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珙冲景清一拱手:“贫道袁珙见礼。”景清说他早有耳闻,听说善相面,足智多谋。袁珙说,谬传而已,不过是跟着殿下混一口饭吃。他说自己不懂丹青,也觉景大人爱女这画画得好,这马画得如此传神,简直是呼之欲出,难怪王爷要出大价钱。景清以谦词应对,小女不过是涂鸦而已,让殿下和袁道长见笑了。朱棣说他方才一匹马出一百两银子,小姐还不肯卖呢。景清愕然说:“殿下见过小女了?”朱棣说:“是呀,你女儿知书达理、才艺双绝,你真有福气呀。”景清显得有点忐忑不安,女儿是他的骄傲,他却并不想让朱棣见他女儿,这是一种很微妙的心理,家有万贯家私可以夸富,有一个倾国倾城的女儿,却未必是福。他见朱棣还一直站在画前,就说:“快请坐呀。”回头又令门外的仆人快换茶来。宾主重新坐定,景清见朱棣仍在画前不动,就说:“殿下若真不嫌弃,我就替小女做主,这画就送给殿下好了。”朱棣竟喜出望外地亲自把画卷了起来。倒是袁珙笑道:“殿下何必性急如此?”朱棣半开玩笑地说,他动手迟了,怕景大人又反悔了,岂不失算?几个人都哈哈大笑。景清透过敞开的窗户,瞄了一眼院子里的箱笼,惴惴不安地说:“殿下有事吩咐下官一声,我去就是了,怎敢劳动大驾?”朱棣说,有求于人,就得虔诚啊。景清只得硬着头皮发问,不知殿下有何见教?朱棣的目光转向院子,问他看见院子里的那些箱笼了吧?那是定亲的礼,他今天就是来办这件大事的。景清大惊,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又旧事重提了呢?八年前,不是因为景展翼与燕王世子朱高炽的生辰八字不合,犯克,才作罢的吗?朱棣自有应对的词,他说当年推算八字的人,不过是平庸之辈,只会照着易经就事论事,不懂大千世界的变数。他把高炽和展翼二人的八字写给袁道长,他就有相反的结论。袁珙的看法确与别人大相径庭,大凶往往是大吉,相克转过来就是相辅、相成,景大人女儿的八字是贵为后妃的八字,而燕王世子的八字就更不用说了,在他看来,这桩姻缘是天地作合呀。景清一时猜不透他们的用意,但他反应很快,他故意叹息地说:“这是小女没福了。”朱棣讶然,不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景清道:“既然殿下家不娶小女了,小女总得要嫁人吧?”朱棣心里发凉,他不相信会这么巧,马上追问,不知所字人家是哪个府上?对不上账是应对不过去的,景清便硬着头皮说,是一位翰林,叫柳如烟。朱棣说:“哦,我仿佛听说过,是哪一科的状元吧?”景清回答是丁丑科的,学问还好,人品也不错。他日前奉旨到北平布政使司来了。朱棣脸上是明显的失落,他说:“好,好,真是失之交臂呀。”他扭头笑着对袁珙说:“先生不是说景清的女儿与我的世子是天地作合吗?这怎么说?”意思是说,也不灵验啊。袁珙说:“殿下岂不知,世间的事是充满变数的。”朱棣索然无味地站起来,说:“打扰了,那就告辞了。景清兄,我是怀抱一盆火而来,你可是兜头给我泼了一桶冰水呀。”“抱歉。”景清说,“这也许是定数、是天意。八年前提婚时,如果遇到袁道长这样的高人,也许就不会有今日之憾了。”朱棣不忘亲手拿了群马图,对景清说:“总还不是空手而归,多谢了。”说罢便和袁珙往外走去,那些笨重的箱笼也相继抬出了院子。景清一直送到大门外,看着朱棣上轿而去。回程路上,朱棣坐在大轿中,袁珙骑驴傍轿缓行。朱棣怏怏的,他不相信景清的话,真有这么巧吗?景家小姐真的许了人家?但看景清那么从容,又不像是骗人,这事也骗不了人。袁珙却不以为然,是与不是,又有什么关系?朱棣叹息地说:“无缘对面不相逢啊。”袁珙早摸到了朱棣的心思,他猜朱棣今天一见了景展翼,就后悔了,早知她如此美貌有才,何必给世子提亲?还不如自己纳为王妃。他问朱棣,后来怎么还是不改初衷?满可以改口啊。朱棣虽有此意,但也不能过于荒唐,摆了满院子聘礼,总不能说是为自己纳妃的吧?那也不该他亲自登门的呀。何况,徐王妃那一关怎么过?他叹口气,现在还说这些有什么用了?亡羊补牢?!袁珙却笑道,亡羊补牢也不为晚,就看殿下有没有心思了。朱棣心灰意冷,有心思又能怎么样?难道还能从姓柳的手中把人夺来吗?袁珙并不以为非,他说,这也是事在人为呀!朱棣一愣,问:“先生有什么好主意吗?”袁珙显得胸有成竹,他只要求燕王殿下告诉他,朱棣是否一定要把景展翼弄到燕王府里来?这还用说吗?想一想景展翼那娇美的面庞和大家风范,朱棣都忍不住怦然心动,朱棣只是不想弄得满城风雨才好。景清是朝中名臣,又是他的故交,他也不能不顾及名声。袁珙笑笑,这个他岂不知?他还会给朱棣泼一身污水吗?朱棣受到极大的鼓舞,不禁心花怒放,他渴望着世子妃变成燕王妃。第八章 为麻痹对手,主动将自己置于任人宰割的境地真话不对小人说那天晚上徐妙锦驱鬼时捡回来的东西,现在摆到了她的梳妆台上,原来是一堆假发,是用麻织的,还有一个半尺长的舌头,是用红布缝的。她在手里摆弄着,什么都明白了,不禁冷笑。丫环桂儿端了洗好的衣服要出去晾晒,路过时斜了徐妙锦一眼,问她又摆弄什么呢?徐妙锦让她关上门,点手让她过来。神神秘秘的。桂儿不知怎么回事,真的关上门,放下衣服走过来,一见了假发、假舌头,就问:“这是什么呀,怪吓人的。”徐妙锦告诉她,这就是那天晚上从鬼身上掉下来的。桂儿摸摸假发、舌头:“这不是麻织的吗?这舌头是红布缝的呀。”她忽然恍然大悟了,小姐是想说,那天的鬼是假的,是人装的?徐妙锦点头,正是,她早疑心了,果然证实了。桂儿觉得不可理解,这可怪了,平白无故地吓唬人干什么呀?“傻丫头,不会动动脑!”徐妙锦分析,为啥吓唬人?还不是因为她总想到槐树林子里去,人家用这法子阻拦她吗?桂儿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不让去槐树林子里呀?再说,不让谁去,也没理由限制徐妙锦的行动自由啊。徐妙锦相信自己的猜测不会错,这只能说明,槐树林子里有见不得人的东西。不让她看,她还非看不可。桂儿劝她多余自惹烦恼,不让看就不看呗,较这个真干嘛,这又不是自己的家。徐妙锦说:“你懂什么。”她见李谦从窗下过,就用块手绢盖上了“鬼物”,装着拿起花撑子要绣花。等李谦走过去,她才说:“这个小保子不是东西,肯定是他找人装神弄鬼的,看来,燕王派他来服侍我是假,监视我才是真的。”停了一下,她又叮嘱道:“桂儿,从今以后,什么真话也不能对小保子说,记住了吗?”桂儿说:“记住了。”? 不攀富贵就只好委屈自己朱棣闯入景府的事过去好几天了,景清仍像在一场混混沌沌的噩梦里,心里觉得不托底、不踏实。景清深感忧虑,他对女儿景展翼说,这真是没想到的,事隔八年,燕王又想起来旧事重提,弄得他手足无措。景展翼还是挺满意的,父亲还是能够随机应变的了,说女儿已许了人家,就是天王老子也不好相强。她知道,这是不得已憋出来的下策,从父亲的话里话外猜测,景清并不甘心把女儿嫁给柳如烟,这回可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看你怎么反悔!景清忧虑的可不是柳如烟,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燕王鼻子下长着嘴,他会去打听的,万一柳如烟说根本没此事,他反倒弄巧成拙了。景展翼问她父亲,到底是什么打算呢?景清说:“你能让柳如烟承认有这回事吗?”尽管他心里并不情愿,也比女儿进燕王府强。八年前如果做了这门亲,也就罢了。现在不同了,朱棣与朝廷闹到你死我活、水火不容的地步,作为朝臣,他只能无条件地站在皇上一面,这个时候与朱棣结亲意味着什么,他还不晓得利害吗?景展翼知道父亲想的是什么,她当然希望将错就错,这正对她心思。景展翼就笑着将了父亲一军,让柳如烟认账,这倒不难,他巴不得的。但不知父亲是真想将女儿许配给他呢,还是拿他当个盾牌,抵挡一下,事后再把他一脚踢开?景清明知故问,他问景展翼自己的意思,是不是愿意。他看柳如烟往景家跑得挺勤的,这次又讨来个北平的差事,据景清看,都和景展翼有关。景展翼便索性反宾为主,把事情挑明了,既然父亲对柳如烟的印象并不好,那又何必勉强呢。景清承认,这正是他两难的原因。柳如烟风流倜傥,文采飞扬,又是状元郎,在一般人眼里,很不错了。但景清眼光高,又加上女儿才貌双全,他难免挑剔。更不托底的是不知他根基如何,景清是很注重根基的,根不正苗必歪。况且他有一种感觉,柳如烟脚下发飘,不够厚重。景展翼笑着反击父亲,那女儿嫁一个腐儒、老学究一定是厚重的。景清说:“我知道你中意他,唉,事急了,为父也没有可能祖宗三代地考察他的根基,这样好不好?这事也不能请媒人传话了,索性由我出面去找他谈,如果他愿意,就把生辰八字的庚帖送过来,下个聘礼,立个婚约,把日子往前提以遮人眼目,这事就算下定了,你可愿意?”景展翼羞涩地点点头,停了一下,她又好奇地发问:“父亲为什么不肯让女儿到燕王府里去当世子妃呢?这不是更光彩、更令人艳羡吗?”景清叹息连连。他是个务实的人,在他看来,登高必跌重。若讲心里话,他更希望女儿嫁一个人品好、老实敦厚、自食其力的普通百姓,粗茶淡饭,却平和无风险,吃得香、睡得安稳,得以善终。他举大明王朝开国勋臣宿将的例子,不管位高至公侯还是宰相,有几个有好结局的,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胡惟庸案、蓝玉案,一杀都是几万人,有人根本不沾边也冤死了,哪有升斗小民快活。这些都是实情,但景展翼以为,父亲不让他进燕王府,恐怕还有更深的考虑。女儿真是太聪明了。既如此,景清也就不好再瞒她。景清说:“看来什么也瞒不过你。”景清说,夹在两个权力轮子中间的结局,必然是碾成粉末。在朝廷和各藩王间的火并已经开了头,燕王注定是朝廷的心腹大患。鹿死谁手,都很难说,但这场角逐是肯定无法避免的,他干嘛要把女儿推到火坑里去呢。景展翼玩笑地说:“父亲最好测一卦,如果能算准燕王可取胜,那女儿日后由世子妃而王妃,再到皇后,都是可能的呀。”在景清看来,燕王即使夺了皇位,也是万世唾骂的乱臣贼子,谁愿去一同背这个骂名吗?景展翼笑了,这才是父亲的真心话。她由衷地敬佩父亲的节操,他是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 得人心是为了得皇位燕王府内书房院子成了书籍的海洋。遵照燕王指令,郑和正带几个太监在门外晾晒书,朱棣爱书,怕生虫子,每年都晾晒这些书。书房里,景展翼那幅群马图已经挂在了正面墙上醒目的位置。此时朱棣站在图画前久久地凝视着,神情既兴奋而又沮丧、怅惘。景展翼那楚楚动人的面容一再从画里显现,弄得朱棣如醉如痴。天下不乏美女,燕王宫里也同样是美女如云,但像景展翼这样才高八斗的丽人,却是凤毛麟角。他太沉醉了,以至于连袁珙进来他都没有看见。袁珙轻声地、用近乎奚落的语气说,殿下还在为失掉一个中意的太子妃而苦恼吗?朱棣这才从恍惚中警醒过来,问他什么时候来的?袁珙说他刚进来。“快请坐。”朱棣明天早晨就要带道衍法师进京去朝觐了,他托付袁先生协助世子在北平留守,招他来,是临行前有些话再叮嘱几句。袁珙仍然以为朱棣进京,实在是惊人之举,朝廷也万万想不到。殿下此举会赢得好口碑,谁说燕王要反?敢只身进京,就等于向天下人宣告,燕王一片赤诚,心怀磊落。朱棣已经决定了,连护卫都不带,不带一兵一卒、一刀一枪,以证明他的诚意。如果他这样赤胆忠心,朝廷还不能容他,那就理在他手了,这也算后发制人吧。袁珙提醒朱棣,不管怎么说,这毕竟是一步险棋。如果他们不顾公论呢?重则趁朱棣远离封国之机夺他的爵位,轻则不准燕王回来,改封在他处,那岂不是失算了吗?朱棣也不是没顾忌过他们可能这样办,但他想最终朱允炆不会答应,他太知道朱允炆的脾气了。这倒不是因为他软弱,而是他有个心理上致命的弱点,他生怕人家说他不讲骨肉亲情,只要朱棣让他过得去,他一定不会对他赶尽杀绝。袁珙的担心并不在朱允炆身上,朱棣只知道建文帝,并不了解皇上左右的那些大臣。朱棣显得有些固执,声称自己心里有底。即使将来不得已起刀兵,他也要让天下人知道,不是他燕王要行篡逆,而是他们把他逼得走投无路了。他必须占着人心的优势,才能胜一筹。既然他这样坚决,袁珙就不能再泼冷水了。袁珙要告辞,朱棣让他再坐一会,却又不说话,显得很犹豫,几次欲言又止。袁珙意识到了,就表白心迹地说:“殿下还有什么要交代他办的,尽管说,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这倒无须赴汤蹈火,朱棣所以吞吞吐吐,是碍于脸面。他期期艾艾地对袁珙说,有一件事,实在不好张口,请先生帮他办一下,他自己出面不好。袁珙早洞察其心了,知道他心里躁动不安的是什么。袁珙望着墙上的群马图,狡黠地一笑道:“有了马,还想把马的主人也请到府中,是耶、非耶?”朱棣用爽朗的笑声掩盖了自己的窘态,笑过,他也就不再隐晦了:“先生果然机智过人,像钻到别人心里一样。”袁珙仍然似笑非笑,为主子,他理应效力。但他不知殿下是让贫道去聘世子妃呀,还是聘燕王妃?朱棣的脸像挨了一记耳光。不过,要他办事,就不能顾及脸面。他只好说:“既然世子与景家姑娘八字不合,那就不必撮合了。”袁珙心里想,八字合与不合,那还不是人嘴两扇皮吗?他笑了:“早该如此,这事好办。不过,人家景清当殿下面说了,他女儿己许了人家,不是待字闺中了,这怎么办?”他故意出了个难题。朱棣说:“怎么来问我?办法你去想,谁让你足智多谋呢!”袁珙假装一脸苦相地说:“殿下又害我去当恶人。”朱棣并不买账,当恶人可不行,他告诫袁珙,不能让他背上强娶民女的骂名。既要把人弄到手,又不能有怨声。袁珙故意叫苦说,那就更难了。朱棣责令他,这事要速办,以免他们做手脚。朱棣不大相信景清女儿真的许了柳如烟,很可能是临时编出来搪塞他的。袁珙说,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这好查,况且,即使真有此事,柳如烟也犯不着与燕王争。朱棣不想给袁珙留下一个好色之名,就三分解释地说,他要景展翼,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这也是实情。善解人意的袁珙马上反应过来,他说他明白。女色对殿下不是重要的,燕王要的是景清这个人,让他成为他的左膀右臂。朱棣很高兴,他说,景清、方孝孺、铁铉这些人,都是学问大、政声好、人品正的人,只要他们倒向燕王,就抵得上千军万马。袁珙让朱棣放心地进京,请殿下静候佳音,他从南京回来便有分晓。朱棣并不托底,他怎么会这么胸有成竹?袁珙只是淡然一笑。朱棣又忽然问他,这事的来龙去脉,他想告诉道衍吗?袁珙知道他的本意,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他回答得很妙,他是槛外人,不掺和人间事。朱棣很满意,却又说:“你不也是道人吗?”袁珙说得更风趣,道家是食人间烟火的,二人抚掌大笑。? 谈婚论嫁要看家世西山脚下的积水潭是几股山泉汇集而成的,潭不大却很幽深,碧青不见底,因常年遮挡在青松翠柏下,水中青苔缕缕,如女人的秀发在水中漂拂。更兼山崖垂下一条如链的瀑布,也直泻潭中,飞珠溅玉。景清有兴致单独邀同僚晚辈柳如烟来这风景胜地游玩,本身就带有不寻常的色彩,景清是个拘谨古板的人。是不是为昨天燕王去景府的事?是福是祸?多半是祸,那些大红箱子聘礼不是好兆头。柳如烟一整天心里都在打鼓,热锅上蚂蚁一般,如果不是行前太突兀,他今天本想去问问景展翼的,却丧失了这个机会,心里更没底了。景清和柳如烟站在瀑布下水潭边,飞珠溅玉的瀑布呈雾状纷纷扬扬地打在脸上,凉丝丝的,很是惬意。柳如烟没话找话地说:“想不到西山风景这么美。景大人怎么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带晚生来游山呢?”景清说:“躲开喧嚣的城里,讨个清静,说几句话。”柳如烟打量着景清,在他眼目中,景清是个不怒而威的人。他说景大人是个方正君子,从来不苟言笑,怎么会有今天的放松和潇洒?真是判若两人。“是吗?”景清笑笑说:“原来我在你眼里这么可怕吗?”柳如烟说:“倒不是可怕,是可敬、可畏,时刻让人有一种仰视的感觉。”“来吧,坐一会。”景清显得少有的随和,率先坐到水潭前,脱了鞋袜,把脚伸到水里,凉丝丝的真舒服,他让柳如烟也随便一些,脱了鞋袜洗洗。柳如烟感到一下子拉近了距离,便也学他的样子下水。景清以拉家常的口气问起他的家世,问他父亲还健在吗?柳如烟的父亲早年亡故了,他小时候很苦,受尽屈辱,尝尽辛酸。他七岁丧父,母亲给一个员外家浆洗衣服,辛辛苦苦把他抚养成人,所以他从小立志苦读,非争口气做人上人不可。景清说,不容易,皇天不负苦心人,这是寒门出贵子呀。又问他父亲在日是做什么的?祖父又从事什么行当?柳如烟说:“不好意思。祖父是喇叭匠,在乡下鼓乐班子里当吹鼓手,谁家有婚丧嫁娶、红白喜事,给人家吹吹打打。”景清的脸上已不见笑容,但还抱一线希望地问:“你父亲一定很争气了?”柳如烟据实回答,后来他父亲也是子承父业,还死在这上头。那一次,班主领他们受雇于一户大盐商家办喜事,那家人家太吝啬,办完了事,克扣了一半工钱,连饭也不给吃就打发他们走人。班主气不过,就告诉吹鼓手们边走边吹送葬的大悲调,这可惹怒了事主,家丁拿着棍棒追出来一顿暴打,他爹跑得慢,活活叫人打死了。景清的脸色显得很不好看,柳如烟这才察觉,知道景清很在乎出身,忙打住,后悔已来不及了,他自言自语地解嘲说:“看我,说这些陈年谷子旧年糠干什么。”“啊,没什么,”景清应付说,“你是从苦水里熬出来的,别忘本。”他已明显地失望了。山风徐徐地吹过,树叶飒飒作响,两个人都沉默下来。过了一会,柳如烟忍不住了,他问景大人,把他约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不会是拉拉家常吧?景清轻声一叹,说,事已至此,他只有明说了。“大人请讲。”柳如烟说,有用得着他的地方请直说,他一定尽绵薄之力。景清说,这倒不是用他出力的事,点一下头而已,只是,景清终觉得有些唐突,也是没法子的事。柳如烟不明白,究竟是什么事这么难于出口啊?也许是不准他再与景展翼来往吧?景清说:“你经常出入我家,我冷眼观察,你好像对小女有意,不知我有无高攀之嫌?”柳如烟的心顿时狂跳不止,真是意外的惊喜,他说:“景大人这么说,晚生真的无地自容了,既然大人问到,小人也不敢说谎,晚生确实喜欢令爱,只是不敢开口,总觉得大人好像对我并不中意。”景清反问,何以见得?柳如烟很机敏地从方才的家世对话里捕捉到了景清所思所想,索性迎上去直说。门不当户不对呀。他说,此前曾暗自下过决心,他不当到侍郎二品官,不上门求亲。这倒令景清高兴,他笑了:“你这话是打我脸啊,难道我是嫌贫爱富之人吗?”柳如烟说,景大人当然不会这么势利,可他自己确实自惭形秽呀。景清说:“我今天约足下出来正为此事。你如果真有聘展翼为妻的想法,那就尽快把庚帖和聘礼送过来。”这对柳如烟来说,真是喜从天降,他几乎跳了起来:“这是真的吗?我不是在梦中吧?”景清笑道,当然是真的呀,岂可拿婚姻大事当儿戏。柳如烟忙趴下去叩头:“岳父大人在上,请受小婿一拜。”景清的表情似喜似忧:“起来吧,不必拘礼。”接下去,景清无须再绕弯子了,开门见山。景清就单刀直入地告诉他,事情真相不能瞒他。昨天燕王突然带了很重的聘礼亲自上门,为他的世子朱高炽求亲。事情来得突然,事先毫无迹象,很有几分霸道。柳如烟一听景清用了“霸道”的词,心里踏实了些,他听人说过,不是因为生辰八字不合,罢手了吗?“天晓得是怎么回事,”景清说,这次是带善占卜、懂星相的袁道人来的,据袁道人说,大克是大合,他的算法有别于常人。柳如烟心里又七上八下的了,他心想,既如此,景大人为什么又来找我?“这不是很明白的吗?”景清说他不愿意。所以当即回绝了,他说小女早已许配给柳如烟了。话已说出去,他怕柳如烟不认账,所以必须尽快补个庚帖、补一份聘礼,日期往前提。“原来如此。”柳如烟说,过庚帖、过彩礼,这都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他提醒说,景大人没细想想,燕王执意非要他女儿当她世子妃,这里有没有别的意思呀?景清故意问他,能有什么意思?柳如烟毕竟是官场中人,看得深远。依他的见解,燕王这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景清是朝廷里最孚众望的大臣,这次派他来坐镇北平,明显是补张昺他们几员武将的不足。在朝廷与燕王间角逐的棋盘上,他是可活全盘的一枚棋子,谁争到了他,就有稳操胜券的可能。景清心里暗暗赞佩柳如烟的练达、成熟,嘴上却说,这未免太夸大其辞了。柳如烟说:“一点也不夸大。更何况,燕王拉景大人又有前缘,你们是故交,能够彼此不隔心。”景清点头,也许柳如烟分析得对。但他不可能为燕王所用,朱棣不管打什么算盘,也得落空。也正因为他不可能与他为伍,成为他的私士,女儿也就不可能嫁到燕王府去。柳如烟明白了,这桩婚事,注定要披上他心有不甘的外衣了,他高兴的是毕竟得到了心爱的人,所以痛快地答应景清,回城后,就把庚帖过了,彩礼嘛,他在客中,未免囊中羞涩,他想回南京时再补。景清却不同意。他岂是贪财之人?总要有件信物,可以搪塞燕王也就是了。柳如烟想了想,当即从侧衣襟上解下一块日月玉珮,托在掌上说,这件日月玉珮虽不是什么贵重物件,毕竟是他多年随身佩戴之物,就请岳父大人收下,以为信物。景清很高兴地接珮在手,说:“好,好,日月经天,江河行地,这是个吉利的兆头。”第九章 舍不得儿子保不住权有了胜算还不能高兴得太早钟山之阳遍布莽莽苍苍的林木,以松柏和桧树为主。从南京朝阳门一直到灵谷寺,都有皇墙夹峙,在山势起伏的钟山上,埋葬着开国皇帝朱元璋。从钟山远眺,可以看见浩瀚长江在天际流淌,气势不凡。孝陵真是个风水宝地。为了护陵,建文帝继位后,特地在此设立了孝陵卫,这里的兵丁职责就是每天按时在山上山下巡逻。朱棣来钟山哭陵,泪出痛肠,那眼泪里混合着伤感、痛苦、迷茫、感激,也有别人无法体会的怨恨。没有躺在孝陵里的那个大人物,哪会有朱棣来到这人间走一回?朱元璋偏爱朱棣,是好事,也是坏事,大位未就,空惹来这么多烦恼,如朱元璋地下有知,能知道他此时此刻的心思吗?已经祭陵完毕了,香烛的残烟犹在缭绕。朱棣站在神功圣德碑前好一会,甩开三个儿子和从人,单独与道衍走过石人石兽拱卫的神道,沿着流淌的溪水坡岸走来。已近黄昏时分,火球一样的太阳正从西面林海往下沉,像托在大海上一样。朱棣和道衍漫步到小石桥旁,道衍知他内心一定如沸水翻腾,就问他来祭孝陵,有何感慨?朱棣说他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很难用一句话说清。道衍说,如果太祖地下有知,他一定很不安,很后悔。他是多么英明的一代帝王,他最怕看到的是身后的动乱,他为立储立嗣的事煞费苦心,熬尽了心血,为的是江山万代不易,最终他选择了一个不足以为他守业的弱者。这实在是他的悲哀。朱棣认为可悲的在于传延下来的宗法,讲嫡长子继承,而非择贤者继大统。这连英明一世、不拘泥古法的朱元璋都没能跳出这个怪圈。连民间都知道,太祖唯一中意的人是燕王殿下,也确实如此,文韬武略,也只有朱棣有乃父之风。道衍说,如果他真的后悔了,也许会在冥冥之中助他一臂之力呀。朱棣四下看看,几个儿子都在很远的地方,他说:“先生慎言,这里不是北平,隔墙有耳啊。”道衍笑笑,四维之大,何墙之有?如此空旷之地就不同了,谁也没这么长的耳朵。朱棣想想前天负荆闯殿,真有点后怕。道衍笑道,有失必有得,殿下真敢破釜沉舟啊。刘邦成就王业靠韩信、萧何,刘备起家靠诸葛亮辅佐,太祖皇帝有刘伯温、李善长出谋划策,以殿下的大智大勇,是不必有军师的,自己就足够了。朱棣不这么看,他固然不是没主见的人,但再强的人,也有缺失,红花也须绿叶扶,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呀。没有道衍法师和袁道长及时点拨,他不知会办错多少事呢。朱棣击登闻鼓闯奉先殿,道衍可着实为他捏了一把汗。他这是以退为进、以守为攻,好险没叫人家将计就计,那齐泰、黄子澄可是正中下怀了。说起齐泰和黄子澄,好厉害,朱棣恨得牙根发痒,如果不是建文皇帝没主意、心不狠,他的大印和册宝当场一缴,一切都完了,他可就是弄巧成拙了。这正是冒险的好处。道衍说,冒险可能翻船,也可能胜算,利弊各半。现在好了,殿下是不虚此行啊,文武百官都亲眼目睹朱棣的坦诚无私,杀人不过头点地,他们再让朱棣过不去,理就全在殿下这一边了,这一招棋,实在太高明了。朱棣并未解忧,也还不能高兴得过早,齐泰和黄子澄也不是白吃饭的。在殿上他们虽然想就势把他拉下马,可惜没成。如果他们事后不断地给建文皇上吹阴风,他一晃当,仍有危险。这和赌博押注一样,朱棣押定这一注了,他其实不是在争得时间,是在争得人心。日后一旦起兵,也得师出有名,让天下人心所向在我,那才能胜算。道衍提醒他宜见好就收,夜长梦多,祭完孝陵,赶快走人。梁园虽好,毕竟不是久恋之乡。朱棣却不打算马上走。他还有好多事要做,他这次回来,一是尽力消除朝廷对他的猜疑,二是要探听朝廷的虚实。他要广交朋友,皇亲国戚也要维系。现在削藩削得他们草木皆兵,他说几句仗义的话,也能得到日后的一份报答,这是一本万利的事。道衍说:“你不怕他们趁机软禁你,不让你猛虎归山?”朱棣的内心也不止一次地权衡过,齐泰、黄子澄恨不能一下子制他于死地。可建文皇帝会有所顾忌,他越是表现亲情,朱允炆越不敢下手,他怕落下个不仁不义的罪名,他吃亏就吃在太在乎口碑了。道衍说:“你倒是把小皇帝摸透了。殿下这次不是要把世子三兄弟带走吗?能顺利吗?”现在可不好说。朱棣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公平只是梦想,人的本性是贪方行子进了宫,成了小皇子宫斗的武功师傅。这事很偶然,宫斗从小喜欢舞拳踢腿,总是要朱允炆为他寻师,也缠着总管太监宁福带他出宫去找师傅,宁福哪敢乱找?他忽然想起,在方孝孺家曾看见过有一个少年男子在院中习武练剑,那一定是方公子了,这当然是可靠的,他于是向皇帝提出建议。朱允炆虽不喜武,却也希望儿子别像自己这样孱弱,有点武功也好防身,便答应去请方公子。他哪里知道,“方公子”就是方小姐。方行子就这样将错就错地以男子身份进了宫,当了皇子的武功师傅。她的功课是每天早上训练宫斗一个时辰。这天早上,一身男装打扮的方行子又在湖畔教七岁的小皇子宫斗练剑,她先演示了一套剑术,告诉他,这套降魔剑练好了,可以水泼不进,让他再演试一回。宫斗便舞起剑来,方行子欣赏地站在一旁看着。宫斗出了一身汗,累了,让方行子陪他去钓鱼,他说早晨鱼儿爱咬钩。她只得答应,早有小太监们拿来了鱼竿、鱼篓、鱼饵、小杌子。朱允炆早早起来了,召来方孝孺,他有早起议政的习惯。他二人边走边说,见有人在钓鱼台上垂钓,就信步过来,观看他们钓鱼。钓鱼人正是穿男装的方行子和小皇子宫斗,还有几个宫女。有几个太监负责上鱼饵和摘钩,把钓上来的鱼送入水中的鱼篓。风很轻,吹皱一片湖水。大片的莲蓬互相碰撞,飒飒作响。一池荷花开得正艳,红绿相间,煞是好看。朱允炆说:“你看荷花开得真好。”他记得去年太祖皇帝驾崩那几天,满湖的荷花无缘无故地都枯萎了,连这花草树木也有灵性。方孝孺顺着皇上说,是呀,今年荷塘生机盎然,这是江山兴旺的好征兆。皇子宫斗忽然喊:“鱼漂动了!快提竿!”方行子就势一提,钓上一条半尺长的金鲤鱼来。她摘下钩,把鱼托在手上,走近朱允炆说:“请皇上把这条鱼放生吧。”宫斗不肯,那不是白钓了吗?方行子的举动令皇上欣慰,符合他的仁慈之心。方行子说她昨天晚上做了个非常奇怪的梦,一条龙落到了洗面盆里,她想这条鱼该是有点来历的。朱允炆很高兴,他从方行子手上接过金鲤鱼,走近水边一松手,鱼跳入湖中,欢快地游走了。方行子递了湿巾给皇上擦了手。朱允炆说起还是七岁生日那天,也像宫斗这么大,太祖领他到钓鱼台放过一次生。他记得祖父一口气放掉了一篓鱼,有几百条。放生,不过是象征而已,方行子不明白,为什么要放那么多呢?宫斗问:“是放着玩的吗?”朱允炆说:“朕当时问了,太祖高皇帝说,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杀的人都是太多了。”方行子明白了,原来他是想求得解脱呀。她又斗胆问朱允炆一句,陛下杀过人吗?迄今为止,朱允炆还真没杀过人,不管亲手杀还是借别人之手杀。在他看来,这也是施仁政,这总是好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