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屠城 一阵马蹄声急急而来,来人高喊道:“大帅,且慢攻城……”他听声音极是耳熟,睁眼看时,一个须发苍苍的老者与一个精壮的中年汉子飞马赶到,二人下马,那老者施了最为尊贵的抱见礼道:“建州左卫都督觉昌安拜见大帅。” 万历十一年春二月,天气阴霾,北风呼啸,霰雪飘飞。 关外一望无际的沃野,笼罩在无边的风雪之中。古勒城环山绕水,拔地而起,城北峰峦起伏,地势险要,上面积满了厚厚的冰雪。又深又急的苏子河波浪滚滚,蜿蜒流过城南,虽仍结冰封河,但冬季河水干涸,河岸变得异常陡峭,城里的守兵又在岸上泼水而冻成一道冰墙,攀爬颇为不易。东西两面有重兵把守,城高沟深,易守难攻。 关外人家逢到如此风雪的天气,都团团围坐在火炕上吃酒玩耍。此时的古勒城西却来了大队的明军,突近城墙,架云梯攻打。城上箭如雨发,军卒一次次冲到城下,又一次次给乱箭射回。明军中央的大纛旗下,一匹大青马上,一员大将身着二品总兵补服,冒着风雪,气定神闲地看着军卒攻杀,运筹帷幄,极是轻松自在,仿佛登临山水的书生文士,笑看云卷云舒,花白的胡须随风飘散,手中令旗时缓时急,不住挥动,无奈城上弓箭太急太密,明军急切之间难以靠近。不一会儿,一个都司气喘吁吁地跑来禀道:“大帅,城中的弓箭实在厉害,是不是换个法子再攻?” “嗯?换个法子?难道本镇指挥有误,要你来饶舌多嘴?”总兵眼中精光一闪,露出无限杀机,抬头看看日头已经偏西,冷哼道:“你跟随我在辽东征战多年了,本镇的脾气你也知道,将令既出,断无收回之理!天色将晚,若不能拿下城寨,跑了古勒城主阿台,哼!你知道本镇怎么处置你。” 那都司吓得脑袋一缩,慌忙说道:“标下该死!就是拼了这条命不要,天黑前也要给大帅拿下古勒城。”说着将上身的铠甲扒了,露出紫赯色的臂膊,持刀大呼道:“弟兄们,大帅有令,破了城寨,里面的金银财宝、女人牛羊见者有份,随我杀呀!”明军潮水般涌向城门。 箭如飞蝗,没了铠甲的遮护,都司顷刻间连中三箭,兀自挥刀猛冲,不料腿上又中一箭,终于趔趄摔倒。他给两个军卒抬到总兵面前,挣扎着匍匐在地,满脸羞愧道:“大帅,标下无能,坠了您老人家的威名。” 那总兵却未发怒责骂,反而温声宽慰道:“起来吧!亏你追随本镇这么多年,竟蠢得有如三国时的许褚,知道他们的弓箭厉害,怎么竟脱了铠甲,那不是有意给人家做活靶子么!” 都司拄着刀柄摇晃站起身来,尴尬憨笑道:“标下一时情急,若攻不下区区一个小城寨,岂不是枉费大帅多年的栽培!” 总兵大笑道:“我李成梁纵横辽东四十年,师出必捷,威震绝域,拓疆七百里,若都像你这般蛮干硬拼,不知死过多少回了。强攻不成,便要智取。尼堪外兰呢,将这个王八羔子揪过来!” 一个獐头鼠目的中年汉子惶恐地快步跑来,神色极为恭敬,见李成梁目光咄咄逼人,不敢直视,两眼闪闪躲躲,游移不定,赔笑道:“不必劳驾了,奴才在这儿!大帅有什么事情只管吩咐?”此人便是女真图伦城主尼堪外兰,也是此次围剿古勒城的向导,多日之前,他已暗派得力手下混入城中,以为内应。 “你这兔崽子!诳本镇说有人做什么内应,攻克古勒城不费吹灰之力。你胆子不小,竟敢欺蒙本镇。”李成梁喝道:“给我绑了!” 两个亲兵过来将尼堪外兰绑翻在地。尼堪外兰大惊,哭道:“大帅,就是借给奴才几个胆子,奴才也不敢欺蒙大帅呀!” “哼!你卧底的人呢?怎么还乌龟似的缩着脖子不动?非要等着拿下城寨才露面邀功么?” “大帅,也许是那几个人行事不够机密,给阿台那乱贼察觉了,如此那几个人无异羊入虎口,断无生理了。” 李成梁冷笑道:“此次攻打古勒城,本镇已上奏朝廷,若无功而返,朝廷的脸面何在?本镇如何向皇上交代?看来只好以你的人头向朝廷谢罪了。”他狞笑着一拉腰中的宝剑,剑如龙吟。 尼堪外兰吓得跪倒,以头触地,哀告道:“大帅,念奴才急于求功,也是出于一片忠心,暂且开恩将这次记下,容奴才他日将功赎罪。” “你等得,本镇等不得!本镇已年过花甲,还有几年建功立业、封妻荫子的日子?再说女真建州三卫各部均被本镇剿灭殆尽,阿台手下不过两千人马,栖身在这弹丸之地,今日正可一鼓作气破城擒贼,岂有白白坐失良机之理?” 尼堪外兰回头看看不远处自己那一千多个部下,登时心如死灰,安心做一城之主,天高皇帝远,日子多么快活逍遥,何苦昧于名利,妄想依靠明人,统一建州三卫,岂非自找麻烦,身惹是非?再多的牛羊马匹人口,也是身外之物,哪里有性命要紧?今日犯在李成梁手里,此人嗜杀成性,心狠手辣,怕是脱不过了。正在闭目暗悔,一阵马蹄声急急而来,来人高喊道:“大帅,且慢攻城——”他听声音极是耳熟,睁眼看时,一个须发苍苍的老者与一个精壮的中年汉子飞马赶到,二人下马,那老者朝李成梁施了最为尊贵的抱见礼道:“建州左卫都督觉昌安拜见大帅。” “觉昌安,你们父子二人来古勒城做什么?”李成梁一怔,并不还礼,扫视了二人一眼,神情似是不快。 觉昌安知道李成梁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小心应对,不敢有丝毫闪失,赔笑打躬道:“听说大帅要攻打古勒城,奴才与儿子塔克世急急赶来接回小孙女。” 塔克世见李成梁面露狐疑之色,接话解说道:“阿台的妻子是奴才大哥礼敦的女儿,奴才的阿玛担忧城破伤及性命,赶来接她回家,幸好城寨还没有攻破,不然侄女不知死活,阿玛不免要伤心了。” 李成梁与觉昌安多年前就已相识,知道他的底细。觉昌安世代住在赫图阿拉城,自六世祖猛哥帖木儿给永乐皇帝敕封为建州卫指挥使,传到觉昌安已有四代,觉昌安生有五子,长子礼敦、次子额尔衮、三子界堪、四子塔克世、五子塔察篇古。觉昌安年纪大了以后,上书朝廷将建州左卫都督一职转封给四子塔克世,颐养天年,不再过问政事。李成梁见觉昌安如此老迈的年纪,竟还惦记着一个远嫁出门的孙女,他心里暗自感慨,舐犊情深,凡人概莫能外呀!随即诡秘一笑,问道:“觉昌安,如今古勒城被困,你如何接出孙女?” 觉昌安抱拳道:“请大帅让一条生路,老奴进城接她出来。” “念我们多年的交情,本镇倒可放你入城,可阿台肯为你打开城门么?” 不等觉昌安答话,一旁的尼堪外兰大叫道:“大帅,不止阿台的妻子是塔克世的侄女,阿台的姐姐还是他的妻子,他们是极为相好的亲戚,进城自然不难。就是劝说阿台开门归降,也费不了几句话的。”他心头一动,猜到李成梁想诱开城门,只要古勒城破,擒住了阿台,李成梁怒气必消,自己便不必再做替罪羊了。想到此处,仿佛垂死的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一般,轻易不愿放手,甚至不惜以邻为壑。 李成梁心下颇觉愕然,如此阿台、塔克世二人如何称呼?这些蛮夷当真不曾开化,哪里有半点中原的礼教!他心中早有打算,自然不会听从尼堪外兰的撺掇,但他城府极深,不让人窥出一丝的心机,微笑着顺势问塔克世道:“你可愿意进城劝他们来降?” “这个、这个……”塔克世踌躇地看一眼父亲。觉昌安向来是个十分谨慎的人,不曾有这样的打算,事出突然,不容细想,又畏惧李成梁的威势,点头道:“老奴愿意效劳,但有一事请大帅应允。” “讲!”李成梁平日骄横惯了,无人敢在他面前打什么折扣,他见觉昌安答应得不十分痛快,心里便多了几分不悦。 觉昌安自幼年起便在辽东安居,一直周旋在明朝官军与建州女真各部之间,察言观色的功夫练就得炉火纯青,李成梁杀人如麻,建州女真妇孺皆知,八年前他第一次血洗古勒城,玉石俱焚,血流成河,吓得人人心惊肉跳,此刻见他眉毛一挑一耸,登时加了小心,求他放过孙女婿阿台的话不敢胡乱说出,干咳两声,遮掩道:“老奴求大帅不要惩罚那小孙女,阿台作乱,她并不知情。” “好!一言为定。” 女真礼俗,入城拜见不能带兵刃,以示绝无敌意。塔克世锁着眉头,将腰刀解下,觉昌安觉察他有些为难,伸手一拦道:“带在身上无妨,怎么说与阿台也属至亲,劝他归顺也没恶意。你既担心,我与你一起进城。” 二人到了城前,守门的军卒见城主的岳父到了,明军离得又远,一面飞报阿台,一面小心打开城门,二人催马要进,后面却传来一声呐喊,无数明军一拥而上,随后杀来。觉昌安大惊,如何也想不到李成梁会趁此机会攻抢城门,慌忙打马向城中飞奔,堪堪离城门还有一箭之地,城头有人大喝道:“快快关门放箭!”觉昌安、塔克世抬头看时,见阿台横眉立目站在城头,大骂道:“觉昌安呀觉昌安,好你个反复无常的小人!当年你们父子引着明军攻打古勒城,杀我阿玛,我念在多年至亲份儿上,不与你们计较,没想到养虎遗患,这次又来害我,岂能再饶你?放箭射他!” 觉昌安父子急忙掉转马头回来,不料双方箭发如雨,腹背受敌,好在二人马术精奇,急忙蹬里藏身,躲在马腹下面。哪知一支火箭从背后飞来,深深插入觉昌安肩头,顷刻之间,引燃了须发、衣裳,觉昌安大叫一声,跌落马下。塔克世死死拉住马缰,俯身去救,却给城上的乱箭射得犹如刺猬,登时毙命。觉昌安满身着火,痛得在地上乱滚,可是箭上涂了油脂,噼噼剥剥,烧溅起来,不易扑灭,片刻之间,活活烧成了一具焦尸。 才开的城门瞬间关闭,冲到城下的军卒也给乱箭射回。李成梁见计谋不成,面色冷峻,刚刚松绑的尼堪外兰害怕迁怒自己,朝城上大喊道:“城里的弟兄们,天朝大军既然来了,自然不会轻易撤兵。你们困死城中,不如归顺朝廷。大帅有令,谁杀了阿台,就叫他做古勒城的城主!” 阿台骂道:“尼堪外兰,你这女真的败类!觉昌安父子待你不薄,你却勾结明军,将他们害死,别忘了塔克世还有三个儿子,他的大儿子努尔哈赤勇武过人,会放过你么?” 尼堪外兰嘲笑道:“阿台,你死到临头了,还是这么嘴硬,想想自家怎么逃过这一劫吧!我有大帅做靠山,就不用你担忧费心了。”他一边与阿台斗嘴,一边偷扯弓箭射去,阿台听得弓弦响,急忙闪身,饶是躲闪得快,那箭堪堪擦着耳边飞过。阿台惊出一身冷汗,正要命人射他,背后几个军卒一拥向前,为首的那个一刀将他的头颅砍下,大叫道:“弟兄们,我们不过这担惊受怕的日子了!分了阿台的财宝女人,归顺大帅。” 城门洞开,为首的军卒双手捧着阿台的首级,其他军卒紧随其后,一齐迎接出来。李成梁仰天大笑,随即令旗一挥,喝令道:“给我杀,一个不留!”城外的明军蜂拥而上,霎时无数的刀光剑影闪动,鲜血溅洒,将空中的飞花和地上的积雪染得殷红…… 古勒城被劫掠一空。尼堪外兰目送着李成梁率兵乘风雪返回抚顺,默默地集合起手下部众,缓缓返回图伦城。立马雪野,回望古勒城,一片瓦砾,满目焦土,渐渐隐没在交夹的风雪中,心里不胜黯然,涌出无尽的酸楚。行不到半路,后面响起急骤的马蹄声,马上人大呼道:“站住!尼堪外兰,我有话说。” 尼堪外兰勒住缰绳,见一匹健马挟着冰雪,旋风般地飞奔而来。一个身形高大魁梧的汉子拉住马头,挡在面前,厉声喝问:“我爷爷和阿玛哪里去了?” 尼堪外兰一肚子的火气憋了半日,正无处发作,见来人劈面责问,怒道:“努尔哈赤,你好生无礼!我怎么也是你的长辈,竟如此说话!” “你也配做长辈!勾结明军,屠杀我女真,若不是你卖友求荣,古勒城怎么会给明军杀得片甲不留?”努尔哈赤紧握剑柄,怒目而视。 尼堪外兰冷笑一声,呼着他的小名道:“小罕子,你还有心思为古勒城抱什么不平呢!还是想想怎样替你爷爷、阿玛收尸吧!放着正经事不做,竟有闲工夫教训别人,真是奇怪之极!” “你说什么?我爷爷、阿玛怎么了?” “你这辈子是再见不到他们了。” “他们到底在哪里?”努尔哈赤惊恐无状。 “古勒城一战,他们死在了明朝的乱军之中。” 努尔哈赤悲痛欲绝,急声问道:“可是给李成梁杀的?” “除了宁远伯、征虏将军李大帅,辽东哪个能有这本事?” “啊——我们爱新觉罗一家与他并没有不共戴天的大仇,他怎么竟下如此辣手,如此狠毒?”努尔哈赤捶胸号啕,在马上恍惚摇晃数下,咬牙问道:“那、那我爷爷、阿玛的尸首埋在哪里?” “哼!我看你是伤心昏了头,这冰天雪地的,哪个愿意费那些牛马力气,挖坑掩埋死人?多半是带回了抚顺,你赶紧预备银子去赎吧!他们断不会少要的。” 努尔哈赤望着尼堪外兰领着部众淹没在风雪之中,仰天长啸:“爷爷、阿玛,你们在哪——” 四周寂寂,只有狂风卷起的漫天飞雪迎头撒落…… 注:汉语中的爷爷,满语称萨格答玛法;满语中的爷爷,是汉语中外祖父的称谓。为阅读方便,故借用汉语称谓。 一·闯府 二人缠绵,正在情浓之时,不提防床后跳出一个凶神恶煞般的大汉,吃惊之下,李成梁身手甚是敏捷,仰身向后一倒,想要躲过刀刺,梨花却惊羞交加,娇呼一声,双手掩胸往李成梁怀里躲藏,恰恰挡在了李成梁身前。努尔哈赤没想到二人突然之间移形换位,眼睁睁腰刀便要刺到梨花的前胸,梨花惊叫着闭了双眼,努尔哈赤陡然看到她眼角闪着泪水,在烛光映照之下分外晶莹。 努尔哈赤回到家中,将消息禀告了四个伯叔,四人脸上尽皆失色,礼敦叹气道:“你爷爷当真老糊涂了,任凭我当时怎么劝也劝不住,非要去古勒城,还白白搭上了你阿玛一条命。唉!你说要报仇,谈何容易?对手可不是一般的山贼草寇,李成梁在辽东经营三十多年,杀人无数,你见谁讨个公道回来?他手里雄兵上万,又是朝廷的命官,他那九个儿子,人称李家九虎,辽东一带人人闻名,胳膊扭不过大腿,咱能把他怎么样?” “难道就没人主持公道?” 礼敦颇为世故地摇头道:“你这孩子恁的任性!如今李成梁雄霸一方,明朝皇帝正要倚重他,就是告到蓟辽总督张国彦、辽东巡抚顾养谦那里,他们也动不得李成梁,能有什么用!再说他们汉人官官相护,岂会因一个无名小子,坏了官场的义气?” “爷爷和阿玛总不能这么白白地死了吧!”努尔哈赤欲哭无泪,心里无限愤懑,红肿的两眼看着伯叔们。 额尔衮低头说:“大哥说得有理,不能意气用事,还是想办法筹集些银子,换回阿玛与四弟的尸体,找个风水吉地安葬为上。小罕子,我们惹不起汉人,千万不要再生出什么是非了。” 努尔哈赤见他们只想忍让,知道商议下去也没有其他办法,无奈地说:“我那儿有些松子、人参、木耳,还有十几张兽皮,值不了几两银子,不知道他们要多少?” 礼敦满面忧色道:“多带些总没坏处。不知李成梁在抚顺待几天,事不宜迟,等他回了广宁就要多跑路了,来回奔波,耽误工夫倒没什么,可尸首若是发臭了,岂不给人耻笑!” “好在初春,天气尚寒,不然真叫人痛断了肠子。”努尔哈赤想到爷爷和阿玛的尸首给人随意搬动,或许夜里暴露在外,无人照料,眼圈一红,忍不住落下泪来。 礼敦看他一眼,说道:“小罕子,你身为建州左卫都督的长子,此事当仁不让,及早赶去抚顺,免得迟了,悔恨莫及。”带头捐了一百两银子,其他几人见了也各自捐了,一起交给努尔哈赤。努尔哈赤知道众人给李成梁吓破了胆,不敢去抚顺,只得默默将银子收了,孑然一人转回到家里。此时,夜已深了,女儿东果、儿子褚英早已睡熟,怀孕的妻子佟春秀在灯下坐等。刚刚搬回来不久,屋子还是簇新的。看着腰身日渐粗重的佟春秀,努尔哈赤想起八年漂泊在外的凄苦,扑簌簌地滴下眼泪来。 努尔哈赤的额娘是塔克世的大福晋喜塔喇氏,生了三个儿子,努尔哈赤是长子,下面还有两个弟弟——舒尔哈齐、雅尔哈齐。努尔哈赤八岁那年,喜塔喇氏撒手人寰,撇下三个年幼的孩子。继母那拉氏年轻貌美,却心毒如蝎,扬言要将兄弟三人赶出家门,幸亏觉昌安执意阻拦,塔克世心里也惦记着建州左卫都督的位子,不敢做得过分出格儿,没有顺从妻子的心思往外硬赶。那拉氏见硬赶不成,就变了法子,动辄打骂,不给饭吃,想方设法逼三人自行离开。努尔哈赤见这样忍饥挨饿也不是办法,依仗身体强健,进山挖参打猎,往抚顺、宽甸、清河等地换回银钱,勉强度日。如此,又过了九年,塔克世做了都督,那拉氏的儿子巴雅喇也已六岁,再也容不得三人。觉昌安怕日子久了,那拉氏为了亲生儿子巴雅喇继承建州左卫都督之位,对三个孙子下毒手,见他们年纪长大了,就偷偷给了些银子,命孙子们离家谋生。兄弟三人抱头大哭一场,各奔东西。这一年,努尔哈赤十七岁。 努尔哈赤一路向南,流浪到抚顺城。抚顺城三面环山,一面临河,乃是女真与汉人互市贸易的大邑,商贾辐辏,买卖兴隆。成群结队的女真人驮着人参、松子、木耳、蜂蜜、蘑菇、兽皮等山货,来抚顺换取银钱,买回兵器、布匹……努尔哈赤从未见过这么高大城垣,也没见过这么大的集市,便在城里找了一户人家做工。这家的主人是个六十多岁的老汉,名唤佟千顺,为人和善,是个忠厚的长者,颇有家资,只是门下人丁极为单薄,生了一个儿子、五个女儿。五个女儿早已出嫁,儿子三十多岁得病死了,儿媳妇只养下一个女儿春秀。春秀长得十分标致,性情也温婉,对祖父母、母亲极是孝顺。佟千顺与媳妇商量给她招个上门女婿,也好养老送终。他见努尔哈赤虽是天涯浪子,并非汉人,但身形魁伟,仪表非凡,就将孙女许了他。婚后一年,佟千顺病故,努尔哈赤成了佟家的主人,自立门户。佟家家底殷实,佟春秀精明干练,极善持家,努尔哈赤衣食无忧,每日或寻师练武,或到书场听说书人讲《三国演义》,结识了几个要好的兄弟,过得快活自在。 五年以后,塔克世因小儿子巴雅喇资质驽钝,纨绔不肖,越大越不成器,想起三个流浪在外的儿子,派人找回了三兄弟,并有意将都督之位传与努尔哈赤。多年分别,一朝欢聚,父子相处却也和睦,谁知不出两月,觉昌安、塔克世双双惨死古勒城。 佟春秀见努尔哈赤悲伤不已,知道丈夫性情有些执拗,难以劝阻,陪他落了一会儿眼泪。等努尔哈赤心绪平静下来,径自将他的手拉到微微隆起的肚子上,轻声问道:“今儿个这小东西一直在里面折腾,你回来时,才好了一些。你说会是儿子还是女儿?你愿意要什么?” “儿女都好。是儿子将来跟我打猎护家,是女儿帮你说话解闷儿!”努尔哈赤见妻子眉目流盼,带了几分娇羞,想到抚顺之行吉凶难测,万一有什么闪失,不是把她们娘几个撇得好苦?登时想起早早死去的额娘,难道自己孤苦的经历竟要轮回给儿女?一把搂住妻子,又是悲伤又是惭愧,良久几乎难以自制。想到尸骨未寒的爷爷、阿玛,暗恨礼敦等人不肯出力,区区几百两银子怎会看在李成梁眼里?看来只有暗偷或明抢了,但不知道爷爷、阿玛尸身的下落,如何下手?看来只有在李成梁身上打主意了。逼他还!他心底暗吼,咬着牙狠下心肠,勉强堆出一丝笑容,尽量轻声道:“明日我要回趟抚顺。” “清明还早呢!倒不急着祭奠我爷爷和阿玛,家里刚刚出了这么大事,你可要当心身子。” “我……”努尔哈赤欲言又止,他看到了佟春秀隐忍的泪光,大觉痛惜,不敢说去见李成梁,讨要爷爷、阿玛的尸体,摸摸她的长发,缓声道:“你不用担心,我的身子素来强壮,吃得了苦。年少时没了额娘,遭后母驱赶,伤心也惯了。我到抚顺,是想看看我那几个兄弟。” 佟春秀知道丈夫在抚顺有五个几位要好的生死弟兄,结义多年,平日经常往来走动,切磋武艺,一起吃酒欢笑,只是搬回了赫图阿拉,才断了联络,家族突遭如此巨变,他去抚顺与弟兄们见见面,也好散散心,便不阻拦,起身给他预备路上的衣服干粮。 抚顺在赫图阿拉的西北方向,不到二百里的路程。骑马跑了大半日,刚过晌午,努尔哈赤便进了抚顺城。他在抚顺城住了八年,对周围的山川、道路、城垣了如指掌。他进了城内的一家小饭馆,已过了吃饭的时辰,店里没有什么生意,店小二正围着火炉打瞌睡,努尔哈赤讨了一碗热水,吃着自带干粮,不露声色地打问李总兵可还在城里,那小二头也不抬,说客官来得不巧,李大人早回广宁了,只在抚顺逗留了一夜。努尔哈赤听了,心里暗觉失望,道了声谢,上马出城赶往广宁。广宁是关外的重镇,角楼巍峨,城墙高厚,人烟稠密,驻有重兵,屯兵四卫,计有两万两千余兵员。努尔哈赤先找了个客栈住下,到总兵府左右查看。广宁的东门称永安门,总兵府雄踞在永安门内。府门外有条大街,门前影壁高大,黑漆的大门口几个兵卒手持刀枪,更显得宅院深深,门禁森严。努尔哈赤一连看了两天,暗暗记下了总兵府四周的路径。 第三天,定更时分,广宁城大街小巷一片寂静,街上没了行人。广宁地处边塞,素有宵禁的律令,一过初更夜间便不许出行,如有违反便要坐牢囚禁。夜色沉沉,寒风透骨,努尔哈赤携了弓箭、腰刀,悄悄来到总兵府外,见军卒还在门前来回巡弋,便绕到后面,翻墙而入。总兵府华灯初上,借着远近闪烁的烛光,朦朦胧胧可以分辨出府中的路径,眼见楼阁瓦舍处处,李成梁妻妾甚多,不知他今夜歇在哪里,总兵府情形又不甚了了,不敢随意抓个往来的婢女和侍卫逼问,努尔哈赤一时大费踌躇。他暗想:“此次夜探总兵府,千万不可有什么闪失,一旦惊动了他们,爷爷和阿玛的尸首怕是难以讨回了。”想到这里,他沉住了气,放轻脚步,在后院仔细查探,找了小半个时辰,不见丝毫端倪,穿过一个阔大的花园,闪入一条回廊,忽听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响,前院的月亮门里灯光闪动,急忙缩身藏在廊柱后面,不多时,却见一个婢女手提一盏红灯笼过来。努尔哈赤随在她身后,又穿过几个游廊,进了一个跨院,眼前突兀着一座高耸的三层楼阁,小婢女拾级而上,脚步放得极轻。努尔哈赤隐身在楼下阴影之中,向上窥视,楼上红灯高挂,雕梁画栋,极是气派,想必是李成梁的居处。正要直身上楼,却传来那个婢女的问话声,抬眼见她已然到了三层,在楼门外候着,并未进去,只在门外问道:“小红,夫人打扮得怎样了?老爷可是在厅上等着呢!” “你急什么?老爷去了多日,今日才回来,六夫人能不好生装扮装扮?噫!可是大夫人叫你催的?”话声未落,门外已是多了一个婢女。 “好姐姐,可不能这么说!六夫人是老爷的心肝肉儿,阖府上下谁敢得罪?是妹妹看人都齐全了,怕六夫人去得迟了,有人背后乱嚼舌头,过来看看。”那婢女当真机灵,一番话滴水不漏。 小红却并不领情,挖苦道:“难得妹妹有这番心思,姐姐怎么好生受!这看花楼可是人人眼红的地方,那几个夫人巴不得挤进来呢!怎么,你近日跑得这么勤快,不是也惦记上了吧?”说出的话竟比天气还冷。 那婢女听她语含讥讽,心里大觉不快,嘴上却赔笑道:“那怎么会!妹子也没那个福气呢,看花楼是什么样的地方?梨花夫人美艳贤淑,姐姐又聪明过人,妹子就是眼红也不敢动那个心思的。” “小红,怎么又跟人家斗嘴!快帮我将碧玉簪找出来。”阁中的夫人愠怒道,“叫她回去,说我即刻便到。” 小红慌忙进去,问道:“可是老爷新近托人从京城磨制的那个?” “还有哪个?” 小婢女讨得无趣,将楼梯踏得咚咚响,下楼朝前院去了。努尔哈赤蹑足潜身跟在后面,来到前院的花厅,小婢女进里面去了。努尔哈赤绕到厅后,伏身贴壁,捅破花窗,向内窥看。花厅里灯烛辉煌,摆了满满三桌酒席。正中一桌坐着一个年过花甲的老者,自然是总兵李成梁。他一身宝蓝缎员外氅,须发花白,容颜略显憔悴,却也无龙钟之态,双目炯炯有神,身边围坐着几个年纪大小不一的妇人,左面的一桌是九个青壮汉子,右面一桌是十几个花枝招展的年轻妇人。努尔哈赤少年时见过李成梁,虽是远远瞧看,但他模样并未有大变,只是苍老了一些。倒是旁边那九个青壮汉子,不可不多加提防,他们必是人人艳称的李家九虎将:如松、如柏、如桢、如樟、如梅、如梓、如梧、如桂、如楠,都自幼跟随在李成梁左右,练就一身的武艺。李成梁见小婢女回来,问道:“梨花夫人可收拾妥了?” 不待小婢女回话,右首的那个老妇人鼻子轻哼了一声,怒道:“都是老爷将她宠坏了,一点规矩也没有,她是什么人,还以为是原配夫人么!老爷留着位子给她,大伙儿这么眼巴巴地等她,还吃什么酒席,气都气饱了!难不成要老爷给她送到看花楼里,一口一口地喂不成?”厅内的妇人们一阵窃笑。 李成梁军纪极严,却没什么家规,听大夫人当众絮叨不止,也不以为意,赔笑道:“晚饭晚饭,晚些吃也没什么大碍,何必那么着急?” 那大夫人也不是李成梁的原配,他的原配夫人生下九个儿子便死了,临死前做主将身边的陪送丫鬟给他收了房,意在替她看顾尚未成年的儿子,九个儿子感念她多年看顾,待她自然不薄,但她出身终属卑贱,以后李成梁又续娶了五位如夫人,出身姿色都在她之上,岂会将她放在眼里,说话也没多少分量。大夫人倒也知道分寸,见其他几个夫人只是脸上有些不平之色,也不出言帮腔,李成梁更是不愠不怒,登时没有了斗志,将目光收拢到酒席上,看着那盘松仁烧鹿筋那香喷喷的热气渐渐变少。李成梁等得也有些心焦,正要命那小婢女去催,门外一声娇笑:“我来晚了,老爷久等——”红灯高挑,环珮叮当,弱柳扶风一般,一个宫装丽人施施然走进大厅,细腰婀娜,笑靥如花,走到李成梁身边,俯身万福道:“老爷得胜荣归,怎么说也不该叫大伙儿坐等扫兴的。”努尔哈赤见她果然生得娇美绝伦,难怪惹人怜爱。 梨花夫人款款地坐在李成梁身边,美目流盼,风情万种。李成梁位不过区区一个总兵,算不得什么封疆大吏,可他经营辽东多年,家财万贯,钟鸣鼎食,辽东巡抚常常走马灯似的换来换去,若论积威与财势,反而有所不及。酒宴上珍馐毕陈,金杯玉盏,觥筹交错,笑语喧哗。努尔哈赤看得无趣,不知酒宴何时才散,花厅里他们人多势众,单是李成梁那九个儿子就颇令人忌惮,动起手来,想近李成梁的身都难,遑论其他?若不动手,又不知他今夜歇在何处,偌大院落,夜色漆黑,找寻起来定会大费周章,正在踌躇不决,他见梨花殷勤地伺候他吃喝,大有不容他人插手之势,心念一动:推想李成梁多半会留她陪宿,不如先到看花楼等他。 努尔哈赤到了看花楼下,见四周静悄悄的,贴在墙壁上稳住身形,往楼梯上投个石子,只听噼里啪啦一阵响动,春夜寂静,显得格外清脆。屏气等了一会儿,不见人声,努尔哈赤径直登上三楼,闪身进了梨花的绣阁,见里面红烛高烧,桌几甚为雅洁,不及多看,倏地躲入床帏后面。梨花夫人想必精心布置了绣阁,阁中飘荡着浓浓的脂粉香气,绵软香甜,极是魅人,掩了口鼻,香气竟从指缝中吸入,欲罢不能。铜盆中的炭火烧得又旺,香气热气蒸腾,努尔哈赤觉得沉沉欲睡,打不起精神。恍惚之中,似是过了二更,李成梁才给搀上了看花楼。 小红伺候李成梁脱了外衣,转身关门出去。此时梨花也将外衣脱去,一身鹅黄短袄和葱绿色的裤子,一双淡白的罗袜踏在一对绣花拖鞋之中,因吃了几杯酒,脸色酡红。李成梁一把搂了,问道:“你方才迟迟不下楼去,可是有心等我上来?” 梨花顺势扑入他怀中,扯着胡子撒娇道:“人家掐着手指算你什么时候回来,盼了多少个日日盼夜夜?只让你等这一会儿,就心焦了?心焦了也好,才会记着家里有人在痴痴地等你回来,不会只想着什么打仗用兵,不把我放在心上了。” 李成梁笑着拉她坐在床头,便要撕扯她的衣裳,梨花媚笑着闪躲过,说道:“方才吃了那许多的酒,妾身给老爷煮杯热茶,好去去酒气。” “茶冲得酽一些,解解酒气,才好与你床上嬉戏。”李成梁淫笑着跟在梨花身后,伸手去摸她的双乳,梨花打脱了他的手,娇嗔道:“先不要这般猴急的,若碰翻了茶盏,溅在手上可不是耍的,气恼了我,罚你在床头替我焐脚。” 李成梁不敢放肆,讪讪地说:“焐脚倒也没什么不好,你的小脚与这双玉手一般嫩呢!屐上足如霜,不著鸦头袜……” 梨花将一盏热茶放在李成梁面前,撇嘴道:“老爷领了这么多年兵,铁马金戈,冲锋陷阵,竟还没忘那些穷酸的旧习,当真难得!”李成梁是诸生出身,寒窗苦读,读书颇多,后来投笔从戎,也一直以儒将自居。努尔哈赤生性粗豪,哪里见过夫妻间如此调笑的,虽是身负血海深仇,不能心猿意马,但心中也不禁一荡,隐隐觉得一阵燥热。李成梁乘着酒兴,俯身捉住梨花的一条腿,放在自己的膝上,一手捏住她的足髁,一手给她脱了罗袜,一只雪白晶莹的小脚握在蒲扇般的大手里,竟是不盈一握。他轻轻抚摸几下,艳叹道:“‘高擎彩凤一钩香,娇染轻罗三寸长,满斟绿蚁十分量。窍生生,小酒囊,莲花瓣露泻琼浆,月儿牙弯环在腮上,锥儿把团栾在手掌,笋儿尖签破了鼻梁。钩乱春心,洗遍愁肠,抓辘辘滚下喉咙,周流肺腑,直透膀胱。举一杯恰像小脚儿轻跷肩上,咽一口好似妙人儿吮乳在胸膛,改样风光,着意珍藏,切不可指甲儿掐坏了云头,口角儿漏湿了鞋帮。’莲杯饮酒,文人风流,由来已久了。冯惟敏这首词将此乐事描绘得淋漓尽致,不愧大家手笔。年少轻狂,偎红倚翠,有什么错?” 梨花将纤足缩回,不悦地说:“常言道:男不知女痛,女却知男乐。你们男人当真好狠的心,只知道要女子裹个三寸金莲,状如新月,步生莲花,可知道束脚一双,眼泪一缸?那缠脚布一紧,钻心也似的疼……”她忆起往事,泪水竟涔涔而落,想那痛苦记忆得极为深刻。李成梁吟咏的词句,努尔哈赤听得半懂不懂,但见他不胜向往钦羡,又见梨花赤裸的那只小脚,当真纤细柔软,温腻如玉,一颗心登时乱跳起来,待听她哭诉缠足的痛苦与不幸,心里暗暗发誓道:有一天,我若统一了建州,必定不让女真女子受这份苦楚,走路摇摇摆摆,极是不稳,如何操持家务,替打仗的男子们放牧割草? 李成梁正在兴头上,嘴里兀自说个不住:“你不知道竟有人写了一本书呢,叫什么《香莲品藻》,细分为五式九品十八类,其实不过瘦、小、尖、弯、香、软、正七字而已。十趾盘兮双掌曲,三寸莲钩新月出……”忽见梨花哽咽而泣,才住口吃茶。 梨花见扫了他的兴,忙转话题道:“老爷此次马到成功,实在值得庆贺。” 谈及征战,李成梁登时一扫方才的淫邪之态,生出一股睥睨天下、旁若无人的气概,放了茶盏,抹嘴道:“那阿台狼子野心,也忒狂妄了,竟想着统一建州,我岂能容他做大?” “老爷盖世英雄,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妾身实在佩服得紧!” “不瞒夫人说,朝廷定的是以夷制夷之策,好叫他们女真一盘散沙,犹如一群绵羊,选个听话的做头羊,平日只要调教好头羊,其他的羊自然随在它身后,不需再费什么心思。可是头羊却不能多,若多了个头羊,羊群就不易牧养了。” 努尔哈赤听得惊惧不已:“这个计策当真歹毒无比,李成梁又是个极厉害的角色,若由他驻守辽东,女真只怕是永无出头之日了。” 李成梁接着说道:“朝廷本来已选好了尼堪外兰做头羊,阿台却横里插这杠子,若不除去他,将来必要酿成大患。” “其实老爷倒不需亲自出马,发个令箭给建州卫都督塔克世,命他剿灭阿台,岂不两便?”李成梁摇头道:“塔克世与阿台是至亲,怎么靠得住?” “塔克世若不从命,正好一并剿杀。” “若是想将他们一口吃下,兴师动众不说,将他们挤到了一条船上,他们势必合兵一处抗拒,做困兽之斗,那样就棘手喽!”李成梁手拈胡须,含笑道,“古语说:吉人自有天相。这话不假,我剿灭阿台,不想却捎上了觉昌安和塔克世父子,倒省了我不少气力。他们父子一死,建州更是群龙无首,无人再能与尼堪外兰争胜了。”努尔哈赤听他提到自己祖父、父亲的名字,耳中登时嗡的一声,全身发热,心道:“原来这次就是爷爷和阿玛不去古勒城,他们随后也要来攻打的,看来蓄谋已久了!”当下便觉此行不单是讨要爷爷、阿玛尸身,更要替他们手刃仇人。 “那老爷也不必事事躬亲,如松他们九个都已长大成人,让他们代你出征,有什么不可?老爷敢是担心有什么闪失?” “那倒不是,其实我并不计较一时胜败。”李成梁摇头说,“他们九人其实足以独当一面,担当重任,只是他们还缺少人情世故的体会和历练。我在辽东雄踞三十多年,你们也许以为单凭武艺娴熟、兵法精通?其实打仗不能只盯着战场和敌手,还要多想想身后。” “还要看身后?” “是呀!自古没有常胜的将军么,不把朝廷打点好了,胜了也不见得有什么封赏,败了……哼!自然不用说了。天下做臣子的,一举一动,根子无不在朝廷。就像一个风筝,绳子不在自家手里。” 梨花点头道:“怪不得老爷每年往京师打点许多的银子、貂皮、鹿茸、人参,原来是去消灾弥祸。” “不这样怎么行?阁老、兵部、吏部、户部、工部、都察院、科道言官……宫里的公公们更是不能少。什么冰敬、炭敬、三节两寿……这样出了什么事才会有人给挡着,你看辽东巡抚换了多少人,我还是岿然不动。不然几个折子就将你参办了,管你会不会用兵打仗!” 努尔哈赤虽在抚顺住了数年,可毕竟不曾与地方官府打什么交道,遑论那些远在京城的朝廷大事?李成梁话中满含了多年的为官处事之道,其中玄机深奥无比,非经历者难以道出玩味。努尔哈赤听得自是费解,冰敬、炭敬、三节两寿……懵然不知什么意思,便觉得他的话一忽儿觉得大有道理,一忽儿又觉得纷乱不堪,理不出一个头绪,但想到今后免不了要与明朝的官吏往来应付,当下用心体味,渐渐觉得这些话句句入耳,都是洞彻人情世故之言,内心竟有了多听一会儿的期盼,一时也似忘了闯府是要刺杀此人。正自入神之际,梨花嗔怪道:“老爷说的这些话实在难懂之极,妾身听得头都晕了。那都是你们男人的事情,我等这些小女子何必操那些闲心?只要老爷平安回来,我自然踏实了。” 李成梁听了,见梨花云鬓半偏,眄睇流盼,登时觉得闺阁之中,面对如此美人良宵,大谈什么用兵为官,实在大煞风景,揽住梨花的细腰,伸手将她的亵衣剥下,露出嫩藕般的玉臂和红艳艳的肚兜儿来,扯开肚兜儿,露出一抹酥胸,皓白似雪。梨花半推半就,吃吃地笑起来,微闭星眼道:“老爷,拳头粗的红烛那般明亮,羞人答答个半死,少时再见了老爷那贪吃的模样,又要吓个半死,妾身岂非没命了?” 大凡男子富贵后讨妾,重在颜色,李成梁此时已有些酒意,梨花本是个宜喜、宜嗔、宜颦、宜笑的娇娃,笑晕娇羞,俏脸绯红,眼如秋波,登时神昏心摇,不能自持,口中淫喋浪语道:“灯下看美人本是人生的乐事,既然夫人不喜欢,咱就将蜡烛熄了,只是你不可在床上四处躲藏,以免咱找得心焦!” 努尔哈赤见他起身去吹熄台上的巨烛,心想:“此时若不动手,等他吹熄了蜡烛,一片漆黑,看不真切,阁中的物件他们极为稔熟,一击不中,给他们躲藏了,哪里寻找?”刺啦啦左手扯裂床帏,右手持刀,跃身疾向李成梁胸口劈刺。二人缠绵,正在情浓之时,不提防床后跳出一个凶神恶煞般的大汉,吃惊之下,李成梁仰身向后一倒,想要躲过刀锋,梨花却惊羞交加,娇呼一声,双手掩胸往李成梁怀里躲藏,恰恰挡在了李成梁身前。努尔哈赤没想到二人突然之间移形换位,眼睁睁腰刀便要刺到梨花的前胸。梨花惊叫着闭了双眼,努尔哈赤陡然看到她眼角闪着泪水,在烛光映照之下分外晶莹,不忍伤及无辜,猛地一扭腰,刀锋倏地向右荡开,饶是应变迅捷,梨花的左臂上也被割开了一道血痕,霎时间,淌出殷红的鲜血。努尔哈赤收住脚步,回看梨花浑身簌簌颤抖,仿佛风中舞动的娇花,软软地晕倒在床上,心下大起怜惜之意。稍稍一缓,李成梁赤着上身翻滚到床帏后面,向外喊道:“抓刺客——”努尔哈赤挥刀疾刺,李成梁绕床躲避,窗体宽大,又有床帏遮掩,急切之间,刺他不着。努尔哈赤大急,情知总兵府乃虎狼之地,不可久留,舞刀将床帏乱砍,见李成梁依然绕床躲避,算定他躲闪的方位,跃身而起,直扑而下。李成梁再要躲闪,已然不及,腰刀冷森森地横在脖颈之上。努尔哈赤叫道:“狗贼,你还我爷爷、阿玛命来!”便要割下他的首级,手腕却给一双柔软的嫩手死死攀住,梨花不知何时醒来,跑上前来阻拦道:“他是朝廷命官,擅杀可是死罪!” 努尔哈赤见她赤着一双粉嫩的小脚,上身的兜肚将前胸映衬得愈发凹凸玲珑,雪白的肌肤禁不得轻轻一击,但她此刻却横身将李成梁遮住,想将她扯开,手伸到半途堪堪触及她浑圆的臂膊,却蓦地缩了回来,脸上一阵窘热。“好大胆的贼子!”随着背后有人呼喝,兵刃舞动的风声破空而来,努尔哈赤无心自保,打定主意要与李成梁同归于尽,不顾背后的偷袭,用力将腰刀向前一推,的一声,一把宝剑刺到,将腰刀荡开。李成梁危情顿解,大声命道:“如梅、如桂,此人想必是觉昌安的孙子,斩草除根,不可放他逃了!”李如梅、李如桂二人答应着各舞刀剑夹击努尔哈赤。努尔哈赤见他们武艺不凡,知道李成梁强援已至,再要支撑下去,势必凶多吉少,一边抵挡,一边往后窗退却,李如梅舞出一团剑光,狞笑道:“你死了那份心吧!后面没有楼梯,看你的身手自然不能从三楼上平安跃下。” 努尔哈赤恍若不闻,奋力挡开二人的刀剑,抓起一把椅子破窗掷出,趁二人一怔的工夫,纵身而起,两个起落已到门边,想循原路退走。楼下早已灯火通明,李如松与几个兄弟率领众家丁,各拿刀枪火把将看花楼团团围住。他见努尔哈赤沿着楼梯欲下,大喝一声,挥起鬼头大刀向楼梯砍下,登时将楼梯砍作两截。努尔哈赤见楼梯已断,只得纵身从两丈多高的楼阁跃下。他轻功不佳,双脚重重摔落,身子向后歪倒。不等他起身,数十把长枪齐齐对准他的要害,上来两个壮汉将他五花大绑,推搡着押入看花楼。李成梁顺着搭好的木梯下楼,众人过来请罪,他哈哈大笑,挥手命人将努尔哈赤绑在楹柱之上,耸眉道:“好小贼,有些胆色!明日看我怎生消遣你!”他心里惦记着楼上的梨花,转身上了楼,众人也各自散去。 云遮残月,更漏初歇。偶尔几声犬吠传来,越发显得孤寂寒冷凄凉……努尔哈赤脸颊奇痒,登时从昏睡中醒来,浑身上下冷得哆嗦。蜡香袅袅,烬垂金藕,梨花裹了紫貂大氅,独自坐在自己面前,笑嘻嘻地手拿一柄拂尘,拂尘上的一束马尾兀自在脸上拂动。梨花见他醒了,笑容收敛,变色咬牙道:“你这小贼,看你相貌堂堂的,怎么竟做这般阴暗的勾当,闯到总兵府行刺!好!你砍了我一刀,我要砍你一万刀。”调转拂尘柄,在他脸上左右各打数下,努尔哈赤的脸颊立时火辣辣生疼,梨花撇了拂尘,拔出一把小刀,便要向他脸颊戳去。努尔哈赤冷笑道:“没想到你这般貌美如花,心肠却狠如蛇蝎,我不过无意伤了你的丁点儿皮肉,竟要一万倍的偿还,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 梨花收住小刀,惊愕地看着努尔哈赤道:“明明是你伤了我,却还诬赖好人!我怎么心如蛇蝎了,你方才拿刀凶巴巴地砍我,何止是心如蛇蝎?我这样讨个公道,有什么不对?” 努尔哈赤恨她歪缠,愤声道:“讨个公道?你才伤了一点儿皮肉就要戳我一万刀,那我的爷爷、阿玛给人无故杀死,该怎样讨还?” “你真是建州卫都督塔克世的儿子?”梨花吃惊道。 “若不是有此大仇,我何必远远……远远跑来广宁?”努尔哈赤一酸,想起在家中悬望的妻子儿女,本要说“何必抛下他们远来广宁”,在这个柔媚的女子面前,又不愿失了男人的尊严,话到嘴边生生咽下。 梨花这才明白他不远数百里奔波拼死寻仇的缘由,叹了一声,劝说道:“我家老爷其实也无心杀你爷爷和阿玛,只是刀剑无眼,也是难免的。你……你孤身一人到广宁,也实在是自不量力了,何必白白再搭上一条性命呢!方才你顾惜伤及我才没能得手,其实……其实你就是杀了我家老爷,你爷爷和阿玛也不能复生了,你还是回去吧!躲得远远的,好生过日子的好。” 努尔哈赤见她转眼之间判若两人,心下愕然,摇头道:“你说得轻松!谁不知你们汉人心机深沉,斩草都要除根的,我躲得过么?天明后就要给人家砍头了,还说什么过日子?” 梨花转到他身后,解着他身上的绳索道:“你失手被擒,都是因为我,我欠你一条命,放你走如何?” 绳索一松,努尔哈赤活动几下麻木的手臂,疑虑道:“你放得了我这次,还能放得了下次?我就是出了城,也会给他们追上抓回来,何必费那些周折?就当你不欠什么罢了。” 梨花以为他信不过自己,急切道:“此时天色将明,城门即刻开放了。马厩中有匹大青马,那是我家老爷的坐骑,脚程极快,你去偷了骑走,他们断难追上的。若再迟疑,老爷醒来,我也帮不了你。” 努尔哈赤想着祖辈父辈的血海深仇,自己终不能这样寂寂无为地死去,拜谢了梨花,问明马厩的路径,偷偷牵出大青马,出了总兵府后门,上马扬鞭,到了城北,见城门刚刚开启,冲出靖远门,慌不择路,顺着向北的官道疾驰。耳畔呼啸生风,路上寂寥无人,他明白身后不久必会有骤急的马蹄声与呼喝声,稍一迟缓,将是万劫不复,再难躲过这场杀身大祸。 二·劫杀 一顶小轿如飞而来,到了巨树跟前停下,轿中出来一个高大的中年汉子,虽是一身的儒服,手中摇着一把乌木折扇,但却凛凛生威。伐树的几个大汉见了,急忙上前躬身施礼,神色极是敬畏。这几个樵夫难道是儒服汉子的家奴?努尔哈赤正觉诧异,儒服汉子冷笑道:“努尔哈赤,皇上赐的御酒、宫膳好吃么?” 努尔哈赤一口气跑了大半日,身上的伤痛,多时的饥渴,使他渐渐恍惚起来,伏在马背上,一任它随意奔走。大青马饶是神骏异常,奔跑了半日,又不见主人呼喝催促,脚程慢了下来,竟离了官道,沿着一条小河缓缓而行。河道上结满了厚厚的冰层,大青马干渴之极,收住脚步,不住地用前蹄刨踢冰面,碎冰而饮。那冰层极厚,刨了多时,只有一丝小小的裂痕,大青马似是极不甘心,奋起前蹄,不料冰面光滑太甚,大青马身子一晃,重重摔倒,将努尔哈赤抛出多远。大青马已将胫骨摔裂,挣扎几下也未站起,仰头迎风长嘶哀鸣。努尔哈赤给寒冰激醒,头痛欲裂,看着倒地难起的大青马,急惊交加,又昏了过去。朦胧之中,他感到浑身燥热不已,伸手想解脱衣裳,却只摸到一层单薄的内衣,似是紧紧箍在身上,撕扯不下,依稀觉得热浪逼人,仿佛有重物压在身上,呼吸艰难,只听得有噼噼剥剥的干柴燃烧爆裂之声。努尔哈赤血脉贲张,大叫一声,悚然而醒,果是埋身在焦热的砂石之中,翻身欲起,浑身却酸软无力。 “好了,撤火吧!”一个身穿黑色皮袍的老者搭了搭他的脉搏,点头道:“还算侥幸,他身上的寒毒都已除去。范楠,扶他出来,到火炕上歇息,慢慢给他煮些粥吃。”声音之中似有几分惊喜,在他听来又有几分稔熟,只是脑袋昏昏的,一时想不起来。 一个健壮的童子将努尔哈赤身上温热的砂石小心除去,努尔哈赤这才觉察原来自己被埋在一个硕大的水缸之中,大半缸的砂石埋了腰腹以下的身子,水缸下的木柴兀自暗火红亮。努尔哈赤任由童子半扶半拖到炕上,覆了厚厚的棉被,觉得腰腹以下热不可挡,一股热气直透天顶的百会穴。“你们要将我蒸了吃么?”他心中一急,又昏了过去。醒来时,已过晌午,一股粥香飘来,那是煮得稀烂的玉米大碴子粥,努尔哈赤腹中登时一阵蛙鸣,实在是饿了。那童子果然端来一大钵粥来,努尔哈赤一口气喝得精光,抬头看看童子,意犹未尽。那童子嘻嘻一笑,露出一口的皓齿,道:“你想必没有吃够,可师父吩咐了,你多日不曾饮食,不可一餐吃得过多,尚需调理几日,每顿饭只能吃个半饱,以免伤了脾胃。” “多日不曾饮食?我不是昨日才昏倒在冰上,怎么会是多日?” 童子大笑道:“你已昏睡了三天三夜,若不是遇到我师父,只怕是醒转不来了。” “我竟昏睡了三天三夜?” “可不是么?那日师父带我到河上破冰垂钓,见你与一匹高头大马躺在冰上,师父探你还有气息,那马却摔断了后腿的胫骨,怎么也拖不动,只好救了你一个。” “我梦见似是有人将我埋在砂石中热蒸,可是真的?” “此事自然有的。那日你浑身伤痕,又在冰上僵卧了多时,寒毒侵体已深,师父怕你身子废了,落下一辈子的病痛,不得已用砂石将你埋在水缸中,架火蒸烤,尽快驱出你体内的寒毒。” 努尔哈赤大惊,挣扎起身道:“尊师是何方高人,请来拜见。” “你切莫心急,我师父到河边钓鱼去了,天黑才能回来。” 努尔哈赤想起老者称呼童子,问道:“小哥可是范楠?” “嗯!”童子点头,却无自报家门之意,努尔哈赤也不好追问,穿衣起来道:“躺卧太久,烦闷之极,小哥陪我去寻尊师如何?” 童子答应着,与努尔哈赤一起出了屋门。房屋不大,处在河边的树林之中。林木经过严冬,变得疏朗干枯,风吹枝条,呜咽作响。午后正是一天最为温暖的时光,旷野郊外却无一点儿暖意。二人迤逦向河边而行,河堤不高,远远就见一个黑袍人坐在河冰之上,独钓寒江。四周衰草连天,凄清孤寂,越发显得似是出世高蹈的仙人,任意往来,不惹半点红尘。黑袍人嘴里反复吟哦道:“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继而摇头道:“无舟无蓑无笠,却与诗境不合了。”努尔哈赤轻轻上前跪了,叩头道:“多谢救命,师父大恩,没齿不忘。” 黑袍人缓缓转过身来,放下鱼钩说:“小罕子,想不到我们竟会在此见面。” “张先生——”努尔哈赤惊愕不已,“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原来此人他早已见过,乃是在抚顺结识的一个忘年之交,名唤张一化。此人是河北大名府人氏,科场蹉跎多年,好歹中了举人,打算凑些银子,捐个出身,却因得罪了大名知府,反被革去了功名。大名府待不下去,辗转流落到了辽东,在抚顺设馆授徒。关外地处偏僻,文风不盛,收不得几个学生,设馆的束修又少,免不了受冻挨饿。他看书极为驳杂,经史子集以外,占卜星象阴阳风水兵法奇门……无所不观,有时在酒楼茶肆谈古论今。努尔哈赤最喜欢听他讲述历代兴亡掌故,尤其是《三国演义》、《水浒传》等小说中用兵打仗的故事,曾想跟他学习兵法。张一化见努尔哈赤识字不多,自然读不懂《孙子兵法》等武经七书,每日教他读一回《三国演义》。努尔哈赤聪慧异常,终日请益,不到半年的工夫竟将一本《三国演义》背得烂熟,后来他结识了五个异姓兄弟,每日舞弄枪棒弓箭,与张一化见面便稀少了许多。 “一言难尽呀!”张一化长叹一声,命范楠收起鱼竿鱼篓,一起回家。他边走边说道:“李成梁不知从哪里听说了我占卜算卦的名声,请我到广宁为他看看前程。我生性耿介,据实直说,不想得罪了他。李成梁果然是枭雄本色,当时他并未有什么不快,如数奉上程仪,哪知他早已知会抚顺游击李永芳,我一回到抚顺,便将我押入大牢,说我妖言惑众,诽谤朝廷命官。好在你那五个兄弟听说了,四下打点,才将我赎了出来。抚顺是待不下去了,我只得四处游走躲避。” “师父何时收了这个徒弟?” “范楠乃是我好友沈阳卫指挥同知范沉之子,他祖上是北宋名相范文正公,世居江西,太祖高皇帝时,获罪谪迁沈阳。范沉锐意功名,但他读书不多,难以腾达,便让他儿子随我学习时文制艺,也好博个正途出身,乌纱蟒袍,光宗耀祖。”说着收了鱼竿。 三人回到林间小屋,努尔哈赤便将独闯广宁的前后细说了一遍,张一化听得唏嘘不已,范楠大睁着两眼,极为钦佩地看着他。 “小罕子,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张一化问努尔哈赤。 努尔哈赤一拳击在火炕上,闷声道:“还能怎样打算?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早晚我还要去广宁,拼着一死也要杀了李成梁。” “你想公然与朝廷为敌么?” “那倒不是。我心里只恨李成梁,京城的皇帝与此事毫不相干。” “在关外李成梁就是朝廷,二者并无分别。” 努尔哈赤不解道:“如此岂非动不得他了?” “你不必急于向他发难,还有更要紧的事该做。” “那报仇之事……”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先放一放,一味想着报仇,以你眼下的实力,无异以卵击石,伤不到李成梁分毫的。”张一化见他心有不甘,问道:“你有多少人马?” “我阿玛一死,手下人马多数奔散,各寻其主,剩不下几人了。就是留下不走的,也都是些老弱病残无处可投奔的人。” “军械、马匹、粮草有多少?” “只有阿玛留下的十三副铠甲……”努尔哈赤心头异常沉重,一种近乎绝望之情油然而生。 张一化拈须道:“这些人马不用说李成梁,就是他手下的抚顺游击将军李永芳,你能抗拒得了吗?” “李永芳手下有一千多号人马,自然难于抗衡。” “是呀!抚顺离赫图阿拉不过几十里的路程,你在李永芳的鼻子底下,有什么风吹草动能躲得过他的眼睛?如今之计,是万万不可再妄兴什么报仇的念头了。” “先生以为该怎么办?”努尔哈赤渐渐冷静下来,听他鞭辟入里,暗自佩服。张一化沉吟道:“三十六计之中第十计,我以为大可运用。” “那是什么计策?” “笑里藏刀。”一旁的范楠插嘴道。 “不错。信而安之,阴以图之。备而后动,勿使有变。刚中柔外也。古人说:辞卑而益备者,进也;无约而请和者,谋也。你可还记得关羽为何败走麦城?” 努尔哈赤点头道:“陆逊为夺取荆州,给关羽写了封书信,极力夸耀关羽功高威重,可与晋文公、韩信齐名。自称一介书生,年纪太轻,难担大任,还要关羽多加指教。关羽为人,骄傲自负,目中无人,读罢陆逊的信,仰天大笑,说道:无虑江东矣。亲率大部人马,一心攻打樊城。陆逊暗中向曹操通风报信,约定双方夹击关羽。孙权派吕蒙袭取南郡。关羽回师,为时已晚,孙权大军已占领荆州,他只得败走麦城。” “陆逊为何不在信中名言攻取荆州?” “如此关羽势必全力戒备,荆州攻取就难了。” “以智取不以力拼,正是陆逊的高明之处。你要报仇,其实也属人之常情,但暗自韬晦,卧薪尝胆,避人耳目,对李成梁恭谨从命。常言道:口里喊哥哥,手里摸家伙,这样才是上策,千万不能泄露给人,引其警觉,非但报不了仇,反而会自取其祸,自招败亡。你独闯总兵府,誓死寻仇,必定已打草惊蛇,李成梁视你为心腹大患,岂会放过你?一旦大兵压境,建州各部势必灰飞烟灭,你们女真就元气大伤了。” 努尔哈赤脸色一赧,低头道:“我一时气愤之极,本没想这许多,实在鲁莽了。”他深知此事极为重大,关系女真各部存亡,想到因自己一时之愤,招来弥天大祸,族人难免惨遭杀戮,神情愀然,悔恨不已。 张一化劝解道:“此事也并非没办法化解,若想逃过此厄,必要借重朝廷。” “如何借重朝廷?朝廷在关门之内,千里以外,远水难解近渴。” “其水虽远,不失妙用。朝廷上权相张江陵病亡,万历皇帝亲操权柄,乾纲独断。他是个喜好名声的人,首辅申时行柄政宽大。若是厚备财物,进京朝贡,纳物称臣,对朝廷言明忠顺守边,讨要封号,得了朝廷敕书,李成梁自然不敢轻举妄动了。此事最为紧要,不可拖延。” “好!我回去即刻派人四处采买特产,准备进京朝贡。还有一事求先生恩允。” “直说无妨。” “我想请先生到赫图阿拉助我。” 张一化看了范楠一眼,踌躇道:“那岂不是辜负了朋友所托?我要先去抚顺一趟,不敢一口应承下来。” 范楠少年心性,对行兵打仗颇为神往,慨然道:“我若中不了进士,便要到赫图阿拉找你,骑马射箭,你可愿意?” “我就在赫图阿拉等你。”努尔哈赤哈哈大笑,点头答应。 努尔哈赤潜回赫图阿拉,只字不提前往广宁之事,暗里命人加紧采买名贵珍稀之物,不到一个月的工夫置办齐整。张一化也从抚顺赶来,又添办了不少物品,计有虎皮十张,豹皮十张,熊掌十对,鹿皮三十张,黑貂皮二十张,人参二百斤,鹿茸一百架,名马十匹,珍珠五十斤,还有榛子、松子、干蘑菇各若干斤。时节已到四月下旬,二人带了十个侍卫护送财物,启程上路。众人一路奔波,到了山海关前。 山海关被誉为天下第一雄关,北倚燕山,峰峦叠翠;南临渤海,波涛汹涌。城楼九脊重檐,城门四座:东为镇东门,南为望洋门,西为迎恩门,北为威远门。东门最为伟拔高耸,高大的城门上矗立着四丈多高的箭楼,楼分两层,檐下高悬着一块白底黑字的巨匾,镌刻着“天下第一关”五个行楷大字,笔力沉雄顿挫,凝重遒劲,乃是当地名士肖显所书。整个城池与万里长城相连,以城为关。枕山襟海,峭壁洪涛,地势险要,壁垒森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素有京师屏翰、辽左咽喉之称。努尔哈赤究心征战,对山川要塞尤为留意,而山海关乃是今后南下中原的必经之路,又与一般关隘不同,于是贿赂了守关的将领,登关眺望,北面山峦重叠,万里长城如一条昂首的巨龙,蜿蜒起伏在崇山峻岭之中,气势磅礴,景色异常壮观;极目而南,一望无际的渤海波涛汹涌、云水苍茫,那长城与大海交汇之处,碧海金沙,水天相接,令人有天开海岳、雄襟万里之感,豪气顿生,暗暗思忖道:“有朝一日能用弓箭、铁骑冲破此关,南下牧马,逐鹿中原,大快我心!” 张一化见他面色阴晴不定,只顾出神地四下观望,担心守关将士起疑,忙劝他下关赶路,努尔哈赤兀自恋恋不舍。 过了山海关,离京城还有六百里的路程,都是平坦宽阔的官道,极为好走。努尔哈赤平生第一次入关,关内的山川、景色,以至行人衣着、言谈笑语,无不觉得新奇有趣,赞叹道:“天子脚下,到底与咱关外不同!” 张一化应道:“咱们入关所见,并没有什么稀奇。关内受圣人教化,千年有余,人文风物自然与四方蛮夷迥异。中原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一是位置要紧,二是天下人文渊薮,自古得中原者得天下,比如魏、蜀、吴三国,莫不如此。中原的精粹一在北京,皇城根下,天璜贵胄,气派自然无处可比;一在长江之南,杏花春雨,莺啼梅黄,风月无二,以致当年金主完颜亮听得‘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之句,顿有投鞭南下之意。” 努尔哈赤听他赞不绝口,问道:“北京比辽阳如何?” “辽阳可是没法比了。北京城分外城、内城、皇城、紫禁城四层。外城、皇城各有七座城门,内城周长四十五里,城门九座,用途各不相同,最为讲究,哪座城门通行什么样的车辆,都有定死的规矩,绝不可乱来。正南的城门叫正阳门,专走皇帝龙车,宣武门走囚车,东边的朝阳门走粮车,东直门走木材车,西边的阜成门走煤车,西直门走御水车,北边的德胜门走兵车……规模宏大,人丁辐辏远远胜过辽阳。那皇帝居住的紫禁城,更是天下少见的美苑仙阆,那好处我一时也难说尽,过几日就可看见了,你自去体会。” “嗯!原来如此。”努尔哈赤出乎意外,又觉甚是烦琐,问道,“那我们从哪个城门进去?”张一化道:“按规矩,我们要从东直门进城,先到礼部禀报,然后由礼部堂官禀明皇帝,皇帝若有意召见,我们就可抬着贡盒,进入紫禁城,朝觐皇帝,然后领赏赴宴。” 努尔哈赤一时难以记住如此繁缛的礼仪,也想象不出皇城如何壮丽堂皇,一心等着进城仔细观看,路上的景致再难入眼,什么燕京八景的卢沟晓月,尽管张一化旁征博引,说得天花乱坠,他仍未数对那桥上雕刻精美的石头狮子。过了五日,将近黄昏时分,远远望见了北京的城楼,落日熔金,雁阵北归,墙垣高大,绵延数十里的京城,整个笼罩在暮霭之中,越发显得神奇缥缈,气势非凡。努尔哈赤终于目睹了天下帝王之都,惊得挢舌难下,想不到世间竟有这样宏伟壮丽的都城,脱口赞叹道:“好大的一座城池!”及至进了城里,正是上灯时分,街上行人依然络绎不绝,夜市酒楼,瓦肆勾栏,更是熙熙攘攘,笑语喧哗,家家户户街门两旁插着不知名的树条草叶,门楣上贴着花花绿绿的图画,往来的女人和孩子胸前背后挂着五彩丝线编织的穗条。努尔哈赤十分好奇,问道:“京师每日里都这般热闹?” “平日也是这样,不过看今天的情形,想必端阳节要到了。端阳节又称端午节、重午节、天中节、女儿节,乃是一年中较大的节日。每到端阳,家家街门旁都要插菖蒲、艾草,门楣上要贴钟馗、张天师等镇宅神像,驱邪逐祟。那天午时,要饮朱砂、雄黄、菖蒲酒,吃粽子。你看街上的妇人和孩子身上也挂了用青、白、红、黑和黄色五彩丝线编织的长命缕,里面串的是樱桃、桑葚、茄子、秦椒、白菜、豆角等蔬果。若是赶上皇帝高兴,还要在西苑斗龙舟、划船,与诸大臣宴乐呢!”张一化多年避仇居住关外,也是多年不见了如此繁华的景象,一边给努尔哈赤解说,一边暗自叹惋。 女真人在京城极是罕见,努尔哈赤一行人身穿关外服饰,紧衣箭袖,样式极为怪异,一时引得街上众人纷纷驻足侧目,交头接耳道:“他们是哪里来的?可是当年的三宝公公带来的西洋人种?” “想是给皇上进贡方物,送什么宝贝的。” 努尔哈赤在众人的议论声中,找了一家客栈歇息。次日天明,一早赶到礼部。礼部衙门在紫禁城午门以外的棋盘街。承天门至大明门之间,用石板铺成供皇帝出入的中心御道,两侧建有连檐通脊长两排朝房,东接长安左门,西接长安右门,俗称千步廊,围以朱红色宫墙,礼部与吏部、户部、工部、宗人府、钦天监等都在东宫墙的外边,西宫墙外为五军都督府、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等武职衙门。礼部的主客司,掌管附属诸蕃朝贡接待赏赐,努尔哈赤、张一化进了会同馆,一个主事大剌剌翘着二郎腿,问道:“你们是哪里来的,所贡都是些什么物品?” 努尔哈赤按照张一化讲解的礼仪,躬身道:“建州努尔哈赤给大人请安。我们此次进贡的有虎皮、豹皮、熊掌、黑貂皮、鹿皮、人参、鹿茸、名马、珍珠,还有榛子、松子……” 那主事一翻眼皮,打断道:“按照规矩,这些贡物还要挑选才能登记在册,不必费什么口舌了,将东西抬上来吧!” 努尔哈赤见他冷眼相待,心中愤愤不平,好不容易千挑万选地置办了贡品,还要再经他挑选,这分明是有意刁难人么?但见张一化在一旁不住使眼色,隐忍着命人抬入大厅。那主事一手捏着鼻子,一手拨弄着虎皮,揪下几根兽毛,嘴里啧啧怪道:“刚刚贡来就这样脱毛,等献给了皇上,还不剩下一张光皮子了。皇上怪罪下来,哪个敢担待?不行不行,回去另选好的送来。这熊掌一看便不是阴干的,还有些潮呢,存入内府发了霉,我可吃罪不起,快快收了……” 经他一番挑拣,许多的贡物竟剩不下多少,努尔哈赤脸色大变,不知如何应付,张一化却不着急,知道这是此人意在索要贿银,他一个区区六品的小京官,那点儿俸禄只够勉强度日,要想手头宽裕,也没有别的法子。等他验看过了,取出一张银票递上,赔笑道:“我们那里是小地方,没什么像样的东西,让大人见笑了。急切之间,没有什么好孝敬大人的,这几两银子求大人笑纳。眼看五黄六月的,天也热了,权当买冰消暑之用。” 那主事精于此道,瞥了一眼,已知是一百两银子,见张一化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出手也大方,心里早应允了,嘴上却说:“兄弟这样做也是怕验看不周,皇上怪罪,连累了两位。其实你们千里迢迢,不用说东西如何地好,单就这份儿忠君之心,兄弟也是万分佩服的。来来来,先坐下吃杯茶,等登记好了,再给二位摆酒接风。”努尔哈赤见他改称兄弟,竟十分亲热起来,心下暗自瞧他不起,忽然想到或许就是在总兵府听李成梁说的什么“冰敬”“炭敬”之类。张一化见那主事前倨后恭,转换竟极是自然,全无生硬之嫌,也觉大开眼界。 万历皇帝刚刚罢黜了司礼监大太监冯保,又追夺了已故权相张居正的敕封,大权独揽,有意振作,听说女真进贡方物,竟破例召见。努尔哈赤自东华门进了紫禁城,随着小太监七拐八绕,左右前后是一座座巍峨壮丽的宫阙,最后停在一座宫殿前,小太监进去工夫不大,出来喊道:“皇爷有旨,宣努尔哈赤上殿——” 努尔哈赤手捧礼单,小心进了大殿。殿里静悄悄的,并无什么文武大臣,正中的御案后坐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金冠黄袍,笑嘻嘻地看着自己。努尔哈赤急忙跪下,连磕了几个头,将礼单高擎头顶,说道:“建州左都督塔克世之子努尔哈赤叩谢皇上天恩庇护,特来朝贡方物,愿吾皇万万岁!” 御前太监接过礼单,呈到御案上,万历皇帝略略看了一遍,颔首道:“那建州寒冷荒凉,乃是不毛之地,女真人骑马射猎,置办这些方物实在不易。前些日子,顾养谦报说建州都督得暴病死了,可是真的?” “不错。小臣此次朝贡,有心继承父业,接着替皇上保守天朝边陲地界,忠顺朝廷。”努尔哈赤心里一阵酸楚,想到辽东巡抚也替李成梁开脱,爷爷、阿玛的沉冤怕是难以昭雪了。 万历皇帝命太监将虎皮铺在脚下,怀里拥着黑貂皮,微笑道:“子承父业,也是常理。你若是不来朝拜朕,那就未必了,顾养谦的奏折上举荐了别人。难得你对朝廷一片忠心,朕准你。路上也辛苦了,朕赐你御酒五坛,宫膳十碗,回馆舍歇息吧!” 努尔哈赤出了宫门,咫尺天颜,本想大明皇帝该是何等的睿智神武,不料却是一个尚未成年的孩子,却要向他叩头下跪,心里隐隐觉得上天不公。正自思想,张一化迎上来,本要询问,见他面色如常,便忍住了。二人走在京城的大街上,努尔哈赤回望宫阙,说道:“赫图阿拉太狭小了,不然我们多养牛羊,多猎些兽皮,多换些银子,仿着这宫阙的样子,也建一个小紫禁城。” 张一化一惊,急声道:“京城是天下的重地,厂卫横行,若给他们侦知,可是死罪。千万说话小心,以免坏了大事。”回头看看四周无人,放心下来,接着说道:“你有此心,取而代之,足见气魄。这紫禁城可不是一般的所在,从它的名称也可领略一二。” “紫禁城还有什么深意?” “深意倒也不难领会,不过法天取象而已。紫微星垣,高居中天,永恒不移,中星环绕,名为紫宫,乃是天帝的居所,皇帝自称昊天之子,便以紫宫来象征其居所;皇帝的居所本属禁地,戒备森严,故称紫禁城。它处在皇城、内外城的层层拱卫之中,周围建有天、地、日、月四坛,有房屋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宫殿庄严瑰丽,御苑精巧秀美,穷天下财物,历经数代的扩建修缮,才有今天的规模。千万两银子堆起来座座宫阙,仅供皇帝一人居住,实在奢侈之极。” 努尔哈赤望着午门上飞翘的五座楼阁,说道:“即是人间帝王所居,他人若做了帝王,自然可以造个新的来住,这事恐怕也不能一味地爱惜民力。” 张一化听他说得斩钉截铁,附和道:“你志向远大,决不是久居人下之辈。只是北京数代都城,地形之固、关隘之险、人才之聚、经济之富,陪都金陵以外,普天之下,无一处可比。若能得了天下,还是定都此城最善。” 二人回到馆驿,静等圣旨敕书。努尔哈赤每日与张一化在京城四下游玩,查看帝京风物民情,中土商贾往来、物产丰沛,张一化又讲了北京历代的兴衰,努尔哈赤边听边看,大觉震动。万历皇帝倒也没有食言,三天过后,努尔哈赤接到了圣旨,随即启程回赫图阿拉。原道返回,轻车熟路,加上努尔哈赤归心似箭,一行人走得极快,不几天出山海关到了锦州地界。努尔哈赤要机密行事,因此不走官道,转入一段山间小路,崎岖难行,好在没了来时的贡物,只人匹马,走来容易得多。此山名医巫闾山,满语的意思为翠绿之山,山岭重叠,回环掩抱,竟有六重之多。山上古木苍苍,鸟鸣啾啾,关内春事已尽,此处地势高峻,兀自百花盛开,各种花香随风飘来,努尔哈赤等人赶路走得一身热汗,精神为之一爽,劳乏也减轻了许多。张一化毕竟是熟读经史的饱学之士,见山间碑碣、摩崖题刻随处可见,随手摩挲。 转过一个山坳,道路更为狭窄,众人小心牵马缓行,忽听前面传来坎坎的伐木之声,循声望去,几个大汉挥着巨斧在路旁伐着一棵大松树。那松树拔地而起,势可参天,已经泛绿的丫杈虬曲盘旋,遮挡了山路上方的天空,张一化想起《庄子》书中那棵大椿,暗自嗟叹,替那巨树惋惜,不知历经多少岁月才长得如此高大。几个大汉对努尔哈赤等人恍若不见,挥斧猛砍,那松树已给伐得过半。那几个大汉肩抗手推,只听嘎吱吱的声音刚过,巨树缓缓倒下,随着轰隆一声巨响,霎时枝条、石块四处飞溅,巨树倒落,横在山路之上,堵得严严实实。饶是努尔哈赤等人早有防备,紧紧扣住缰绳,坐骑也惊得昂头嘶叫。为首那大汉喊道:“想过去的快过来帮忙搬开,不然耽误了你们回赫图阿拉,咱心里也是不忍的。” 努尔哈赤听了,顿生疑窦,暗想:我们建州女真在关外并不罕见,居处又极分散,这些人怎么知道我们要回赫图阿拉?回身与张一化对视一眼,见他也正朝自己看来,便要暗令侍卫们小心戒备,却见一顶小轿如飞而来,到了巨树跟前停下,轿中出来一个高大的中年汉子,虽是一身的儒服,手中摇着一把乌木折扇,但却凛凛生威。伐树的几个大汉见了,急忙上前躬身施礼,神色极是敬畏。这几个樵夫难道是儒服汉子的家奴?努尔哈赤正觉诧异,儒服汉子冷笑道:“努尔哈赤,皇上赐的御酒、宫膳好吃么?” 努尔哈赤见他言词之中有一股慑人的气魄,惊问道:“你是什么人?怎么知道我进京了?” “朝中阁老王锡爵大人早有书信寄来,京中的事情有什么能逃过我爹爹的耳目?”儒服汉子面皮上堆着笑容,嘲讽道:“你真好记性!才数十天的工夫竟忘了我是谁?想是以为受了皇封,便有些自觉了不起了,哼!一个小小的建州卫都督佥事,在我看来比眼前的一只蚊子大不了多少!还想着与我们作对么?广宁城的总兵府等着你再去闯呢!可惜再也不会有人发善心放你逃了。” 努尔哈赤登时想起此人就是辽东总兵李成梁的大公子李如松,锦州地界离广宁不远,也是辽东总兵的辖区,方才那几个大汉偏偏将巨树砍倒拦住去路,可知他们蓄谋已久,早已布好了陷阱。想到无辜死去的爷爷、阿玛,悲愤不已,恨恨地说道:“你们父子在关外横行多年,无恶不作,辽东百姓恨不得吃你们的肉,喝你们的血,但凡有一点儿天良的,哪个愿意替你们卖命?” 李如松厉声道:“哼,梨花那个贱妇,若不是爹爹宠着她,我早一刀将她砍了,除了后患,也不用今天这样大费周折。努尔哈赤,你躲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你的死期到了,看今天可还有哪个贱妇来救你!” “你们把梨花夫人怎样了?”努尔哈赤一惊。 “哈哈哈哈……”李如松仰头狂笑,“那样一个千人骑万人跨的娼妇,你还心疼么?若不是我爹爹老糊涂了,喜欢她的颜色,花了大把的银子给她赎身,我怎容这等低贱的人玷污家声?如今好了,她放你逃了,爹爹醒来大怒,责打了她,没想到她竟受不得半点儿委屈,一根白绫吊死了。除去了我的眼中钉,本该谢你,可你我势同水火,断难相容。再说梨花也不会放过你,怕是要向你讨命呢!”一挥掌中的折扇,喝道:“给我拿下!” 那几个大汉早已在树丛中、山石后取出了暗藏的兵器,一起向努尔哈赤围上来,十个随行的侍卫不等努尔哈赤下令,也拔出腰刀,与他们混战成一团。张一化怕努尔哈赤一心想着报仇,拼命厮杀,快步上前低声道:“此地离广宁不远,他们又早有准备,不知带了多少人手,若拖延太久,势必危急,走为上计,不可恋战。” 努尔哈赤随即醒悟,呼哨一声,飞身上马。李如松见他要跑,身形纵起,跃过树身,一扬手中折扇,劈面拍下。努尔哈赤急挥刀遮挡,哪知李如松见他招式已老,蓦地一翻手腕,向他左肩扫来。李如松武功高出努尔哈赤许多,瞬间变招,努尔哈赤猜想不出,躲闪已是不及,扇柄扫到肩胛之上,虽有箭囊略减轻了力道,努尔哈赤依然觉得痛入骨髓。李如松一击得手,身形下坠之际,收腹拧腰,一脚踢在他的马背上。那马负痛,一声哀鸣,腾空而起,堪堪跃过树障,不想李如松暗中用上了上乘的内功,一脚之力似有千钧,早将马的脊骨震裂,那马竟从空中直摔下来,眼看就要坠在树干之上,那树枝杈甚多,犹如耸立的长枪利剑,若给它碰到,非死即伤。努尔哈赤忙扔了缰绳,双脚甩离了马镫,双手在马背上一按,往旁边跃下,立足未稳,李如松的折扇又已点到,闪身躲避,不想踩到一粒石块,脚下一滑,仰身摔倒,就地滚翻,躲过了李如松致命一击。那边的张一化等人恶斗也酣,张一化一介书生,本不懂什么武功,左躲右避,饶是侍卫们前后掩护,也几处挂彩,神情极为狼狈。那几个大汉都是挑选的顶尖高手,擒下几个功夫平常的侍卫自然不难,无奈侍卫们个个舍命相拼,心中顿生忌惮,竟丝毫讨不到半点儿便宜,只是时候一长,侍卫们拼命打法极为耗损体力,渐渐刀法迟缓杂乱,防身尚可,却已无力进攻,大汉们招式一紧,立时险象环生。努尔哈赤大急,想要取下弓箭相助,李如松知道女真人的弓箭极为犀利,既已抢得先机,岂肯给他半点儿喘息的机会,一招一式,好似长江大河,连绵不绝。努尔哈赤忙于招架,自顾不暇,抽手不出,眼看侍卫们纷纷中刀,血染衣袍。正在危急,不远的山坡上有人高声问道:“下面可是罕子哥哥么?”树丛之中,出来五个手持钢叉、身背弓箭的大汉,沿着山坡飞奔而来。努尔哈赤见了,大喜道:“兄弟,快来助我!”张一化和侍卫们见有援军到了,顿时精神大振。 三·识奸 “是谁这么狠心?何必这么大动肝火,小心伤了和气!”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从屋里传来,一个高瘦的蒙面人持刀拉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出来,努尔哈赤大惊,那女人赫然就是佟春秀,身穿宽松的睡袍,被蒙面人挟了脖颈推搡出来。 那五个大汉如下山恶虎,一阵狂打猛冲,解了努尔哈赤等人的困厄,众人且战且退,向北落荒而走。李如松施展轻功,几个起落便赶到了他们身后,努尔哈赤见他奋勇杀来,拈箭搭弓,高声喊道:“李如松,不怕死的尽管来追,看我射你的左耳!”李如松知道女真人的弓箭厉害,近在咫尺,不敢大意,听得弓弦声响,急忙躲闪。努尔哈赤料他要躲,虚扯弓弦,随即射出一箭,那狼牙箭贴着他的耳边飞过。李如松吓得急忙收住脚步,不敢再追,眼睁睁看他们跑得远了。他本来准备得极为仔细,但料想不到对头竟来了帮手,暗悔自己太过托大,带的人手不足,广宁城离此山十几里的路程,增援已然是不及了,只好懊恼回城。 努尔哈赤等人一口气跑出了医巫闾山,见后面没有追兵,这才停在路旁歇息。五个大汉过来施抱见大礼相拜,多日不见,极为亲热。努尔哈赤问道:“五位兄弟,听张先生说你们打算结伴入关,怎么到了此处?” 为首的大汉大笑道:“我们一路打猎游玩,将要到了山海关,却听说哥哥独闯广宁,想哥哥必缺人手,便到广宁去找哥哥,谁知打听着哥哥又回了赫图阿拉,我们就打算先到关内玩耍些日子,再去投靠哥哥。我们自关内回来,正在山上追赶一只猛虎,听到山下厮杀,不想却是哥哥。” 努尔哈赤命五人见过张一化,五人又施了抱见大礼,张一化含笑道:“五位好汉可还记得小老儿?” 其中一人答道:“大哥都称您作先生,我们怎么敢忘了您老人家!怕是您老人家记不得我们五兄弟了吧!” 张一化指点道:“额亦都、费英东、何和礼、安费扬古、扈尔汉五人的大名,在抚顺城里妇孺皆知,小老儿怎么会忘?就是你们的来历出身,小老儿都是一清二楚,额亦都世居长白山,天生神力,能拉开两百斤的硬弓,十九岁那年在嘉木瑚寨长穆通阿家与努尔哈赤结识……” 五人之中以额亦都年纪最长,结识努尔哈赤最早,他听张一化当面夸赞,急忙摆手道:“老人家不要说了,我们不过玩笑之言,千万当不得真。哥哥在京城可见着了皇帝?” 努尔哈赤道:“那个小皇帝可是威风得紧呢!一个人住了好大一片屋宇,他在金殿上召见了我,还赏赐我御酒、宫膳,下旨命我接任建州卫都督佥事。”说着取出敕书给五人传看,五人见了敕书,纷纷说道:“哥哥做了建州之主,咱们女真各部岂不是都受哥哥节制了!” 张一化道:“既做了朝廷命官,可要有些规矩了。今后的称呼要改一改,小罕子之名是万万不可再叫了。” “那我们五人该喊什么?”扈尔汉问道。 张一化忽然想到努尔哈赤乃是异族,只有姓名,无字无号,难以表示尊崇,只得说:“咱们就以都督称呼他如何?” “都督?那是朝廷给哥哥的官职,人人都可如此称呼,显不出咱们的亲近之意,不如换作满语,叫得顺口。想那都督是总管一方的长官,咱们满语称首领为贝勒,如今哥哥做了建州之主,岂不就是咱们的贝勒了?” “兄弟不要高抬哥哥了,说什么建州之主。建州共有三卫,我不过统辖左卫一处,职权哪里有那样大?再说咱们建州女真四分五裂,各自为政,不相统领,这个都督不过是名义上的虚衔,不用说苏克素护河、浑河、完颜、栋鄂、哲陈、鸭绿江、纳殷、朱舍里等部不会听命于我,就是图伦、萨尔浒、嘉木湖、沾河、安图瓜尔佳等小部城寨,也未必心服,更不用说海西女真的哈达、辉发、乌拉、叶赫四大部了。至于东海女真的窝集、瓦尔喀、库尔喀三大部,黑龙江女真的力虎尔哈、萨哈连、索伦、使犬、使鹿等部,不少住在乌苏里江沿海的岛屿上,相距遥远,平日难得往来,咱们女真要想齐心协力,合在一处,却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张一化点头道:“女真个个能上马飞腾,箭发如雨,却饱受他人的欺凌,错在部落林立,互相战杀,强凌弱,众暴寡,甚至骨肉相残,正好给人个个击破。若要成就一番功业,第一步必先稳定自己,安内才能攘外呀!常言道: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 努尔哈赤听得雄心大起,拊掌赞道:“先生说得极妙!若不能统一女真,想要不受他人欺凌实在难上加难,自然改变不了做奴才的命运。我若统领女真定要教人们相互友爱,老少病弱不受欺辱。” “能有这个心,便是女真人的福气了。”张一化微微颔首,随即面带忧色道,“能世袭此职,算是向前迈出了一大步,可喜可贺,但也可忧可畏呀!建州卫都督佥事,不管是实职还是虚衔,毕竟是朝廷敕封,建州各部对此垂涎的不在少数。你骤然之间得此重任,定会有人不服,虎视眈眈,必欲取你而代之,不可不防!” 最小的扈尔汉叫道:“哪个胆敢痴心妄想,我就拧下他的脑袋做尿壶用。” “他们人多势众,到时吃亏的怕是我们。”张一化重重吐出一口长气。 努尔哈赤沉思道:“我们回去尽快整顿人马,早做准备。”众人一边商量如何招兵买马,一边谈论各自的见闻,说笑着回到了赫图阿拉。努尔哈赤将礼敦、额尔衮、界堪、塔察篇古四位叔伯和弟弟舒尔哈齐等人请到家里,将皇帝封职的敕书给众人看了,并将京城见闻大略说了一遍。额亦都等人也见过了嫂子和侄女侄子。 努尔哈赤被封作建州卫都督佥事的消息传得极快,一些远方的亲戚也赶来观瞧敕书,努尔哈赤不胜其烦,但眼下正是用人之际,急需笼络人心,因此强自隐忍,不敢露出一丝不悦之色。将近黄昏,送走了一拨客人,正要逗弄儿女嬉闹,贴身侍卫帕海进来禀报:“龙敦老爷求见。” 努尔哈赤的曾祖父福满共有六个儿子,即长子德世库,次子刘阐,三子索长阿,四子觉昌安,五子包朗阿,六子宝实。后世称他们为“宁古塔六贝勒”,也称清前六祖。六人之间并不和睦,常有纷争。龙敦是三爷索长阿的第四子,是努尔哈赤的堂叔,住在离赫图阿拉十几里远的城寨。龙敦人品虽有些龌龊,又因上代人的恩怨,平日里极少走动,没有多少亲情,但毕竟属于长辈,努尔哈赤不好怠慢,迎了出来,在院中相见。龙敦摇摆着矮胖身子,进屋便大声说道:“哎呀!大侄子,给你贺喜了!听说你给皇帝亲口封了官,叔叔好生欢喜,快将敕书拿给我看。”他摸着胡子,接过敕书仔细端详片刻,细小的眼睛不停地眨动,嘴里啧啧有声,夸奖道:“皇帝金口玉言,当真非同小可!这敕书可是做官的凭证,小心收好了,以免丢失损坏了,皇帝即便不会追究,有些宵小之徒不承认你为首领,岂不糟糕,白费了许多的心血!” 努尔哈赤听得不是滋味,却又不便发作,冷冷地说:“侄儿做这建州都督,有皇帝的旨意,哪个胆敢不从?” “那倒也是,不过你阿玛刚刚故去,朝廷准你继承这个位子,这山高皇帝远的,难保有人不听招呼。”龙敦嘴上兀自喋喋不休。 努尔哈赤默然无语,见龙敦讪笑着走了,他再也没有逗弄孩子的心情,命人将儿女带下去看管,独自出了一会儿神,便要去看望张一化,回来这几日一直忙着应酬宗族的事务,害怕手下人照顾不周,冷落了他。还未起身,却见兄弟舒尔哈齐闪身进来,问道:“刚才龙敦所说,我隐在窗户后面,听得清清楚楚。他说话阴阳怪气,哥哥可听出了什么弦外之音?” “弦外之音?” “自从阿玛死在古勒城,哥哥又出了京城,龙敦四处走动,邀买人心,散布流言,说朝廷要另立建州之主。听说他还常与图伦城主尼堪外兰、萨尔浒城主诺米纳及其弟奈喀达往来,此人心怀鬼胎,哥哥要多加小心,夜里多增派些侍卫,轮流当值,以防不测。” 努尔哈赤心头一热,与二弟患难相依多年,知道他对自己情意极是深厚,轻轻拍着他的手臂说:“你也忒小心了,放心去吧!有帕海与洛汉轮流巡守,周围又有那五个结拜的兄弟护卫,不会出什么事的。” 努尔哈赤看过张一化回来,夜已经很深了,他见妻儿已经安睡,便在熊油灯下看着《三国演义》。自从跟着张一化读了《三国演义》以来,闲暇下来,总是要看上一两个回目,揣摩其中征战的计谋,暗自赞叹那些计谋当真匪夷所思,不知如何想出的。今夜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只看了不到一章,再也看不下去,烦乱地丢开书册,挎着腰刀,迈步出门。 天似穹庐,星汉灿烂,和风轻拂,草原的夜宁静而恬美。努尔哈赤带着侍卫帕海与洛汉二人在内城四处查看了一遍,回到家里,躺下歇息。朦胧之中,听到屋顶上有窸窸窣窣的衣袂摩擦之声,登时醒来,凝神静听,房上又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响。他悄悄起身,背好弓箭,将东果、褚英和代善轻轻抱起,藏在西弯道炕脚供奉祖宗的神案下面,正要将南炕的妻子佟春秀摇醒,要她躲进南炕角的描金红柜里,门外帕海已然呼喝起来:“什么人躲在房上?快滚下来!”急忙闪身到堂屋门后,朝外张望。 扑通扑通几声闷响,房上跳下七八个身穿黑衣面蒙黑巾的刺客,听他们落地的动静,轻功并不怎么高明。帕海呼喝一声,挺刀相迎,兵器撞击,溅出点点火星,声音极为清脆响亮,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很远。已经歇息的洛汉也从梦中惊醒,跳到院中支援帕海。努尔哈赤怕他二人抵挡不住,开门出来,众人登时打作了一团。打斗之声惊动了额亦都五人,胡乱披着衣服,各持刀枪赶来,将蒙面人团团围在核心,努尔哈赤命人点起火把,喝问道:“我与你们有什么冤仇?竟然夜闯我家?” 几个蒙面人默不作声,背靠背地持刀全身戒备,额亦都大怒道:“贝勒哥哥问他们做什么!将他们乱刀砍了,看还有没有人敢再来行刺!”他来得匆忙,情急之下,只穿了一条裈裤,赤裸着上身,铁一般的筋肉在火光下时而红亮,时而乌黑,好似庙里的金刚,横眉立目,神情有几分狰狞可怖。 “是谁这么狠心?何必这么大动肝火,小心伤了和气!”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从屋里传来,一个高瘦的蒙面人持刀拉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出来。努尔哈赤大惊,那女人赫然就是佟春秀,身穿宽松的睡袍,被蒙面人挟了脖颈推搡出来。 额亦都呼喝道:“放开我嫂嫂,不然定将你碎尸万段。” 蒙面人嘻嘻笑道:“好啊!你过来砍我几刀,我绝不还手,只是要在你嫂嫂的娇躯上也划上几下,看谁挺得住!”话语却是极为冷酷无情,将额亦都噎得无言以对,倏地一声,狠力将刀插入地中。 “你想怎样?”努尔哈赤踏前一步。 “不想怎样,只要你交出朝廷的敕书,让出建州卫都督的位子,我保你的女人无恙。不然,哼……你知道我会怎么做。” “小罕子,不要管我,万万不可听他的!职位可是祖宗传下来的,不能给了别人……啊——”佟春秀急得大喊,怕丈夫忌惮自己在仇敌手中,救人心切,答应下来,她深知丈夫的脾气,即使受了胁迫才应允,但话一旦出口,却是万不肯反悔的。蒙面人恼怒异常,将臂弯收紧,佟春秀喉咙被卡住,痛哼一声,说不出话来。 “将她放开,有话好商量。”努尔哈赤大急,又向前跨了一步。 蒙面人呵斥道:“我知道你会些拳脚,不想与你过招。你再往前一步,我就在她脸上划一刀。” 努尔哈赤停在原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自从回到赫图阿拉,他日夜不离地将敕书带在身上,小心保管,以为万无一失,不想竟会有人明抢明夺。他暗暗叹了口气,从怀中摸出敕书,扬一扬说:“敕书在此,你过来拿吧!” “你当我是三岁的孩童……给你轻易哄骗了……将敕书放在地上……退后十步……” “你若不放人怎么说?” “没什么可说的,刀在我手上,人在我怀中,你们人多势众的,怎么也要等到我们全身而退,才会放她。” “也好,只是不可伤了她!”努尔哈赤面色一寒,“不然,你就是逃到天涯海角,我也定取你性命!”说着将敕书抛在地上,身后众人一阵惊呼,既惋惜又无奈,不知所措。 “不要呀!不要对不起祖宗——”佟春秀凄厉地嚎叫着,双手抓住蒙面人的刀刃,向自己胸口狠命刺下,事出突然,蒙面人想要阻拦,已然不及,鲜血四处飞溅,佟春秀倒在地上。 “春秀——”努尔哈赤伤心欲绝,俯身抢回敕书,不料那蒙面人见失了活口,抽回腰刀,兜头向努尔哈赤砍下。努尔哈赤身形甫起,又不知妻子伤势如何,略一分神,躲闪不及,身后的侍卫帕海看得真切,暴叫道:“主子快闪开!”一掌将他推开,举刀欲架,蒙面人怪叫一声,钢刀向前一推,一颗硕大的人头飞出丈外,努尔哈赤便觉脸上一热,帕海的一腔热血喷溅了满身。额亦都大吼着飞身上前,挥刀狂砍,蒙面人舞刀招架。额亦都招式威猛,势大力沉,蒙面人震得臂膀酸麻,见几个同伙纷纷向外奔逃,抽身欲退,努尔哈赤哪里肯舍,疾步纵到他身后,一刀刺去,正中后心,众人一拥而上,将他乱刀砍死,等想到要留活口时已是迟了。 努尔哈赤跪在地上,将佟春秀抱在怀里,看她胸口的血汩汩流个不住,脸色惨白似纸,手足冰冷,浑身不住地颤抖,抱她进屋,放在炕上,撕了袍子给她堵住伤口。佟春秀当时已怀必死之心,出手无情,伤口刺得既深且大,哪里堵得住。急命洛汉去喊萨满医生,佟春秀幽幽醒来,摇头道:“不要去了……我怕是不行了,浑身好冷……我想与你待上一会儿,说说话儿……孩子呢?他们没事吧?” “你不要担心,我将他们放在了神案下面,祖宗保佑着呢!”努尔哈赤瞥见神案的帏布依然垂着,将案下遮得严严实实,流泪道:“只可惜,我没来得及喊醒你,让你受惊了。” “都怪我给代善哭叫得累了,睡得太沉,竟没有听到你起来……” 众人不忍再听,各自叹着气,蓦然走出屋子。努尔哈赤将她揽在怀里,流泪道:“你怎得竟那么傻!为了一纸敕书……”他哽咽着说不下去,眼泪低落在佟春秀脸上、襟前。 “那可不是一张普通的纸,是……是祖宗留下的基业,是……是你今后施展抱负的本钱。我……我小时候爷爷就手把手教我如何管家,在嫁给你之前,经手的银子每年也有数千两了,我知道手头没钱,是什么也做……做不成的……”佟春秀凄凉地一笑,说了大段的话不禁有些气喘,略停了停,拉住努尔哈赤的手说:“你别拦我,我怕今后再也不能这样与你说话了。我……”大颗的眼泪落到她脸上,她怔了怔,又说:“你又哭了?我最见不得你哭,你若一哭,我心里竟觉比你还难受,有时想能替你哭一番,可是……可是我却没力气替你哭了。你做了建州的贝勒,这样在我身边守着哭泣,可不给人小瞧了?” 努尔哈赤替她抚去脸上的乱发,欷歔道:“带你回赫图阿拉,本想认祖归宗,过几天舒坦的日子,哪里料到变故突起,祸患不断,反而不如在抚顺时陪你的工夫多,真苦了你!” 佟春秀闭上眼睛,泪水无声滑落,她已无力抽出手来擦拭,嘶哑着声音说:“我不觉得苦,你做的是大事,总是守着妻子儿女怎么行?我、我只……”她哇地喷出一口鲜血,努尔哈赤伤心地给她擦净嘴角,佟春秀出气已觉艰难,她大张着嘴巴,断断续续地说:“我想求……求你……千万好生……好生看待东……东果……褚英与代善,就是他们有什么不、是之处,也、也不要……轻易责罚……今后要给东果找、找个好、好人家出门嫁了,褚英顽皮,代善才三个月……”她眼睛直直地望着西弯道炕上的神案。 努尔哈赤知道她想看看孩子,含泪放下妻子,掀起西炕脚的神案帏布,见三个儿女睡得正香,没有被屋外的叫喊厮杀之声惊醒,轻轻将他们抱到南炕,推醒他们,再摸妻子的额头已是冰凉,没有了一丝气息,三个醒来的儿女见父母浑身血淋淋的,惊恐得号啕大哭…… 努尔哈赤走出屋子,木然地看着众人。额亦都等人跺脚大骂,不知如何劝解。正觉尴尬,张一化匆匆赶来,禀报道:“大贝勒,我听说夜里出事了,正要赶来,途中有人禀报北城外有战马嘶叫之声,赶到城楼上看了,果见城外不知何时来了大队人马,怕是有人要偷袭城池,我已让守城将士严加戒备。” “好毒的恶计!走,到城头看看!”努尔哈赤霍然起身,不顾儿女哭得嗓子沙哑。 努尔哈赤率领众人来到北面城头,扒着城墙垛口细看,城外果有不少人影走动,却只在护城河外徘徊,似是并不想攻打城池,询问守城将士,说是已有半个时辰了。他蹙起眉头,忽然挥手喝道:“快到西城!” 赫图阿拉在苏子河南岸,建在一片突兀的高岗之上,一面依山,三面环水,只建了东、南、北三座城门,西边因没有城门,没有兵马把守,只有一小队兵卒时常巡城,是赫图阿拉守卫最为薄弱的地方。努尔哈赤等人来到西城,探身向城下看,果然有些人马已渡过了护城河,正在竖起几架云梯往城上攀登,抢在前边的一个蒙面人已将脑袋探出了城墙,额亦都一刀劈下,蒙面人惨叫一声坠落城下,下面的人吃了一惊,知道城上已有准备,不敢强攻,撤了云梯,整队人马消失在夜色中。 神秘的兵马虽然退了,可努尔哈赤不敢歇息,带了额亦都等人四处巡视,直到天亮才回到家里。佟春秀的尸体已经停尸院中,努尔哈赤奠酒三杯,恸哭失声,一夜之间,神色憔悴了许多,想到凶手不知是谁,命人将棺椁放在一个空闲的小屋子里,暂不发丧。折腾了一夜,虽觉疲惫,但想不出刺客的来历,没有一点儿睡意,抚摸着那死去刺客的钢刀,钢刀砍得有了几处缺口,木制的刀柄已有些松动,略微用力,竟将刀柄拔下,里面的铁柄上隐隐刻着“甲肇”的字样。甲肇是城北老街祖传肇家铁匠铺打制兵器的记号,本族中的人所佩带的刀剑多半是出自肇家的铺子,难道刺客就在身边?也许是刺客故意设下的圈套,挑拨我们相互猜疑,自相残杀?努尔哈赤怔怔地出神,苦思难解,额亦都五人还以为他伤心过度,左右不离地陪侍着。 张一化跨步进来,一把抓起桌上的钢刀,笑问道:“大贝勒,你也看到上面的字迹了?” 他见努尔哈赤轻轻点了点头,说道:“我到城北老街的肇家铁匠铺去了一趟。” 努尔哈赤摇头道:“肇家铁匠铺是祖传的手艺,锻造钢刀既好且多,各地的人慕名来买,卖到哪里就是当家的老板也记不清楚,去了也难有什么结果。” “大贝勒说得不错,若是一般的买卖,肇掌柜的自然记不清楚,但这次却是有人上门订货。” “是谁上门订货?”额亦都五人围拢过来。 张一化并不回答,反问道:“肇家铁匠铺历来的规矩大贝勒该知道吧?” 费英东抢着答道:“肇家的规矩是必要在刚刚锻好的钢刀上凿上记号。” 张一化颔首道:“不错。肇家锻造的钢刀上个个都有记号,外人看不出什么分别,但他们看来钢刀每把各不相同,肇家锻造的钢刀何止万千?识别全靠这上面的记号。但要凭记号查出是何人所买,销往何处,却不可能,可这次上门订货的人反复叮嘱刀上不要记号,因此肇家记得清清楚楚。” “钢刀上不是有记号吗?” “大贝勒,你看着刀上的记号,与肇家平常的记号有什么不同?” “肇家钢刀的记号平常都在护手以上,怎么这把刀上的记号却到了护手以下,难道是冒牌货?” “非也,非也!千真万确出自肇家铁匠铺,是正宗的肇家钢刀。上门订货的人不要记号,可肇家不愿坏了祖上的规矩,只好想了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把记号凿在护手以下,再用配好的木柄盖住。此事是肇家从未经历过的奇事怪事,就是年月过得再久也不会忘记。”张一化话锋一转,摸着胡须问道:“订货的人为什么不要记号,大贝勒可清楚?” “想必是要做见不得人之事。” “大贝勒可想知道买主是谁?” “必是我的仇人。” “大贝勒想不到会是龙敦吧?” “咦——”努尔哈赤圆睁了眼睛,“怎么会是他?我与他同是一个祖宗,并无仇怨,他为什么要下这样的毒手?” “汉人有句古语: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建州卫都督就好比那头秦鹿,你想此缺空悬,谁不想补上,进而做建州之主。” “其实龙敦倒是有资格做建州都督的。当年我高祖福满给朝廷封做建州都督,他生有六个儿子,大爷德世库、二爷刘阐、三爷索长阿、四爷就是我爷爷、五爷包朗阿、六爷宝实,传位给谁也是颇费了一番周折。六位爷爷长大成人以后,高祖只将我爷爷留在赫图阿拉,其他五人给了些银子让他们出去,各自寻找合适的地方安家。五人修城的修城,盖房的盖房,打猎的打猎,种田的种田,没过多久,都有了自己的城寨。大爷建了觉尔察城,二爷建了阿哈伙洛,三爷建了河洛噶善,五爷建了尼玛兰城,六爷建了章甲。六人之中,以三爷和我爷爷擅长做买卖,高祖本来就靠到抚顺、清河、开原、广宁等地的马市发的家,因此最为宠爱兄弟二人,只是后来发觉三爷心术不正,最后选定了我爷爷。可三爷心里一直耿耿于怀,以为是我爷爷在高祖面前说了他坏话,愤恨不已,几乎断绝了往来。这些上辈人的恩怨本来过了多年,如今却又给人翻出,确实来者不善啊!”努尔哈赤面色沉郁,众人明白牵扯他家族旧事,不好多说,唯恐拿捏不准分寸,静听他的意思。 努尔哈赤沉默片刻,才说:“此事不过是肇家一面之词,不足以取信他人,没有十足的把握,不好揭穿他。不然,一旦龙敦不认账,我不好向众位长辈交待,也会给肇家惹来杀身之祸。上辈的恩怨已经多年,万一是他人栽赃,挑拨我们相互争斗,岂不正中了奸计!” 张一化点头说:“这把钢刀本来算不得什么凭证,他轻轻一句丢了的话,就推得干干净净了,要定龙敦的罪,没有铁证不行。钢刀只是给咱们提了个醒,必须小心提防此人。反正此事必与龙敦有关联,他要想洗刷得清白,脱得没有一丝干系,却也不容易。” 努尔哈赤忧虑道:“此事是他主谋,有没有帮手,尽早弄明最好。” 额亦都拍案叫道:“贝勒哥哥,这个容易!小弟也学他的手段,夜里将他偷偷擒来逼问,重刑之下,问出实情不难。” 费英东也附和道:“我与二哥一起将那老贼擒来,贝勒哥哥亲自问他。” “不能鲁莽,龙敦怎么说也是我的长辈,一旦有什么差池,反而弄巧成拙了。我看此事不是他一人所为,他没那么大本事,背后必有更厉害的主谋,必要不动声色地试探才好,千万不可打草惊蛇。” 张一化初次来到赫图阿拉,不明白其中的底细,虽有智谋,却无处使用,额亦都等人都是勇猛的武夫,更是拿不出什么上佳的计策,众人面面相觑。努尔哈赤愁眉紧锁,苦笑道:“张先生与各位兄弟来到赫图阿拉,尚未来得及摆酒庆贺,接风洗尘,却遭此祸患,我心里真有些过意不去。” “哥哥说得哪里话!我们未能使嫂嫂免于祸患,又不能手刃仇人,已感对不住哥哥了。”费英东含泪道,“若是知道是哪个狗贼,小弟就事拼了这条性命,也要割下他的人头来!” 不等努尔哈赤张口,张一化说:“要试探幕后真凶也不难……” “先生快说如何试探?”额亦都性如烈火,忍不住急急发问。 张一化轻轻一笑,看着努尔哈赤道:“贝勒该给福晋发丧了,灵柩存放着有诸多不便,再说猛然间没了福晋,也要向族人交待明白。” “我是想春秀死得不明不白,不能这样没事儿似的下葬,她至死都没有闭上眼……”努尔哈赤哽咽着。 “福晋下葬,正可观察龙敦的动静,他再掩藏形迹,终会露些马脚,我们也好想法子对付他。不然,我明敌暗,吃亏的还是咱们。” “就说她给刺客杀死?” “假称暴病而亡,看那些祭奠人的情形如何,自然不难判断。” 依照女真丧礼的习俗,努尔哈赤家中院子的西南处,竖起一个七米长短的木杆子,木杆顶上挂起了大红的魂幡。赫图阿拉本来不大,附近的城寨距离也不远,魂幡悬挂起来,远远就能望得见,好比战时报信的烽火狼烟,不多时亲朋故里便得了凶信,纷纷前来吊唁。舒尔哈齐带着妻子第一个赶到,痛哭了一回。进了五月,天气转热,当天就入了殓,南窗之下,搭建灵棚,灵柩安放在棚中,灵前点起一盏豆油长明灯。直到晌午,吊唁的人络绎不绝,灵前叩头之后,男左女右,分列两旁,直到夜间。龙敦身为长辈,不用吊唁,只派了两个儿子与儿媳妇前来哭丧。张一化暗暗吩咐舒尔哈齐和他的妻子必要留他们守灵。女真习俗,人死以后,较为直近亲友晚辈要轮流在灵前守夜。佟春秀年纪轻轻,守夜的人手不多,龙敦的儿子、儿媳虽是平辈,也不好推辞,只得答应了。 守夜是个极辛苦的活儿,不能睡觉,要定时在灵前上香,照看着长明灯不致熄灭。舒尔哈齐与守灵的男人们在一旁吃喝,他媳妇陪着龙敦的两个儿媳妇等女人在灵前拥被而坐。虽进了五月,关外夜风仍有些凉意,招魂幡被吹得簌簌作响,灵前的灯光忽明忽暗,土红色的花头棺材上画的一只仙鹤,似在云子卷儿上振翅欲飞。舒尔哈齐的妻子见了害怕道:“都说横死的人最容易诈尸,我这心里敲鼓似的,老是静不下来。” “怕什么!一个死去的人还能怎样?再说咱们又是至亲,她忍心吓你么?”龙敦的大儿媳妇见她如此胆小,口气有些不屑。 “话是那么说,可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怎么一下子就没了?那病怎么来得这般凶猛,真叫人胆战心惊。你说嫂子是个多么贤惠的人呀!怎么老天这样狠心,让她撇下年幼的儿女,好命苦呀!”舒尔哈齐的妻子说到伤心处,不由擦起了眼泪。 “什么暴病?她是给人家一刀……”龙敦的大儿媳妇还要说什么,却给她的妯娌岔开话题说:“郎中都不及请到,大嫂得的到底是什么暴病,你可知道?” 大儿媳妇登时醒悟,顺势指着舒尔哈齐媳妇道:“这话你该问她才是,怎么却问起我来了?” 舒尔哈齐媳妇忙说:“什么病我也不知道,人都没了,还请什么郎中诊断病根儿!”说着起身说:“哎呀!方才水喝多了,去方便一下。你们辛苦照看着,我去去就回来。” 努尔哈赤伤心至极,他实在不愿证实果真是龙敦所为,他儿媳妇既说什么“给人家一刀……”,显然是他早已知情,可龙敦手下没有那么多兵马,那城外的兵马又是哪里来的?看来他们还有更大的阴谋。他将心中的忧虑向张一化说出,张一化沉思道:“他们想得敕书,其意在于建州卫都督的职位,一计未成,知道已有准备,他们断不会愚蠢得还派人偷抢敕书,想必换一种法子。” “会是什么法子?” “什么法子我一时猜不出来,但我想他们必是乘乱攻取赫图阿拉。” 努尔哈赤沉默良久,决然道:“今夜我到龙敦家里,窥探一下动静。他们如有此意,或许会趁出殡之日作乱。” 额亦都道:“我与哥哥同去。” 努尔哈赤知道他性情急躁,怕他一时情急误事,婉言说:“此次窥探不是打仗,不需太多的人,三弟费英东轻功最好,我们二人去就行了。赫图阿拉是咱们的根本,更需人手照看,丝毫大意不得,你们四个兄弟协助张先生留守,哥哥才能放心。”随即与费英东换了夜行的衣服,偷偷出城。 龙敦的城寨离索长阿筑建的河洛噶善城不足三里,努尔哈赤与费英东攀城而上,悄悄向城中摸来。见一所高大的院落,坐北朝南,三楹的房门朝东开着,门前兵丁来回巡弋。二人绕到宅院后面,由一个连山的耳房爬上屋顶。女真的房屋以西为尊,通常北侧居中的丈二大屋是正房,进门即是堂房,内置炉灶、炊事用具。西间称上屋,由家中长辈居住,东间居晚辈。他们伏到西间屋顶贴耳细听,屋内隐隐传来说话的声音,他拔出腰刀,轻轻往屋顶插下,那屋顶乃是茅草搭筑而成,登时撬了一孔缝隙,凝目往下细瞧。只见数盏熊油灯将屋内照得一片通明,南面的大炕上团团围坐着六个人,三爷的五个儿子长子礼泰、次子武泰、三子绰奇阿、四子龙敦、五子斐扬敦赫然全都在座,其余一人只见背影,认不清面目。绰奇阿道:“努尔哈赤如今想必心神已乱,等出殡之日,我们多派些人手,假意去送丧,他必不会防备,乘机除去了他,建州卫都督的职位自然就会由咱们这一房接掌了。” 龙敦一扫那日的猥琐之态,目光凌厉地扫过众人,恨声说:“当年爷爷偏心,将都督一职传与四叔,致使四叔这么多年一直压在咱们头上。嘿嘿,他万万想不到死后还不出一年,努尔哈赤竟保不住这个位子。本来这个位子是祖宗传下来的,凭什么四叔一房做个没完?就是轮流坐,也该到咱们一房了。其他五房人才凋零,哪里比得了咱们兵强马壮!”他端起一杯烧酒吃下,向另外一人问道:“你家主子的人马可调集齐了?我想出殡之期不外明后两天,若是小三天,死去的当夜也算一天,就是明天,如是大三天么,就是后天了。” “四爷放心,我家主子已将重兵埋伏在佛阿拉祖茔附近,只要努尔哈赤一到,他们一个也跑不了!” 龙敦冷笑道:“话不可说得太满,昨日夜里我命人假扮刺客,去偷敕书,努尔哈赤被围困在家中半个时辰,可你们那么多人马还是偷不出城。回去与你家主子说,这次再不可大意了,必要成功。” 龙敦说完站起身来,走到西面炕前,原来那神案上早已备好了牛、马、羊三牲,龙敦端起满满一碗酒,对着神位立誓道:“杀了小罕子,与尼堪外兰一起统领建州。” “杀了小罕子——”众人随他立在神位前齐声立誓,将各自碗中的烧酒一饮而尽,“呯——”的一声将酒碗摔碎在地上。 努尔哈赤见了此等阵势,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心想:“原来他们怀着多年的怨恨,甚至不惜勾结图伦城主尼堪外兰,做这等辱没祖宗的勾当!就是拼死恶战一场,也不能让他们的毒计得逞!” 四·报怨 两个妇人嘴里起了节拍,一起跳起莽势舞来。一会儿将一只袖子覆在额头,另一只袖子挽到背后,两脚变换着地,盘旋数圈,宽袖和裤管随身飘摇,露出一段雪白的胳膊和粉嫩的足踝,诺米纳、奈喀达看得发呆,开怀畅饮。莽势舞极是繁复,有九折十八势之多,起式、拍水、穿针、吉祥步、单奔马、双奔马、怪蟒出洞、大小盘龙、大圆场,妇人使出浑身手段,舞得千娇百媚,二人看得心旌摇荡,如醉如痴。 努尔哈赤二人回到赫图阿拉,已近黎明时分。张一化、额亦都等人一夜未眠,等着他们的消息,听说龙敦兄弟与尼堪外兰勾结,要在出殡之日血洗赫图阿拉,心里各自吃惊。额亦都跳起来便要领人去攻打龙敦,张一化摇头道:“倒不必用那样的蛮力,咱们既已知道龙敦的图谋,不如将计就计。贝勒可将出殡日期明告族人,龙敦他们必然按计而行,咱们到时不妨先下手为强,就在贝勒福晋的灵前将他们拿下。” “龙敦若能亲来,擒下他不难。但那尼堪外兰怎么对付?”努尔哈赤仍觉放心不下。 张一化解说道:“尼堪外兰在祖茔周围埋伏重兵,确实棘手。照理说,咱们知道了他的动向,不难对付。只是咱们人手太少,一面要举办丧礼,一面还要防备着他,实在难以两全。我想此事可否变通一下,另选坟茔如何?一来可以如期出殡,二来可以暂避尼堪外兰的锋芒。等福晋的后事了结,再找他报仇不迟。” 众人纷纷看着努尔哈赤,等他决断。努尔哈赤无奈地叹了口气,声音低沉地说:“不归葬祖茔,实在不合我们女真的族规。可咱们人马不足千人,又难与尼堪外兰抗衡,变通一下,也是为祖宗神位前今后还能有人四时祭奠,我想祖宗是不会怪罪的,就按张先生之计行事吧!” 次日,戊时刚过,送殡的亲友陆续赶到,依照长幼次序拜祭哭丧,龙敦兄弟的儿子、媳妇一齐赶来吊丧,十几辆牛车满载着纸人纸马等诸多祭奠之物,浩浩荡荡进了赫图阿拉,车前车后簇拥着几十个精悍的家奴。家奴们正要陪着那些少主子进灵棚祭奠,早有执事人员拦住,将他们让到一个跨院里歇息,迈进院子,院门紧紧关闭,家奴们尚在惊愕之际,额亦都等人用刀将他们逼住,搜出他们身上暗藏的兵刃,用绳索绑了,押往灵棚。龙敦兄弟的儿子、儿媳们正在假装哭得昏天黑地,额亦都等人悄悄围了灵棚,将那些家奴押了进来,禀报努尔哈赤道:“这些家奴暗藏利刃,想是图谋不轨,现都已拿下,请贝勒定夺。” 努尔哈赤朝舒尔哈齐使个眼色,舒尔哈齐跳起来,对那些堂兄弟大叫道:“你们可是想趁我嫂嫂大丧之机,来抢夺赫图阿拉?” 为首的堂兄突见家奴被擒,以为事情败露,却不想这么轻易承认了,支吾道:“咱们是一……一个祖宗,怎会自相残……残杀?” “既来吊丧,为什么暗藏兵刃?” “不过是为了防身,老三,你不要多想。”那堂兄渐渐冷静下来,朝努尔哈赤冷笑道,“我们若想抢这赫图阿拉,怎会只来这几十个人?老三也太疑神疑鬼了。” 自打龙敦那些吊丧的人马进城,努尔哈赤便已知道龙敦等人没来,想必他已带人到了祖茔与尼堪外兰合兵,只擒杀这几个虾兵蟹将没什么益处,如今与龙敦尚是暗斗,事情没有挑明,其他族人也不知原委,若擒杀了他的儿子等人,撕破了同宗的情面,反而会授人以柄,他必然会横下心来与尼堪外兰联合攻击赫图阿拉,情势必会更加危急。电光火石之间,努尔哈赤心里闪了许多念头,赔笑道:“刀不离身,是咱们女真人的习俗,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老三想必伤心太过,心智乱了,看在同宗的份儿上,众位兄弟不要见怪。将家奴们放了,兵刃先代为保管,等出殡以后,如数奉还。” 额亦都暗自焦急,哥哥怎地如此慈悲了,既然已将他们擒下,不如在嫂嫂灵前砍了他们的头,祭奠亡灵。如不加惩戒,无异放虎归山,岂非太便宜了他们?他恍若不闻,怒目而视。那堂兄毕竟做贼心虚,喝骂家奴道:“你们这些胆大的奴才,福晋灵前,不知下拜祭奠,眼里还有主子么?”家奴们慌忙祭拜了一番。 此时,已近晌午,因尚有长辈健在,出殡的时辰不能过午,阴阳师早已看好了时辰,一声呼喊,灵柩抬上了牛车,朝城北外缓缓而行,东果、褚英二人大哭起来,众人也各自悲啼。努尔哈赤的祖茔最早一个建在会宁城南面四十里处,是远祖猛哥帖木儿的茔地,后人称猛哥洞古坟。到了曾祖福满死后,因祖茔过于遥远,在佛阿拉的念木山就近择地而葬,念木山在赫图阿拉以西三十多里处。灵车出了北城折向城西,走了不足三里,前面一片深山碧岭,有奇峰十二座,乃是有名的樵山,南面的苏子河如玉带一般蜿蜒流向东方,隔岸的烟筒山遥相对峙。努尔哈赤与张一化互递了眼神,灵车登时停下,任凭鞭子怎样抽打,竟是纹丝不动。阴阳师高喊道:“福晋舍不得两个孩子,想就近归安。” 努尔哈赤挥手道:“就在后面樵山山麓埋了吧!” 那堂兄大急道:“怎么不归葬祖茔了?这可是坏了祖宗的规矩。” 努尔哈赤扫视他一眼说:“春秀是暴病而死的,想必是她在天之灵,怕坏了祖茔的风水。果真如此,我也不好向伯叔们交待,人死为大,就依了她吧!” 额亦都命人加紧挖坑埋葬,不到半个时辰,丧事完毕,尼堪外兰、龙敦等人知道消息时,众人已回到赫图阿拉,龙敦仔细询问,也觉察不出什么破绽,懊悔计策不成,白白空等了一场,只得各自悄悄回去。过了不多几天,朝廷的邸报传到了广宁,李成梁见努尔哈赤的都督一职难以再变,慑于朝廷威仪,命人将觉昌安、塔克世的尸身送还,努尔哈赤将爷爷、阿玛一并葬在了樵山山麓,一桩心事终于了结。朝廷本来就惹不起,此时又没有了争斗的理由,于是安下心来,准备讨伐图伦城,向尼堪外兰复仇。 父亲手下的兵马只剩下不足七百,兵器、铠甲、马匹都极缺乏,接连数日,努尔哈赤与张一化、舒尔哈齐、额亦都、费英东、安费扬古、何和礼、扈尔汉等人商议。张一化道:“尼堪外兰投靠李成梁,自以为有朝廷撑腰,飞扬跋扈,欺凌弱小,建州各部多数依附于他,其实是出于被迫,并非心服,能给他出死力的没有几个。惟今之计,还是需提防龙敦等人,以免内外交困,祸起萧墙,那样就不好应付了。” 努尔哈赤锁眉道:“如今看来,先生所说的攘外必先安内一策已不可行了,龙敦等人可先置之不理,等擒住了尼堪外兰,他失去外援,自然难以兴风作浪,不足为惧了。” “贝勒说得有理。只是还要提防他们联手,人不打虎,虎却吃人,外患好挡,家贼难防,无论怎样说,龙敦也是咱们的后顾之忧,若是后院起火,咱们就没有了后路。” “两处都要用人,这事就难了。古人说:兵分则弱,不如合而击之。急切之间,咱们哪里去招许多人马?”努尔哈赤摇头叹息。 额亦都道:“贝勒哥哥,不要担忧,我带几个精干的兵卒,偷入图伦城去,杀了尼堪外兰。” “我怎忍心你身处险境!此事比不得你那日倒拖牛车,你那一身蛮力竟将那头壮牛死死拖住,不得前进半步。” 费英东不忍努尔哈赤为难伤神,抱拳道:“小弟回苏完部向我阿玛借些兵来。” 何和礼也说:“小弟回栋鄂部向父兄借兵给哥哥报仇。”扈尔汉不甘示弱,也要回雅尔古寨找父亲借兵,努尔哈赤喜道:“三位老世叔若能答应借兵,破了图伦城,所有财物我分毫不取,任凭世叔们挑选。” “贝勒哥哥见外了。”三人一齐辞别,努尔哈赤等人送出家门,目送他们上马而去。舒尔哈齐赞叹道:“真是义薄云天的好弟兄!哥哥结交了他们,何愁大事不成!我去找二哥穆尔哈齐,他与五爷的儿子棱敦叔叔、孙子扎亲、桑古哩交情莫逆,也可帮忙。” “千万不可勉强。”努尔哈赤叮嘱完毕,与张一化、额亦都、安费扬古三人走上城头,向北眺望,西北五十里以外,便是图伦城寨。张一化知道他报仇心切,说道:“方才贝勒担心两处用兵,其实龙敦他们却也不必提防。” “赫图阿拉是自我曾祖筑造以来,经营多年,一石一木,都是祖宗的心血,岂可轻易放弃?”努尔哈赤听他言语前后抵牾,先是提醒要提防龙敦,此时却又改口,大为不解。 “贝勒误会了,虽说龙敦与贝勒同宗,但赫图阿拉依然不可拱手与人。既然不能让龙敦与尼堪外兰联手,我想出一个计策,使他二人反目成仇,龙敦自然不肯再帮他了。” “先生有什么计策?”努尔哈赤脱口追问,随即摇手道:“先生不要说破,看我可猜得出来?”他沿着城道向西踱步缓行,将到城西,转头说道:“让他二人互相交恶,最上之策莫过离间计。” “贝勒果真聪颖,若是多读些兵书,多加历练,必成良将。”张一化含笑拈须,似是胸有成竹,“我知道贝勒与萨尔浒城主诺米纳、嘉木瑚城主噶哈善哈思虎、沾河城主常书素相友善,贝勒可招他们前来助阵,声言讨伐图伦城。龙敦定将消息透露给尼堪外兰,贝勒却不发兵,尼堪外兰白白忙乱一场,龙敦再有什么密报,想必他不会放在心上,二人相互猜忌,自然不会联手了。” “萨尔浒城主诺米纳、嘉木瑚城主噶哈善哈思虎、沾河城主常书与他弟弟扬书都与尼堪外兰有仇,招他们一同讨伐图伦城,自是不难。”努尔哈赤即刻派人分头去知会萨尔浒城主诺米纳、嘉木瑚城主噶哈善、沾河城主常书,萨尔浒城主诺米纳、嘉木瑚城主噶哈善一口答应,沾河城主常书却害怕得罪尼堪外兰,假称身染疾病,推辞不来。 过了两日,萨尔浒城主诺米纳与他弟弟奈喀达、嘉木瑚城主噶哈善先后来到了赫图阿拉,城内狭小不堪,一时驻扎不下这许多人马。嘉木瑚城主噶哈善在城中无意中见了一个美貌的女子,打问一下,竟是努尔哈赤的妹妹,在接风的酒宴上,他即向努尔哈赤求亲,努尔哈赤只得答应了,当晚就收拾喜房给二人成亲。噶哈善做了新郎,自然不好住在城外,诺米纳与弟弟奈喀达二人只好领兵在城外扎营。春夜孤寂,兄弟二人想着噶哈善正拥着娇美的新婚妻子,心痒难耐,没有一丝睡意,对坐喝起闷酒,正在对饮,亲兵进来禀报:“龙敦老爷求见。” 不等二人起身,龙敦笑眯眯地进了大帐,抱拳道:“如此良宵,怎么只有你们二人喝这不咸不淡的鸟酒?连个陪酒的女人都没有,也太无味了。”说着轻拍两下手掌,从帐外进来两个妖艳的妇人,兄弟二人乜斜着醉眼,看着那来那两个妇人将玄色斗篷解下,上身都裹了元白宽袖旗袍,下身穿着翠绿的绸裤,脚上穿着花盆底的厚木底花鞋,头上高耸着乌黑的盘髻,手上捏着一方粉红的手巾,腰肢轻摆,上前深深一个万福,一阵腻腻的脂粉香气直透鼻孔。诺米纳、奈喀达眼睛直直地看着,口中还礼不迭。龙敦见二人垂涎贪婪的模样,命那两个妇人道:“给两位城主跳舞以助酒兴。” 两个妇人嘴里起了节拍,一起跳起莽势舞来。一会儿将一只袖子覆在额头,另一只袖子挽到背后,两脚变换着地,盘旋数圈,宽袖和裤管随身飘摇,露出一段雪白的胳膊和粉嫩的足踝,诺米纳、奈喀达看得发呆,开怀畅饮。莽势舞极是繁复,有九折十八势之多,起式、拍水、穿针、吉祥步、单奔马、双奔马、怪蟒出洞、大小盘龙、大圆场,妇人使出浑身手段,舞得千娇百媚,二人看得心旌摇荡,如醉如痴。龙敦两手一招,那两个妇人停下舞步,偎身上来陪酒,二人各自搂定一个,欣喜万分。诺米纳在妇人耳鬓不住嗅闻,妇人左躲右闪地挑逗。奈喀达将妇人的花鞋脱下,翻着眼睛向哥哥说:“这可不是什么莲杯,竟是一个巨瓯了。” 妇人滚在他身上又捶又打,不依不饶道:“饮酒就饮酒罢了,怎么无端脱人家的鞋子?” 奈喀达嘻嘻笑道:“他们汉族的妇人自幼缠足,窄窄小小的,才三寸上下,汉族的男人最喜欢什么莲杯饮酒,就是将妇人的鞋中放只酒杯来饮。” 那妇人扭捏着说:“鞋子若给酒泡了,可要赔新的。” “那个自然,明日我叫人多买几双给你。”奈喀达端起花鞋狂饮。 龙敦等二人调笑一番,才说道:“听说你们后天要与小罕子一起攻打图伦城?” 诺米纳早已欲火高炽,心里暗暗埋怨龙敦太不识趣,可两个美妇人毕竟是他送来的,不好翻脸,敷衍道:“不错。尼堪外兰那厮自恃兵马众多,屡次到萨尔浒索要骏马、铠甲,实在欺人太甚!这回定要让他怎么吃的怎么吐出来!” “你们中了小罕子的计策,还蒙在鼓里想好事呢!”龙敦连声冷笑。 “中什么计策?我们一起攻城,城破后一起分财物,有什么不好?”诺米纳有些不耐烦他啰嗦。 “小罕子有多少人马?” “不足一百人。” “小罕子只有十三副铠甲,那攻城岂不是依仗你们?再说朝廷对尼堪外兰青眼有加,李总兵手握数万雄兵,更是一心扶持他,准许他筑造嘉班城寨,让他做满洲国主,当建州女真的首领。听说哈达万汗王台也有心助他,你们跟小罕子一起去攻打图伦城,李成梁能袖手旁观吗?若是你们轻举妄动,李成梁出兵毁了你们的萨尔浒城,不但断了你们的后路,你们还会腹背受敌,那时尼堪外兰与李成梁前后夹击,你们往哪里逃?老弟这招实在是危险得紧呀!”龙敦阴冷地看着二人,诺米纳听得冷汗直流,酒醒了大半,连夜带领人马回了萨尔浒。 努尔哈赤一早知道诺米纳兄弟二人不辞而别,想到必是受到了龙敦的挑唆。此时,费英东、何和礼、扈尔汉三人借兵未归,努尔哈赤手下青壮部众仅三十人,张一化劝他再等几日,努尔哈赤以为兵贵神速,龙敦必会将诺米纳撤兵一事报与尼堪外兰,正好出其不意,奇袭图伦城。再说尼堪外兰正在修建嘉班城,一旦筑成,沟深墙高,攻打起来势必难于图伦城。张一化见他心意已决,不好多加劝阻。 次日凌晨,努尔哈赤齐集三十部众与妹夫噶哈善的数百人马,开堂子祭奠过了关圣帝君、佛陀本尊和观音菩萨,命侍卫依尔古捧出十三副盔甲来,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桌案上,那盔甲使用了多年,闪着乌油油的暗光,已有破旧之色。努尔哈齐含泪依次抚摸了一遍,紧握拳头高声说:“尼堪外兰原本是个平常的马贩子,出生在咱们建州的巴哈,他骨子里却瞧不起咱们女真,终日想着讨好汉人,多次到广宁巴结李成梁,进贡送礼,奉献骏马、貂皮、人参、鹿茸……跪在地上,称李成梁一口一个太爷,奴颜婢膝,丢尽了咱们女真人的脸面。我祖父抬举他当上图伦城主,这恶贼不但不思报恩,却恩将仇报,卖主求荣,与李成梁里应外合,杀了我祖父、父亲,如此恶贼岂能容他在世间为害!我今起义兵讨伐此贼,定要铲平图伦城,用他的人头祭奠父、祖在天之灵。”他两眼扫过众人,捧起一副盔甲,大声喊道:“额亦都——” “在!”额亦都上前接过盔甲。 “此盔甲乃是我祖父、父亲遗留下来的,今日出征,特赠与兄弟,以此护身,多杀仇人。”努尔哈赤想起父、祖的先泽,悲从中来,一时声泪俱下。 额亦都振臂大呼:“踏平图伦城,宰了尼堪外兰!”众人随声呼喊,军威登时雄壮了许多。“安费扬古——” “扬古利——” 安费扬古、扬古利二人依次上前领了盔甲,眨眼间,十三副盔甲发放完毕,拜过天地,立下誓言,直奔图伦城而去。 图伦虽称之为城,实则是一座屯堡,土城土墙,高不过一丈,方圆仅有三里。城内除尼堪外兰住的是青砖瓦房,其余多是茅屋窝棚。努尔哈齐打听得图伦城东面有一座山峡,名叫九口峪,乃是通嘉班城的要道,他悄悄地派一百名兵士去把守九口峪,断他救兵之路,亲领三百兵士,含枚疾走,到了图伦城下,已是三更时分。努尔哈赤吩咐去南门放一把火,城中兵士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去救南门的火。额亦都带领十几个兵卒搭起人梯,偷偷爬上东门,大喝一声,杀散了守军,冲进城内。城中大乱,不知道城外来了多少兵马,四散奔逃。随后安费扬古护卫着努尔哈赤冲到尼堪外兰的家中,四处寻找仇人不见,知道尼堪外兰必是已逃出了城,叹息一番,下令将俘获的马匹、牛羊、衣物等清点一遍,分与各位将士。 初战告捷,士气大振。努尔哈赤安抚城中百姓,降者免死。在图伦城息兵一天,犒赏将士,又派人搜寻尼堪外兰的下落,终无消息,过了几天,听说尼堪外兰逃往了嘉班城,于是一路追赶下来。 尼堪外兰逃出图伦后,渡过结冰的浑河,顺流而下,到了嘉班城,收拾残兵并督造城寨的兵卒,回兵去救图伦。途中正遇到努尔哈赤领兵赶来,尼堪外兰自恃兵多,上前狞笑道:“小罕子,你好不识时务!你祖父、父亲都被咱略施小计,死在乱军之中;就是你本家的伯叔们都有心除掉你,想着归顺咱,众叛亲离,你成了孤家寡人,还有什么脸面与咱作对?” 努尔哈赤见他趾高气扬,咬牙骂道:“你这忘恩负义的小人!我祖父待你极为宽厚,抬举你做了城主,你却恩将仇报,对他老人家暗下毒手,如此血海深仇,岂能就这么算了!你这负心的恶贼,我就是生吃你的肉,喝光你的血,也难消我心头之恨!”说着张弓便射,尼堪外兰知道他箭法极准,急忙打马后退。那些兵马见主将抵挡不住,纷纷跟他后退,不战自乱,霎时溃不成军,尼堪外兰约束不住,落荒而逃。努尔哈赤星夜兼程,一直追到抚顺城南的河口台,只见关上聚集着手持刀枪弓箭的明军,人声嘈杂,战马嘶鸣,众军士簇拥着一个把总,正与关前的尼堪外兰说话。 安费扬古勒马道:“贝勒哥哥,可是关内的明军要出来援助尼堪外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