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行子低头沉思了一会,她说:“我看,我们俩还是分开的好。两个女的在一起,容易被人怀疑。弄不好会被官府一网打尽。”唐赛儿说:“也有道理,那就各奔前程吧。”方行子问她过后怎么联络?唐赛儿说:“青州的古济庵是我当年出家的地方,我虽不会住到古济庵去,若打听我的消息,古济庵的人总会告诉你的。”方行子与她依依惜别,向她拱拱手,上马离去。? 戳穿朱棣心思者,死!一张“鹰兔图”挂在谨身殿大殿的屏风上,画的留白处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诗。朱棣和太子朱高炽站在图前观看。朱高炽说:“这幅画画得很有神韵。”这又是景展翼画的,朱棣说是他的命题画,这一点,他没说实话。实情是有一天,朱棣看见景展翼画了这幅“鹰兔图”,问她有何含义,景展翼说自己是兔,皇上就是那尖爪利喙的猛禽!朱棣当然不会把这话告诉别人了。他把画拿给大臣们看,并让他们在画面上题了诗。他问太子,知道他的用意吗?朱高炽摇摇头,他真的没想明白。朱棣说:“弱肉强食,自古而然。鹰可吃兔,兔就天生该是鹰之食物吗?做人君的,应当敬天恤民,政勤于理,扶危济困,铲除强暴,群臣喋喋为谀最为可怕,这是朕先后除掉纪纲和陈瑛的原因。”朱高炽说:“皇上原来不知他们的奸狡吗?”朱棣讳莫如深地一笑说,人嘛,总是有别,有人可依赖,有人可器重,有人可驱使,有人可利用。朱高炽仔细琢磨着。朱棣又告诉太子另一件事,日前他已下旨,把汉王改封青州,他问朱高炽知道为什么吗?从前把他远封云南,就是不希望他觊觎太子位。现在把他封青州,因近在咫尺,朝发可夕擒,易于控制。朱高炽没说什么,只要朱高煦不在皇上跟前,太子的日子就好过些。说到下一步,朱棣就想迁都北平了,并把北平改为北京。朱高炽说:“好多大臣都反对迁都。”他明白朱棣的态度,北京豪华的新宫殿即将落成,天寿山的皇帝陵寝也破土动工了,谁能阻止迁都?也有迂腐之人,主事肖仪竟敢上本极力反对迁都,朱棣一怒杀了他,为这么个小事杀大臣,为这么点小事丢脑袋,朱高炽认为双方都不值得。有一点是再明白不过的,谁反对迁都,朱棣都不会留情的,他会认为,反对迁都是幌子,跟朱棣过不去才是真的,朱棣岂能容忍?朱高炽看过肖仪的折子,他也明白,肖仪真正犯忌还不在于迁都与否,而是折子里那几句犯忌的话。反对迁都倒也罢了,他竟敢说父皇不想葬在太祖高皇帝陵墓旁,言外之意,不是等于说父皇愧见先帝吗?这个意思,朱高炽刚点了几句,朱棣就恼怒地说:“不要再说了!”朱高炽知道自己也犯忌了,只好闭嘴。? 逃了鬼门关,又入虎口疏浚好的京杭大运河比从前宽,比从前深,水也清了,最为拥堵的会通河段也井然有序了。一艘帆船上,载满了南下的商贾、士子,也有兵丁。有一个姑娘呆呆地抱膝坐在甲板主桅下,她正是桂儿。桂儿并没有死,在牛头山谷,柳如烟只是把她掐昏了,柳如烟逃走后,桂儿清醒过来。如今,大难不死的桂儿急欲奔京师去,她必须把柳如烟的所作所为告诉景展翼,今后别再上他当。此时桂儿正搭船南下。她忽见旁边一艘有士兵押送的官船上一片啼哭声,夹杂着诵经声。原来满船装的都是尼姑,这令桂儿惊讶不解。桂儿终于来到南京宫门口,与把门的门禁太监交涉,说她有急事要找景展翼小姐,求公公给通报一声。门禁太监打量着桂儿说:“你好大口气。翼娘娘的名讳是你随便叫的吗?再说了,你是娘娘什么人啊?”桂儿说:“我是她的丫环,公公对她说桂儿回来了,她一定会很高兴。她会重赏你的。”天子脚下的门禁太监也不是吃素的。他说:“到时候娘娘不赏,我们也不敢厚着脸皮要啊。”桂儿便在衣服里翻出些散碎银两,递给门禁太监说:“这一点,不成敬意,等见到了娘娘,一定让娘娘重重赏你。”门禁太监把银子揣起来,就走到奉天门里去,对一个小太监吩咐了几句什么,小太监一溜烟跑进去禀报。吃了银子,门禁太监对桂儿客气多了:“姑娘到里边来坐,喝碗茶吧,外面太晒了。”桂儿说:“不了,我在外面等着就行了。”桂儿正在宫门口东张西望,一乘大轿在仆从和执事的簇拥下来到宫门口。桂儿跟一个太监说:“这一定是个大官,好大的排场。”门禁太监说:“这是礼部侍郎柳大人的轿子,三品大员,气魄小得了吗?”姓柳的多了,桂儿并没在意,可是当那官员在“臣子下马处”走下轿子要步行入宫时,她大吃一惊,那不是差点把她掐死的柳如烟吗?桂儿唯恐被柳如烟发现,想躲起来,拔腿就往树底下跑。脚步声惊动了柳如烟,他一回头,恰与桂儿打了个照面,他完全是见了鬼的感觉。他惊愣了一霎,旋即清醒过来,便指使手下从人说:“抓住她,抓住那个女的。”这一喊,桂儿更没命地狂逃了。柳如烟的仆从们领命穷追,人多势众,很快把桂儿捉住了,扭回到宫门口来,请示柳如烟:“大人,把她怎么处置?送刑部还是送锦衣卫?”桂儿指着柳如烟大叫:“柳如烟,你丧尽天良,你不得好死!”柳如烟恼羞成怒地说:“堵上她嘴!把她先送回府里看押起来,等我散了朝再处置她。”他不能心软、手软,桂儿的存在,就是对他最大的威胁,他跑到皇宫里来,就一定会告诉景展翼真相,那更可怕,他必须让桂儿消失。桂儿的嘴已被堵上,她挣扎着,还是被塞进了大轿。可能与收了小姑娘散碎银两有关,守宫门的门禁太监出来干涉了:“且慢,柳大人,这在奉天门抓人,不大方便吧?”柳如烟不把他放在眼里说:“这是本官的家务私事。她是我府上逃走的一个丫环,正找不到她呢。”门禁太监决定压压他的气焰说:“可是,她说她是翼娘娘的人啊,我信谁的才是呀?况且我已经报到宫里去了,一会翼娘娘冲我要人,我怎么办啊?”柳如烟很蛮横地说:“岂有此理,我的家奴,怎么成了翼贵妃的人?这一定是这小贱人胡说!你不必担心受埋怨,有我呢。”说罢一挥手,让手下人把桂儿强行抬走了,桂儿兀自在轿里乱撞,呜呜地叫……柳如烟惶惶然的一颗心暂时算放下了,他大步进宫去了。? 小国需要大国当靠山从全国各府县抓来的尼姑,全集中在后宫混堂司大墙下的空地,几天工夫,已有三百多人。中间临时用席子墙挡住,与前面隔绝。众女尼露天吃住,一片叫苦连天声和“阿弥陀佛”的念佛声混杂在一起,这里成了不伦不类的难民营。这一天,朱棣亲自来甄别了,他只认识方行子,却不认识唐赛儿,好在他让柳如烟也来了。现在柳如烟没到,先碰碰运气吧。朱棣坐在女尼们对面一张椅子上,问:“全都在这吗?”提督东厂的秉笔太监答:“回皇上,这只是京畿附近七个府县的尼姑,远处大批的还都在路上。”一听说皇上来了,女尼们全都诉苦喊冤,一时炸开了锅一样。朱棣只得让东厂太监告诉她们,说有两个歹人混迹于尼姑中,找出她们,是为了还出家人一个清白,马上就放她们各回本寺去修行。这么安抚了,抱怨声才平息。毕竟是出家人,本来与世无争,受点委屈也不在乎了,更何况让她们受委屈的又是至高无上的皇帝呢。太监们依次领着一个个尼姑从朱棣面前过。朱棣认真地辨认着。其中一个满脸折皱的老尼拄着枣木棍过来了。朱棣立刻火了,训斥东厂太监们说,把这老态龙钟的老尼抓来干什么?她会是方行子、唐赛儿吗?东厂秉笔太监回答得很妙,地方官也是出于谨慎,怕挂一漏万,放走了真凶。万一方行子有化装术,变成老太婆,不就漏网了吗?想想也有理,朱棣就不再说什么了。又问:“柳如烟怎么还不到?朕只认识方行子,并不认识唐赛儿呀。”这时,有司礼监太监来报:“皇上,奉天殿那边就绪了,满剌加国王拜里迷苏剌带着王后已从会宾馆起行,快到奉天门了。”这是大事,朱棣不能失礼,便站了起来,挥挥手说:“给这些僧人吃好一点的斋饭,告诉她们,朕为搜查奸人,为天下安康,此举是不得已而为之呀。叫她们受委屈了。”说罢,朱棣上了宫中用的帝辇,带着太监、宫女匆匆往奉天殿去了,行前特地关照,让景展翼去陪客。景展翼早已奉旨上好了大妆,等着陪朱棣一起接见外国朝贡贵宾呢。忽然有一个从奉天门过来的小太监告诉她,有一个叫桂儿的丫环进宫来找景展翼,她一听,立刻要先去奉天门。景展翼坐上宫中软轿,带着一群宫女太监来到宫门口,向外望望,问把门的几个太监:“人呢?”门禁太监出来诉苦说:“回娘娘,来找娘娘的丫环不知碍着柳侍郎什么事了,他硬说是他府上逃走的奴婢,不由分说抓回到他府上去了。娘娘要人,就去找柳大人交涉,实在是不干我们的事呀。”直到这时,她才知道柳如烟真的回来了。他一定干了见不得人的坏事,才不敢露面。他又为什么劫走了桂儿呢?当初,是景展翼派桂儿去找方行子她们的,防着上柳如烟的当。莫非柳如烟要灭口吗?这么一想,景展翼又气又急又恨,转身就走。这时李谦脚步匆匆地过来,说:“翼贵妃娘娘,快点吧,圣上都等急了,皇上在奉先殿赐宴满剌加国王、王后,请娘娘去陪客呢。”景展翼无奈,只得对宫女们说:“去奉先殿。”奉天殿内外编钟、鼓乐之声齐鸣,大鼎中御香缥缈,宫中大乐齐奏吉庆乐曲,女官尚宫仪赶排的带有域外风情的舞蹈正在演出,一派祥和景象。这舞蹈的顾问还是出使西洋的使臣郑和呢,他今天也奉旨作陪。朱棣在奉先殿大摆宴席,宴请满剌加庞大的朝贡团入觐,餐桌上摆了很多诸如香蕉、木瓜、榴莲之类的南亚水果,这都是满剌加贵宾贡来的方物。景展翼自然是陪着满剌加国王王后坐在上座的,景展翼明显心不在焉,她的目光不时地扫视坐在显要位置陪客的柳如烟一眼。面对景展翼,柳如烟显得很不自然,说不清汹涌在心底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他想尽量避开景展翼咄咄逼人的目光,避免与她交流,可又忍不住,不时地偷看她,猜测着她此时此地的内心感受。满剌加国王拜里迷苏剌穿着明朝的极品王服,他指挥部下献上一担一担盖着红布的方物,口口声声向朱棣称臣。他感激大明天朝天子皇恩浩荡。永乐三年,大明皇上派钦差尹庆随同郑和出使,封他为满剌加国王,赐诰、印、彩帀、冠带袍服,并将一座山封为镇国之山。他感谢天朝慷慨见封,他对天朝实在感恩不尽,这是发自内心的。在他看来,小小的满剌加国,只是一座方圆四里的城郭而已,加上国王的亲兵在内,军队不足一千人。而郑和的庞大船队,就拥有一万多军队,如果想灭掉满剌加,不费吹灰之力。然而大明天朝的船队输出的只是文明、礼仪和友谊,在拜里迷苏剌看来,这样的泱泱大国就是靠山啊。朱棣说:“你们在封山上将朕手书之碑文,立碑为记了吗?”国王说:“是,已制成碑文勒刻山上。”他又指着自己的冠带袍服说:“皇上颁赏的官服,平时舍不得穿,今天来朝圣,才穿上了。”朱棣笑说:“不必这么节省,朕又给你准备了几身藩王的冠带袍服,你回国后平时也可以穿。”拜里迷苏剌再次拜谢。朱棣说,他们涉海几万里到京师,安全无虞,这是他的忠诚感动了上苍,保佑于他,希望相互间像亲戚一样常来常往,互通有无。拜里迷苏剌说:“有人害怕大明天朝会欺侮我们,没想到这样仁义待我,把你们的印刷术、瓷器、丝绸和种田技术都传给了我们。”朱棣说:“朕也尝到了你们的木瓜、香蕉、波罗蜜,还有这个榴莲,可不敢恭维,太臭了。”大家全都笑起来。? 人情不如身份好使散了宴席,朱棣兴犹不减,他陶醉于四方万国来朝的喜悦之中。郑和几次下西洋,功不可没,这几年浡尼王(加里曼丹)、满剌加(马来西亚)、苏禄王(菲律宾苏禄群岛)古麻剌朗王(菲律宾)先后几次来南京朝贡,朱棣认为这是我朝威德远扬、泽被异邦啊,他们都称朱棣为圣主,他真有几分得意忘形了。景展翼对朱棣的自我陶醉毫不感兴趣。朱棣也看出来了,他让景展翼陪满剌加王后,这是高看她一眼,按礼应当是王贵妃出面。言外之意是责备她没显出足够的热情,他看出景展翼一直好像不开心。景展翼忽然说:“圣上曾慷慨允诺,让我见柳如烟一面,不知还算不算数?”朱棣怔了一下,怎么又提这个?但他表现得很大度,说:“这是小事一桩啊,你早说啊,朕就不放他出宫了。这样吧,明天柳如烟进宫上朝来,朕把他留下,你有什么话尽管当他说。你高兴就行。”景展翼说:“皇上,我等不到明天了,我想到柳如烟的家里去。”这未免太过分了,朱棣没想到她会提出这样过格要求。朱棣站住,疑惑地审视着她的脸说:“你没发烧说胡话吧?你这么急切地要见他?你怎么可以跑出宫去?”景展翼并不退让,她说:“皇上如果不放心,可派李总管跟着我呀。”朱棣想想,又缓和下来:“朕倒不担心什么,更不相信你与他会旧情复萌。朕只是不明白,你这么急切地要见他,到底是为什么?”景展翼说:“我咽不下这口气。一个从前跟着我的丫环来找我,可在宫门口被上朝来的柳如烟绑走了,他对门禁太监说,是他家逃走的丫环。这也欺人太甚了,必须找他理论理论。”原来是这样!朱棣笑了:“朕以为是多大的事呢。这么说,你这个丫环一定长得很美了?”这和美不美有何关系?景展翼忽然想到,朱棣一定以为柳如烟看中桂儿的姿色了,便顺着朱棣说:“是呀,长得很美,百里挑一。”朱棣说:“君子不夺人之所爱呀。你既是要兴师问罪去要人,朕答应你出宫,朕派李谦带人保护你,你不会反感吧?”景展翼说:“那怎么会,皇上不派人,我还不答应呢,我得顾忌到瓜田李下之嫌啊。”这一说,朱棣更放心了。景展翼所以这么急切,是怕柳如烟回家后杀人灭口。桂儿暂时无恙,她被关在柳如烟府一间地下酒窖里。这个地下酒窖,得用梯子才能下去,里边黑漆漆、潮乎乎的,一股霉味。需举着火把往下走,才看得清一切。过道两侧堆着些装陈缸酒的酒坛子。在角落里,桂儿仍然堵着嘴,被绑在柱子上。窖盖打开了,随着一道光亮和火把的映照,桂儿看到,连公服都没来得及换的柳如烟顺着陡峭的梯子下到酒窖里来,他把随从都打发走了,关严了酒窖门,把火把插到壁上,他掏出桂儿口中的破布,说:“对不起,委屈你了。我不得不如此,不然你会乱喊乱叫的。”桂儿吐了他一口,说:“真没看透,你是个人面兽心的畜生!你一定以为你把我掐死了,可我还没有死,我还要来揭穿你!”为了缓和他们之间的仇恨,柳如烟说道:“不是你命不该绝,而是我根本没下狠手,没想掐死你。”柳如烟说他当时只不过想从她嘴里把信抠出来而已。桂儿说:“你得逞了。你比朱棣要狠毒,你出卖了义军,你让几万人死于非命,你要下十八层地狱的!”柳如烟想用自己的处境打动她,就说:“我希望你能理解,我也是没办法,皇上答应过我,只要我能里应外合弄垮了义军,就让我和景展翼结合,可他根本就是在骗我,我前脚一走,他后脚就封了景展翼为贵妃,我更是有苦说不出啊。”桂儿说:“你还幻想能让景小姐原谅你吗?你不是看到那封信了吗?那就是景小姐让我给方行子送的信,告诉她,你是一条钻到羊群里的狼。只可惜,我晚了一步,让你多活了这么多天。”柳如烟冷笑道:“听你这话,好像我的生死现在还操在你手里似的。你说反了,你倒是多活了几天。你不能活着,你懂吗?你活着,我就活得很不快活了。除非你还和从前一样,变成哑巴。”桂儿呸了他一口,这时有人咚咚地敲地窖的盖子,在外面大喊:“柳大人,快点吧,翼贵妃驾到了。”恐惧一下子占据了柳如烟,他尽力使自己镇定下来,从梯子爬上去,又让从人把酒窖盖从外面锁上。桂儿也听见了,尽管她出不去,却有了希望,景展翼一定是为她而来。对景展翼的到来,柳如烟既惊且喜,他已经情不自禁地想拉景展翼的手了,但旋即看见太监总管李谦在景展翼身后站着,他便不敢放肆,恭恭敬敬地说:“我回来后,一直想见娘娘,可惜,你已位居深宫,我只能翘首悬望了。”景展翼边走边冷漠地说:“我并不愿做皇上的妃子,更不愿嫁朱棣,若嫁,当年就当了燕王妃了,何必假死,四处逃生?”柳如烟说:“这我岂不知?我还知道,就是娘娘这次入宫,也是为救我一命啊。”景展翼说:“你知道就好,可柳大人是怎么做人的?你可是恩将仇报啊!”柳如烟心里一阵忐忑,他说:“娘娘这是误会了。请,快请到屋子里说话,怎么好站在这里呢。”景展翼便说:“好吧。”便随柳如烟进了客厅。落座后,柳如烟一连声叫“快上茶。”他见李谦站在门口,就说:“李公公请到隔壁房子里休息吧,你站在这里,我心里太过意不去了。”李谦不动地方地说:“站惯了。”柳如烟无奈,知道他肩负的是特殊使命,不敢相强,只得由他。景展翼面前的茶冒着丝丝热气,她没有喝。她的目光逼视着柳如烟说:“过去的,都是不堪回首的噩梦了,这账一会再算。现在你先把桂儿交出来,你该知道,这是我此行的目的。”柳如烟抵赖说:“我不知你在说什么,我从来没见过桂儿呀。”景展翼说:“你还敢抵赖?光天化日之下,你在奉天门前劫走了桂儿,人证都在,你不交人也行,我让皇上冲你要人。”说着站起身,做出要走的样子。柳如烟忙把她按坐下,赔笑说:“别生气。你我纵有千日之怨,总还有一日之恩吧?有话好好说,何必惊动皇上?又何必因为一个丫头而反目?”景展翼说:“别看桂儿是个丫头,可她懂得大义,懂得廉耻,不像你,为了活命,甘当一条狗。”柳如烟溜了门外的李谦一眼,脸上很下不来,他只得说:“喝茶、喝茶……”然后装不懂,“你口口声声骂我,我不知我做错了什么?”景展翼冷笑道:“你自己干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自己还不知道吗?”柳如烟说:“这之中可能有误解……”景展翼咄咄逼人地说:“你不交出桂儿来,我可要在你府上搜了。我来前可是请准了皇上的。”柳如烟咬紧牙关硬挺着说:“这真是无中生有,我从来没见过桂儿,又何谈在宫门口打劫!你实在不信,就搜好了。”景展翼对门外的李谦说:“李公公,带东厂的人搜吧。”李谦说:“翼娘娘放心,只要人在他府上,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掘出来。”景展翼便跟着出了门。李谦一挥手,那些跟来的宫中侍卫、东厂太监们巴不得的,一齐动手,冲向各进院子,破门入室,府里顿时鸡飞狗跳。柳如烟也跟出来,对景展翼说:“我真没想到,你全不念从前的情义,对我赶尽杀绝。”景展翼说:“你把义军几万将士出卖了,那才叫赶尽杀绝。”柳如烟被她说得心惊肉跳,最怕景展翼知道的,她全知道了。不过,他还存在一丝幻想,景展翼还没见到桂儿,她不可能知道牛头山的详情,至多知道朱棣曾派遣他去瓦解义军,他必须抵赖,到什么时候也不能认账。他说:“义军失败,与我一点关系没有。”景展翼说:“皇上亲口告诉我的,派你回义军里做卧底,与官军里应外合。”柳如烟说:“你上当了。这是皇上为得到你的离间之计,我什么也没干。”景展翼说:“既然你这么清白,那皇上为什么这么重赏你,一下子当上了礼部左侍郎?”柳如烟一时无言以对。景展翼随着搜查的人来到柳如烟家后进院子,景展翼看着宫中卫士们一个个房间破门而入,柳如烟在一旁跟着,说:“桂儿真的不在我这。我藏起她来有什么用啊?”景展翼说:“这要见了桂儿才真相大白,你这么怕桂儿,是不是有短处在她手里呀?”柳如烟说:“我从来没见过她,我会有什么短处在她手里。”这时李谦过来向景展翼禀报说:“每个院子所有的房间都找过了,没发现要找的人,除了您在的这屋子……”景展翼直视着柳如烟问:“你把桂儿杀害了吧?”柳如烟摊开双手说:“你把我说成什么人了!”景展翼向前走了几步,忽然发现了酒窖的圆木盖子,上面有锁。景展翼走过去,用脚踏了几下,她问:“这底下是什么?”柳如烟说得吞吞吐吐,好像是从前那户人家藏沉缸老酒的地窖,他买了这个宅子,还从来没看过酒窖什么样呢。越这么说,景展翼越觉得可疑,她说:“那好啊,咱们就一起见识见识这个地下酒窖,说不定会有什么大便宜可拣呢。”柳如烟脸色骤变,却又一时想不出主意来制止她。就在景展翼继续用脚踢酒窖木盖时,底下有了反应,有女人的喊声传上来:“救命啊!”景展翼揶揄地看了柳如烟一眼,更胸有成竹了,她对拿了十字镐的李谦说:“砸开!”咚咚几镐下去,酒盖砸碎了,一股凉气冲上来,同时传出桂儿清晰的叫声:“来人啊,救命啊。”柳如烟已面无人色了。? 梦寐以求的美人竟然主动送上门来了胆大的方行子竟然来叩皇宫的奉天门了,这样的举动,她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可她又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她向来对自己很自信。方行子今天是一身淡雅高贵的女装,潇洒中透着俊秀,身上兼有男女的优长之处,她腰间仍然佩着她的双刃剑,这俏丽动人而又英姿勃勃的人一来到宫门口,守门士兵全都把眼睛看直了,甚至忘了拦阻她,直到她上了好几层台阶,里面的门禁太监跑出来干涉了,卫士们才围住她挡驾。方行子高傲地说:“你们替我通报一声,我要见皇上。”门禁太监的头头说:“你好大的口气,皇上是想见就能见的吗?别说你一个民间女子呀,就是各省的布政使、按察使,没有皇上旨意,也别想见到皇上啊。”方行子拿出一张大红拜帖,说:“这是我的名帖,你拿了它进去,面呈皇上,皇上一定会见我的。”门禁太监不接她的拜帖,女色对太监没有吸引力,他要公事公办。太监说:“皇上稀罕你的名帖?你若真有事要奏闻,求人写折子,再请地方官经过通政使司奏上来。”说罢他讪笑着走开了。方行子注意到了奉天门外台阶上的巨型登闻鼓还在,旁边立着的铜牌也在,写着这样一行字:“吾民有奇冤大事而又不能上达天听者,可击登闻鼓。”方行子太熟悉这面登闻鼓了,这鼓、这铜牌都是当年朱元璋所设,是为有冤无处诉的人立的。当年程济还敲过呢。她便向登闻鼓走去。门禁太监发现了她的意图,忙对门前侍卫们大喊:“拦住她!别让她敲登闻鼓!”十几个士兵持械一拥而上,把方行子围在核心。方行子全然不惧,她从容地向前走,有几个士兵挥拳而上。方行子亮了个架势,用腿轻轻一扫,已有三四个卫兵狼狈倒地,顺台阶滚下去,摔得啊啊直叫。这可是没想到的,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女子竟然有这么好的武功!又有几个围上来,也被方行子打个落花流水。门禁太监大喊:“快去叫东厂和锦衣卫的人,这小女子好生了得!”方行子一笑,早已奔到登闻鼓下,摘下巨大的鼓槌,当当地敲响了登闻鼓。鼓声一响,宫中震荡,好多大臣、宫中侍卫、太监都往奉天门这里跑,不知出了什么大事。朱棣正在谨身殿里批答奏折,听见鼓声也停笔谛听,并叫人去看个究竟。方行子仍在敲,她很得意,一大群卫兵围着她,却再也没人敢近前。方行子的名帖到了朱棣手中,朱棣有一种惊喜的感觉。是因为倾天下之力也无法逮捕归案的钦犯自投罗网而惊喜呢,还是因为多年来对她的梦寐以求而惊喜?朱棣自己一时也说不清。他内心的兴奋和激动连他自己都感到反常。方行子潇洒地走在御路正中,一群全副武装的宫中侍卫和锦衣卫、东厂的人如临大敌,跟在方行子的前后左右。当方行子从容来到谨身殿丹墀下时,朱棣惊得站了起来,她竟是如此美丽,这样楚楚动人,比朱棣几次见到的戎装更叫人心动,朱棣说:“果真是你?方行子?朕今日才见到你的真身!”卫士们仍如临大敌般地围着她。方行子面带笑容地说:“不敢相信吧?你撒下天罗地网抓我,却想不到我送上门来了,你是大喜过望吧?”朱棣一脸笑意,亲自下殿说:“请,快请。”这个举动太不寻常了,让侍从、太监们都深感意外。他从前对道衍、袁珙、丘福这些大功臣也不会殷勤到这地步。方行子上殿来,却说:“我不是你的臣子,恕我不能叩拜。”朱棣少有这样的耐心和宽容,竟说了一句“不必拘礼”,然后高声吩咐殿上太监:“赐座,你们愣着干什么?”又对围在殿下的卫士们说,“谁要你们围在这里的?都走开。”方行子笑着拍拍佩剑说:“你把宫中卫士都打发走了,你不怕我对你行刺吗?”朱棣用哈哈大笑来掩饰了少许的不安,方家十族八百多口人的冤魂毕竟该向朱棣索命,而方行子也是方家大屠戮中唯一幸免者。朱棣也不能一点忐忑不安的心情没有,但他必须做出镇定自若的神态来,他说:“你这样大摇大摆地击鼓登殿,必不是行刺来的。”方行子一笑未答。朱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赞道:“你我在临淮关和洛口黄河岸上见过两面,那两次,你都是男儿装,今天,朕还是头一次见到你上女儿装,真是楚楚动人啊。”这时殿上太监来上茶了。? 得到传国玉玺,放掉所有的尼姑朱棣一直在琢磨,方行子明知道朝廷正在缉拿她,她是罪臣之女,又是建文帝的侍卫,后来又从贼造反,朝廷有理由处她十回死刑,她怎么敢来闯皇宫?朱棣无论怎样想都想不出,方行子来干什么。但他却风趣地问:“你此来何干?是想化干戈为玉帛吗?”方行子也很幽默:“我是看你这样兴师动众地抓我,太劳神、也太劳民伤财了。你不怕后世人笑话你吗?听说我和唐赛儿藏在尼姑庵中,便下旨将天下庵院里的尼姑全一条绳拴到京城来,你不妨翻翻你亲自主持修成的《永乐大典》,史有前例吗?”朱棣被她问得张口结舌,半晌才说:“朕也是不得已而为之,除恶务尽,也是古亦有之。”方行子说:“你夺了皇位,当了皇上,减民赋、惩贪官、修好四邻,使万方来朝,我想你是想当个煌煌盛世的明君,名垂青史。可你也不该给后人留下这样的笑柄啊。”朱棣问:“这么说,你冒险击鼓上殿,就是为告诉朕这个的吗?”方行子说:“劝你放了天下尼姑僧众,你未必肯,即使在众女尼中没有发现我方行子,毕竟还不知唐赛儿是否混杂其中。我来了,一是为你指认唐赛儿在不在你抓来的僧众里,二来我也算是投案自首,省得皇上睡不着觉,又会想出什么匪夷所思的主意来。”朱棣半信半疑地看着她,绝不相信方行子肯为他指认唐赛儿,他说道:“你的一举一动,都是奇女子所为,一般人不会像你这么做,你怎么可能出卖自己的同党?”方行子说:“你对我有这样的品评,我应当说一句谢谢。我希望你放了所有的尼姑,没抓到京城的也不要再往京城送了。”朱棣问,为什么?方行子说:“因为唐赛儿已死。”朱棣说:“这朕可不敢相信。”方行子说:“我与她一路出逃,从诸城的皇姑庵,到泰州的万灵庵,直到镇江的归心庵,我们不知换过多少藏身地,到头来她也未能免灾,她病死在半路上了。”朱棣当然不信。方行子说:“你抓住一个方行子,不也有了面子吗?我告诉你,我就是来救众尼姑的,也是来挽救你的名声的。你放了她们,一举两得,怎么样?”朱棣说:“你真是为解救这些与你不相干的尼姑而来?”方行子坦然地说:“信不信由你。”朱棣陷入迷惘中,他始终琢磨不透方行子的真实用意。方行子说:“我此行还给你带来一件你梦寐以求的国宝。”朱棣站了起来道:“是传国玉玺?”方行子说:“你猜对了。”这倒是有极大吸引力的,那块玉,朱元璋就看成是本朝的“和氏璧”,可惜没刻成玉玺,朱棣认为,它在某种程度上就是皇权的象征,如同农民的土地执照,他有多少次做梦都梦见玉玺回到了他手中。所以一听说玉玺有下落,便急不可耐地问:“玉玺在哪里?”方行子说:“我没带着,你得答应我的条件,才能把玉玺给你。”朱棣说:“什么条件?你尽管说。朕赦你无罪,永远赦免。”方行子说:“还有放掉所有尼姑。”朱棣说:“朕都答应。”方行子说:“要说的我都说完了。你现在可以让卫士把我关到牢房里去了,不过在这之前,我有一个心愿,不知你肯不肯满足我。”朱棣说:“朕怎能忍心把你这样如花似玉的人关进牢房。你说吧,你有什么心愿。”方行子说:“我想见见景展翼。”朱棣说:“你不说,朕也有这个想法,你们是一对好姐妹,又都是朕心仪已久的人。她现在已是朕的贵妃了,朕不让你们相见,翼贵妃也会伤心的。”方行子说:“那我还是应当谢你一声,因为你有无上的天威,你可以剥夺我的一切。”朱棣说:“现在见不成,景展翼到柳如烟府上去了。”方行子有几分惊讶地看着朱棣。朱棣说:“你不要用这种目光看朕。你一定很惊讶,景展翼从前是柳如烟的妻子,放她出宫去,这不是容易生出秽闻吗?朕对人,向来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即使是后宫也适用。”方行子说:“那我只好等她回宫了。我是在这里等呢?还是到东厂的监牢里等?”朱棣笑道:“怎么好在牢里面等,朕已答应赦你无罪了。朕让宫女们带你去沐浴吧,你一路风尘,也该好好歇息了。”方行子说:“我是方孝孺的女儿,我家被夷十族,亘古未闻的惨剧,你应怕我对你行刺,你为什么这样客气?”朱棣说:“化戾气为祥和总是好事。朕此生最大的错事就是杀了你父亲,朕对你好点,如果能补偿一二,对朕也是一个安慰,不知你是不是有这样的意愿。至于那些尼姑,朕答应你,马上都遣送回各自的庵堂寺院,你的诚心感动了朕。至于玉玺,虽是国宝,对常人来说,毫无用处,你愿交出,朕高兴,你一定不交,朕也不食言。”第十三章 生于战场,死于战场决定再次亲征当桂儿被宫中卫士扶着爬上梯子来到地面时,她一眼就看到了景展翼,赶紧扑过去,抱住景展翼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小姐呀,你再晚来一会,我就没命了。”景展翼给她拭着泪,安慰她说:“别哭,这回你不用怕了,有我给你做主呢。”她鄙夷地看了柳如烟一眼。柳如烟说:“这里可能有误会……”桂儿指着柳如烟说:“你还算个人吗?你勾结官军,埋伏在牛头山,使几万人都屈死了,你怕我把信儿传给方行子,下死手想要掐死我,我当时晕过去了,你可能也以为我死了,从我嘴里抠出了小姐那封信。柳如烟,真是苍天有眼,我又活过来了,你现在想杀人灭口也办不到了。”景展翼冷冷地盯着柳如烟说:“桂儿没有给你栽赃吧?”事已至此,柳如烟反倒什么也不在乎了,他变了一副脸孔说:“我尽忠皇帝,这有什么错处?景展翼,你是皇上的贵妃,你反而应该站在反贼一边说话吗?”他又对李谦说:“李公公,你应该下令,让宫中卫士把反贼桂儿捉拿归案,还等什么。”李谦是很会看眼色行事的,景展翼在后宫里圣眷正隆,他怎么会听柳如烟摆布,所以他在看景展翼。景展翼看了身旁的李谦一眼,说道:“怎么处置桂儿,这要等皇上示下。她从前是我的丫环,我会报告皇上的。”柳如烟又想软化景展翼,他说:“展翼,我有很多无奈,你同样有很多无奈。我不愿意出卖唐赛儿、方行子她们,这和你不情愿当皇上的妃子是一样的,都出于无奈,我们有必要为此结仇,为此同归于尽吗?”他把自己的背叛和景展翼的失身于皇帝等量齐观起来,我不仁,你也不义,彼此半斤八两而已,看你景展翼还有什么话好说!景展翼的脸忽然开朗起来了,似乎被他说服了。她说:“好一个无奈,好一个同归于尽!你倒是说得一针见血。行了,过去的让它过去吧。我已经不是过去的景展翼了,你也不是从前的柳如烟了,你和我都不是从前的自我了。”听了此言,满怀希望的桂儿反而如坠五里雾中,不知该怎么办了。柳如烟别提有多高兴了,他忽然说:“我有个非分之想,想留皇贵妃在敝宅吃顿便饭,叙叙旧,不知能不能赏光。”说罢他掉头去看李谦。李谦不敢做主,他说这怕要奏皇上旨准才行。景展翼要的就是这机会。她说:“说开了,柳大人不留我饭,本宫也想讨杯水酒吃呢。”她随即对李谦说:“李公公,你可回宫去奏报圣上,就说盛情难却……其他的,怎么说,不用我一一教你了吧?”李谦说:“那我回宫去,去去就来。”他临行,附一个管事的东厂随堂太监耳边小声叮嘱了一番,那随堂太监便寸步不离地跟着景展翼。酒菜摆在柳如烟府客厅,满满一桌子,匆促成席,也够得上丰盛了。柳如烟亲自把盏,为景展翼斟酒。几个太监站在门口和窗外。柳如烟举酒齐眉,说:“这一杯酒,祝翼娘娘事事如意。在下与娘娘结识一回,既有缘又无缘,在下有做得不好的地方,请你原谅吧。”说罢他自己先干了。景展翼说:“我跟你成过亲,我们都没一起喝过酒,今天算是补上了,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话是极为沉重、极为凄凉的,可惜柳如烟没听出来。他理解的“最后一次”,也是讲得通的,他怎么可能随便有机会与皇贵妃同桌共饮呢。朱棣没有食言,他当着方行子的面,让一名提督太监去放女尼僧众,而且让方行子当场见证,方行子露出满意的笑容。提督太监带一群太监来到众尼姑面前,向那些席地而坐的尼姑们宣布说:“皇上有旨,赦尔等无罪,即日起各归庵堂,好好修行。”女尼们愣了一霎,全都哗然,有吵嚷的,有啼哭的,也有高声念“阿弥陀佛”和“善哉”的。顿时,女尼们四散而去。等待见景展翼的方行子这时候被朱棣安排去沐浴了。朱棣坐在坤宁宫院中紫藤花架下等她。他手里拿着一本书,其实一行也看不下去,听着浴房里哗哗水响,看着一团团水雾从门窗里涌出来,朱棣也像飘浮在云雾中,他不由得想入非非了,那带着水珠的苗条而丰腴的肢体,那充满烈性的脾气,一定与景展翼又有不同,至少是各有千秋。在他想象中,他已经制服了她徒劳的反抗,把那温软的身体拥抱在怀里了,似乎闻到了她肌肤的香味,饱尝与她交欢的乐趣……这一切既是不可思议的,又是唾手可得的。朱棣尝够了逆来顺受女子的风情,腻味了她们千篇一律的恭维和取悦,他想得到的性爱,是具有野性的、不驯服的、需要强制手段夺得的,那才更具有刺激性,越是得不到的他越向往、越醉心,景展翼属于这一类,方行子就更让他神往。杨士奇奉旨进宫来了,朱棣讨厌他打断了自己沉醉的甜蜜梦境。但他不能失态,杨士奇是他宣进宫来的。于是朱棣在紫藤花下与杨士奇交谈。据杨士奇奏报,现在塞外的瓦剌地盘扩展到谦河、金山一带,有四万户之多。前年,瓦剌三首领受朱棣的诏谕来朝进贡,朱棣封了马哈木为顺宁王、太平为贤义王、把秃字罗为安乐王,马哈木后来杀了本雅里失后,阿鲁台无力与之抗衡,上书朱棣请朝廷出师,为他主子本雅里失报仇。这是蒙元残部的近况,杨士奇说:“马哈木不也要求朝廷诛杀阿鲁台吗?”朱棣说:“朕不愿看到鞑靼、瓦剌强大,那将是劲敌,这是朕所以没去消灭阿鲁台,反而封他为宁王的原因。没想到马哈木竟敢进兵胪朐河,这是向朝廷示威,朕不能不管。朕已决定再次亲征漠北。”杨士奇说:“北征可以,亲征大可不必。”朱棣说:“朕意已决,不必再谏。”杨士奇只好住嘴,他虽不至于像劝阻朱棣亲征的肖仪一样被砍头,也觉得说了没用,朱棣向来刚愎自用,臣子们只能点到为止。这时,一群宫女拥着刚刚出浴的方行子从宫里出来了。朱棣眼睛一亮说:“真是出水芙蓉啊。”杨士奇立刻觉得自己在此多有不便,马上起身告退。朱棣也不挽留,待他走后,朱棣对方行子说:“在紫藤架下风凉风凉吧。”眼睛一直盯着她那红润的面孔和丰满的胸部。方行子问:“景展翼还没有回来吗?”朱棣说:“没有,少安毋躁。”方行子只得坐下。朱棣告诉她,这座坤宁宫,从前是高慈太皇后的寝宫,她薨逝后,太祖高皇帝再没有封过皇后,是因为再也找不到一个能像高慈皇太后一样能母仪天下的人了。如今,这坤宁宫为什么空着?也是同样的道理,自从贤德的徐皇后薨逝,朱棣还没碰到一个可以入主坤宁宫的人呢。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方行子在看,似在传递什么信息,方行子当然懂,却装作不懂,而且觉得朱棣很可笑,再睿智的人有时也很蠢。李谦忽然气喘吁吁地来了:“皇上……”朱棣问:“你不是陪翼妃在柳府吗?”李谦说:“翼贵妃想在柳大人那里吃过饭再回来。”朱棣不悦道:“这太过分了。”李谦凑过去,小声说了几句,朱棣的气才又顺了,他点了点头,说:“那你赶快过去。”方行子趁机说:“等等。”李谦站住,目视朱棣。方行子对朱棣说:“我也想去柳府,在那里把两个老友都会了,然后再回来受死,还不行吗?”朱棣说:“你去不大方便吧?”方行子说:“无非是怕我跑了,我是自己送上门来的,还会跑吗?更何况,皇上不是赦免我了吗?”朱棣说:“也好。朕什么都答应你。你一定要跑,朕也认了。朕对你可以做到仁至义尽,朕想,景展翼能改弦更张,你也该这样才对。”? 爱到尽头桂儿站在院子里,忽见大门口有两乘轿子前呼后拥地抬进来,方行子从大一些的轿子里走出来,桂儿并不认识,怔怔地看着,听李谦告诉一个太监:“快去禀报娘娘和柳大人,方行子方小姐来看娘娘了。”桂儿深感意外,又十分震惊,脑子里竟形成短暂的空白,她就是自己失之交臂的方行子?义军败落,举国缉拿她,她怎么敢大摇大摆地在京城晃荡而不被抓?而且是宫里管事太监送她来见景展翼,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不管怎样,桂儿必须把柳如烟叛卖义军的真相告诉她,也许直到今天,方行子也不知道他们被谁出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