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20年农历七月十七,王阳明献上修改版平定宁王报捷书,朱寿大将军、张忠、许泰、江彬成为功勋,王阳明屈居功臣第二梯队。 朱厚照果然说话算话,1520年农历八月下旬,朱厚照从南京启程回北京。王阳明得到消息后大松了一口气。有弟子问他:“老师您受到如此不公正待遇,却还心系皇上,这是良知的命令吗?” 这个问题问得非常刁,所以王阳明被问住了。 人生在世,难免遇到不公正的待遇。可当遇到不公正待遇时,我们该怎么办呢?王阳明时常教导弟子,为了自己相信的正义要勇敢去拼,不要做缩头乌龟,否则就是活千年,不过是千年的禽兽。如果王阳明知行合一,他就应该在面对张忠团伙的无耻和朱厚照的昏聩时勇敢地说“不”,他应该抗争,而不是畏畏缩缩地被人牵着鼻子走,到头来贡献了力量却没有得到荣誉,任何人的良知都不会教导他,这样做是对的。 王阳明思考了很久,终于说出了一个可以让人接受的答案:“应视功名利禄如浮云,要勇敢地去做事,不必计较事成之后的荣耀。有荣耀是我幸,无荣耀是我命,这就是良知给我们的答案。” 致良知 直到1520年农历九月前,王阳明始终把“存天理去人欲”作为他心学的终极目标。每当有人问他应该如何成为道德圣人时,他给出的方法也只是“存天理去人欲”,但经历了张忠团伙处心积虑地谗诬构陷而能毫发无损后,王阳明的心学来了一次飞跃,这即是“致良知”的正式提出。从此后,王阳明什么都不提,只提“致良知”。 有人考证说,“致良知”早就被南宋的理学大师胡宏提出过,我们已无从得知王阳明是不是抄袭了胡宏,还是根本不知道胡宏而自创出来的,无论哪种情况,在今天,“致良知”和“王阳明”已成一体,不容置疑。 “致良知”其实很容易理解,就是用良知去为人处世。按王阳明的话说则是,由于良知能分清是非善恶,所以它就是天理,致我心的良知于万事万物上,万事万物就得到了天理,于是皆大欢喜。 “致良知”的运行原理是什么呢?王阳明和弟子陈九川的一段对话是最佳的答案。 陈九川向王阳明提出这样一个困惑:“心学功夫虽能略微掌握些要领,但想寻找到一个稳当快乐的地方,倒十分困难。” 王阳明告诉他:“你正是要到心上去寻找一个天理,这就是所谓的‘理障’。此间有一个诀窍。” 陈九川就问诀窍是什么。 王阳明回答:“致良知。” 陈九川问:“如何致良知?” 王阳明回答:“你的那点良知,正是你自己的行为准则。你的意念所到之处,正确的就知道正确,错误的就知道错误,不可能有丝毫的隐瞒。只要你不去欺骗良知,真真切切地依循着良知去做,如此就能存善,如此就能除恶。此处是何等的稳当快乐!这些就是格物的真正秘诀,致知的实在功夫。若不仰仗这些真机,如何去格物?关于这点,我也是近年才领悟得如此清楚明白的。一开始,我还怀疑仅凭良知肯定会有不足,但经过仔细体会,自然会感觉到没有一丝缺陷。” 据此,我们可以知道,“致良知”就是“格物致知”里的“致知”,它的运行原理就是按良知的本能(能分是非善恶)指引去为人处世。 我们现在可以追溯王阳明如神的用兵事迹,他对付江西土匪和朱宸濠未败一战,一个显而易见的原因是:他在多方面考察和大量资料搜集后,一旦定下战略就绝不更改。这恰好就是“致良知”的力量。 由上面的论述可以知道,王阳明心学认为人心中有个能分是非善恶的良知,所以人不必靠典籍,也不必靠其他外在的方面来证明,良知刹那间一发作,那就是正确答案。但千万不能有第二次发作,也就是在一件事上不要反复思考,记住你面对事情时脑海中的第一个解决方案,那就是最佳方案,这也就是真正的致良知。一个出色的军事家就应该致良知,相信自己良知的力量,按良知的指引做出决定,这样才不会疑虑和悔恨。 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王阳明是在1520年农历九月的哪一天提出了致良知的心学思想,我们只是知道,王阳明心学又被称为“良知学”,可见,致良知在王阳明心学中的分量。 据王阳明自己说,提出“致良知”还要特别感谢张忠团伙,如果没有他们对他进行的百般构陷使他每天都在生死一线徘徊,他就不可能在这极端恶劣的人为环境中提出“致良知”。 王阳明对良知的评价非常高,他曾在给弟子的书信中说,考察人类历史和神鬼历史,发现“致良知”三字是圣门正法眼藏,能规避灾难、看淡生死。人如果能致良知,就如操舟得舵,纵然无边风浪,只要舵柄在手,就能乘风破浪,可免于沉没。 听上去简洁明快的“致良知”真的有如此神奇?王阳明的回答是坚决的肯定,不过他也有担忧,说:“就是因为致良知如此简捷,很多人会不太重视,走向歧路。实际上,我的致良知之说是从百死千难中得来,真不可以轻视。” 王阳明这种担忧是必要的,多年以后,王阳明心学的衰败就是他这种担忧成了事实。我们也无从明白,王阳明怎么会把“致良知”看得如此重要,并且预见性地认为人们在学习良知学时会走歪路。 依我们之见,致良知无非是用良知去为人处世而已,这有什么难的?可王阳明却说,人人都明白,但很少有人能真的做到。一件坏事到眼前,良知明明告诉你不要去做,可无数人还是违背了良知的教导。这就是王阳明为什么说“致良知”看似简易,其实艰难的原因:知行不一。 按王阳明的意思,如果我们做每件事都按良知的指引去做,那就能获得不动如山的心和排忧解难的智慧。他在张忠团伙的非难中能安然度过,除了一点点运气外,靠的就是这种不动如山的心和排忧解难的智慧,而这两种东西,必须长时间地坚持致良知才能获得。 王阳明心学无非如此! 它难就难在我们很多人都不能持之以恒地致良知,如果真能坚持到底,那超然的心态和超人的智慧就会不请自来。遗憾的是,我们很多人都不能把致良知坚持到底,所以我们缺乏不动如山的定力和解决问题的智慧,烦恼由此而生。 1520年农历九月后,王阳明开始向弟子们讲授“致良知”。第二年五月,王阳明在白鹿洞书院大事声张“致良知”,并且声称,他的“致良知”学说并非空穴来风,而是直接从孟子而来,也就是说,圣学到孟子后就戛然而止,赖天老爷垂青,终于让他接下了孟子手中的棒子。这种说法,韩愈、程颐、陆九渊、朱熹都用过,并无创新。王阳明还煞有介事地说,他提出的“致良知”是千古圣贤尤其是孟子遗留的一点血脉。对于那些讥笑和反对他学说的人,他长叹说:“这些人顽固得很,就是滴血认亲得到证据,他们也不会相信。” 王阳明显然在睁着眼睛说瞎话。孟子所谓的“良知”纯粹立足于人的情感上,也就是道德上,恻隐之心、羞恶之心都属于道德,属于善恶之心。而王阳明提的“良知”则除了关于道德的善恶之心外还有关于智慧的是非之心,这一点一定要注意。 在王阳明弟子越来越多的同时,他的学术敌人也越来越多。这些人攻击王阳明的致良知学说是枯禅,理由是,禅宗主张直指本心,人人都有佛性,佛在心中坐,不去心外求。而王阳明的心学和禅宗异曲同工,无一例外的,他的学术敌人都是朱熹门徒,发誓有生之年和王阳明心学不共戴天。 王阳明的反应很让这些人愤怒,他不但未有所收敛,反而变本加厉。1521年农历八月回浙江余姚后,他居然肆无忌惮地扩招门徒,搞得天下人都知道浙江余姚有个王阳明在讲心学。在他的敌人看来,王阳明明知道自己的学说是荒谬的,应该痛哭流涕地向他们忏悔。可王阳明不但不知悔改,还拿圣人孟子当挡箭牌,这真是恬不知耻。 攻击谩骂王阳明的声音在整个明帝国成了学术界的主旋律,上到中央政府高级官员下至地方小吏,王阳明的敌人满坑满谷。当然,对他顶礼膜拜的人也是浩如烟海。王阳明大有不管不顾的气势,用他的话说,我只相信自己的良知,其他一概不理。 他曾和弟子们谈论过这样一件事:为什么王阳明自平定朱宸濠后,他的学术敌人像雨后的狗尿苔一样层出不穷。有弟子说,因为先生立下与天地同寿的奇功,所以很多人都嫉妒先生,因妒生恨,这应该是真理。还有弟子说,这是因为先生的学说影响力已如泛滥的黄河一发不可收拾,而那些朱熹门徒自然要站出来反抗让他们耳目一新的学说。更有人说,先生创建了动摇山河的功勋,所以尊崇先生的人越来越多,根据辩证法,那些排挤阻挠先生的人也就越来越卖力。 王阳明说:“诸位的话有道理,但并不是根本。最根本的原因应该是这样的,未发现良知妙用之前,我对人对事还有点乡愿的意思,也就是言行不符。可我确信良知的真是真非后,就发现只要我按照良知的指引去为人处世,心情非常愉快,由此就养成了‘狂者’的胸襟。即便全天下人都讲我言行不符也毫无关系。这就是自信,真正的自信就是相信自己的良知!良知告诉你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那就去做,不必顾虑、不必计较。” 如果说,王阳明在龙场悟道的“格物致知”是王阳明心学的基调,那么,他后来提“知行合一”“存天理去人欲”则是探索模式。1520年,他提出“致良知”,由此给了王阳明心学的灵魂。到他1521年这次和弟子谈话后,王阳明心学第一次在他身上有了成果:超狂入圣。王阳明心学的主张就是要成为圣人,先要成为狂者,然后才能循序渐进,进入圣人殿堂。 所谓“狂”,就是在相信真理的前提下时刻坚持真理、践履真理,其他一概不管。或者说,和真理无关的事就不是我的菜,对于不是我的菜,我不需伪饰,只要本色表现就可以了。 王阳明年轻时就是个狂放不羁的人,坚持建功立业的真理。为了这个真理,他废寝忘食苦读兵法,不屑众人的嘲笑在饭桌上用果核排兵布阵,这就是狂。因为他本是个狂人,所以他英雄相惜,他也喜欢别人是狂人。1520年他收服王艮就是个典型例子。 王艮原名王银,出生于儒家大本营山东泰州,父亲靠煮盐维持全家生计,王艮七岁开始学习理学,四年后辍学继承父业,二十五岁时成为当地富翁。由于经济条件许可,王艮重新回归理学,他的天分和刻苦成就了他,二十九岁的某天夜里,他从梦中惊醒,浑身大汗如雨,突然感觉心体洞彻、万物一体,确切地说,他悟道了。 其实,即使朱熹本人,也不可能在四年时间里悟透理学之道,王艮的悟道只是他没有深厚的理学基础,没有基础就没有思想负担,一番胡思乱想后就很容易让自己误以为悟道了。王艮自悟道后,就四处讲学,他的讲学有个特点:不拘泥陈说旧注,而是根据自己的心理、以经证心,以悟释经。说白了,就是望文生义,但因为可以言之成理,所以他的听众越来越多。三十七岁时,王艮已在泰州声名大振,他把自己塑造成超级特立独行的人物:按古礼定制了一套冠服,帽子叫“五常冠”,取儒家仁义礼智信五常之义,衣服是古代人穿的连衣裙“深衣”。穿戴完毕,他捧着笏板,行走时迈的步子经过精致的测量,坐时一动不动,和死人唯一的区别就是还有气息。 王艮还有一特立独行之处,就是嗜酒、嗜赌如命。1520年他到江西挑战各路理学大家并且百战百胜。他最后狂傲地宣称,天下没有人可以当他的对手。当有人告诉他,江西有个叫王阳明的在学术上很厉害时,他冷笑。 王阳明听说有这样一个人后,派人隆重地去邀请。王艮没有时间,他正在喝酒赌博。王阳明不停地去请,王艮不停地在喝酒赌博。 王阳明的弟子劝王阳明:“这种人还是算了,他既然不想来,强求不得。” 王阳明说:“据说这人很有‘狂’气,我非要他来见我不可。” 弟子们问:“难不成去绑架他?” 王阳明笑了笑,找出几个学习能力强的人专门学习喝酒赌博。这几名弟子学成后就跑到王艮面前,先是喝酒,把王艮喝得大醉三天,又和王艮赌博,王艮输得一塌糊涂。王艮大为叹服,对方却告诉他,我们不是自学成才,而是有名师指导。王艮问是何人,他们就把王阳明的名字告诉了王艮。 王艮大吃一惊,说:“想不到王阳明这老儒还会这些东西。” 这些赢家就说:“我们老师非腐儒,而是能灵活变通的圣人。” 王艮打了几个酒嗝,推开牌局,说:“那我要去见见他。” 王艮戴上了他的复古帽,穿上了他的非主流衣服,捧着笏板来见王阳明。二人开始了一段有趣的对话。 王阳明:“你戴的是什么帽子?” 王艮:“舜帝的帽子。” 王阳明:“穿的什么衣服?” 王艮:“春秋道教创始者老莱子的衣服。” 王阳明:“为什么穿这样非主流的衣服?” 王艮:“表示对父母的孝心。”(舜和老莱子都以孝著称) 王阳明:“你的孝道贯通昼夜吗?” 王艮:“当然。” 王阳明:“如果你认为穿这套衣服就是孝,那你脱掉衣服就寝时,你的孝还在吗?” 王艮:“我的孝在心,哪里在衣服上!” 王阳明:“既然不在衣服上,何必把衣服穿得如此古怪?你是想把孝做给别人看?” 王艮:“……” 王艮:“咱们来谈谈天下大事吧。” 王阳明:“君子思不出其位,天下事可不是你这样的人应该管的。” 王艮狂傲道:“我虽是个草民,但尧舜君民之心,没有一天忘记过。” 王阳明:“当年舜是平民时在山中和野兽玩乐,快乐得忘记了还有天下这回事。” 王艮:“那是因为上有尧这样的圣君。” 这回轮到王阳明答不上来了。王艮说得对,上有尧那样的圣君,作为平民的舜才没心没肺地忘记还有天下这回事。可如果上有朱厚照那样的混蛋,作为一个有良知的平民,是否还应该没心没肺呢? 我们可以看出,王阳明和王艮在后者着装上的谈话已经透露了王阳明“心即理”的心学核心,而王艮的回答恰好符合了这个心学的核心。王阳明发现,这是一个可塑之才,大喜之下,连忙给王艮脑子里灌他的心学思想,从“格物致知”谈到“诚意”,再谈到“存天理去人欲”,最后谈到“致良知”。王艮听得一愣一愣的,深深拜服。王阳明最后说,其实你已有了“狂”的灵魂,但有点跑偏,你应该静下心来,专心致志地得到“狂”的真谛,这就需要你致良知。你的名字“银”边是个金字,金乃狂躁流动之物,把它去掉,名为王艮,字“汝止”。这是提醒你自己:要静止,不要太流动。 王艮同意王阳明的见解,从此专心地学习起心学来。王阳明后来说,我收服王艮比我平定朱宸濠还有满足感。但也正是这个王艮,后来把王阳明心学的这只巨舟驶入狂傲不羁的禅宗海洋,让王阳明心学的敌人们有了攻击的话柄,从而导致了心学在明代被围剿,直致没落。 当然,这是后话了。 从王阳明的角度来看,王艮犯的致命错误就是,全力渲染良知的效用,而不注重光明良知。王阳明说,因为我心中有良知,良知能辨是非善恶,所以我只要按良知的指引去做事就一定符合天理。问题是,良知能分是非善恶,是因为良知光明。如果良知不光明,在是非善恶上,它的作用就会微乎其微。王阳明一直主张,你固然有良知,可别人也有良知,只有大多数人的良知认定同一件事是对的或者错的,那才叫心即理,否则就不是。 王艮和他后来的弟子都有这样的思路:良知告诉我,五花肉好吃,那不管什么场合面对什么人我都吃。可如果我们面对穆斯林时吃猪肉,那就是大不敬,这种行为就不符合天理了。也就是说,这个时候,你的良知分清的就不是“是”或者“非”,它完全拧了。 不过这大概也不能怨王艮,王阳明在对待良知能分清是非的问题上,也刻意强调良知的作用。曾经有个叫杨茂的聋哑人向王阳明请教如何对待“是非”,王阳明用笔和他交谈。 王阳明:“你的耳朵能听到是非吗?” 回答:“不能,因为我是个聋子。” 王阳明:“你的嘴巴能够讲是非吗?” 回答:“不能,因为我是个哑巴。” 王阳明:“你的心知道是非吗?” 杨茂兴奋起来,手舞足蹈,拼命点头。 王阳明最后写下这样的话:“你的耳朵不能听是非,省了多少闲是非;口不能说是非,又省了多少闲是非;你的心知道是非就够了。” 人人都有良知,所以人人心中都知道“是非”,但耳朵不听是非,口不说是非,那也不是知行合一。 王阳明说他已进入狂放不管不顾的境界,其实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至少他在良知指引下的狂放境界就不能绝对地解决下面的问题——对朱厚照的评价。 伟大的杨廷和 人人都知道王阳明在平定朱宸濠中居功至伟,人人也都知道,王阳明最终闹了一场空。他的全体弟子都为他抱不平,但无济于事。甚至是退休在家的杨一清也为王阳明抱不平,也无济于事。整个1520年,王阳明成了一把扫帚,扫完朱宸濠这堆垃圾后就被人放到墙角,中央政府所有高官显贵都故意不想起他。 1521年农历三月,王阳明的光明时刻看似到来。因为朱厚照死了,环绕在他身边的垃圾群如冰山消融,首当其冲的自然就是江彬。 1520年末,朱厚照一行到达通州,江彬提醒朱厚照不要回紫禁城,因为一旦回紫禁城再出来就很难。江彬设法让朱厚照相信,在通州完全可以处置宁王余孽,完事后可以去他在大同建造的行宫。朱厚照欣然同意,就在通州,审讯朱宸濠同党。钱宁和吏部部长陆完被拖到他面前,朱厚照对二人恨得咬牙切齿,因为他们以谋反来回报他对他们的信任。他以恶作剧的方式来惩治这两个罪犯:把二人剥得一丝不挂,五花大绑,站在严寒天气中让士兵向他们身上吐口水。凌辱完毕,他命令把二人凌迟处死。至于朱宸濠,他显示了家人温情的一面:允许朱宸濠自尽,不过朱宸濠自尽后,他命令把朱宸濠的尸体烧成灰烬。 虽然朱宸濠已灰飞烟灭,但朱厚照相信江彬的说法,所以对中央政府官员要他回京的请求置之不理。但他的身体已不允许他再胡闹。两个多月前,他在江苏淮安的清江浦独自划船时,船莫名其妙地翻了,他喝了好多口水才被人救起。也就在那时,他经常会感到寒冷,不停地咳嗽,到通州时,他给人的感觉已是有气无力。 他其实特别想去大同行宫,可紫禁城来到通州的御医告诉他,如果不回北京进行一番正规的疗养,那后果不堪设想。朱厚照听到这句话时很遗憾地看了看江彬,江彬欲言又止的神情让朱厚照如坠云里雾里。 1520年农历十二月初十,朱厚照终于病体沉重地回到紫禁城。虽然如此,他还是进行了一番夸张的表演:几千名捆绑着的俘虏排列在通往皇宫的路旁,他则骑着高头大马,穿着军装耀武扬威的“检阅”俘虏们,由于身体原因,这场表演很快结束了,这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次表演,有点失败。 三天后,他勉强从床上爬起到天坛献祭。在群臣的惊呼声中,他当场晕倒,被抬回紫禁城时,气若游丝。皇家御医们虽然保住了他的命,却没有恢复他的健康。1521年农历二月初二,他带病和一位宫女进行质量不高的性生活,之后,病情加重,只有躺在病床上回忆往事。1521年农历三月十四,朱厚照一命呜呼,享年三十一。 一直以来,人们对朱厚照的评价都不高。大家普遍认为,朱厚照是一位自私任性的皇帝。倘若用王阳明心学来评价他,应该有两种评价:作为普通人,朱厚照无疑是很出色的,因为他能创造心灵的自由,他不被那群腐朽的老臣订立的规则所左右,只活最真实的自己;但作为皇帝,他是极不合格的。朱厚照在享受皇帝权力带给他快乐时却很少履行皇帝应该尽的责任。按王阳明心学的解释,朱厚照的心中应该有这样的天理:我要为江山社稷负责,要为黎民苍生负责。可事实证明,他没有。他心中的“天理”就是:我行我素,让自己成为一个“将军—皇帝”式的皇帝。如你所知,这和大多数人(儒家门徒)对皇帝心中应该具备的天理的共识背道而驰。 天理是什么,其实就是有良知的大多数人对一个道理达成的共识。显然,身为皇帝,朱厚照没有按他的良知去行事。 江彬也没有按自己的良知去行事。朱厚照在残存于世的那两个月里,江彬一直在违背良知。他明知道朱厚照已病入膏肓,却还要求朱厚照去大同行宫,目的只有一个:朱厚照死时,他能在身边,将来的事就都好办了。 但朱厚照忽然变得聪明起来,回到北京紫禁城,这让江彬的计划泡汤。他明知道伪造圣旨不是臣子应该做的事,可还是在1521年农历三月初九伪造了一道“要江彬担任北京郊区边防军司令”的圣旨。 北京郊区的边防军是江彬几年前在得到朱厚照许可的情况下调动的大同军区部队,这是一支训练有素、久经沙场考验的部队,能以一敌百。江彬希望这支军队能为他的前途保驾护航。他接下来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守在朱厚照病榻前,只要朱厚照一死,他可以再伪造朱厚照的遗命,而他江彬则将名标青史。至于怎么名标青史,江彬的答案是:造反。 这一计划险些就成功了,但最终还是功亏一篑:1521年农历三月十四朱厚照咽气时,江彬不在朱厚照身边,历史由此转向。 朱厚照死时,身边除了几名宫女外,只有两个与大局无关的司礼太监,两名太监记下了他的临终遗言:朕疾至此,已不可救了。可将朕意传达太后,此后国事,当请太后(张太后)与内阁定夺。从前政事,都由朕一人所误,与你等无关。 相当一部分人认为,朱厚照的遗言是伪造的。那两个宦官很担心朱厚照死后政府官员找他们算账,所以添加了“从前政事,都由朕一人所误,与你等无关”这一句。即使这句是伪造的,但前面几句话肯定是真的,因为它是口语,反映了朱厚照实际说话的情态。 朱厚照把后事完全交给皇太后和大学士,说明他临死前已变得清醒。如果他再混账一点,把后事交给江彬,后果不堪设想。 出色的政治天才、内阁首辅杨廷和勇担重任。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找新皇帝,朱厚照一生没有儿女,而且也没有过继的子嗣,所以必须要从朱家重新挑选一位。这件事不必临时抱佛脚,杨廷和早在朱厚照卧床不起时心中就有了人选,而且曾向朱厚照暗示过,但朱厚照认为自己可以起死回生,所以没有答复。当杨廷和第一时间得知朱厚照归天的消息后,马上跑进太后宫中,提出了他心目中的人选:设藩于湖广安陆(湖北钟祥)的兴王朱厚熜(时年十三岁)。 杨廷和的理由是:朱厚熜天生明敏、温文尔雅,后天受到良好的教育,有明君的气度。张太后同意了。杨廷和立即向群臣宣布这件大事,群臣哗然。 兵部尚书王琼第一个强烈反对。他的理由是,皇上朱厚照还有很多叔伯,让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来做皇帝,这太玩笑了。杨廷和老谋深算地祭出朱元璋制定的《皇明祖训》说,这里有“兄终弟及”的规定,我是按规定办事。 王琼又反对说,“兄终弟及”的“弟”必须是嫡长子,而朱厚熜是他老爹朱祐杬的次子,这不符合规定。 杨廷和冷笑说:“朱祐杬的长子已死多年,我们去哪里请他?” 王琼再反对说,无论如何都轮不到朱厚熜,益庄王朱厚烨(设藩江西抚州)今年二十三岁,生性恬淡,生活简朴,而且是嫡长子,他更适合。 杨廷和冷笑:“别忘了,江西可刚出了个宁王朱宸濠。你提江西的朱厚烨,什么意思?” 王琼惊骇万分,突然发现这场廷议杀机四伏,马上闭起了嘴。没有人反对,因为该反对的理由都被王琼说尽了。 杨廷和为什么非要违背《皇明祖训》选朱厚熜而不选朱厚烨,从二人的年龄上就可以得到答案:朱厚熜十三岁,还是个小孩子,容易控制,而朱厚烨已经二十三岁,具备了独立意识,杨廷和控制起来会非常麻烦。 迎朱厚熜继位的大队人马刚出北京城,杨廷和立即着手第二件事:解决江彬。 1521年农历三月十七日,杨廷和正式发布朱厚照遗诏,江彬大摇大摆地来听遗诏。他不担心杨廷和,因为他来之前就已经和他的部队商量好,只要在约定的时间内没有见到他出宫,他的部队将采取行动。杨廷和当然明白江彬是有备而来,所以绝不会在这时对他动手,但还是伪造了朱厚照的遗诏,命令江彬指挥的边防军撤出北京回大同军区。 命令于发布的那一刻开始就开始执行,边防军陆续北返。江彬的幕僚们怂恿他立即采取行动,可江彬根本就不是成事的料,犹豫不决。大概是边防军撤出北京一事严重地打击了他,他已乱了方寸,甚至派人去打探杨廷和的态度。 杨廷和发现自己已掌握了主动权,内心狂喜。不过表面上他还是设法让江彬相信,他对江彬不会采取任何行动,对江彬的处理是未来皇帝的事,他一个首辅没有这个权力。 江彬得到这一消息后,如释重负。他不知道这是杨廷和的缓兵之计,只要等边防军全部撤出北京,杨廷和就会翻脸无情。由这件事可以推断,江彬不过是个庸人,他最擅长的只是谄媚和构陷,对政治,他一窍不通。 江彬的幕僚们看到主子忽然悠闲起来,不禁扼腕叹息。1521年农历三月十九日,边防军全部撤出北京,江彬现在成了孤家寡人。他的幕僚们出于对主子的爱护,劝他立即离开北京。江彬拒绝,他不但拒绝这一善意的提醒,反而就在当日跑到皇宫里参加坤宁宫的落成典礼。在典礼进行到最高潮时,江彬突然发现露天礼堂周围多了很多士兵,一股冷汗顺着头皮就流了下来。他推开众人想要逃跑,杨廷和大喝一声,早已准备多时的士兵把他拿下,送进了锦衣卫大牢。 等待他的只有死路一条。 解决江彬后,杨廷和凌厉地开始第三件事:涤荡朱厚照在北京城内的一切痕迹。撤销朱厚照的皇家娱乐场所,遣散仍逗留在宫中的僧侣、异域美女、演艺人员。把朱厚照豢养的野兽统统拉到郊区,或是放走,或是杀掉。 看上去,紫禁城恢复了它本来的庄严。 杨廷和现在成了明帝国当之无愧的主人,成了一个伟大的人。一个月后,朱厚熜来到北京郊外,伟大的杨廷和指示有关人员:要以迎接太子的仪式迎接朱厚熜。 杨廷和是想给朱厚熜一个下马威,要朱厚熜意识到他的龙椅是怎么来的。朱厚熜不领这个情,他传话给杨廷和:我不是先帝的儿子,所以不是太子,我是来继承帝位的,所以我是皇帝,要用迎接皇帝的仪式迎我进城。否则,我就打道回府。 杨廷和想不到这个十三岁的孩子这么较真,他只能同意朱厚熜的意见。本年农历四月二十二,朱厚熜以皇帝的身份被迎进北京城,杨廷和先败一局。 朱厚熜继位的第五天,礼部接到这位小皇帝的命令:拿出适合于他父母的大礼和称号的意见。 这是朱厚熜注定要面临和解决的问题:他不是先皇朱厚照的儿子,他有自己的亲生父母。他既然做了皇帝,那按常理,他的父母必然是太上皇和皇太后。 可正如杨廷和所说:当今圣上的父母不能是太上皇和皇太后,因为他的帝位是从朱厚照那里得来的。朱熹说过,继承别人的皇位后,就要称此人为父,这是天理。而对于亲生父亲,就不能称为父,可以称皇伯、叔父。朱熹总结说,如此一来,正统就明了,天下人对皇帝的尊崇就到达极限,天理就昭昭了。 杨廷和拿出自己的见解:朱厚熜应该效仿北宋赵曙(宋英宗)称呼父母的方式。 赵曙是北宋第五任帝,他前任是赵祯(宋仁宗)。赵祯一生无子,就把兄弟的儿子赵曙认作义子,赵祯死后,赵曙继位。按儒家家法,他应该称亲生父母为伯父,称赵祯为亲爹,理由是:赵曙是从赵祯那里继承的皇位,而不是从亲爹那里。 在伟大的杨廷和的指示下,礼部建议朱厚熜:“称您亲爹为皇伯,而称朱厚照的父亲(朱祐樘)为亲爹。” 朱厚熜大为不解,他说:“我和赵曙的情况不一样,他是早已入继赵祯膝下的,赵祯活着时,赵曙就已经称赵祯为父,而且还当过太子。可我从未入继过朱祐樘,也从未被立为太子,所以我不必遵守儒家理法。” 杨廷和认为这是件严重的事,如果朱厚熜真的称亲生父亲为父,那就预示着皇帝的位子不必一系相承,朱宸濠要做皇帝,也无非是想从旁系进入皇帝这一系。如果朱厚熜真如愿以偿,将来皇系以外的皇族各系都会对皇位虎视眈眈。 还有就是,朱厚熜如果真称亲爹为爹,那就是断绝了朱祐樘一系的正统。这属于内部革命,无论如何都不成。 朱厚熜非要称亲爹为爹,而杨廷和和他的朱熹门徒同僚们强烈反对,双方由此展开了空前的激战,这就是明代历史上最动人心弦的“大礼议”。 那么,远在浙江余姚的不同于朱熹理学的异端王阳明的态度是什么呢? 不许来京 无须推测,我们就能知道王阳明对“大礼议”的态度必然和杨廷和背道而驰。朱熹理学主张孝道,王阳明心学更主张孝道。所不同的是,王阳明心学对事物做出判断依靠的不是外界的规定,而是内心的良知。任何人的良知都会告诉他,亲生父母就是父母,不可更改。难道朱熹和杨廷和的良知不知道这一点吗?当然知道!但他们自认为那些儒家的规定能保证正统,所以他们违背良知的告诫,做出莫名其妙的事情来。然而在他们看来,这是很严肃的事,认为他们莫名其妙的人才莫名其妙。 朱厚熜的抵抗是强烈的。1521年农历四月到六月,朱厚熜统治下的明帝国最大的政治事件就是“大礼议”。杨廷和带领全体官员向朱厚熜施加压力,要他称自己的父亲为皇伯。朱厚熜单枪匹马,靠着皇帝至高无上的权力顽强抵抗。1521年农历六月,一个叫张璁的新进士让本无希望再抵抗的朱厚熜神奇般地转守为攻。 张璁的运气一直不好,连续七次参加会试才终于在第八次的1521年过关,这一年他已四十六岁。张璁一进入政坛,就遇到“大礼议”事件,他发现这是个旱地拔葱的机会,决心站在朱厚熜一边和整个帝国的官员们作对。 张璁向朱厚熜表明了自己的主张,他认为杨廷和挑选的典故并不适用于当今皇上,皇上应该称自己亲爹为父。朱厚熜心花怒放,把这个唯一盟友的奏疏转给杨廷和看。杨廷和傲慢地在奏疏上批下自己的意见:一介书生晓得什么大体? 十三岁的朱厚熜火冒三丈,把奏疏摔到地上,他有点沉不住气地要和杨廷和翻脸。他从湖广带来的幕僚群提醒他,和杨廷和翻脸是极不明智的。从私人角度讲,杨廷和是您的恩人;从政治角度讲,杨廷和控制着政府,皇帝新来乍到,在力量不足时绝不能和杨廷和控制的政府作对。 朱厚熜问计,有幕僚提到大量引进外援,比如王阳明。依这名幕僚的见解,王阳明思想开通,而且依靠他的哲学思想和不可置疑的军功建立了卓著的声誉和广泛的人脉,他将是抗衡杨廷和的最佳人选。朱厚熜转怒为喜,下旨给王阳明:你当初能剿平乱贼,安靖地方,朝廷新政之初,正是用人之时,你速速来京,我要封赏你,并委你重任,不得迟疑。 1521年农历六月二十一,圣旨到达江西南昌时,王阳明正和他的弟子们在游山玩水中探讨学问。 他接到圣旨后,心中波澜起伏。客观地说,王阳明的仕途并不顺。开始时王阳明是没有用武之地,后来有了用武之地,却永远都是无名英雄。朱厚照剥夺了他的一切荣誉,他并不沮丧,因为他看淡了这一切。 但他只是看淡这一切,而不是推托。当一个可以施展抱负的机会来到他面前时,他绝不会拒绝。他对弟子们说,新帝上任,朝廷风气面目一新,此时正是施展我抱负的时机,我应该去京城。 弟子们对老师的深明大义表示赞赏,但有弟子犀利地指出,此一时彼一时。当初您到江西剿匪能功成名就,是因为兵部尚书王琼。也就是说,您上面有人。可王琼在一月前已被杨廷和清除出中央,您现在是孤家寡人,皇上又是个初出茅庐的后生,中央政府里情况暧昧不明,此事还是慎重为好。 王阳明一听到“王琼”这个名字,心上不禁一颤。王琼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贵人,没有之一。如果不是王琼,王阳明的一生将失色很多,从我们今天的角度来说,如果没有王琼,王阳明不过是个哲学家,不可能在军事家中拥有一席之地。 王琼在朱厚熜未进北京时就被杨廷和排除,罪名是:私通钱宁、江彬等乱党。这个罪名从王琼的行为上看是成立的,王琼和钱宁、江彬的关系的确很紧密。可他有不得已的苦衷,当时的中央,想要做成大事必须通过朱厚照身边这两位红人,王琼之所以主动结交他们,就是为了让王阳明在江西百无禁忌,否则,一旦派去监军,王阳明将会束手束脚、难以成事。 结交皇帝身边的红人是一个政治家变通的智慧,多年以后的张居正能让半死不活的明帝国重获生命力,靠的就是和宫中的大太监冯保的友谊。但对于朱熹门徒的那些君子来说,君子和小人势不两立,你就是和那群小人打个招呼都是罪过。 法律专家杨廷和排挤王琼只和政治有关。自朱厚照死的那天开始,王琼就对杨廷和的自作主张非常厌恶,杨廷和清醒地认识到,必须要把这块石头搬走,他才能控制政局。 王阳明弟子们的担忧不仅于此。有弟子说,几乎所有的政府官员都是朱熹门徒,对王老师您的心学深恶痛绝,您进中央政府和进龙潭虎穴有何区别?纵然朝廷上有为王老师您讲话的人,那也是位卑言轻之辈,王老师您虽然有良知在身,能乘风破浪,可咱们在江西待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去经历大风浪? 还有弟子小心翼翼地问:“王老师难道有官瘾?” 王阳明瞪起眼睛来,说:“胡说!我怎么会有官瘾?我早就教导过你们之中进入仕途的人,仕途如一张网,进入后就会被沾上不得转身,所以千万不要沉浸在里面,要懂得站在网上看。但也不是要你不作为,是要你看明白,然后进入网中去做,做完就赶紧撤出来,这样才能不被仕途牵引,不被功名利禄所累。” 说完,他叹息一声说:“皇上此时正是用人之际,我虽然能力有限,但皇上既然能想到我,说明我还有利用的价值,我应该去。” 有先见之明的弟子说:“恐怕去不了京城。” 王阳明问原因。 弟子回答:“杨廷和是朱熹忠实的门下走狗,绝不容许您这样的异端。” 王阳明说,不能以恶意推测别人,杨廷和是识大体的人,不会为难我。 这可能是心学的一个缺陷:绝不要先以恶意去推测别人,否则自己就先恶了,一旦如此,就是丧失良知的表现。那么,不要先以恶意去推测别人,该如何防止别人的恶意(以欺骗为例)呢?比如有弟子就向王阳明提过这方面的担忧:“人情诡诈多变,如果用诚信应对它,经常会被它欺骗。很多骗子行骗成功就是利用了人们的厚道和诚信。但是,如果想不被骗,必须事先能察觉,可事先察觉的前提必须是把每个人都当成潜在的骗子。可这样就违反了孔子‘不要预先猜测别人欺诈自己,不要预先揣度别人不诚实’的忠告。也就是说,我这样做,就把自己变成了那种不诚实、不厚道的人了。” 王阳明告诉他:“这是孔子针砭时弊而言的,当时人们一心欺诈别人,做不诚信的事,而深陷于欺诈和不诚信的泥潭中;还有人不会去主动欺诈别人,但是缺乏致良知的能力,而常常又被别人所欺诈。孔老夫子并非是教人事先存心去体察他人的欺诈和不诚信。只有心怀不轨的人才事先存心,把别人看成是骗子。可即使他时刻防备,也很难不被欺骗。原因很简单,他把别人当成骗子,就证明他也是骗子。他总是防备别人,心力交瘁,偶一疏忽,骗子就乘虚而入了。” 也就是说,只要我们苦下致良知的功夫,就可以避免被人欺骗,更可以避免别人的攻击。问题是,攻击和欺骗的主动权不在我们手中,而在对方的手中,比如杨廷和,他即使知道王阳明没有把他当成坏人,也不会撤销阻挠和攻击王阳明的行动。 王阳明绝不能来中央政府,这就是杨廷和给他自己和他所控制的政府定下的基调。杨廷和和王阳明结怨已久。王阳明当初在江西剿匪,不停地给王琼写信报捷,信中只字不提内阁,杨廷和这位首辅面子上当然过不去。王阳明在这件事上做得的确有些失误。人人都知道,他王阳明虽然是兵部推荐的,但内阁位于兵部之上,王阳明至少应该提一下内阁才对。另外,杨廷和在思想修为上和王阳明也是水火不容。所以杨廷和对臣僚们说:“皇上要王阳明来京肯定是寻找外援,王阳明的主张必然和我们的相反,所以他绝对不能来京。” 有人认为王阳明来到京城后无依无靠,他的弟子都聚集在政府下层,无关大局,杨廷和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了。 杨廷和严肃地指出:“王阳明非同小可,不说他那野路子的学说,只看他在江西短时间内创建的军功就能说明这是个狡诈多端的人。这种人,不能让他来京城。” 其实,杨廷和还有一点忌讳没有说,那就是,王阳明和王琼的关系非常密切,他担心王阳明来京后皇上会重新重用王琼。 他对朱厚熜提出自己的意见,朱厚熜的娃娃脸阴沉下来:“我是皇帝,任用一个人还需要你的许可?” 杨廷和吃了一惊,他发现皇上对他的不满已溢于言表,不过他明白皇上对他的不满还只停留于言表,他说:“先皇才驾崩,此时不宜行封赏之事。” 朱厚熜跳了起来:“这是哪门子规定?” 杨廷和是法律方面的专家,这种规定他随时可以找出一百条。他就站在那里,看着地面,仿佛地面有法律条文一样,滔滔不绝。 朱厚熜发现在这方面他远不是杨廷和的对手,摆手示意他停下。他知道自己这次请外援的行动失败了,但他还抱有一线希望:“我是皇帝,君无戏言,如今已宣王阳明来京,难道要我食言?” 杨廷和早已为他想好了王阳明的结局,这想法是非常随意的:可让他返回江西南昌,继续担任他的江西巡抚。 朱厚熜深深地鄙视起杨廷和,因为这实在不是对待一位功勋卓著的高级官员的态度。可杨廷和眼睛盯着他,一眨不眨,这让他如芒刺在背。 必须要扳倒杨廷和!这是朱厚熜当时最真实的想法。但现在,他只能忍耐:那就按你的意思去做吧。 王阳明走到钱塘,杨廷和的圣旨来了:国丧期间不宜进行封赏事,王阳明立即回南昌履行江西巡抚之职。杨廷和还擅作主张,免去王阳明南赣巡抚的职务,由他指定的人选担任。 王阳明百感交集,几乎要仰天长啸。他如掉进冰窟窿里,浑身冰凉。他没有赞赏那位有先见之明的弟子,而是看向钱塘江,此时还不是钱塘江大潮来的时候,但他分明感觉到潮水互相冲击的巨响。他忽然想家了。 1521年农历七月,王阳明向中央政府告假,杨廷和允准。一个月后,王阳明回到阔别已久的浙江余姚。他的父亲王华喜极而泣拉着他的手诉说:“当初朱宸濠造反,有传言说你也参加了,我却对人说,我儿向来在天理上用功,知道是非对错,绝不会做此愚昧之事。后来又有传言说你和孙燧等人遇害,我悲伤过后是欣慰,因为你做了忠臣。再后来我听说你讨伐朱宸濠,原来你还活着,我高兴得手舞足蹈,每天都焚香祷告你能马到成功。再后来,我听说皇上身边的那群小人拼命地想把你置于死地,我每天所做的事还是为你祈祷,希望你能化险为夷。而我也知道,公道自在人心,你必能全身而还。如今你回来了,可见世上的确有天理这回事啊!” 父亲的一番话让王阳明流下愧疚的眼泪,说:“让父亲总为我牵肠挂肚,真是不孝!” 王华说:“我之所以担心你,是因为你在名利场中,不过现在我不必为你担心,当我见到你第一眼时就发现功名利禄在你眼中已是浮云了。” 知子莫若父,王阳明的确早已看淡功名利禄。有一天早上醒来,王阳明对弟子说:“昨日穿着蟒玉(江西巡抚的官服),大家都说荣耀,可脱衣就寝,只是一身穷骨头,何曾添得分毫?所以,荣辱不在人,人自迷耳。” 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酒、色、荣辱都是心外之物,如果心外无物,何尝能为物所迷?! 然而有一样东西是人无法不迷的,那就是亲情。它和我们的良知一样,与生俱来。王阳明曾指着他当年出生的那个阁楼,心情沉重地说:“我的母亲五十年前在这里生下了我。阁楼还在,我还在,母亲大人早已不在了。”当他看到年迈的父亲和荒草萋萋的祖母坟墓,不由下泪。 有耍小聪明的弟子问道:“老师您曾教导我们不要随意动心,此时为何而动心?” 王阳明擦掉泪水说:“此时此刻,不能不动心!” 对于亲情,很少有人不会动心,这是人良知的表现之一,正如朱厚熜非要给他父母正当名分一样,就是良知。令人齿冷的是,杨廷和和他控制的政府非要朱厚熜泯灭良知。对于朱厚熜而言,杨廷和简直丧尽天良。 对于丧尽天良的人,朱厚熜唯有抗争到底。1521年农历八月,朱厚熜命令礼部去湖广迎接他的亲娘。杨廷和命令礼部:以王妃的礼仪迎接,不能以皇太后的礼仪。朱厚熜的母亲大怒,拒不进京。 朱厚熜七窍生烟,脱下龙袍,声言要回湖广,而且马上收拾行李。杨廷和慌了,这是明摆的事实,一旦朱厚熜真的走了,他杨廷和就有不可推卸的政治责任。他终于退后一步:迎接朱厚熜的母亲可用皇太后礼仪。但在称呼上,不得变更。 杨廷和退一步,朱厚熜自然就进了一步。只要在前进,那就必能抵达胜利的终点。朱厚熜是这样想的,忽然又想,如果有人助力,那就更好了。 像是老天爷听到了他热切的希望,“助力”翩翩而来。 再见,杨廷和 来的“助力”当然不是王阳明,他正在余姚置办父亲王华的丧礼,全身心沉浸在父子之情的漩涡中,心无旁骛。1522年农历二月,王华安详地离开人间,享年七十七岁。 王华是王阳明一生中最敬慕爱戴的人。他年轻时和父亲王华常有冲突只是性格使然,王阳明内心深处始终把父亲当成一个伟大的人,心里无时无刻不在挂念着父亲。王华同样如此,他亲眼看着王阳明从一个叛逆少年成长为国家栋梁,到后来,他几乎深深地佩服起自己的儿子来。当他离开人世前的最后一刻,朱厚熜第二次封王阳明新建伯的使者们到达余姚,王华在病榻上对王阳明说:“不能有失礼之处,扶我起来迎接使者。”使者走后,王华问王阳明:“有失礼否?”王阳明回答:“没有。”王华颔首,闭上眼睛,离开人世。 王阳明号啕大哭,像个孩子。大家都以为他会哭得神志不清,可半天工夫,王阳明就从伤悲中恢复过来,投入到葬礼的筹办中去。像是排兵布阵一样,王阳明把门下的弟子们按照素质的不同分工,比如他让一个谨小慎微的人负责出纳,让平时非常注重卫生的人负责厨房,让嘴巴灵活的人负责接待客人。余姚风俗,葬礼非常奢华,有肉有酒,连桌椅都要置换新的,王阳明把这一风气革除,一切从俭。 不过几天后,他又吩咐厨房烹饪几样荤菜。他对弟子们说:“你们这些人啊,平时就有酒有肉的,突然吃素,肯定受不了,所以我为你们添个荤菜。而那些来客大都是浙江余姚人,不添加荤菜,就会和他们的习俗产生冲突,这是权宜之计,也就是致良知。” 任何时代,提倡俭朴都是天理使然。不过也要实事求是,王阳明的这一举动并未违反天理,相反,他在处处为别人考虑,恰好符合了天理。杨廷和如果懂得这个道理,就不可能有“大礼议”事件。而正因为他不懂这个道理,才会有懂这个道理的人出现,这就是朱厚熜所希望的助力。 助力来自三个人,第一个是曾大力邀请王阳明到贵阳讲学的席书,此时正以都御史的职务在巡抚湖广(湖北南部、湖南及广东北部地区);第二个是王阳明最忠诚的弟子、吏部官员方献夫;第三个则是王阳明最聪明的弟子之一、南京刑部主事黄绾。三人将心比心地认为朱厚熜应该听从良知的指引认亲生父亲为皇考,同时也就认定杨廷和一党的行为违背天理良知。 朱厚熜看到三人的上书后,心花怒放,马上重新提出要认自己亲爹为皇考的问题。杨廷和坚守阵地,寸步不让。1522年农历十一月,朱厚熜祖母去世。按礼,皇帝的祖母去世,朝廷应该披麻戴孝三个月,可杨廷和让礼部下达命令:披麻戴孝十三天。朱厚熜的肺都快要气炸了,他私下指使被杨廷和驱赶到南京的张璁联合各种力量反击。1523年农历十一月,张璁、南京司法部主事桂萼、席书、方献夫、黄绾联合上书请求朱厚熜坚持立场。朱厚熜以迅雷之势召集朝中官员要他们议论这份上书,同时发布命令,调张璁、桂萼进京任职,其他三人也被重用。 当杨廷和准备动用他的政府力量阻止时,为时已晚。杨廷和心惊肉跳起来,他发现这个小皇帝的手腕比他想象的还要强。1524年春节刚过,杨廷和向朱厚熜提出辞职,同时命令他的党羽们上书朱厚熜挽留他。朱厚熜见到雪片一样请他挽留杨廷和的上书,只好不同意。杨廷和发现自己先赢了一局,马上乘势追击,故伎重施,再提辞职。朱厚熜早有准备,反应极为凌厉,他的辞职信才上,朱厚熜只看了前面几句话,立即批准。当杨廷和的党羽们把请挽留杨廷和的信件送来时,批准杨廷和辞职的诏书已公布于众。杨廷和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被辞职”了。 杨廷和的悲愤可想而知,临走前,他的同伙问:“您走后,谁能领导我们?”杨廷和茫然若失地答道:“蒋冕吧!” 蒋冕是内阁第二大学士,杨廷和一走,他自动升为首辅。但他没有杨廷和的威望和魄力,所以他虽然带领群臣给朱厚熜制造了很多小问题,却远未形成大麻烦。在坚持了三个月后,1524年农历五月,蒋冕退出。按资历,大学士毛纪硬着头皮顶上,可他连蒋冕的十分之一都不如,苦撑了两个月后,提出辞职。大学士费宏接过毛纪的棒子时,“大礼议”已接近尾声。 费宏不是坚定的杨廷和主义者,朱厚熜和他的顾问们也发现了这一事实,于是在1524年农历七月,朱厚熜邀请费宏和他在内阁的同僚参加茶话会。会上,朱厚熜委婉地说,他要称亲生父亲为皇考。费宏等人没有反对也没有赞成,朱厚熜就认定这件事成了。可费宏回到内阁后,在杨廷和主义者们的逼迫下不得已发表声明反对皇上的自作主张。 朱厚熜立即把费宏找来,斥责他阳奉阴违,拿皇帝当猴耍。费宏吓得浑身发抖,慌不择言地答应朱厚熜将在四天后为朱厚熜的亲生父母上“帝”“后”尊号。 朱厚熜只高兴了两天,第三天早朝结束后,200多名官员不愿意散去,跪在阙下,向朱厚熜提出抗议。朱厚熜当时正要进行斋戒,发觉有骚动,就派宦官去查看。宦官回报说,官员们跪在那里不肯散去,除非皇上明天改变初衷。朱厚熜再让宦官去传递要官员们散去的命令,可这些官员说,没有书面命令,他们就跪死。朱厚熜马上就拿出书面命令,可大臣们食言,仍不肯散去。 张璁和桂萼适时地向朱厚熜进言说,带头的人正是杨廷和的儿子杨慎,他最近这段时间像是疯了一般。他还挑唆那些愚蠢的臣子说:“国家养士一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于是有些臣子就跟着起哄说:“万世瞻仰,在此一举。” 这些臣子的确有名垂青史的意愿,在阙下伏跪时,大声喊叫朱元璋和朱祐樘的帝王称号。很多人在这场运动中因夸张的政治表演脱颖而出,他们用拳头捶打膝盖下的砖石,吼起来连雷公都要退避三舍的声音,放声大哭。有人发现如果不这样做就会面临不忠不孝的指控,所以使尽浑身气力紧紧跟随。一时之间,紫禁城在哭声中晃动起来。他们一致认为,如果朱厚熜不悬崖勒马,那国家命脉就毁于一旦。 朱厚熜气得直跳脚,他对张璁说,大同正发生兵变,这是国家大事,他们不关心这些,却盯着我这点家事,如今还想把紫禁城哭塌,真是天理不容。他下达命令:“把哭声最大的扔进锦衣卫监狱,杖刑伺候。”于是,一百多人被扔进了锦衣卫领了杖刑。 第二天,朱厚熜成功地为自己的父母上了尊号。至此,绵延达三年多的“大礼议”事件暂时结束。我们由此可以看出,有些事根本就不是“议”出来的,而是打出来的。 王阳明对待“大礼议”的态度如何?除了我们前面的猜测外,倒是有两件事实作为他态度的证据。 当他在余姚讲学时,有弟子问他对“大礼议”的态度,王阳明没有回答。有一天夜晚,他坐在池塘边,忽然想到“大礼议”,于是写了两首诗。 第一首是这样的: 一两秋凉入夜新,池边孤月倍精神。潜鱼水底传心诀,栖鸟枝头说道真。莫谓天机非嗜欲,须知万物是吾身。无端礼乐纷纷议,谁与青天扫旧尘。 第二首则是: 独坐秋头月色新,乾坤何处更闲人。高歌度与清风去,幽意自随流水春。千圣本无心外诀,六经须拂镜中尘。却怜扰扰周公梦,未及惺惺陋巷贫。 这两首诗实际上就是王阳明对待“大礼议”的态度,他显然是站在张璁、桂萼一边,以为天理当出于人情,朱厚熜当尊自己的亲生父亲为皇考。 还有一件事能直接证明王阳明的态度。他的弟子陆澄开始时是杨廷和思想的参与者,后来他问王阳明。王阳明说:“父子天伦不可夺,皇上孝情不可遏,众多大臣的话未必是对的,张、桂诸位大贤的话未必是不对的。” 这已是明显表态,他和张璁、桂萼不谋而合。尤其是他的信仰者席书和弟子方献夫在向朱厚熜表明态度时,其思想出发点就是王阳明心学的出发点。 几年后,“大礼议”事件重新爆发,这一次双方势均力敌。而王阳明在官场中的很多弟子都站在了张璁、桂萼一面,肆无忌惮地攻击朱熹理学的卫道士们。很多人都认为,这是王阳明心学和朱熹理学的正式较量。不过我们应该注意张璁,他不是王阳明的弟子,甚至激烈反对王阳明心学。他在“大礼议”中支持朱厚熜只是因为他是个敏锐的政客而已。真正服膺王阳明心学的人,都没有登上权力的之巅。所以,王阳明只能在余姚当他的教育家,权力核心对他而言,遥不可及。 那么,作为他其中一个最光芒的身份——军事家呢? 第四章 王阳明如何做到知行合一之广西戡乱 万人齐捧王阳明 1527年,王阳明重出江湖到广西剿匪。能有再次展现他军事光芒的机会,是各种合力的结果,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王阳明的影响力催生的众人齐捧。 1524年,“大礼议”尘埃落定。御史王木迫不及待地向朱厚熜举荐王阳明和赋闲在家的杨一清。王木在举荐信中指出,想要天下大治,非此两人不可。遗憾的是,王木的举荐信如同投入墓道,毫无声息。1525年农历二月,席书也上书举荐王阳明和杨一清,席书把二人推崇到了极致:“生在我前者有一人,曰杨一清;生在我后有一人,曰王阳明,我只敬佩这二人,所以应该要他们来中央政府担当重任。”但这封举荐信又如泥牛入海。四个月后,并未死心的席书再上书举荐王阳明和杨一清。这一次,朱厚熜给了回复:杨一清可来,至于王阳明,稍等。 席书很快就明白了为什么杨一清能来,而王阳明要稍等。因为张璁和桂萼两人对王阳明的心学始终抱有成见,他们“以言废人”,自然就对王阳明不待见。 但他们努力遏制王阳明的行动终归会成为泡影。因为王阳明多年播撒的心学种子开始生根发芽,心学门徒们要他出山的呼声已震动朝野。 1525年农历七月,应天巡抚吴廷在他的治所苏州向中央政府递交一份举荐王阳明的信。吴廷曾到王阳明的课堂上多次听讲,很快就迷上心学。王阳明用人格魅力打动了他,让他疯狂地迷恋上了心学。在苏州办公时,他想到王阳明的思想和其创建的不世之功,确定王阳明是帝国最需要的伟大人物,于是向朱厚熜举荐王阳明。吴廷比较幸运,他等到了答复:朱厚熜告诉他会认真考虑王阳明。不过,这只是个书面答复,吴廷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朱厚熜的行动。 九月,退休司法部部长(刑部尚书)林俊通过他的老部下们向朱厚熜谈到王阳明,林俊也是王阳明的门徒,在活了一大把年纪后突然认识到程朱理学的弊端,感觉到了王阳明心学对心灵的冲击。林俊知道几年来举荐王阳明的人都以沮丧而结束,所以他没有向朱厚熜举荐王阳明当官,而是希望朱厚熜能让德高望重的王阳明到皇帝身边当秘书。朱厚熜身边的秘书已经多如牛毛,况且,朱厚熜身边最让他欢喜的秘书是道士们,而不可能是德高望重之人。所以,林俊也只能收获失望。 十月,监察御史熊爵向中央政府推荐王阳明担任兵部尚书。熊爵喜欢办学,自从和王阳明相识后,到处主持办学事宜,传播王阳明心学思想。他尤其对王阳明用兵感兴趣,但王阳明很少和他提用兵韬略。这是王阳明的苦衷,他不希望别人学他在战场上的诈术,诈术和良知是水火不容的。 熊爵的举荐被朱厚熜狠狠驳回,朱厚熜还训斥熊爵,身为监察御史,不好好监督百官,反而夜以继日地搞学校、设讲座,真让我这个做皇帝的寒心。熊爵立即发现自己要官职不保,马上敬业起来。 在众人费尽心机地齐捧王阳明时,王阳明倒是很自在。他在浙江余姚守孝期间唯一的事就是讲学,对于别人诋毁他的学说,他无动于衷。 他在余姚老家讲学的这几年,抨击他学说的风浪此起彼伏。1522年末,中央政府的两个御史突然向朱厚熜提出禁止王阳明讲学,他们认为王阳明心学会让圣学(朱熹理学)蒙尘。王阳明的弟子陆澄马上反击,提出王阳明心学才是圣学。王阳明得知这件事后,给陆澄写信说,从来没有靠辩论制止诽谤的事,天下学问岂止是程朱理学一门,如果有人说你的学问是邪道,你就去辩驳,那会活活把你累死。况且,学问的好坏岂是辩出来的?你认为哪门学问好,就专心地去学习实践,只要它能带给你心灵上的安宁,它就是好学问。 这封信表面上是让陆澄专心于学问而不是去辩驳,实际上是王阳明暗示弟子陆澄:千万不要把你自己和你的老师我卷进政治斗争的漩涡中。因为一旦你辩驳就证明你出手,你出手肯定就有人接招,然后还手。王阳明最大的希望就是自己的学说能普及天下,他渴望学术上的成就,而不希望被卷进政治的漩涡。 1523年进士考试,出题者显然是个朱熹门徒,所以《策问》的内容是这样的:朱熹和陆九渊的学说是泾渭分明的,但现在有学者却认为二者殊途同归,这就是抬高了陆九渊贬低了朱熹。这种险恶用心和南宋时期的何澹、陈贾有什么区别(何澹、陈贾都是攻击朱熹理学的学问家)?这个学者现在到处蛊惑人心,以售卖他那低级的思想,是不是应该把他的书烧掉,把他的思想扼杀? 显然,“这个学者”指的是王阳明,这是一道赤裸裸攻击王阳明的考题。王阳明弟子徐珊在考场中看到这道考题时,叹息说:“我怎么可以不顾良知而迎合错误的言论!”于是放下笔,走出考场,主动落榜。和徐珊不同,王阳明的弟子欧阳德、魏良弼则用王老师的心学主旨回答了这个问题。让人疑惑的是,这二人居然高中进士,王阳明的得意弟子钱德洪也用王老师的心学主旨答了问卷,却落了榜。钱德洪见到王阳明后,恼恨时事之乖。王阳明却大喜过望道:“圣学可以从此明也。”钱德洪认为王老师糊涂了,问:“连考题都反对您的学说,怎么能说圣学可以明了呢?” 王阳明说:“你反过来想,连进士的考题都质问我的学说,那不就是说我的学说现在已被天下士子们了解了吗?它以为它在攻击我,实际上是在变相地宣传我啊。如果我的学说是错的,那经过这样的宣传,肯定有人会找出对的学说;如果我的学说是对的,那必将被有识之士认可,咱们应该大肆庆祝一番。” 钱德洪对王阳明这种乐观态度表示钦佩,并自愧不如。大概也正是这次进士考试的考题,让王阳明心学风靡整个中国,连朱厚熜请来的炼丹道士都对王阳明心学表示出极大的兴趣,在朱厚熜面前时不时地提到几句。朱厚熜当时有个疑惑,王阳明的心学应该是自我修炼的学说吧,那他的弟子们应该找个在深山老林里隐居,锻造道德和智慧才对,为什么要跑出来参加科举考试? 王阳明早就说过:圣学无妨举业。 这句话起源于王阳明的弟子和自己老爹的谈话。这位弟子的老爹曾问去拜访王阳明多日的儿子:“去学习心学,可曾温习理学?你可是要科举的啊。”这个儿子神秘地说:“虽然没有温习朱子学,但时刻都不曾荒废。”老爹说:“我知道王阳明心学可以触类旁通,可它和朱子学到底还是有差别的。”这个儿子严肃地告诉老爹:“用我的良知去读朱熹,就如同打蛇打到了七寸上,每击每中。”老爹认为这是儿子走火入魔,请教王阳明。 王阳明欣喜地说:“这是对的啊。良知无所不能,学习良知学,正如治家,产业、第宅、服食、器物就是良知,欲请客,这就是要参加科举考试,而你就有了请客的资本。当送客后,这些产业、第宅等物还在,还能自己享受,这就是终生之用。可今天的读书人,就如平时不积累家财(他的心学),到了请客(科举考试)时,到处借物件,虽然侥幸混过关,可客人走后,这些物件还要还给别人,家里仍然空空如也。学我的心学不但不妨碍举业,而且还是举业成绩的源泉,科举考试的人怎么能不学我的良知学呢?” 这段话至少告诉我们,王阳明心学是入世创建功业的学问,想要入世找到一个大平台,就必须进行科举考试,因为天下最大的平台是国家设置的平台。没有这个平台,能力再强大也无用武之地。 值得注意的是,王阳明的心学思想所以在短时间内受万人瞩目,一方面是其学说的灵动,另一方面是王阳明颇具灵气的教育方法。1524年正月,浙江绍兴府知府南大吉来向王阳明请教政事。南大吉曾是程朱理学忠实门徒,但其天赋灵性总让他在一本正经的朱熹理学殿堂中受到煎熬。自听闻王阳明心学精髓后,南大吉就如飞蛾扑火般奋不顾身地喜欢上了王阳明心学。 那一天,南大吉向王阳明发问:“我为政总有过失,先生为何没有说法?”王阳明反问:“你有什么过失?”南大吉就把自己为政的过失一一说给王阳明听。王阳明听完说:“你这些过失,我都指点过你。” 南大吉愣住了:“您说过什么?” 王阳明接口道:“如果我没有说过,你是怎么知道这些过失的。” 南大吉恍然:“良知。” 王阳明点头微笑,南大吉也笑了。 几天后,南大吉又来见王阳明,叹息说:“如果身边有个能人经常提醒我,我犯的过失可能会少点。” 王阳明回答:“别人的提醒不如你自己良知的提醒。” 南大吉的心灵又受到一次洗礼。 又几天后,南大吉来问王阳明:“行为上有了过失可以改变,心上有了过失可如何是好?” 王阳明看了他一眼,说:“你现在良知已现,心上不可能有过失,心上没有过失,行为上也就不可能有过失,当然这是从理论上来讲,实践中,还需要刻苦修行。” 南大吉的心灵被洗得稀里哗啦。 然而,王阳明当时所能做的也只能是给那些相信他心学的人,或者说是良知未泯的人的心灵给予洗礼。有弟子说:“如果皇帝和他的亲信张璁、桂萼认可您的心学该多好啊。” 王阳明反问:“有什么好?” 弟子瞪着眼睛回答:“那您就可以入朝为官,造福天下百姓了。” 王阳明笑笑:“心学无非是让人认可自己的良知,你怎么知道他们不认可自己的良知呢?况且,圣人行事如明镜,物来则照而已,世间任何事都不要强求。” “物”很快就来了。 李福达案 1528年农历二月王阳明重新出山,除了举荐他出山的震耳欲聋的呼声外,还有个重要原因:中央权力的再分配和桂萼的用人不当。 杨一清能被重新起用,是张璁和桂萼以及王阳明弟子方献夫等“大礼议”胜利派共同努力的结果。杨一清一进入内阁,就联合张、桂二人排挤了首辅费宏,这是痛打落水狗的前奏,目的是要把杨廷和的势力连根拔除。1526年农历五月,杨一清继费宏之后担任首辅。张璁和桂萼都得到了高额回报:两人仍然在内阁任职,张璁被推荐为都察院院长,桂萼被推荐为吏部尚书。内阁大学士兼尚书,这已是官场中的顶级荣誉。与此同时,王阳明的弟子方献夫也到大理寺担任首长。众人都占据了重要部门,张璁认为清洗杨廷和势力的时机已到。 双方开战的时机是到了,但杨廷和势力却抢先一步发动了进攻。1526年农历六月,一名御史揭发武定侯郭勋有叛逆行为,证据是他府中一个叫李福达的人曾是两年前大同军区叛乱的军官,郭勋和这位失势的军官关系密切,而且这名军官的身份被发现后,郭勋居然还要求御史把这件事暗暗抹去。李福达的人生经历很丰富,年轻时从江湖术士那里学过巫术,后来到大同军区服役,由于太辛苦就开了小差重入江湖,在一群流氓地痞煽动下,李福达发动了叛乱,失败后就跑到京城,改名换姓以巫师的身份进了武定侯郭勋府中,并且很快得到郭勋的信任。 李福达被人告发做过反政府的事时,审讯官正是杨廷和势力的人,他们马上把李福达和郭勋联系到一起。杨廷和势力中的一名御史上书朱厚熜,声称郭勋有谋反的嫌疑。看一下郭勋的关系网就可知道他们这样做的原因,郭勋是张璁与桂萼的坚定支持者,张、桂二人能在“大礼议”中大获全胜,郭勋功不可没。 张、桂二人一得到李福达案的消息,马上反击。首先张璁以都察院院长的身份要求他管理的御史们上书指控那名御史诽谤郭勋,桂萼则以吏部尚书的身份开除那名御史,方献夫则以大理寺首长的身份要求案件由他们大理寺重新审理。 案件很快就有了结果:李福达从来没有参加过反政府武装,他的罪名只有一个——在武定侯府上施行巫术。郭勋马上出来作证说,有一段时间他腰酸背痛腿抽筋,大概就是这个巫师搞的鬼。 案件结果一公布,杨廷和的势力根基翰林院像开了锅一样,他们急吼吼地上书要求朱厚熜下令重新审理此案,并且认定,此案在审理中被人动了手脚,有的上书已经指名道姓说是张璁和桂萼。他们没有指责杨一清,大概是向杨一清示好,想把杨拉到自己这一方来。 杨一清此时的态度突然暧昧起来,或许他是不想卷进这个无聊透顶的政治事件中,或许是他认为案件的确受到了张璁等人的影响。杨一清模棱两可的态度给了杨廷和势力极大鼓励,政府中潜伏的杨廷和势力成员纷纷跳出,指控张璁、桂萼践踏法律,扰乱司法公正。 张璁和桂萼又惊又喜。惊的是,杨廷和势力居然如此强大;喜的是,被杨廷和势力利用来攻击他们的李福达案居然成就了他们的一招计谋:引蛇出洞。 二人马上向朱厚熜汇报他们的分析结果:杨廷和人走茶未凉,朝中势力还很大,如果不把他们消灭,“大礼议”将重新启动。朱厚熜下令杨一清彻查此案,当然,其实就是想让杨一清消灭杨廷和势力。杨一清突然迟疑起来,张璁和桂萼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对朱厚熜说,杨一清不肯行使皇上您的意旨,此人的立场有问题。朱厚熜立即下令:杨一清滚开,首辅由张璁接任。 张璁大权在握,对扫灭杨廷和势力不遗余力。在短短的几天时间里,就把五十余官员卷了进来,这五十余人结局悲惨:十余人被廷杖致死,四十余人被发配边疆。在各位官员家属凄惨的哭声中,张璁把都察院和六部的杨廷和势力一扫而空。 这还没有完,张璁和桂萼抱着“除恶务尽”的人生信条,开始清整翰林院。翰林院一直以来是出产皇帝秘书和内阁成员的人才库,张璁绝不能容许这里有杨廷和的势力。清整的方式是:对翰林院官员进行考核,考官自然是他。几天后,二十多名翰林院官员没有通过考核,按规定被清出翰林院。一批人离开翰林院后,又一批张璁指定的人进入翰林院。如果一切顺利,将来的年代里,内阁将全是张璁的人马。 张璁和桂萼的凌厉发展让朱厚熜警觉起来,他绝不允许有第二个杨廷和出现。张璁很快接到通知:交出首辅的位子给费宏。 费宏是老大不愿意,但在朱厚熜的淫威下只好硬着头皮上。结果可想而知,几个月前的故事重演:他再被张璁和桂萼联合杨一清排挤出内阁。1527年农历二月,杨一清再度成为首辅。张璁和桂萼当面笑脸相迎杨一清,背后却举起了刀子。然而,他们的刀子才举了一半,注意力就被另一件事吸引过去了。这就是“姚镆事件”。 姚镆是1493年的进士,曾在广西做官,成绩斐然。1522年“大礼议”进入高潮时,身为工部侍郎的他倾向于张璁和桂萼。这次站队给桂萼留下了深刻印象,很快他就成了张璁、桂萼的鹰犬。1525年,广西地区局势不稳,朱厚熜要人去巡抚,桂萼马上就想到了姚镆。因为看上去,姚镆是当时最合适的人选,他有在广西的行政经验,了解当地情况。所以,姚镆很快被任命为都御史,提督两广军务并担任两广巡抚。 广西局势不稳,全因为田州的领导人岑猛。广西是个诸多少数民族聚居之地,而且远离明帝国的权力中心北京,在这种少数民族的地区,明帝国执行的是历代王朝的“土官”政策。“土官”是相对于“流官”而言,是中央政府封赐的独霸一方的能世袭的官员或统治者。 在广西诸土著民族中,岑氏势力最大,堪称是当地土著的王中王。岑氏自称是东汉建立者刘秀的后代。朱元璋建明后,岑家当家人岑伯颜主动献出他的地盘田州向朱元璋表示效忠。朱元璋为了嘉奖他的热情,设置田州府,岑伯颜则为知府。岑家不但有家族卫队,还对表面上效忠明帝国的田州军队有唯一的指挥权。所以说,岑氏家族就是个隐蔽的割据军阀。一百多年后,岑氏传到第五代岑猛这一代。岑猛本是他老爹的第二子,没有继承权,但他用谋杀父亲的手段取得了继承权。朱厚照统治的初年,岑猛用重金贿赂刘瑾取得成效,于是,他被任命为田州知府,成为田州货真价实的领导人。 和他的祖辈不同,岑猛野心勃勃,他想扩展自己的势力统治整个广西。在大肆贿赂北京的特派员后,他几乎吞并了周边所有土著居民的地盘。北京政府对这种情况一无所知,因为那些特派员封锁了消息。江西匪患严重时,岑猛发现这是扩充军队的好机会,他声称要去剿匪而大肆扩招士兵。当地政府对岑猛的行为表示赞赏,但岑猛也提出条件,那就是剿匪过后,他需要更大的官职来增强他的权威。可剿匪结束后,明帝国的官员没有兑现承诺。岑猛大失所望时,心怀怨恨。他把他控制的行政边界不停地向四面八方推移,有些警觉的官员立即出面制止,岑猛却毫无收敛,但这还不是他惊动北京的根本原因。根本原因是,岑猛拒绝再向明帝国到广西的特派员们行贿,这些官员怒了,纷纷上书指控岑猛正在谋反。朱厚熜得到消息后和张璁等人商议,张璁理性地指出,从来没有听过岑猛要谋反,怎么突然之间就能谋反,难道他有横空出世的能力? 桂萼却认为这是他作为吏部尚书出政绩的机会,立即推荐了姚镆。于是,姚镆奔赴广西战场。姚镆巡抚广西和王阳明巡抚江西南部时截然不同。王阳明是先到江西后才调集部队,而姚镆从北京出发前就已经调动了部队,他带着一批年轻气盛的指挥官,率领八万士兵分道进入广西,进逼岑猛。 岑猛想不到中央政府的反应如此迅疾,他本以为中央政府会先派人和他谈判,慌乱之下,他组织部队抵抗。姚镆完全用铁腕手段,绝不给岑猛任何申诉和投降的机会。两个月后,姚镆部队攻陷了岑猛的基地田州,并扫荡了岑猛辛苦多年取得的其他地盘。岑猛英雄气短,逃到老岳父那里,祈求老岳父向中央政府求情保他一条命。他的老岳父拍着他的肩膀要他放心,大设酒宴为女婿以及他的残兵接风。宴会达到高潮时,岳父偷偷地对女婿说:“你的士兵都被我的士兵灌多了。”岑猛顿时酒醒,看到岳父一张笑里藏刀的脸,听到老岳父在说:“中央军正全力追捕你,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庇护你,你自己应该有个打算。”说完,岳父指了指一杯新端上来的酒向岑猛推荐:“这里有毒酒一杯,可免你我二人兵戎相见,多温馨啊。”岑猛发出末路穷途的长叹,饮下毒酒,痛苦而死。他老岳父未等岑猛尸骨变冷,就割了他的首级送给了姚镆。 姚镆成了英雄。他把报捷书送到中央的同时已开始在广西树立不必要的权威。他下令处决一切投降的造反者,禁止少数民族五人以上的聚会,按他自己的意志制定地方法规,要人严格遵守,他把广西田州变成了南中国执法最严厉的地区。早就有清醒的人提醒过他,在这个地方不适合用这种高压的办法,不然会适得其反。姚镆认为这种论调是消极的,仍然坚持他的恐怖统治。1527年农历五月,广西田州风云再起。 掀起风暴的是岑猛当初的两个将军卢苏和王受。岑猛败亡后,两人逃进了安南国。他们本以为会孤独地老死在安南,想不到的是姚镆的政策帮了他们。当他们听说姚镆去了广西桂林后,就偷偷潜回田州这个一触即发的火药库,只是扔了一点星星之火,马上就形成燎原之势。当姚镆在桂林得到田州又起暴乱的消息时,卢苏和王受的部队已达五万人,声势浩大,所向披靡。 姚镆丝毫不认为这是自己的过错,他请求中央政府再调集部队入广西,由他再来一次轰轰烈烈的剿匪。 这就是桂萼当时遇到的麻烦。按许多御史们的指控,姚镆上次剿岑猛就靡费了大笔军费,这次肯定还要用钱,中央政府哪里有那么多钱够他花! 还有御史攻击姚镆是个愚不可及的行政官,他以毫无用处的高压手段统治广西田州,现在不但田州没有了,思恩也被叛乱武装夺去,损失相当惨重,应该将他正法。但姚镆能展示他的愚蠢,是桂萼给的机会,所以桂萼应该负“荐人不当”的责任。 桂萼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将功补过,举荐一个并不愚蠢的人代替姚镆。 有请王阳明 桂萼和张璁不得不讨论代替姚镆的人选,商量了一天,也没有答案。两人又找方献夫,方献夫拍掌叫道:“还用商量吗,我老师王阳明啊!” 张璁和桂萼互相看了一眼。方献夫没有死皮赖脸地向二人推销王阳明,只是说:“如果你们心中还有合适的人选,那就当我没说。”两人当然没有,桂萼咬了咬嘴唇,坚定地说:“就用王阳明吧。” 但是,张璁对方献夫说:“你可要提前给你老师通风,这次剿匪没有多少钱,因为剿匪资金都被姚镆用光了。”方献夫说:“有一点就成。我老师当初在江西南部剿匪,也没用多少钱啊。” 桂萼小心翼翼地试探方献夫:“你老师如果能马到功成,我们是不是要保举他来中央?” 方献夫一眼就看穿了两人的疑虑,纵声大笑:“你二人不必多虑。我老师是淡泊名利的人,他只会专注于军事,并不关心政治。” 两人放下心来,去找首辅杨一清商议。杨一清听了二人举荐王阳明的建议,立即冷笑起来,他说:“朝廷难道只有一个王阳明是剿匪人才?” 桂萼本来对王阳明出山的想法并不坚定,但听杨一清这么一说,火气就上来了。而且,他急于想将功补过,所以马上质问杨一清:“你说还有什么人才?” 杨一清不紧不慢地说:“姚镆平定岑猛的成绩天下人有目共睹,广西又起叛乱,就是因为姚镆急功近利,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派军事人才去广西,而是要派个行政专家。只要再给姚镆一个机会平定叛乱,让行政专家来治理广西,就万事大吉。” 杨一清的说法很有道理,充分展现了出色政治家的犀利眼光。但张璁却说:“姚镆现在被攻击得体无完肤,皇上根本不可能再给他上战场的机会,除非你能说服皇上。问题是,你能吗?” 杨一清被问住了。他的确不能,但要王阳明出山,一旦王阳明立下大功,肯定会挑战他的地位。一个政治家绝不能给自己培养敌人。他沉默起来,大概是他的良知最后打败了他的私意,他终于同意了要王阳明出山的建议。 朱厚熜也同意,他此时唯一的想法就是,尽快让广西恢复秩序。1527年农历五月末,中央政府任命南京兵部尚书王阳明兼都御史,征讨思恩、田州。 张璁和桂萼竭力淡化王阳明的重要性,所以在让王阳明出山的同时,也让在边疆做苦工的王琼出山,提督三边(从延绥到宁夏,直至河西走廊嘉峪关外)军务。王阳明和王琼,同时在明帝国的南北缔造辉煌。 王阳明在1527年农历六月初收到中央政府的新任命时,也收到了他弟子方献夫和陆澄的信。两位弟子向王阳明祝贺,王阳明回信告诫他们:“你们啊,以后不要如此积极地推荐我,这会给别人造成不必要的压力。而这种压力会让我无论做出多么大的事都会被他们抹去。我倒不是争那点功劳,可我不想身在政治之外,却总被无缘无故地卷进政治之中。” 这正是王阳明的老到之处,或许也是他多年来致良知产生的超人智慧。他那些弟子们对他越是百般吹捧,他越会受到权势人物警惕的关注。别人对他越是关注,他就越容易被卷进当时复杂的政治中来。他不是没有能力玩政治,只是没有这个兴趣。 而对于那份新任命,王阳明给出了真心实意的回答:“我不想去。理由有三:第一,我健康状况每况愈下,根本无法承受广西的恶劣气候,如果我真的病倒在广西,岂不是耽误大事;第二,广西形势还没有到最危急时刻。卢苏和王受只是当地居民,他们和土匪不同,因为有家有业,所以只要采用和缓的行政措施,他们必会放下武器;第三,如果非要让人去广西,我有两个人选,一个是胡世宁,另外一个是李承勋。他们都比我强,保证能完成任务。” 胡世宁自朱宸濠垮台后就被朱厚照重新起用。1525年,胡世宁在兵部做副部长(侍郎),他的才能王阳明最了解。李承勋是个出色的行政专家和军事天才,一直在南京任职,曾多次参与地方上的剿匪,练就了一身本领,后来做到南京刑部尚书,和王阳明是最亲密的好朋友之一,王阳明对他的能力也心中有数。 杨一清、张璁和桂萼收到王阳明的辞信后,不知是真是假。他们大概都模糊地认为,几年来王阳明可能暗示他的弟子在中央政府掀起要他出山的巨大呼声,只是因为他们的百般阻挠才未得逞。可有机会到他面前时,他居然不屑一顾,而且还自作聪明地推荐起人来。 张璁说:“王阳明这是在玩欲迎还拒。”桂萼说:“如果我们用了他推荐的人,那我们的价值何在?”杨一清不说话。 桂萼说:“必须要王阳明去广西。”张璁表示赞同。杨一清看着桂萼,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桂萼被笑得心神不宁,连忙问杨一清:“你这笑是怎么回事?” 杨一清说:“王阳明说得没错,他举荐的两个人在我看来也的确能胜任。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王阳明去不可。难道,还有其他事?” 桂萼突然发现杨一清的眼神具有某种洞察力,惊慌起来:“还能有什么事,广西的事就是最大的事。” 桂萼很可能是说谎了。 现在已没有证据证明桂萼是否亲自和王阳明本人有过书信往来,或许有,那就是桂萼通过王阳明弟子方献夫或其他王阳明弟子明示过王阳明:你去广西还有另外一件事,那就是解决安南问题。 安南国就是交趾国(越南北部),秦朝时称为象郡。秦末,这里宣布独立。直到汉朝雄才大略的皇帝刘彻(汉武帝)时,它才被中央政府平定,并设置交趾、九日、日南三个郡。东汉初年,这里出了悍妇级的两姐妹造反,王阳明最崇拜的偶像之一马援率军平定,并且和越南南部划清国界。北宋初期,开国皇帝赵匡胤对交趾总是闹事头疼得很,于是索性承认它为王国,安南国正式登上历史舞台。元朝时,忽必烈要安南国国王来俯首称臣,安南国王置之不理。忽必烈一怒之下命令远征军进入安南国,虽然屡战屡胜,但因为补给线问题只能撤军,默认了它的存在。朱元璋建明帝国后,安南国国王来朝贡,宣称效忠朱元璋,朱元璋很高兴,也承认世界上有安南国这回事儿。 不过,安南国本身并不牢固,不停的血腥争斗始终损耗着它的国力。1403年,国王陈日炜被他的女婿、丞相黎季犛(lí)所杀。黎季犛再接再厉,把陈姓王族斩草除根。然后宣称自己是大舜后裔胡公满的子孙,于是改名为胡一元,让他的儿子胡苍当皇帝,他自己则当太上皇和摄政王。他上奏章给中国皇帝朱棣说,陈氏王族不知什么原因已全部灭绝,而他儿子胡苍是公主之子,请中国政府允许他当安南国王。 朱棣当时正全力对付北方的蒙古人,没有精力对此事的真伪进行调查,就册封胡苍为安南国王。胡一元和儿子胡苍正在庆贺胜利时,陈氏王族一个漏网的王子陈天平跋山涉水跑到南京(当时明帝国的首都是南京)向朱棣控诉胡一元的恶行。朱棣不想卷入安南政治中,于是拒绝相信陈天平的身份。可巧的是,当时正好有胡一元的使节到南京,他们见了陈天平后,愕然下拜,陈天平的王子身份已毫无疑问。朱棣出于宗主国的立场,只好扛起这份责任。 1405年,朱棣命令胡一元迎接陈天平回国继位。胡一元满口答应,中国政府派遣一支军队护送陈天平回国。第二年,中国政府军和陈天平进入安南国境,沿途欢迎人员表现得既热情又恭顺,这让中国部队指挥官放松了警惕,所以走到山路险峻、树林茂盛的芹站(富良江北岸)时,他们中了胡一元的埋伏,陈天平被杀,中国部队损失惨重。 朱棣大怒,他发现如果不给这个小国一点血的教训,他们就不明白世界上还有宗主国这回事。三个月后,中国远征军在军事天才张辅的率领下强行进入安南境,胡一元摆出象阵抵抗,张辅大破他的象阵,活捉了胡一元和他儿子胡苍。 朱棣对胜利大喜过望,宣布取消安南国把其领土并入大明版图,设置交趾省。但是,中央政府派遣到交趾省的官员都是贪鄙之人。几年后,这些官员靠贪赃枉法、欺压当地百姓,意料之中地激起了土著的造反,其中一支由黎利领导的造反队伍脱颖而出。1427年,中央政府派出的远征军在倒马坡(越南同登)遭到黎利的埋伏,全军覆没。黎利现在有了谈判的资本,于是向明帝国第五任皇帝朱瞻基(明宣宗)请求册封陈氏王族的陈皓为安南国王。这无疑是要明帝国把二十多年前吞下的交趾再吐出来。 中央政府进行了激烈的讨论,有人主张坚决不能丧失祖宗留下的国土,有人则坚信中央政府根本没有能力控制交趾,朱瞻基审时度势,同意后一种主张。于是,明政府册封了那个不知是否确有其人的陈皓为安南国国王,明帝国势力退出交趾。 几月后,黎利写信给朱瞻基说,陈皓突然死亡,要求他来继承安南国国王的位置。朱瞻基明知黎利在耍花招,可已经没有能力再发动战争,只好同意了黎利的请求。黎利独立后,并没有和中国对抗,而是采取了侍奉大国政策,两国邦交更为敦睦。 两国的友谊持续到1522年,安南国的权臣莫登庸控制了黎氏王族,1527年,也就是姚镆重新把广西变成叛乱者乐土时,莫登庸羽翼已丰,他杀掉了五年前就已控制在手的黎氏国王,自己称帝。但黎氏王族在安南经营多年,拥有军队的成员多如牛毛。莫登庸必须要经过一场大的内战才能站稳脚跟,也就是说,安南国现在处于大乱状态。 桂萼敏锐地看到了这一点,他派王阳明到广西的一个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趁安南国局势大乱时把安南重新并入明帝国版图。 实际上,早在1480年黎氏王族窝里斗得最凶时,明帝国第七任帝朱见深(明宪宗)的西厂领导人汪直就怂恿朱见深收服安南。全体政府官员都强烈反对,他们的论调是朱棣的顶级大学士解缙早就说过的:“交趾就是个不安分的恶棍,和他保持关系的最佳方式是承认它作为国家的存在,让它按时进贡即可。它那地方的地理情况没有设置郡县的条件,把它纳入版图只是平添烦恼。” 朱见深不是雄图大略的君主,所以他唯一一次拒绝了汪直的请求。此后明帝国对安南的态度,解缙的那番话始终是基调。但对有些雄心壮志,并了解帝国历史的人来说,安南始终是他们心上的一个痛点。 桂萼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桂萼不但有这样的雄心壮志,而且还有犀利的政治眼光。他认为莫登庸打内战至少要打上三五年。这三五年间,中国军队完全可以先帮黎氏打垮莫登庸,最后再消灭黎氏。 桂萼大概和朱厚熜提过这个计划,但朱厚熜一口就否决了。打仗需要钱,而现在中央政府没钱。这从王阳明在江西南部剿匪时,官员们竞相上奏章盛赞王阳明就能看出,很多奏章都重点指出,王阳明的功绩不仅仅剿灭了多年的匪患,还因为他只花了很少的钱。 桂萼虽然遇到挫折,却没有放弃这一想法。他后来强烈建议起用王阳明,无非是想让王阳明平定广西匪患后乘追击残匪之机南下,收服安南。杨一清看透了桂萼的想法,同时也确信王阳明不可能执行桂萼的计划。很简单,王阳明是个极能审时度势的人,绝不会打没有把握的仗。一旦真的进入安南战场,王阳明没有必赢的把握,到那时,本来就受到多人非难的王阳明,肯定成为众人的靶子。王阳明不会做这种蠢事。 桂萼认为自己的权威会对王阳明产生影响,所以他让朱厚熜在1527年农历六月下旬再向王阳明发出旨意:必须立即启程去广西! 王阳明接到圣旨后,无可奈何地叹气。他转身对弟子们说:“看来广西是非去不可了,不过你们看我的身体,还有活着回来的机会吗?” 弟子们的鼻子一酸。王阳明开始剧烈地咳嗽,整个伯爵府的一草一木都能感受到那来自他肺中的疼痛。 走在成圣的路上 王阳明在1527年农历七月初接到中央政府要他去广西的圣旨,直到十一月二十才到达广西梧州,险些走了五个月。从浙江余姚到广西梧州在有路可走的情况下,距离大概是1600公里,一天即使走二十公里,三个月也足够了。王阳明走得这样慢,大概有三个原因:第一,他的身体状况不允许,当他离开浙江余姚时随身带着一位医生,他当时已不能骑马,只能坐轿,他在这段时期给弟子们的信中经常提到他患了可怕的痢疾,厕所成了他待的时间最长的场所之一;第二,他在沿途各地都做了停留,和他的弟子们聚会讲学;第三,多年对他不公正的风风雨雨消磨了他的斗志,他已不可能拥有当年去江西南部剿匪时的朝气,急如星火地上路。 他离开余姚前,发生了王阳明心学史上最光彩夺目也是最后的一幕:四句教的解析。“四句教”全文如下:“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他的两位弟子各持己见,王阳明详细地向他们做了解析。 很多王阳明心学研究者都认为“四句教”是王阳明心学继“致良知”后的又一次升华,不过我们不必看王阳明的解析,只在这二十八个字上望文生义,就可以发现,它可能仅仅是王阳明致良知的一个程式,也就是面对一件事时如何“致良知”。用一种不客气的话来说,“四句教”被后来王阳明心学的服膺者们极不明智地夸大了。 我们以一个例子来说明下。假设我们坐在天空下,只是没有目的地望着天空,这个时候,我们的心就是“无善无恶”的。但当天空一颗陨石正坠向一个熟睡的人时,我们的心马上就会动起来,这是“意之动”。我们的心动起来会产生两种“意”,一种是善意,一种是恶意,所以这时就有了“善恶”,善意是,及时提醒那个即将被砸的人,恶意是,看热闹。这两种“意”,是善是恶,我们是如何区分的呢?我们凭什么说看热闹那个意就是恶的,提醒那个意就是善的呢?原因很简单,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有良知,良知能知善知恶。那么,我们下面要做的事就是“为善去恶”,如果只是知道善意和恶意,却不去行动,那也不是致良知。所以,我们必须提醒那个睡觉的倒霉鬼,有石头要砸你,赶紧起来。这就是“格物”,也就是王阳明说的“炼心”,它炼的就是我们那颗慈悲的心。我们要经常实践自己的善意来炼心,把自己的心炼成仁者的心。长此以往,我们就会成为伟大的人,因为孟子说了,仁者无敌。 “四句教”解析在王阳明心学史上被称为“天泉证道”。王阳明一生中共证了三次道:一次是贵州龙场证出了格物致知的灵动之道——心即理;第二次是在江西南昌证出了“致良知”;第三次就是这次在浙江余姚证出了“四句教”。实际上,三次证道都是在加强它心学的“良知”宗旨,异曲同工,根本谈不上是飞跃或者是变道,尤其是“四句教”只是王阳明心学的一个可有可无的补充。 王阳明这次去广西可以看成是他对自己心学的一次检阅和对往事的回首。1527年农历九月中旬,他抵达钱塘江,拖着病体游览了吴山、月岩、严滩。在游览浙江桐庐县南十五公里的钓台时,他感慨万千。钓台位于富春江畔,东汉初期,大能人严子陵和东汉开国皇帝刘秀关系密切。刘秀请他辅佐自己,但严子陵婉言谢绝,隐居富春江畔以钓鱼为乐,这就是钓台的来历。 七年前,王阳明押解朱宸濠和他的余党路过钓台时,非常想游览此地,可当时的局势紧张,他没有时间。七年后他如愿以偿来到钓台,想到严子陵的高士之风,又想到刘秀对严子陵的体谅,于是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当今圣上对他这个病夫的态度。他写诗道:“滔滔良自伤,果哉未难己。” 不过我们感到奇怪的是,据王阳明自己说他当时患有严重的肺病、痢疾,还有足疾,可他还到处游玩。他年轻时求仙访道,甚至还设想通过导引术使自己长生不老。可他不但没有长生不老,反而大半辈子都处在病患之中。在他游览当时以道士闻名的浙江常山时,对道家的强身健体思想表现出了极大的质疑。他在《长生》中写道:“长生徒有慕,苦乏大药资。名山遍探历,悠悠鬓生丝。微躯一系念,去道日远而。中岁忽有觉,九还乃在兹。非炉亦非鼎,何坎复何离?本无终始究,宁有死生期?彼哉游方士,诡辞反增疑;纷然诸老翁,自传困多歧。乾坤由我在,安用他求为?千圣皆过影,良知乃吾师。” 我们一定要特别关注这首诗,因为他是王阳明在人间的最后时刻对道家养生术的体验式总结,同时他还暗示了我们很多事情。 王阳明大半生都信奉道家思想和养生术,他后来和道家只是在思想层面划清界线,王阳明一生中有很多道家朋友,而占绝大多数的是锻炼外丹的道教术士。据史料记载,王阳明在发配龙场之前就已经在服用这群道士给他的丹药和谨遵他们给的药方。比如有一个药方就是少量的砒霜,王阳明一直在服用,目的是治疗他的肺病。 肺病是王阳明一生中最大的心理和生理疾患,他千方百计想要祛除它,可我们都知道,在没有青霉素的时代,肺病就是不治之症。为了消除痛苦,王阳明选择服用术士们锻造的所谓仙丹。众所周知,道士的仙丹里含有大量剧毒化学成分“汞”和“铅”。偶尔服用不会有问题,可长时间服用就会积累毒性。明帝国中期的皇帝大都没有活过四十岁(朱瞻基三十七岁、朱见深四十岁、朱祐樘三十五岁、朱厚照三十岁),和他们长期服用这种化学药剂有直接关系。 也许王阳明服用仙丹是迫不得已,他有病在身。不过在他人生的最后一年,他终于发现靠道教的养生术达到长生不老,甚至是最基本的强身健体也是痴心妄想。所以他才写了这样一首诗。 他说,“九转还丹”根本不在道士的手中,而是在我们的心中,它就是“良知”:“乾坤由我在,安用他求为?千圣皆过影,良知乃吾师。” 1527年农历十月初,王阳明抵达江西广信。三十多年前,他在这里拜见理学大师娄谅,由此步入理学之门。三十多年后,对娄谅而言,创建自己心学多年的王阳明已是他的逆徒。远在天上的娄谅可能永不会想到,正是这个逆徒才让他娄谅的大名传播得更广。没有王阳明,娄谅充其量不过是个理学研究者而已,因为他指点了王阳明,才一跃而成为理学泰斗。师傅靠弟子成大名,娄谅是个典型。 王阳明一进入江西,他的心学光辉史来临了。不但他在广信的弟子蜂拥而至,就连远在贵州的信仰者也跑来向他请教。王阳明早就听说广信的弟子们已为他设下接风宴,他不想太高调,所以就在船上陆续接见他的弟子们。由于弟子太多,他发现在船上接见他们有危险性,所以就传话说,等他从广西回来再和他们长谈。弟子们抱着希望,恋恋不舍而散。不过他后来失约了,回到广信的是他的肉体,他的灵魂登上了天堂。 对广信当地的弟子,他可以呼唤散去,可对从遥远的贵州来的弟子,他就不忍心了。 一个叫徐樾的弟子在岸边如信徒朝圣一样虔敬地希望和王阳明见面,王阳明答应了。徐樾还处于王阳明心学的初级阶段——静坐,他确信在静坐中理解了王阳明心学,得到了真谛。王阳明就让他举例子说明,徐樾就兴奋地举起例子来,他举一个,王阳明否定一个,举了十几个,已无例可举,相当沮丧。王阳明指点他道:“你太执着于事物。”徐樾不理解。王阳明就指着船里蜡烛的光说:“这是光。”在空中画了个圈说,“这也是光。”又指向船外被烛光照耀的湖面说,“这也是光。”再指向目力所及处,“这还是光。”徐樾先是茫然,但很快就兴奋起来,说:“老师我懂了。”王阳明说:“不要执着,光不仅在烛上,记住这点。”徐樾拜谢而去。 王阳明连夜出发,第二天抵达了南浦。南浦沸腾了。南浦是王阳明当年和朱宸濠决战的战场之一,南浦百姓为王阳明能解救他们于水火之中已感恩戴德多年。王阳明在南浦受到的欢迎和广信不同。广信欢迎他的大都是弟子,而在南浦,欢迎他的更多是老百姓。老百姓欢迎王阳明的理由不仅是王阳明给他们带来了稳固的秩序和新生活,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他们对王阳明心学很感兴趣。 王阳明心学本来就是简易灵动的学说,只要有心,贩夫走卒也很容易就能成为王阳明心学门徒。南浦的百姓把王阳明请到岸上,把他扶进轿子里,你争我夺地去抬王阳明的轿子,一直抬进了衙门。当时街道上已出现了严重的交通拥堵,百姓们纷纷想近前看一眼他们人生中的导师王阳明。王阳明让他的弟子们妥善安排,他自己坐在大厅正中,开了东西两个门,大家排好队,从东门入再从西门出。这些人和徐樾一样成了虔诚的朝圣者,次第朝拜王阳明。 当时一个叫唐尧臣的人对这一场面万分惊愕。唐尧臣几年前曾听过王阳明的课,但他无法理解王阳明心学,所以半路退学。不过自我修行后,渐渐感悟出王阳明心学的真谛,于是又跑来向王阳明学习。他看到南浦的壮观而神圣的场面时,不仅发出感叹:“孔孟之后从来没有这样的气象啊!”王阳明的其他弟子取笑这位迷途知返的羔羊:“逃兵又来投降了?”唐尧臣反唇相讥:“只有王老师这样的人才能降服我,你等岂有这样的能耐!” 王阳明在南浦引起的轰动还未降温,南昌城再掀高潮。1527年农历十月中旬,王阳明抵达南昌,南昌百姓近乎疯狂。据王阳明的弟子们说,南昌城百姓在得知王阳明到来前,不经当地政府同意,就自发地带着水果和新出炉的主食,出城分列迎接王阳明。 王阳明受到的接待是帝王般的规格。这并不奇怪,南昌百姓在朱宸濠的统治时期没有过过好日子。同时,南昌城中的王阳明心学门徒遍布大街小巷,王老师重返南昌,他们想不疯狂都不能。 据说,南昌城百姓超规格迎接王阳明一事传到北京时,张璁和桂萼愕然惊叹,他们对王阳明又是佩服又是嫉妒。杨一清以超级政治家的素质让二人不必大惊小怪。杨一清说,普通百姓哪里有这样自发的能力,这肯定是在南昌城中的王阳明弟子们组织的。老百姓是群最健忘的人,对一个人的记忆不会超过三年。你对他坏和对他好,都是如此。 无论杨一清是在玩“阿Q精神”,还是他真是就这样认为的,王阳明在南昌城中受到热烈的欢迎和顶礼膜拜却是事实。 虽然南昌城百姓苦苦挽留,但王阳明还是婉言谢绝了大家的好意,带着病体南下。当他到达当年平定宁王的指挥基地吉安时,吉安百姓的欢迎同样如海洋般将他淹没。他在吉安大会诸友和弟子,指导他们说,炼心一定要刻苦努力持之以恒,尧舜是生而知之的圣人,还不忘困知勉行的功夫,你们比尧舜差得很远,必须要顽强地学习做圣人。 而对于吉安的普通百姓们,他则留下这样一段话:致良知的功夫就是简易真切,越真切就越简易,越简易就越真切。 这段话无非是告诉那些人:你们在生活中只要简易地按良知去真切地为人处世,那就是圣人气象。真心实意地对待自己的父母,安分守己地工作,这是多么简易的事,你把这些简易的事真切地做明白了,每天都会感到心是充实的。我的心学也不过是让你们内心充实,没有烦恼。 这次讲学大概是王阳明的最后一次讲学,也许是他的良知在警告他,时日无多,也许是老天的安排,这次讲学,可看作是他对其心学最透彻、最直接的一次论述。他抛弃了那些思辨的理论,单刀直入告诉世人,要学会王阳明心学非常简单:只要按良知的指引去真切地为人处世,并持之以恒,圣贤的境界就在眼前。 1527年农历十一月十八,王阳明抵达肇庆,这里离广西的梧州只有一天的路程。他的足疾开始发作,几乎不能站立,当地潮湿、瘴疠肆虐的气候也让他的肺病加重。跟随他的弟子们已能清晰地听到王老师呼吸时发出的只有蜥蜴才有的“咝咝”声。在肇庆过夜时,他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我们说这是预感,王阳明说这是良知正在发挥作用。 王阳明感觉自己时日无多,他眼前突然出现广西梧州的办公衙门变成了阎王殿,在噩梦的持续侵袭中,他总是大汗淋漓地惊醒。在给浙江余姚的弟子的信中,他叮嘱弟子们要帮他的家人谨慎处理他的家事。几年以后,他的弟子钱德洪回忆说,1527年远在肇庆的王阳明给他写信,他在积极乐观的字里行间隐约能感觉到老师的内心不安。他当时还在想,经过千锤百炼的王老师的心怎会如此大动,他认为这是自己的错觉。可事实是,王阳明在肇庆已半梦半醒地感觉到了自己的归宿就在不远的将来。 两天后,王阳明终于抵达他在人间创建事功的目的地:广西梧州。梧州是当时两广的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的中心,在南中国,它是万众瞩目的重镇。王阳明的到来让梧州的身价猛增,直到近代,梧州在诉说它的历史时,总会大肆渲染王阳明曾来过这里,而且建下赫赫功勋。 谢谢诸位 1527年农历十一月二十,王阳明到达广西梧州正式办公。和当初他到赣州一样,开始了实地调查。这一调查是全面的,不仅仅包括卢苏、王受的详细履历,还有他们作乱的情况,更有这个地区的历史沿革,他想知道发展到今天这样一发不可收拾的局面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在进行这样的全面调查后,王阳明向皇上朱厚熜呈上了《谢恩疏》,他要谢谢朱厚熜能委他以重任,这只是一笔带过,他最想告诉朱厚熜的是他在田州叛乱上的态度以及方法。 王阳明承认,田州、思恩(今南宁以北及武鸣县西北,百色市及田阳、田东)的地理位置相当重要,因为它是防御安南国的最后一道屏障。如果帝国无法控制田州、思恩,就等于向安南国主动打开了大门。有些书生看着地图认为,这里是蛮荒区,可有可无。王阳明却认为,田州在帝国地理位置上的重要性并不比北方抵御蒙古人的军事重镇宣府、大同差。如果不是安南国正在自相残杀,他们完全可以利用田州的叛乱而兵不血刃地进入中国本土。可为什么这样一个重地,却成了今天这副模样? 王阳明考察了岑猛的造反史后总结说,岑猛本人固然有狼子野心,可那是被活生生逼出来的。我曾查阅广西部队远征南赣的记录,岑猛多次带领他的部队参与政府军的军事行动,但事后却没有得到任何奖赏。岑猛本就心怀不平,地方政府官员又向他索贿,这自然激起了他的反意。 其实,地方政府官员,甚至是来广西巡抚的中央政府官员都没有注意到,广西的政府部队作战能力极弱,岑猛一起,即成摧枯拉朽之势。姚镆耗费巨资,带数万部队来对付岑猛,全凭一腔热血,虽然消灭了岑猛,却在后期治理上陷入错误的泥潭,导致形势更加恶化,王受、卢苏就是这一错误的产物。 王阳明说,中央政府让流官来统治广西的效果远没有让土官治理好。广西田州本是荒蛮,没有人愿意来这里做官,大多数官员都是抱着怨气来,指望他们负起执政的责任,显然不可能。他们这些人来到广西田州只有一个目的:尽快离开。毫不负责之外,他们还贪赃枉法,欺压当地少数民族。这种行为注定将引起暴乱。 王阳明有份数据,自广西行政取消土官使用流官以来,少数民族(瑶族)造反超过八次,而土官管理广西时,造反次数只有两次。这份数据一目了然地证明:流官不适合广西。虽然中央政府想把田州直接纳入帝国行政区划内的心情可以理解,但现实不允许。靠一厢情愿去行动,就不是知行合一,自然就不是致良知。 王阳明最后对朱厚熜说:“我要谢谢皇上您能信任我,要我担负如此重任,虽然我身体状况不佳,但我会竭尽全力让田州乃至广西恢复秩序,保境安民。” 在呈上这道《谢恩疏》之前,王阳明提笔在一张白纸上沉思了很久,他要写信给内阁的大学士们。王阳明必须要写这样一封信,他虽然是被内阁推荐来的,可内阁的诸位仍然谨慎地监视着他,因为他一旦建下功勋,就会对内阁产生压力。要王阳明来内阁的呼声振聋发聩,可不是一天两天了。王阳明必须要让内阁成员放心,让他们同意自己在广西自作主张、大施拳脚,只有这样,他才能心无挂碍,行动无阻地付出。 但这封信写给谁,他必须慎重。本来,他的举荐者是桂萼,可桂萼希望他能解决安南问题,如果主动给桂萼写信,固然可以得到他的全力支持,可如果他不解决安南问题,那会被桂萼连根拔起。张璁在举荐他的问题上意见不多,给他写信是事倍功半,那么只剩下一个人,就是首辅杨一清。 王阳明从前对杨一清的印象不错,这缘于杨一清不顾身家性命地铲除刘瑾的正义感,还有八年前向他推荐了太监张永,正是杨一清的帮助,才使王阳明摆脱了朱宸濠这颗定时炸弹,又在张永的维护下全身而退。不过自杨一清重回政坛后,据他在中央政府的弟子们透露给他的,杨一清似乎变成了另一个人:功利性十足的政客。 给人的感觉是,杨一清在想方设法地排挤他的同僚们,以使自己成为一言九鼎的人。据王阳明的弟子们说,王老师不被召入中央,杨一清的意见举足轻重。这可能是王阳明弟子们认为的真相,可当我们站在杨一清的角度来看,这一真相甚为荒唐。 杨一清始终对国家和政府怀抱炽热的责任心。当他重返中央政府后,他发现这个皇帝和先皇朱厚照在本质上没有什么区别。朱厚照好动,喜欢扮演英雄,是有着不可遏制的表现欲的那类顽主。朱厚熜给人的感觉是很安静,但在安静的背后却是他的顽梗,他对“大礼议”那么上心,固然有孝道之心,更多的却是他性格中的阴沉。他当上皇帝没几年,就安静地躲在后宫中很少露面,原因是沉溺在道家的长生之术上。 杨一清总想把权力掌握在自己手里,目的是希望把朱厚熜拉回正轨。他对张璁和桂萼一味纵容朱厚熜的性格非常鄙视,身为前朝重臣,他不希望再出现另一个版本的朱厚照。大多数时候,人们的想法都是好的,但现实却总让人们失望。直到他被迫辞去首辅时,都没有实现这个理想。 杨一清的确在千方百计地阻止王阳明来中央政府,但绝不是世上所传言的他嫉贤妒能,而是他恐惧王阳明的学术思想会把皇上带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朱厚熜在宫廷中不但有技术上的道士,还有理论上的道士,这些道士向他不停传授异端思想,但这些道士的异端思想和王阳明思想一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在杨一清看来,身为皇帝必须遵循理学规范,在这些规范的作用下,成为圣君。外在的规范作用相当重要,而王阳明恰好忽视外在的规范作用,认为所有的规范都在我心。朱厚熜本来就是个我行我素的人,如果王阳明再为他灌输这种思想,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他必须阻遏王阳明。我们无从得知王阳明是否理解杨一清的苦衷,不过从他给杨一清的信中我们可以知道,他应该是把杨一清当成了世人传言中的人物。 他首先把自己能身负重任的功劳堆到了杨一清的头上:合格的朝臣报效祖国的方式就是举荐贤能,杨公你为朝廷举荐了那么多人才,我王阳明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的。如今您举荐我,真让我受宠若惊,我何德何能,不过我相信您的眼光。等我料理了广西的事情后,希望杨公能向皇上推荐我做个闲差,我感激不尽。这是我最真实的想法,因为我身体状况太差,不能再过度劳累。 这封信情真意切,乃王阳明用良知写成。杨一清非常感动,甚至还叹息,如果王阳明不创建他的心学该多好! 在自信内阁不会牵绊他后,王阳明又给当时的兵部尚书李承勋写了封信。王阳明为什么要给兵部尚书李承勋写信,需要稍作补充明帝国的上层政治情况。 在朱元璋和朱棣之后,明帝国的政治领导层就由三部分构成。一部分是宦官,和汉唐的宦官不同,明帝国的宦官都有行政编制,派到各地的监军在行政级别上就是当地的军政二把手,宦官左右明帝国政局的事时常发生,导致土木堡之变的王振、朱厚照时的“立皇帝”刘瑾就是典型。第二部分则是内阁大学士,注意,内阁严格意义上来讲不属于政府部门,它是皇帝的私人秘书团,所以他们和宦官构成了皇帝的内廷。第三部分则是外廷,代表部门就是大名鼎鼎的六部。 明帝国的皇帝们始终是在用内廷控制外廷,所以内廷凌驾于外廷之上。但外廷也不是吃素的,尤其是明帝国中期,内部盗匪和外部蒙古人的军事骚扰使得帝国的军事成为政治主题,于是,兵部尚书的地位变得举足轻重起来。明帝国的兵部有不需通过吏部任用将军的权力,这个部门叫武选司,王阳明就曾在这个部门待过。 不但如此,兵部尚书还有一项特权:如果某地有叛乱,在内阁或是吏部任命该处巡抚时,他有给这位巡抚提督军务的权力。王阳明当初在江西南部剿匪,王琼就通过这一权力让王阳明提督军务。也就是说,兵部尚书对去有军警之地巡抚的人有监督权,兵部尚书和提督军务的巡抚如果合作无间,那将是再好不过的事,当初王琼和王阳明的合作就是例子。反之,那将是糟糕透顶。 所以,王阳明必须给李承勋写信,要他在中央政府支持自己。李承勋明大义,又是王阳明的朋友,他让王阳明把心放在肚子里。他说,虽然我没有王琼那样的本事,但肯定竭尽全力支持你。 王阳明还是不太放心,他又写出第三封信,信的接收人是他的弟子黄绾。他提醒黄绾,也让黄绾提醒他在中央政府的弟子和崇拜者们,不要再拼命地推荐自己,一定要把王阳明这个人淡化,最好是让中央政府的官员们忘记有个王阳明在广西剿匪的事。他对黄绾说:“我现在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广西,你们如果在中央政府总是谈到我,肯定会引起某些人的不安。他们也会把注意力集中到广西来,到那时,我就不好做事了。” 他同时还叮嘱黄绾,举荐人一定要慎重,要多方考察。否则不但这个人会坏了事,你身为举荐人也脱不了干系。 他又谈到了一件往事,就是平定宁王后的赏赐问题。他说:“这件事过去七八年了,很多当时立下功劳的人等赏赐等得已近绝望。我一直想向中央政府提这件事,可这个时候提,有些人会认为我在要挟政府。所以,你们如果有时间有精力,应该把这件事当成重中之重。” 最后他要弟子们放心:“广西的叛乱头目不过是小疾病,比当年江西南部那些造反大佬们差远了,所以你们不必为我担心。你们要担心的是政府内部的政治斗争,这才是心腹之患。” 朝中高层的政治斗争不是黄绾和他的另一位身居高位的弟子方献夫能解决的,即使预防,二人都不能胜任。所以王阳明的这番训诫,不过是证明他深邃的眼光而已。 1527年最后的一个多月,王阳明始终没有采取任何军事行动,原因只有一个:他之前调集的湖广和福建、广东的部队没有到达。三处的行政长官和军事长官们给出的借口都是一样的:正在集结军队,筹措军饷。 王阳明苦笑,连连发信催促。几支部队终于在1528年正月抵达梧州,而王阳明仍然没有采取军事行动的意思。 实际上,他心中早已有了解决问题的方法,那就是招抚。按他对王受和卢苏资料的了解,这两人武装暴动完全是政府官员逼出来的。而他们后来攻城略地,并没有独立的意思,只是想增加和政府谈判的筹码。 这是王阳明要解决的问题,他不想让对方的筹码变得有价值。所以刚过了元宵节,王阳明组织几万人的部队进驻南宁,就在南宁郊区进行了大规模的军事演习。这场军事演习把王受和卢苏惊到了,他们急忙加紧战备,应对王阳明。 王阳明和他的指挥官们开会商议,有人说既然部队已来了,就应该打。王阳明却说,王受和卢苏的实力不可小觑,田州和思恩的防御都被他们加固,短时间内根本打不下来。用军事手段,耗费金钱不说,还会死成千上万的人,得不偿失。 有人想不到别的办法,这缘于他们的一根筋。在他们心中,对付少数民族的叛乱就应该用铁血手段,和他们摆事实、讲道理是对牛弹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没有沟通的可行性。另外,部队已经集结,如果不打,那在面子上也说不过去啊。 王阳明说:“除了打,还有很好的方法,即招抚。” 广西的地方官们强烈反对,他们举出一个例子来说明这种想法的不切实际。在姚镆灰头土脸地走人之前,曾招抚过王、卢二人,可两人开出的条件不可理喻。只要稍懂成本核算的人都知道,打比招更节省成本。 王阳明说,他们所以提出那些苛刻的条件是因为他们手中有筹码,姚镆和他们谈判时,手上没有军队,人家当然会狮子大开口。可现在我们大军云集,那场军事演习就是给他们看的,目的是要让他们明白我们的实力,提示他们,我们是先礼后兵。 与会众人被王阳明说服,但他们口服心不服。尤其是湖广军队的指挥官们,他们千里奔波来到广西,目的是建立军功。如果王阳明招抚,那他们就是无功而返。他们决定从中作梗,让王阳明的招抚计划流产。 阴谋悄无声息地进行着。在王阳明的使者还未到达王受和卢苏基地时,王、卢二人便收到可靠消息:王阳明的招抚不可信,王阳明是想通过这一方式向你等索贿,而且数额巨大。如果你们不能满足王阳明,后果可想而知。 王、卢二人对此深信不疑。因为两人的前辈们都曾遇到过前来剿匪的巡抚向他们索贿的经历,两人赶出了王阳明的使者,拒绝去见王阳明。 王阳明陷入了困境。这和他当初在江西南部剿匪时面临的情况截然不同。他当初在彻底清除了山匪隐藏在政府中的内鬼后,整个政府上下一心。如今,本该是他朋友的人却成了他的敌人。有人建议他整顿政府军内部,他没有同意。他总感觉自己时日无多,而治理整顿是耗费时间的事。在考虑了几天后,王阳明决心用良知这一武器直攻王受和卢苏。 他亲自写信给王受和卢苏。首先是站在他们的立场来考虑问题,对他们当初的遭遇表示深深的同情,重点指出,你们现在的错误实际上是政府有错在先;其次,他真诚恻怛地向二人保证,只要两人放下武器,将来绝不会再发生“官逼民反”的事,他保证会给他们生命和自由,把广西建成一个他们心目中的理想家园;最后,王阳明严肃地说,你们投降对你们和我都有好处,大家可以免掉兵戎相见的尴尬,你们的决定会存活很多人,活人一命可是最大的功勋。 这封信并没有取得意想中的效果,因为王受和卢苏有顾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