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想了,桂儿突然扑过去,拦住方行子大声问:“你是方行子方小姐吗?”方行子上下打量着她说:“我是呀,你是谁?”桂儿声泪俱下地说:“我可找到你了呀。当初在莒县,我若是早点找到你,你们几万人马也不会中了人家的埋伏了呀。”李谦过来推了桂儿一把:“滚开!”但方行子制止了李谦,她觉得桂儿的话里大有文章,就对推搡桂儿的李谦说:“你不要这样,我要听她说。”她又转过头来问桂儿:“你到底是谁呀?怎么扯到中不中埋伏的事了呢?”桂儿说:“我是景小姐的丫环桂儿,小姐听皇上说,他派柳如烟装作逃出樊笼的样子,再重新打入义军内部,与官军里应外合,把你们引到绝路上去。”方行子脑袋轰的一声响,像要爆炸。她和唐赛儿一直怀疑的事居然是真的,柳如烟进山谷前来得不是时候的“肚子痛”,事后也曾引起过方行子的疑惑,方行子毕竟没想到他会丧尽良心到这种地步!方行子极为震惊地问:“这话当真?”桂儿告诉她:“为了救你们,不让你们上柳如烟的当,景小姐派我带了小姐的蜡丸信,星夜赶往山东去找方行子报信。”方行子说:“没见到你呀。”桂儿说:“我去迟了一步,我赶到莒县时,你们已经向南面诸城方向进军了,我一直追到牛头山,却被柳如烟拦住了,当他知道我去干什么时,他怕当内奸的事露馅,想抢走景小姐的信,并且掐住我脖子,从我嘴里抠出了信,他以为把我掐死灭口了,后来我半夜又苏醒过来,看见山谷里死人堆积如山,我已经没法找你们了。”方行子的愤怒是她无法承受的,她沉默了一会,问:“这些话,你告诉景展翼了吗?”桂儿说:“她也刚刚知道,我回宫来找小姐时,被柳如烟撞见了,他叫人把我抓回府里,关在了酒窖里,如果不是景小姐及时赶来营救,他早杀人灭口了。”方行子突然苦笑起来,这就是她几乎相期相许的那个柳如烟吗?这就是景展翼为之痴迷发狂的柳如烟吗?方行子的心在颤抖,在流血。停了一下,她问:“他在哪里请景小姐吃饭,我去会会他。”李谦说:“在客厅,请吧,方小姐。”方行子回头看了桂儿一眼,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不到,时候一到,全都要报。虽然你没能挽救几万将士的性命,我还是要谢谢你,替那些冤魂谢谢你。”她眼里的泪光在闪烁。景展翼还不知道方行子的出现,她和柳如烟在客厅里沉闷地喝着酒,景展翼手里托着杯,目不斜视地盯着柳如烟,盯得柳如烟有点发毛,几次避开她的眼睛。柳如烟没话找话地说:“如今是江山依旧,人事皆非了。”景展翼回了一句说:“我看是人也依旧,只是良心全非了。”这时有人来报:“娘娘,方行子来了。”景展翼和柳如烟惊得同时站了起来。在他们还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时,方行子已经在李谦的陪同下笑吟吟地跨进门来。景展翼看看方行子的背后,首先想到她落网了,但怎么能让她自由自在地上她想去的地方?景展翼来不及细想了,惊慌而又担忧地问:“你怎么来了?是他们把你抓来了吗?”柳如烟可是心怀鬼胎了,方行子这时候出现,竟有催命判官一样效应,一个景展翼他还摆布不过来,哪堪再加一个更厉害的角色?她们齐聚柳家,是纯属偶合,还是有预谋?他一时都来不及细想了。柳如烟勉强镇定一下自己,说:“真没想到,我们三人此生还有团聚的一天,我几乎以为这是在梦中。”方行子没理柳如烟,她拉住景展翼的手说:“你别为我担心,我不是被他们抓来的。”景展翼又看了一眼门外的武士:“那,他们……”方行子嘻嘻哈哈地说:“这些宫中卫士们,是皇上派来护卫我的,并非是看押我的。”景展翼更加糊涂了:“你和唐赛儿可是朝廷通缉的天字第一号的钦犯啊,你怎么会这样逍遥?”柳如烟也以同情关切的口气说:“是啊,皇上得到情报,说你藏身于尼姑庵里削发为尼了,为了捕到你,把天下所有庵堂里的尼姑都抓到宫里来一一指认,就是要找你呀。”方行子说:“不必这么费事了,我已劝阻皇上,把尼姑们全部遣送回去,皇上痛快地应允了。”景展翼心痛如刀绞,她明白了,以方行子的个性,她是牺牲自己以求换得天下尼姑平安的。她流着泪说:“你怎么这么傻呀……”方行子讥讽地说:“我傻点好,这一来,柳侍郎就省去很多烦恼,不必天天去辨认尼姑了。”柳如烟很觉尴尬,他说:“我也是没办法,吃皇粮、当皇差,就得为皇家办事呀。坐,快坐呀,咱们一起痛饮几杯,这是沧海桑田的相聚呀。”方行子也不客气,挨着景展翼坐下,说道:“是皇上准许我过来的,尽可以开怀畅饮。”景展翼怔怔地盯着谈笑风生的方行子,怎么看怎么觉得她反常。柳如烟连忙提起酒壶,亲自为方行子斟满酒。景展翼举起杯来与他二人碰了一下,饮了半杯,她突然问道:“还记得在卸石棚山寨聚义厅的婚礼吗?”柳如烟说好像在昨天。景展翼面向柳如烟,用一种凄恻的语调说:“那天晚上,我听到一阵呜咽的箫声。就走了出去,看见孟师傅坐在山坡上凄凉地吹箫,我才知道,方行子并不爱孟师傅,她心目中的人也是柳如烟,她只不过知道我也恋着柳如烟,才忍痛求了孟师傅答应假成亲,成全了我。”柳如烟说:“我何德何能,能让你们这两个人世间的女杰垂青。”景展翼激动地说:“你说对了一半,是的,你有何德何能?你是骗取了两个纯情女子的感情。”柳如烟马上说:“我做错过很多事情,但是我对你们二位的情愫是一点都不掺假的。”方行子说:“是啊,当你决心把几万义军将士送到官军的屠刀下时,你装肚子疼,你当然不愿同归于尽,也想让我保全性命。这就是你苦苦地拉住我,不让我进入山谷的原因吧?”柳如烟说:“既然你们都知道了,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我对不起你们。但我对你们的情是真的,不管到哪一天。”在柳如烟说话的当儿,景展翼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纸包,她悄悄地把包里的粉末倒在了自己的酒杯里,又自己添满了酒。方行子看到她有意用袖子遮挡着自己这边的视线,好像在干什么,但没看清。景展翼说:“你不要再亵渎这个情字了。你背叛了人格,也背叛了这个情字。你知道我为什么屈辱地活下来,又违心地成了皇妃吗?”柳如烟不敢答言。方行子发现地上多了一张包药末的小纸片,不禁看了景展翼一眼。景展翼对柳如烟说:“我就是要等你回来。”柳如烟误解了,他说:“我不知景小姐这样用情专一。”景展翼苦笑了一下,她说:“你背叛了人格、背叛了爱情,你是应该付出代价的,你知道吗?”方行子从她眼中看到了一种异乎寻常的表情,不觉为之一震,她已经料到,景展翼要亲手除掉这个她曾经那样热恋着的人了,这当然是痛苦的,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这一定就是景展翼屈辱活下来的原因,她等待的竟是亲手裁决恋人的机会。方行子过去可并没看出这个多才多艺的女子有这样一颗刚烈的心。景展翼接着说:“我把我一生中所有的感情都给了你,为了救你,我宁愿一死,到头来我看见,我崇拜的圣火不过是一堆灰烬,这能怪谁呢?我也应当付出代价。”方行子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见景展翼举杯站了起来,就想伸手夺她杯子,她并不忍心看着景展翼与他同归于尽,方行子说:“展翼,你不胜酒量,不要喝了。”景展翼躲闪说:“不,我要与柳大人一醉方休,醉到永远。来,柳大人……”柳如烟还没意识到末日将到,他只是不想喝酒了,他说:“我喝得太多了,我不行了……”景展翼说:“你还够一个男子汉吗?”柳如烟只得举杯:“好,我再陪你喝一杯,算是我向你赔罪。”景展翼向他杯子里看了一眼说:“不行,你才半杯,不公平。”她扯住柳如烟的袖子,强行把自己杯子里的酒倒在柳如烟杯子里一半,又来回折了几下,才比量着说:“这回一样多了。”方行子更明确地意识到了什么,她担心地站起来:“展翼,你本来不胜酒,喝多了皇上会怪罪的,让柳如烟喝吧。”但景展翼坚持要喝,她与柳如烟碰了一下杯说:“你先喝。”柳如烟便一口喝干了杯中酒。景展翼也一口喝干了杯中酒。景展翼坐下,眼里流出泪来苦笑着说:“柳如烟,我不知你听明白我方才的话没有,我说,你背叛了人格,背叛了爱情,应该为此付出代价。我自己崇拜的圣火只是一堆灰烬,我看错了人,也应该付出代价,现在已经兑现诺言了,你我都同时付出代价了。”她从怀里摸出柳如烟送她的定情物:是那枚日月玉珮,她猛地摔在地上,立即粉碎了。听了她的话,柳如烟本来已有点发毛,又见她摔破了定情物,更加惊愣地看了看景展翼,又去看方行子,最后去看空杯子,他突然有了不祥的预感,恐惧向他袭来。景展翼出奇的平静,她说:“你毕竟是很聪明的,你还知道看看杯子。我告诉你吧,你我方才平分的酒是有毒的,现在,我们俩只有很短的一点生命了,如果你还想悔恨过去,还来得及说几句忏悔的话。”方行子抱住景展翼痛惜地大叫:“展翼,你怎么这么糊涂啊!”柳如烟歇斯底里地嗷嗷狂叫,把桌子上的杯盘稀里哗啦地全都推到了地下,满地狼藉。他的眼里喷着绝望的光焰。听到里面的动静,李谦进来,问:“怎么了?谁中毒了?”景展翼说:“是我自己不想活了,谁也不怪。”方行子对李谦说:“你快回宫去请太医来,快。”李谦怔了一下,拔腿就跑。景展翼像长途跋涉极度疲累的人一样,瘫软在方行子怀里,她说:“叫桂儿过来。”方行子向外面一摆手,桂儿走了进来。求生的欲望支配着柳如烟,他弓着腰,把手指头伸到喉咙里干呕着,想把毒酒吐出来,一副狼狈相。景展翼脸色渐渐发白,她低声对桂儿说:“桂儿,你跟着行子姐姐吧,趁乱快走。”桂儿哭了起来。这时柳如烟肚子里的药力也发作了,倒在地上折腾。方行子低声叫着:“展翼,展翼……”景展翼推了方行子一把,喘息着说:“你还在这干什么?走啊!”方行子还是把她紧紧抱在怀中。景展翼用力挣脱,并且说:“我不行了,我只能处置一个柳如烟,杀朱棣,报咱几家人的血海深仇,全靠你了。”方行子这才把景展翼放下,流着泪,拉着桂儿走了出去。她见宫中卫士们都剑拔弩张地拥在院子里,就说:“翼贵妃和柳侍郎喝了毒酒,都快不行了,得出去买盛敛衣服。”一个有品级的宫中侍卫说:“这不行,总管大人吩咐了,你不能随意走动。”方行子给桂儿使了个眼色,然后说:“那也不能等人硬了再穿衣服啊。这样吧,不放我出去,就让桂儿去买吧。”那个侍卫同意了,桂儿并不在他们监视的范围内。他们闪开一条道,桂儿看了方行子一眼,向大门口走去。当方行子看着桂儿走远后,她突然抽出背后的双刃剑,挥舞着冲向侍卫们夺路而走,几个侍卫还想用武力拦阻,他们低估了方行子,方行子三拳两脚把拦挡她的卫士打趴在地上,哼哼呀呀地起不来,她也不想恋战,纵身一跳,轻盈地飞上了房顶,然后如同轻捷的燕子一样,在毗邻的房屋顶上飞奔而去,直到消失,看得那些卫士们目瞪口呆。这时大门外有人高声喊着:“皇上驾到!”一片旗幡伞盖和宫中卤簿出现在柳家门口。皇上看到的是一片凄惨景象,而他寄以非分之想的方行子,在成功地解救了天下尼姑后,也杳如黄鹤地消失了。? 老了还出兵,意在留功名杏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雪花飘洒,演化成细雨绵绵,青草黄了又青,青了又黄,多少个寒来暑往过去了……这已是永乐二十二年,朱棣早已迁都北京,在更为辉煌的北京奉天殿里召见群臣。六十五岁的朱棣明显地衰老了,他晚年多病,脸上肌肉松弛,老年斑无情地爬上脸颊,头发和一向加意保养的长髯也全白了,像枯草,没有了从前的光泽。唯一支撑着他的是自信力,他在召见群臣百官时依然精神矍铄。朱棣上朝时对群臣说:“方才接到开平守将奏报,阿鲁台又侵扰边境,投降我朝的金忠力主出兵,并愿为先锋作战,你们以为如何?”大臣们你看我、我看你,皇上莫非得了北征癖?他第四次御驾亲征漠北,才刚刚回京两个月,怎么又议出师了呢?何况,朱棣已是沉疴缠身,但他又不承认,硬撑着,这也是大臣们担心并反对他再次亲征的原因。又因朱棣一向讳疾,谁也不敢以病为由劝驾。内阁大学士杨荣算是年龄、资历最老的了,别人不好说,只有他尚可倚老卖老。于是他抱着象牙笏板,出班奏道:“此前陛下率六师四征漠北,军饷庞大,户部早已入不敷出,百姓也不堪重负,希望陛下不要因一时愤怒而屡动干戈,劳民伤财,即使丢弃沙漠不毛之地,也没什么可惜的,应以恤民为本。”朱棣的脸色显得很难看,他说:“杨荣,你是不长记性呢,还是专门与朕作对?你想效法夏原吉吗?”杨荣跪下说:“臣岂敢与陛下抗争?”朱棣说的是两年前三征漠北时的事,户部尚书夏原吉和礼部尚书吕震、兵部尚书方宾、刑部尚书吴中等人奉旨筹办第三次出征漠北征伐之大计。他们从国力现状出发,认为不宜再动干戈。在几下西洋、修建北京新宫殿、建陵墓和迁都之后,国力空乏、需要休兵养民,他们一致反对出兵。因为北方蒙元残余势力对大明王朝并不构成什么威胁。朱棣怎么能容忍大臣阻止他准备流芳后世的壮举!何况他们一个鼻孔出气,共同对付皇上。夏原吉是户部尚书,他反对,将会直接危及北征的饷银、粮秣,于是盛怒的朱棣把夏原吉、吴中等人下到狱中,兵部尚书方宾吓得上吊而亡,朱棣下令以抗旨罪名把方宾的尸首从棺材里扒出来,用乱刀剁烂,还不解心头之恨。如今两年过去了,夏原吉仍未获释,如今还关在刑部大牢中,如果不是因抄家时夏原吉家一无所有,又有人力保,朱棣当时就会杀了他。今天他提示杨荣“长记性”,就是警告臣子们别犯夏原吉同样的毛病。谁也别想阻止他。杨荣也很呆,他虽不敢坚持己见,却要尽他的愚忠,他奏道:“臣虽不是替皇上管钱粮的,也知国库空虚,臣不提醒皇上,是不称职,臣也知道必不能劝阻皇上。”朱棣心想,你知道就好,他挥挥手说:“那你下去吧,别在这惹朕生气。”内阁大学士金幼孜也算老臣了,他的话说得要婉转些。他出班奏道:“征漠北,确保边境安全,没有错,但皇上已亲征四次,况且第四次出征,回京还不到两个月,太劳顿了,可派大将军张辅代劳。”朱棣说:“朕今年已经六十有五了,且又是多病之身,朕不知道安居宫中享清福好吗?但国家安宁没有保障,朕就愧对天下苍生。”既然皇上举起了以天下为己任的大旗,众大臣便再无敢谏者。朱棣于是传旨,征发山东、山西、河南、陕西、辽东五都司兵马,凡三十万众,在土木堡会师,以陈懋、金忠为先锋,他要第五次御驾亲征,并命英国公张辅和内阁大学士杨荣、金幼孜随军出征。说到这里,他站起身,在一张刺绣的地图上指点着,说出他早已想好了的进军路线,兵出独石口,直逼隰宁,应在五月抵达达兰纳木儿河一带,必寻到阿鲁台主力决一死战,将其彻底击溃,永绝后患。众臣都不敢再说什么,但杨荣和金幼孜心里有数,这将又是一次徒劳的远征,到发兵之时,连敌人究竟在哪都不清楚,完全是盲人骑瞎马地乱撞。? 都等着朱棣死呐!皇帝要五征漠北的消息传到了山东乐安州汉王府,朱高煦并无高兴的表示。囿于这偏远的小地方,朱高煦只能收敛起利爪,以待时机。自从到了自己的封国,汉王朱高煦便沉湎于酒色之中,每日里声色犬马,不务正业。这是谋士们为他出的主意,是做给朱棣和太子看的,尽量减小目标,他要当一回卧薪尝胆的勾践。他的内心被苦水泡着,他夺嫡屡屡受挫,已无希望了,以前朱棣征北,必带朱高煦同行,从他第三次出师漠北起,朱高煦似乎就被遗忘了,他上表请缨,也遭到了拒绝。朱高煦由希望转为失望,到后来就是绝望了,这也是他改变谋略的原因,他不再相信朱棣当年的承诺,他不可能从朱棣那里得到皇权的禅让,他必须靠自己的力量,如同朱棣不靠朱元璋的法定夺得大位一样。更叫朱高煦由绝望到愤怒的是,朱棣以莫须有的罪名剥夺了他两护卫的兵柄。朱棣老了,快死了,他在安排后事,唯恐他两腿一蹬,他扶植的太子不成器,是扶不起来的天子,像朱允炆一样,被人篡了位。朱高煦想,你永乐皇帝能走这步棋,我怎么不能走?前有车、后有辙,你给儿孙做出了榜样啊,那就对不起了。这天朱高煦又在后宫玩乐,边饮酒边看几个舞女在面前跳舞,他搂着一个妃子,不时有猥亵之举。已经老迈的太监黄俨进来,动作迟笨地跪在他身旁,小声说:“殿下,有要事,也是大喜事。请屏退他们。”朱高煦早就厌倦了忍辱负重的日子,他说:“我的两护卫也叫皇上削了,每日尸位素餐罢了,还有什么要事、喜事可言?”黄俨眨巴着三角眼说,天象示福,真的是时来运转了。朱高煦半信半疑,便对妃子、宫女们摆摆手说:“你们别走远了,还没玩够呢。”宫女们下去后,黄俨亲手带严门,开始与朱高煦密谈。朱高煦看他的神秘样,就说:“莫非皇上崩于漠北,还是太子暴卒了?否则会有什么好消息?”他是知道皇上有病的,只是他讳疾忌医,不肯承认罢了。黄俨说,皇上带病出征,这已不是什么秘密,北征出发后,赵王成气候了,朱高燧看到皇上日薄西山了,便开始行动,令常山护卫孟贤正散布流言,说皇上不行了,此去漠北可能就是他的不归路了。又说皇上不满意太子的软弱无能,也恼恨汉王朱高煦的专横跋扈,选来选去,决定废掉太子立赵王。怎么半路上忽然杀出个程咬金来!朱高煦愤愤然,气得额角的青筋直跳,赵王算老几,太子废了,也轮不到他呀。黄俨老谋深算地说:“先让他乐一乐又何妨?”据黄俨侦得的消息称,赵王勾结钦天监的王射成,说观天象的结论是,天下当易主,就在近日,他们连伪诏都拟好了,一旦皇上征战有失,或皇上病危、驾崩,他们就废太子,矫诏夺位。真是异想天开,朱高煦没想到朱高燧也有这么大的野心。这等于凭空又多了一个对手,他还指望跟老三朕盟呢。黄俨倒是说得一针见血,有一百个藩王,就有九十九个想夺大位当皇上的。剩下那一个老实的,一定是痴儿。朱高煦不明白,朱高燧想夺位,这算什么喜呀?黄俨想出个旱涝保收的主意。可先与赵王朱高燧联手,表面上支持他当太子,如果成功了,就宣布其阴谋罪状,再当机立断地除掉他。如果他败露了,朱高煦马上抢先向皇上出首,也立了一功,他和太子是鹬蚌相争,殿下坐享渔翁之利,那皇位就非朱高煦莫属了,这是一箭双雕,永远立于不败之地。朱高煦说:“真没看出来,你还有这样的谋略。”黄俨说:“这不是我的主意,是有高人指点啊。”“高人?”朱高煦问,“什么高人?”黄俨说,这个人愿助殿下一臂之力,成就大业。朱高煦皱着眉头问:“这是个什么人?他可靠吗?小心上当啊。”黄俨说:“他说,他有个会看星相的师傅,是师傅打发他下山辅佐真主的。”朱高煦说:“我能见见他吗?”黄俨说:“当然可以。”停了一下,他又说:“别忘了,皇上这次是带病出征的,据这位高人看,他病势不轻,恐怕回不了京城了……”朱高煦说:“你是说,他不久人世了?”黄俨点头说:“我看是。一旦皇上归天,机会就来了。”朱高煦眼里闪着希望的光焰,他想立即召见黄俨所说的高人。黄俨领进的两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方行子和孟泉林,他们都是道家打扮,沧桑岁月虽已在他们脸上刻下了印记,但方行子依然是美丽潇洒而又风度翩翩。这些年来,他们隐姓埋名,周游天下,一直在寻找复仇机会,也不放过任何可以撼动朱棣王朝的契机。这次,他们认为时机来了。朱高煦看着他们,觉得方行子好像在哪里见过,无论怎样搜索枯肠,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方行子向朱高煦行了简单的礼,说:“参见殿下。”朱高煦说:“二位道长请坐。”方行子坐了,孟泉林却像侍卫一般站在方行子身后。朱高煦打量着方行子说:“不知先生有何见教。”方行子说自己是受命于天,来帮扶未来天子的。一句话说得朱高煦心花怒放,他说:“听说道长擅打卦,何不占一卦?”方行子便用制钱摇了一卦,她摆出了一个卦形,并解释说:“这是巽下坎上,下经木是巽木,上经卦是坎水,木上有水,是井,巽木在水里引上水,水源源而来,联系到困卦是泽中无水,干涸了,水渗入地下了,便向地下深挖而见水。水,当然是好运。”朱高煦一头雾水地问,有了水,有了井,又怎么样?方行子说:“城市、家居可以迁移,井不能搬走,井水既不能枯竭,也不能溢出井口,这是告诉人,要有恒常之心,打水要拉直井绳,这是中正之道。皇位是井,不能更动,但打水人就不一定是哪个了。”这几乎是暗示朱高煦可以当打水人了。他沉思片刻,说:“你想让我与赵王联手,你又有什么办法让我最终得胜呢?”他担心的是为他人作嫁衣。方行子说她有一件皇上梦寐以求的国宝,如将它献给皇上,就会深得信任。朱高煦说:“是一件什么宝贝?”方行子说:“殿下忘了那方来自天山的青玉玉玺了吗?”朱高煦的眼睛瞪得溜圆,多年来,这方玉玺一直杳如黄鹤,朱棣遍寻天下也没找到下落,那年方行子神出鬼没地说来献玺,结果人与玺都不见了踪影。如今,在建文朝垮台二十二年后,它真的要出现了吗?方行子便打开了一个随身带的布包,里面真的是那方久违了的青玉皇帝大印,摆在案上,晶莹剔透,闪闪发光。朱高煦捧起来端详了好一阵,不禁哈哈大笑:“好啊,合该我登大位,这国宝竟落到了我手。我一定要重重赏你。”方行子说:“殿下不可因小失大。殿下不急于拥有玉玺。”爱不释手的朱高煦说:“为什么?”方行子说:“殿下现在并不是春风得意之时,太子占着位,皇上无意废他,你将此玉玺送到皇上那里去,他会多高兴!那时也正是赵王有所为之时,他胜与败,都将使殿下稳操胜券。既然殿下迟早要当皇上,这玉玺不迟早要回到你手上吗?何必着急?话又说回来,如果殿下当不成皇上,留这玉玺何用?反而是罪过了。”这话有理呀!朱高煦拍手道:“好极了,就派黄俨和你一起走大漠去找父皇献玉玺,如何?壮士不会不答应吧?”方行子说:“既然来投殿下,自然乐意效犬马之劳。”方行子和孟泉林的计策已经初见成效。朱棣日夜悬盼的这方皇帝玉玺是皇权的象征,未尝不是死亡的象征。方行子的到来,无疑使朱高煦瘪下去的野心重新膨胀起来。他马上派出使者,带着补品前往大漠去慰劳父皇,传回来的消息都是令他振奋的,朱棣病势日笃,怕是不久于人世了。时不我待,必须抢在朱高燧前面,朱高煦一边应付、讨好赵王,一边暗中积极谋划。朱高煦没有放黄俨偕同方行子一同去献玉玺,他只写了奏疏也就够了。其实方行子他们也不希望以朱高煦名义献玉玺,只是拿玉玺来说动朱高煦就是了。黄俨全力在网罗人马,很快都齐备了,只要殿下认为时机到了,便可以与赵王联手,他败了,我们可接着干,如果大事不妙,我们也可把罪责全推到他身上。这是他的如意算盘。朱高煦很满意。黄俨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到时候可立五军,指挥王斌领前军,韦达领左军,千户盛坚领右军,知州朱烜领后军,朱高煦自领中军。”这些人,全是朱高煦培植的死党。至于所需银两、粮草也都备在那儿了。朱高煦最想拉的是英国公张辅。丘福死后,张辅是六师的领头羊,举足轻重。有他在朝中做内应才好。朱高煦一直在打英国公张辅的主意,张辅与朱高煦的私交很好,还是靖难时在战场上结下的友谊。自从丘福、朱能这几个宿将死后,张辅就是唯一称得上开国元勋的人物了,有他支持,就无往而不胜。黄俨说:“张辅正随皇上北征在外,他平时就对殿下好,到时候会站到我们一边的。我还约了山东都指挥靳荣在济南起兵接应。”朱高煦说:“好,单等皇上一死,马上动手。”他决定派心腹去塞外找张辅联络,送一份重礼,有张辅这样权倾朝野人物的拥戴,就等于半个屁股坐到龙椅上了。? 在战场上过了十二个生日的皇帝朱棣大军进到赤城,安营扎寨。打败仗固然让士气低落,始终抓不着敌人的影子也使军心涣散,人人提不起精神。朱棣的病一天比一天重,自己又不承认有病,拒绝见太医,更拒绝用药,大臣们见他的光景一天不如一天,都暗自焦急,他们都想早点收兵回师。这天,英国公张辅和内阁学士杨荣、金幼孜等大臣来到御帐前,想见见皇上,太监李谦又一次挡驾说:“各位大人,皇上睡着了,请晚一会再来。”杨荣说:“不对呀,方才我还听见皇上在说话呢。”在里面的是御医,这次朱棣没有轰走他。这几天他失眠很厉害,头往枕头上一躺,就是吼叫的风声、鸣沙声和野狼群瘆人的嚎叫声。朱棣疲惫地躺在床上,随征御医正在为他针灸,他忽听门外有人说话,是李谦在挡驾:“杨大人、金大人,皇上真的睡了……”朱棣扑棱一下坐起来,自己拔掉了几根银针,摆摆手,让太医从后面出去,然后穿好衣服,冲外面说:“小保子,让他们进来。”杨荣和金幼孜、张辅进来,跪下叩头后起来,杨荣说:“我说皇上不会大白天睡觉嘛。”朱棣说:“朕正要去找你们,听说金忠部下捉了个鞑靼谍骑,怎么还没解来?”张辅答道,那个谍骑叫里秃,他已审过,据里秃说,阿鲁台不敢与我们交锋,率主力已北渡答达纳木儿河,逃遁了。朱棣断定,他不会逃得很远,命火速拔寨起行,一定要追上。三个大臣互相看看,杨荣说:“启奏圣上,明天是四月十七,皇上难道忘了是什么日子了吗?”朱棣愣了一下,笑了,可不是,明天是他的生日,朱棣很是感慨,时光真如白驹过隙呀,转眼间他已经满六十五岁了。金幼孜说,将领和大臣们商议,要为皇上过一个别开生面的生日,好好操办一下,请皇上届时接受百官朝贺。朱棣却说:“免了。”如今他亲统几十万大军问罪漠北,他想的是如何尽快追上逃敌全歼之,尽快得胜班师,他问是谁出的好主意,竟跑这荒无人烟的大沙漠里过起生日来了?张辅还想劝:“可是……”朱棣并不在意这些,他也并不喜欢安逸、无所事事的宫廷生活。朱棣五征漠北,加上这一次,共有四个生日是在军旅中度过的,有一次还是在战场厮杀中,他在位二十二年,算起来有十二个生日是在出巡征途中度过的,朱棣想叫史官查过历朝历代史籍,恐怕还没有一个皇帝是在军旅战阵中度过这么多生日的呢,这也正是朱棣引为自豪的。三个大臣无奈,正要退出,朱棣也不忍心拂了大家的好意,不是有些受伤和病弱的马匹吗?朱棣让宰了它们,今天晚餐每人多加一碗炖马肉,一碗酒,不要说原因,等打了胜仗再告诉将士们。几个人答应着,这也总比无声无息强啊。? 朱棣老了……这是一条流经沙漠和草场的季节河,没有名字,有雨的季节河水碧青,流水淙淙,枯水的旱季,水全渗漏、蒸发了,便与周围沙漠没有区别,只是河床里多了些鹅卵石而已。眼下正是草原和沙漠多雨季节,无名河里的水很旺,溢出了原来的河床,它向沙漠深处奔跑着,发出欢快的叫声。朱棣和杨荣站在河边,望着天边紫色的暮霭,朱棣说他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尊天神,这天神的模样又特别像道衍法师,他破窗而入,站在他的床前,问了朱棣这样一句话:作为天子,庇佑天下生灵免遭涂炭,是最大的德政,杀生与杀恶,谁分得清?他问杨荣,尊神何出此言?这是什么意思呢?杨荣知道朱棣是怀念死去的道衍法师了,但杨荣明显摸到了皇上的脉搏,他想罢兵回朝,却又想找个堂皇的理由。这是劝导朱棣的良机,杨荣必须紧紧抓住。他说日有所思,才会夜有所梦。陛下历来好生恶杀,与天神同德。皇上五征漠北,固然为的是除暴安良,但岂不闻“火焚昆岗、玉石俱焚”的道理?百姓毕竟是无辜的。而打仗,平民百姓总是要遭殃的。朱棣望着西天的薄暮沉思良久说:“你说的话正合朕意,有罪的只是阿鲁台一人,不应当殃及百姓。你可草拟勅诰,责令传旨蒙元各部落,告诉他们,罪止阿鲁台一人,其余人都可不问,让他们不要惊慌,我大军所过之处,绝不允滥杀无辜。”杨荣便答应一声。他走后,朱棣坐到了草地上,面对着跳动着浪花的小河出神。李谦走来,说:“皇上,总旗官王瑜专程从北京赶来,说有十万火急的事奏报皇上。”朱棣问他是哪个王瑜。李谦说:“他舅舅就是兴州屯军高以正啊。”朱棣这才点了点头。让他过来陛见。王瑜急趋几步,来到朱棣面前跪下:“皇上万岁,万万岁,微臣王瑜见驾。”朱棣说:“你要上个什么折子呀?这么急如星火地追到北地来?”王瑜奏道:“回皇上,此事过于机密,非同小可,故不敢写在纸上,才来面奏。”朱棣说:“那你起来,跟朕说吧。”王瑜又把不信任的目光投向李谦,李谦知趣地走到远处。王瑜奏报的内容吓了朱棣一跳。王瑜的舅舅高以正勾结常山护卫指挥孟贤、钦天监王射成,散布“天象易主”流言,制造了伪诏,单等皇上……说到禁忌处,他急忙打住,吓得不敢往下说了。朱棣说:“怎么不说了?”王瑜说:“臣实在不敢说出口。”朱棣说:“你不敢说,朕替你说,他们单等朕一死,就拿出伪诏、假遗嘱来欺骗天下臣民,推翻太子而自立,对不对?”王瑜说:“皇上圣明,正是这样。更有甚者,他们唯恐皇上龙体康健,得知皇上常常服药,又想在皇上药里下毒……”朱棣说:“好,你能出首你舅父,是大义灭亲。朕当记在心上,你先下去歇息。”王瑜叩头谢恩走后,朱棣立刻对李谦下令:“马上叫杨荣到行在来,朕要单独召见他。”? 死敌都说他有作为茫茫沙漠里,地是黄的,天是黄的,连风也是黄的。方行子、孟泉林和桂儿三骑马越过沙岗,从地平线处走来,在微弱的阳光衬托下,像三个剪影。风吹沙滚,天地间一片浑黄,充斥着鸣沙声。方行子和桂儿都是男装,每个人都显得十分干渴疲惫,嘴唇都干得裂开了口子。透过朦胧混沌的光线,孟泉林发现了天际有一片蓝汪汪的东西在闪烁,像是海市蜃楼。桂儿也看见了,她高兴得叫了起来:“水!”于是三匹马箭一样冲过去。有水,就滋养了一块不大的沙漠绿洲,绿洲中央是碧水青青的小湖。水在沙漠里就是生命,因为这点水,这里一片生机盎然,水草丛生,各种水鸟、野禽在这里起落、繁衍,尤其以生存力顽强的野鸭子居多,它们成群飞起来时,居然盖住了湖面。方行子他们在有水草的绿洲停下来,在沙山脚下,这个水面不大的湖泊就像一块镜子镶嵌在金色沙漠当中。方行子驻马,她担忧地说:“就怕又是个咸水湖。”但她又否定了自己,野禽不也喝不了咸水吗?桂儿说:“上天保佑,咱带的水可一滴也没有了。”孟泉林先跳下马,奔到水边,掬了一捧水尝尝,高兴地说:“来吧,可以喝个够了,是甜水。”三个人蹲在湖畔痛快地掬水喝了一气,马儿不等主人去牵,早咴咴地叫着奔到浅水里喝起水来。方行子从驮子里取出干粮,分给他二人,坐下来吃。桂儿则解下几个大皮囊,逐个重新灌满了水。方行子望着延伸到天边的茫茫沙海说:“也不知这里离朱棣大军还有多远。”孟泉林没出声,他站起身,绕着小湖走了一会,低头拾着什么。等他把拾来的东西扔到方行子面前时,方行子才看清,原来是一堆干马粪。桂儿不明白,孟师傅拣马粪干什么呀?臭烘烘的。孟泉林只是笑笑。方行子拾起一团马粪,用手掰开看看,说:“这马粪还没干透,说明是新粪,大军过去没多久。”孟泉林说:“对,一定在这里补充过水。”桂儿佩服他们的聪明说:“只要有影就追得上。不过我不明白,千里迢迢地在没人烟的大沙漠里受罪,只是为了替朱高煦送什么玉玺,值得吗?”方行子说:“这是面见朱棣的唯一办法了。上次她说送玉玺给朱棣,骗了他,他把这玉玺可当成了大事呀。当官把印丢了,这官就别想当了,当皇上也一样。”桂儿说:“他会一眼认出你们的,也许不等咱们动手,早被御前侍卫们砍成肉泥了。”方行子早想好了,她和孟泉林都不好出面,到时候全靠桂儿了,朱棣对桂儿本来没什么更深印象,再更了男装,更认不出她来。方行子和孟师傅就不出面了,她问桂儿敢不敢。桂儿说,为了给景小姐报仇,死了也不怕。方行子倒在湖边,仰望着天上的流云,想一想,自己今年已经三十七岁了,耗去二十二年的精力,只为追杀一个朱棣,这到底是值不值得?孟泉林不会后悔,他认为无所谓值得,也无所谓不值得。他为全家人报仇,蓄志已久,仇报了才能心安。一生一世只办这一件事,也是震烁今古的大事。方行子并不偏执,平心而论,她承认朱棣是个很有作为又很有人情味的皇帝,建文帝削藩把自己削翻了,而朱棣削藩风平浪静。他五出漠北加固了边防,几下西洋与各国通好,修《永乐大典》,与民生息,纵不能说永乐朝是太平盛世,也算是国泰民安吧……如果抛开私仇,应当承认,他比建文帝有气魄,是个有作为、有建树的帝王。孟泉林笑了,方行子怎么一下子又悲天悯人起来了?既然朱棣这么好,还刺杀他干什么?那我们可以打道回府了。桂儿也不赞成方行子,她说:“可不能心软啊!我们几个至今仍是被追捕缉拿的朝廷要犯啊,这么多年过去了,朱棣也没忘了杀我们。”这倒是真的,迁都北京时,举国同庆,朱棣曾大赦天下,从刑部大牢到各府县监狱都腾空了,但特赦谕旨里,又单单把方行子和孟泉林二人从大赦名册里勾掉,方行子还该对他发善心吗?方行子说她方才的一番话,是以未来史家眼光评论的,不掺杂私仇。他一口气杀了方家亲友八百多口人,这血海深仇不报,她活在人世间都是耻辱。公与私是两回事。桂儿这才松了口气:“我以为你要打退堂鼓了呢。”Ⅰ? 不求长生不老过了六十五岁寿辰,朱棣的健康每况愈下了。一多半时间卧在行军帐床上。这天,御医刚服侍他吃完药,见杨荣进来,朱棣挥手让御医走开。杨荣行过大礼,例行公事地问:“皇上服了药,龙体见强吗?”朱棣抬抬手说他好多了,只是劳累,并无大病,不要听太医们夸大其词,在太医们眼里,人人都像病入膏肓了。说罢勉强笑了笑。杨荣说:“虽如此,皇上身体时常违和,且年事已高,不可不注意保养。”近年来,早有人劝朱棣践行养生之道,他只是舍不得有限的时间而已,并非不想长寿。杨荣正为此事来陛见,昨天有人向他荐了一个方士,据说他有延年益寿之方剂,他劝皇上不妨召来试试。朱棣摇手,不想试。朱棣历来不信长生不老之术。他看得很透,世上从没有长生不死之人,秦始皇、汉武帝英明一世,却难免糊涂一时,晚年怕死,求什么长生药,吃仙丹,还不是害了自己,贻笑后人?朱棣认为,人能清心寡欲,使气和体平,疾病自少,要养正气,正气完,邪气也就无法入侵了。五年前,福建一个姓徐的方士,自称他有灵济宫的仙方,吹嘘他的仙方如何灵验,那次朱棣倒是服了他的药丸,结果害得他服下去出现痰塞,差点送了命,从那以后,谁一提方士、仙药和长生不老,朱棣就嗤之以鼻,再也不上当了。杨荣一听他的鸿篇大论,也就不敢再说下去了。朱棣从床上坐直身子,说杨荣来得正好。他用非同小可的语气命他马上昼夜兼程回北京,去办一件大事,不要声张,不要动用军队,也不用锦衣卫,只用东厂的人,朱棣已备好密诏。杨荣心里暗吃一惊,他问:“是,圣上。不知是什么机密的事要臣回去处置?”朱棣叹了口气说:“还能有什么事?王位之争。高煦这几年总算安分下来了,没想到老三高燧又开始觊觎大位,他竟敢制伪诏,又想下毒害朕。”杨荣说:“皇上,此事宜审慎。即使有,也一定是属官所为,必非赵王本心,皇上训诲的皇子都是尊奉仁义孝悌的……”Ⅱ朱棣苦笑:“你不必这样安慰朕。古往今来,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的太多了,好像皇位、权力是有魔法的,一旦附身,什么灭绝天伦、人伦的事都干得出来,这样的先例比比皆是。先生会比朕不明白吗?”杨荣不敢多说什么,仍说恐是传闻。朱棣便又出示了赵王给朱高煦的密函,约他一同起事,成功后以长江为界,平分天下。这显然是朱高煦出首揭发的了,所以朱棣说,到了紧要关头,还是老二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