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英、代善骑马四下查看,那砍伐的槐树竟似自己长腿走了一般,没有丝毫踪迹。 “那些槐木哪里去了?” 龚正陆却不回答,打马回城。进了城门,才对褚英、代善道:“你俩去问问守门的兵卒,大贝勒遇刺的前几日可有砍柴的牛车出入?” 不多时,褚英、代善二人赶上来,满脸喜色,褚英问道:“师傅怎么知道三叔家会有人赶着牛车出城砍柴?” “那刺客要将人、马、弓箭分散出城而不引人注意,只有夹带在来往运货的车辆之中,二贝勒何等尊贵,家中还少得了几捆木柴?赶牛车出城砍柴,必是别有所图。” 代善佩服道:“师傅料事如神,那个守门的牛录额真还说不知是谁骑了两匹极为神骏的战马出城,看着好像阿尔通阿和武尔坤的坐骑。” “那么多马匹,他如何一眼分辨出来?” 代善答道:“那牛录额真说当年曾在阿尔通阿和武尔坤营中效力,因此熟悉。” 龚正陆催马说:“回去禀明汗王,将阿尔通阿和武尔坤捉来审问。” “好!先拿了那两个贼子。” 努尔哈赤听了褚英、代善的禀报,面色一寒,问道:“去请你三叔来!” 褚英道:“他已带着扎萨克图、常书、纳奇布等人出城,往黑扯木去了。” “他走了,怎么也没过来和我话别?”努尔哈赤怅然若失,随即自语道,“自从万历十五年筑起佛阿拉城,我与他住在一起,如今已是万历三十七年了,转眼二十多年了。他竟这样搬出去了……” 褚英等人看到了努尔哈赤眼角的泪光,想要劝说宽慰一时却不知如何开口。努尔哈赤摇手道:“你们不必劝我,我此时的心你们谁也体味不到。我今年五十一岁了,是不是老了,没有胸怀了,容不得人了?怎么年轻时,兄弟们处得好好的,如今却不得不分开了。我派何和礼告诉他,愿意离城别居,可随意选地方,只要是建州的土地,我都舍得给他。可黑扯木那个地方,地处浑河上游,山高林密,距叶赫不远,离明军重镇铁岭也近便。看来他宁肯离我的仇敌近些,也要躲得我远远的,他……他竟然这么恨我?”努尔哈赤任凭泪水大滴淌落,并不擦拭,转身问道:“莽古尔泰,你生在佛阿拉,与这座新城同岁,你说我待你三叔怎样?不像个兄长吗?” 莽古尔泰一掌击在桌案上,骂道:“阿玛不用费那些口舌了。他们做下这等狂逆的事,早已有了必死之心,还能问出话来?” 褚英见他鲁莽,提醒道:“五弟,若这样杀了他俩,三叔有什么阴谋就无从知晓了。”“杀了他们,你三叔更是不会回头醒悟了。”努尔哈赤一脸茫然,心下似是极为酸楚,本来以为舒尔哈齐不会如此不顾手足之情,心里不愿坐实,如今证据俱在,若再有了口供,就无法躲避了,势必骨肉相残。他缓缓站起身来,说道:“我要亲自审问,看那两个贼子如何答话?” 努尔哈赤带着三个儿子进了关押阿尔通阿的屋子,阿尔通阿已被五花大绑地捆在木桩上,他见努尔哈赤等人进来,鼻子冷哼一声,闭目不语。努尔哈赤坐下道:“我只问你一句话,那天在槐林中是不是你?” 阿尔通阿睁开眼睛,咬牙切齿道:“可惜我的箭法不精,不能替阿玛出了这口恶气。” “我与你父亲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你为什么这样恨我?” 阿尔通阿讥讽道:“你们还是兄弟,我怎么没看出来?你若把我阿玛当做兄弟,怎么会夺了他的兵权?可怜他每日长吁短叹,借酒浇愁,你不心疼,我们做儿子的还心疼呢!”他伤心至极,满脸流泪。 “我自信对得起你阿玛,没有亏待他。” “没有亏待?他还不如你那几个异性兄弟呢!乌碣岩大战,我阿玛只带五百人马,你却狠着心肠逼他与布占泰厮杀,我的两个妹妹都嫁给了布占泰,他投鼠忌器,怎么下得了手?那不是要他亲手杀了两个女儿么?回到佛阿拉,你借口畏敌不前,不再派阿玛领兵,趁机剥夺了他的兵权。其实哪里是什么畏敌不前,你是害怕我阿玛与乌拉联手。你如此猜忌他,哪里有什么兄弟之情?” 努尔哈赤沉下脸说:“我与你阿玛怎样还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有什么话该由你阿玛来对我说。我俩之间,仇也罢恨也罢,并没有什么争斗,你却动手来刺杀我,存心犯上,罪不可恕!” “既然仇怨深不可解,不先发制人,还要束手待毙吗?当真可笑!” 褚英上前骂道:“你这胆大的奴才,父辈就是有什么恩怨,你也不该起下这样猪狗不如的心肠!” “哥哥,若是换成了你,该怎样做?以你的心胸早就当场拼命了,还要等到今日么!” “你讲的是什么屁话!换了我又怎样,还是老老实实做本分的事,不该有什么非分之想。三叔总想着与我阿玛分庭抗礼,那不是痴人妄想么!我阿玛是兄长,自然该敬重,又是敕封的建州都督、龙虎将军,这岂是任由什么人来做的?若不是我阿玛,你们三房怎能有这样的荣华富贵?你们不知饮水思源,尽忠报效,也就罢了。却贪心都督权位,谋害尊长,留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小人何用!” 代善也说道:“上次三叔与龙敦勾结,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其实八弟皇太极早已禀了阿玛。阿玛隐忍不发,只杀了龙敦一人,难道不是顾念兄弟之情?到了今日,你还嘴硬,反咬一口,这般丧心病狂,我容不得你!”拔刀欲砍。 努尔哈赤阻拦道:“不必心急,听他还有什么话说。” 莽古尔泰早已按耐不住,劈面一掌,喝道:“好小子,原来真的是你下的毒手!咱们自幼一起长大,平日里哥哥弟弟地叫得亲热,如今却胆大包天来害我阿玛!我没有你这样的兄弟!” 阿尔通阿平日与莽古尔泰交情最密,二人自幼一起玩耍,吃酒玩乐,想到以前快活的光景,低头伤感道:“我恨大伯父,但心里一直将你看做兄弟,不想因此而伤及咱们多年相交相知的情谊。我既然走出了这一步,也不后悔。我死后,你若能有时能想起我来,不以为我对不住兄弟,就不枉咱们交往一场了。”说完,低声悲泣,泪水涟涟。莽古尔泰也觉辛酸,悒悒不乐地退到一旁。 努尔哈赤上前说道:“本来做儿女的要替父母分忧,也是份内之事,只是你做过了头,没有了是非善恶之分。我再问你,是不是你阿玛让你刺杀我的?你给我句明白话儿!”说到后面的话,他想起早死的额娘,想到兄弟三人被迫离家,心里一酸,声音颤抖起来。 阿尔通阿冷笑道:“你是不是要对我阿玛下手了?你要真有此心,也用不着审问了。反正你手下兵马极多,小小一个黑扯木还能攻不破么?你想杀他,本来不需找什么借口,何必要知道他与此事有没有瓜葛?” “好一张利嘴!佛阿拉城寨太小,真委屈你了!我也不杀你,你自己慢慢说吧!看你什么时候住口。来人,把他吊起来!”努尔哈赤知道他已不可理喻,再问下去也是无用,看着两个侍卫把阿尔通阿吊在院中的大槐树上,转身而去。阿尔通阿声嘶力竭地叫喊道:“你杀了我吧!我不愿有你这样残暴、阴险、毒辣的伯父!不愿看到你这卑鄙无耻的小人!” 努尔哈赤回头看他在树上挣扎,叹气说:“舒尔哈齐怎么生出这样一个目无尊长的畜牲!吊上他三天三夜,看他知不知道悔悟。” 努尔哈赤满肚子的怒气无从发泄,走进关押武尔坤的屋子,命人将他吊起来,脚下堆满一堆干柴。努尔哈赤将一支火把在武尔坤眼前不住晃动,狞笑着问道:“你为什么刺杀我,是哪个主使的?” 武尔坤脸上一阵灼热,转过头去,一言不发。 “好!我看你忍到几时?”努尔哈赤将手中的火把扔到柴堆上,早已风干的木柴登时燃烧起来,霎那间,火焰熊熊,舔舐着武尔坤的双脚、双腿。武尔坤本能地将两脚缩高一尺,那火焰却升高了两尺,烧着了他的衣服、须发……武尔坤大骂道:“努尔哈赤!你残害忠良,不得好死!我就是死了,也要化作厉鬼,取你性命!” “我等你,不识时务的狗奴才!”努尔哈赤不住冷笑,眼看武尔坤化作了一缕青烟,变成了一具焦枯的骷髅。 阿尔通阿也没有吊到三天三夜,次日夜里,他竟咬舌自尽了。努尔哈赤怒不可遏,骂道:“不知好歹的蠢货!我敢放你出去,就有把握捉你回来!”命代善领五千兵马,攻破黑扯木,把舒尔哈齐捉到了佛阿拉。 舒尔哈齐被关押到了一间狭小的屋子里,无门无窗,只记得是从屋顶的一个小孔扔落到了屋里。里面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他暴怒着用拳脚踢打着屋子的四壁,只听到砰砰的几声闷响,触及之处柔软异常,他用手仔细地摸了一遍,原来屋子竟是用整张牛皮缝制的,无床无桌无椅无凳,想要求死也难,他怒吼道:“努尔哈赤,你在哪里?快来见我!”反复叫了几十遍,也没人答应,他翻身跌坐在屋内,大口地喘着粗气。 过了不知多少时候,外面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屋角见了一丝亮光,原来那里竟是一个小小的铁门,仅有半尺见方,送进了两个饽饽和一碗炖菜,上面竟有几块肉片。舒尔哈齐大叫道:“我不想吃饭,只想见努尔哈赤,快给我叫他来!” 外面的人却不答话,将小铁门牢牢关上。舒尔哈齐好不容易听到人声,怕他走了,呼喊道:“你不要走,我要拉屎!” 砰的一声,另一处屋角打开一扇小铁门,扔进一个小木盆来,铁门随即关闭。舒尔哈齐和衣躺下,两眼看着依稀透过一丝光亮的两孔小洞,自己一个堂堂的二贝勒,竟落到如此的地步,城破家亡,幽居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小屋子里,求生不易,求死不能,还不知苦熬到几时,不禁悲从中来,失声痛哭。 努尔哈赤心里也忐忑不安,舒尔哈齐已然囚禁在佛阿拉,但如何处置他,实在难以决断。他毕竟是患难与共的亲兄弟,是终生囚禁,留他一条性命,还是一了百了,不留后患?努尔哈赤想了半夜,也狠不下心来,矇眬之中,听到舒尔哈齐大喊道:“努尔哈赤,你在哪里?快来见我!” 他翻身起来,带了颜布禄等人,进了西跨院。颜布禄在前面提着灯笼,努尔哈赤走到院中牛皮房子前,说道:“舒尔哈齐,你想见我,我却不想见你。” “努尔哈赤,你为什么派人抓我来佛阿拉?” “你我本是亲兄弟,你为什么一心要杀我?” “是你逼的!” “我何尝逼你?” “灭了哈达以后,你独断专行,眼里就没有了我这个兄弟,我算什么?我连你手下的那些心腹将领都不如!平日里带兵打仗,只给几百兵马;稍有不满,便横加训斥。恨乌及屋,对我手下的那几员将领,百般刁难,多有偏心。我搬到黑扯木,不想你吊死阿尔通阿,烧死武尔坤,又将我关押在这黑屋子里,你心肠也太狠了!你把哈达的孟格布禄、乌拉的布占泰都放回本部去了,怎么却容不得我,硬要置我于死地呢?” “要怪只能怪你个人生了外心,竟想着做大称王,取代我当满洲之主。” “是你容不得我!” 努尔哈赤冷笑一声,说道:“我容不得你?从万历二十五年,你第二次代我进北京朝贡,就中了明人一箭双雕之计,更助长了你称霸满洲的野心。他们封你都指挥一职,你不推辞,我忍下了。你与李成梁结成儿女亲家,忘了爷爷、阿玛的深仇大恨,我也忍下了。但李成梁上奏朝廷册封你为建州右卫首领,你情愿接受,听任他们挑唆我们兄弟之情,我怎么再忍?舒尔哈齐,他人背叛我都可宽恕,只是、只是我容不得自家兄、兄弟反目……”努尔哈赤心头一热,语调哽咽。 “难道兄弟还不如那些异姓的敌人?” “那些敌人怎样对我都行,我最容不得兄弟背后插我一刀!” “你要杀了我?难道不怕背上兄弟相残的骂名,给天下人耻笑?” “自家兄弟竟恨不得一刀杀了我,那我宁愿不要你这个兄弟!”努尔哈赤拔刀在手,撩起前襟,嗤的一声,割下一尺多长的袍角,抛到地上说道:“舒尔哈齐,如今我们俩各不相欠了。你不用记着我的恩,我也不用记着你的义,就只当是从未做过兄弟,就当我对不住死去的额娘!天下人若想评说,任由他们说去!颜布禄,打发他上路吧!” 不一会儿,颜布禄端了一壶烧酒、一盘牛肉,从小铁门中送进,说道:“奴才颜布禄跪请二贝勒上路。” “哈哈哈哈……”舒尔哈齐一阵狂笑,“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我早想死了,只是他存心折磨我,好看着我向他屈膝请罪,想不到我不怕死,不愿像狗一样的活着……哈哈哈……努尔哈赤,你好!你好狠!这是毒酒么?我不怕,不怕……” 舒尔哈齐端起酒壶一饮而尽,抓起牛肉大嚼起来,不多时,他突然痛呼一声,双手紧紧捂住了肚子,鲜血先是顺着嘴角流出,随即狂喷而出,和着烧酒、牛肉,将牛皮屋内染得一片猩红,舒尔哈齐缓缓地躺倒…… 那天是大明万历三十九年八月十九日,舒尔哈齐年仅四十八岁。 九·抢妻 她用蔷薇露细细洗过头发,又将周身洗搓干净,起来喊侍浴的丫鬟送过澡巾来。红木托盘上整齐地叠放雪白的澡巾,轻轻地放在了池边,她抬眼一看,见褚英不知何时进来,正色迷迷地靠在池上,看着水中赤裸的身体,惊得娇呼一声,将澡巾挡在胸前,脸上一热,垂头问道:“怎么是你?”褚英哈哈一笑,说道:“美人出浴,是何等的眼福,我怎舍得离开?” 次日,天刚发亮,努尔哈赤起来,命人将舒尔哈齐的家产查抄,剩下的八个儿子一起捆绑着押来。舒尔哈齐生有九个儿子,长大成人的只有七个:长子阿尔通阿、次子阿敏、三子扎萨克图、四子图伦、五子寨桑武、六子济尔哈朗、八子费扬武。努尔哈赤下令一起绞杀,代善、皇太极等人苦劝,最后只将参与刺杀之事的扎萨克图杀了,其他几人概不追究。 惩治了舒尔哈齐父子四人,努尔哈赤心神疲惫之极,他感到自己骤然之间苍老了许多,将褚英召来。褚英此时已是三十一岁了,他见父亲闭目躺在睡榻上,不敢说话,轻轻地跪在地上。努尔哈赤睁开眼睛,缓声说:“起来吧!” 褚英问道:“阿玛可是身子劳累了?” “不是身子,是心里累了。”努尔哈赤摇头道,“你三叔一死,我既伤心又气恼,心里总觉得不痛快。四个兄弟中,我最看重他,不想他竟狼子野心,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来!不过,他倒给我提了个醒,我今年五十三岁了,胡子都花白了,蒙古几个部落尊称我为昆都仑汗,我起先没放在心上,如今才想到既是给人称作了大汗,便要立个太子,也好有了传位的人,绝了一些人的妄想。唉!我若是早料及此事,你三叔想必不会作乱了。” “三叔是不甘心久居人下的,以他的秉性,迟早会闹出事来!是他自取其祸,阿玛何必自责!” “阿玛年纪大了,想着你帮我处理国政,白旗旗主就不要做了,就让与你八弟皇太极。代善照样掌管红旗,舒尔哈齐的蓝旗就由阿敏掌管,莽古尔泰与我协领黄旗。你可要友爱兄弟,尊重额亦都等几个叔叔,不要令我失望了。” “阿玛放心,我也不是几岁的孩子了,知道轻重的。”褚英心里大喜,脸上却极为恭敬。“这次你三叔的事惊动了朝廷,我不久要去京城朝贡,也好让朝廷放心,不再管女真之间的纷争。如今扈伦四部还剩下叶赫一部,还有黑龙江女真,我还做不成昆都仑汗,等到女真各部都臣服了,那时再称大汗也不迟。”努尔哈赤坐起身来,看着褚英道,“你与东果、代善是一母同胞,当年你额娘临死之时,嘱托我好生看顾你们,说你生性顽劣,要多加调教。这么多年,我一直忙于征战,与你们在一起的日子不多,可你自十八岁随我出征,身经百战,军功赫赫,那洪巴图鲁的封号不是侥幸而来的。我也算对得起你死去的额娘了。” 褚英含泪道:“孩儿凭借阿玛威名,薄有军功,当时只想着奋勇杀敌,哪里想到阿玛用心如此良苦!” “你千万记住,做大事不能心慈手软,不然会后患无穷。你劝我赦免你三叔,我何曾不想一团和气,只是你放过了他,他却放不过你。这些事情还要慢慢体会,日子长了,你自然就会明白。”努尔哈赤目送着褚英退下,躺在炕上闭目想着朝贡之事,一阵细脆的脚步声响,一双柔柔的手放在他的额头:“汗王可是累了?” 努尔哈赤并未睁眼,将那双手捉住,问道:“你怎么才来?” “阿济格听说我到汗王这里,哭闹着要跟来,给他缠得好半天,才脱了身。” “那就叫他一起来么!他今年也八岁了,还好么?” “好,每日跟着师傅舞枪弄棒的。他毕竟不是小孩子了,带他来终归不方便。” 努尔哈赤睁开眼睛,见小福晋阿巴亥脸色绯红,低垂着粉嫩的脖颈,一把搂住。阿巴亥偎在他胸前,低声说:“汗王忙着征战厮杀,将我们娘俩儿都忘了。怎么今日想起来了?” 努尔哈赤看着她流泪,抚慰道:“哪里会忘,这不是唤你来了么?” “阿济格都八岁了,下面连个弟弟妹妹都没有,终日没有个伴儿玩耍,只知道早晚闹着缠人,我都烦闷得憔悴了。”阿巴亥撒娇不止。 努尔哈赤屈指一算,笑道:“你来建州十一年了,二十三岁正是娇艳欲滴的年纪,憔悴什么,可是怪我冷落你了?” “那怎么敢?我知道汗王忙着大事呢!”阿巴亥狐媚地一笑,挣脱出他的怀抱,脱了水红袄,躺在努尔哈赤身边…… 万历三十九年初冬,努尔哈赤动身往京城朝贡,长子褚英监管国政。不料,努尔哈赤刚刚离开佛阿拉,褚英便来到了囚室,那里羁押着绝色的美人瓜尔佳氏。瓜尔佳氏年近三十,虽说已生了两个孩子,但常年的养尊处优,身材还如姑娘一般苗条,她见进来一个英武高大的汉子,惊恐地问道:“太子爷,你来干什么?” 褚英嘿嘿笑道:“听说你是满蒙第三号美人,我过来看看是怎样的美法?” 瓜尔佳氏将胳膊紧紧抱在胸前,说道:“我不是第三号美人,太子爷,求你放过我,我还有两个孩子呢!” “你怎会不知道?东哥第一,阿巴亥第二,你名列第三。只是东哥远在叶赫,没法子一睹她的芳容。阿巴亥又是我的庶母,正受我阿玛的恩宠,动不得她一根汗毛。就只好来找你了。”褚英狂笑着凑到瓜尔佳氏身边,拉起她的小手,啧啧称赞。 瓜尔佳氏吓得浑身一颤,慌忙缩回手道:“五阿哥莽古尔泰已向汗王替我求情,就要娶我了。我不能对不起他!” “你答应了莽古尔泰,还要他向汗王求情?何必绕那些弯子,你伺候好了我,要想出去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不用费那些周折。” “你的口气好大,我不信!” “不信我,为什么却信莽古尔泰?莽古尔泰是我兄弟,还不是要听我的话!你放心,只要我一句话……”褚英说着伸手就去搂抱,瓜尔佳氏躲闪不过,给他搂住了腰肢,拥倒在地。 瓜尔佳氏哀求道:“太子爷,求你高高手,放过我!你身子金贵,我是个残败了身子的女人,不值得怜惜,若给莽古尔泰知道,禀告了汗王,如何是好?” 褚英喘着粗气,冷笑道:“他能怜惜,我却不能了!我偏喜欢你这推三阻四的模样,若是一口应承了,我还不屑呢!”一把撕开她的胸衣,露出雪白的胸脯。 瓜尔佳氏惊呼一声,双手死命护在胸前,停止了挣扎,说道:“男女之事,匆匆苟合有什么乐趣!太子爷真有此心,不如换个雅静的地方,也容我洗洗这腌臜的身子,好生地欢爱一番,在这臭气熏天的监牢里谈男女之情,岂不大煞风景?” 褚英欢喜地站起身来,拉过瓜尔佳氏,在她腮边轻轻吻了一口,威胁道:“好!谅你也不敢有什么花花肠子,不然有你的好看!”他带着瓜尔佳氏出了牢门,守门的军卒阻拦道:“太子爷请便,这瓜尔佳氏却要留下。” 褚英一耸眉毛,不耐烦地说:“我要带她走,你要阻拦吗?” “汗王有令,任何人不能轻易动她。” “如今佛阿拉城内是我说了算,你要犯上不成?” “奴才不敢,此事若教汗王知道,奴才的小命就没了,太子爷开恩,不要为难奴才。” “你少啰嗦!我的事还要你来管?滚到一边去!” “太子爷!奴才还有家小……”军卒跪地哀求。 “我知道你有家小,不然早将你这不识好歹的奴才一剑砍了。” “太子爷,汗王知道了,可让奴才怎么说呀?” 褚英恶狠狠地说:“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你若多说半个字,休怪我手下无情!”那军卒面无人色,颤声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奴才也不想为难太子爷,实在左右为难。你给指条明路吧!” “伸出舌头来!” 那军卒舌头刚刚伸出,一道剑光闪过,他大叫一声,满嘴流着血,倒在门旁,双手哆嗦着在地上摸索着那半截舌头,褚英拉着惊呆了的瓜尔佳氏上马而去。 两人来到褚英的家中,循着回廊来到后院,穿过院墙洞门,眼前一座高墙四围的小园,天上皓月繁星,清幽不尽。瓜尔佳氏踏入此园,便闻到一缕奇香,不觉问道:“好香,这是什么花香?” 褚英拉着她的手,说道:“这就是我家的浴堂,龚师傅采了地下的温泉水,仿照江南样式修建的,一年四季,都可在此洗浴。有个清雅的名字,叫做天露园。” 瓜尔佳氏借着星光,见此园果然不是关外的样式,小巧别致。四下围着疏篱,园中栽遍繁花,中间铺开一条鹅卵石小路,直通辟在园中的一座石砌浴池,热气蒸腾,烟雾缥缈,池中浸以鲜花香料,姹紫嫣红,异香缭绕。池边又有假山流泉,水如银绸,从中不时漂出缤纷落英,花木掩映,翠藤拖曳,曲径通幽,令人心神俱快。饶是初冬,里面却春意盎然。 红烛高烧,香烟缭绕。褚英掬起一捧水,说道:“我已吩咐在池中加了许多的香料,传说是元·顺帝当年宫廷里秘制的方子,有什么兰芷、木樨、豆蔻、白檀、丁香、沉香……不下几十种之多,我一时也说不清。你下池去吧,这水冷热刚好。” 瓜尔佳氏虽出身富贵之家,父亲也是一城之主,但却未见过如此精丽雅致的浴池,暗暗咋舌道:“太子爷一个大男人家,洗澡竟这般讲究。” 褚英笑道:“我听说东哥在八角明楼上建造了一个小巧的兰汤池,一直无缘见识,只好自己建了这个露天的温泉浴池。我服侍你入浴吧!” 瓜尔佳氏一阵忸怩,嗔怒道:“我又没缺手缺脚,自己来便是了,你这样两眼直直地只顾看人家,我浑身都不自在呢!烦劳你给我看着点儿,免得叫人闯进来。” 褚英嬉笑道:“这是我家,哪个敢随意闯进来?不过有几个伺候的丫鬟,给她们见着有什么要紧?” 瓜尔佳氏逐一除去鞋袜裙裳,早有丫鬟接过挂放妥当。她伸足轻点水面,果然冷热适宜,当即踏入池中。池水暖如煦日,热气扑面,源源不断,芳香迷人。她多日不曾沐浴,只觉舒畅难言,忍不住长叹一声:“好香的兰汤!” 侍奉的丫鬟回道:“这池中放了秘制的香料,合了丁香、沉香、青木香、珍珠、玉屑、水乳花、玫瑰花、桃花、钟乳粉、木瓜花、茶花、梨花、红莲花、李花、樱桃花等种种花香,最是滋润肌肤。稍后福晋洗过了,肌肤势必粉嫩细白,如丝缎般光洁滑腻,娇艳欲滴。” “这些花开的时候不一,如何每次洗浴都用?” “福晋想必不知道,池中放的不全是鲜花,而是放了香丸,这些香丸是将花、香分别捣碎,再将珍珠、玉屑研成粉末,调和成丸,密封储藏,随用随取,十分方便。” 瓜尔佳氏泡了片刻,花香热气交浸之下,全身舒泰,多日的牢狱之苦登时烟消云散,恍如半梦半醒,喃喃自语道:“想不到还能有如此享乐的一天!”她看着池中朦胧的倒影,自己的容颜依然俏丽,如醉如痴地拆开云髻,摘下珠花,一头乌黑长发如丝滑落。她蓄发长可及踝,是有名的长发美人,平日里梳起“两把头”来,看不出妙处,如今将头发尽皆散开,随波逐流,轻拂落花,乌发遮掩着玉体,酥胸雪肌,娇艳动人。她用蔷薇露细细洗过头发,又将周身洗搓干净,起来喊侍浴的丫鬟送过澡巾来。红木托盘上整齐地叠放雪白的澡巾,轻轻地放在了池边,她抬眼一看,见褚英不知何时进来,正色迷迷地靠在池上,看着水中赤裸的身体,惊得娇呼一声,将澡巾挡在胸前,脸上一热,垂头问道:“怎么是你?” 褚英哈哈一笑,说道:“美人出浴,是何等的眼福,我怎舍得离开?” “你偷看……”瓜尔佳氏话说出口,自己也暗觉好笑,此处本来就是太子的府邸,有什么偷看不偷看的。她只觉褚英的目光锥子般地刺向自己,仿佛要生生一口吞下,不由全身发软,暗想:一个女人家,刚刚死了丈夫,却又给兄弟俩人争来夺去,还不知归属哪个,深夜就给人威逼着洗浴,赤身露体的,遭人偷看,谁知此人是真心还是薄情,自己不过是只羔羊,遇到两头雄狼,总归难以逃脱……她这么想着,又羞又怕,大觉伤心,不禁嘤嘤地哭了起来。 褚英伸手揽住她的纤腰,温存道:“哭什么,这里不是好过牢狱甚多么?” “我……我不是伤心,是欢喜得紧了,竟忍不住……”瓜尔佳氏在他怀里簌簌发着抖,急忙转啼为笑,“我是受苦受怕了。” “这个容易,只要你顺从了我,哪个还敢关你入狱?”褚英撩起她那湿漉漉的长发,将她的胸脯缠裹,直至腰际,俯身狂嗅不止。瓜尔佳氏闭目躺在他怀里,脸上一片潮红…… 早晨醒来,瓜尔佳氏见自己睡在宽大的南炕上,从枕边可以穿窗斜视那残留东天的一抹朝霞,身边的褚英还在沉沉地睡着。她翻了一下身子,觉得酸软无力,慢慢穿衣坐起,室内各物摆设整齐,几上的那两个瓷瓶内插着鲜艳的数枝菊花,花香阵阵,幽雅宁静,真像是在梦中一般!她想起往日,自己不也是这样快活舒适,无忧无虑?如今这样的日子怎么如此遥远了?一时愁肠百结,不由得又低声抽泣起来。褚英睁开眼睛,翻身起来,将她轻轻抱在膝上,痴痴地呆望着,疾喘道:“我……我喜欢你,喜欢你锁着眉头的模样……” 瓜尔佳氏噙着泪,瞟他一眼,似怨似嗔地叹道:“我是负罪在身的人,你不怕坏了名声?还是放我回去吧!”她挣脱了下炕,踏上软鞋,捧起瓶中的菊花,幽幽叹道:“花无百日好,太子爷早晚有烦腻的一天,我何必自讨无趣呢!” “不要胡思乱想!”褚英赤条条地跳下地,将她抱回炕上,伸手便要解她的衣裳。瓜尔佳氏躲闪道:“快别这样贪玩儿,你该办公事去了。” “你就是公事……”褚英双手乱摸,瓜尔佳氏娇喘吁吁……两人正在缠绵,却听外面一阵嘈杂,“五阿哥,不行呀!太子爷有令,不管什么人都不能进去!” “放屁!他夺了我的女人,躲在家中淫乐,怎么不能进去!” 褚英一惊,急忙穿衣,瓜尔佳氏吓得缩在被中。褚英刚刚穿上裤子,莽古尔泰已大步闯了进来,看了炕上一眼,怒斥道:“大哥,你怎做出这等没廉耻的事来,竟抢兄弟的女人!” “莽古尔泰,你好大胆子!竟敢闯我的府邸,若不是念兄弟情分,该治你何罪?”褚英见他按着腰刀,怒气不息,心里有些惊悸,知道他生性鲁莽,发起怒来,天不怕地不怕的,自己衣衫不整,赤手空拳,身边又没有侍卫,一旦动起手来,难免吃亏,必要在气势上压住他。 莽古尔泰上前一把掀开被子,见瓜尔佳氏发髻散乱,赤脚穿件兜肚儿卧在炕上,兜头一掌,骂道:“你这个水性杨花的女人!我已向阿玛讨要了你,本待过些日子,接你出来成亲,谁知你……” “啪”的一声响亮,莽古尔泰脸上也挨了一掌,褚英气急败坏地骂道:“莽古尔泰,你竟敢在我面前动手!来人,给我拿下!” “谁敢靠近!”莽古尔泰拔刀大喝,门外拥进来的侍卫不敢上前,目光逡巡地看着二人。褚英大怒:“你们这些没用的东西!他胆敢犯上,还不动手!”说着,一脚踢倒一个侍卫,夺刀在手,向莽古尔泰劈下。莽古尔泰跳出屋子,挥刀招架,二人在庭院里打斗起来。褚英昨夜精力耗费过多,赤脚而战,双脚给地上的石块等物刺得生疼,战不多时,已落下风,堪堪要败。院门外拥进一队人马,将二人用弓箭团团射住,为首的那人喊道:“两位哥哥快住手,不要伤了和气!” 褚英见了命道:“八弟,将莽古尔泰拿下!” 莽古尔泰一见,知道再斗下去也是无望,将腰刀抛在地上,怒目而视。褚英戟指喝道:“给我绑了!押到牢狱,定要重重惩治他!” 莽古尔泰挣扎着吼叫道:“我不服!等阿玛回来,我要控告你!” 褚英森然道:“我不怕你诬告,只是你未必能等到阿玛回来!” “都是自家兄弟,都消消气,何必拿刀动枪的!五哥,先跟我走吧!”皇太极拉起莽古尔泰走了。 褚英看着他们出了院门,返身进了屋子,从墙上拔出刀来,向左臂砍去,半尺多长的一道伤口,鲜血迸流。瓜尔佳氏吓得脸色苍白,颤声问道:“你怎么砍伤自己?” 褚英冷笑道:“这是莽古尔泰砍伤的,你方才没见他拔刀吗?”他裹了几下伤口,走了出去。 皇太极押着莽古尔泰快步疾走,走不多远,褚英带人飞马赶来,大喊道:“八弟,将老五给我留下!” “五哥既然犯了罪,就该会同额亦都五位叔叔一起审问,将他留下怕是不妥。” “国政由我代管,自然是我说了算,何必去问他们?” “五位叔叔可是阿玛任命的议政大臣,这么大的事不与他们商议,那不是架空了他们?” “八弟,你怎么如此啰嗦?如果凡事都与他们商议,我的威严又在哪里?不要废话了,你到底交不交人?” 莽古尔泰瞪着褚英,口中叫道:“八弟,你将我交给他,看他怎样处置我?终不成还敢砍了我的脑袋!” “我替阿玛管教管教你!让你知道什么是尊卑上下!”褚英挥手道,“给我押回去!” 皇太极眼睁睁看着莽古尔泰给押走了,急忙找代善报信,代善刚吃完早饭,正要到议事厅去,闻听此事,大吃一惊,责怪道:“老八,你怎么不拦下大哥,由他任着性子胡闹!若是要五位叔叔知道,事就大了。” “二哥,大哥那样凶恶,我怎么敢拦?” “老五怎么知道是大哥接走了瓜尔佳氏?” 皇太极道:“一大早五哥去给瓜尔佳氏送换洗衣裳,却见牢门大开,询问守门的军卒,那军卒只顾捂着嘴呜呜哑哑地说不出话来,原来那军卒竟给大哥割了舌头。五哥气冲冲地去找大哥,半路上遇到小弟。五哥那火爆的脾气,小弟怕他惹出什么事来,就暗里跟着他。果然,他们大吵起来,竟动了刀子,小弟将五哥接出,又给大哥生生抢走了。” “我去看看。”代善与皇太极匆匆出门,直奔褚英家中。 褚英将莽古尔泰绑在后院的树上,用皮鞭抽打,莽古尔泰被打得皮开肉绽,兀自咬牙不语。代善慌忙阻拦说:“大哥,都是自家兄弟,你怎么下这样的狠手?” 褚英将左臂一伸,说道:“老二,你来得正好。老五这不知死活的东西,竟向我动手,这一刀砍得可深呢!” 莽古尔泰大喊道:“二哥,我冤枉!” “老五,怎么这样没大没小的!快向大哥认个错,大哥早些消气,你也少受点儿皮肉之苦。”代善不住朝莽古尔泰使眼色。 莽古尔泰恍若不见,愤然作色说:“二哥,我哪里动手了?我身上的这些伤,你倒是看见是谁打的了。” 褚英气得脸色铁青,解开前心的衣裳,露出毛茸茸的胸膛,举鞭再打,代善双手死命拉住,哀求道:“大哥,不能再打了。” 褚英挣脱不开,圆睁着两眼,斥问道:“老二,我自幼对你不薄,怎么不帮我却帮别人?好,我不打他了,你来打!”将鞭子摔在代善脚下。代善看阻拦不住,趁弯腰拾鞭子之际,用手示意皇太极快去找人。皇太极闪身出来,打马如飞地赶到议政厅。 议政厅里,额亦都、安费扬古、费英东、何合礼、扈尔汉五个议政大臣正在等着褚英前来议事,皇太极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说道:“五位叔叔,快……快去救人!” “救什么人?这一大早你就慌慌张张的,慢慢说明白。”额亦都等人面面相觑,大惑不解。 “五哥快被大哥打死了。快走吧!路上再慢慢说。” 几人骑马来到褚英家里,见莽古尔泰鲜血淋漓地绑在树上,代善跪在地上哭求,褚英怒气不息地大声责骂:“代善,你竟敢不听我的话,等我接了阿玛之位,第一个免了你的职权!好啊!皇太极,你倒乖巧,竟然跑去报信了,到时候我第一个宰了你!” 五个议政大臣之中,额亦都年龄最大,追随努尔哈赤的日子最长,他见褚英骄横无比,将他们五人视如无物,心里大觉不快,暗忖:就是你阿玛见了我们五个,还要客套一番,但看到莽古尔泰浑身鲜血淋漓,还是救人要紧,忍忍胸中的火气,问道:“太子,五阿哥犯下什么罪了,竟要这样处罚?” “他目无尊上。” “这罪是谁定的?” 褚英反问道:“我定的还不行吗?” “按照汗王定下的规矩,大事须由四大贝勒会同我们五位议政大臣拟定,汗王最后决断。太子难道忘了?” “阿玛命我执掌国政,你们不知道么?” “知道。” “什么是执掌国政?就是无论大事小事,我说了算!何必定要费那些周折?自今日起,你们不必参与议事了。” 额亦都气得浑身哆嗦,竟说不出一句话来。何合礼身为额驸,乃是褚英的姐夫,他怕众人当面顶撞起来,褚英毕竟是努尔哈赤确立的储君,结下深怨,大伙儿日后不好相处,急忙说道:“太子,我们五人参不参与议事,还是等汗王回来之后再说。今日之事,你打算怎么办?” “鞭打一百,罚银五百两,夺一牛录。” 费英东冷笑道:“你这样处罚能服众吗?既然你执意如此,今后凡事你一人决断算了,我们也落个轻闲。” 额亦都稳了稳心神,指着褚英的鼻子说:“当年,我与安费扬古随你阿玛攻打图伦城时,你还是几岁的小孩子。立储才几天,就知道用职权欺压人,我们年纪大了,伺候不了你了,你还是先免了我们五个吧!” “额亦都,你不必向我摆什么功劳!我阿玛命你做议政大臣,那是他重用你,我继承了汗位,未必如此。你不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吗?” 安费扬古最拙于言辞,气得大叫道:“议政大臣一职不是你给予我们的,你也没有资格免我们!莽古尔泰不论犯了什么大罪,也要经我们审问明白,然后处罚。这规矩不能乱了!”说着他抢到莽古尔泰身前,一刀割断了绳子,架起便走。 “给我拦下!”褚英大叫。那些侍卫正要上前抢人,额亦都大笑道:“我们追随汗王征战多年,杀人无数,还怕你们这几个小辈!不怕死的尽管上来!” 费英东一脚踢翻一个侍卫,夺过弓箭,对准褚英道:“太子,我劝你不要自相残杀,不然刀箭无眼,可要得罪了!” 费英东的神箭天下闻名,开弓必有所获,绝不空射,就是当年的神射手鄂尔果尼、罗科二人也佩服不已,何况相距不过十几步远,果然要射,褚英哪里躲得过?褚英脸色微变,汗水不禁湿了内衣,冷哼道:“好!人就交给你们,若有个三长两短,你们可要给我有个交待。” 扈尔汉点头道:“莽古尔泰若有什么不测,我这颗人头你随时可取。” “不劳你动手,我会在汗王面前自刎谢罪!”费英东收了弓箭,抱拳说,“太子,方才冒犯了。” 褚英心里眼睁睁看着众人护着莽古尔泰离开,又恨又怕,急忙召来师傅龚正陆商议对策。龚正陆叹气道:“太子,你也太心急了。想在众人面前树威,也不可如此强硬。那额亦都等人出生入死,身经百战,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都是吃软不怕硬的主儿,你怎么会唬得住他们?一旦他们都在汗王面前讦告你,纵使你做得不错,可三人成虎,汗王也会有所怀疑,何况你今日做得确实有些过头了。” “那该怎么办?” 龚正陆拈须说道:“此次你得罪的人太多,实在不好收拾。其他几个阿哥好办,就是莽古尔泰也好安抚,大不了将瓜尔佳氏割爱送与他就是。但五个议政大臣却不好对付,他们性情刚烈,军功赫赫,是建州重臣。对他们不可一味逞强,而该避实就虚,以柔克刚。只是大阿哥可要受些委屈了。” “只要我阿玛不怪罪,受些委屈无妨。”褚英听了龚正陆的一席话,心里不禁惶恐起来,他最怕的就是有人告到了阿玛面前。 “你可到五大臣家里逐一请罪,求他们宽恕,自责得越重越好,这样他们或许不忍心告知汗王了。一是他们出了胸中的闷气,二是他们也不想让你阿玛伤心。二阿哥、五阿哥、八阿哥那里,再赔个礼,讲讲兄弟情谊,此事多半就烟消云散了。”龚正陆说道,“今后做什么事,千万不可由着性子来,一举一动都要小心,你现在刚刚有了储君的名分,处于风口浪尖,多少人看着呢!我不知道你们女真父子怎样传位,在汉人的历朝历代常有废黜太子的故事。你有了漏洞,就是他人的机会,小不忍则乱大谋,废太子的命好苦啊!往往不得善终,别人也防着他,怕咸鱼翻身啊!” 褚英听得毛骨悚然,再也坐不住了,急急忙忙地到五大臣家里请罪,痛哭流涕,五大臣果然转怒为喜,声言不再追究,但提出一个条件,不能再处罚莽古尔泰。褚英满口答应,忙碌了一整天,连夜备了一桌丰盛的酒菜,将代善、阿敏、莽古尔泰、皇太极四大贝勒请来。众人坐定,褚英斟满一杯酒,抚着莽古尔泰的后背流泪道:“都是我一时发昏,竟鞭打了自家的兄弟,若不是老二、老八阻拦,我还不知道要做出什么混账事来!这次就是你们不记恨,我也自觉没有脸面再见兄弟。今后还请你们多多提醒,以免伤了阿玛他老人家的心。我先自罚一杯!” 代善也将酒喝了,说道:“哥哥能这样想,足见心胸!毕竟是自家兄弟,怎能因此结了仇怨!老五,你说是不是?” “小弟有什么不是,哥哥倒也打得骂得,只是……只是……小弟也不该与哥哥争那个女人。”莽古尔泰身上的鞭伤兀自火辣辣地疼痛,他强自忍着低头吃酒,只是心里毕竟有了些芥蒂,话说得有些吞吞吐吐。 皇太极见了,将话题一转道:“早听说大哥藏着好酒,今夜可要好好喝上一顿了,不醉不归。不然,过两天阿玛回来,想喝也不敢了。” 阿敏鼻子连嗅几下道:“果然好酒!换大杯来。” 褚英劝道:“这可是辽东最负盛名的孙记烧刀子,我藏了有些年头了,力道极大,小心吃醉了!” 阿敏调笑道:“哥哥该不是心疼酒吧!”众人大笑,五人推杯换盏,喝了起来。 孙记烧刀子果然厉害,褚英吃了几大杯,有了几分酒意,说道:“你们四人各领一旗,手握重兵,快活逍遥!今后,咱们兄弟五人应该有福同享,有事多商议。” 其他四人附和道:“大哥!你尽管放心,以后我们听你的吩咐就是。” 褚英大喜,向门外喊道:“摆上香案,我与四位兄弟对天盟誓!”起身领着四人来到院中香案前,一溜儿跪下。褚英拈香对天祝告说:“自今而后,我一定善待四个弟弟,就是有朝一日接了王位,也不会疏远兄弟之情。此心有如日月,人神共鉴!如有违背,天诛地灭!”五人立誓已毕,一直喝到天亮。 过了两天,努尔哈赤从京城朝贡回来,回到佛阿拉。众人参拜已过,努尔哈赤讲了京城的诸多见闻,说道:“我这次去了京城一月有余,听说大阿哥执掌政务尚算尽心,看来我还没选错人,比朝廷做得要好一些。如今朝廷立谁为太子,迟迟未定,那些大臣私下也相互争斗,各不相容,实在是件棘手的大事。” 额亦都道:“想必皇上生的儿子太多,一时间分辨不出贤愚,不知选哪个好了。” “万历皇帝儿子倒不多,只有七个,按照汉人的规矩是要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他扫了褚英一眼,见他神色为之一喜,接着说道,“万历皇帝的王皇后没有生下嫡子,倒是他宠幸的一个送水的宫女给他生了长子朱常洛,可万历皇帝并不喜欢他。过了三年,他宠爱的郑贵妃生下了皇三子朱常洵,他竟想着废长立幼,但他额娘李太后还有那些大臣不愿意,只得作罢。从此,万历皇帝有了这桩心病,仍然想立三子,但又不敢明言说出,便把立太子一事一直拖着不办,于是就有了拥立皇长子的一派和拥立皇三子的另一派。这样一来,朝廷里面的朋党林立,争斗不绝,往往不择手段。到万历二十六年,忽然出了什么妖书案,万历皇帝不得已才将长子立为太子。但已闹得沸沸扬扬,人心惶惶的,实在是大大不该的。” 龚正陆称颂道:“如今汗王立了大阿哥为储君,实在是高明之至。如此就少了明争暗斗,不会手足相残。朝廷虽说立了太子,但太子之位并不稳固,迟早还会生出变故。” 众人多数不明朝廷的情形,听得迷迷糊糊,努尔哈赤心下惊愕,问道:“这么说太子之位变数极大?” 龚正陆侃侃而谈:“汗王说得不错。朝廷自太祖高皇帝以来,分封子弟为王,及至成年便分遣封地,非奉诏不得擅离,更不得进京朝拜。那福王朱常洵今年已是二十七岁了,长大多年,早该到其藩属之地洛阳去了,可迟迟滞留京城,其意显然在觊觎大宝,用心昭然若揭。” 努尔哈赤点头道:“朝廷当年出兵朝鲜,一时无力顾及辽东,只有眼睁睁看着我们建州渐渐坐大。如今他们若再起什么内乱,我们正好可以趁机攻打叶赫,一统女真,便没有向南进兵的后顾之忧了。” 十·杀子 努尔哈赤一脚踢翻了褚英,目光阴森得吓人,褚英福晋歪倒在地,晕了过去。龚正陆被五花大绑着押进屋来,皇太极用力一推,他向前冲了几步,摔倒在褚英身旁,二人对视了一眼,褚英登时脸色惨白。努尔哈赤踱步上前,叱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说?”此时,几个兵卒将法坛、大伞、令牌、法器、朱砂、印符、桃木人、蒲团、钢针等物搬运进来。 众人听得摩拳擦掌,欢呼雀跃。额亦都笑道:“这好些日子无仗可打,烦闷得手脚都笨拙了,正好舒活一下筋骨。” 何合礼心思最是细密机敏,说道:“布扬古将妹妹东哥许聘了汗王多年,迟迟没能送来完婚,这次我们一起破了他的东、西二城,给汗王将美貌的福晋迎娶回来。” “那东哥美若天仙,也只有汗王这样的盖世英雄才娶得。”安费扬古啧啧称赞。 费英东当年曾替努尔哈赤传信,在叶赫远远见过东哥,自然更不肯落后他人,说道:“那东哥格格一直守身如玉,三十几岁了还未嫁人,分明是等着汗王呢!” 努尔哈赤看着褚英、代善等人,笑道:“见面不如闻名,东哥未必看得上我这老头子了。不过叶赫一直是我的心腹大患,不早日剿灭,我睡觉都难安稳。” 龚正陆却道:“汗王,讨伐叶赫为时尚早,不如深挖洞,广积粮,先将我们的后防稳固下来。” 皇太极接道:“龚师傅说得对。后防稳固,才能进可攻退可守,立于不败之地。” 努尔哈赤沉思片刻,才说:“嗯!如今我们人马多了,佛阿拉的住户也增添了不少,但城寨狭小,颇为局促,该多建几个城寨,分兵驻守,相互呼应。再有就是现下的工匠人手不足,尤其缺少铁匠,置办刀枪等军械极为缓慢,该想想法子。龚师傅,你多选几个汉人到京城打探消息,朝廷有什么动静我们知道得越多越快才好。噫!莽古尔泰呢?怎么一直没见他?” 说起莽古尔泰,众人一扫方才的欢乐,屋内顿觉沉闷起来。褚英环视了大伙儿一眼,堆着笑道:“老五骑马,不小心跌了一跤,正在家里养伤。怕爹爹责骂,没敢来拜见。” “是不是喝醉了?伤得怎样?” “只是擦破了一点儿,不过皮肉之伤,并不沉重,疗养几天就没事了。” 努尔哈赤多日未见众人,乘兴与众人说了小半日,已有些乏了,看看日色将近晌午,各自回去安歇。 福晋衮代早已打发丫鬟过来请了两次,见朝会未散,托付了侍卫颜布禄,衮代还不放心,竟等在了门口。努尔哈赤犹豫不决,他本来打算去看阿巴亥,听说她有了身孕以后,呕吐得厉害,吃不下饭,但见了衮代,不好扫她的脸面。衮代已年过四十,生下了五男一女,她极会保养,做得一手好饭,当年佟春秀遇害以后,东果、褚英、代善三人多亏她照看,因此努尔哈赤心里存了几分感激,对她格外看重。衮代精心打扮了一番,身穿藕荷色紧身贴腰的暗花绸袍,衣襟、袖口、领口、下摆处镶上精细的花边,如意襟开到膝盖,微微露出里面月白色的裤子。脚着白袜,穿双石青缎凤头盆底绣花鞋,头上盘梳两把头,满头的珠翠,耳鬓处戴着一朵栀子花,香气袭人。见了努尔哈赤,盈盈一个万福,更觉身段婀娜,摇曳生姿。努尔哈赤拉着她的手,走进屋内,见红木的炕桌上摆好了酒肴,八碗八碟,极是丰盛。努尔哈赤盘膝而坐,贴身侍女阿济根和代因扎端上来热气腾腾的火锅,碟中放着切好的猪肉、羊肉、牛肉、鹿肉、马肉、酸菜、蘑菇、粉丝及佐料。衮代依次撤去碗盖,碗里是薄如纸帛的白肉、血肠、人参鸡、鹿茸三珍汤、酸菜粉条、酸菜鱼、雪里蕻炖豆腐,居中的一个大碗里赫然放着一只熊掌。衮代笑道:“这是熊瞎子的前右掌,我用山泉水煮了三次,又用母鸡、老鸭、猪蹄膀配成的高汤炖了三次,小火煨烂的。汗王尝尝,可入了味?” 努尔哈赤吃了一箸,果然入口如羹似腐,柔嫩清淡,鲜美异常,夸赞道:“你这只熊掌真是妙绝天下,想必宫里的皇帝都吃不到。怎么今天整治出这般丰盛的酒宴?” “一来是汗王刚刚朝贡回来,千里迢迢的,一路劳乏,也该进补进补,二来么……汗王先尝尝人参鸡。”衮代话到嘴边,竟改了口。 努尔哈赤见她欲言又止,放下筷子,说道:“有什么事你不能说,还要这样吞吞吐吐的?” 衮代起身跪在炕上,垂泪道:“求汗王给我做主!” “到底出了什么事?看来你这顿饭也不好吃!”努尔哈赤长眉一挑,似有几分不悦。 衮代哽咽道:“莽古尔泰给人打了,浑身上下都是伤,躺也不是,坐也不是,疼得睡不着觉。我看了心疼得……呜呜……”她掩面抽泣,说不出话来。 “哪个这么大的胆子?”努尔哈赤一掌拍在炕桌上,震得碗碟叮当乱响。 “还能有谁?是太子亲手所为。” 努尔哈赤不禁愕然,褚英怎会下这样的辣手,半信半疑地追问道:“他果真如此狠心?!” “汗王不信,可亲去验看伤势,也可问问代善、皇太极,他俩可是亲眼见的。” 努尔哈赤面色阴沉,下炕出门,向后院走去。莽古尔泰与衮代住在一起,两进的小四合院,几步便到。努尔哈赤刚到东厢房的窗根,已听到里面传出莽古尔泰痛苦的呻吟之声,进去一看,莽古尔泰闭目披衣,头朝里斜倚在炕上,不住低声叫喊,两个儿媳带着丫鬟左右伺候,忙得团团转,又揉不得摸不得,只是不住地用手巾擦着他额头的虚汗。努尔哈赤上前揭开衣裳,见前胸、后背、手臂满是褐色的鞭伤,条条红肿隆起,鞭鞭见血,心里不由一阵惊悸。 那两个媳妇和丫鬟急忙在地上蹲安道:“给汗王请安。” 莽古尔泰悚然而醒,转过头来,惊叫道:“阿玛回来了!”起身便要跪叩行礼,努尔哈赤一抚他的肩头道:“你身上有伤,就免了!” 莽古尔泰平日极是鲁莽刚强,上阵杀人,箭矢如雨,从未胆怯皱眉,今日见了努尔哈赤却觉心中酸楚不已,眼泪打湿了脸上的鞭痕,火辣辣地疼,面皮禁不住连连抽搐,越发显得哀怨可怖。他伏在炕上,哭道:“儿子差一点儿见不到阿玛了。” 努尔哈赤心火大炽,问道:“他是用右手打的?” 莽古尔泰一时没有领会明白,只是点了点头。努尔哈赤回身一把拉出侍卫颜布禄的腰刀,咬牙道:“那我卸了他的右臂给你!” 门口的衮代扑上来抱住他,嘶哑说道:“汗王千万不可如此!天下哪有一条胳膊的储君?再说汗王百年之后,大阿哥岂会放过莽古尔泰?他少了一条胳膊,还不把老五千刀万剐了!汗王要去砍大阿哥,就先将我们娘俩砍了再去吧!”说罢大哭。 “那也不能这么算了!褚英是储君,他若如此狂悖,建州的大业就要毁在他手上了。”努尔哈赤长叹一声,将腰刀抛下,抚慰道:“莽古尔泰,你安心养伤,此事我知道了。”转身出去,不顾衮代挽留,回到议事厅,命侍卫颜布禄道:“去将二阿哥、八阿哥请来!” 不多时,代善、皇太极几乎同时到了。努尔哈赤看着二人规规矩矩地打了个千儿,厉声道:“给我跪下!”二人惊恐地跪在地上,不知道他突然发这么大火气。 努尔哈赤低头看着他们,骂道:“你们两个好大的狗胆,出了这样大的事,竟敢瞒我!你们眼里还有我这个阿玛么?” 代善擦着额头的汗说:“阿玛,儿子想拦了,可怎么也拦不住。大哥瞪起眼来,什么话也听不进去……” “是怕他连你也捎上吧?”努尔哈赤知道代善为人本分,但却瞧不起他老实得有几分懦弱,“怎么不派人禀报五位议政大臣?” “五个叔叔也都赶去阻拦,大哥依然不肯听,还说要免了他们的职呢!” 皇太极见他气得双手颤抖,不等发问,辩解道:“阿玛回来,儿子们不敢禀报,只因大哥曾说,若有人敢泄露出去,轻则割舌,重则处死。那听到的也要割了耳朵。” 努尔哈赤嗔目大怒道:“好霸道!”他起身在屋里不住地踱步,忽地收住脚步,命道:“你们各带本旗的精兵,将褚英给我押来!” 代善踌躇道:“已是夜里了,别惊扰了百姓,还是天明再说吧!” 努尔哈赤颓然坐在炕上,怔了良久,才说:“你们起来!褚英如此欺凌兄弟,目无长辈,我实在没有想到,也怪我平时管教不严。他从十八岁跟着我出征,头一战是征讨安楚拉库,如今大大小小百余次了,英勇异常,颇识韬略,也算是咱们建州数一数二的勇士。万历三十五年正月,与乌拉贝勒布占泰大战于乌碣岩,代善你还记得吧?” “记得,记得!此战极为险恶,一辈子也忘不了。当时,爹爹命大哥与我,还有三叔、费英东、扈尔汉率三千人马去蜚城迎接城主策穆特赫的家小,不料布占泰在路上伏兵万人,三叔借口白光掠过主帅旗,是不祥之兆,便要溃逃。大哥与我力主交战,分率一千人马,两路突袭乌拉兵卒。凭借阿玛的威名,建州将士以一当十,大获全胜,斩首乌拉兵卒首级三千,获战马五千匹、铠甲三千副。那真是一场激战,杀声震天,尸横遍野……”代善忆及当年,豪气冲天,但想到大哥如今横行不法,眼圈一红,神色黯然。 “那次大战以后,我封他广略贝勒和洪巴图鲁,对他期望甚高,不想他竟变得如此残暴!”努尔哈赤闭目摇头,伤心至极。 皇太极说道:“大哥毕竟是一时心急,做事失了轻重分寸,爹爹训斥一番,他自会悔改的。” 努尔哈赤苦笑道:“训斥未必有用,怕是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要紧的还是他自己幡然醒悟,痛改前非。我本想羁押他入狱,令他好生思过。又怕处罚过了,伤了他的脸面,我想佛阿拉狭小拥挤,还是迁回赫图阿拉,另建新城。那年我路过赫图阿拉老城南,见地势高旷,万山朝拱,峭壁峥嵘,三面环山,一面临水,易守难攻,就教他去督建新城去吧!政务暂不用他插手了。” 次日,努尔哈赤假作不知褚英抢妻之事,派他与何合礼一起到赫图阿拉,督建新城,龚正陆参赞跟随。 不到半年的功夫,赫图阿拉建完了内城。褚英为讨好努尔哈赤,听从了龚正陆的建议,在城北仿照京城皇极殿的样式,建造了一座汗宫大衙门。八角飞檐,冲天而起,气势恢弘。大殿正中设宝座,宝座前设龙书案,龙书案两侧有鹤衔莲花蜡台、熏炉和香亭。殿左掘一深潭,面阔水幽,荷花争艳;殿右开一池塘,清水粼粼,鱼虾竞游,名曰“神龙二目”。东侧是四开间的寝室,都极尽奢华。努尔哈赤带领家眷、亲信将领迁到了新城,四处巡看了,褚英又将外城如何建造及关帝庙、地藏寺、显佑宫、城隍庙、文庙等七大庙细细解说,努尔哈赤只是点头微笑,却不提将政事交与他管辖之事。转眼到了九月,努尔哈赤打算统领大军征讨叶赫,褚英请求出征,努尔哈赤推说都城新迁,须留人监国,不准他随去。褚英担心不参战立功,在众人心中的威望便会减少,闷闷不乐,长吁短叹,生怕危及储位,密召龚正陆商议对策。 龚正陆看他不住踱步,坐卧不宁的样子,宽慰道:“沉着不慌才是做大事的本色。大阿哥,你未免着急了。” 褚英勉强坐下,急声道:“师傅,我请求带兵征讨叶赫,阿玛不准,你说他是什么意思?当年三叔舒尔哈齐,也是从不让出征开始,渐渐夺去兵权,以致下狱处死,我能不急吗?” “我想汗王此举不外乎两层意思,一是对你怀有戒心,不敢将许多兵马交给你统领;二是他珍重储君之位,刀枪无眼,怕你万一有个闪失……” “不会,不会,他不会那样看重我的。”褚英打断龚正陆的话,颇不以为然。 “大阿哥,汗王立太子的初衷你该明白吧?” “他是担心诸子争位,引起内乱。” “是啊!”龚正陆摸着花白的胡须道,“如果汗王早立你为储君,也许就没有他与二贝勒之间的手足相残了。接着我刚才的话讲,说汗王对你怀有戒心,我以为不然。说句对太子不公的话,是过分看重自个儿了。其实汗王心里有数,就是将正黄、正白、正红、正蓝四旗兵马全部交给太子,你要作乱造汗王的反,那些阿哥、五位议政大臣、固山额真对汗王忠心耿耿,会听你的吗?那些兵马你调遣得动吗?所以说即使汗王对你有所戒备,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你们父子的隔阂没那么深,绝没有到汗王与二贝勒的份儿上。这次汗王命你留守,我看珍重储君之位是其一,其二是再次考验你独立处理政事的才能。皇帝出征,太子监国,这是历朝历代的通例。汗王这样做,理由堂皇正大,或许有我想不到的深谋,但决不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意图。你放宽心,好生做事,不要胡思乱想,自个儿吓唬自个儿!” “我一想到三叔的死,就安不下心来,夜里吓得睡不着觉,老觉得阿玛无时无刻不在看着我,我害怕啊!真恨不得他今日就死了,明日也好揽过大权来,痛痛快快地活着!”褚英霍地站起身来,拍打着桌案,满脸凶戾之气,仿佛含着刻骨的仇恨,片刻又颓然跌坐在椅子上,叹息道:“只是阿玛素来康健,生病都是极少的,不知还要等到什么年月?” “你真的这么恨汗王?”龚正陆眯起双眼。 “上次我得罪了五大臣和众位兄弟,原指望此事过去了,可如今看来,此事非但没有过去,想必是走漏了风声,阿玛已经知道,心里有了芥蒂。今后若是那些人合起伙儿来对付我一个,不用说别的,就是一人一口唾沫也淹死我了。” “自古皇帝与储君就是一对冤家,皇帝想着长寿,万岁万万岁,而储君却巴望着早点掌握大权,盼着父皇早点儿死,有多少人伦泯灭的故事!我与大阿哥在一起也二十余年了,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啊!我也盼着你早点儿接了大位,不再为此费心劳神,过几天踏实日子。你说人言可畏,不错,是要防着他们点儿,见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啊!对任何人都是如此。不过,那几个阿哥还好糊弄,五位议政大臣跟随汗王出生入死多年,却是不好惹的。我最为担忧的是你虽为太子,名义上是建州第二号的人物,但这是汗王赐给你的。惹恼了汗王,他随时可以剥夺名号,你会随之一无所有。你没有得力的心腹,却想着做最艰难的事情,但汗王在世一天,你就别妄想着与他抗衡,有汗王在,阿哥、大臣们就不会为你所用,你要想早登大位,只有除掉汗王。子谋父位可是天下最凶险最可怕的事情,不用说那些当面锣对面鼓的争斗,犹如泼妇骂街一般,原本就不该那样浅陋愚蠢。就是暗里算计,也千万不能暴露什么蛛丝马迹。若有丁点儿闪失,势必万劫不复,一辈子再也翻不了身!” “说了这么多,这也不能,那也不能,师傅可有什么良策,总不能这样坐等吧?” 龚正陆鼻子里轻哼一声说:“说句托大的话,我若早些时候稍稍卖弄个手段,他们也等不到如今了!只是这手段未免阴损一些,为世人所难容的。” “到底是什么手段?” “你可听说过巫蛊之术?” “什么巫蛊之术?”褚英心内暗暗欢喜。 龚正陆诡秘地一笑,低声说道:“巫蛊之术流传已久,历代典籍多有载述。巫是以木偶人、符咒作法,木偶人上写着被诅咒者的姓名、年庚八字,刀砍针刺,辅以符咒,极为灵验。蛊就是蛊毒,将各种毒虫集在一个器皿之中,任其互相撕咬吞食,存活到最后的百毒之王就是蛊。蛊的名堂甚多,有蛇蛊、金蚕蛊、篾片蛊、石头蛊、泥鳅蛊、中害蛊、疳蛊、肿蛊、癫蛊、阴蛇蛊、生蛇蛊……放蛊的手法有三四种之多,伸一指放,戟二指放,骈三指四指放,后果各不相同,以三指四指所放最毒,中者必死无疑。遭蛊之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必要受尽痛楚以后,才会慢慢死去,或气胀胸膛,或全身麻痒,或七窍流血,死得千奇百怪,极为可怖。” 褚英阴戾地说道:“蛊虫之毒,辽东罕闻罕见,最难为人察觉,死得神情越奇怪恐怖,像遭天谴一样最好。谁不尊奉我,就放蛊给他们尝尝,杀一儆百!” 龚正陆摇头说:“放蛊之人多在西南的苗疆,习练者都是苗族的妇人,山高林密,路途又远,十分难寻。再说即便找她们来暗助,她们的容貌言语都与本地人不同,岂不令人怀疑?” “用木偶人的法术倒是好办,不少萨满巫师都会此法,但防范起来也容易。我是担心轻易给人破解了,白费一场心血。”褚英不禁有些失望,“我知道有个科尔沁的大萨满,法术极高。” 龚正陆提醒道:“此人如此知名,汗王他们岂会想不到?” “法术高的大萨满作法,只有法术更高的才可破解,他们就是想到,急切之间哪里找得到破解之术?”褚英胸有成竹。 龚正陆摆手道:“不必跑那么远找人了,此事必要机密,所谓法不传六耳,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我少年时曾跟龙虎山张真人的弟子习练过此法术,你给我寻个僻静的所在,设坛施符咒,每人从五行相克之时咒起,咒一遍,拜三拜,每日咒七七四十九遍,拜一百四十七拜。至七日而生人之一魂离舍,又七日而二魂去,又七日而三魂尽矣。然后咒六魄,咒六日而一魄亡;余魄各止二日而皆去;至第六魄,又必咒六日而后离体。这边咒起,那边就病,如响之应声,影之随形,不爽时日。总共四十一日大功可成。” 褚英大喜道:“可要准备什么?” “你只给我准备十种污秽的东西,其余我自己动手布置,不用别人动手,也不许有人偷看。” “哪十种东西?” “男子精液、娼女月经、龙阳粪便,还有牝牛、雌羊、母狗、骒马、骒驴、母猪胎血,狼尾草汁。” “要这些腌臜的东西何用?” “不必多问,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龚正陆命人在褚英的家中收拾出一处僻静的小院落,门口派专人把守,不许任何人进入。他带领两个小童在院中选坎位方向,结起三尺三寸的法坛,坛上竖立一柄大伞,伞下安长桌一张,摆列令牌法器、朱砂印符等物。坛之四围以内,建皂旗七十二面,上书毒魔恶煞名讳。将刻好的十个桃木人上书努尔哈赤、代善、阿敏、莽古尔泰、皇太极四大贝勒和额亦都、费英东、何和礼、扈尔汉、安费扬古五位议政大臣的姓名生辰,用一寸多长的钢针钉住,将十种污秽之物洒在桃木人上。他在蒲团上打坐,默念咒语。单等二十七天一过,做完法事,将十个桃木人深埋在褚英的炕脚之下,再镇压双七的时日,就算大功告成了。 褚英终日躲在那间小院子里,与龚正陆烧香念咒,冷落了福晋。福晋纳闷好久,想不出其中的缘由,以为他给瓜尔佳氏狐媚了,暗自生了几天的气,才觉不是办法。想到瓜尔佳氏长发如云,漆黑如墨,心里也是十分钦羡,命丫鬟请她过来。 瓜尔佳氏虽说搬到了莽古尔泰的家里居住,但自从给褚英掠到家中淫乐,心里一直惴惴不安,总怕褚英的福晋记仇衔恨,找个借口责罚报复,见她派人来请,心里怕得怦怦直跳,又不敢不来拜见。等到见了福晋,看她面色如常,才觉心安。那福晋笑吟吟地招呼着坐了,问道:“我这头发总是掉个不住,也干枯了许多。看你头发又黑又密,想必是有什么保养的秘方,你可不要藏着不说!” 瓜尔佳氏见她心直口快,含笑答道:“我天生头发既多且长,额娘给我请了一个汉人媳妇,专门伺弄。那汉人媳妇是个读过书的,真是心灵手巧。她怕我头发多了,天冷天热不好伺弄,就采了时令鲜花煮成香汤,用来洗发,头发乌黑,光可鉴人,终日浓香弥漫。冬天用芝麻叶煮水梳头,不长虮虱。若要止住头发脱落,也有个法子,可用芭蕉油梳头,不出一个月,头发不但不落,且会变黑。” “大阿哥一直夸你的头发润泽,周身香气不断,原来竟有这些讲究!” 瓜尔佳氏听她说起褚英,忍不住问道:“大阿哥还好吧?这赫图阿拉新城建得如此壮丽,功劳可不小呢!” “好着呢!只是每日里忙碌不堪,连我都懒得理了,好不容易见个面,也紧锁着眉头,怕是嫌弃了我呢?”福晋幽怨地看了瓜尔佳氏一眼,叹道,“他自那日与你……与你……以后,竟不看我一眼了,我不知怎样收收他的心?” 瓜尔佳氏听到她说“与你”二字时,语调有些酸楚,脸色一热,急忙遮掩道:“大阿哥是有志向的人,想必不愿在女人堆里厮混,是想着大事呢!” 福晋撇嘴道:“想着什么大事,这些日子他精神恍惚,行踪诡秘,终日与龚师傅躲在那间小院子里,我还以为商议什么大事,那天我悄悄跟随着看了,原来竟在烧香拜佛。一个大男人却做咱们女子的勾当,真不知他要做什么?该不是炼丹修道吧?” “炼丹修道那是汉人道士唬人的把戏,大阿哥岂会如此?也许他是为汗王祈福呢!” “祈福还用木偶人……”福晋脸色一变,她恍惚想起龚正陆拿着木偶人,翻来覆去地念着咒语,神情极是狰狞恐怖,隐隐感到不是什么光明的事情,忙改口道:“那样倒好,汗王若是身子康泰,也是咱们的福份呢!今日有劳妹妹了,闺房闲话,可不要传出去,不然大阿哥知道我向你请教,又该骂我愚笨了。” 瓜尔佳氏起身道:“福晋本来出身尊贵,什么世面没见过,却要我指点?我那里还有几瓶蔷薇露,明儿个送与福晋试试。”她见褚英福晋期期艾艾,说话不爽利起来,告辞离开。 瓜尔佳氏嘴上应允了,可却不会瞒着莽古尔泰。半个月后,努尔哈赤率军返回赫图阿拉,大获全胜。瓜尔佳氏与莽古尔泰多日不见,缠绵了半夜,便说起褚英福晋受冷落之事来,问道:“大阿哥可真孝顺,汗王出兵叶赫,他竟在家中作法祈福呢!” 莽古尔泰惺忪着两眼,揽着她的细腰,敷衍道:“他是想讨好阿玛,怕阿玛废黜了他。其实自他鞭打我以后,阿玛一直对他心存猜疑,说他当面答应得痛快,未必是真心悔改。” 瓜尔佳氏伏在他胸膛上,见他心不在焉,自语道:“祈福竟要用木偶人,大阿哥真花费了心思……” “什么木偶人?”莽古尔泰忽地翻身坐起,一把扯住她的胳膊,急声追问。 “哎哟!”瓜尔佳氏一声娇呼,“你急什么?用这样大的力气,人家的胳膊要断了。” 莽古尔泰低头看她的胳膊,果然有两道淡淡的红痕,用手轻轻揉搓,赔笑道:“我一时心急,用力大了。什么样的木偶人,你可见到了?咱们女真祈福哪里有用木偶人的?” 瓜尔佳氏思忖道:“也是呢!当时大阿哥的福晋想是说漏了嘴,吞吞吐吐的,不教向外人说起。我也没敢追问。” “想是她知情的,看来此事必有缘故。你先歇着,我要禀报阿玛。”莽古尔泰急急披衣起来,上马直奔大衙门。 努尔哈赤回到大衙门,命人召来阿巴亥陪寝。阿巴亥已有了六个月的身孕,见了努尔哈赤,扎手扎脚地还要行礼,努尔哈赤笑着拉住她道:“你身子沉重了,就免了,扭腰下跪的,容易引动胎气。” “那等我生了,再多给汗王请安。”阿巴亥笑着,忽然抱住肚子,痛得弯了腰。 努尔哈赤问道:“可是扭了腰?” “不……不是。哎哟!是这……这小东西在里面……乱踢……哎哟,好疼……” 努尔哈赤扶她上炕,斜靠在棉被上,伸手摸着她微微隆起的腹部,纳闷道:“才六个多月,竟知道踢人了?若是个男孩儿,就起名多尔衮吧!” “我的肚子还没有生阿济格时大呢,谁想小东西哪里来的这么大劲儿?非要踢破肚子出来么?多尔衮,这名字好。他就是一头小獾子啊!都说这样的孩子有出息,能成大器,可你也不能这样折腾你额娘呀!”阿巴亥额头浸出细密的汗珠儿,口中娇喘着,脸蛋儿潮红,咬着细碎齐整的银牙,高耸的双乳不停地随着身子颤动。 努尔哈赤看得眼热心跳,替她擦着汗道:“本想叫你来说说话儿,可看你这样娇嫩肥美,竟觉比平日里还招人疼。”他解开阿巴亥胸前的衣襟,双手罩在她的双乳上,只觉丰满异常,鼓鼓胀胀的,喷薄欲出……俯身下去,一股浓郁的奶香扑面而来…… “不,不要!汗王,你先等一会儿,这会儿小东西闹得厉害。哎哟……你要踢死额娘了……” 努尔哈赤恍若不闻,伸手向她腰下探去,忽然门外高喝道:“五阿哥,汗王已经歇息了,有事明日再来。” “我有十万火急的事禀告。”莽古尔泰声音之中含着焦躁。 “五哥,什么事这样急?阿玛确已安歇了,不好惊动。”皇太极快步从耳房出来,他已代替费英东,做了总领侍卫大臣,汗宫大衙门的警卫由他一人专管。 “此处不便说。”莽古尔泰压低了声音,随即一阵更低的说话声,脚步似乎走得远了。努尔哈赤摸到阿巴亥隆起的小腹,一片湿热,想必是她给腹中的婴儿折腾得极是痛苦,浑身是汗,想要给她解开衣裳透气,猛听皇太极急声问道:“你可拿得准?”他的手竟随着一颤,好像给腹中的婴儿踢了一脚,抽手出来,掌心满是冷汗,深更半夜的,有什么急事?他隐隐有些不快。 随着一阵脚步声,皇太极在门外求见。努尔哈赤整衣出了寝室,坐在御座上,朝外命道:“你们俩都进来。” 皇太极、莽古尔泰请过安,莽古尔泰就将事情细细禀报了一遍。努尔哈赤听了,反问道:“老五,你大哥心肠真是如此险恶?” 莽古尔泰急忙道:“孩儿决不敢诬告,阿玛不信,派人搜一搜不就真相大白了。” “若不是这样,你诬不诬告,还在其次,你大哥会怎么想?刚刚出了你们争抢女人的事,再闹出什么事来,人心就乱了。”努尔哈赤满脸忧色。 皇太极道:“阿玛并非多虑,此事必要慎重。孩儿以为,不如阿玛亲自去。” “此事真假未辨,若我去查,还有回旋余地么?”努尔哈赤不禁有些愠怒。 皇太极辩解道:“阿玛明日可到大哥家中,大哥出来迎接,势必不能脱身,那时孩儿暗中派人查探。若没有此事,他也不会起疑心;若此事确实,阿玛正好将他拿下。神不知鬼不觉的,大哥未必能料到。” 努尔哈赤点头道:“下去准备吧!人手要精干,人多容易走漏风声。” 次日一早,褚英与龚正陆将污秽之物淋在桃木人上,刚刚在蒲团上跪拜,侍卫慌慌张张地跑来道:“汗王已到了门口。” 褚英大惊,看着龚正陆道:“可是走漏了风声?” “不会。若是那样,只要一队人马就行了,他何必要亲自来?”龚正陆稳坐蒲团,闭目念咒,神色极是安详。 褚英稳稳心神,急忙跑出小院,果见努尔哈赤带着颜布禄几个侍卫已进了大门,慌忙上前行礼,接入正房,上炕坐了,喊福晋过来拜见。那福晋忙取过努尔哈赤手中的烟袋,从绣花荷包里装了碎烟叶,毕恭毕敬地双手奉上道:“阿玛的烟袋可真讲究,白铜錾花烟锅儿,白玉石烟嘴儿,乌木烟杆儿,这烟嘴儿是细玉沟老玉的吧?”随即打火镰点上。 “你们女人家就是喜欢金银珠玉的,你眼力不差,这烟袋嘴儿是块好玉料。不过不是出自偏岭细玉沟,是我领兵攻打哈达时,碑瓦沟雕玉名手王宝山用本地的上好玉料磨制的,抽起来很是顺口。”努尔哈赤喷出一口浓烟,端碗吃茶。 褚英夫妻陪着,努尔哈赤抽了半袋烟,就见皇太极在门口做了个拿人的手势,他吐出嘴里的烟袋,将绣花荷包卷在烟杆上,插在腰间,一拍炕桌,喝道:“褚英,你可知罪?” 褚英吓得两腿一软,随即站直了,颤声道:“孩儿留守赫图阿拉,并无过失,有什么罪?”努尔哈赤不住冷笑道:“你还想瞒我?” “孩儿实在没什么事隐瞒阿玛。”褚英装作委屈,眼里噙着泪水。 “没有?你不是做梦都想着我死,好尽早坐了汗王的位子?今儿个我将这个人头给你送来了,你还不过来取!” 褚英跪在地上,哆嗦道:“孩儿怎敢……怎敢起下这等狂悖之心!阿玛听了谁的蛊惑,竟信不过亲生的儿子?” “赫图阿拉城还有你什么不敢做的,你这个狼崽子!老八,将人带上来!”努尔哈赤一脚踢翻了褚英,目光阴森得吓人,褚英福晋软软地歪倒在地,晕了过去。 褚英向门外望去,赫然见龚正陆被五花大绑着押进来,给皇太极用力一推,向前冲了几步,摔倒在褚英身旁,登时脸色惨白。龚正陆低垂着头,不敢与褚英对视,更不敢看努尔哈赤一眼。 努尔哈赤踱步上前,叱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阿玛,是我一时糊涂,听信了妖人蛊惑……” 龚正陆抬头道:“汗王,都是我一人所为,与大阿哥无关。要杀要剐,汗王随便,只求不要为难大阿哥。” 努尔哈赤怒不可遏,戟指骂道:“龚正陆,我对你不薄,将几个阿哥交你管教,还想提拔你做军师,谁料你竟插手立储大事,助纣为虐,真令我寒心!”转头向褚英说:“我知道这个法子不是你想出来的,但你允许他这么做,其心就可诛!你说,阿玛哪里对不住你,你这样咒我早死?说呀——” “我……”褚英张嘴狡辩,却觉无从说起,低头不语。 龚正陆淡然说:“汗王,我知道此事不够光明磊落。自古胜者王侯败者贼,普天之下,成大事者,有几个是靠正大光明的手段?还不是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我与褚英相处多年,情逾父子,若能让褚英早登大位,豁出我这条老命,又算什么!只是我不明白,我们处处小心谨慎,怎么还是如此之快地走漏了消息?好恨,好恨!” “是天意!尽人事而听天命,你们争不过天,天命在我这里。”努尔哈赤扫视着二人。 褚英怨毒地看着众人,咬牙道:“什么天意,都是哄人的鬼话!兄弟反叛,父子仇恨,难道也是天意么?” 努尔哈赤一怔,默然不语,闭上眼睛,长叹一声,褚英的话像一把尖刀刺到了他最伤心的地方,他无从辩驳,一时也说不出话来。皇太极冷着脸道:“大哥,你好狠的心肠!竟用这些下三烂的手段诅咒阿玛,刚才我带人悄悄翻入小院,还见龚师傅往这些桃木人身上扎针,口中念念有词,这可是大逆不道的死罪呀!” 此时,几个兵卒将法坛、大伞、令牌、法器、朱砂、印符、桃木人、蒲团、钢针等物搬运进来。努尔哈赤睁眼看了看跪在地上的二人,又环视了众人一眼,神色凛然地喝道:“将龚正陆即刻绞死,褚英押入西大狱。”随即扬长出门,兀自喃喃自语道:“不错,兄弟反叛,父子仇恨,也是天意么?老天怎么伤我如此之深,他们都是我最亲最近的人呐……” 褚英入狱的消息,五位议政大臣很快就知道了,一起赶到大衙门。努尔哈赤正想着废黜褚英之事,便命人召来四大贝勒,一起商议。莽古尔泰抢先说:“大哥心术不正,确实不能做太子。上次他抢了瓜尔佳氏,以为是我给阿玛告了状,骂我违背誓言,发狠说要杀我。” 皇太极道:“他还以为是我与堂哥阿敏告的状,说登上王位,先杀我俩祭旗!” 何合礼见努尔哈赤一言不发,摇头说:“汗王,褚英狼子野心,罪恶昭彰,再不能纵容了,如何处罚,可要三思而行,以免再生出什么是非。” 费英东附和道:“此子目无尊长,不可再留了。” 扈尔汉说:“乌碣岩大战时,他骂我和费英东二人,眼里只有汗王却没有他,再不服军令,砍了示众。竟说什么:别看你俩是开国功臣,我照样敢杀,杀了你们,日后也少了两个对头。” 额亦都跟随努尔哈赤最久,知道他对褚英表面严厉,内心仍存一丝慈爱,欷歔道:“再怎么说,褚英是咱们看着长大的,他如今狂傲不驯,咱们做叔叔的也有罪责。我看还是再等一些日子,或许他能有所悔悟,浪子回头金不换。当不当储君先不说了,能留下条命就好,大嫂地下有知,也会感念。” 安费扬古道:“褚英是咱们死去大嫂的骨血,给他留条活路也算对得起大嫂,不然汗王如何忍心?” 四大贝勒中,代善与褚英是同胞兄弟,他一直默然地听着众人议论,安费扬古说及死去的额娘,他眼里早满含了一泡泪水,扑通跪倒在地,哭道:“阿玛,孩儿愿以所获军功,替大哥赎罪,军功不够,孩儿日后还会去拼争。不管怎样,也要给他留下条命呀!我昨夜去西大狱见他,他哭喊着要见阿玛,说有话要对阿玛讲。” 努尔哈赤忍着泪道:“代善,你起来!你额娘临死前,托付我好生照看你们三个,这么多年我一直记在心里,没有一天忘过。看见你们,总是想起你额娘拉着我的手流泪,我就那么忍心无情?不是……不是!我们女真到了今天,靠的是祖宗阴德,靠的是军法如山。你说!阿玛该怎么办?不是他对阿玛如此就该处罚,就是他对你们其中一人如此,也是死罪呀!阿玛自然想着什么事都没出,大伙儿和和睦睦的,多好!可事情已经出了,总不能不闻不问不理不办吧!这不是可商量的事儿,阿玛只好对不起你额娘了。” 众人本来心里都恨着褚英,一心劝说汗王废黜了他,以免日后他继了王位,向大伙儿开刀,但见努尔哈赤竟要处死他,又有些不忍,纷纷求情,代善更是痛哭失声,大殿里一片嘈杂。努尔哈赤摆手道:“你们不必劝阻了,我主意已定,为了建州的长久大计,不得不如此,也容不得半点儿父子私情!代善,你陪褚英到你额娘坟前祭拜,也算向她辞……辞行,买个好棺材。下去吧……” “阿玛,你就饶了大哥吧!”代善哭拜于地,叩头不止。 “拖出去!”努尔哈赤嘶哑地喊道,“就当我没有他这个儿子!”颜布禄赶忙拉起代善,却见一个侍卫急步进来,附耳低语,他撇了代善,上前低声禀道:“汗王,关内的探子回来了,有要事禀报。” “带他进来。”努尔哈赤点点头。 不多时,颜布禄从殿外领进一个关内装束的汉人,那人朝上跪拜道:“奴才奉命到京城打探朝廷动静,如今朝廷出了大事,闹得人心惶惶,上下骚乱不堪。” “出了什么大事?你起来慢慢地说。”四大贝勒、五位议政大臣早已住嘴敛声,静静地听那探子说话。 十一·夺城 努尔哈赤蓦然回头问道:“怎么个夺法?”“汗王可先派人扮作赶赴马市的商贩,分成数伙,驱赶马匹,暗藏兵刃,混入城内。入夜之后,大军偷偷潜到城下,发炮为号,里应外合,内外夹攻,李永芳必无防备,抚顺唾手可得。”努尔哈赤大喜,快步上前,一拍他的臂膊,笑道:“真是后生可畏!” 那探子说道:“妖书案后,不久又出了一件事,万历四十一年六月初二日,锦衣卫百户王曰乾告发孔学等人,受郑贵妃指使,纠集妖人,摆设香纸桌案及黑瓷射魂瓶,由妖人披发仗剑,念咒烧符,又剪纸人三个,写上皇太后、皇上、皇太子三人的名字,用新铁钉四十九枚,钉在纸人眼上,七天后焚化……” 那探子不知赫图阿拉刚刚出了类似的事情,只顾着说,皇太极咳嗽一声,探子抬头暗瞥一眼,见努尔哈赤面色阴沉下来,众人也都默然,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正在迟疑,努尔哈赤问道:“朝廷是如何处置的?” 探子回道:“万历皇帝知道后,赫然震怒,要严惩罪犯。内阁首辅叶向高却向他进谏:此事不可声张,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才是上策。不然势必像‘妖书案’那样闹得满城风雨。第二天,叶向高命三法司严刑拷打王曰乾,将他打死在狱中,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努尔哈赤扫视众人一眼,见代善面有喜色,其他人却紧锁着眉头,似是对如此处置颇为痛惜,知道大伙儿内心在想着朝廷与褚英的关联,暗自叹息:褚英不去,人心难安,万万不可昏聩啊!见探子收声不语,又问道:“还有什么事?” “这些事情过后,许多大臣天天逼着万历皇帝下诏,命福王朱常洵赶赴洛阳的藩地。去年二月,万历皇帝与郑贵妃实在推托不过,只好命朱常洵离京。那郑贵妃哭得死去活来,恋恋难舍,万历皇帝本来看不上长子朱常洛,因此更是对他不满了,消减东宫的费用,就是侍卫也寥寥数人,宫中的太监最是势利,见东宫门庭冷落,纷纷想着法子离开。” 探子说到这里,见众人听得茫然,知道自己说得太迂远了,急忙切入正题道:“五月初四日黄昏时分,有一名叫张差的大汉手持木棒闯入大内东华门,一直打到皇太子居住的慈庆宫,后被内监捕获。张差梃击太子宫之事,朝内多有争论,不少大臣以为是郑贵妃陷害太子,阴谋拥立福王。后经刑部十三司会审,查明张差系京畿一带白莲教教徒,其首领为马三道、李守才,他们与郑贵妃宫内的太监庞保、刘成勾结,派张差打入宫内,梃击太子。一时传遍宫闱,震动京华。万历皇帝见事情牵涉到郑贵妃,不愿深究,株连太多,先命郑贵妃向太子朱常洛哭拜,将张差凌迟,又将庞保、刘成处死,草草结案……” 莽古尔泰耐着性子听到此处,忍不住打断道:“他们自管争斗,与咱们有什么相干?不就死了三个人么?” 那探子不敢反驳,只是据实解说:“贝勒爷,梃击案虽然了结,但万历皇帝越发不理朝政,连旬累月的奏疏,任其堆积如山,不审不批,把一切政事置之脑后,深居内宫,寻欢作乐。皇帝不上朝,大臣和他见不着面,上了奏疏也不看,临到大臣辞职都没法辞,于是按惯例送上一封辞呈,也不管准不准,弃官回家。有的大臣离职皇帝也不知道,知道了既不挽留也不责怪,官缺了也不调补。吏部、兵部因无人签证盖印,边防军请发军饷,无人签发,关内的兵丁多年不行操练。这些岂不是与咱们有关了?” 努尔哈赤蹙眉道:“郑贵妃想要加害朱常洛,便令太监庞保、刘成寻找张差这一类鲁莽、弱智、状似疯癫之人行事,事情败露之后也好掩盖主谋之人。此案郑贵妃脱不了干系,不然她为什么要向朱常洛下拜?万历皇帝为什么要秘密处死刘成、庞保?此案虽结,后患难除。朝臣阉珰,皇亲国威,势必纷结党羽,相互攻讦,争斗不休。如此自然无暇顾及辽东,咱们正好出兵叶赫,扫灭扈伦四部,再伺机南下,将关外尽归我建州版图。” 众位兄弟之中,只有皇太极一人精通汉文,对朝廷的典章制度多所了解,听了事情的原委,心下豁然开朗,赞道:“阿玛说得极是。郑贵妃身膺殊宠,宫闱侍宴,枕席言欢,也就搅乱了朝野。加上他们内忧外患又极多,倭寇为患东南,建州崛起东北,万历皇帝年老昏庸,朝中党争不止,大明江山已显出末世光景了。如今辽东巡抚换了李维翰,总兵换了张承荫,此二人都是酒囊饭袋,与当年的杨镐、李成梁不可同日而语。等咱们取了整个辽东,就想法子入关南下,灭了大明,再建个新朝。阿玛就可做成吉思汗那样的大汗了!” 努尔哈赤听他说得豪气干云,心头大喜,笑道:“咱们攻打叶赫,明朝屡次出兵阻拦,我实在气他们不过!如今他们的朝廷出了这等大事,他们军心想必也有些涣散,我想趁机给他们点儿厉害尝尝,不能教他们轻易小觑咱们。兵发叶赫之前,咱们先攻明军一座城池如何?” 额亦都握着胖大的拳头道:“我心里这口气憋得很久了,再不出一出,肚子都要气破了。” 努尔哈赤挥手命探子退下领赏,问众人道:“攻打哪座城池为好?老八,你说说看。” “阿玛一直说对明朝要用蚕食之法,好比砍大树,要先去其枝叶,其次是躯干,最后连根拔起。明军的城池抚顺离咱们最近,取了抚顺,即是打开了向南的门户。” 努尔哈赤笑道:“老八所言正合我意。你们回去加紧准备,喂好战马,整顿兵甲,不日就要攻打抚顺。” 何合礼迟疑道:“抚顺城坚兵强,怕是不易攻克。” 努尔哈赤捋髯道:“攻克不下,也要吓他们一吓,教他们见识一下建州铁骑!” “大哥怎么办?”代善一直等着对褚英的判罚出现转机,见努尔哈赤浑似忘了一般,只顾说起攻打明朝的事来,心急难忍,只得小心提醒。 果然,努尔哈赤瞪了他一眼,缓缓说道:“还是那句话,留他个全尸。” “大哥让我捎话给阿玛,果真不能赎罪,他宁肯战死沙场,也不想死在自己人的刀下。” 努尔哈赤颓然地向后靠到御座上,叹气道:“晚了,不能让他再动刀枪弓箭了。代善,你送他上路吧!告诉他,我们父子之情已绝。百年以后,我见了你额娘,自会向她解说剖白。去吧!” 代善泪眼凝视着努尔哈赤,心知再难挽回,起身黯然离去,众人心头百感交集,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四月二十二日,褚英走出了赫图阿拉城西南角的西大狱,被蒙上黑色头罩,押到了校场的点将台上。万人空巷,观者如潮,校场四周挤满了男女老少。代善看着刽子手将绳索缓缓套入他的脖子,高高吊起…… “大哥——”代善不由一声嚎啕,哭倒在地。 努尔哈赤绞死了长子褚英,率全体将士祭拜过堂子,周身披挂,骑上战马,亲率二万兵马,誓师攻打抚顺。角声响起,螺号嘹亮,旌旗蔽日,枪戟如林,浩浩荡荡,杀奔抚顺。大军行进到木奇一带,分兵两路,一路由大贝勒代善领兵攻取东州、马根丹;另一路由努尔哈赤亲自率领直奔抚顺城。四月十四日,八旗军冒雨赶路,马不停蹄,很快进至抚顺城下。将到抚顺城下,大雨兀自下个不住,努尔哈赤下令在距城三十里处扎营。疾风密雨,伴着一声声的炸雷,将近处的树木、村庄笼罩在无边的烟幕之中,道路泥泞,行走艰难,军中生火做饭也是不易。努尔哈赤坐在大帐中,帐外的雨点时而骤急时而淅沥,将帐顶敲击得有如鼓响,心中十分焦躁,看天色阴沉如给一块大幕遮盖,不知何时能放晴?正在烦闷不已,帐外忽然传来争吵之声,皇太极带着巡营的将士将一个人推搡进来,吆喝着:“跪下,跪下!快见过我们的汗王!” 努尔哈赤见来人生得相貌堂堂,体格魁伟,像是一员虎将,身上却是文士装扮,头戴一顶黑色罗纱的四角高方巾,穿着一件蓝色蚕绸直裰,外面罩件油衣,足下踏一双半新半旧的鹿皮油靴,沾满了烂泥,年纪在二十岁上下,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想是在雨中淋得久了,面色青白,身子冷得发抖,却无一丝惊慌,站着问道:“你果真是当年的建州都督?” 巡营将士推他一把,喝道:“哪里有什么都督?我们的主子已是建州国汗了,还不跪下拜见,小心打折了你的狗腿!” 那书生横他一眼,不悦道:“我是读书识礼的人,还用你来教?” 努尔哈赤见他倔强,大觉有趣,笑道:“我做建州都督之时,怕还没有你呢!你问这个作甚?” 那书生伸手从贴身处摸出一方纸来,递上道:“你果真是建州都督,看了这封信,自然明白。” 努尔哈赤接过那封微微有些濡湿的信来,打开看了,惊诧道:“你是范楠的儿子?他如今在哪里?”随即招呼他靠近坐下烤火取暖。 那书生恭恭敬敬地施过大礼,才将油衣、油靴脱了,在火盆旁烤着淋湿的衣衫,答道:“家父就住在抚顺城中,晚辈在家中排行第二,家父取名文程,字宪斗,号辉岳。晚辈幼遵庭训,入学读书,十八岁中了秀才,与兄长文采同为沈阳县学生员。今闻都督起兵叩关,都督风采,家父时常提及,以为都督是个成就大事的不世雄主,故不辞劳苦,不避斧钺,冒雨投营,拜谒军门。如蒙都督不弃,愿效犬马之劳。” 努尔哈赤欷歔道:“当年你父亲曾救过我,那时他还是个十几岁的孩童,不想如今故人之子也长大成人了,日子过得真快呀!你父亲可好?做什么官?” “多谢都督挂念,家父倒还康健,只是不满朝政糜烂,奸佞当道,早已绝意仕途,自号枯心居士,只在家中读书自娱。” “那你们弟兄入学读书,不是还想着做官,为大明出力么?”努尔哈赤目光闪烁不定。 范文程苦笑道:“我与家兄年轻气盛,还有着为王前驱、澄清天下之志,不满家父独善其身的做派。中了秀才以后,屡次上书当今皇帝,畅言国事,那些折子却如石沉大海,杳然无音。后来听说万历皇帝二十多年不临朝听政了,深居西苑,终日与郑贵妃寻欢作乐。那些奏疏堆积如山,任由尘积网结,又岂会拆看我一介草民的折子?自古良禽择木而栖,如今明亡之兆已显,自然该择英主而事。圣人说: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晚辈自幼博览群书,天文地理无所不知,兵书韬略无所不精,三教九流无所不晓,实在不想落拓一生,埋身沟壑。” “我有心兴邦,正在用人之际,欲成大业,必要贤才。听你父亲说,你们祖上是北宋的贤臣?” “晚辈的十八世祖是北宋有名的贤相范文正公讳仲淹,文正公生有两子,次子纯仁公乃是晚辈的十七世祖。晚辈祖居苏州吴县,后来迁居江西,明初自江西获罪谪徙沈阳,居住在抚顺。”说起先祖,范文程脸上一片肃穆。 “阿玛,范仲淹可是文武双全的人物,在汉人心中可是大大有名。”皇太极自幼跟随龚正陆学习汉文,长大以后,戎马倥偬,仍披览不辍,已有相当根底,听他俩谈及范仲淹,自然想到他常年戍边的文治武功。 努尔哈赤半信半疑道:“哦!汉唐以后,汉人竟还有这等的豪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