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德让与耶律斜轸按照“遗诏”意见,以耶律贤长子,时封梁王的耶律隆绪嗣位,他才刚刚十二岁。于是,萧太后更名正言顺地“称制决国政”,契丹国法令制度政策概由萧太后总揽。契丹总九位国主,耶律隆绪是第五位,在位时间长达四十九年,以后的宋真宗、宋仁宗,都要和他打交道。但他的前半生,几乎就是萧太后做主。 这位名叫萧绰,小名燕燕的萧太后,在先皇灵柩前哭泣道:“母寡子幼,族属雄壮,边防未靖,奈何?”我这个做母亲的成了寡妇,做皇上的儿子又幼小;咱们这边各个部族又那么威武雄壮;国家边防还没有安定;你们说我怎么办啊?韩德让与耶律斜轸进言道:“太后只管信任臣等,哪里会有什么忧虑!放心!”从此,韩德让总揽宿卫宫禁之事,太后对他更加宠任。 萧太后,与契丹史上的太祖耶律阿保机、太宗耶律德光一样,都是影响深远重大的政治家,作为女性,她的影响力超过了“断腕太后”述律平。在后来的日子里,她直接促成了中国历史上的大事件“澶渊之盟”,为大宋与契丹赢来了百年和平。从此将契丹的国运推演到巅峰状态。她与韩德让的爱情故事,也有“希腊悲剧”般的色彩。我将在下一部书中详述始末,此处不再赘述。 萧太后执政后,封赏了几位功臣,其中之一就是耶律休哥。此际,耶律休哥因为战功,已经成为契丹的北院大王,封“于越”(又作“裕悦”)。“于越”是契丹的荣誉职官名称,其地位在百官之上,是契丹国主对功劳最大文武的最高奖授。契丹二百一十年,只有十人被封为“于越”。现在,鉴于契丹与大宋近年对阵总是败绩的严峻局面,更任命耶律休哥为南面行军都统,总揽中原战事部署。契丹期待在耶律休哥统率下,扭转中原战局。 不久,又有“丰州之战”。 丰州之战 丰州,旧址本来在内蒙古鄂尔多斯一带,后来逐渐南迁。此地最主要的是藏才族人。后梁时,此地称为天德军,治所在河套地区的呼和浩特、准格尔旗附近。太祖时期,藏才族内附于大宋,渐移至山西武乡县附近,建筑城寨之后,成为刺史级别的要塞,后来又升格为团练使、防御使,虽然始终没有达到节度使级别,但却行使节度使职能。行政级别上属于河东路管辖。宋人称丰州、府州(今属陕西府谷县)、麟州(今属陕西神木县)为“河外三州”。三州品字分布,是大宋北边第一道门户。此地后来成为与西夏争夺的主要区域,这是后话。 此时,驻守丰州的是藏才族人王承美。 王承美的父亲时代,曾经属于契丹,但在开宝年间归附大宋。王承美就在父亲帐下做衙内指挥使。父亲死后,王承美做了天德军番汉都指挥使,并知州事,又移为丰州刺史。 现在,王承美凭仗着大宋帝国多次战胜契丹的余威,以及自己在本地区的影响力,成功地说服附近契丹辖境十一个部族,七万余帐内附于大宋。 契丹“一帐”,略相当于中原所谓“一户”。那个时代,人口是最重要的军政资源。人心所向,也证明了邦国源于恩威的吸纳力量。王承美做成此事,意义重大。大宋欢喜契丹愁。契丹在此地也有部署,也叫天德军,是节度使级别的大藩。所以契丹知道消息后,当即由天德军组织武装力量试图抢夺这批移民。于是,有“丰州之战”。 太平兴国七年(982)闰十二月,王承美在护送十一个部族内徙时,契丹天德军节度使韦太率草原兵赶来了。 王承美很干净地击破来犯之敌万余众,斩首两千级,缴获羊马兵器甲帐数万,但最大战果是:擒获了这位契丹天德军节度使韦太(韦太,一作萧太)。 太宗得到消息,很高兴。不久,王承美又派他的弟弟王承义来“献俘”。太宗接见了他,赐给王承义锦袍、金带,以及绢百匹。 王承美不简单。第二年,契丹来丰州报复,被他再一次击败万余众,并一直追击到青冢,今天的呼和浩特附近,斩获更多。 到了真宗时代,王承美还向朝廷请求,要在丰州建设孔子庙。史称“诏可之”,皇上下诏同意。这应该是大宋帝国文明推进的一大成果。中国,之所以为中国,很大程度上是区域性的文化认同。 此事在“中国文化史”中,是一个意味深长的事件。 更有意味的是太宗赵炅。 赵炅读《老子》 他在大宋多次战胜之际,与当初豪迈宣称“太原我必取之”“惟有战耳”“乘胜取燕蓟”不同,忽然有了厌战情绪。他亲自下诏,重申过去的一个意见,要边境军民,不得随意出入边关,更不得到边外生事略夺。有违背这一禁令者,论罪。如果北边有羊马牲口进入宋境,要还给契丹。 赵炅还在读《老子》,有一次就跟左右谈读老心得—— 朕每读《老子》至“佳兵者不祥之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未尝不三复以为规戒。王者虽以武功克定,终须用文德致治。朕每退朝,不废观书,意欲酌前世成败而行之,以尽损益也。 朕常常读《老子》,看到“好战,是不吉祥的东西,圣人不得已才用到”这句话,总是多次体会以此作为规诫。王道之事,虽然需要武功来克敌底定,但最后还是要用文德来达到天下大治。朕每次退朝之后,都要看看书,就是要斟酌前世的成败之理而推行,方法就是吸纳好的成功的意见和案例,减损坏的失败的意见和案例。 这是太平兴国七年(982)十月的事。 耶律贤病逝于太平兴国七年九月。 王承美丰州大捷在太平兴国七年十二月。 太宗应该是得到耶律贤病逝的消息之后,发布这个意见的。他不想乘契丹国主病逝,新主年幼之际发动战争。这一条历史记录,表明了他这个心迹。但是王承美说服契丹十一家部落,并护送边民内附,显然与赵炅不得侵扰略夺契丹的诏令不合。王承美战胜契丹之后,赵炅依然很高兴。 看得出,大宋皇帝太宗赵炅并没有坚持阅读《老子》的心得意见。他念兹在兹的,还是幽云十六州!于是有“雍熙北伐”…… 太宗决计北伐的时间是雍熙三年正月,公元986年的春天,史称“雍熙北伐”。 “高梁河之战”已经过去七年,太宗腿上的箭伤虽然没有完全痊愈,还经常性地隐隐作痛,但疮疤已好。大宋的帝国精神更时时在催动太宗及时立功,而不是及时行乐。太宗几乎很少“行乐”。他不像光武帝刘秀、宋太祖赵匡胤,还够不上“圣君”,但却是名副其实的“贤君”。他对个人修为,有追求传说中的尧舜倾向。对帝王之业,有罕见的雄心。所以他在经历多次战阵,身负重伤之后,仍然不忘“恢复”汉唐旧疆。 再次讨伐契丹,他需要一个理由。 这个理由,贺令图给了他。 贺令图主战 贺令图当时知雄州(今属河北保定),他是太祖贺皇后的侄子。他的父亲贺怀浦是贺皇后的哥哥,曾任岳州刺史,此时在潘美麾下,兵驻三交口。父子二人因为皇亲的关系,又常在北部边地屯驻,自以为熟悉契丹态势,成为大宋早期著名的“主战”派。他们常常给太宗上疏,讨论“恢复大计”。契丹主耶律贤死后,他二人给太宗上疏说:“契丹国主年少,只有十二岁。现在他们是母后专政,宠幸韩德让等人在主事,国人很嫉恨他们。这是个机会,可以乘此,以取幽蓟。”这番话,这个情报,太宗早就知道,但经由这二人说出来,应该是拨动了太宗潜伏着雄心的那根弦。史称“帝始有意北伐”。 而另外一批“主战”派,也借机造势,要求太宗北伐。 掌管内廷制造的文思使薛继昭、掌管军需物资的军器库使刘文裕、散官崇仪副使侯莫陈利用等人都是“主战”派。与贺令图同时,这些人给太宗上了奏章,要求利用这个机会,北伐。 站在时光的后面来看“雍熙北伐”,应该知道:燕蓟不是不可以讨伐,但此刻,大宋没有准备好。主要是,统御三军的将才人才没有准备好。此时,大宋还没有足以与耶律休哥对垒的人才。而太宗控驭武夫的一贯之道,并没有改变。这样一场超级战争,北上,等于取仰攻之势。激情、义愤、失地之痛、立功之心,不是取胜的法宝。 雍熙三年(986)之春,给太宗上疏的这几个“主战”派,除了刘文裕,可算“庸中佼佼”外,其余无一人有大见识,更不是智者。他们提出的北伐意见,更多是一种“热爱大宋,仇恨契丹”的情绪性表现,胸中并无成算。 贺令图,皇家戚党,从小受过良好教育,是个老实孩子,史称“少谨愿”,少年时很谨慎,诚实,厚道,有操守。常出入于太宗做晋王时的府邸,得到太宗喜爱。他应该是看明白了太宗的“收复燕蓟之志”,又在边地守卫十多年,自以为燕蓟可取,必取,能取。但史称此人“轻而无谋”,做事轻率而无远谋。作为一般军人指挥一两场无须智慧介入的战斗也就罢了,“雍熙北伐”,这是泼天般的大事,“轻而无谋”岂有前途可论? 后来的事实也证明此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特点。 贺令图,被耶律休哥活捉;贺怀浦,在“雍熙北伐”中,跟随杨业出征,死于阵。贺氏父子,都是大宋壮士,抗击契丹,血气甚壮;但战争,须有智慧衡度。父子二人无此智慧,史上种种“智浅而谋大,力小而任重”的悲剧,乃是这父子二人的生命逻辑。很可惜。 薛继昭几乎没有经历过战阵。北伐,大宋对契丹,奔袭几百里,纵横近千里,天时、地利、人和、综合国力、统帅任命、虚实阴阳、指挥艺术、策略组合、赏罚、考绩、谋略、攻城、涉水、翻山、步骑、排阵、辎重、谍报、用间、反间、信息传递……如此大型战争,其结构之复杂,诸元之繁复,不是“轻而无谋”者可以涉猎的领域。与贺氏父子一样,薛继昭论“雍熙北伐”,摆错了自己的位置,属于“界限不清”。按儒学理论就是:无礼。因为“礼”的要义可以解释得很多,但“当位”“节制”是其荦荦大者。薛继昭徒逞口辩,既不“节制”又不“当位”。简言之,“雍熙北伐”,薛继昭没有资格谏言,理由一条:他不懂战争。而后来战争如他所愿爆发后,他也参战,在曹彬麾下,但表现极为恶劣,临阵时,还没有开战,他就想好了怎么逃跑,影响了士气。 刘文裕是这些“主战”派中唯一略有资历的将军。他在开宝年间跟随太祖讨伐江南时,曾经做骑兵校官的辅佐,被箭矢所中,但神色不变,为人所称赏。太宗做晋王时,他曾出入于府邸,所以在李飞雄大案中,他能识别诈术,并最终擒获李飞雄。但是讨论“雍熙北伐”,他的智慧还是不敷使用。后来在北伐的组成部分,潘美一部的抗击契丹战役中,他与王侁一道,都有失约的责任,导致杨业自杀。他也不是讨论“雍熙北伐”的合适人选。 这些人中,最奇异的是侯莫陈利用。 大师侯莫陈利用 此人姓“侯莫陈”,三字姓,名“利用”。他是汉化后的鲜卑族人,早年居住在巴蜀,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幻术。太平兴国初年,在京师卖药,经常玩弄“黄白事”迷惑世人。所谓“黄白事”,按照《抱朴子》的意见,就是变化黄金白银的炼丹术。据说用铁器将铅熔化,投入一种只有炼丹者能搞到的神药,铅就化成了白银。再将这个白银熔化,继续投药,就化成了黄金。据说这种“神仙黄白之方”有一千多种。史上有人信,有人不信。 太宗在做晋王时,府邸有个能人叫陈从信。此人对经济管理很在行,一直得到太宗信任。他推荐了江湖大师侯莫陈利用。太宗召见,当场试验幻术,似乎很神奇。于是大师被封了官,经常伴在太宗左右。 大师促成了雍熙北伐之后,也跟着大军出征,在潘美、王侁一部,杨业失利,他也随着潘部而退。史上未见此人有何战功。后来太宗给了他一个郑州团练使,像所有的小人得志一样,大师也开始不知道天高地厚,利用职权荐引同党,有了种种不法行为。 老臣赵普是坚定的“主和”派,他不主张北伐。当他再次拜相后,知道北伐一事,很大程度由这个江湖大师促成,于是对他有了厌恶;后来更知道此人种种不法,于是决计除掉此人。他向太宗提出了请求,要求法办侯莫陈利用。 太宗不想法办大师。 赵普坚持法办大师。 太宗说不过赵普,于是下诏,将大师除名,抄了家,落籍为民,发配到商州禁锢。 太宗辩才不及赵普。不仅太宗不及,太祖也不及。赵普往往不说话就罢,说了话,即使太祖太宗反对,他也有办法让二位皇上改变主意。赵普是总能一言击中太祖太宗软肋的辩才。 太祖时,常派遣特务到军中去伺查,看看有没有阴谋拥戴的蛛丝马迹。赵普知道后,极言劝谏说不可这么做,免得生事。太祖说:“周世宗时就这么干。”赵普道:“世宗虽如此,岂能察陛下耶?”世宗虽然这么干,但是伺查出陛下了吗?史称“上默然,遂止”,太祖沉默不语,于是终止了特务活动。 太宗也曾指责赵普,说他从来不举荐将帅。赵普说:“昔明宗举石晋,晋选张彦泽;刘高祖拔郭上皇,世宗得太祖,臣岂敢轻举耶?”过去,后唐明宗曾举荐石敬瑭,石敬瑭推翻后唐,建立了后晋;过去后晋曾举荐张彦泽,张彦泽投降了契丹,灭了后晋;过去后汉皇上刘知远提拔了郭威,郭威成了推翻后汉的后周太祖;过去周世宗推荐了咱们太祖,太祖有了大宋。如此看,举荐武将有风险,臣岂敢轻易举荐武将!逻辑在这儿摆着呢,太宗也没有话说。 话说太宗贬了侯莫陈利用大师,但不久,还是想这个人,又用了变通的办法,将大师重新召回。 赵普担心此人再次被起用,就将一位郑州税务官召到中书,向他了解到侯莫陈利用更严重的罪行:大师居然敢于僭越皇室用度,每次在府中接见京官,都要坐北朝南,居住之地所用之物,都是皇上规格。他身上常佩一条犀玉带子就用红黄罗袋装饰。澶州地区黄河曾经由浑浊变为清澈,按照传统说法“圣人出,黄河清”。大师就利用这个事件,在郑州的科举中以“黄河清”为题考举子,等于自比于“圣人”。他在书写判词时,文字有很多不敬,等等。赵普于是要这位税务官上疏告发侯莫陈利用。 正好又赶上不久前抄家时,在大师府邸搜出几页文字,都是大不敬之语。赵普得知,也让他上疏告发。 种种黑材料凑在一起,有了聚变效应。 但太宗不想让大师死。 但赵普坚持让大师死。 赵普劝太宗说:“侯莫陈利用这人,罪过太大,如果惩罚太轻,不能满足天下人的愿望。再说,留着这个人又有什么用?” 太宗祭出最后一招,道:“难道朕作为万乘之主,还不能庇护一个人吗?” 赵普不为所动,抗言道:“这个国家巨蠹犯有死罪十几条!陛下不杀此人,是乱天下之法。法,值得珍惜!此一竖子,有什么可值得珍惜的!” 这话顶得太宗没了道理,史称“上不得已,命赐死于商州”,太宗没有办法,只好命人将侯莫陈利用在商州“赐死”。 “命赐死于商州”是《续资治通鉴长编》的说法;《续资治通鉴》中的说法是“命戮于商州”;《宋史》侯莫陈利用的本传记录说“太宗怒,令中使脔杀之”,但《宋史》中的太宗本纪却说“郑州团练使侯莫陈利用坐不法,配商州禁锢,寻赐死”。诸说不同,但“死”是要“死”的。 得到执行死刑的命令,中使驰马奔往商州。 太宗这个时刻又一次后悔了。他还是不想杀掉大师,于是派出第二位使者去商州,试图追回前命,赦免大师一死。不料后面这个使者走在路上陷入泥泞之中,好不容易从烂泥潭中脱身,想办法换了马再去追赶,已经迟了。等他追上前面使者,大师已经被行刑完毕,使用的是“磔刑”,也即被“脔杀”。 “赐死”“戮”“脔杀”,是不同的死法。 “赐死”是君主诏令身份地位较高、功劳较大的臣下自杀而死,这种制度由来已久。“赐死”,可不至于让受死者在街头众目睽睽下受辱,也不至于让受死者身首分离,可保留全尸,也不必受酷刑折磨,算是一种“优礼”。具体死法,一般是赐毒酒,饮而死;赐剑,刎而死;赐绫、赐绳,绞而死(一般对女子赐绫赐帛,对男子赐绳)。 “戮”,虽然就是“杀”,但“戮”还有警戒侮辱的意思。又分“生戮”和“死戮”两种。前者是先示众,后杀死;后者是先杀死,后示众,也即陈尸街头。总之,“戮”必要示众。这就与“赐死”有了不同。 “脔杀”则是“磔刑”,也即凌迟之法,活剐处死,是死刑中最重的一种刑罚。凌迟可能开始很早,五代十国乱世中较多出现,但即使在这个乱世也有人反对磔刑。譬如后晋石重贵时,大臣窦俨就认为死刑只能保存斩、绞两种,而“脔杀”应该禁止,石重贵同意了。太祖赵匡胤时代,制定《宋刑统》源于《大周刑统》,《大周刑统》则源于梁唐晋汉以来的各类“刑统”,而后者更源于《唐律》,《唐律》最重的刑罚就是“斩”。这些刑罚都没有将“脔杀”列入其中。《宋史·慕容延钊传》记录:“贼将汪端与众数千扰朗州,延钊擒之,磔于市。”这个汪端,是被慕容延钊在朗州(今湖南常德)“脔杀”的,而非太祖本意。 侯莫陈利用,有罪,但是否被太宗下诏“脔杀”,诸说不一,据我对太宗赵炅的理解,以及这一事件的逻辑推演,我倾向于认为,太宗没有“脔杀”侯莫陈利用。 诸史有“赐死”“戮”“脔杀”三种记录,我选择“赐死”说。 太宗喜欢大师,第一次发配大师到商州后,还下诏“召回”;第二次“赐死”后,还下诏“贷死”,免于死罪。太宗不至于仇恨大师到必欲“脔杀”的地步,他不想听赵普的。 但诸史都记录了大师最后还是被“脔杀”的结果,这有可能是执行官讨好赵普,或自作主张的结果。 窦仪的墓志铭 赵普,在太祖太宗时代,是个只要了解他,就会让人惧怕的人物。有个故实可以概见赵普如何令人生畏。 太祖时,对赵普的“专政”,专断执政,已经心怀不满,就很想有人能说说赵普的坏话,好就此免了他的相权。有一次太祖召来甚有清望的名臣窦仪,暗示他赵普很多“不法”之事,并流露了自己的不满。但窦仪却一个劲夸赞赵普是开国元勋,以天下为己任,忠心耿耿,为人真诚正直,等等。太祖听后很不高兴。窦仪回到家里,对几位弟弟说:“我得罪了皇上,肯定不能做宰相了,但也不至于被流放发配,我们窦家,一门可保没有灾难了!” 窦仪,就是《三字经》里“窦燕山,有义方,教五子,名俱扬”的“五子”之一。曾于宋初主持制定《宋刑统》,为大宋立法,做出卓越贡献;又主持礼仪礼法的制定,为大宋礼制,做出卓越贡献。这是宋初文明的最初推手,被人誉为“天瑞”“国宝”。他死后,墓志铭由太宗朝的名士扈蒙撰稿,写得神采飞扬,其文曰:“天之瑞曰庆云,曰甘露,余以为非天瑞也;国之宝曰河图,曰汾鼎,余以为非国宝也。若有人负拔俗之才,蕴超世之量,祥麟威凤比其德,舜韶汤护齐其声,孝以肥于家,文以华于国,优游清贯,终始令名,斯可谓之天瑞矣,斯可谓之国宝矣。”大意说:一般人都认为五色的祥云、甘美的露水是天瑞,但我认为这不是天瑞。一般人认为黄河里龙马身上的图案、汾阴县后土营旁的铜鼎是国宝,我也不认为这是国宝。如果有人负有超越凡庸的天才,蕴有远过世人的气量,其德能,可以媲美吉祥的麒麟、庄严的凤凰;其美声,可以媲美虞舜时的《韶乐》、商汤时的《护乐》;此人又因为孝道而滋润其家族,因为文采而崇美其邦国;自己又能从容清介,明哲保身,始终保持令名;这才可以称得上是“天瑞”,这才可以称得上是“国宝”。墓志铭一般都有“谀墓”倾向,但这一篇文字“谀”则“谀”,但妙实在是妙。拈出“天瑞”“国宝”来评价窦仪,倒是名至实归,窦仪当得。 不过由此也可以看到,即使是“天瑞”“国宝”,对赵普,也还是畏惧十分。在很多大臣那里,赵普甚至比太祖、太宗要可怕,得罪了太祖太宗,也不过贬官流放,得罪了赵普,结局莫测。于是,他们宁肯得罪太祖太宗,也不愿意得罪赵普。“天瑞”“国宝”也不例外。赵普如果没有过人的“阴毒”,何至于让大臣对他如此惧怕? 就连当初的吴越国王钱俶,都知道赵普此人非同等闲,特意贿赂他,给赵普送来瓜子金十瓶。 后来的名相卢多逊,已经是一个博学多谋的人物,但他不服气赵普,多次与赵普作对,卢多逊的父亲卢亿在太祖朝时做官,一见赵普即心生恐惧。他退休后,听说儿子跟赵普不睦,长叹道:“这个儿子将来是免不了有一场祸事啦!还好我已经不久于世,不会亲历此难了,也算万幸。”卢多逊后来果然被贬。 史称赵普“强直疾恶”,刚强正直疾恶如仇。也有一种说法,说赵普在中书省政事堂,接见群官,一定会拐弯抹角从对话中找到某人某人的短长之初,等到人走了,就让秘书追录某人某事,以后如果某人因某事而被追究,赵普就会找到这些记录,当作证据,于是“群官悚息,无敢言者”,所有知道被记录的官员都很惊恐,没有人敢多说话。 有一故实可以做证此说为真。 赵普折服袁廓 一个大臣名叫袁廓,管理财务有功,但是“性夸诞,敢大言,好诋讦”,性情很怪异,言辞夸大虚妄,好说大话,攻击他人。太祖时认为这是个“奇士”,待他很是优容。太宗时,袁廓更是常与人争论,甚至在朝廷上也为公事私事跟大臣争,而且声气俱厉,太宗还是原谅他。他管理财政事务,小事也很精密,乃至于很多事,需要反复核对,这就延误了地方州郡按时了断业务的进程。地方不满,就来上诉。御史开始过问这事,袁廓不服气,就找三次入相的赵普来论理。这时候,赵普刚处理完侯莫陈利用大师的案子,知道袁廓跟大师有过书信往来,就对他说:“你说的这个事,都属于职司间的工作纠纷,不算个什么事。但是您与侯莫陈利用交结得那么密切,这在道理上说得通吗?嗯?”此一问,扪着了袁廓的软肋,袁廓一下子知道:此事可大可小,生死就在瞬间。这位相爷果然如江湖传说,不可触碰。史称袁廓“惊惭泣下”,惊恐、惭怍,鼻涕眼泪都出来了。他一生强项好争,此时竟无言以对。 赵普的故实一箩筐,一下子难于说清,《大宋帝国三百年》将分头缕述,慢慢“推断”这个历史人物的甲乙丙丁。 “荧惑圣聪” 现在“重行推断”这些不利于侯莫陈利用大师的黑材料,大略可以看到此人不过是江湖走得久了,浸染更多黑道习气,就像近世江湖大师的作为一样,出于自我推销的目的,必有夸大自我神奇能量之处。这样,就可能自比君王、自比先圣、自比神仙,于是有了“言甚不逊”的狂躁。这样的人留在江湖也就罢了,进入官场,历史上来看,大多会形成一片巫师般的党羽,对清明政治而言,确是一个祸患,汉代以来,这类以巫术控驭政治的案例很多,最后造成的恶政也常见。赵普决计除此人,有其正当性。 但不正当的是太宗赵炅。 他为何要听取这类人物大言,在时机未必成熟之际,做一场工程浩大的“雍熙北伐”? 这就说到传统史书上常见的一个现象:“荧惑圣聪”。 “荧惑”本义是指天上的一颗星宿,火星,引申为一种凶神,再引申为一种迷惑、炫惑。“圣聪”是说帝王明察。联系起来就是:帝王本来很圣明,明察秋毫,但被恶人、邪佞所蒙蔽,炫惑中,所以断事不明。 若干年后,名臣谢泌劝谏真宗要坚守“用贤致治之道”时,还提到此事。他认为“先朝(也即太宗朝)有侯莫陈利用……之徒,喋喋利口,赖先帝(指太宗)圣聪,寻剪除之,然为患已深矣”。这是千年以来,“亲贤人、远小人”的帝制治理经验。即使在制度化管理时代,也应该属于优良治理的模式,不同的是:如何选任贤人、退黜小人而已。 但传统此说将帝王过错全部推给奸佞,不是公断;帝王之所以听信奸佞之言,必是“圣聪”不够。故即使是接受这类传统批评意见,也该各打二十大板。简言之,“雍熙北伐”导致大宋败绩,太宗赵炅有责,他应该负有第一责任。 上中下三策 当着有人“荧惑圣聪”之际,也有更多大臣提出了反对意见,但太宗没有听取。刚刚出任参知政事的大臣李至的劝谏更为得法,他提出上中下三策,要太宗选择上策或中策,就是不能选择下策。他的上疏是一篇美文,值得欣赏:幽州,契丹之右臂,王师往击,彼必拒张。攻城之人,不下数万,兵多费广,势须广备餱粮。假令一日克平,当为十旬准计,未知边庾可充此乎?又,范阳之旁,坦无陵阜,去山既远,取石尤难。金汤之坚,非石莫碎。臣愚以为京师天下根本,陛下不离辇毂,恭守宗庙,示敌人以闲暇,慰亿兆之仰望者,策之上也。大名,河朔之冲卫,或暂驻銮辂,扬言自将,以壮军威者,策之中也。若乃远提师旅,亲抵边陲,北有敌兵可虞,南有中原为虑,则曳裾之恳切,断鞅之狂愚,臣虽不肖,耻在二贤后也。 幽州城,是契丹的右臂,我大宋雄师前往征讨,他们一定会拼死抵抗。那时,攻城之人,不下数万,兵多,费用就多,所以一定要广备军粮。应该假定攻克幽州的日期之前,要准备一百天的军粮。现在不知道边境要塞是否有这么多的储备?另外,幽州大城之外,平坦而无丘陵山脉。离开山丘这么远,取石头是很困难的。但敌人固守城池,没有更多石弹,不利用炮具,是很难攻克的。臣愚钝,但还是认为,开封京师乃是天下根本,陛下不必离开汴梁,恭敬地守住宗庙,给敌人一种闲暇镇定的感觉,以此可以抚慰天下敬仰皇上的士庶。这是上策。河北邯郸一带,是通往河东朔漠的重要门户之地。陛下如果一定要亲征,不妨就在大名邯郸驻跸,可以放出风来,要御驾亲征,以此来壮军威。这是中策。如果陛下一定要亲提大军,到达边陲,那样,北边有契丹冲犯的忌讳,南边有中原空虚的担忧。如此,三国时辛毗拉着魏文帝的袖子不让他迁徙民众,这种恳切;春秋时齐太子砍断马鞅绳阻止齐侯逃跑,这种狂愚,都是我钦佩的。臣虽然很不肖,但也耻于在辛毗和齐太子二位贤达的后面——臣是一定要效法这二位的。 细考李至上疏,其实是在“上策”之前,还讲述了攻取幽州的困难,主要是粮草储备与炮具石弹获取的困难。他认为这一项军备不预先做好,攻取幽州胜算不大。这是在委婉地劝谏太宗,时机未到,可以暂时不动。至于“上策”,也可以概见,李至已经预见了败局,他期待太宗不要亲征,再次品尝这个苦果。李至的拳拳之心于此可以略见一斑。 太子宾客 李至是大宋名相之一,“雍熙北伐”前,他已经做到了参知政事,又加给事中。他议论北伐事后,认为太宗没有全盘接受他的意见,做这个机要政事工作没有什么大意思,就多次说自己有“目疾”,要求解除副总理职务。太宗答应了他,给了他一个礼部侍郎职务。打仗是打仗,太宗从未停止过文化建设,这时候正好建秘阁,相当于文化部,就让他做了秘书监。然后又从三馆,也即昭文馆、集贤院、史馆中拣选部分图书充实其中。这个活儿总由李至来做。 太宗还命他和李沆都来兼做太子宾客,下诏要太子,也即后来的真宗,“事以师傅礼”,以师傅的礼节对待李至李沆。二李上表,谦逊表示,不敢当此大礼。太宗下诏回答:“朕博览典籍,考证古训,创建承华殿,辅导太子,一定要选用贤良。因为卿等德高望重,所以将太子委托给你们辅佐调教,就是要太子懂得谦和虚心,因此才在礼节上有异于平常。你们理应当仁不让,这才符合我敬重你们的心意。”一番话说得感人,李至等又上表感谢知遇之恩。 太宗又对他们说:“太子贤良明智仁义孝顺,国家的根本就坚固了。爱卿等可以尽心规劝教诲太子。如果太子做到‘动皆有礼’,一动一言都符合礼义,就要表扬赞赏他。如果太子做事言论有不当礼义之处,必须极力劝谏。至于《礼》《乐》《诗》《书》这些经典义理,凡有可助益的地方,都是爱卿素来熟悉的,不用我来多说啦!” 李至在真宗朝还有一次关于西夏用兵的谏书,要求优待西夏辖境和周边的番族,孤立西夏。这个意见与后来张齐贤的意见出奇一致,但他要求放弃被西夏侵占的灵武(今属宁夏银川),与张齐贤不同。张齐贤认为经由他的策划,可以保住灵武。李至有一种直觉:灵武,依大宋当时的武力,守不住。为此,他提出后来“主和”派的先声意见:“圣人之道,务屈己含垢以安亿民,盖所损者小,所益者大。望陛下以元元为念,不以巨憝介意。”圣人之道,务必要自我谦卑含垢忍辱,以此来安定亿万士庶的民生。因为这样邦国损失小(只有帝王一人的损失),获益大(全国士庶都免于战争祸患)。期望陛下以天下黎民百姓为念,不必介意西夏那个罪恶的大头领。 但真宗没有接受他的意见,最后灵武还是失守。此是后话,容后再表。李至没有治兵经验,但也曾短期出任节度使职务,没有更多贡献。但两次谏书,一次谏伐契丹,一次谏伐西夏,都是大宋“主和”的滥觞,值得注意。“屈己含垢以安亿民”,甚至成为大宋“主和派”的口头禅。此中义理可思考者很多。要之:国家荣誉与民生利益是否冲突?假如冲突,义理何在?假如不冲突,大宋应该怎么做? 李至饱学,《宋史》记录他有著作《皇亲故事》一卷、《正辞录》三卷、《李至集》三十卷,还有与名相李昉的合集《二李唱和诗》一卷。他应该是太宗、真宗两朝的大文人。 但他有两件事,颇遭后人诟病。 桃花犬 就像俄罗斯总统普京,还有历届美国总统一样,大宋总统赵炅也是一个喜爱宠物狗的性情中人。据说太宗的狗狗非常可爱,常常跟在太宗左右,就像小布什出外乘飞机也要带上狗狗一样,太宗乘舆时,往往也要带上狗狗。这狗狗是合州(今属重庆)贡献的“桃花犬”,史称“甚小而性急”,常常在太宗御床附近转悠。每当太宗坐朝时,它总是先叫唤,大臣们才肃静下来。太宗死后,狗狗终日呜号,不吃东西,瘦得皮包骨。真宗下诏,让狗狗去守太宗陵寝,这狗狗才摇尾,饮食如常。后来造了一个大铁笼,里面铺上素净的垫子,跟着给太宗送葬的卤簿仪仗队伍,被送到太宗的陵寝。行路者看到后,都忍不住流泪。 这种超越物种的情感也感动了李至,他为此写了诗,歌咏这件事。他还认为狗狗都对人这么深情、忠诚,而俗世间的人类往往薄情,我想李至这诗写得应该有益于“戒浮俗”。李至诗最后一句就是“愿君书此惩浮俗”,愿钱若水君将此写入《实录》来惩戒浮薄的世俗习俗。 当时名臣钱若水正在主持修撰《太宗实录》,李至就要求他将此事还有他的诗写进去。 但钱若水拒绝了他。 作诗歌咏人狗情未了,未为不当;但将此事此诗写入《太宗实录》,还须商量。在《实录》中讴歌一只狗狗,等于在骂士庶中有人不忠无情。士庶中,定有无情之人,不忠之辈,但以一只狗狗来比况,此事未免陷入平庸的深刻。狗狗对人情深志忠,是一个人人皆知的道理,以此说话,且由大臣说话,且写诗说话,且要将这寻常伤感与一本正经的“歌咏”记录,写入《太宗实录》,格局太小,有失大臣体;题旨浅薄,有失言说体;入史不雅,有失《实录》体。整体看来,就是于礼未当。 李至曾经在南唐归附过来的名臣徐铉门下执弟子礼。他做得不错,恭恭敬敬抄写了老师和老师弟弟徐锴的文集,放在自己书房案头。但他却生性吝啬,幼年时父亲早亡,被一个叫李知审的武官收养,但他富贵之后,却设法赶走了李知审的养子,为的就是占有养父的家财,虽然他后来也推荐李知审做了比较大的官,但却“逐其养子以利其资”,史官记录此事,这八个汉字,李至蒙羞、士林蒙羞。后来的读书人不可不知。 孔子有言:“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李至这两件事,都算“失礼”。 但谏止北伐事,李至上疏却“有礼”。北伐中,北伐后,宋廷都有大臣提出等待时机的意见。老臣赵普、名相宋琪、文人李昉等,都有长篇大论,陈述北伐利害关系。主旨都是:内修道义,远人自来;因此不必在时机不成熟时兴师动众。李至所言提出上中下三策,前文的文字铺垫部分更指明百日粮草不备因此不便北伐的根本,如此委婉而中肯的劝谏,在同侪中显出了他的文字功底和言说智慧。史称他的文章“辞华典赡”,文辞华美流丽,用典周备丰富。说他的母亲张氏,曾梦见八个仙人从天而降,拿了一幅“字图”让她吞下,等到她醒了,还觉得胸内有东西在。不久,生了李至。 但太宗赵炅,这个对恢复汉唐旧疆,抱有巨大期待的十世纪中国领袖,他的北伐意志,已经不可变更。“荧惑圣聪”在神秘应验。 宣战檄文 雍熙三年(986)正月到二月,宋师做出了部署:拟分三路向燕蓟挺进。 东路,以曹彬为幽州道行营前军马步水陆都部署,崔彦进为副都部署。这一路又有米信一部。米信被任命为西北道都部署,杜彦圭为副都部署。两路同属于东路,受曹彬节制,率宋师出雄州,兵锋直指幽州。 中路,以田重进为定州路(治所在今河北定县)都部署,出飞狐(今属河北涞源),也向幽州开进。 西路,以潘美为云州(今山西大同)、应州(今山西应县)、朔州(今山西朔县)等州都部署,杨业为副都部署,率部出雁门。按战略意图,此一路,有大纵深自北向南包抄幽州的动向。 宋师雄壮,三路大军总兵力在二十万以上,各种攻城器械都已经准备妥当,大军比太宗第一次“乘胜取燕蓟”还要威武。 宋太宗在雍熙二年(985)十二月,车驾至大名(今属河北邯郸)。转年,雍熙三年(986)正月,为太宗一朝规模最大的战事“雍熙北伐”,还给幽州北境吏民,下了一份诏谕,几乎就相当于一篇宣战檄文,文辞之犀利,不减《骆宾王讨武曌檄》。《宋会要辑稿》收录了这一篇诏谕:朕祗膺景命,光宅中区。右蜀全吴,尽在提封之内;东渐西被,咸归覆育之中。常令万物以由庚,每耻一夫之不获。睠此北燕之地,本为中国之民,晋汉以来,戎夷窃据,迨今不复,垂五十年。国家化被华夷,恩覃动植,岂可使幽燕奥壤,犹为被发之乡,冠带遗民,尚杂茹毛之俗!爰兴师律,以正封疆。拯溺救焚,聿从于民望;执讯获丑,即震于皇威。凡尔众多,宜体此意。今遣行营前军都总管曹彬、副总管崔彦进等,推锋直进,振旅长驱。朕当续御戎车,亲临寇境,径指西楼之地,尽焚老上之庭。灌爝火之微,宁劳巨浸;折春螽之股,岂待隆车。应大军入界,百姓倍加安抚,不得误有伤杀及发掘坟墓、焚烧庐舍、斩伐桑枣、虏掠人畜,犯者并当处斩。应收复城邑文武官吏,皆依旧任,候平幽州日,别加擢用。若有识机知变、因事建功,以节度、防御、团练、刺史州降者,即以本任授之,仍加优赏。军镇、城邑亦如之。乡县户民候平定日,除二税外,无名科率,并当除放。凡在众庶,当体朕怀。 朕顺应天命,而光复中原。原来的蜀国、吴越,而今都在大宋疆域之内;东渐于海,西至于山,都归皇风覆载化育之中。大宋常常令万物得由其道,往往以一人没有获得恩典而耻辱。眷念北燕之地,本为中原之民,只不过在后晋后汉之际,被戎夷窃据,到今天没有收复,已近五十年。但大宋国家教化及于中原与夷族,恩典及于动物植物,岂可以让幽燕之地,还作为不开化的土地,让原来中原的文明遗民,还在忍受茹毛饮血的习俗?于是大宋兴师,让封疆之内都享受风习之正。拯救水火,顺从民望;抓捕丑类,振奋皇威。你们这些吏民,要体会朕的本意。现在朕派遣曹彬、崔彦进等,推进兵锋,长驱直入;朕也会驾驭兵车,后续抵达敌寇之境,直指西楼之地,尽焚老上宫廷。浇灭微小的火苗,其实都用不到劳烦巨量的流水,折断春虫的腿爪,也用不到使用巨大的战车。宋师大军入境,会对百姓倍加安抚,不得误有杀伤,也不许发掘坟墓、焚烧房屋、斩伐树木、掳掠人畜。凡有犯此者,并当处斩。所有收复的城邑,其中的文武官吏,一仍其旧;等到平定幽州之后,还要另外提拔任用。如果有人能认识到机会,知道有所权变,并做到某类益于宋师之事而建功,譬如,以节度、防御、团练、刺史之州而归附投诚者,当即以本州授官,并加优赏。其他军镇、城邑也是如此。乡县之民,等到平定之日,除了正常的夏秋二税之外,所有的无名之税,一律蠲免。朕这一番话,所有的吏民,都要体会,知道我的心思。 “径指西楼之地,尽焚老上之庭”,是比“惟有战耳”“乘胜取幽蓟”还要狠的一句话。“西楼”是契丹首都,“老上”是过去匈奴的一个可汗,汉文帝时曾经入侵中原,兵锋一度到达甘南陕北。诏谕将契丹比作匈奴,大有“犁庭扫穴”之壮。这是大宋非常“豪迈”的一次舒张。 但对手似乎从未有过被吓倒的案例,相反,越是在恐惧中,越是动用智慧与能量自我保全,并伺机反扑。 克复涿州 契丹在宋师攻势方向明朗之后,做出了相应部署:以南京留守耶律休哥,当曹彬东路之师。 以耶律斜轸为都统,分兵当潘美、田重进等。 辽圣宗耶律隆绪与太后萧绰,驻军于驼罗口(今北京昌平西北),督诸军为应援。 萧绰,萧燕燕,这个三十出头的年轻寡妇,亲自指挥契丹全军。她思虑缜密,甚至派出了将军勤德到渤海之滨去守卫海岸,她担心宋师可能会由泥姑口(今属天津塘沽)北进。 这时候从西北夏州传来不好的消息。夏州人李继迁投降契丹,契丹以其头领为节度使都督夏州诸军事。此事让大宋分心。 但很快就有了好消息,而且在“岐沟关之战”前,宋师一路是好消息。被石敬瑭当年割去的“幽云十六州”,已经有六个州被收复。形势一片大好。 曹彬一路在河北固安之南与契丹大战。李继隆为先锋将军,大败契丹,攻克固安。 “固安之战”后,东路军有了行进中的根据地,分兵驻守固安之后,曹彬继续挺进。在涿州东,曹彬再败辽师,并乘胜攻涿州北门。大将李继隆、范廷召等人,都在攻城之际身中流矢,但督战更急,宋师士气大增,契丹终于不敌,宋师入城,克复涿州。 涿州,是“十六州”之一。此地是幽州西大门。“涿州之战”,收复失地后,可以遥窥燕蓟,北伐之战,获得先手主动权。 进入涿州后,曹彬派遣部将李继宣率领轻骑兵渡过涿河,去城南观察敌情敌势。这时,契丹的一个部落,奚人,在此盘踞,两军骤然遭遇,在涿州城南展开激战。李继宣将奚人击破,斩首千级,并俘获了奚人宰相贺斯。 奚人是鲜卑的一支,也有说法,契丹是奚人的一支。唐代时,奚人内附,唐太宗在奚人所在地,今内蒙古西拉沐沦河一带,设立州郡。唐玄宗、唐中宗对奚人都有和亲的敦睦举动,将自己宗族的女孩子嫁给奚人的首领。但安禄山之乱时,奚人有跟着安禄山叛乱的部落。契丹建国后,奚人被征服,成为契丹一部。 奚人善于造车,契丹所用各种车辆,多为奚人所造。史称“奚车不能任重而利于行山”,奚人造车,载重不是优势,但轻巧,可以作为宿营车,适合在山地行走。所以对契丹行走山路助益很大。曹彬部剪灭这一支部族兵,对契丹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潘美连下四州 西路好消息也到了:潘美在从忻州西陉关出关,与契丹战,斩首五百级。逐北至寰州(今山西朔县东),再斩首五百级。战斗中,宋师神卫右第二军都指挥使薛超,被契丹弯刀砍伤、流矢射伤,身体好几个地方流血不止,鲜血从金盔铁甲中渗流出来,但指挥将士,神色自若。契丹寰州刺史赵彦辛被夺气,激战几天之后,举寰州降。消息报告给太宗后,赵彦辛被大宋任命为本州团练使。寰州,也是“十六州”之一,且属于“山后”,“寰州之战”,是大宋第一次收复“山后”之地,意义重大。 西陉关即雁门关,与附近的宁武关、偏关合称“三关”,均在今山西代县北境,此地峰峦叠嶂,峡谷幽深,山壑之间,阴气甚重。唐代以来,即在此地设关口多处,抵抗突厥,尤以雁门关为雄壮。关隘随着山势蜿蜒,绝顶之上,可以俯瞰草原。如此雄固关山,如此险峻地势,历史上就有连绵不断的长城,将塞外隔开,雁门关上,烽火台墩、边墙雉堞、深沟高垒,组合为中原北部第一雄关。此地原来应该属于北汉,为北汉与契丹的分界处;太宗收复北汉后,雁门关为大宋所有,潘美、杨业等人即常年镇守此处。“雍熙北伐”,此地有战事。 潘美乘胜再围朔州,契丹守将赵希赞举城降。 潘美派遣使者将应州、朔州的将吏、耆老等送到朝廷,太宗很亲切地接见了他们。老人们说了一句很得体的话,让太宗高兴了好久。老人们说:“久陷边陲,有粟不得食,有子不得存养,不意余年重睹日月。”我们这些边境士庶,长久地沦陷,有米也不能吃,儿子也不能好好抚养——所有收获都被契丹掳掠一空啊——没有想到到了晚年还能重新见到日月,沐浴大宋之光。 太宗给了他们一份意义深长的礼物:中原礼服,都是深衣冠带之类,这就等于为边地沦陷区人恢复了大汉衣冠。 西路军转攻应州(今山西应县),契丹的应州节度使艾正举城降。诏令艾正即为应州观察使,原观察判官宋雄同知应州。 西路军再攻云州(今山西大同),激战后攻克,斩首千级。 如此,潘美率领西路军连下寰、朔、应、云四州。这都属于原来石敬瑭割让出去的“燕云十六州”,“朔州之战”“应州之战”“云州之战”,是为汉土重光,战果骄人。 断崖争锋契丹破胆 中路田重进也报来好消息:在飞狐之北,大破契丹。 契丹西南面招安使、冀州防御使大鹏翼、康州刺史马赟、马军指挥使何万通率众来支援飞狐。这几人都是契丹戍守河北、山西的名将。 田重进感到了契丹的实力,麾下大将袁继忠对统帅说:“敌人很多骑兵,利于平地作战。我等不如乘此地多山的险要局势给他们一个迎头痛击!” 宋师另一员大将谭延美也认为: “敌人仗恃着兵多将广,所以没有看得上我们,所以才敢大大咧咧地前来。我军若能出其不意,可以战败他们!” 田重进同意。于是将军阵压在偏东方向,敌军在北。多次主动出击,胜败没有分出,等于两军处于胶着中。天快黑的时候,田重进天才地发现了一个机会。他发现契丹一部有数千人,在一处断崖之上列阵,似乎要有动作。他当即给了麾下大将荆嗣一个任务:在山崖险要处,与契丹争锋。 田重进一直没有让荆嗣出战,荆嗣早已跃跃欲试,此刻得令,即率本部冲入敌阵,与草原来寇短兵相接。 荆嗣不愧是昔日名将荆罕儒的从孙,他一生征战,独自历百余场阵仗,从无败绩。当初攻取太原,他受了重伤,半只手都已经被炮石击碎,但依旧勇不可当。田重进也素知荆嗣乃是一代猛士,故在此一役“飞狐之战”中,像押宝一样,留着他做预备队,黄昏时,放出这一支生力军,果然收到奇效。荆嗣只有五百骑兵,但却如出山猛虎,呼啸冲锋中,瞬间蒸腾出震撼敌阵的强大气场,令人胆寒。稍一接战,契丹即开始败退。断崖之旁,契丹兵很多人宁肯投崖摔死,也不敢与荆嗣接战。宋师在如入无人之境的利好局势下,快意恩仇,荆嗣一个人就亲手斩杀百余人。史称“敌势挫衄”,敌人的兵势得到挫抑败伤。视野所及,离散的契丹兵,断崖旁有千余人,跳崖不敢,接战不敢,战战兢兢中,荆嗣几声大喝,要他们放下武器,全部投降了宋师。 这一部的余众,屯守在附近土岭。 荆嗣派出裨将黄明,攻击土岭,黄明战不利,退回。荆嗣对他说:“你就在这里不动,算作为我声援,我来夺取土岭!” 说罢,带领五百精骑,一战而胜,夺取土岭。契丹败北,荆嗣追击穷寇五十余里,到一个叫苍头的地方,这才停止。他这一路上,还顺便攻取了直谷、小冶两个军事要塞。当晚,就据有了契丹的毡帐、行李,屯驻在直谷要塞中。 几天后,荆嗣留下守兵,率众回到大本营。 契丹集合两万铁骑来与田重进争夺附近要塞,先锋部队已经包围了直谷寨。 田重进大部队已经分据各个要地,中军无人,就要荆嗣前往救援。荆嗣了解到敌兵态势后,对田重进说:“我部下只有五百人,敌众两万余,力量达不到啊!” 田重进很是忧虑,就问荆嗣可有良策,荆嗣说:“大将谭延美正屯驻在小冶,有两千精甲。那里距离直谷很近,我愿意抄小路去找他,邀请他来策应。”田重进同意他的意见,就派他前往。 谭延美知道情况后,问荆嗣:“敌人势力如此之盛,怎么对付他?” 荆嗣说:“但愿谭将军用你的全部两千兵在附近列队,竖立旗帜;另外再派遣二三百人带着大军战旗在道路两侧。我荆嗣带本部五百男儿尽快前往,与敌寇力战。契丹看到咱们的旗帜那么多,一定会怀疑大军继后而到。这样,就会气馁,敌人虽然多,没有用,我定可破之。” 荆嗣“以少胜多” 谭延美江湖上混过黑道,曾在慕容延钊老将军麾下屡立战功,作战经验丰富。更重要的,战役,很大程度上,将军的直觉很重要。他信任荆嗣,知道这是一个常胜将军。此外,军事史上“以少胜多”的案例,他也熟悉。就人间斗战言,一人打两个人、三个人,取胜概率不大;但一百个人打一千个人,就不好说了;一千个人打一万个人,决胜的砝码已经不是人的多少问题了。盖人越多,占地(分地)越多,契丹两万人,分布在几里扎营,荆嗣几百人,直接冲击的,不是两万人,而是在机动中,犹如狭路相逢,只与劈面相撞的几百人斗战。只要有几百人被击溃,“全军已败”的消息,就会在整座大营像瘟疫一般传染开来。如此,即可赢得战役胜利。当年楚霸王项羽痛击秦王名将章邯、王离的“巨鹿之战”,光武帝刘秀痛击王莽大将王邑、王寻的“昆阳之战”,都是“以少胜多”的经典。当其时,兵多将广的一方视兵微将寡的一方为案板上的肉,以为随时可以切割;但真的斗战开始,谁是案板上的肉还真不好说。当章邯、王离视项羽为案板上的肉时,项羽正视章邯、王离为案板上的肉;王邑、王寻视刘秀为案板上的肉时,刘秀正视王邑、王寻为案板上的肉。此际,契丹名将大鹏翼很可能视荆嗣五百人不过是案板上的肉,但谭延美答应荆嗣,决计策应他,助他成就大名时,荆嗣应当有微微一笑,这一笑,大鹏翼等人已经上了案板。 第二天,谭延美布置妥当,荆嗣带着五百敢死之士,向两万人的契丹大营冲去。契丹组织了反抗,在当锋的几个大营中,荆嗣冲突起来无可阻挡。斗战间隙,荆嗣不忘记歇息,每一次都是在契丹围合过来时,发起冲锋,一天斗战了五六个回合。但契丹无法斗胜这五百人,并且渐渐看到遥远的树林里、大路旁,已经出现了宋师的军旗,连绵不断,契丹认为这是宋师主力部队来了,不免有了慌乱。荆嗣观察战场形势,从蛛丝马迹判断:敌人要撤退了。于是,赶紧派出亲随去向谭延美汇报,要他组织掩击。田重进也在派人观战,也正在飞狐附近调集部队,直觉战机来了,于是迅即组织了大部队向契丹冲锋。契丹阵营开始崩溃,除了奔逃,已经没有别的选择。 追击中,荆嗣和宋师一道,擒获了这几个契丹名将,冀州的防御总司令大鹏翼、康州的司令官马赟,以及马军司令官何万通,俘获参战的渤海兵、契丹兵千余人,斩首数千级,俘虏老幼七百人,马畜、盔甲等上万计——契丹这两万将士所有的辎重几乎都成了“飞狐之战”的战利品。 大鹏翼,则是契丹名将,此人形貌壮伟而勇健,在整个边塞,名气很大。此役将他俘获,史称“戎夺气”,契丹被夺气,很沮丧。 田重进开始乘胜围飞狐。 他将大鹏翼推到城下,要他开示守城者投降。根据后来的封赏,可以约略知道:大鹏翼很听话,他应该是说了一通宋师不可战胜之类的劝降意见。但守城的契丹马步军都指挥使吕行德还想坚守。田重进于是组织炮具,猛轰猛砸飞狐城。飞狐,即今天河北涞源县。此地有峪口名飞狐峪,乃是草原铁蹄南下的冀北之关要,收复飞狐,可在河北一线控扼契丹南下,故宋师所在必得。吕行德在宋师生猛顽强的意志下胆怯了。大鹏翼的一番游说也在起作用,于是,他率领属下开城投降。太宗得到快报,诏令将飞狐县升格为飞狐军,以吕行德为左骁卫将军,其余投诚者也都有封赏。 大鹏翼被田重进派遣牙校送到汴梁,太宗在朝廷上斥责了他,而后赦免了他,封他为右千牛卫将军,领了一个刺史。 田重进下蔚州 田重进继续扩大战果,不久又包围了灵丘,守将投降。 飞狐北,又来契丹援军,田重进再次击溃敌军,斩首千级,俘虏四百余人。敌众不甘心,再来,又被田重进击溃,杀死契丹酋长两人,斩首千级,获马三百匹。 不久,田重进更来到蔚州(今河北蔚县)。此地也是“燕云十六州”之一,宋师恢复失地的意志不可阻挡。契丹守卫蔚州的左右都押衙李存璋、许彦钦等,见大事不妙,就抓住时机,杀死蔚州酋长萧啜理及其守卒千人,并捆绑了另一位守将耿绍忠,举城降。 这事要为李存璋说几句公道话,并非他执意要背叛主人,而是主人有邪念在先。当初王师进入北境,所向披靡,当锋州郡都被攻克,所以蔚州的酋长萧啜理和监军、同州节度使耿绍忠,有了一个野蛮的想法:将蔚州城中的将吏全部杀光,然后带着自己的亲信豪杰奔回草原。李存璋得到消息后,知道自己也在被屠之列,于是先下手为强,所以做了这样一档大事。 田重进对李存璋的投降开始还有不确定的怀疑,但又不想放弃机会,就先命令荆嗣率猛士数十人攀援绳索入城,了解到李存璋确实杀了酋长,捆了监军,于是接受了他的投降书。 正好田重进的大军粮草将尽,荆嗣就将城中的粮草运输出城,接济田司令。 李存璋被大宋任命为团练使,与许彦钦等人同知蔚州。然后,田重进大军即将开拔。但李存璋认为田重进要是走了,剩下一座孤城,契丹若是来讨伐,他是守不住的,于是带领蔚州全部官吏、士庶,投奔田重进。田重进也体谅他的苦处,安慰了他。说话间契丹就来了大军,要争夺蔚州。这时荆嗣部下副都指挥使江谦,不知斤两地开始发布恐怖信息,大有动摇军心的可能。荆嗣再一次展现了名将风采:当即将其斩首。如此稍稍稳定了军心。然后,荆嗣动员其余部,将蔚州城中的所有辎重,全部收取,押运到田重进大营。一切经营妥帖,荆嗣开始与来援的契丹斗战。荆嗣麾下有五个校官,四个在战斗中阵亡,但荆嗣一直与敌人力斗不止。战斗转辗到了一个叫大岭的地方,契丹才开始退却。 蔚州,此时成了一座空城。 这一仗,又是荆嗣“以少胜多”的英雄战例。但之所以取胜,也有当地士庶支持的原因。就在这一场战役中,边民中有些勇敢的,就自发组织起来,结为武装力量,夜半袭击契丹营垒,斩取首级后,向田重进部进献。 太宗听说后,很高兴,他说:“这些生长在边陲地区的人民,对斗战很熟悉。我们如果能够订立赏赐的规定,一定会有更多人应募。”于是下诏,规定:招募民间有能集合民兵应援王师的人,一律资助粮草、赠送兵甲;如果有人能擒获敌人的首领人物,随着擒获的首领职位高下而封赏补官。抓获一个生口赏钱五千;得到首级赏钱三千;得到战马,上等马赏钱十千,中等马赏钱七千,下等马赏钱五千。平定幽州之后,如果有人愿意留在军中,将给予优厚待遇,如果愿意解甲归田,可以免除租税三年。 这个诏书一下,从此应募抗击契丹的人更多了。 此役,田重进功劳不小,甚至就整个“雍熙北伐”来看,田重进的中路一部,是唯一全胜后,整军而还的师旅。 田太尉候神仙夜降 田重进不凡。史称此人“形质奇伟,有武力”。他曾参与过陈桥兵变,率军打仗,没有败绩。是统帅级别人物中,罕见的常胜将军。他没有学问,也不爱学习,似乎很像近世人们习见的那种“大老粗”,但他没有近世“大老粗”那种粗野,是一个生性很醇谨的将军,从不主动结交权贵。太宗还在做晋王时,很喜欢他的“忠勇”,就派使者送给他美酒烤肉,他居然不接受。使者说:“这可是晋王给您的啊,为何不接受?”田重进回答:“请你为我谢谢晋王。我只知道有天子。”最后还是不接受。 晋王知道他的忠厚朴实,践祚后,始终委任他以重任。 有意思的是名相张齐贤著《洛阳缙绅旧闻记》,有一段故实,名曰《田太尉候神仙夜降》,很可以见出田重进的性情,也可以见出宋初民间欺诈之习,人性的邪僻。 说田重进,晚年好道,酷信炼金术。有一个脖子上刺青、绰号张花项的军人,很有江湖范,经常穿了道士服装,自吹可以炼黄金。田重进很相信他。 张花项又引荐一位同志,搭了炼丹炉,开始玩。二人跟田重进一起吃饭,前后诈取钱帛很多,要就给,田重进不吝啬。但很久也没有炼成,张花项就骗他说:“泾州城有一军人,乃是我二人的师傅。太尉您要是能把他召来,那事立马就成。”田重进就发了公函,要调泾州军人。但泾州不归田重进管,那边认为调动军人,事大,没有朝廷文件,不敢干。重进就让泾州方面说这个军人有病,不可治愈了。然后田重进再到朝廷去运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让这军人居然脱离了军籍,弄到他当时所在的永兴军(治所在今陕西西安)来了。 花脖子张军人说了:“此人来了,我们一起去采点必需的药品,今年八月应该成功。”当时已经是六月了。这一帮骗子担心花了将军那么多银子,啥事没弄成,将来怪罪起来,不是耍的。于是又设一计。 这个张花项平常不吃酒,这天,他吃了酒,直到天黑才来到府衙。田重进很惊讶,看到他喝得说话都不利索了,就要辞退他。第二天当面责备他说:“尊师您可是对我说过从来不吃酒的,但昨晚大醉。” 张花项微笑,慢慢回答说:“某确实从来不饮酒,但昨日在街市,偶见仙人。”说着,还向西部空中作揖一拜。田重进问:“仙人是谁?现在哪里?”张花项严肃低声说道:“就是吕洞宾啊!”吕洞宾乃是唐宋时坊间流传名气甚大的神仙。田重进闻言大为羡慕,就问:“你们见面说了啥?”张花项说:“吕洞宾召我到街市吃酒,我说不胜酒量,神仙说:‘你就喝,我保你不醉。’然后就吃二十多杯。后来神仙问我住在哪里,我说住在太尉您这里。神仙说:‘我听说太尉很久了。太尉是武人,此人还有阳寿,但现在正有一点小病,我当去看他,给他点药,治好这小病。’”当时田重进正好有腰痛,一听这话大喜,就说:“我重进乃是粗人,何劳神仙下降!”又问:“那神仙什么时候到啊?”张花项说:“本月十五日,夜三更,必到。但神仙可不想多见人,太尉您要在东位,就是你平时射弓的地方,在那里排好帐幕,用新好细竹席,在静室烧香点烛,备鲜果好酒,然后要斋戒,换新衣,穿靴带笏,像朝见天子那样恭敬。深夜,就在室内等候,不要出来,神仙一定会来!” 长话短说,到了那天,田重进开始等神仙。他腰痛,又感染风疾,很难弯腰拜神仙,这天晚上天气还特别热,他要不断地给神仙叩拜,直折腾得大将军喘息不止、流汗不止,穿着笨重的朝服,全被汗溻透了。 神仙三更没有来,四更没有来,到了五更,田大将军开始怀疑,想把这几个人召来问问怎么不灵。这时候亲信们来告诉将军:“尊师住处,门打开,向来带的行李箱箧,已经搬走了。”原来这几个江湖大师,稳住田将军,却偷偷开了东便门,逃跑了。 田重进于是打了个响指,“啪”的一声,对着左右说:“无良汉!无良汉!无良汉!”连说三遍。从此以后,田重进再也不信这类道术了。 当时还有人匿名写了诗,放到田府大厅中,嘲笑田将军。据张齐贤记录,这诗当时的永兴军士庶,差不多都能背诵,成了一个新闻事件。张齐贤后来授右仆射判永兴军,所以对此事知道得很详细。 匿名诗两首,张齐贤在书中记录了一首,诗云:铅作黄金汞作银,爇梁奸幸转灾新。一朝诳惑田重进,半夜攀迎吕洞宾。呆汉出门时引领,黠儿得路已潜身。惟称三个无良汉,笑杀长安万万人。 铅汞之类,都是炼金术必要的材料。“爇梁奸幸转灾新”应是说江湖骗子利用人有贪心,也即愿意做黄粱美梦的弱点,不禁花样翻新骗人的意思。其他句子都好懂。古今一贯,可以一笑,可以一叹。 柒岐沟关·君子馆 大将李继宣组织起所部精锐,在“山倒”中,与耶律休哥的契丹精锐斗战,且毫无惧色,且越战越勇,且击退敌阵,且还能取胜,且发起追击。考人类战争史,能做到这一步的,实属罕见。 “持重缓行” “雍熙北伐”之前,曹彬率诸将到宫阙辞行,太宗与将军们珍重道别,而后对曹彬指画了此役的战略安排,太宗的意思是:曹彬这一路十万人马,只需要“持重缓行”,路上不要急,不要贪利贪功与契丹寻战,只需声言要取幽州。这样,契丹就会屯兵在幽州附近集中主力部队对付曹彬。如此,敌人就不会分兵到山后对付潘美等部。如此,潘美等部的晋北大军就会轻松取得云州、应州等地。如此,宋师有了可靠后方,诸军就可以放心完成合围:潘美下太行,田重进出飞狐,米信自新城、曹彬自涿州东进,四路大军合为一处,同取幽州。如此,契丹将无能阻遏宋师,获胜是一定的。 曹彬未能体会太宗战略意图,在整体作战中,未能完全遵循这个程序行动。这是“雍熙北伐”失败很重要的原因。 当潘美果然克复寰州、朔州、云州、应州,田重进果然克复飞狐、灵丘、蔚州之际,曹彬麾下米信也克复了新城,曹彬本部也克复了固安、涿州,曹彬这一路“兵势大振”。 太宗闻讯,认为曹彬取涿州时机不对,太早,不能算作“持重缓行”。因为这样一来,契丹有可能认为全面战争已经在各线爆发,很可能分兵据守各地,那样就会增加潘美西线、田重进中线的进攻难度。如此,四路合围的计划就有可能难于如期实现。而炎热的夏季正在到来,天气太热,对于攻城部队来说,是一个太苦的差事,比守城难度要大得多。 所以,当曹彬每一次捷报到后,太宗都很不安,史称“上颇疑彬进军之速,且忧敌断粮道”。太宗很怀疑曹彬进军速度太快,更担忧被敌军断了粮道。 曹彬的十万之众,粮草乃是大事。各路转运紧张得要命,但也未能及时送达阵前。当曹彬不能经营一个可靠的后方时,人吃马喂,就成了天大的问题。想想李至在“雍熙北伐”之前给太宗的上疏,内中有一句话:“……攻城之人,不下数万,兵多费广,势须广备餱粮。假令一日克平,当为十旬准计,未知边庾可充此乎?”不能小瞧这句话。李至认为前线边境,应有百日军粮!而到雍熙三年正月,李至上疏时,大宋并没有准备好。可以约略匡算一下,宋师全军攻取幽燕,至少二十万众,按每人每天一斤干粮计算,每天需要二十万斤,百日需要两千万斤;按一般养马常识,每匹马每日需要精料五斤左右,宋师骑兵多少不知,但至少应有两万精骑,这样,每日就需要精料十万斤,百日需要一千万斤;人马所需粮豆总需三千万斤。而战马每日食草至少十斤,这样每日就需要二十万斤,百日需要两千万斤。综合起来,应有五千万斤的储备。从河北、河南转运这批物资,按一辆小推车载重五百斤计算,应该需要十万辆次小推车。李至应该是看到了问题,大宋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转运五千万斤粮草。 一定要准备百日粮草吗?曹彬的战役记录证明了李至的正确。 曹彬攻克涿州之后,在城内留守十天,史称“食尽”。 为何会“食尽”? 因为有个耶律休哥。 耶律休哥断宋师粮道 曹彬兵锋正盛,耶律休哥基本不冒险,这时契丹大军还没有部署完毕,草原纵深的援军还没有到,所以耶律休哥采取的战术是骚扰、断粮道。他在夜间不断派出小股部队骚扰宋师,由南向北转运的粮道也多次被劫掠,弄得东路军粮草不继。白天,耶律休哥则摆出精甲铁骑,在初夏的阳光下耀武扬威,以壮声势。曹彬未必怕耶律休哥,但他在这一仗的决策过于平庸。就军事智慧言,曹彬不敌耶律休哥。 他的十万大军,十天用尽了至少一百万斤粮食,马料还不算。“食尽”怎么办?曹彬开始“退师”。退到哪里去?退到出发地雄州。到雄州干吗?“以援供馈”,在此地来保护粮道,保证大军需要的粮草按时到达。这就等于要从攻克之地返回始点,等于啥事没干。而且问题的严重还不止于此。太宗赵炅都比他明白。太宗听说这个消息后,“大骇”,吓了一大跳,他说:“哪里有敌人就在眼前,居然退却去找粮草的儿戏?曹彬怎么会失策到这个地步?”太宗马上派遣使者赶往涿州,让曹彬停止撤退,不得到雄州。那么怎么办?太宗让曹彬循着白沟河去新城,与米信大军会合,在那里养兵蓄锐,用来为西线潘美一部、中路田重进一部壮大声威——回到雄州就等于回家啦,就等于没有了前线声援之威啦!——等到潘美已经将山后诸州全部收复,再令田重进急赴幽州,与曹彬、米信会合,“以全师制敌,必胜之道也”,用全部宋师来制服敌人,这是可行的取胜之道。太宗这个战略构想,始终没有变。 太宗指画“平戎万全阵图”,有胶柱鼓瑟之嫌,但就“雍熙北伐”这一场大战指画而言,确实符合兵家心法。山后九州乃是中原北部第一重要的安全屏障。得到这九州,正北可以看住契丹,西北可以看出西夏。加上山前七州,大宋,中原就可以睡踏实觉了。就“雍熙北伐”而言,得到山后,宋师就等于在自家门口与契丹争天下,推进一步是一步,退后一步,大门一关,中原平安。如此,这个仗就怎么打怎么有理。所以,太宗要取幽州,却将大宋、契丹两国地缘关系考虑进来,反而要诱使契丹重兵屯幽州,以此减轻山后潘美压力,拿下山后,再诸军会同,决战幽州,这是出色的战略安排。 但太宗不出色的是这一次安排曹彬做统帅,用人不当。 曹彬有两大失误: 第一,没有听从太宗安排,试图与西路潘美、中路田重进争功。 第二,未能成功节制主帅,导致军事章法混乱,给契丹造成可乘之机。 当时潘美、田重进克复六个州郡,而东路曹彬连同米信部,只克复一个涿州和固安、新城两个县级小城。而涿州,因为日前“食尽”,也已经放弃,大军正在奔往雄州。涿州,目前已经被契丹重新占领。 再奔涿州 我们跟人家往哪儿比啊? 东路军开始眼红,人家能够“累战获利”,多次大战,缴获众多,将来封赏也会丰厚,但我们东路兵力比人家那两路都要强盛,却不能有所攻取,这太不合适了。于是东路军内部“谋画蜂起,更相矛盾”,各种攻取规划开始纷纷出笼,各个规划之间往往有冲突。现在“重行推断”往事,不难猜想,东路军的将军们,有人认为应该迅速包围幽州,克复之;有人认为应该扫清幽州周边州郡,将幽州搞成一座孤城;有人主张“蛙跳”,直接越过幽州,先取蓟州,而后挥师西进,与潘美一道克复幽州;有人主张先取驼罗口,直接袭取契丹主和萧太后……种种说法,今人能想到的,那时的热血将军们也能想到。 要命的是,诸将一路上如此“规划”,“彬不能制”,曹彬不能节制——我认为,也不是完全不能节制,而是曹彬自己也没有庙算。他不知道下一步究竟应该怎么打。 而契丹战神耶律休哥正在寻机决战。 曹彬应该就在这个时候,接到了太宗的命令,要他与米信一部会合。 在诸将怂恿下,曹彬觉得即使与米信会合,也要重新夺回涿州。于是,大军与米信一部会合后,在周边各地筹措了五十天的干粮,开始回返,再去攻打涿州。米信留下守卫新城的军队后,也随曹彬前往涿州。但耶律休哥这个时刻已经开始正面出现,他的前锋部队与曹彬十万大军有了接触,不断阻遏宋师东进。有一种记录说,曹彬此时开始“持重缓行”,与契丹“且行且战,去城才百里,历二十日始至”,一边行走一边打仗,离开涿州不过百里,但却经历了二十天才到,平均一天行不到五里。《续资治通鉴长编》就是这个说法。但《续资治通鉴》则采用《辽史》记录说用了四天。事实是,曹彬二次攻取涿州,并非直接从雄州到涿州,而是转道易州再赴涿州。《辽史》《耶律休哥传》和《耶律斜轸传》都有“曹彬、米信出雄、易”的记录。很有可能是:《辽史》记录曹彬东进从易州开始,直进,在契丹阻遏中,只用了四天;而《宋史》记录则从雄州开始,曹彬有到易州休整的时间,用了二十天。 但即使是四天,也是艰难的。耶律休哥因为援军尚未到达,所以不敢与曹彬直接对阵,但他派出的轻兵总是趁宋师正在吃饭的时候,发起小规模的袭扰,并设法捉住离群单独活动的宋卒。于是曹彬或战或进,或战或退,不断要在小股契丹袭扰中自救。大军结成沉重的方阵,还要不断地在方阵两侧挖一条沟堑,阻止契丹骑兵奔突。从易州到涿州约百里,这条沟就要挖百里,相当于挖了一条运河。大军饥渴,就现场挖井,泥水浑浊,就用粗布过滤后,人畜饮用。 不久前,契丹耶律斜轸曾经讨伐东北方向的女真部,俘获战马二十万匹。本来他们就有一个“群牧使司”,多年养马,繁殖不少,现在得到女真部马,史称“势益强”,势力更强大了。 在与大宋的战争中,他们以骑兵为主,可以千里奔袭,万骑成阵,飘忽而来,倏忽而去。就骑兵装备而言,战场主动权始终在契丹一方。 耶律休哥虽然匆促来援幽州,兵力不多,但却尽显轻骑兵来去自如的优势。他总是不断部署轻兵袭扰宋师。宋师不胜其扰,就在这个夏季有了疲沓之相。 对宋师最为不利的态势出现了——契丹主耶律隆绪已经率领本部骑兵精锐,到达战场附近,就驻扎在涿州以东五十里处。 米信上当 米信将军,现在看,除了“新城之战”有不凡表现外,其余战例不过平平。 据《宋史·柳开传》记录,“雍熙北伐”时,文人柳开在做河南上蔡县令,此时负责向战场转运军粮,运输兵正好到了米信大营。米信一部在涿州附近,准备攻城器械时,与耶律休哥对峙。契丹一酋长率上万铁骑与米信对垒,当时相持不下。酋长忽然派人来向米信求降,米信疑惑,很想相信这是真事。 但柳开恰是他的座上宾,就对他分析形势说:“兵法有言:‘无约而请和,谋也。’没有约定,就来请和请降,那就是谋略。契丹一定会有不足之处,用这个阴谋拖延而已。不要信,现在应该急攻,一定会胜!” 但米信不信,柳开不过是一介文士,骚人墨客而已,他哪里懂什么兵法!所以米信虽然不相信契丹请降是真,也不认为契丹有什么谋略。就这样“持重”着,两军对峙了两天,无战事。 第三天,契丹又引兵前来挑战。后来米信派人出去侦察,才知道,三天前之所以“请降”,是因为契丹已经用光了箭矢,正在派人到幽州去搬运。现在,箭矢已经从幽州转运而至。 米信,就这样失去了一次战机。就战场直觉而言,他还不如文人柳开。 后面的故实,历史记录中出现了似乎难于理解的矛盾。 再弃涿州 熟门熟路,最后曹彬还是再次攻取了涿州,但他虽然再次得到涿州,却因为当时酷暑季节已至,军事疲乏,他所带的粮草又不足,耶律休哥不断袭扰粮道,最后,居然“乃复弃之”,再一次放弃!放弃之后干吗呢?“还师境上”,带领军队回到大宋国境。 这是“雍熙北伐”战役中,最难令人理解的军事行动。甚至,已经不像是一场军事行动,仿佛在搞减肥夏令营。《续资治通鉴长编》说到这段故实时,引用《太宗实录》认为,之所以再次放弃涿州,原因还是那个原因,士卒疲乏,军粮不够,但命令却是太宗下的:“上忧之,令还师境上”,太宗忧虑涿州难守,命令曹彬“还师境上”。但《长编》作者又据《契丹国志》和《宋史·曹彬传》,认为曹彬“还师境上”没有得到太宗诏旨,是曹彬自己的决定。 “还师境上”,到底是曹彬自己决定,还是太宗诏令? 与《续资治通鉴长编》主编的意见不同,我在《宋史·卢斌传》中,得到了支持《太宗实录》的说法。 说曹彬放弃涿州时,一开始还想让部将卢斌戍守,并给他调拨士卒万人。卢斌认为涿州不可守,很诚恳地对曹彬说:“涿州深在北境,外无援兵,内无资粮,丁籍残失,守之无利。今若还师,必须结阵而去,以一阵之役,比于固守,其利百矣。”他的意思是涿州这个要塞,深入在北部边境之外,宋师守在这里,如果没有克复幽州,则外无援兵,内无粮草,况且此地户口散乱,人丁杂处,守在这里,难有租税收入,没有什么利益。现在如果还师,敌阵当前,必须结阵而行,也即组成战时模型,防备敌人偷袭。我军以一场战役之胜,与固守这个无用的老城,比较起来,利益大多了!曹彬接受了他这个意见。但卢斌还是担心契丹乘大军退却时前来剽掠袭击,应该有更谨慎的准备。曹彬也同意了。卢斌于是带着城中的老幼,随军向南而行。 随后就有了史上著名的“岐沟关之战”,宋师大败。 后来诸将往往因为“失律”而被贬斥,卢斌也因此而被送到枢密院审问。但太宗“闻其尝建议弃涿州,遂释不问”,太宗听说他当初曾建议曹彬放弃涿州,于是释放了他不问罪,还让他做了霸州破虏军的缘边巡检,霸州的边防司令官。显然,卢斌建议“放弃涿州”,符合太宗的意图,也即曹彬第二次弃守涿州,是太宗的意见。 卢斌,是开封人,当年曾因为笔杆子不错,在太宗还在做晋王时的府邸工作。太宗即位后,补了一个殿直官。雍熙北伐前,曾领兵屯霸州。曹彬大举北伐时,他曾带领五千骑兵,在岐沟关一带屯驻。契丹也曾领兵在此,并占据了关前的涿水。这一条小河,是两军的饮水之源。契丹占据,令宋师不得取水。形势不妙,卢斌请求带一千张大弩去“斫砦”,也即袭击敌营。千弩齐发,威力不小,契丹拔营遁去,解决了宋师的用水问题。后来在平定巴蜀王小波李顺之乱中,卢斌也曾立功。 但现在放弃涿州,是什么意思? 而且是太宗要求曹彬主动放弃涿州? 而且是两次袭取涿州成功之后? “雍熙北伐”之后,大宋朝廷开始反省:为何会失败? 太宗给赵普的一封信里陈述了一个理由。他说:大战之前,我只要求曹彬、米信一部在雄州、霸州屯兵,做出取幽州的声势即可。等到一两个月间,山后诸州平定,潘美、田重进等人会合东进,直抵幽州,驱逐契丹,让他们远远地逃亡沙漠,然后宋师“控扼险固,恢复旧疆。此朕之志也!”但是诸将不遵守我的成熟想法,各逞自己所见,领十万甲兵出境远斗,不能持重缓行,反而速取附近州郡,结果粮草不济,再还师督运辎重,往复劳动,疲敝不堪,最终被契丹袭击而败。“此责在主将也”,这个责任在曹彬这个主将身上。 据此可知,太宗由始至终在坚持最初的战略构想:曹彬一路只作势、不实战,只负责黏住契丹大军,要他们固守幽州,以此来减缓西路军和中路军的压力,等潘美、田重进实现第一步战略构想,四路大军就可以合并一处,驱逐契丹,恢复中原。——太宗之志在此。 新城之战 东路还有米信一部。 在潘美的西路军攻取云州时,米信也取得了一场胜仗,史称“新城之战”。 新城在雄州北、幽州南,也是一处战略要地。 当米信作为东路军一支,随曹彬东路军主力到达雄州之后,曹彬取涿州,米信去新城,两部分离。“新城之战”规模不大,却打得异常艰苦。最初,米信攻破了这座小城,斩首三百级。但不久敌众再次包围了新城。米信大军屯驻城里城外,漫山遍野的契丹精甲铁骑以一股撼人的气势向宋师迫来时,宋师有了退却。但米信独自率麾下龙卫将士三百人,死死地咬住来寇,坚决地定住,不退。契丹将三百人包围了一重又一重,四面射来的箭镞下雨一般。米信也张弓搭箭射杀临近的几个契丹兵。但他麾下的军士很多都已经战死。天色渐渐黑上来时,米信在连绵数里的契丹大营中,选中一个薄弱环节,手持一杆大刀,率领剩余的百余骑,大声呼叫着开始突围。一战,杀死敌人数十人。这时,曹彬已经闻讯,特意派来大将李继宣增援。接战后,在新城东北方向,将敌人击溃,斩首千级,俘获战马百匹。米信遂固守新城。 米信,也是奚人。年轻时就很勇猛强悍,江湖上都知道他箭术高明。当初曾跟随周世宗柴荣,作为亲兵征战。曾参与过著名的高平之战,因为有功升为龙捷散都头,这是禁军中的一部校官。太祖赵匡胤统领后周禁军时,就将他收在麾下,是太祖非常信任的心腹,一直充任武职,做到团练使级别的高官。太祖征讨扬州时,米信手持弓箭侍卫在太祖身边。一天看到有一来历不明的游骑迫近了乘舆,米信更不答话,弯弓射之,一发毙命。太宗征北汉时,他也有功,再升为节度使级别高官。 此人不识字,作风横暴,很多吏卒往往无罪被他鞭打。还贪财,他太太死后,要买地下葬,他竟随意挖掉他人的坟墓,占据地块为己所有。太宗淳化三年(992),有个家奴名叫陈赞,被他鞭打致死。陈赞可能犯有过失,但罪不当死。大宋有个突出的优良治理不成文法:遇到冤假错案,有说理的地方。陈赞的家属就气愤难平,于是上诉。朝廷的公正也在这里:不管告状者地位高下,有案子就调查。太宗从内心是喜欢米信的,在“雍熙北伐”中,他犯有“失律”之罪,是导致大军失败的原因之一,但太宗也只是给他一个短期降职的处分,不久又再恢复、升职。但是欺凌无辜不成。米信的案子交给了御史,一番审讯,米信供认。御史于是整理卷宗,还没有来得及上报朝廷,米信在忧惧中病逝。 不过米信忠于大宋,是真诚的。他在做马军都虞候时,他的奚族亲属大多在塞外。当时他哥哥的儿子米金从契丹辖境朔州来投奔叔叔,太宗知道米氏一家多在契丹,很感动,然后派遣米金乘坐驿站马车到代州,让他就在代州想办法迎回亲人,并调拨当地劲卒护送他们。但是敌人的边境守卫很严,寻常人物进出根本不可能。米金留在代州多年,也没有能够迎回亲眷。米信得知后,对米金很慷慨地说道:“我听说过一句话:‘忠孝不能两全。’我受国恩如此深重,正在思念如何杀身以报国,哪里还能再顾及亲戚啊!”说罢,冲着北方大哭一场,表示与北境诀别。并告诉这位侄子,以后不要再向有关部门提及此事。 岐沟关大雨 屯驻在幽州以北驼罗口(今属北京昌平)的萧太后,与耶律隆绪一起,集结了契丹主力,正在与涿州附近的耶律休哥会合。曹彬得报,决计尽快退回宋境,保全整军实力,等候太宗指令,再做安排。 契丹萧太后与耶律休哥会合后,赐给耶律休哥战鼓、军旗以及官印,让他督促诸将追击曹彬,自己带着草原主力一部收复已经成为空城的涿州。根据这个记录,甚至都不排除曹彬之所以弃守涿州,是为了避免萧太后的攻击。《辽史·耶律休哥》说,曹彬“凡四日始达于涿。闻太后军至,彬等冒雨而遁”。曹彬用了四天才到达涿州,但听说萧太后的主力到达,冒雨而撤退。 萧太后得到涿州后,即与耶律休哥对曹彬大军形成钳形攻势,意欲在夹攻中,一举击溃宋师。 五月初,曹彬东路军退却,抵达岐沟关。 此地在涿州西南三十里,当拒马河东岸,另有一条易水与之交汇。 宋师是退却中仓促迎敌,契丹是一直等待援军,打一场章法严明的有准备之仗。萧太后年轻,但器识不凡;耶律休哥沉稳,但直觉敏锐。这俩契丹人此际已经吃透了曹彬、米信。包抄中,战云密布,有一场大雨,曹彬感到了形势危急,于是采用了太宗“平戎万全阵图”的一个做法,将所有的辎重车、运辆车排列为方阵,以此遏制契丹骑兵的冲荡。 大雨,布阵匆促,将士们在慌乱中,也能感觉到主帅的慌乱。 耶律休哥在车阵之外另外布阵,对宋师的包围越来越紧。 夜半,雨停。曹彬、米信开始突围,组织起来的精甲骑兵荡开耶律休哥外阵的一个缺口,开始了悲壮而又仓皇的——退却。在退却中,十万宋军开始溃败,跟着主帅奔逃。 耶律休哥继续追击。 濒临拒马河上游的沙河,曹彬在此地集合了残兵,还有几万人,于是略略喘息,开始埋灶做饭。耶律休哥似乎特别善于在宋师用餐时发动袭击。他闻讯后,督促草原骑兵赶快展开攻击。宋师看到远处尘头已起,不敢交战,丢下饭碗,涉水而逃。一时间从河岸堕落水中的人畜互相践踏蹂躏,死者过半。以至于河水都是尸体,“沙河为之不流”。 显然,曹彬在这里又犯了一个错误,他应该至少在过河之后稍事休憩,那样就会赢得一点逃跑或退却中的主动,不至于追兵赶到再仓促过河,导致上万人的死亡。 宋师中的知幽州行府事、右谏议大夫刘保勋,他的战马陷在河岸泥淖中,无法出逃。他本来是准备接替幽州行政管理的,一旦幽州城被攻破,他就要进入府邸开始掌管幽州一应大小政务。他的儿子刘利涉,正在做开封兵曹,此役中负责督运随军粮草。父子常在一起。儿子发现后,尽力帮助父亲脱离泥浆,但越是拖拽,人马越是往下沉陷,最后,父子二人都陷入泥潭而死。 刘保勋是一个生性纯谨、熟悉吏事的老好人、读书人。他曾经跟人说:“我接受朝廷任命时,从未有过推辞;接待同僚时,从未有过失宜;居家过日子,积累钱财,从未超过千钱。”应该是个很温和很廉洁的省部级官员。他死后,听到的人都很痛惜。 随军的殿中丞孔宜也在拒马河上溺死。 但在这个危急关头,出现了战争史的奇迹。 大将李继宣 大将李继宣,一个并不为更多人所熟知的大宋将军,组织起所部精锐,与耶律休哥夹河而战,从河水西岸战斗到河水东岸。他的部队等于是逆向宋师而进。现在可以想象,当他在指挥部队“向前!向前!”时,两旁曹彬主力部队,都在“向后!向后!”——原来,他是在掩护主帅曹彬撤退。 史上没有记录他为何逆击契丹,但今天来分析,就应该是“掩护主力撤退”这个军事行动目的。瞬息万变的沙场形势,掩护主力是难度最大的军事动作;在主力溃散之际,逆向而上掩护主力,难度尤其大,但了不起的李继宣居然做到了;而且居然打退了耶律休哥,于是宋师得以突围而去。 李继宣,到目前为止,很像敦刻尔克大撤退中,英法联军后卫部队的哈罗德·欧文·安德鲁上尉。德军地面部队试图攻击敦刻尔克时,安德鲁上尉居然在十个小时的炮击之后,依然顶住并打退了疯狂德军的一次又一次进攻。他们的阵地钉在那里,德军无法通过,保卫了联军的撤退安全。甚至,侧翼友邻出现防卫漏洞时,他居然还抽调出三十六名英雄补充了这个可怕的漏洞,至少一个营以上的德军居然未能从此通过。联军退出欧洲大陆,最重要的资源就是时间。安德鲁上尉为联军赢得了无比珍贵的时间。就在这一天之内,他掩护近七万联军士兵经由海峡撤回英国。 李继宣甚至比安德鲁上尉做得还要传奇。他在宋师败退中,独自率众顶住并打退耶律休哥一部之后,又发起近百里的战术追击,直至孤山(又作狐山,在今天的北京房山之南)。此一役,成为“岐沟关之战”中的奇异景观。兵败如山倒。但大将李继宣却组织起所部精锐,在“山倒”中,与耶律休哥的契丹精锐斗战,且毫无惧色,且越战越勇,且击退敌阵,且还能取胜,且发起追击。考人类战争史,能做到这一步的,实属罕见。 安德鲁上尉获得了极为珍贵的“维多利亚十字勋章”,堪称允公允能。李继宣的“维多利亚十字勋章”,除了被太宗破格提拔为崇仪使,又由贝州(今河北邢台)监军,升为易州(今河北易县)驻泊都监,赐钱五十万、白金五百两之外,最重要的是史上记录的这几十个汉字:彬等收馀军,宵涉巨马河,营于易水之南,李继宣力战巨马河上,辽兵始退,追奔至孤山。 曹彬等收拾剩余的军队,晚上渡过拒马河,在易水南岸扎营。契丹来攻,李继宣在拒马河两岸与契丹奋战,敌兵开始退却,李继宣发起追击直到孤山。 这就是“青史留名”。 李继宣足以不朽。 大宋,不乏“常胜将军”,但都不是统帅级别的人物。药元福是第一个,可惜在宋初就病逝,党进、郭进也总是在战胜,史料中看不到战败的记录。太宗朝的荆嗣也是不败的猛将。李继隆也很出色,甚至独立击败过耶律休哥,但有一个记录,说他有一次畏葸不前,导致袍泽失利,所以不在“常胜将军”的名单里。也有些将军虽然多次失败,但最终反败为胜,也是一大特色。南宋张荣,曾从梁山泊退守到江苏泰州,在多次败退后,最终剪灭金兵上万人,为南宋的安全立下大功。这些都是坊间鲜为人知的带有传奇色彩的人物。 李继宣就是一个富有传奇色彩的“常胜将军”,事迹比荆嗣还出色。他参与大小阵战数十场,从无有过败绩。拒马河上,反败为胜,是“雍熙北伐”中难得的一点亮色,足见这个将军不是凡人。据说他年轻时跟随太祖,曾被补为禁军中的右班殿直,那时只有十七岁。陕州(今属三门峡市)人来报,说当地老虎众多,常常伤人。太祖就命他往陕州捕虎,他居然杀死二十多只老虎,还活捉了两只老虎、一只豹子,献给朝廷。 顺便说,宋太宗真宗时,中原虎害猖獗,据《宋史·五行志》记载:太平兴国三年(978),果、阆、蓬、集诸州虎为害,派遣殿直张延钧抓捕,居然抓了“百兽”。不久七盘县又有虎伤人的报道,张延钧又杀七只虎上报。太平兴国七年(982),有虎入萧山县,庶民赵驯家被老虎伤害八口人。淳化元年(990)十月,桂州虎伤人,下诏遣使抓捕。至道元年(995)六月,梁泉县虎伤人。次年九月,苏州虎夜入福山砦,“食卒四人”,吃了四个士卒。真宗咸平二年(999)十二月,黄州长析村二虎夜斗,其中一只被另一只吃了一半。大中祥符九年(1016)三月,杭州浙江岸,白天有虎进入税场,巡检俞仁祐挥戈杀之。 所以李继宣杀死二十只虎,是可能的。 “京观” 曹彬第一次“还师境上”,大军回到雄州护粮道、取军需,然后又返回涿州时,在新城遇到契丹。李继宣不犹豫,当即与契丹展开遭遇战,一直到天黑,双发罢兵。回到营垒检查,他身上中了十处刀箭之伤,敌人的长剑甚至砍到了他的头盔。第二天接着昨天的战事继续斗战。当时的名将李继隆被契丹邀击,形势险恶,李继宣带领部下冲击敌阵,将李继隆救出。一路上,且战且行,最后夺取涿河,一直到涿州。 在以后的日子里,他成为太宗、真宗两朝的名将,战功不俗。 “岐沟关之战”后,另有李继隆所率一部,没有溃散,整军而还。这在全军大败中,镇定部署,有效节制,独保一部,其风采,古来名将不过如此。非常可惜,李继隆如果在稍后发生的“君子馆之战”中,没有污点(容后表),他的武功就太完美了。 宋师余众奔向百余里外的高阳关(今属河北保定),丢弃的戈甲辎重不计其数。契丹将这些战利品堆积起来,像丘陵一般。 耶律休哥收拾宋师尸体,堆成山一样的模样。此举有说法,史称“休哥收宋尸以为‘京观’”。“京观”,是古来战事之后,胜利者炫耀武功的一种模式。一般将敌人尸体堆积,覆盖黄土,夯实,筑成塔状。有时,这些塔状“京观”就堆在道路两旁。由此可见,耶律休哥对大宋有骨子里的傲慢和藐视。战后,萧太后主持契丹封赏,他被封为“宋国王”。封赏之后,耶律休哥更提出一个大胆意见:乘胜侵略中原之地,直到以黄河为界。萧太后否定了他这个意见。 不久,太宗派出监军的宫苑使王继恩从易州奔回汴梁,太宗这才知道宋师东路已败。于是下诏,命田重进率领全军屯驻定州,潘美率所部返回代州,再命宿将张永德知沧州,宋偓知霸州,刘廷让知雄州,赵延溥知贝州。李继隆因为所部整齐未乱,转知定州。而曹彬、米信、崔彦进,入朝听命。 王继恩,是内侍行首,也就是宦官中的一把手。当初就是他在太祖病逝后,出宫来见还在做晋王的赵光义,拥立他做了皇上。所以太宗一朝对他很是信任,甚至还命他带兵打仗。用宦官执掌兵权,王继恩是宋初第一人。 田重进一部已经取得蔚州,接到太宗命令后,弃城,大将袁继忠殿后,整军而还。士卒中有在战斗中投降契丹的,这时闻讯,也纷纷逃回定州,田重进认为这些人回来晚了,要斩杀,袁继忠认为“杀降不祥”,田重进接受了他的意见。史称“幽州之役,唯重进之师不败”,三路大军中,只有田重进没有败绩。后来太宗任命他为马步军都虞候,禁军马军步军的总参谋长。这个职务过去由宿将张令铎担任,自从太祖“收兵权”后,至今已经二十五年,没有安排他人,田重进是第一次被授予此官。 将帅不和 要说说崔彦进。 “雍熙北伐”,此公乃是副帅,地位仅次于曹彬。他不像曹彬,有着克平南唐那样的骄人战绩,但他资历不浅。后周时,就立有战功,跟随周世宗柴荣平定瓦桥关,是最早收复“燕云十六州”的名将之一。太祖赵匡胤时,平定泽潞、收复淮南,崔彦进都是干将。到了太祖收兵权,将第一代老帅如石守信、高怀德等人的兵权收走之后,崔彦进等人进入大宋武装力量统领中枢,那时,曹彬还名不见经传。“高梁河之战”后,崔彦进出任关南都部署,从此以后,屡立战功。“满城之战”,他率所部悄悄绕出契丹背后,协助崔翰大败敌寇;“唐兴口之战”,他射杀了契丹太尉奚瓦里;而曹彬则一直赋闲在家,几乎多年没有参与战事。就像太宗第一次“乘胜取燕蓟”,没有合理安排大将曹翰,导致曹翰不满一样,这一次“雍熙北伐”,实在也是没有合理安排崔彦进,他也不满。主帅、副帅战略意见不合,崔彦进不服曹彬调遣。 说崔彦进“不满”,可有证据? 第一条证据。《续资治通鉴长编》(以及多种史料)记载:“彬所部诸将,闻美及重进累战获利,自以握重兵不能有所攻取,谋议蜂起,更相矛盾,彬不能制,乃裹五十日粮,再往攻涿州。”曹彬部下诸将,听说潘美和田重进屡立战功,而我部手握重兵却不能有所攻取,于是诸将谋划议论各种建议出笼,有些议论都互相矛盾。曹彬不得已,再次带上干粮二次攻伐涿州。 这里说的“诸将”就应该包括崔彦进。理由,见第二条。 第二条证据。《续资治通鉴长编》记载:“雍熙北伐”失败后,曹彬等人回到汴梁,朝廷组织专案组,设立临时军事法庭,审查战败责任。专案组组长乃是翰林学士贾黄中,曹彬等人都到尚书省,一个个等待审讯调查。一个多月后,调查结果出来,贾黄中提供的报告说:“曹彬、郭守文、傅潜具伏违诏失律,士多死亡;米信、崔彦进违部署节制,別道回軍,为敌所败;杜彦圭不容士晡食,设阵不整,军多散失;蔡玉遇敌畏懦不击,易服潜遁;陈廷山涿州会战失期;薛继昭临阵先谋引退,军情挠惑:法皆当斩。” 这里说曹彬“违诏失律”,就是他没有按照太宗“持重缓行”,策应山后的战略。将士牺牲太多,这是第一条重罪。 米信、崔彦进“违背统帅部署和节制,在回军时,居然不与大军在一起,另外选择一条道路走回”,这一条,是“为敌所败”的原因之一。 杜彦圭,此一役中担任幽州西北道行营副都部署,受米信节制。杜彦圭的父亲杜审琼,是昭宪太后也即太祖太宗的母亲的哥哥,此人有战功,但贪财,曾经假传圣旨购买竹木材料,免除税金,被贬官。所谓“不容军士晡食”,就是不让军士吃晚餐,联系他的“竹木案”,此举很有克扣军粮的嫌疑。而战时“设阵不整”,正是“军多散失”或“以致亡失”(《宋史·杜彦圭传》)的原因。 蔡玉显然是一个平庸之辈,遇到敌人就心生畏惧,不敢进击,还换了服装偷偷逃跑。这样的人在军中居于指挥地位,实在令人心寒。 陈廷山也是一个指挥官,但在涿州会战中,没有按期到达。 薛继昭就是战前极力怂恿太宗“雍熙北伐”的那位掌管宫廷器具的文思使。当初言辞何其壮:“契丹主年幼,国事决于其母,韩德让宠幸用事,国人疾之,请乘其衅以取幽蓟!”等到真的“取幽蓟”了,这位大言者却“临阵先谋引退”,到了阵前先琢磨怎么逃跑,这种畏战情绪影响了很多人,属于扰乱军心。 贾黄中缕述诸将罪行后,按照军法规定,给出的最后的意见是:“法皆当斩。”按照军法规定,这些人都该正法——斩首。 太宗将临时军事法庭给出的结论意见交由百官讨论。百官意见一如贾黄中意见:“法皆当斩。” 贾黄中主持审理的“雍熙北伐”案,公正严明,案由清晰,判决合法,曹彬也服气。曹彬自己也知道,兵败岐沟关,这事太大、罪过太深,于是穿了素服,深刻地自责,不推诿,不辩解,接受贾黄中的判决意见,等待朝廷发落。 但是太宗还是网开一面,基本上赦宥了这一批败军之将,大多给出了降职的处分,个别人除名,罢官为民。 “崔彦进违部署节制,別道回軍”,这是对主帅曹彬的极大轻蔑。这一事实证明:北伐军中,将帅不和。 除了前线粮草准备不足,未能如李至所言准备下“百日之粮”;除了战场指挥局部失误等原因之外,将帅不和,也是北伐失利的重要原因之一。 甚至,在西路,潘美、杨业那里,也出现了“将帅不和”现象,也成为西路军后来失利的重要原因。 现在往事复盘,不禁为太宗一叹。 第一次北伐“取燕蓟”,如果任用曹翰为统帅,可能会是另外一个局面。 第二次北伐“取燕蓟”,如果任用崔彦进为统帅,也可能是另外一个局面。 而西路军,如果杨业不受潘美、王侁节制,独当一面,对付耶律斜轸,也可能是另外一个局面。 嫉妒与谤书 现在要说到“雍熙北伐”的西路军,潘美、王侁、杨业。 杨业,在太宗时代官职升得很快。他在北汉刚刚归附大宋,就被任命为右领军卫大将军,这虽然是一个荣誉军衔,但等于是朝廷命官,地位不低。随后不久,太宗又任命他为郑州刺史,年内,又改任他为代州刺史兼三交驻泊兵马部署,赏赐还非常丰厚。到此时为止,杨业还未有尺寸之功。 太平兴国五年(980)三月,契丹十万众寇雁门,杨业绕出契丹背后,将其击破,这第一份战功,也成为他最重要的一份业绩,于是,他任刺史不变,又被提升为云州观察使。这个职务与节度使相仿佛,只是没有接受节钺。换言之,由观察使开始,杨业已经有了边帅大员的地位。 一年多的时间,杨业以一个“降将”身份,几乎做到藩镇般的方面大将军,这让不少人心里不服气。何况,杨业在北汉时,曾经与大宋有过交战,两次都败北,一次被党进打得逃入城壕,靠着城里下垂绳筐才把他救回去;一次被田钦祚打得奔逃而回,部下被斩一千多人。所以,潘美并不像太宗那样敬重他;王侁几乎轻蔑他,不以为这个老将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因此,西路军作为“雍熙北伐”的一部,杨业被任命为副都部署,做潘美的副手,就像崔彦进做曹彬的副手一样,潜含着“将帅不和”的危机。 但杨业雁门一战,影响太大了。大宋武官们,特别是屯边的将帅们有了嫉妒。于是有的人就开始给太宗上“谤书”,诋毁污蔑老将军,“斥言其短”,“斥言”者,明言指责也。这些边将不隐瞒自己的想法,直接向皇上斥责杨业的短处。但杨业有什么短处呢?史无明文。如果肯于“重行推断”这些“谤书”,我能猜想武官们无非在说杨业原本属于北汉,现在拥兵自重,更为士卒所爱戴,难免有陈桥之厄,云云。这些投寄“谤书”的将军,史不具名,但据后来逻辑推断,潘美、王侁,可能还有刘文裕,贺怀浦,都是嫌疑人。编派杨业之“短”,也不一定就是“作恶事”,也有可能是诸将明了五代十国以来阴谋拥戴的故实,故提醒太宗防患于未然。就像赵普屡屡提醒太祖“收兵权”一样。但这一次太宗没有“雄猜”,他自以为看人不会错,对杨业寄予了非常的信任。他不仅不信诸将的“谤书”,甚至还封了起来,转寄给杨业。这就像太祖将大臣们编派钱俶的奏章封存转给钱俶一样,是一种君臣相知的举动。钱俶当年受到感动,杨业也同样受到感动。这也就解释了他为何后来不幸被俘,誓死不降的原因,但也解释了为何晋北诸将更加嫉恨杨业的原因。 太宗封还谤书给杨业,很像战国时魏国故实。 那时,魏将乐羊征伐中山国,很多人怀疑乐羊,因为乐羊的儿子在中山。但魏国国君信任乐羊,将诸臣写给魏君的谤书封存起来,等到战争胜利,送给乐羊。乐羊看到这些谤书,才知道取胜敌国不算太难,难的是在一片猜疑声中,依然得到国君信任。 到了大宋仁宗朝,名臣富弼对此杨业得到太宗信任事还有评论,他说:昔魏将乐羊征中山,平之。及还,见其君所收谤书三箧,方知将帅立功不难,但人君信任为难尔。将帅专阃外权。擅行威福,人岂无嫉之者?嫉之则谤自生。既有谤言闻之于君,惑之则疑其将,将被疑,未有立功者,此乐羊所以感叹其事。自后帝王,非聪明睿智之主,少有不惑谤言者,其明不能及魏国之君也。杨业本河东降将,太宗得之,信任不疑,每纳谤书,一一付业,使边将安心以立事,其过魏国之君矣。 这一番话说尽人性毁谤源于嫉妒之因,更说尽不信毁谤之难,尤其说尽君臣相知境界之不易。人类弱点之一是嫉妒。史上多少悲剧,因嫉妒而演绎。跳出嫉妒之外思考问题,就有了非同凡响远离平庸之境界,此境,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人之爱憎不同,慧根不齐,运程不一,面对嫉妒,有道者自有灵机。这是世间所有“教程”无法洞悉并传导的存在经验。一般来说,跳出嫉妒外,不在毁谤中,唯有爱深与智深。爱之深,没有嫉妒,不信毁谤;智之深亦然。太宗可谓智深。“神闲、气静、智深、勇沉”,古来成大事者,不离此四境八字。这是圣贤气象,也是大丈夫气象。 边地大迁徙 闲话表过,且说“雍熙北伐”东路军失利后,契丹开始向西部用兵。 太宗了解到西路态势后,派出朝官枢密都承旨,也即国防总参谋部的一等秘书杨首一,到并州、代州,传令潘美等人迁徙并护送已经克复的山后诸州之民,到内地河南府以及附近诸州安置。当时统计,云、应、寰、朔诸州要迁徙的士庶总8236户,78262人,另有牛羊驼马40余万头。这个数据很珍贵,可以据此分析出山后的生活形态。譬如,辽阔的山后四州之地,只有7万多居民,这些人都属于沦陷区民众;每户约9人,可见与今日“三口之家”不同;每户约有牲畜5头,应该是畜牧为主。迁徙这些人到内地,一是为沦陷区民众提供一次“返回家园”的机会,另外也是“空其地”,掏光契丹此地租税来源的战略安排。8000户人家,7万多人,每人生产500斤粮食,方可满足基本生活资料和一般税贡需要,这样就有3500万斤的收获。赋税取中,按“什三”比例,契丹每年当从中获取千万斤以上粮食收入,牛羊驼马还不算,服役劳动还不算。故,大宋每有此类征战,占领原沦陷区,一般都要“空其地”。 说话间到了农历八月,北地已经有了凉意,而契丹十万精甲铁骑,已经在萧太后和耶律斜轸等契丹名将的率领下,迫近了山后。 萧太后动作之快,仿佛空降,让正在忙于迁徙民众的潘美、杨业来不及更多部署,前线已经传来消息:契丹行至山前时,知雄州贺令图遇敌,一战,败绩,南奔,耶律斜轸一直追击到五台地区,贺令图再战,再败,死者数万人。随后,蔚州空城也被攻下。贺令图与潘美一部试图救回蔚州,与耶律斜轸在飞狐大战,宋师再败。耶律斜轸乘胜进入寰州,于是,山后已被契丹占据大半。 杨业正在安排部下将士护送边地民众内徙,闻听前线不利消息后,以副都部署身份向潘美建议道:“今寇锋益盛,不可与战。朝廷止令取数州之民,但领兵出大石路,先遣人密告云、朔守将,俟大军离代州日,令云州之众先出。我师次应州,契丹必悉兵来拒,即令朔州吏民出城,直入石碣谷,遣强弩三千列于谷口,以骑士援于中路,则三州之众,保万全矣!” 现在敌寇兵锋越来越盛,我军不可与他们仓促对阵。朝廷给我们的命令是带领几个州郡的民众内迁,我们只要领兵护送民众走大石路(又称大石口,在山西大同附近,可通往代州),同时马上派人去秘密告知云州、朔州守将,等到我主力部队离开代州时,让云州的民众先走,我部屯扎应州。这样,契丹一定会调集全部人马来拦截。然后,命令朔州官民全部出城,直接进入石碣谷(又称石佛古,在代州),派遣强弩三千人陈列于谷口,以骑兵在中路增援,如此,则三州的民众,进入内地,可保万全。 现在“重行推断”往事时,可以知道,杨业这个谋划,可能是紧急状态下完成“徙民”战略的较好方案。如果实现,可令山后一空,也可以令宋师整军而还,不至大败。 但人性或智慧的差异在此时此地有了活剧演绎。 杨业孤军奋战 西路军第三把手,时任监军的王侁,不同意杨业的谋划,并语带讥讽地说道:“领数万精兵而畏懦如此,但趋雁门北川中,鼓行而往马邑。”你杨业带领数万精兵,居然恐惧懦弱到这个地步!不必,我军只要大大方方地去雁门北川,然后光明正大地敲锣打鼓直奔马邑。 马邑,在今天的朔县,宋时的朔州东北。王侁的意思是:大军没有必要怕契丹,直接到朔州去接应民众南徙,我大宋不可丢了威风。 时任军器库使的刘文裕也赞成王侁意见。 杨业争辩说:“不可,必败之势也!”不行啊,你这方案看起来,那是必败的趋势啊! 王侁应有冷笑,他回应杨业道:“君素号无敌,今见敌逗挠不战,得非有他志乎?”您素号“杨无敌”,那应该是很能打仗的啊!现在看到敌人,却逗留不前,又试图阻挠我等不前——莫不是您有别的志向了吧? 大将潘美听着二位争议,不做判断,也不做仲裁。他听着,看着,不语。 诸将也无人为杨业辩护。 也许在窃窃私语中,有人在说杨业“怕死”之类的话头。 孤零中的杨业应该一瞬间明了了眼下格局的凶险。战未起,败局已定,而我杨业乃是西路军中一个“外人”而已。 杨业很平静地说道:“业非避死,盖时有未利,徒杀伤士卒而功不立。今君责业以不死,当为诸公先死耳。”我杨业并非逃避战死,实在是因为时机不利,如出战,白白死伤士卒,还不能立功。现在各位既然责备我害怕一死,我来做一个先死者好啦! 杨业并没有接过王侁“得非有他志”这般狠话解释。 于是,按照王侁意见,带领本部兵马从石峡路(今属山西代州)趋赴朔州。 但如何在未来的败局中拯救于万一?出发前,杨业应该有了短暂的思考。在诸将送行中,杨业看着主帅潘美,一股冰冷的寒意袭来,不禁有了英雄泪。他哭泣着对潘美说:“此行必不利!业太原降将,分当死,上不杀,宠以连帅,授之兵柄,非纵敌不击,盖伺其便,将立尺寸功以报国恩。今诸君责业以避敌,业当先死于敌。”这次出行一定不利!我杨业乃是太原过来的降将,按应当应分的规则,我应该被处死,但皇上不杀我,还让我做了边帅,授给我兵权。这次我提出避敌锋芒的意见,不是放纵敌人不去打击,实在是因为想寻找战机,来立一点小功以报国家给我的恩典。现在诸位责备我临敌而逃避,我杨业只好先于诸公战死。 说罢,杨业指着附近一个叫陈家谷口的地方对送行的将军们说:“诸君于此张步兵强弩,为左右翼以援,俟业转战至此,即以步兵夹击救之,不然者,无遗类矣。”各位,拜托,请在这个地方安排步兵和强弩,作为我的左右翼来支援我。等我转战到这里时,请就以步兵夹击敌寇。如果不是这样,那么我这部下所有将士一个活着的都不会有啦! 潘美认为杨业这个意见有理,就与王侁领麾下将士在陈家谷口列阵设伏。 杨业拜泣,悲壮而去。 王侁让人在附近一个叫托罗台的高地张望,观察杨业的归路。此地地势甚高,可以看出十几里地开外。瞭望哨观察了几个小时,传来一个消息,说一直没有看到敌人。王侁琢磨了一阵,以为杨业正在遥远地追击敌人,那么就是敌人败走了。想想击败契丹的机会也许来了,立功也许就在此刻。于是率领自己麾下将士离开谷口,准备追击。史称“美不能制”,潘美不能制止王侁这个举动。王侁带兵沿着一条河流行走二十里地,听到前方报到“杨业已经败了”,于是赶紧带着兵马退却——实际就是逃跑了。 而杨业已经陷在预料中的包围圈,正在与契丹苦斗。 原来,耶律斜轸侦察到杨业率军已出石峡路,当即派遣副部署萧挞凛率精锐安排伏兵,耶律斜轸自率部分老弱做迎战态势。 这位萧挞凛,乃是契丹名将。《辽史》对他的评价是“幼敦厚,有才略,通天文”。少年时代有敦厚气象,才气胆略不俗,而且还通晓天文气象。他是大宋天敌。其威名似乎仅次于耶律休哥。他不仅擒获大宋名将杨业,还曾在以后的战役中擒获大宋遂城守将王先知、云州观察使王继忠。在真宗一朝,是宋师最为恐惧的契丹名将。也是他,曾经征服高丽,令高丽在很长时间里对契丹俯首称臣。但这个世界上有不怕他的人,那就是大宋名相寇准,若干年后,这位令人谈虎色变的契丹第二战神,在寇准的部署下被大宋强弩射中,一命呜呼。他的死,直接促成了澶渊之盟。这是后话,暂且按下不表。 且说杨业,一见耶律斜轸安排的阵势,即知道敌寇在诱敌,但势已至此,是毒酒毒药也得吞了,于是鼓足勇气向敌阵掩杀过去。耶律斜珍果然佯败而退,杨业追击中,萧挞凛伏兵四起;耶律斜轸再率诸军回击,杨业不敌,领兵且战且退,到了一个叫狼牙村的地方暂时获得歇息。稍事休整后,继续斗战,从日中直到日暮,在千难万难中,有意识地将契丹引入陈家谷口。 这个时候,如果有潘美或王侁一部伏兵在,整个西路军的败局还可以挽回。但是没有,一个大宋士兵也没有。王侁跑了,潘美也不见了。 杨业四处寻找当初说好了的大宋援兵,没有看到,于是知道最后的结局不可避免,于是有了末路英雄的捶胸痛哭。但英雄就是英雄,他擦干眼泪,聚合起跟随他多年的将士,做最后的抵抗。 杨业身中数十处创伤,帐下将士几乎伤亡殆尽,但老将军仍然斗阵不止,就像当年太宗围太原,北汉主已经投降了,他还在据守城池一角,战斗不止。杨业负伤之后,还亲手格杀数十百人。战马已经受伤,不能继续骑战,杨业骑着瘸马暂时藏匿在一片树林中。 杨业为人忠烈武勇,有智谋。平常练习攻战时,常与士卒共甘苦。晋北之地很是寒冷,一般人都要身披毛毡毛毯,但杨业却穿着单薄,露天而坐,治理军事,旁边连个火炉都没有。服侍他的人往往都冻得受不了,但他却面色怡然,好像没有感到寒冷的样子。他为政简易,被部下吏民所爱戴,管理士卒也有恩典,所以得到士卒的死力,人人愿意被他所用。杨业最后的时刻,还是不忘记士卒的前途。退守树林后,杨业身边还有百余人,杨业对他们说:“汝等各有父母妻子,与我俱死,无益也。可走还报天子。” 你们各有父母妻子,跟着我一块死,没有什么益处。可以趁敌阵空阔之地奔回,向天子去报告怎么回事。 但是士卒人人感动而哭泣,却谁也不肯逃跑。于是这些英雄全部战死,无一人生还。 “困兽斗” 杨老令公,史称“不知书”,并不读书,但他深明大义,内心自有“华夷之辨”。《续资治通鉴长编》记载,太祖赵匡胤时代,讨伐太原,契丹派遣南大王来援助北汉,屯兵于太原城下,当时还叫刘继业的杨业,对北汉主说:“契丹贪利弃信,他日必破吾国,今救兵骄而无备,愿袭取之,获马数万,因籍太原之地以归中国,使晋人免于涂炭,陛下长享贵宠,不亦可乎?”契丹人贪利而无信,以后一定会袭取我国。现在来的这些救兵骄傲而没有防备,我愿意去袭取他们,一战而胜,可以收获战马数万匹,将这些战利品,并我太原之地,归附中原大朝,这样能使我们三晋人民免于战火,陛下也可以长享富贵,不是很好的事吗? 北汉主当初没有答应他的这个意见。 但契丹应该知道杨业有此心,故对他有一种天然的仇恨。 藏在树林中的杨业被契丹名将耶律希达发现了战袍的影子,一箭射来,将马射翻,契丹兵围过来,杨业身边只有儿子杨延玉、岳州刺史王贵二人。他俩在杨业身边,奋起保护杨业,做绝望中的困斗。 萧挞凛应该对杨业心生敬意,他扬言不得杀害杨业,传言军中一定要“生擒”。 杨延玉在斗战中被杀。 王贵失去兵器,在地上捡拾羽箭,张弓射杀了几十契丹兵。史称“矢尽,张空拳,击杀数十人”,羽箭全部射光了,张开两只空拳,与近身的契丹兵近距离搏斗,这样,又击杀了数十人,最后遇害。 萧挞凛最后走近杨业。 我想象中,杨老令公已经无法动弹,被抬上担架。 杨业被俘。 耶律斜轸来见担架上的杨业。 我猜想两人应该有过短暂的互相打量。 杨业在打量这位契丹新任命的“山西路兵马都统”,耶律斜轸在打量这位号称“杨无敌”的大宋“西路军副都部署”。耶律斜轸应该想起了杨业当初鼓动北汉主袭取契丹援兵,而后夺取战马,投降宋太祖的故实,于是责备杨业道:“汝与我国角胜三十余年,今何面目相见?”你跟我国角斗胜败算起来有三十年了吧?现在有何面目相见? 史称杨业“但称‘死罪’而已”。 杨业自称“死罪”,可以理解,这是设为敌寇之言,在契丹一方看来,杨业自然就是“死罪”。这也是军人的一种风度。与宿敌无法沟通,不必沟通,沙场被俘,一死而已。 耶律斜轸很有俘获杨业转为契丹所用的意图。但杨业不这样想。他随后叹息道:“上遇我厚,期捍边破贼以报,而反为奸臣所嫉,逼令赴死,致王师败绩,何面目求活于异地!”天朝皇上待我甚为优厚。我也期待着能够捍卫边境、击破贼寇,来报效国家,没有想到被奸臣王侁之辈所嫉妒,逼着我来赴死,最后导致王师败绩。如此,我有何面目在异地求活? 耶律斜轸不想让杨业死,但杨业求死,于是绝食绝水,三天后,死去。 太宗赵炅听说了杨业的死讯,甚为痛惜。当他了解到战役经过,了解到陈家谷口伏兵无故撤离的事实后,下令连削主帅潘美三级官职,王侁除名,落籍为民,刘文裕发配登州。——后来这些处罚又有从轻发落的改变。 杨业则赐太尉、大同节度使,抚恤其家,赠布帛千匹、粟米千石。还安排了杨业的儿子杨延朗提升官职。 英雄王贵,他的两个儿子也做了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