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益州时,又有一小吏,因为某事触怒了他,一怒之下,他给这位小吏戴上了枷锁。小吏心不服,又发牢骚,顶撞这位“益州”的“省长”说:“哼,给我上枷容易,拿下来就没有那么容易了。你不拿我的脑袋,我还就不脱这个枷锁了!”张咏对他的“悖逆”很恼火,当即说一句:“脱亦何难!”脱掉这个枷锁,又有什么难处!当即将他戴枷斩首,枷锁拿下来了。 凭好恶喜怒发落部下,且杀人,实属大恶。两个小吏都罪不当死。 他最令人发指的辣手,是一桩灭门案。 他还没有“释褐”时,曾经在汤阴一带游历。县令喜欢他,赠给他一束帛,一万钱。他就让驴子驮着,带着一个小僮回山东老家。有人跟他说:“从这里往北,有丘陵湖泽,人烟稀少,可以等有了同行的伴侣再走不迟。”张咏说:“天气凉了,家中有老亲,还没有给他们准备过冬的衣服,哪里敢再停留!”于是临时打制了一柄利剑上路了。 行走约三十里,天色已晚,在一个孤零零的小店投宿。店中只有一个老翁和俩儿子,看到他来,露出很高兴的样子。张咏生疑,后来就听到仨人悄声密语:“今夜有好买卖啦!”张咏当即心动,陡然而生一股恶念。于是睡觉前打了一捆柳枝有一抱粗,放在房间内。小店老翁来问:“弄这么个作甚?”张咏答:“明天天没有亮就要走,用它来举火照明。”张咏的意思是:你们这帮恶人,要动手,就早一点,别让我睡过头了!果然,午夜才过,老翁就让他的大儿子来叫:“鸡都叫了,秀才可以走啦!”张咏听到,装睡,不答腔。这大儿子就来推门。张咏预先用房间内家具顶住了左边那扇门,大儿子就推右边这扇。张咏先顶着右扇门,然后一松手,退立一旁,大儿子即踉跄而入。张咏抓着他的头发,将其刺死。随后将尸体拽进屋里。一会儿,小儿子又来,像刚才一样,也被张咏杀掉。等到他提着剑去找老翁,发现老翁正在烧火做饭挠痒痒。当下就将其斩杀。 然后,叫上小僮,牵驴,出门,纵火,北去。 走出二十里路,天才开始亮起来。渐渐有后来者说起:“前边有一个小店失火,全家都被烧死了。” 此事实难评说。但能下得如此辣手,也是朗朗乾坤下的一个忍人。 后来张咏也知道自己有这个恶习,于是对人说:“张咏幸生明时,读典坟以自律,不尔,则为何人邪?”我张咏幸亏出生在大宋这个文明时代,可以读圣贤经典,用以自律;如果不是这样,我要是生活在五代那样的乱世,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从这话可以看到,他对大宋有一种由衷的敬意、温情。所以他也曾对友人讲:“事君者廉不言贫,勤不言苦,忠不言己效,公不言己能,斯可以事君矣。”为君王服务,廉节而不能说自己贫穷;勤敏而不能说自己劳苦;忠诚而不能说自己效力;公正而不能说自己能干;做到这样,就可以为君王社稷服务了。 这话说得不错,但他诛杀讹言制造者和倔强的小吏,将野店一家灭门,不能算“公”。 超脱于仁愚、贤不肖之上的智者 张咏治蜀有办法。治蜀,就离不了审案。审案,他有一句名言:询君子得君子,询小人得小人,各就其党询之,则无不审矣。 要想了解君子的作为,就找他周围的君子来调查;要想知道小人的作为,就找他周围的小人来调查。各就其友朋党羽来调查,没有弄不清楚的案件。 他审理的案件中,有一个特别富有“春秋决狱”的性质。 说有一个民家子与姐夫有家财分配的纠纷。姐夫辩解说:“我岳父临终时,我这小舅子才三岁,所以由我来掌管岳父家的财产。岳父还留有遗书,说他日小舅子长大,要以十分之三给他,而我留十分之七。” 张咏看罢遗书后,长叹不已,还找来一壶酒向地上浇酹,然后对他说:“你岳父真是一个智者啊!因为他的儿子太小,只有三岁,所以不得不托付给你。如果遗书中说十分之七不是给你,而是给儿子,这个儿子会早早死在你手里啦!” 于是判决:十分之七给民家子,十分之三给这位姐夫。 士庶闻听如此判案,都服气张咏判断明白。 理解这个故实,须勘透人性之“恶”;尤须勘透人性之“善”。按“春秋决狱”考量本案,岳丈有遗书,即为立约,修辞立其诚,各方当守信不移;但财产本来是岳丈家的,理应传子,即使按今天的法理考量,儿子也应该是第一继承人,故儿子应该至少得十分之七;女婿当初接受这个本末倒置的遗书,就是人性之贪,也违背了法理逻辑。本案张咏如此判决,事实上是回归了事件本身的逻辑。在善恶之外,张咏明智。 此类事,古今一体,大宋距今不远。 张咏,是那种超脱于仁愚、贤不肖之上的智者类型。宋人张舜民撰写的笔记小说《画墁录》说:“张乖崖浴为猿。”张咏洗澡的时候现原形,是一只猿。这故实说他原来是猴子变的。此说背后也含有世人对他不乏机智这一特点的调侃。 治蜀时,兵火之余,人情不安,各种“反侧”不断。宋师有不少人投降了“大蜀国”,投敌是死,造反也是死,难保没有人动这脑筋。这是特别容易出现“阴谋拥戴”的多事之秋。 有一天阅兵,军队刚刚出城,张咏从军队东北方向骑马走过。军人们忽然冲着他高喊“万岁”。张咏毫不犹豫,当即跳下马来,也冲着东北方向,三呼“万岁”。完事后,上马,揽辔继续缓缓而行。众人也不敢喧哗。这事就过去了。如果他问:“你们喊谁‘万岁’呢?”这事就大了。如果他逮捕带头喊“万岁”的,后面会有很多事说不清。任何一种处理方法都不如他这种“假痴不癫”,这一招几乎就是《三十六计》中“浑水摸鱼”“金蝉脱壳”“李代桃僵”“隔岸观火”“暗度陈仓”“釜底抽薪”“反客为主”“偷梁换柱”“无中生有”“声东击西”,最后“瞒天过海”的天才杂糅。 大宋名相寇准跟张咏是一生的朋友,寇准也曾遭遇过类似经历,他处理得就远不如张咏漂亮。说寇准跟一个朝官张逊有矛盾。有一次寇准与宰辅温仲舒一块在街上骑马走路,路上遇到一狂人,迎着马儿高呼“万岁”。寇准没有反应。不久张逊就指使一个叫王宾的朝官参了寇准一本,无非是说有人喊他“万岁”,定是寇准唆使,乃是有叛逆之心之类。寇准感到这个事太大,赶紧引温仲舒来做证,意思是说我根本不知道这个事,事发偶然等等。解释得要多笨有多笨。说来说去,张逊也参与进来,与寇准在堂上有了口角,互相指斥短处,形同街头吵架,全没有了那种持重得体的尊严。太宗大怒,将二人同时贬黜。 不仅寇准处理不当,事情过去多少年后,张咏的孙婿赵济,说给名相韩琦听时,韩琦也感叹:“当是时某亦不敢措置!”就是我韩琦赶上那个时候那个事,也不敢这么处理!韩琦乃是仁宗时有担当、断大事,最负盛名的“社稷臣”,连他也自认这事难于措置。 张咏治蜀,从大处着眼。何为大?在张咏那里,是“文治”。这就再一次与帝国力图恢复道义天下的努力不谋而合。 从太祖时代开始,大宋就有四大主题,也是四大难题:契丹问题、藩镇问题,以及由此而引发的民生问题、道义问题。太祖太宗瞩目于此,致力于此。张咏知道自从汉代文翁开始,治蜀就开始兴办教育。于是,他也在此下了功夫。他看到蜀人虽然愿意读书、向学,但不乐于科举、出仕。他认为这事需要一种激励机制,于是考察下来,发现几个为乡里称赏的读书人,就勉励他们参加科举考试,后来这几个人都登科,做了地方官。蜀民从此知道自我努力。这就为帝国输送文职人才,源源不断地提供了为圣贤理念所熏陶的读书种子。 这是继文翁之后,又一次为蜀地文明展开做出的官方推演。 秦李冰、汉文翁、蜀孔明、宋张咏,都是社会学意义上的“巴蜀文化英雄”。 李顺死生之谜 李顺守成都,城破,很有可能没有死,跑出城去了。 《宋史》《续资治通鉴》都记录说:淳化五年五月,西川行营破贼十万众,斩首三万级,收复成都,获贼李顺。……丙子,将李顺同党八人,在凤翔处死。 但这么大的一场民变,擒获其党酋,押送到凤翔,而不押送到京师正法,这个可能吗?城破之际,确实抓获李顺了吗?如果没有抓获李顺,他是如何逃脱的?谁在广州抓获了他?李顺的最终结局是什么? 宋人王明清《挥麈后录》、沈存中《梦溪笔谈》、陆游《老学庵笔记》,以及传为明人杨慎所著《全蜀艺文志》等记载李顺逃脱事,很详细。综合诸书,可以约略复原几个细节。 第一个细节:时人怀疑李顺未死。 平定李顺之变后,当月,就有一个官员名叫张舜卿,他奏事说:“臣闻顺已遁去,诸将所获非也。”臣听说李顺已经逃跑,诸将所谓抓获并正法的那个人不是李顺。太宗闻言道:“平贼才数日,汝何从知之?徒欲害人功尔!”平定蜀贼这才几天啊,你是从哪里知道的?你只不过想害人立功罢了! 太宗不信,或故意不信这个传闻。他甚至想当场将造谣惑众的张舜卿推出去斩了,但是看在他父亲曾经做过节度使,有功于宋的分儿上,没有动真格的。 这事证明,李顺是否被抓获被正法,时人是有议论的。 第二个细节:李顺可能“失踪”。 “失踪”,可以有多种猜测,其中之一是:死于乱兵。那个曾经被太宗让人扇了几千个耳光子的刘锡,在平蜀战争中,以工部侍郎身份做西川随军转运使。他应该是亲临成都的官员。事后,他曾经写过一篇《至道圣德颂》,歌颂太宗和太宗时代。内中说到宋师平蜀,有言:“李顺力屈势穷,藏于群寇,乱兵所害,横尸莫知,既免载于槛车,亦幸逃于袅首。”说李顺战斗到最后,支撑不住,藏在变民中,被乱兵所害,到处都是尸体已经无法辨认谁是李顺。这样,他既免予被抓获后囚车押送,也避免了最后被砍头的结局。 如果这个记录是可能的,那么被王继恩在凤翔正法的那八个人里,就不应该有李顺。 第三个细节:李顺乔装僧人出城。 说李顺在城破之前,忽然召集城中数千僧人施舍斋饭,说是祈福。而后又剃度童子数千人为僧,都在府中削发,穿僧衣。午后让这些僧人从东西两个城门全部走出。李顺也不知哪里去了,很有可能也剃了头发逃遁。 第四个细节:抓获者,不是李顺。 说王师入城后,听说李顺是一大胡子,就抓了一个大胡子,状貌很像,于是被杀,但很可能不是李顺。张舜卿所奏事,有根据。 第五个细节:真李顺在南方被抓。 说真宗天禧年间,一说景祐年间,在岭南或广州被抓。这时人们才意识到,当初张舜卿所奏事,是真的,不是造谣。于是有人主张典明正身,在闹市正法,名臣吕夷简认为不可,就在狱中杀死。 当时抓获李顺真身的是原漳泉节度使陈洪进的儿子陈琏。陈琏时任广州巡检使。据说那时李顺已经七十余岁,推验明白,此人就是李顺。又用槛车送到京师,覆按明白,确是李顺。但朝廷认为平蜀将士功赏已经颁行,这时如果说过去正法的是假李顺,会有很多人不自在。于是就直接秘密斩杀李顺,再赏陈琏。 据说陈琏家有《李顺案款》文件,叙说本末很详细。 按《李顺案款》说法:李顺本来是蜀江王小波之妻弟,当王小波反于蜀中时,不能有效统御徒众,于是众人推举李顺为主。李顺召集乡里富人大姓人家,命令他们申报财产,然后根据家中人口,留下足用之外,一切都调发给大军和贫民。起事后,又能录用才能,存恤良善,号令严明,有秋毫无犯的军纪。当时川中大饥,十天之间,归附李顺的贫民有数万人。所到州县,都开门迎纳。传檄所到之处,没有一个完整的城垒,全被攻破。到他失败时,人们常常怀念他,所以李顺得以顺利逃走。直到三十多年后,才被俘就刑。 民变领袖,往往有“不死”的传闻。 黄巢,这位唐末民变领袖,据说直到后梁后唐时,还有人在洛阳看到过他。还有人说黄巢留下一首传颂甚广的诗:“三十年前草上飞,铁衣著尽著僧衣。天津桥上无人问,独倚危栏看落晖。”天津桥,乃是洛阳著名的一座桥梁。 五代时,有一“巨寇”明马儿,后周时不知所去。汴梁有封禅寺,陈桥兵变时,赵匡胤的母亲杜太后曾在此处藏身,得到一个主僧的照顾。说太祖践祚后,对这个主僧给予优厚待遇。主僧八十多岁时,临终对弟子们说:“吾即泽州明马儿也。” 明末李自成,也有脱身为僧的传说。 这类故实,或真或假,但就人间的黑色智慧而言,我宁肯相信它们都是真实的。大盗之狡黠,容或有常人不及处。 无论这些大盗在起事后,有多少劣迹——根据对人性的考察,他们是一定会有劣迹的,但他们最重要的功绩在于:用一种暴烈手段,向执政者的欺凌与不公说不。传统圣贤有言:“抚我则后,虐我则仇”,安抚我们,就是我们的领袖;虐待我们,就是我们的寇仇。这是天地不易之理。 当着两川“博买务”在“榷茶”时剥夺了茶农生存的权利,茶农们是有理由要一个说法的。 宋太宗下《罪己诏》 淳化五年,公元994年,“李顺之变”后,大宋王朝给出了两个说法。 第一个说法,宋太宗下《罪己诏》。 意味深长的是,这个《罪己诏》颁发在张咏知益州之前。 《罪己诏》由翰林学士钱若水起草,太宗看后,亲自改动,内容多为引咎自责,语气深切。很多材料保留了这份《罪己诏》。文字大略为:朕委任非当,烛理不明,致彼亲民之官,不以惠和为政,筦榷之吏,惟用刻削为功,挠我蒸民,起为狂寇。念兹失德,是务责躬。改而更张,永鉴前弊,而今而后,庶或警予! 朕任命巴蜀的地方官不合格,是因为自己看人不明,结果导致本来应该是“亲民”的官吏,反而不能行惠政、施和气;而那些税务官员们,只知道刻薄侵削百姓,以此作为政绩,结果是损害了百姓利益,让庶民成为叛逆。想想这种“失德”,原因都在朕一个人身上。我要改过,重新做起,并永远记着这个沉痛的前车之鉴!而今而后,希望能以此自我警戒! 文中最大的亮色有两个:一个说巴蜀民变,原因是地方官的作恶;而地方官的作恶,是由于我赵炅用人不明;另一个说我赵炅“失德”,但我会改,并以此为深刻教训。 这类《罪己诏》,是帝国秩序与圣贤教诲的双重产物。它对认识大宋政治秩序以及帝国治理的文明运作,不失为一个经典案例。无论帝国还是酋长国,共和国还是民主国,都会犯错误,但犯错误肯认罪、认错,这个罪错就可以得到天道人心的原谅;如果不能认罪认错,那就恒定的是一种罪恶或错误。圣贤有言:“人孰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又言:“知耻近乎勇。”又言:“过而不改,是谓过矣。” 张咏记住了太宗的《罪己诏》,在治蜀时,成就卓著。 也可以把这份《罪己诏》看作是王小波、李顺用自己的方式,逼迫大宋帝国做出的“说法”。 改良“榷茶”制度 第二个说法,大宋帝国开始改良“榷茶”制度。 当时,名臣陈恕负责三司工作,这是帝国最重要的经济管理部门。国家盐铁税收,主要由三司负责。这个工作也有内在的紧张,合理又合情,个中自有平衡之道,做好这个平衡,就是称职,否则就是不称职。陈恕称职。太宗曾表彰他,亲自在殿中柱子上题写“真盐铁陈恕”五个大字。 两川因“榷茶”而有民变之后,陈恕开始着手处理茶法。 他不是坐在“计省”也即三司办公室闭门设计,而是采用了非常现代的做法,搞“听证会”。他召来茶商数十人,让他们各自陈说茶法的利弊所在,一条条说,他一条条记。然后商讨一个合理的“茶法”。根据茶商的意见,整理为“上中下三等办法”。他详细推演了“三等”的规则,最后,他对三司僚属说:“吾观下等固灭裂无取,上等取利太深,此可行于商贾,不可行于朝廷。惟中等公私皆济,吾裁损之,可以经久。” 我看这上中下三等办法,“下等”实在无利可言,朝廷一旦实行,等于瞎忙;“上等”办法则取利太多,这样的赚钱,商人可以干,但朝廷不能干;只有“中等”之法,可以做到公私兼顾,我再做一做裁损,让它更趋于合理,这样也许可以长久推行。 于是,开始推行新的茶法,史称“货财流通”。 新的茶法对于巴蜀茶民当是一个利好消息。但也可以把“新茶法”看作是王小波、李顺用暴烈的方法逼迫大宋帝国做出的“自我更化”也即“改良”。 大宋的优秀在于:认错;讲理。 玖 太宗之死 太宗赵炅,在大唐帝制继承制度紊乱之后,在经历了五代乱世之后,与寇准协议定立太子,为大宋第三代帝王的顺利交接做出了基础性安排,最后在大臣吕端的决断之下,保证了这个安排的顺利施行。于是,大宋没有乱,没有回到乱唐,更没有回到五代。 向契丹“请和” 契丹问题,让太宗与臣辅头痛。大宋满朝精英已经知道:契丹,也即大辽,是一个有力量的存在。它的力量不比大宋弱。“岐沟关之战”后,大宋停止了对契丹的战略进攻。公元989年,端拱二年以后,大宋更没有主动向契丹发起过攻击。契丹也渐渐有了收敛。淳化年间五个年头没有大的战事。想起太祖时代与契丹的和约,太宗认为,如果可能,就与契丹再次签订和约,而后,修德,未来的事,交给神。 于是,淳化五年九月,大宋开始主动请和。史上明白记录:帝再遣使如辽约和,弗许。 太宗再一次派遣使者到契丹去请求恢复太祖时的和约,契丹不答应。 太宗当初“惟有战耳”“径指西楼之地,尽焚老上之庭”,这样的狠话放出,已经成为契丹的“民族创伤”,契丹不能忘。“乘胜取幽蓟”也是一句狠话,在占领敌方土地的战事中,“克”是指费力拿下;“取”是指不费力拿下。传统“春秋笔法”有此一说。欧阳修做《新五代史》就特别注意此类“笔法”。当大宋放出话来,要“取”幽蓟,几乎等于是对契丹的一场羞辱。所以,终太宗一世,契丹没有原谅他。 南宋史论家吕中有一段话,说大宋与契丹的和战,颇有见地:和非中国得已之计也。然和出于彼则和可坚,和出于我则和易败。太祖当南征北伐之始,而契丹复与太原相援,以汉高帝处此,必有平城之忧;唐太宗处此,必有借助之举。惟太祖专任边将,来则拒之,去则御之。且未尝遣一骑以出境,亦未尝命一使以通和,必待其边臣贻书而后命边臣以答之,必待其来聘有礼而后遣通和之使以报之,其得中国之体矣。景德之和所以久而宣和之和所以败者,以景德之和在彼,而宣和之和在我也。 与契丹和好,是中原不得已的办法。但即使如此,如果和好的要求出于契丹方面,则和约可以巩固;出于我这一方,则和约难成而败。太祖时,正当南征北战之际,而契丹与河东的北汉互相有军事同盟,即使以汉高帝面对这样的政治环境,也会有被匈奴在平城包围的忧虑;唐太宗处此,也会有不得不借助突厥的举动。只有太祖专任边将,契丹来,就抗拒之;契丹走,就防御之。而且不派遣一个骑兵出境骚扰契丹,也不派遣一个使臣与契丹通和。一直到契丹的边臣有了向大宋求和的书信,而后命令边臣回答他们;必要等待契丹来使行聘礼,而后派遣使者到契丹去回报。这种做法,很得中原大国之体。真宗景德年间的和约之所以长久,而徽宗宣和年间的和约之所以失败,就是因为景德之和,是契丹提出来的;而宣和之和,是大宋提出来的。 太祖时,契丹涿州的刺史耶律琮曾经致书大宋雄州知州孙全兴,认为二国可以不必打仗,长久为邻国。孙全兴请示太祖,太祖命孙全兴给耶律琮写信,认为可以。于是,与契丹有了“修好”的来往。太祖一朝,除了石岭关一战,何继筠打退契丹来援一战外,和约之后,没有战事。 契丹来“求和”事在大宋开宝七年(974)十一月。但《续资治通鉴》又记录说,早在此前半年,也即开宝七年三月,太祖曾经“遣使如辽,辽使涿州刺史耶律昌珠加侍中来聘,议和”。这样,似乎是大宋首先与契丹议和,而不是契丹首先与大宋议和。 此事不确。因为如果这一条记录是真实的,那么十一月间耶律琮与孙全兴的书信来往就没有了着落,而且以此为契机,后面的一系列展开,也都没有了着落。所以,宋人吕中的议论有根据,而“太祖于开宝七年三月‘遣使如辽’”说,是一种传闻异词,不足凭信。 御戎三策 且说太宗,见契丹没有和意,就再一次动了战争的念头,“于是募人泛海,赂女真及乌实等部叛之,二部不从”,招募精干人士,从海上到契丹后方,贿赂女真部落及乌实部落,让他们背叛契丹。但是这两个部落也不听从。 此前三年,女真一直在与中原通好,甚至向大宋“朝贡”。他们朝贡的路线是跨越渤海到泥姑口(今属天津塘沽)以南,或跨越黄海到山东登州上岸。但契丹对此很不爽,于是在距离海岸四百里处下寨,增设军事堡垒三处,每一处有三千兵守卫,隔绝女真与中原的联系。于是女真再次艰难渡海,与大宋研究军事同盟,至少先把契丹三处堡垒铲除,女真愿意集合全国三十首领来做这一场战事。如果大宋确定日期,女真将首先集合兵众在北部等待。 这是一个机会,但大宋经历了“岐沟关之战”,已经没有必胜信念。史称“帝但降诏抚谕,不为出师”,太宗只降下诏书,安慰女真一番,不同意出师。从此以后,女真只好死心塌地归附了契丹。 此时,再去约会契丹起兵,为时已晚。 就在淳化五年(994)五月,在大宋向契丹请和四个月前,高丽也曾无法忍受契丹的欺凌,试图与大宋恢复和好,要求大宋出师,与高丽夹击契丹,太宗也没有允许。从此以后,高丽也死心塌地归附了契丹。 契丹已经没有了后顾之忧,几乎可以全力对付大宋,而大宋还要对付西夏,此际,川蜀也乱起来。 在如此严峻的战争环境下,太宗一朝,赵普、宋琪、张洎、田锡、李昉、薛居正、王禹偁、张齐贤等大臣无人认为可以“取幽蓟”,更不做“犁庭扫穴”之想。以张洎的说法为代表,御戎之道有三策:下策是:“练兵选将,长驱深入,拥戈@而肆战,决胜负于一时”,训练士卒,拣选将帅,长驱直入,带上各种武器快意一战,与契丹决胜负于一场战事。 中策是:“偃革櫜弓,卑辞厚礼,降王姬而通其好,输国货以结其心,虽屈万乘之尊,暂息三边之戍”,马放南山刀枪入库,谦卑言辞,准备厚礼,以和亲政策与其通好,输送国货与其结好,虽然陛下身份有所屈辱,但却可以停息边境战争之劳。 上策是:“缮修城堡,依凭险阻,训戎聚谷,分屯塞下,来则备御,去则勿追”,整制修缮沿边城堡,依靠凭借天然险阻,训练武备,广积粮草,分兵屯聚边塞,契丹来就防御,契丹退也不追。 朝廷大臣,十世纪的中国精英,无一例外地选择了“上策”。太宗赵炅也选择了“上策”。 于是,“缮修城堡,依凭险阻,训戎聚谷,分屯塞下,来则备御,去则勿追”,成为大宋帝国淳化年间之后的基本战略防御政策。 但契丹在大宋主动求和之后,另外就部署了三场局部战争,侵扰大宋。 第一场战事,可称“契丹攻宋子河汊之战”,大宋胜。 第二场战事,可称“契丹攻宋雄州之战”,大宋胜。 第三场战事,可称“契丹攻宋永安军之战”,大宋胜。 三场战事,都发生在至道元年(995),而且都在边境发生,而且有两场都在府州也即折御卿镇守的陕北北部发生,而且大宋都取得了胜利。这样,太宗在群臣推演下制定的积极防御战略,已经奏效:只要不主动攻取契丹守地,契丹奈何不了大宋。虽然想起“燕云十六州”来,就心痛心酸,但力量达不到,这个事实是必须在屈辱中承认的。 太宗晚年已经知道:必须“屈己”,“黩武”不是时机。 抚我则后,虐我则仇 太宗最后一个年号是“至道”,自正月改元,到“至道”三年三月,太宗驾崩,只有两年三个月时间。这也意味着,在太宗晚年,赢得了三场抗击契丹的保卫战胜利,但攻取契丹,已经不做梦想。 就在淳化五年九月,当月与契丹主动请和不成,太宗立赵元侃为开封尹,改封寿王,这是册立太子的节奏。太宗对寿王说了一番话,特别能见出他苍凉的心境,但也是成熟的心思:政教之设,在乎得人心而不扰之;得人心莫若示之以诚信,不扰之无如镇之以清静。推是而行,虽虎兕亦当驯狎,况于人乎!书云:“抚我则后,虐我则仇。”信哉斯言也,尔宜戒之! 政治教化之设计,核心是得人心而不是扰人心。得人心最好的做法是诚信;不扰人心最好的做法是以“清静”而镇守内心。将这个法则推演开去,即使是凶恶的猛兽也会驯良,何况人呢!《尚书》有言:抚育我就是我的领袖,虐待我就是我的寇仇。这话说得很是精允。你要时刻警戒自己啊! 也在这个月,太宗为巴蜀之乱下了《罪己诏》。 到了十月,又将青州的“平卢军”改为“镇海军”,而杭州的“镇海军”则改为“宁海军”。由“平定”之义改为“镇守”之义,由“镇守”之义改为“宁静”之义,都在一步步收敛杀气。 十一月,太宗到国子监,看到大儒孙奭,就让他讲《尚书。说命》。 《说命》总三篇,也是“梅赜伪书”,但也流行了一千六百年之久,至少,太宗时期相信它的真实性。这一篇《尚书》文献,讲述了殷商第二十二代君王武丁时的大臣傅说(二字读音“副越”,不是“传说”)的思想。太宗天性中似乎存有愿意效法古人的倾向,更对殷商历代明君有向往。《说命》中有言:事不师古,以克永世,匪说攸闻。 这是傅说的名言,大意是:做事不效法古典经验,而能够长久立世,还没有听说过。 儒者孙奭讲《尚书》,就重点讲述了这句话。 赵炅听后,甚为激赏,赞叹道: “此至言也!羡慕殷商的君王武丁能得到这么优秀的贤相!”说罢,叹赏了好久。还有一种记录说:太宗有意要激励臣辅,于是对跟从他的辅臣们说:“天以良弼赉商,朕独不得邪!”上天以优秀的宰辅佐治殷商,朕怎么就独独得不到这样的人呢! 效法古人,在政治论域内,以儒学为思想资源的说法就是“法先王”。这是传统中国政制治理的非常重要的政治价值观。 “先王”,狭义指尧舜,广义指尧舜以来的所有圣王,包括本朝逝去的圣王。在后世看来,殷商的汤王就是三代时期的圣王之一。赵炅曾经祈雨,甚至“欲自焚”,就是一种自觉的“法先王”行为。 “法先王”,与现代政治哲学中的保守主义理念相近,都是承认人类政治经验具有积累的价值,值得回顾。在中国,这类经验曾长久地得到朝野肯认,直到近代以来流行种种激进思潮,才对“法先王”说法有了敌意十足的痛贬。 太宗在国子监,听孙奭讲解武丁和傅说的故实,意味深长,具有“大宋家法”的性质,所以真宗要仿效,仁宗要仿效,后代帝王纷纷仿效,都要听取“师傅”的儒学义理讲述,于是形成了制度化的“经筵”。 但不止于此。细细阅读这一段记录,也可以约略考见太宗当下心境的苍凉,他也意识到大宋此际,不仅没有可以辅佐他“达致三代之治”的人才,似乎也没有可以辅佐他“恢复汉唐疆域”的人才。他对大臣们有点失望…… 求才 就在这个月,天降大雪,似有瑞雪丰年之兆,近臣开始向太宗称贺。但他似乎一点也不高兴。他想的还是人才。他说:“多士盈朝,求一材堪转运使、三司判官者,了不可得。”这么多士大夫在朝廷,朕想求一个胜任转运使、三司判官的人才,居然都得不到!于是,下诏,要宰辅吕蒙正以下直到知制诰,都要举荐可以任事的人才,每人要举荐一个人。 太宗晚年,求才若渴。 吕蒙正上奏说:“臣备位宰相,以进退百官;今独举一二人,恐示天下不广也。”臣,作为宰相,主要是在百官中建议推荐和建议罢免,现在只推举一二人,恐怕在向天下显示宰辅之量不够广大。 吕蒙正的意思是:举荐一二人,这活不是宰相干的。 吕相一生做事,此事最无格局。略通逻辑,即可明了他这种塞责之语,连自圆其说都没有可能。春秋责备贤者,吕蒙正此际大约昏了头,往日的明断一丝不见,仿佛说此话的几乎就不是那个随身带着“夹袋”,准备推荐人才的吕蒙正。史上这类记录,往往令人慨叹:人的复杂性远不是标签可以界定的。 太宗很温和地说:“前代亦合有宰相举官故事,可令史馆检讨之。”前代各朝,也应该有宰相推举官员的案例,可让史馆官员到史册中去找一找。 于是史馆将历代宰相推举官员的案例拿来给太宗。 太宗再次召吕蒙正等人说:“虞丘子举孙叔敖,崔祐甫举吏八百,狄仁杰自举其子光嗣,何谓无也?”昔日楚国宰臣虞丘子推举了孙叔敖,大唐宰臣崔祐甫推举了各级官吏近八百人,另一个宰辅狄仁杰还推举了自己的儿子狄光嗣,等等,很多宰辅推举人才的故实,怎么能说没有呢? 然后,太宗还书写了一幅文字给吕蒙正等人。文字内容是当年楚国清官孙叔敖死后,儿子清贫,表扬艺术家优孟扮演孙叔敖,感动楚王,赏赐孙叔敖后人的故实。 于是吕蒙正等人开始各自举荐人才给朝廷。 举荐人才,在《宋史》中,凡有必书。这个故实也可以看出,不是人人都愿意,并有能力举荐人才的。这事一方面源于举荐者确实没有发现的眼光,另一方面,大宋有制度性规定:被举荐的人才如果一旦有罪,举荐者要有连带责任,有时处罚还很严重。这就使举荐者心怀畏惧,多一事实在不如少一事。大宋,以及历朝历代,持此姿态者,太多。 太宗晚年,对此有感觉。但如何解决,终大宋一朝,没有有效措施。不能,或不愿意举荐人才,是传统中至为沉闷、平庸之流弊。但惟其如此,对比中,更可以见出能够并愿意举荐人才,不计个人得失,敢以天下为己任者的圣贤气象。 到了转年,至道元年(995)八月,太宗更以开封尹寿王赵元侃为皇太子,改名赵恒,大赦天下。大宋如何对付契丹这个北方的强敌?使命已经开始向继任者真宗大帝转移。 文明竞赛 至道元年初,与契丹的三场战事之后,太宗一朝与契丹再无战事。相互之间好像已经不再比武力,而在比文明。 契丹的文明,与耶律阿保机、耶律德光时代比较,有了长足进步。现在的萧太后与耶律隆绪受中原文明浸染,很多地方与大宋比较,似并不逊色。将这两年大宋契丹的“文治”作一比较,似不难看出二者的“文化竞赛”意味。 至道元年八月,大宋册立太子,大赦天下。 契丹命人修山泽的祠宇、先哲的神庙,准备祭祀——这样,契丹国境内,诸州的孔子庙、黄帝祠、大舜祠,都得到修缮。契丹是信奉孔子学说的,承认黄帝谱系的,接受尧舜传统的。所以,以今日文化整合大系统考察,契丹,是“我国”在公元十世纪前后的北方政权,而不是“外国”政权。 这个月,大宋,以尚书右丞李至、礼部侍郎李沆并兼太子宾客,要太子见二人如见师傅之仪,太子见,必先拜。李至等上表恳让,太宗下诏不许。太宗对李至、李沆说:“太子仁孝贤明,正仰赖爱卿等以正道辅佐。太子如果做事有不当之处,你们一定要尽力给他指出,不要顺从他啊!” 到了九月,契丹认为南京也即燕京太学生员越来越多,特意赐给水硙庄一区,供太学生居住使用。契丹也是有太学的。 冬十月,契丹还下诏,令诸道要设置“义仓”,每年的秋天,按照各地收获多少,拿出一部分来充实“义仓”。有关部门要监察、检查。到了年岁不佳时,就用“义仓”放粮赈济灾民。契丹也是有“荒政”的,荒年救济灾民之政制,契丹显然是从大宋“常平仓”得到启发。 十二月,大宋群臣奉表要给太宗加上尊号曰“法天崇道上圣至仁皇帝”,连上五次,太宗不允许。这一年,大宋制作了铜金属的天文气象仪器:浑仪、候仪。制造者是秋官正韩显符。太宗下诏,在司天监建筑一个高台置放,以此展开天文气象观测活动。 此前,高丽连续多年向契丹朝贡,契丹派遣翰林学士张幹等人,册封高丽王治为高丽国王。王治派遣童子十人,到契丹留学,学习契丹语。契丹所属的铁骊部落,向契丹进贡猎鹰、战马。 至道二年(996),高丽国王王治向契丹请求联姻,契丹以东京(今属辽宁辽阳)留守萧恒德女与高丽订婚,高丽为此向契丹送去了彩礼。但不久高丽王治死了,契丹将彩礼奉还。这一年,契丹还安置了朔州的流民。 大宋则在夏天五月时,令开封府判官杨徽之等按行考察管内诸州的民田,遇到旱情严重的地方,要蠲免当年租税。 这时四川又发生民变,继李顺之变后,有乱党首领名王鸬鹚再次聚集变民四处剽掠,自称“邛南王”。西川都提举、大臣石普上奏说:“蜀之乱,由赋敛急迫,使农民失业,不能自存,并入于贼。望一切蠲其租赋,令自为生,则不讨自平矣。”蜀民之乱,是因为赋敛太急,迫使农民失业,不能继续生存,所以有人就进入到盗贼之中。期望朝廷能蠲免当年一切租税,让农民能够各自为生。如此,不必讨伐,民变自会平息。太宗答应了。石普到四川将朝廷意旨传达给变民,史称“蜀民无不感悦”,整个巴蜀安定下来。 大宋这边有人认为凤州(今陕西凤县)出产铜矿,定州(今属河北)出产银矿,准备收归国有,派遣官员执掌开矿事宜。太宗说:“大地并不爱惜宝藏,肯于出土;朝廷应该与众庶共享。”不允许官营。 这一年契丹则认为南京(燕京)一道新订的税法太重,做了减免处理。 太宗之死 到了至道三年(997),太宗在世的最后一年,只有三个月时间了,太宗还在部署边帅防御反复无常的西夏,而契丹在河西,也有党项人开始背叛契丹,契丹安排边将讨伐党项。 太宗已经病重,还下诏免除京畿死罪的囚犯,流罪以下全部赦免。 与此同时,契丹下诏给南京(燕京)要解决常年不决的“滞囚”问题。还蠲免了多项税收,如四方的流民免租税;募民耕滦州荒地,免租赋十年;南京一道的欠租,全免等等。还命诸道抓住春天的时机,鼓励民众种树;并禁止诸军官在违背农时的季节田猎。 大帝太宗赵炅,临终前听到的来自契丹的消息是:西夏李继迁再一次背叛大宋,投靠契丹,被契丹封为西平王;契丹大将韩德威击破党项,党项请求归附契丹;于是,契丹向西开拓疆域更为辽远。 至道三年三月壬辰,史称“帝不视朝”,太宗病重,已经不能在朝堂会见诸臣。第二天,癸巳,帝崩于万岁殿。 这一天是公元997年5月8日。 太宗遗制 太宗赵炅,在大唐帝制继承制度紊乱之后,在经历了五代乱世之后,与寇准协议定立太子,为大宋第三代帝王的顺利交接做出了基础性安排,最后在大臣吕端的决断之下,保证了这个安排的顺利施行。于是,大宋没有乱,没有回到乱唐,更没有回到五代。 但这件大事,险些坏在宦官王继恩手上。 王继恩即使有多少恣横之过,如果不是最后试图改变太宗册立太子之事,也许他这一生会有另外的功过评价。 太宗由“金匮之盟”的“兄终弟及”模式,回归于“宗法大礼”的“嫡子继承”制度,为帝制时代的权力再分配,承担了巨大的道德风险。当这种遗制作为天下已知的规则已经出台,再试图破毁这种规则,就要承担更大的道德风险。事后看,王继恩试图改变太宗遗制,拥立宋真宗赵元侃以外的亲王入继大统,那是绝大的政治冒险,同时也是对天下、对士庶、对社稷、对皇室、对赵元侃与赵元佐,都缺乏责任担当的悖逆之举。 此案,王继恩很愚蠢。 他以为当初可以决定由谁出任第二代帝王,也就能够决定由谁来出任第三代帝王。他不明白的是:第三代帝王已经由宋太宗赵炅、社稷臣寇准,君臣商议决出,已经昭告天下,已经行使了册立太子的大典,已经经由程序规则告知天地宗庙神灵士庶,形势与当初太祖留下权力空白全然不同。势变,而伎俩不变,利欲熏心下的程序变更,必是祸及自身的愚蠢。 赵元侃被册立太子之前,还在做襄王时,已经有不低的“人望”。像太祖太宗践祚前后,坊间开始流布神奇传说一样,赵元侃也有自己的传说。 “来和天尊”的神秘流言 有一位屯田员外郎名叫杨砺,几十年前,曾梦见一位“来和天尊”。端拱元年(988)二月,杨砺又为库部员外郎,并到襄王府做记室参军。他初到襄王府吃了一惊,原来他看到的襄王赵元侃很像几十年前他梦中所见的那位“来和天尊”。 杨砺乃是宋太祖建隆元年,公元960年,大宋建国第一年的第一个状元。由此人来推演宋真宗的“神迹”,在士庶中,影响颇大。 此人很像太祖时“善天文占候之术”的神秘家苗训。陈桥兵变前的黄昏,苗训仰观天象,发现“日上复有一日,久相摩荡”。太阳上边还有一个太阳,久久地互相叠加摇荡。军中“权反在下”的“阴谋拥戴”开始时,“天有二日”成为一种蛊惑力量。 杨砺关于“来和天尊”的神秘流言,在真宗皇帝做襄王时就有了江湖传闻,杨砺是始作俑者。这类说法固然有“创作”的可能,但也预表了士庶对真宗的期待和拥戴。所以,真宗一朝待杨砺很优厚,犹如太祖一朝待苗训很优厚一样。 但真宗皇帝并不了解杨砺的履历,他做了皇帝后,有一次问杨砺:“爱卿你是哪年及第的啊?”杨砺“唯唯”不回答。后来知道他是大宋帝国开国以来的第一名状元,真宗不免有点“自悔”,认为不应有此一问。但对杨砺不愿意自吹自擂也甚为钦佩,所以,对他更为敬重。 杨砺年六十九岁时,病逝,真宗甚为哀痛,他对群臣说:“杨砺耿直廉介而又清苦,朕正要大用,不料忽然谢世。”于是冒雨前往杨砺家中吊唁。到了他家住的小胡同,车驾没法进入,真宗就下车,踩着泥泞小道,曲里拐弯地进入杨砺家中,叹息哀悼了很久。 太宗要册立太子,也是经由了反复斟酌。但是有人提议早立太子时,他又发怒。很多人以为他留恋皇权,不愿让渡。但事实是,斯事体大,他在从诸王中慎重选择,还没有最后拿定主意。淳化二年(991),他曾与近臣说:“总是有人上疏讨论建立皇储之事。朕还是很读了一些书的,又亲眼见到前代的治乱兴衰,怎么会不将这么重要的大事放在心上呢?不过是因为近世以来,世风浇漓,人心难测,如果建立太子,那必须要让百官认同,太子从东宫到践祚,要有程序,就像百官升迁。现在诸子年轻,还没有成人的性情。所以我给他们各自安排了良善之士作为辅佐,乃至于他们的僚属,我都要亲自拣选,目的就是不让奸巧险佞之辈在皇子左右。他们的读书、听讲,都有课程安排。等到他们成长起来,朕自有裁制。为何讨论这个事的人就不懂我这番心思呢?” 三年后,有一位崇仪副使名王得一,他是一位道士,常到禁中与太宗讨论国事,往往就到夜半。他敢说话,说到外面的舆情,有一次就赞誉襄王有“人望”,请太宗立他为太子。太宗心动,不久,又与寇准一番话,定下太子。于是以襄王赵元侃为开封尹,改封寿王,这就是帝制时代,大宋由皇子升迁为帝王的一道程序:改封王,做京师令尹,以此历练从政经验。 到了至道元年(995)八月,正式册封赵元侃为皇太子,改名赵恒。 从唐代天祐年间以来,中原多故,乱世中,没有来得及施行册立皇储,于是这个大礼停废几乎有一百年了。太子礼施行隆重而又简捷。太子赵恒处处守礼,甚至在做了太子后,还上书要求一如既往地与诸兄弟一起朝见父皇。诸臣参贺时,赵恒也总是走下台阶答礼。温文尔雅,谦逊冲和,他的做派为人所赞赏,史称“中外胥悦”,朝廷内外都很欣慰。 王继恩试图改变“人望”如此之高的皇位继承人,等于在做一件他做不到的事,实属于“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谋大,力小而任重”。 吕端大事不糊涂 至道三年(997)二月,太宗病重,文武百官都到崇政殿问候起居,从皇太子、亲王,到诸臣,都到佛寺去修斋,为太宗祈福。 就在这个期间,宣政使王继恩决计谋立太宗长子赵元佐。他实在担心现任皇太子赵恒的“英明”。于是找到参知政事李昌龄、知制诰胡旦来商议“大事”。几个人就经常说一些太子的坏话。恰巧太宗的李皇后也不怎么喜欢太子,而喜欢赵元佐。赵元佐和太子赵恒都不是她的亲生儿子,而是李贤妃的亲生儿子,李贤妃已经死去,李皇后大约是看到赵元佐的疯癫,动了女人家家的恻隐之心,所以心理天平总是倾向于赵元佐。这个微妙的情感被王继恩捕捉到,他以为这也许就是一个机会。于是在太宗病重期间,与李皇后故意不安排赵恒在太宗身边。 但这个微妙的安排,却被“大事不糊涂”的吕端到禁中问安时看在眼里。他承认并赞赏寇准推动赵恒为太子的宏猷。现在太宗病重,太子却不在身边,此事蹊跷,于是就在笏板上写了两个字“大渐”,令亲吏送给赵恒。“大渐”的意思是“病重病危”。吕端传导的信息是:父皇弥留之际,太子务必前来问安侍奉。但这位太子还是有了疏忽。 太宗在亲王诸臣的祈祷中没有痊愈,反而病情加重,无法推测太宗患有何病,他的直接死因,一般认为是昔日箭疮发作。 太宗死时,赵恒不在身边。 王继恩跟李太后商议后,决计到中书去召宰辅来议论继承人问题。这本来不是个问题,但现在李皇后和王继恩要将问题提出来,是期待侥幸获得宰辅支持。而当时最富名望的宰辅就是吕端。他们要议论继承人问题,吕端是绕不过去的巨大存在,必须重视。于是,王继恩硬着头皮来找吕端,说是要“议所立”,讨论一下立什么人做皇帝。 根本无须“议”的事,王继恩要“议”!吕端顿时感到“严重的时刻”来临了。他也顿时明了了眼下的格局。于是将王继恩带到书房,说是让他看看太宗以前赐给他的种种“墨诏”,亲笔诏书。而后,将他锁在书房中,派人看住不得外出。自己匆匆赶入宫中。 李皇后见宰辅来到,对他说: 宫车宴驾,立嗣以长,顺也。今将奈何? 皇上驾崩啦。按照宗法规定:长子应该有第一继承权,这是合乎礼范礼法顺理成章的事。现在,您看怎么办? 李皇后这十四个汉字,分量不轻。她试图按照个人喜好,在王继恩的推动下,“立长”,也即拥立太宗长子赵元佐。从宗法继承视角看问题,不为无理。但赵元侃也即赵恒已经成为制度规定的继承人;赵元佐则已经疯癫,或假作疯癫,常年没有军政作为;更重要的是:赵元佐并不希望践祚——他对四叔赵廷美之死一直耿耿于怀;更对父亲所作所为而导致的大伯赵匡胤后裔无缘于帝位心怀不满。在这样背景下,拥立赵元佐,实属多事。 但吕端的回应分量更重,他说: 先帝立太子,正为今日,岂容更有异论! 先帝太宗之所以生前册立太子,正是为了今天这个入继大统问题。哪里还容得下有其他不同的册立意见! 李皇后闻言,知道宰辅这一关过不去,那就没有了希望。于是,默然不语。 当天,赵恒在灵柩前即位。 但灵柩停在大殿上,皇后与皇帝一起临朝接受诸臣拜贺,前面置放了一道门帘。吕端在阶下肃立不拜,请求将帘子卷起来,让百官看到赵恒。他担心王继恩等人会将生米做成熟饭,万一帘后不是赵恒而是其他人,诸官拜贺后,再试图改变格局,又是一番凶险难测的麻烦。李皇后答应了吕端,卷帘。吕端走上台阶辨认,确认帘后的继承人就是赵恒,这才走下台阶,率领群臣“拜呼万岁”。 于是,大宋有真宗皇帝。 赵元佐不见宋真宗 有意味的是赵元佐。 真宗很敬重这个大哥。几个月后,以赵元佐为左金吾卫上将军,再次被复封为楚王,并允许他在家养病,可以不上朝。但真宗要去赵元佐府上看望他时,赵元佐说自己有病,坚决推辞不见,并说:“虽来,不敢见也。”即使是皇帝你真的要来,我也不敢见你的!从此以后,兄弟二人终生没有再见。 赵元佐如此反对太宗、反对真宗,都是涉及皇位的大事,但是太宗也不过将他贬黜、真宗则不但不贬,更多次存问。在后来几十年的岁月中,赵元佐一直活到仁宗时代,一直很安全。卷入权力问题,平安生存,这在历朝历代中,是很罕见的。大宋帝国三百年,皇室、大臣、士大夫、庶民,是仇恨较少、戾气较少的时代,各类人等,生存在这个时代,很有免予恐惧的自由。 王继恩自知阴谋不成,局面危险,于是又秘密委托一个大臣胡旦,在朝廷上为自己开脱,并做了一番褒扬之词,还组织了文人给他写“颂诗”。但真宗与吕端等人已经知道了他们往日的阴谋,这事不能装糊涂,于是组织了“王继恩专案组”,调查他的劣迹种种。 王继恩遇能吏 王继恩遇到了一个能吏,名叫魏廷式。 此人自年少时就对“法学”深有体会,太平兴国五年(980)中第后,“释褐”为地方的司法官员“法曹掾”。太宗晚年,他被召入判大理寺,成为国家最高法院的院长。真宗初立,即命他为吏部员外郎,后改为刑部。王继恩的案子就由他来审讯。魏廷式有“严明”的口碑,他刚果敢言,但性情也有“倾险”的一面,喜欢中伤诽谤。所以士君子都怕他的利口而鄙视他的行为。由此人来审讯,王继恩想推脱,难度太大。所以审讯很顺利,史称“逾宿而狱具”,一个晚上审理结果就出来了。王继恩的罪责当然就有“谋逆”一项。 这罪过,要是在秦汉隋唐元明清,王继恩之流就是一个大罪,必遭“族诛”,但真宗皇帝只给予贬官、贬黜的惩罚。王继恩降职,责授右监门卫将军,逐出京城,到均州安置,而“中外臣僚曾与继恩交结及通书疏者,一切不问”,朝廷内外的大臣僚属,曾经与王继恩有交结、密通书信者,一律不调查不审问。这事可以做成一场大狱,但在真宗时代,啥事没有,就这么过去了。 帝国有惊无险。 王继恩被贬后,家产被没收。清理他的财产时,发现了很多从巴蜀带回来的“僭拟之物”,也即不应该属于他使用的皇室器具。 王继恩第二年死在均州。 真宗派遣使者,将其家属接回京师,借给他们官舍居住。又过了二年,允许家属将王继恩灵柩按照他们的意愿归葬。又过了十来年,到了大中祥符三年(1010),真宗还特意下诏,追复了王继恩原来的官职,并给他的家属后人白金千两。王继恩的养子王怀珪,这一年也转入内高班,成为有高级职称的宦官。 有一部书名《挥麈录》,总四部,其中一部称《挥麈余话》,记载了王继恩试图拥立的不是赵元佐,而是赵匡胤的孙子、赵德昭的儿子赵惟吉。 说太宗时,司天监苗昌裔奉命前往洛阳之郊,为太祖赵匡胤的陵寝选择风水宝地。等到安葬太祖完毕,苗昌裔带着陵寝的总管王继恩登上山巅,指画周边风水形势,并对王继恩说:“太祖之后,当再有天下。”意思就是,别看现在太宗在位,但以后皇位还会回到太祖一系。王继恩记住了这句话。等到太宗“大渐”之后,他就与参知政事李昌龄、枢密使赵@、知制诰胡旦、布衣潘阆谋立太祖之孙赵惟吉。后来事发,诸人遭遇贬黜。 据说到了神宗时代,李昌龄的孙子李逢知道苗昌裔的预言,还在煽动赵匡胤的后裔赵世居谋反。那是一场大狱,容当后表。甚至到了靖康年间,赵德昭的五世孙赵子崧还在“剽窃”这个说法,与门人歃血同盟,准备恢复太祖一系的帝位。后来知道宋高宗赵构在江南入继大统,这才不情愿地罢休。宋高宗不忍心暴露这种事,找了个别的借口,将他贬黜。 太宗的忧心与焦劳 太宗在位二十一年,民生问题,是他最重要的关注方向,甚至,抑制藩镇问题、抵御契丹问题、推演道义天下问题,也都是以关注民生为目标的。 我有一个意见:史上所有关注民生的君臣士大夫,都有资格进入圣贤行列。在权力巅峰和掌握更多话语权力的读书人,理应向民生倾斜。共同体文明吉相在此。一切“反民生”,也即以加重赋敛、寻租贪赃、掠夺私有财产为手段的“君臣士大夫”,是文明之敌。 文明之展开,是“众缘和合”的“耦合”力量之结果。但在军政事业中,“众缘”之中,“民生”是核心之“缘”。宋太宗一生在为民生问题“焦劳”。读太宗一朝史料,看到很多为民生而忧心、焦劳的记录。 太宗自己说:“每着一衣,则悯蚕妇,每餐一食,则念耕夫。”每次穿一件衣服,就怜悯养蚕妇女的辛苦;每次吃一顿饭,则念想耕地农民的劳累。 他亲自审判刑事案件,更是“夙夜焦劳”,日夜焦虑劳作,不敢“惮于焦劳”,不敢因为焦虑劳作而有所烦畏。 蝗虫从天上飞过,太宗看到,就对宰辅说:“朕素不识此虫,群飞而过,其势甚盛,必恐害及田稼,朕忧心如捣。”朕一向不认识这种飞虫,但看到它群飞过去,遮天蔽日的样子很盛大,一定会祸害庄稼。朕这忧愁之心,像有东西在捶打。又说:“朕孜孜听政,所望日致和平……日夕焦劳,略无宁暇。”朕专心处理政事,从不敢懈怠,就是期待有一天能达致天下太平……日夜焦虑劳作,没有一点闲暇之时。 看到京师连月下雨,物价上涨,路有饿殍,太宗一面设法救助,一面忍不住对大臣说:“百姓嗷嗷然。朕为其父母,居亿兆之上,位尊责重,莫遑宁处。每日与卿等相见,虽不形于颜色,然而中心忧念,无须臾之安!……米盐细事,朕亦不惮劳苦,并躬亲裁断。”百姓处于苦难中,如嗷嗷待哺的婴儿,朕作为他们的父母,居于万民之上,位置尊贵,责任重大,没有一刻安宁之时。每天与爱卿等见面,虽然不形于色,但我心中的忧虑挂念,没有须臾之间的安宁!……米面食盐这样的细致之事,朕也不怕劳作之苦,也要亲自去裁断,求得解决。 开封尹赵元僖说:“陛下君临万宇,焦劳庶政,宵衣旰食,以民为心。”陛下君临天下,为政事而焦虑劳作,天不亮就起床穿衣,天很晚才想起用餐吃饭,真是“以民为心”。 大臣也说:“去年寇敌侵边,生灵受弊。万乘轸焦劳之虑。”去年契丹侵扰边境,圣灵受难,皇上您同情百姓,焦虑劳作不已。 因为干旱无雨,大臣们都看到了“圣虑焦劳”。太宗亲自去祈雨,几乎各个寺庙“祠祷皆遍”,所有的神庙都祷告遍了,“有以见仁主忧民之旨,圣人恤物之心”,可以看到仁慈的君主忧民的心思,英明的圣人爱惜民力的心意。“近霖霪百余日,陛下焦劳惕厉,忧形于色”,近来阴雨连绵达到一百多天,陛下焦虑劳作,自我警戒,已经忧形于色啦。“臣伏见陛下忧民太过,视事太勤”,臣等看到陛下忧虑民事太过啦,管理具体事务太多啦。“臣伏闻去岁或霖潦作沴,或疠疫为灾,陛下忧劳太切”,臣听说去年连绵淫雨为害,又有疫情为灾,陛下忧思劳作太辛苦啦。为了祈雨,太宗甚至要用“自焚”的方式去回应“天谴”。 史官也记录:“会春旱,太宗焦劳甚”,正赶上春旱,太宗非常焦虑劳作。“岁旱艰食,民多为盗,上忧之”,年岁干旱,庶民吃不饱,很多人做了盗匪,皇上很忧虑。“时多阴雨,上以河决未塞,深忧之”,当时很长时间有雨,太宗认为大河决口没有堵塞,深深地感到忧虑。“上以久愆时雨,忧形于色”,太宗因为长久过时而没有落雨,不免忧形于色。 …… 1924年,孙文先生做了题为《民生主义》的系列演讲,内中说到:“要把历史上的政治和社会经济种种中心都归之于民生问题,以民生为社会历史的中心。先把中心的民生问题研究清楚了,然后对于社会问题才有解决的办法。”又说:“……民生主义,不但是最高的理想,并且是社会的原动力,是一切历史活动的重心。民生主义能够实行,社会问题才可以解决,人类才可以享很大的幸福。” 如果熟悉宋太宗赵炅的言行,就会理解,作为十世纪的中国领袖,他对民生问题的关注,虽然不像孙文先生那样做出“民生主义”的思想阐释,却尽其足够多的智慧和精力,对民生问题给出了一个个解决方案。 官员贪腐,祸及民生,大宋不能允。 太祖太宗乃至于两宋诸帝,对官员贪腐几乎采取了“零容忍”的姿态。各类惩治贪腐故实,正史、野史,比比皆是。 塞浊乱之源 贪腐,在大宋君臣看来,是五代乱世的根源之一,必须有一套消弭机制,那就是重典。《宋史。太祖本纪》记载赵匡胤严加惩治贪官污吏,赞他:“绳赃吏重法,以塞浊乱之源。”将贪官污吏用重法惩治,目的就是堵塞五代以来的浊世变乱之源。清代史论家赵翼《廿二史札记》,有一专条《宋初严惩赃吏》,也说:“宋以忠厚开国,一般的犯罪尽量从轻或减免,但独独治理赃官罪很严厉。这是因为太祖亲自看到五代时贪吏的恣横,导致民不聊生。所以践祚之后,用重法惩治赃官。这样做,就是为了塞浊乱之源。” “塞浊乱之源”,成为大宋的基本国策。 这个基本国策,用太宗评价太祖的话说,就是:“事为之防,曲为之制”。 太平兴国六年(981)十一月,有个监察御史张白,在知蔡州(今属河南)时,“假官钱籴粜”,借用官方钱财批量买入粮食而后加价批量卖出。这是挪用公款玩期货或炒股的节奏,被“弃市”,在街头被正法。 有一次太宗与名臣赵普在一起讨论“纳谏”事说:“朕每读书,见古帝王多自尊大,深居简出,严肃得一脸风霜,这样谁还敢犯颜言事?帝王如果不能降情接纳,乃是自蔽聪明。或喜赏怒刑,岂能归天下之心哉!”赵普回应:“帝王若赏罚无私,内外无间,上求天理,下竭诚意,达到天下太平,不为难事。” 太宗高兴,就接着讨论民生问题。太宗问赵普“治民之道复有何术?”治理天下还有什么好的办法?赵普说:“陛下恤念生民,每闻利病,无不即日施行。古圣人爱民之心,止于此矣。”陛下体恤生民之艰,每当听到有利于改善生民之苦的措施,当日就施行,不拖延,尧舜以来的古人“爱民之心”,也不过就是如此。 夭折的封禅大典 雍熙元年(984)夏四月,泰山父老千余人络绎不绝地来到朝廷,多次要求太宗举行封禅大典。群臣也高兴,多次上表要求封禅,并表述愿意带领泰山父老修筑东京汴梁到泰山的道路。太宗下诏,决定用半年时间准备,到十一月可以“有事于泰山”,也即到泰山封禅。 封禅,是天命改变也即改朝换代之后,天子践祚答谢天地神恩的祭祀天地仪式。泰山,在古人看来是一座神山,因此要到泰山封禅。秦始皇、汉武帝都有封禅的记录。泰山之民和大臣们认为太祖太宗功德很高,可以上告天神地祇。这是士庶对君王诚心拥戴的一种表示。 太宗答应了,下诏让大臣扈蒙、贾黄中、徐铉等共同议定封禅大典的仪式。随后,又派出了朝廷官员组织力量修建京师到泰山的道路,不惊动泰山父老来修路。还任命了宰相宋琪为“封禅大礼使”,全面负责此事;翰林学士宋白为“卤簿使”,负责封禅典章的制定和实施;大臣贾黄中为“仪仗使”,负责所有封禅的仪仗队伍指挥和器械准备。这些工作要按期汇报,有一次太宗看到宋琪等人上报的仪仗导驾等,规模过于宏大,就说:“朕此行盖为苍生祈福,过自严饬,非朕意也。” 于是,又下诏:只在“告庙”也即祭告祖庙以及到达泰山之后用仪仗,一路上不需要仪仗等陈设。 到了五月,麦熟季节,按礼,太宗到城南“观刈麦”,观看农人割麦,还赐给了割麦人一些钱帛。回来时,到玉津园皇家园林观鱼、射箭、宴饮。然后,发表了一通意见:“朕观五代以来,帝王开始还能勤俭,后来就忘掉了得国的艰难,结果很快就覆亡了。这都是自己造孽的结果。在人上者,当以为戒!”这番话表明,他对封禅大典,有了反思。 不久,宫中两座大殿乾元殿、文明殿遭遇了火灾。 火灾事不久,太宗又下诏“求直言”。几天后,再次下诏:“天下各地方的幕职、州、县官员,上书言事,凡是有关于民俗利害,政令善恶,都可以在本州将意见文书交由驿站车马,传到京师给朝廷。”这是因为过去只有转运使及知州、通判可以上书,而州县的地方小官则很难经驿传上书。太宗担心“下情壅塞”,下面的情况不能上达,所以特意再次降诏“求直言”。 随后,又有了让各路转运使监察各地方的刑狱,避免冤滥。为解决地方刑狱责任问题,下诏令诸州必须十天检查一次。 这些事,渐渐让太宗意识到:中原还有很多问题,民生依旧艰苦。于是,决定停止封禅大典。他对宰辅说:“封禅之废已久,今时和年丰,行之固其宜矣。然正殿被灾,遂举大事,或未符天意。且炎暑方炽,深虑劳人。” 古来的封禅大典已经废除很久了。现在天时好,年头也好,施行封禅也应该是合适的时机。但是宫中两座大殿被火烧毁,如果就这样举办封禅这么大的事,恐怕不符合天意。况且天气这么炎热,我很担心人们的劳苦。 史称“乃诏停封禅”,于是正式下诏,终止封禅大典。到了冬天,需要向天神地祇祷告时,只做了“郊祀”,也即到南郊举办了一场活动。 封禅,是一场浩大工程,出于“民生”考虑,太宗不办了。就这件事看,太宗比真宗更体恤民情。宋真宗后来的一场封禅大典,被人们讥评了一千年。 汴水抗洪 淳化二年(991)六月,汴水在浚仪县决口,冲毁了堤坝,洪水泛滥到民田。 浚仪县就在开封辖境之内,距离京师很近。太宗很是忧虑,一大早就乘坐步辇出了乾元门来察看险情。宰辅、枢密使都在路上迎着谒见,说水势太大,劝太宗“回銮”。 太宗说:“东京养甲兵数十万,居人百万家,转漕仰给在此一渠水,朕安得不顾!”京师汴梁供养甲兵数十万人,居民有上百万家,转运漕运,都要仰仗汴水这一条大河!朕怎么能不管不顾! 说着,车驾进入泥泞之中,太宗干脆下来步行,走了一百多步,跟从的大臣人人震惊畏惧,害怕出事。殿前都指挥使戴兴亲手将步辇从泥淖中捧出来。步辇,是一种担架形制的代步工具。担架是抬躺着的人,步辇是抬坐着的人,故步辇比担架要宽大。太宗在泥水中下诏:督促步卒数千人堵塞汴水决口。太宗在现场,士卒奋勇,百官砥砺,天还没有黑,堤岸就已经筑好了,大水回到河床,水势平定。 这时候,君臣才开始按礼讲究次序,官员们开始进膳。大家互相打量时,发现人人都一身泥水。浚仪县的知县宋炎,感到地方出事,皇上亲自来抗险救灾,吓得不敢出来。有人建议给宋炎治罪,太宗特意下诏赦免他的渎职罪。 海东青与白花鹰 帝王之节俭,关系“民生”,在帝制时代也是一件大事。 身居权力巅峰,真实的节俭,也即非表演式的节俭,就是一种“克己”行为。不仅减少宫禁开支,减轻庶民税负,更因此而影响近臣、朝臣以及地方官吏,形成一个以“天下为公”为帝国总诉求的道义邦国暨廉节政府。如果不是这样,帝王的穷奢极欲,必将加大宫禁开支,并“带动”一批贪腐官员,形成一个掠夺性团伙,沆瀣一气,加重赋敛,剖克民众。这样,帝国的合理性合法性与正当性就开始流失,于是,流血中的“君主易位”“社稷倾覆”“改朝换代”就成为一幕惨厉活剧。任何一个有道邦国,君臣士庶,都不愿意看到这类风景。 太宗像太祖一样,个人生活厉行节俭。 各州郡都有向京师“进贡”的行为。太宗在端拱元年(988)二月九日下诏,令诸道、州、军,诸色人等,正常“进贡”之外,“不得以珍禽异兽来充贡奉”。“珍禽异兽”之类,非帝国急需,且远距离运输,劳民伤财。 夏州赵保忠向太宗贡献一种鹰隼,号“海东青”,太宗说:“朕久罢游畋,无事此也。保忠时出捕猎,今当还赐之。”朕已经放弃游猎很久了,已经不用猎鹰这类东西了。赵保忠在西北时常外出捕猎,现在还是退还赐给他吧。 不久府州观察使折御卿又来贡献白花鹰,太宗命令当着折御卿的来使,将名贵的猎鹰放掉,并再一次诏令不要再来贡献珍禽异兽。 太平兴国八年(983)十一月的一天,太宗在长春殿为名相赵普饯行,枢密使王显等人在,宴饮时,忍不住多次看太宗穿的“袴”,就是像裤子但分裆的御寒“腿衣”。太宗很奇怪,就问:“你们看啥啊?”王显等人说:“陛下穿的衣袴,那上面刺绣的纹缕都倒了。”太宗笑着说:“朕很少穿新衣服。这可能是洗的次数太多了的缘故。”又说:“这衣服虽然破旧得很,但想起织妇们机杼之劳苦,就想展示敦朴的本色,为天下带个头。” 史称“上性节俭”,太宗有节俭之德,上朝要穿礼服,但退朝后,常常戴一“华阳巾”,这是普通布料制作的道士帽子,帽底是圆形,帽顶前后有两个坡状,像一座房屋那样。内衣多为“@绢”,也即稍次的丝织品,而且都是旧的,多次洗濯过的。外出乘舆,给用之物,就按常规安排,从来没有增益。有时要吃药,按药方“服用方法”,一般有规定,可以温酒或淡盐水“送服”,太宗往往要选择淡盐水。 淳化元年(990)八月的一天,太宗下令:要将国库中所藏的金银器皿之类,全部毁掉。这意思就是要用金银充作国用。“有司”也即有关部门汇报说:“金银器皿中有不少制作很精巧,希望能留下,作为御用之物。”太宗说:“哪里用得到这些玩意!你们以奇巧为贵,朕以慈俭为宝。”最后还是将这些五代诸国遗留下来的金银工艺品全部毁掉了。大臣谢泌祝贺说:“圣意如此,天下幸甚!” “慈俭”,确是太宗本色。 太平兴国二年(977)三月,太宗刚刚践祚,很想增加收入,于是,有个香药库的管理员给太宗上书建议:设置一个“榷场局”,也即国营专卖公司,将仓库中外国进贡的各类香药、宝货,略增一点价格,允许商人以金帛来买。估计一年可以得到三十万贯,以此来周济国家用度,也可以“使外国物有所泄”,让外国货物有所流通。这就相当于皇室放弃外国奢侈品用度,在京师汴梁开辟了一家“洋货市场”。太宗答应了这个请求,后来果然得到三十万贯国用钱。 吴越国王钱俶死后,他的夫人向帝国进贡珍稀犀牛角、通犀带、赭玉带水精佛像、黄金白银等,太宗碍于往日对吴越国的“羁縻政策”,接受了这些礼物;但对钱俶夫人进贡来的“女乐十人”,“帝不纳”,太宗没有接受,并赐给这些“女乐”每人三十段锦彩,遣送回了吴越。太宗并不好色,这在帝王中比较少见。 说到太宗“不好色”,必有一干朋友要论太宗“调戏花蕊夫人”“强奸小周后”两个段子说事。但这两个段子都属于齐东野语,不可信。我在《大宋帝国三百年》第一部《赵匡胤时间》中已经做了澄清,此处不再赘述。 帝王后宫中的宦官、宫女人数,历代不一样。大宋,除了宋徽宗赵佶一朝,一般都控制在几百人之间。 雍熙元年(984)正月一天,太宗对侍臣说:“朕读《晋史》,见武帝司马炎平定吴国之后,沉溺于内宠后宫,宫女达到数千人,这实在是太过烦费,太有失帝王之道啦!朕常以此深深戒惕。现在宫中,各种职掌,以至于所有干粗活的,宦官宫女都算上,不过四百人。但这样,朕还是认为太多了。” 到了淳化四年,经多次外放宫人,宫中人数减少到不足三百人。 破解“后宫方程” 按我对时下读书人的认知,我有理由判断:当我以一种“温情理解”姿态,讲述大宋后宫问题时,有可能遭遇各种类型的“讥评”。 后宫,其存在,按今日之道德哲学衡定,自有其丑陋与罪恶之处。但就广义“历史主义”视角思考问题,可以将帝制时代以君主、宦官、嫔妃、宫女为主体的问题概言为“后宫方程”,纳入政治论域,它需要一个解决方案。展开来讲述这个方案的解决历程,也即预先回应读书人可能的“讥评”,是不可能的。但我愿意用最简洁的一点文字,略说此事。 我愿意相信,人类的命运按照有趣而又合乎逻辑的设计,应该或最好有一个神秘推手,我以为这可能是往事也即“历史”真相,也是人类的“实在”真相。但我知道命运那种模糊不清的“历史”或“实在”面目,不是迄今为止的人类自己可以清晰勾画的。换一句话说:人类理应谦卑一点,如何认识自我,还有太过漫长的“认识论”需要解决。在这方面,我宁肯相信荷马而不相信费尔巴哈,宁肯相信波普尔而不相信黑格尔。《圣经》要比柏拉图谱系的哲学家们更让我信服。相信“天命”的王夫之先生也比苏联历届意识形态主管官员更让我信服。 我愿意相信的波普尔哲学,反对为存在的权力权威提供道德合理解释的“道德实证主义”。如此,“后宫”就是不道德的。但波普尔也反对“道德保守主义”和“道德未来主义”,也即过去之传统、未来之实在,二者的道德预设也不是合理的。因为,道德,如历史一样,不可被决定。决定历史走向与预设道德存在,是神干的活儿,不是人干的活儿。中性一点说:它是自然的产物。按照哈耶克的意见,在人类的命运中,存在着一种“自发秩序”。这种秩序的变更(儒学的意见是“更化”),需要知识的积累。在没有原子裂变知识之前,即使是孙武子、诸葛亮或克劳塞维茨、里根,也不可能设计“核平衡”或“核讹诈”战略;在没有比特信息知识之前,即使是沈括、张衡或伽利略、乔布斯也不可能设计“鼠标”或“苹果”之类。 道德知识亦然。 没有人能决定道德走向,就像没有人能决定历史走向一样。 但吾土圣贤与西土圣哲,不停止道德伦理的讲述,其至为深沉的功能,就是为后人点点滴滴累积道德知识(由此也可以看到:所谓“反传统”,其实质是“反知识积累”,因此是“反智”的)。更化,就在这样的知识积累中,开始推进。康德相信普世的历史,那也是因为人类运用独有的理性,而实现“注定的目的”。这个目的,不是人经由设计而“决定”的,而是理性演绎也即知识积累的结果。康德认为这个“注定的目的”是公民社会,福山所谓“历史终结论”,事实上就是换一种说法的“注定目的”论。也可以换另外一种说法,譬如:吾土圣贤关于历史之“注定目的”或“终结”,就是“天下为公”。这是比“公民社会”更具抽象解释力量的说法。 “后宫方程”,抛开道德知识积累,直接批评它的“不道德”,是一种思想的偷懒或幼稚,太简单了。 惭德与大功 太宗赵炅一生,有“惭德”四: 太祖开宝年号当年未尽,着急改元,是一; 赵廷美大案无可奈何中的处理,是二; 由“雄猜”之言,不慎逼死赵德昭,是三; 没有为太祖皇后送葬成礼,是四。 但他又有“大功”四: 抑制藩镇种种苗头或可能性,没有让立国几十年的大宋帝国回到乱世,确定太子,回到古制,完成权力和平交接,是第一大功。 平定北汉,收复清源、吴越,获取中原尽可能辽阔的活动空间,是第二大功。 至于与契丹和战二十年,有胜有负,算不得大败。高梁河、岐沟关两场战役失利,最后失去了收复燕云十六州的雄心,但总算守住关南之地。从战略意图而言,双方算打一个平手。但在战争中,开始令帝国精英有了“战争与和平”的思考,这样,就让中国(大宋与契丹)在纯粹的丛林角力状态,有了理性展开。从人类战争史考察,太宗朝与契丹的和战,为地缘政治提供了至为珍贵的人类智慧,那是通往“澶渊之盟”的沉重而又必要的铺垫。中国人在政治实践中的理性一旦得到意味深长的展开,和平,是可能的。而和平,对人类福祉而言,怎样估计都不会过高。故与契丹战和功过相抵。 第三大功是文治。 太宗一朝推演科举、编修大书、奖掖人才,在“偃武修文”方向上成就更为卓著。这是万世不朽之文化基业。 太宗本色是文人。 在所有这一切之上,太宗对中国文明最了不起的贡献是他恪守了太祖订立的种种制度,坚守“仍旧贯”之保守主义理念,以《誓碑》为“祖宗家法”大宪章,延续了大宋帝国的光荣。越是理解中唐以迄于五代的乱世,越是理解太祖、太宗的光荣。他们在军政方向上,为中原在地缘管辖方向上的统一,以及在圣贤理念照临下的治理,做出了前所未有的创造性贡献。 这应该算作太宗的第四大功。 与太祖一样,太宗也是大宋帝国三百年的“立法者”;但太宗的“立法”,更多是承认太祖赵匡胤的《誓碑》,并将其接续下来,成为帝国最为重要的一种政治程序。如萧规曹随一般,赵炅的率由旧章,事实上成就了赵匡胤《誓碑》的正当性、合理性、合法性。太宗践祚第二天,诏书说到“五条意见”的最后一条:“先皇帝创业垂二十年,事为之防,曲为之制,纪律已定,物有其常,谨当遵承,不敢逾越”,这里的“纪律”,就意味着他对《誓碑》的肯认。我甚至有理由猜测:公元976年,农历冬十月癸丑,那一个大雪的深夜,赵家老二、老三,这两个皇上在宫中密谈的内容,很可能包括了《誓碑》。这是理解“金匮之盟”暨“兄终弟及”之后,大宋政策连续性的线索之一。 太祖一朝,没有一个因为“上书言事”而被杀的士大夫。 太宗一朝呢?有一个近似的案例,鲜少为人提及。 太平兴国末年,孟州有一人名张两光,考进士殿试不合格,落第,于是“纵酒大骂”,热闹的街衢中,围观者很多。他越骂越不像话,逐渐开始“言涉指斥”,也即直呼皇上名字而加以责骂。被巡官发现,抓捕,汇报到朝廷。史称“上怒”,结果张两光被杀。 《誓碑》规定的是“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这个张两光如此开骂,已经不是“士大夫”,而是“癫狂文人”“犯法文人”。这样的“文人”与“士大夫”不是一个概念。《誓碑》从法制上保障言论自由,并没有包括犯法自由。张两光不是“上书言事”,而是“犯法”。至于他所犯之法,是否当斩,是另外一个问题,与《誓碑》无关,因为他不是“士大夫”。 太宗求才心切。雍熙二年(985),科举考试,已经录取进士一百七十九人。有人说:“下第中甚有可取者。”没有录取的下第之士也有很多是可取的人。太宗求才心切,于是下令复试,又得到七十六人,其中一个叫洪湛的人,史称“文采遒力”,文章写得漂亮、遒劲,特升为正榜第三。端拱元年(988),礼部录取二十八人,有一进士叶齐打鼓,认为不公,于是再试,又得到三十一人。诸科因此而得到官职的人达到七百人。史称“一时待士可谓至矣”,一时间对待士大夫可谓很优厚了。 但太宗求人才是德才兼备之人。因为人才早晚要做官,如果德行有缺,做地方官就会为害地方,做朝官就会为害社稷。这是太宗赵炅不愿意看到的。张两光没有被录取,就大骂,违背了公序良俗,已经有失士子体统,又“言涉指斥”,更是违反当时的刑律规定。此人如何可以做官?此事应该令太宗失望。一时施出辣手。张两光罪不当诛,是事实。 因此,这件事还不足以证明太宗违反《誓碑》的约定。 由于太宗恪守了《誓碑》的大宪章精神,所以他在位二十一年,成为有道义有格局的一代贤君。 《宋史》盖棺定论 太祖《誓碑》有两个版本,都值得重温: 第一个版本: 一云:“柴氏子孙,有罪不得加刑,纵犯谋逆,止于狱内赐尽,不得市曹刑戮,亦不得连坐支属。” 一云:“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 一云:“子孙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 第二个版本: 一、保全柴氏子孙; 二、不杀士大夫; 三、不加农田之赋。 太宗一朝,不仅周世宗的后人得到保全,其他降王,如刘继元、陈洪进、钱俶等,也得到了很好安排。 而士大夫一如既往地畅言国策,不必担心因言获罪。 国计民生始终在太宗及臣辅的关注之下,逢灾必救,有饥必赈,赋重必减,税滥必除。 《誓碑》规定的圣贤理念,大宋帝国“至仁应道神功圣德睿烈大明广孝”太宗皇帝赵炅先生,做到了。 “贤君”太宗赵炅,虽然整体成就还无法达致“圣君”太祖赵匡胤的成就,但就其恪守《誓碑》规定,成就大宋光荣而言,他与赵匡胤并列而称为“太祖太宗”,其所发布的大诏令,以及《太宗实录》所载太宗语录,已经与赵匡胤所发布的大诏令,以及《太祖实录》所载太祖语录,一起成为大宋帝国三百年间的“祖宗家法”,他们与士大夫共治天下,那种瞩目于“天下为公”的努力,已经成为中国传统的一部分。 《宋史》讲述帝王事迹,最后都有一篇盖棺论定的文字《赞》。我就以《宋史》中的《太祖本纪》和《太宗本纪》两篇《赞》来结束《大宋帝国三百年》第二部。这两篇《赞》,以今日的眼光看,或有不同于时论之处,但就太祖、太宗,二人功过比较,套用一句话“虽不中,当也不远”。 《宋史。太祖本纪。赞》: 昔者尧、舜以禅代,汤、武以征伐,皆南面而有天下。四圣人者往,世道升降,否泰推移。当斯民涂炭之秋,皇天眷求民主,亦惟责其济斯世而已。使其必得四圣人之才,而后以其行事畀之,则生民平治之期,殆无日也。五季乱极,宋太祖起介胄之中,践九五之位,原其得国,视晋、汉、周亦岂甚相绝哉!及其发号施令,名藩大将,俯首听命,四方列国,次第削平,此非人力所易致也。建隆以来,释藩镇兵权,绳赃吏重法,以塞浊乱之源。州郡司牧,下至令录、幕职,躬自引对。务农兴学,慎罚薄敛,与世休息,迄于丕平。治定功成,制礼作乐。在位十有七年之间,而三百余载之基,传之子孙,世有典则。遂使三代而降,考论声明文物之治,道德仁义之风,宋于汉、唐,盖无让焉。乌呼,创业垂统之君,规模若是,亦可谓远也已矣! 过去,尧舜用禅让之法完成权力交接,汤武用征战之法诛除暴戾,都坐北朝南有了天下。四位圣人以来,世道有盛有衰,治乱推移。当生灵涂炭之年,皇天殷切寻求天下共主,也是给他拯救世人的使命和责任。四位圣人这样的人不常有。如果一定要得到四圣这样的人物,而后才让他施行救世,那么士庶期待太平治世,恐怕遥遥无期了。五代已经乱到极点,宋太祖起于军旅,登上皇位,探究他得到邦国的原因,与后晋、后汉、后周几乎没有什么不同。但是等到他一发号施令,各大藩镇将帅,都能俯首听命;四方诸国,挨个收复。这不是人力容易达到的成就。宋初建隆以来,解除藩镇的兵权,重法纠治赃官,以此来堵塞浊乱之源。州郡的官员,下至县令录事、幕府职员,赴任前,他都亲自询问对答。务农兴学,谨慎刑罚,减免赋税,让人民休养生息,终于达致太平。治理之功成就之后,又制礼作乐。在位十七年,有了三百年大宋基业,传给子孙,世世代代有宪章法则。这样来考察从三代以来,论声教文明,礼乐制度之治理,论公道仁德之风尚,大宋与汉、唐比较,毫不逊色。呜呼,开创帝业留传代代的君主,规模做到这样,可以说是远大了。 《宋史。太宗本纪。赞》: 赞曰:帝沈谋英断,慨然有削平天下之志。既即大位,陈洪进、钱俶相继纳土。未几,取太原,伐契丹,继有交州、西夏之役。干戈不息,天灾方行,俘馘日至,而民不知兵;水旱螟蝗,殆遍天下,而民不思乱。其故何也?帝以慈俭为宝,服浣濯之衣,毁奇巧之器,却女乐之献,悟畋游之非。绝远物,抑符瑞,闵农事,考治功。讲学以求多闻,不罪狂悖以劝谏士,哀矜恻怛,勤以自励,日晏忘食。至于欲自焚以答天谴,欲尽除天下之赋以纾民力,卒有五兵不试、禾稼荐登之效。是以青、齐耆耋之叟,愿率子弟治道请登禅者,接踵而至。君子曰:“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帝之谓乎?故帝之功德,炳焕史牒,号称贤君。若夫太祖之崩不逾年而改元,涪陵县公之贬死,武功王之自杀,宋后之不成丧,则后世不能无议焉。 太宗沉着善谋,英明而有决断力,慷慨而有平定天下之志。践祚后,陈洪进、钱俶等先后纳土归宋。不久,又取太原、伐契丹,随后还有交州、西夏之役。战争不能停息,天灾也在流行,俘虏每天都有,但人民却几乎不知道有战事。水旱虫灾,几乎遍天下,人民却不想着借机作乱。其中的缘故是什么?太宗以仁慈节俭为国家之宝,穿着不断浣洗的旧衣服,毁坏奇巧豪华的奢侈品,退却各地美女乐伎的贡献,抑制符命祥瑞,同情农民生活,考核治理功效,又讲究学问学术以增加知识,对狂悖之人上言也不治罪,就为了鼓励进谏。哀怜民间的不幸,怀有恻隐之心,用勤劳来自我惕励,以至于常常因为读书或工作到了黄昏都忘记进食。甚至要自焚来回应上天流行灾情的惩罚。最后做到停止战争,庄稼丰收。因此青州、齐州的老人们相继来到朝廷,表示愿意率领子弟修路,请皇上到泰山封禅。君子有言:“得民心者得天下。”这说的就是太宗吧。所以太宗的功德,在史册中光彩焕发,史称“贤君”。至于太祖去世不过年就改元太平兴国,涪陵公赵廷美被贬而死,武功王赵德昭自杀,宋皇后葬礼不够隆重,这些事,是后人不能没有议论的。 2005年12月初稿于京师安贞桥 2011年10月二稿于津门体院北 2014年11月三稿于海盐江湖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