些喜怒无常,总是想着攻城杀人,如今后金地盘空前广阔,尽有了辽河以东土地,不再受人欺凌,停战休兵,安安生生地过太平日子岂不更好?何必打打杀杀呢!胸中正自郁结,却听门环声响,怒道:“我已明言不准打扰,是谁这么大胆?” 房门洞开,贴身侍卫惊慌地禀报说:“主子,是、是大福晋来了。” 代善见阿巴亥一身艳装,风姿绰约,含笑进门,急忙上前请安道:“额娘有什么吩咐,只管差个下人过来就是,怎么如此屈尊?孩儿好生不安。” 阿巴亥笑盈盈地说道:“免了免了!这是在家里,不必如此多礼。”说着径自走到桌前,拿起翻开的书看了片刻,啧啧称赞道:“大贝勒可真好学,《三国演义》看了多少遍了,竟也不厌烦!怪不得汗王说,平生的计谋都是出自此书,敢情里面都是用兵打仗的事呀!什么征南……大兴师的,那该杀多少人?我可不敢看,识的那几个汉文也看不懂。” “等额尔德尼和噶盖他们译成了满文,额娘就能看懂了,这里面也不全是杀人的故事。这一章节是征南寇丞相大兴师,却不是为着杀人。你看上面说的:夫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只要心服归顺,自然不必杀了。”代善苦笑道,“人人都想安生,不愿征战不休。” “哟——大贝勒怎么慈悲起来了,我见你每次出征回来,可都是威风凛凛地入城,好生羡慕呢!” “额娘不明白……”代善摇头轻喟,陡然闻到门外飘进一丝饭菜的香味,登时食指大动,肚子咕咕作响,犹如蛙鸣,一时大窘。 阿巴亥听了,问道:“想必大贝勒晚饭吃得少了,我正好做了几样菜肴,你尝尝如何?” “哪里是吃得少了,孩儿还不曾吃饭。”代善一阵委屈,心里暗自酸楚。 阿巴亥命代因扎提进食盒,打开在桌上摆好,竟是扒鹿筋、炖燕窝、白猪肉、烧花菇四碗大菜,屋内登时一片浓香。代善提鼻连吸,竟是有些不能自禁。阿巴亥命代因扎退下,笑道:“咱们大金都说衮代姐姐做得一手好膳食,我这几个小菜实在拿不出手来,大贝勒可不要笑我!” “岂敢,岂敢!”代善扎着两手,嘿嘿连笑,“这鹿筋、燕窝、花菇都在八珍之列,又是额娘这样俊俏的人巧手做的,怎能不可口!” “都说大贝勒忠厚,谁知竟这样伶牙俐齿的,说出的话真叫人舒坦。”阿巴亥满脸笑意,“哎呀!竟忘了带酒,这有菜无酒怎么好?” “额娘放心,贝勒府岂会无酒可喝?” “那、那终是你的酒,我本来该备下的。”阿巴亥用眼睛瞟着代善。 “酒菜本来不分家,还说什么你的我的!” “不分最好。”阿巴亥道,“我倒也想喝两盅呢!” 代善朝门外命道:“好!快将上好的松苓酒取来。” 两杯烧酒下肚,阿巴亥粉面通红,捂住脸道:“这酒好大的劲儿!我这脸火烧火燎的,要出丑了。” 代善不依,拿起酒壶又倒上一杯,说道:“这是宁古塔的汤子酒,埋在一棵千年古松下,陈了二十几年,端的色如琥珀,醇厚香甜,并不伤人,额娘想必是喝得有些急了。” “那我可要多喝几杯。”阿巴亥笑问道,“你怎么没吃晚饭,可是你福晋伺候得不周到?明个儿我劝劝她。” “不是不是,她不敢的。”代善酒量颇豪,可喝不得闷酒,又是空着肚子,宁古塔汤子酒乃是驰名满洲的烈酒,喝下几杯,竟有些头重脚轻,少了平日的那些顾忌,盯着阿巴亥绯红的俏脸道:“孩儿是生汗父的气,他老人家只知道杀人攻城……唉!”吱的一声,仰脖又喝下一杯。 “你们父子可怄的什么气?” “汗父杀戮太重,我规劝他老人家,本是好意,不想他竟大发雷霆,在众人面前,劈头盖脸地一顿训斥。当年孩儿与朝鲜元帅姜宏立对天盟誓,永结盟好,不再交兵,汗父因他们没有臣子之礼,竟大开杀戒,杀死四五百名朝鲜士卒。如今得了辽河以东的国土,竟还贪心,非要攻取辽西的广宁城不可!这又何苦呢?”代善忽觉有些失言,看阿巴亥两眼只顾盯着自己,心里一慌,问道:“额娘有什么事?该不是汗父要你来的吧!” “是我自家要来的,怎么,你怕我给你汗父吹枕边风?”阿巴亥见他多心,调笑道,“情深莫过父子,我何必在你们中间掺和?再说你们想的都是军国大事,我想的都是自家的私事,本来搅扰不到一起的。我是来求大贝勒的。” “求孩儿什么事?”代善既惊且惑。 “哎呀!我还比你小六岁呢!怎么一口一个额娘的?我祖上是大金国的宗室,我阿玛又是个循规蹈矩的人,依照祖宗的风俗给我取了个汉字的闺名,叫水兰儿。你就喊我水兰儿好了。” 代善见她浅斟轻啜,惺眼乜斜,越发显得风情万种,楚楚动人,不禁一痴,问道:“水兰儿?倒是个极清雅的名字!如水之柔,如兰之馨。” 阿巴亥幽幽地叹了一声,有如深潭中给微风吹起一圈涟漪,令人怦然心动,她心底自怨自艾道:真是红颜薄命,我十二岁时情窦初开,就嫁了年纪老大的男人,虽说他英雄盖世,可、可毕竟年纪有些大了,不再有少年新婚的缠绵与缱绻……她心里一酸,眼里噙满了泪水,凄然说道:“你汗父是个盖世的英雄,我能伺候他,实在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可是任凭你再大的英雄,也有、也有那一天……你汗父一旦撒手而去,让我们母子依靠谁呢?我来就是问你一句痛快话,你、你愿意照看我们母子么?” “这……没有汗父的旨意,我可不敢。”代善听她娇语如莺,有些情动难耐,但想到汗父,不由万分踌躇,急忙推辞。 “你好狠的心!”阿巴亥泪光一闪,大滴的泪水滑落到胸前,倏地不见了。她咬着银牙,泪水不住淌落,哀怨地问道:“你怕什么?你汗父亲口说要把我们母子四人托付给你,你不愿劳这份儿神么?” “既是汗父之意,我怎敢推辞!” “那我们母子就靠大贝勒了。”阿巴亥起身提壶斟酒。那玉色的纤手把着青花的小酒壶,身子微微前倾,漆黑浓密的鬓发间散出一阵阵诱人的香气,直扑人的鼻孔,花香、酒香、美人……代善心神一荡,伸手捉住她的小手道:“怎么敢当?还是我自斟吧!” 阿巴亥身子一颤,胳膊有如雷击,登时麻热起来,略挣了几下,竟未挣脱,仰头看着代善。代善见她漆黑的眉毛微微蹙起,双眼含嗔,似怒似喜,满面晕红,不知是酒色还是羞怯,两个酒窝时隐时现,一双柔弱无骨的小手簌簌抖动,身子摇摇欲坠,伸手揽住,阿巴亥嘤咛一声,酥倒入他怀中,酒壶落在桌上,滚落在地,摔得粉碎…… “大贝……”屋外的侍卫张口呼叫,身边的代因扎一把将他的嘴捂住,低声道:“你这头笨叫驴!喊什么?主子又没叫,你要进去做什么?”侍卫一怔,随即回过神来,二人蹑手蹑脚地在窗根侧耳倾听,只听里面一阵窸窸窣窣,似是撕扯衣带之声,阿巴亥问道:“你可记住了答应我的话?” 代善喘着粗气道:“水兰儿,我记着呢!你这样惹人疼得俏模样,我不看顾你,还舍得便宜他人……你跟了我,今后的日子……放心好了,少不了你的荣华富贵……” “你要对我好呢!不然可不依你……”阿巴亥也娇喘起来。 代因扎正是少女怀春之际,听得男女私情,早羞红了脸,回身见侍卫死盯着自己的胸前不住地看,轻啐了一口,骂道:“你这没正经的,竟这般不老实!要看回家看你媳妇去,何必这么做贼似的偷偷摸摸呢?好生当你的差吧!小心我禀了大福晋,剜了你的眼珠子!” 那侍卫听她说得狠毒,讪笑道:“小浪蹄子!你装什么假正经?大福晋自家还偷食呢!我怕什么?惹恼了我,说出去大伙儿都没个好儿!”探手向她胸前袭来,代因扎见没吓唬住他,登时慌乱起来,双手死死护在胸前,哀求道:“好哥哥,你饶了我,改日请你吃酒。” “这会儿你倒来求哥哥了?哥哥也不乘人之危难为你,必要你服服帖帖地答应哥哥。来,叫哥哥香一口!”侍卫淫荡地一笑。代因扎怕惊动了屋里的大福晋,不敢不从,蹙着两脚慢慢靠过去,那侍卫先在她腮上拧了一把,凑上去要亲,突然听到有脚步之声,不及转身,已有人问道:“阿玛在屋里么?” 他吓得一哆嗦,听出是大贝勒的长子小贝勒岳讬的声音,急忙赶上几步,见岳讬与兄弟硕讬各自提着灯笼联袂而来,急忙上前请安,惶恐不知如何对答。夜色已深,对面也看不真切,硕讬没有发觉侍卫神色有异,见屋里灯已熄了,问道:“阿玛歇息了?” “是、是,贝勒爷刚刚歇下,两位爷什么事,明早再禀不迟吧?”侍卫回神过来,恨不得几句话将他俩打发走了,不然若是闯进屋去,可就不好收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