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套话是为了分辨忠奸听说燕王府的长史葛诚代表朱棣进京来上表谢恩,朱允炆立即召见,他很想侧面了解一下燕王对留住朱高炽三兄弟的反应,在文武大臣面前又不好问。凑巧葛诚提出要求,希望皇上单独召对,这正中下怀,于是散朝后朱允炆便单独在便殿召见燕王府长史葛诚,并关照小太监李谦在殿外值班,不准闲人进来,却没想到,李谦不时地探头探脑张望。葛诚跪在地上说:“臣恭请圣安。”朱允炆说:“你起来吧。”葛诚站起来,朱允炆问葛诚,替燕王上完表,又要与朕独对,他有什么话要说吗?葛诚说起按察使陈瑛,与他是同乡,贪而善钻营,他常出入燕王府,受到燕王破格接待。言下之意,陈瑛有被收买之嫌。朱允炆问起陈瑛有什么过格之处吗?葛诚回答,很多朝廷信息都是他透露给燕王府的,这次世子三兄弟留京师就是他先去报的信。他还收受过燕王的二百两银子,是一次醉酒时不慎说出来的。朱允炆的脸色不好看了,陈瑛是皇上的臣子,并非燕王的私士,他竟敢违制受贿,这还得了?朱允炆马上对门外的小太监李谦说:“去把齐泰叫来。”李谦答应着下去。朱允炆又问葛诚,燕王还有什么动静?“表面看不出来,”葛诚说,燕王很有城府,他除了常去大庆寿寺与道衍和尚密谋外,又从徂徕山请了一个道士下山,这人叫袁珙,善相面,据说足智多谋,就藏在宫中,现在不穿道士衣冠了,燕王还招了一些力举千斤、武艺高强、身怀绝技的人当护卫,在他看来,这是私蓄死士待变。朱允炆说:“朕都知道了。”他夸奖了葛诚的忠诚,并表示日后不会亏待了他,朱允炆让他暂时不宜离开燕王府,虽有些委屈,这也是王命,要他随时把燕王府的动向奏报上来。葛诚受宠若惊,说这是他该做的。他奏议,乱臣贼子,人人得以诛之。为今之计,皇上宜早做打算,如不削藩,看着藩王日益坐大,不是好事。太祖在日,各王有所怵惮,尚能安分守己,现在欺皇上年幼宽容,都有窥视大位之心,不可不防。朱允炆显然都听进去了,但不能在他面前露底,表面却说,各王恃功,骄横一些、多有不法之事,这是有的,但他担心的举兵谋反,总还不至于,并且嘱咐,在这里说的话,在外面就要三缄其口了。葛诚说:“是,皇上。除了对皇上坦言无忌,这样的话,岂敢在外面乱说?”见朱允炆已端起茶杯,葛诚忙跪下,叩了头说“臣告退”。朱棣叫太监赏赐葛诚一件如意,一方端砚,葛诚再次谢恩后,便倒退着出去。? 朱棣的宠臣被暗算朱允炆太沉不住气了,陈瑛的事令他生气和震惊。他马上把齐泰宣进宫,在御花园里和齐泰边走边谈。小太监李谦在后边跟着。齐泰也觉得陈瑛是背主。这还了得?他答应马上派人到北平去查明,早有人说陈瑛这人品行不端,因是前朝旧臣,便没有动他。朱允炆的许多怀疑正被一一证实。看来,燕王在暗度陈仓啊,他连朝臣都在拉,他的野心不是昭然若揭了吗?朱允炆想再派得力干员到北平去掌控局面,掌管北平布政使司和都指挥使司,并兼有对燕王密旨伺察之责,也是对燕王的震慑,他问齐泰可不可行,会不会打草惊蛇?打草惊蛇也不能顾忌了。齐泰说,圣虑极是。可派魏国公徐辉祖长驻北平,坐镇北平,他毕竟是燕王不能不顾及的人,可提升他为太子太傅,让他仍回北平,至于北平布政使司的人选,他以为工部侍郎张昺可以胜任。朱允炆叫他回去就拟旨,着张昺出任北平布政使,谢贵、张信掌北平都指挥使司。齐泰答应回去拟旨。随后他又趁热打铁,再次提出削藩的事情,敦促皇上还是早定才好。朱允炆的态度总算又进了一步,看起来,不削不行,削也难收拾。他让齐泰找几个最得力的人,哪天在便殿再议一议。齐泰颇为振奋,以为这样最好,他再三指出,此事宜早不宜迟呀。说起对陈瑛的处置,朱允炆想立即罢免他的北平按察使,为了稳住朱棣,齐泰提议,把他贬到云南去,对外根本不说他依附朱棣的事,可找个别的理由,如贪污或渎职。这样朱棣不会心惊。朱允炆点了头。齐泰办事利落,第二天就派刑部主事李大佑上路了。陈瑛做梦也没想到,他会犯事。这天早上,他刚坐到按察使司公案后头准备审案,一个跟班的进来报告,南京刑部来人了。陈瑛很会摆谱,要衙役告诉他们,在驿馆等着,他今天没时间见,要断一个案子。这个案子急,要立断才行。却不料有人从外面大声接话说:“陈大人的案子再急,也没有皇上的钦案急吧?”陈瑛一抬头,见门外拥进十多个人,为首的是刑部主事李大佑,他并不认识,他愣了:“你们是何人,擅闯公堂?”李大佑揶揄地说:“我是刑部主事,陈大人好忘性啊!”陈瑛这才意识到大事不妙,忙客气地起立、让坐打招呼。刑部主事李大佑也挺客气,说奉钦命来宣他进京陛见。皇命岂可违?尽管他料到被人暗算了,却也没办法。他想了个脱身术,要去燕王府告个别,李大佑却不给他这个机会,逼他立即上路。出了城,公差们立刻变了脸,一拥而上,把陈瑛从马上拉下,不由分说地上了一面二十五斤大枷,陈瑛挣扎着大叫:“陈某无罪。”刑部主事李大佑说:“有罪无罪,我管不着,回京向皇上说去吧。”说罢一摆头,“带走。”事到如今,陈瑛就是有浑身解数,也无可奈何了。? 得有人来唱反调道衍坐在北平大庆寿寺禅堂蒲团上,地上放着一个矮几,上置粗瓷茶具。朱棣和袁珙也席地盘腿而坐。道衍端着南泥壶,嘴对嘴地咕噜噜地喝着茶,问他们此来何事?他预感到,一定是风声吃紧,山雨欲来了。在朱棣看来,朝廷是在步步紧逼呀。扣他三子为人质,让他有苦说不出。又封魏国公徐辉祖为太子太傅,重回北平,同时派了死硬的张昺、谢贵来掌控北平布政使司、都指挥使司,今天又无缘无故捉走了陈瑛,朱棣认为,这是一连串的阴谋,明显都是对他来的。袁珙分析,前几项,都是施压,陈瑛的事,他却想不出同朱棣有什么关系。“当真人不说假话,”朱棣这时不得不说,陈瑛虽是朝廷命官,却是他的人,对他下手,这是敲山镇虎啊。道衍沉吟着说,连他都不知道陈瑛与燕王殿下有私交,皇上耳朵这么灵吗?朱棣恼怒地说:“没家亲岂能引来外鬼?燕王府里也有吃里爬外的人啊。”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袁珙说,这种败类,必立诛之。朱棣倒不急,奸细既在他掌控之下,就不怕了,迟早要收拾他,如今留着他,也好利用。道衍本想问问内奸是谁,但又忍住了,朱棣消息这么灵通,料定他在朝廷里或后宫里也一定安插有内应,彼此彼此。朱棣不肯说,道衍也不愿没事找事。朱棣认为,现在到了图穷匕首现的时候了,来到大庆寿寺,是他感到该当机立断了。请他们拿主意。道衍依然沉得住气,说急不得。认为没有足以号令天下的理由,不能仓促起事。朱棣目视袁珙想听他的主意,记得在泰安初见时,袁珙曾暗示过他,可把过错推到建文帝身边佞臣身上去,以此为由起兵,符合太祖皇帝的定制,朝廷无正臣,诸王可起兵讨伐之。道衍却笑着提醒朱棣,别忘了还有下半句,朝无正臣,讨伐当然可以,可要有天子密诏啊,建文帝会给你密诏吗?这令朱棣很泄气,据太监李谦传来的信息,现在,宫里宫外风声不断,朝廷正打算削藩,不是鱼死就是网破,迫在眉睫了,他不明白道衍法师为何不急,这不是坐以待毙吗?道衍当然不会消极,他认为有必要从长计议。袁珙另有看法,他认为起兵的口实已具备。当今皇帝所行,几乎把太祖皇帝祖制全推翻了,这就是大逆不道。殿下不是替当今天子准备好了四个字吗?朱棣被提醒了,对呀,“变古乱常”,就用这四个字起兵,名正言顺。道衍忧虑的不是口实,而是实力。朱棣自以为兵强马壮,可一旦战事起,比起朝廷大军来,就是鸡蛋碰石头了。袁珙强调兵贵精,不贵多。道衍反驳,燕王府的兵够得上精吗?朱棣不耐烦地说:“法师今天怎么了?好像专与我唱对台戏。”道衍笑道,这个时候,有人唱点反调有益无害。朱棣只得问,道衍法师有何高见?道衍这才献策说,现在宜用两手,对朝廷要乖,尽量装得老实、奉公守法,事事奏报,包括鸡毛蒜皮的小事,使朝廷疑心一天天淡下去,世子三兄弟扣为人质的事,朱棣就处理得很妙,不但忍住不露半句怨言,又派人上表谢恩,这就对了,小不忍则乱大谋。袁珙也说,当务之急是抓紧筹划、招兵练兵,而且要极其机密,让人觉察不到。朱棣听了,这可有点犯难了,练兵岂能在地下?这话倒提醒了道衍。怎么就不能在地下练兵?王府那么大,挖地道,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呀。朱棣觉得时机已成熟,现在各藩王都是人人自危,这几天,周王、代王、宁王、谷王都先后派亲信来问候朱棣,名为问候,实际是探风声、讨主意,好像朱棣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袁珙觉得这再正常不过了,秦王朱樉、晋王朱棡先后在洪武二十八年和洪武三十一年谢世以后,皇子中朱棣居长,文韬武略雄盖天下,诸王弟以燕王马首是瞻,这是自然的事。因为只有燕王这棵树根深叶茂,大树底下才好乘凉,只有朱棣有能力庇护他们,这也正是燕王殿下得天独厚之处。朱棣并不否认、回避,现在朱棣与他们是唇齿相依的关系,确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啊。道衍建议,联合周王、代王、齐王、湘王、岷王、宁王、谷王这些有实力的各王势在必行,他们几个越抱成团,朝廷越不敢轻易下手。借此机会养精蓄锐,等一切就绪,他再削藩也不怕了,就可以起而抗之。朱棣说:“好,就这么办了。”他叹了口气,觉得天下的事真有趣,当年太祖皇帝唯恐勋臣大将们夺位,对太子朱标说他们是木棒上的棘刺,非削去不可,如今呢?太祖皇帝大概不会想到,他的儿子们也成了棘刺了,不过这话没有当着他的一僧一道说破。? 从燕王的亲兄弟下手这并不是上朝时间,散晚朝以后,朱允炆和齐泰圈点了十几个相对有主见的大臣,不放他们出宫,就在便殿里举行了一次极为机密的召对,大臣们稀稀落落,陆续进入谨身殿。值殿官和太监宫女们全被集中在殿外铁鼎前,总管太监宁福站在台阶上吩咐,除了李谦几个贴身小太监留下伺候茶水外,都下去,不得在殿上停留。众人领命,悄悄地散了。十几个大臣,以齐泰为首,执笏板站在丹墀下。人人脸上是无比肃穆的表情,仿佛有什么大事要发生,显得气氛不安。朱允炆身后跟着李谦,走进殿来,在龙椅上坐定。大臣们跪下,山呼万岁毕,起立。朱允炆看着李谦倒了茶,就说:“你也下去。”李谦的眼睛咕噜噜地转了一下,弓身退下,却躲到了屏风后听声。朱允炆声音不高地说:“今天不是朝会,各位爱卿不必拘礼,都坐下吧。”在一片参差不齐的“谢皇上”的声音里,大臣们依次落座。朱允炆开门见山地说,今天要议削藩的事,请众爱卿们各抒己见。这可是个大题目。大臣们相互看看,也有交头接耳的,人人脸上都呈现出不同寻常的表情,受此隆遇,谁不心头发热。虽然削藩的事一直缠绕着每个天子近臣的朝朝暮暮,但削藩二字一经从皇上口中郑重道出,他们仍然感到不寻常、好沉重。齐泰最先开口:“臣主张削藩,势在必行。”黄子澄立即跟上,天子威福岂能下移?藩王强,不是国家之福。不用有理由,为社稷长治久安计,不能手软,必须削藩。方孝孺附议,当年太祖皇帝看到北元是骑警引弓之士,不下百万众,为御域外强大之敌,为固守疆国、防其侵扰,不得不采取制虎与封藩自固的两手,为此,也造成藩王坐大的局面,其实,太祖晚年已虑到其弊,只是已来不及处置了。如今,各王均不安分,以燕王为最。北平乃形胜之地,金、元两朝故都,燕王经营北地达二十年之久,势力盘根错节,对朝廷不利,即使燕王毫无野心,也应防患于未然,断然削藩。朱允炆似乎不再反对削藩,但怎么削法?他犹豫不决。削藩,也有不同的削法,全削?还是择其有碍朝廷的削,还是选择有劣迹恶行的削?削强的还是削弱的?齐泰道,当然要从有碍社稷安全者下手,先拿势力最强的首恶者开刀,才能起到杀一儆百的作用。天下人都知道,燕王势最大,各王都看他眼色行事,削了他,其余各王立即会老实下来。这也是打蛇打七寸、擒贼先擒王的策略。没想到黄子澄会反对,他不赞成先拿燕王开刀。固然他是首恶,可他兵多势大,又网罗了怪僧道衍、妖道袁珙这些人,对手太强,不易速胜。柿子还是拣软的捏为好,容易奏效,又能达到杀一儆百的作用。朱允炆皱着眉头问,这个道衍和尚这么可怕吗?他有什么来历?方孝孺对道衍的来历是一清二楚的。这个道衍和尚俗姓姚,名广孝,原在峨眉山出家,当然不是真心向佛,在槛外待价而沽罢了。方孝孺在蜀王那里做西席时,即与他有过一面之识,彼此还赠答过诗词。他的老师非常了得,就是博通今古的杂家,道士席应真。一提起席应真,臣子们全都惊呼,人人知道这个神秘的道士。朱允炆道:“噢,原来他是席应真的弟子。我听好多人都夸席应真有学问,精通阴阳术数之学,又研习兵法。”方孝孺说,道衍确实学到了席应真的许多真本事。他出家而不厌世,听说,有一次,善相术的袁珙游峨眉山,一见了道衍,立刻说他形如病虎,日后一定是刘秉忠一类的人物,能辅佐一代明君成就霸业。从那以后,这一僧一道便成了莫逆之交,现在,道衍又把袁珙也弄到燕王府去了。朱允炆哼了一声说,这个袁珙更坏,妖言惑众,听说他居然说燕王是天子相。黄子澄再次陈述己见,他以为,削藩应先易后难,先从劣迹昭彰的几个王下手,可先从周王朱橚开刀,他又是燕王的同母弟,板子打在周王身上,必定疼在燕王心上。齐泰予以否定。这种避重就轻的做法,势必激怒燕王速反,不可取。先剪枝叶后倒树干,那是舍本逐末。黄子澄反唇相讥,正好相反,君不闻杀鸡给猴看的道理吗?周王一倒,燕王必害怕,害怕了必有所收敛。齐泰持相反态度,只有先灭了燕,余者会不寒而栗,无力再与天朝抗衡,次第削平就是了。朱允炆认为双方都有道理,各有千秋,又都很棘手。他最怕引发像晋朝八王之乱的局面,整整动乱十六年,最终导致匈奴南下入侵,攻破了洛阳,连晋怀帝都当了俘虏,前事不忘,后世之师呀。方孝孺说,所以说,削藩非严厉进行不可,不等骚乱起,已让它胎死腹中,这是事半功倍的事。前军都督府左断事高巍站出来说:“陛下,请容我进一言。削藩之利害,人所共见,我觉得,齐大人、黄大人说的都对,又都有弊病,不如曲线削藩,不显山不露水,天下不会乱。”朱允炆甚感兴趣:“高爱卿请讲。”高巍奏说他主张先不撤藩,还要再封、多封。这可是南辕北辙,众皆讶然,继而窃笑。高巍让各位先别笑,听他讲完,看有无可取之处?高巍所说的再封,不是在二十四个王以外再封,而是在原封国里再封若干个小封邑,比如燕国,可再封燕王的三个儿子,如有孙子,再封他所有的孙子,这样国中有国、大国套小国,势必分散力量,互相牵制,各不相统属,想谋反也不好办了。可谓标新立异,众人怔了一下,有点头也有摇头的,摇头的比点头的多。齐泰觉得可笑。有这样从容的时间吗?以燕王的精明,他会看不穿这小把戏吗?分封谕旨一到,就是他反叛的日子了。黄子澄也反对,更何况,即使可行,这也是慢功,远水不解近渴。这时,一个面目清癯的中年人起立,他是御史大夫景清。景清奏道,他不主张削藩,倒应对藩王加恩。此言一出,如一石入水,激起千层浪,举座哗然。朱允炆说:“景爱卿,你是在北平做过一任参议的,你更了解燕王,你这话可有点耸人听闻啊。”景清说他与各位大人所思所虑一样,只是办法不同,殊途而同归。朱允炆说:“请道其详。”景清也认为燕王是群藩之首,危害大,有号召力,大家毋庸讳言,其才干大有太祖遗风,太祖几乎将大位传他,他不会不知道,这也是他心里愤愤不平、时刻觊觎皇位的原因。为今之计,不能让他占据着金、元的龙兴之地北平,立即把他易地改封,比如改封在南昌,他就会如鱼离水,无所施展了。朱允炆皱着眉头听着。齐泰、黄子澄和方孝孺都是不屑于听的神色,他们甚至觉得景清有点幼稚。景清还在阐述他的高论。朝廷如对朱棣兴兵讨伐,倘一时不能奏效,必使天下陷于战火中,而改封,不会令他成为死敌,可表面上保持着王室叔侄亲情,陛下与各藩王毕竟是叔侄,何必自剪枝叶呢。朱允炆有点活心,觉得这是个温和不伤根本的法子,这倒也有可取之处。这时后面又站出来一个面如敷粉的英俊青年,他是翰林院编修柳如烟。他是状元出身,官阶不高却小有名气,因为同方孝孺一起奉圣旨编写《明太祖实录》,得以接近朱允炆,其才气深得皇上赏赐,这是柳如烟能够参与机务并能出席今天召对的原因。柳如烟不赞成景清的办法,称其为治标不治本,易地而封,羽翼仍在,能保住藩王不反吗?柳如烟赞成黄子澄所见,因燕王兵多粮广,早有准备,不易削。况且说燕王要反,没人相信,没有证据。可先削有不法行为的各王,目的就是要震慑燕王,如先削周王,燕王定上表为他求情,那时正好同罪连坐。柳如烟的话打动了朱允炆,他连说“有理”,他本来不愿大动干戈先动燕王,怕冒天下倾覆的危险。如果先拿几个有劣迹的藩王开刀,风险就会小得多。一样可对燕王起到震慑作用。事有凑巧,朱允炆昨天刚好接到周王的二儿子朱有爋的密揭,说他父亲朱橚密训兵马,暗中与燕王勾结,有谋反迹象。这不是天赐良机吗?众大臣听了这消息都大吃一惊。黄子澄惊呼,这真是及时雨呀。柳如烟也说,儿子告发其父,还会有假吗?这会令天下人信服。景清却浩叹道,天下竟有这样的儿子。方孝孺明白,朱有爋是在做梦,一旦周王被废,他告发有功,皇上不就降旨让他袭爵了吗?众大臣也都明白了其中的奥妙,都大摇其头。朱允炆当即决定,就拿周王开刀。就令方孝孺、柳如烟商议草拟废周王等的谕旨。黄子澄说:“陛下选对人了,天下学问,无出方夫子之右者。”朱允炆用方先生,并非因为他的文才,方先生并不是他的文书,而是一位砥砺德行,请益学问的良朋益友,以其儒学推行维新,方先生名字叫孝儒,字希古,是不是含有希慕古圣贤,古大儒三代至治之意呀?方孝孺说他不敢承皇上谬奖,唯尽绵薄之力而已。但他对皇上的决定并不满意,杀鸡给猴看,猴子要不怕呢?反过来说,杀猴给鸡看呢?[1]魏晋及南北朝多以著作郎兼修《起居注》,北魏始置“起居令史”,另有“修起居注”、“监起居注”等官,掌侍从皇帝、记录皇帝言行。第五章 对最亲信的部下要留一手小翰林想入赘高官家庭景清有一个年方二八的漂亮女儿叫景展翼,弯弯的柳叶眉下是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聪颖娴淑,从小跟父亲做学问,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尤擅丹青。此时她正在书房长案上挥毫泼墨作画,画的是一群虎,这是她给建文皇帝画的。她背后的墙上有一幅山水画,画中草庐里有二人对坐读书,两旁配有一副对联:门前莫约频来客,座上同观未见书。景展翼的画已经接近尾声,她自己正歪头欣赏着,父亲景清散朝回来了,面带忧戚的神色。他一边脱朝服,一边问女儿:“开始作画了?你得用心才是,给皇上拿去补壁,马虎不得呀。”景展翼说:“所以我才格外用心啊。都是父亲多事,否则皇上怎么知道我学过水墨丹青。”景清说,不是他多事,而是柳如烟多事。他见皇上到处搜集虎画,就说出了景展翼,皇上垂问,景清也不好说谎啊。景展翼扬扬得意地让她父亲快过来看看,她很自信,她画的这幅群虎图一定会博得皇上刮目相看,绘画,她从小师承父亲,她问父亲,不会给他丢脸吧?父亲过来一看,指点她说:“画得出神入化,虎虎有精神,只是画面太满了,我不是早说过了吗?绘画讲留白,如同说话一样,话留三分,让人家去揣摩,才更有意蕴。”景展翼道,虎太多,画不下,只好拥挤在此。景清以为,皇上也没规定数目,干吗非画得这么拥挤?他并没有想到女儿在群虎图里寄寓了什么,也没细数究竟画了几只虎。父亲不深问,景展翼便也不说破,她笑嘻嘻地说:“那父亲的意思,这幅群虎图不能晋献给皇上了?”景清又仔细地看了看,说,这幅画虽不是炉火纯青,也说得过去,他要找人装裱,裱好了送进宫去。这时有家仆通报:“老爷,柳翰林来拜见老爷。”说罢递上名帖。景清看了女儿一眼,把帖子丢下,说:“怕不是来拜会我的吧?快请进客厅里上茶吧。”景展翼窃笑,待父亲出去,便尾随而去。柳如烟穿着官服进入客厅,景展翼藏在屏风后窃听。景清一进来,柳如烟忙起立打躬:“来打扰景大人,多有不恭了。”景清摆手示意他坐,说:“刚刚在朝上见过,这会儿又急匆匆赶来,有何见教啊?”这时丫环来上茶。柳如烟说,这不是皇命难违吗?皇上命他协助方翰林共同草拟削藩诏书,这是几百年来没有范本的文体,特来请教景大人,怎么个写法。景清明知这是柳如烟的借口,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明显是冲景展翼来的,而景清对柳如烟的印象并不是特别好,究竟哪一点看不上他,景清也说不清楚。所以他颇为冷淡地说:“我既不是翰林,又不是天下读书人的种子,你不是找错门了吗?”这话弄得柳如烟张口结舌,景展翼在屏风后直乐。过了一会儿,柳如烟说:“我知道,景大人是力主怀柔,劝皇上易地封王的,可是如今的局势……”景清打断他说:“不必再说了。你出了个好主意!连皇上都说服了,还有必要跟我费唇舌吗?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说罢,道了一声“失陪”,拂袖而去。柳如烟被晾在那儿,很尴尬。他在客厅里留也不是,走也不是。恰好一个端果碟的丫环上来,柳如烟趁机悄声问:“你家小姐呢?”丫环道:“不在。”柳如烟追问:“到哪里去了?”丫环答:“到湖南走亲戚去了。”“哦,她说过,姥娘家在长沙。”柳如烟自言自语地说,“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丫环忍着笑回答:“怕是回不来了。”柳如烟大惊:“怎么可能?你骗人。”丫环道:“老爷给小姐找了人家,就在长沙,这一去正好成亲。”柳如烟怔了半天,说:“你骗人!真有这事,她不可能不告诉我一声就不告而辞。”丫环道:“柳公子是我家小姐的什么人啊,还非得告诉你一声?”柳如烟一听也对,呆了好半天,如霜打的茄子一般怏怏地往外走。走出客厅,前面是一片果园。柳如烟很失落,正低头从果树下的小径往前走,忽然一串红果如冰雹般砸下来,他连忙捂住脑袋,树后传出一阵笑声,他惊喜地回首仰视,原来是景展翼正和几个丫环站在梯子上在采摘果子。柳如烟又惊又喜,指着往果树后藏的那个说谎丫环说:“你这个坏丫头!你把我骗得好苦。”景展翼笑得弯了腰:“傻瓜才这么容易受骗,她是我的贴身丫环,我出嫁,她能不陪过去吗?”柳如烟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说:“我太实心眼了,才在小河沟里翻了船。”景展翼说:“来帮忙采果子吧,不会影响先生的仕途吧?”柳如烟便脱去官袍,登上梯子采摘。一边摘果,景展翼一边问:“你不是急着要为皇上草拟削藩诏书吗?怎么肯在这消磨时间?”柳如烟一惊:“这么机密的事,你怎么知道的?”景展翼讳莫如深地一笑。柳如烟恍然道:“一定是方才我与令尊的谈话被你偷听了。”景展翼也不否认,她问:“是不是吧?”柳如烟点头:“不过你可不能传出去。当然了,你是闺阁秀女,你会传给谁?”“那不见得。”景展翼说,“皇上都点名要我的画,说不定哪天龙颜大悦,召我进宫去商对策呢。”柳如烟说:“你画好了吗?皇上的书房里缺一幅中堂,还是我有意地说那儿应当有点生气,画虎虎有生气为好,皇上就问我,谁的虎画得好,我便荐了你。”景展翼说:“我画了一幅群虎图,回头你帮我看看。”柳如烟说:“走,现在就去看。”景展翼说现在不行,父亲肯定在书房里。等他出去再说。柳如烟说:“你父亲好像不怎么喜欢我。”景展翼忽然笑道,方孝孺方大人喜欢你呀,人家都说你是他干儿子,把他家的门槛子都踩平了。柳如烟说,一同供奉翰林,他又是老师,又是儒学同道,自然跑得勤些。景展翼说:“不对吧?你跑得那么勤,难道不是为了他家有一位如花似玉的剑侠女?”柳如烟有点不自然,柳如烟确实也很喜欢方行子,他们在一起也谈得来,但方行子的感情似乎没有景展翼细腻,方行子也不怎么兜揽他,他们常见,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相比之下,景展翼更让他割舍不下,所以他必须否认,他说:“这是从何说起,没有的事。”? 无论什么地位,都要低调本分徐辉祖就要启程去北平了,临行前,他特别把二弟徐增寿和小妹妹徐妙锦叫到他的房间,再三嘱咐,自己这次重返北平,是受皇命所托,他们在家,要谨守法度。徐家从父亲起,辅佐太祖,是唯一全身而退的,要时刻慎言慎行,特别是燕王如今势大,万众瞩目,又是徐家的女婿,瓜田李下,更要小心。徐妙锦讥讽地说:“大哥刚加了太子太傅衔,权倾朝野,怎么越来越胆小了?树叶掉下来都怕砸破了头,不至于夺你爵罢你官的,你那魏国公的爵位是世袭罔替的呀。”徐辉祖笑了:“这是两回事,我看三个外甥挺听你的,你常规劝着点,别让他们添乱。留在太学里读书,实在是大好事。”徐增寿说:“什么好事?我看是扣为人质了。”徐辉祖说:“别胡说,朝中很多人都知道你随燕王几次出塞北,过从甚密,你说话有分量,你也要时时规劝他们点。”徐增寿悻悻然地说:“老实本分有用吗?我听说,朝廷正秘密筹划,准备削藩呢,削吧,不削个天下大乱才怪。”徐妙锦一听大惊,心直口快地说:“真的吗?真要削藩?”她心想,真要削藩,一定先从燕王下手。她不禁为朱棣和姐姐捏了一把汗。徐辉祖口气很淡,他说削不削藩这是朝廷的事,咱们别乱掺和,削与不削,都是皇上的事,只要藩王无二心,削了也是天潢贵冑。徐妙锦皱着眉头在思索,她在想,要不要把这个信儿透露给姐姐。就是不冲朱棣,也得冲姐姐呀。徐增寿说:“大哥,你听说了吗?陈瑛犯事了,锁拿回京了,还好,保住了命,已发配云南效力赎罪去了。”徐妙锦说,他不是北平按察使吗?犯了什么罪?徐辉祖说,他这人不值得同情,行为不端。徐增寿说:“名义上是贪污渎职,可我听说陈瑛是因为收受了燕王二百两银子的贿赂。”徐妙锦认为不可能,姐夫贵为藩王,用得着巴结他吗?徐辉祖说,那也难说。把门的也有把门的用处。徐妙锦说:“如果真有这事,这不就是冲燕王去的吗?”徐增寿说:“说的是呀,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啊。”徐辉祖认为敲敲警钟也好,人哪,无论到了什么地位,都别忘了本分两个字,老实人常在。徐妙锦说:“大哥这些酸论,全是从爹那贩来的。”徐辉祖笑了:“怎么跟我说话呢!我若真能把爹的看家本事学到手,那还真是福气呢。”徐妙锦突然说:“我马上去收拾行李,我和大哥一起回北平。”徐辉祖一愣,说:“你的家在南京,你回北平干什么?”徐妙锦说:“这话说的,我难道不能去看看姐姐吗?”徐辉祖说:“那当然没人拦你,不过你听好了,削藩的事,你只字不能漏,你只能息事宁人,不能添油加醋。”徐妙锦没好气地说:“知道了。”? 聪明人把话藏在画里方孝孺正襟危坐,正在用恭楷写诏书,旁边桌子旁坐着柳如烟,在一页稿子上勾勾抹抹地誊清。柳如烟一边抄一边称赞老师果然是大手笔,力透纸背,这样的檄文,恐怕连被罢黜的各王都得服气。方行子进来,插了一句:这未免不真实了吧?没听说上刑场的人会有心情夸奖杀人告示写得有文采。这一说,方孝孺和柳如烟都笑个不停。柳如烟打量着方行子,她今天没穿男装,艳丽可人。柳如烟说:“小姐今个怎么换上了女儿装?还是这样好。”方行子说:“这话说的,我本是女人啊。”她斜了一眼他们起草的诏书,说:“果然下手了。怎么,一口气要废五个王?”方孝孺警告女儿,可千万不能说出去。方行子才不管他们的事。不过,她说初衷虽好,怕不是好兆头。柳如烟问何以见得?方行子说,因为当今皇上仁弱,不是心狠手辣者,未必承受得了这么大的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