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逞强就会遭殃大敌当前,唐赛儿正在召集将领议事。这会议不是在山寨里开的,而是在青州云门山下的一间隐蔽的民宅中。宫斗被安排坐在主位上,穿着明黄色的行头,俨然是个小皇帝。唐赛儿说:“这次官军来头不小,把安远侯柳升和都指挥刘忠派来了,已经包围了卸石棚山寨,我们怎么办?”方行子说:“我们已打出斗王旗号,我们会得人心的。这一仗一定打好。”孟泉林已想好了退敌之策。官军倚仗人多势众,一定想寻机会与我们决战,我们可避开它的锋芒,寨中只留少量的人虚张声势,山寨不易攻破,不必忧虑。可设一支诱敌之兵,把刘忠、柳升的兵引过弥河,诱到云门山下,一举而歼灭。程济也主张把重兵埋伏在云门山下。好在此前唐赛儿已听从了方行子他们的建议,精锐之师早已暗度陈仓,部署在云门山下,只留少数军队守卸石棚山寨。方行子还拿出了一张示意图让大家看。她说:“诱敌之兵很重要,一要打,二要打输,又不能让敌人看出是诈败。”唐赛儿说:“这打法行。幸亏我们的大军已经移到云门山了。”她自行挂帅,与别将董参升一路,再请孟泉林、方行子和吴铁匠协助她带云门山大军,准备一场恶仗。别将宾鸿和李云、柳如烟统带诱敌之兵,吩咐程济、宋老五他们回去固守山寨。唐赛儿没有把景展翼看成是将领,也没分派她活,景展翼很不高兴,柳如烟明白她的心思,就让她跟定自己。方行子提出了一点疑义,认为柳如烟是个书生、翰林,不宜上阵。唐赛儿没出声,在她眼里,吃山寨的饭,就得上阵,没什么书生可言。柳如烟面子上过不去,他硬撑着,死活要带兵出战。方行子再坚持己见,就不好了,只好缄口。想了想,她改换了方式,方行子说:“诱敌之兵危险而又容易被敌军看出破绽,柳如烟没打过仗,我和孟泉林去吧。”唐赛儿却说:“还有宾鸿、李云嘛。再说,云门山是决战的地方,更不能轻视呀。”柳如烟也硬撑着说:“我行。没打过仗,兵书还没看过吗?”众人都得了将令,唐赛儿站了起来:“那就各回各的兵营吧。”营帐外,方行子叫住了柳如烟:“柳先生,你等等。”柳如烟听这称呼,感到特别别扭。他站住了,方行子只说了一句:“照顾好景展翼,她上不了战场的,我已和唐头领说了,把她送回山寨去吧。”柳如烟点点头。远处,景展翼看着他们,她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一场大战开始了,官军都指挥使刘忠正在指挥攻山寨,程济和宋老五把留守的兵士全布置在寨墙上,拼命抵抗,宋忠没有看出这是一座兵力有限的空寨。官军刚刚要竖云梯攻寨,宋忠背后忽然喊声大振。一个千户来报:“刘大人,有一支贼军从后面包围过来。”刘忠大为意外,他是准备瓮中捉鳖的,他们怎么会有援军?但不可轻敌,他马上让那千户去告诉安远侯柳升,请他继续围攻山寨,宋忠决定带本部人马去打援兵,以免腹背受敌。千户答应一声骑马而去。刘忠立刻带大军掉头迎击向他攻击的义军。在通往云门山的路上,宋忠赶到弥河时,两军相遇,宾鸿、李云和柳如烟的军队与刘忠大军稍一接战就向后溃退,一直退过弥河。弥河是枯水季节,水浅甚至断流,刘忠想“半渡而击”,驱动大军追击。部下一个指挥佥事提醒刘忠说:“贼军一打即溃,这会不会是贼人的诱敌之计呀?”戎马三十多年的刘忠在马上纵声大笑:“你太抬举他们了。这不过是一些饥民暴动而已,乌合之众岂堪一击?他们还能有什么用兵之计?尽管追杀,斩草除根,一个不留!”于是官军不顾一切地掩杀过去,柳如烟等继续溃逃。柳如烟这是平生第一次见这战争场面,心里发慌,他是头领,又不能显出恐惧,他就紧跟着宾鸿,一转眼就跟不上了。他的骑术太差,连马都控制不住,更不用说使用武器了,他伏在马背上,死命地抓住马鬃,只知道狂奔。只听耳畔呼呼风响,响箭带着尖锐的哨音在他身前身后乱飞,他心里没底,后悔不该拍胸脯上阵,这与他坐在小板房子里答卷考科举毕竟不能同日而语。他的马忽然中了一箭,马速减缓。宾鸿回头发现了,大喊:“柳翰林,快,向我靠拢。”可他越打那马,马越是原地打转。追击不舍的刘忠对部下说:“怎么,贼人里还有翰林?”他见柳如烟像个白面书生,连骑术都不精,就叫部下别杀死他,他要捉活的。响箭接二连三射中了柳如烟的坐骑,那马终于倒地,把柳如烟掀出几丈远,不等宾鸿、李云来救,他已经被蜂拥而上的官军士兵按住,绑了起来。刘忠来不及审问,让人把柳如烟先押回营地。宾鸿、李云等不敢恋战,继续引诱官军向云门山方向退去。云门山下,严阵以待的义军分左右两厢埋伏着,左有方行子、孟泉林等,右有唐赛儿、董彦升、吴铁匠,看看官军追杀渐近,他们让过诱敌的宾鸿、李云,义军令旗一挥,登时炮声、鼓声大作,千军万马呐喊声震天动地,很快把官军切成几段厮杀。刘忠大惊,知道中计了,急令快撤,但为时已晚。后路已被孟泉林、方行子堵死,在“斗王”杏黄旗的导引下,方行子纵马率先冲入敌阵,挥剑左右砍杀,敌军纷纷倒地。刘忠边撤边抽出一支箭搭在弓上,看准方行子嗖地一箭射出,射落了她的头盔,她惊回首,见刘忠又搭上了第二支箭,就在这危机时刻,孟泉林发现了,他拍马舞刀飞奔而来,大喝一声,在刘忠刚刚拉满弓的刹那,手起刀落,把刘忠斩于马下。方行子感激地看了师傅一眼,又纵马冲入了敌群。官军没了主帅,顿时大乱,争相逃命,云门山下、弥河两岸尸横遍野,弥河本来水少,此时流淌的竟是血水了。刘忠的覆灭,使柳升丧失了斗志,不敢硬攻卸石棚山寨,连夜带兵撤向济南。义军士气大振,都指挥刘忠是三朝老将了,想不到这颗将星殒落在云门山下,他的头颅被吊在山寨大门旗杆上示众,大快人心。卸石棚山寨聚义厅里又在举行庆功宴,唐赛儿说:“云门山大捷,我们把官军的都指挥使刘忠都杀死了,五万官军落花流水,今天斗王为将士设庆功宴,每人官升一级,赏银十两,干杯!”说罢,起身与孟泉林、方行子碰杯,她说:“你二位是首功。”方行子说:“不能这么说,柳如烟、宾鸿和李云功不可没,没有他们诱敌到云门山下,也不能有此大捷。”孟泉林说:“可惜柳如烟陷入敌手,我们得设法救他。”唐赛儿说:“这个自然。我想派别将董彦升、宾鸿乘胜去攻占莒县、即墨,我们占了胶东,就有地盘与官军回旋了。”孟泉林说:“那我们先带人去打探一下柳如烟的消息如何?”唐赛儿说:“这样最好。”方行子看到孟泉林在人群中搜寻,就说:“你找景展翼吧?她能喝得下去一滴酒吗?”她勉强与来碰杯的人应酬了一下,走了出去。在清虚虚的月光下,景展翼一个人靠在树上,面色凄伤,呆呆的,对别人,是盛大节日,对她来说却是灾难日。听着聚义厅里传出的欢呼声、划拳声,心里更难受。她和柳如烟才过了一日夫妻,柳如烟就成了战俘,最觉得过意不去的是,由于入洞房那天心情不好,她都没让柳如烟碰她一下,借口是她来潮了。早知今日,也该……桂儿也难过地站在一旁,又无法解劝。方行子来了,景展翼一听脚步声,就知道是方行子,却没有回头。方行子站在她旁边,良久才说:“孟师傅要亲自去营救柳如烟。”景展翼早已派人去打探了,官军把他连夜押送南京了,到了南京,还有好吗?朱棣会放过柳如烟吗?方行子不断地自悔自责,这事怪自己没有坚持。柳如烟本来是个文弱书生,让他上阵就是送死呀。景展翼苦笑道:“我真后悔,我不该……我不该那样对他……”方行子说:“你有什么好自责的?你对他还不够好吗?”景展翼说:“你不知道,入洞房那天晚上,我因为听到了箫声,就到山坡去了,你和孟师傅的谈话我全都听到了。行子姐姐,为了我,你太苦了自己,也伤害了孟师傅,这都是为了我,我于心何忍!”方行子说:“别这么说,现在生米已煮成了熟饭,再说也无益。”“不,”景展翼说,“生米还是生米。因为我心里堵得慌,所以那天晚上……我都没让柳如烟碰我一下,早知他会是这样的下场,我不该对他这样冷漠呀……”方行子默然。景展翼突然说她已经想好了,明天就下山,回南京去救他,救不出来就与他同死,也算对得起他了。不然她没法活下去了。方行子说:“你这不是说胡话吗?朱棣正要杀你呢,你居然想送上门去。你既救不了柳如烟,也把你自己赔进去了。”桂儿插话说:“方小姐快劝劝她吧,我嘴皮子都磨破了。”景展翼凄凉地一笑说:“生死我都顾不得了。我也知道,我不一定能救得了他,可是,我却有机会和他一起死了。”说到这里她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方行子紧紧地把她抱在了怀里。? 女人之间的战争铁凤由囚徒变成使女了,她很高兴,境遇的改善无疑是危险的减小。她知道这一切都是纪纲翻云覆雨的手腕。她满意伺候贤妃这个差事,假如朱棣一定要封她一个婕妤、美人什么的,她反而难办了,免不了受凌辱,除非马上就行刺,或者自己以死抗争。现在好了,她有了缓冲,一切可以从长计议。如果能人不知鬼不觉地寻找机会致朱棣于死命,又不使自己同归于尽,那不是最理想的吗?她现在唯一的想法是讨得贤妃的欢心,给自己营造一个避风港。这天黄昏时分,还是暑热难挡,外面风凉,贤妃权氏就在仁寿宫花树间吹箫,同几个宫女为贤妃收拾行装的铁凤,抽空给贤妃端来一杯冰仙汤。铁凤说:“娘娘,请喝冰仙汤,是防中暑的。”权氏喝了一口,说:“你还有这个手艺?这冰镇的冰仙汤真好喝,里面都有什么?”铁凤说:“有冰糖、枸杞子、花粉、银耳……娘娘配制的补酒不是更好吗?”权氏回避了她的发问,只是笑道:“怪不得冰仙汤这么好喝呢,原来都是好吃的。”铁凤知道贤妃从外面得来个秘方,正在做一种大补的药酒,喝了壮阳补阴、强身壮骨、延年益寿,房事频繁而不虚。贤妃配制它是想给皇上喝,这是贤妃想讨好朱棣、吸引他的手段,她当然想永远得到朱棣的专宠。贤妃看了铁凤一眼,说:“你这样出众,又是当宫女选入宫中的,却让你来侍奉我,你委不委屈呀?”铁凤说:“这是我的荣幸啊。”贤妃权氏说:“你好好的,我不会亏待了你。我看吕婕妤也挺喜欢你,常让你过她的宫里去。”铁凤说:“她听说我会绣花,就让我绣帐子。”她是有意周旋在妃子之间,既是寻求庇护,也是寻找机会,什么机会,她一时也说不清,朦胧的想法是利用她们之间的争风吃醋和尔虞我诈。贤妃问:“你看吕婕妤这人怎么样啊?”铁凤说:“没贤妃娘娘厚道、随和。她见皇上最宠幸你,心里有气,常在皇上面前说你坏话,而娘娘你却从来不在皇上面前说她。”贤妃说:“我不怕人说。她说我什么了?”铁凤说:“皇上不是要带兵征漠北吗?皇上说要带娘娘和她同去,可是吕婕妤说你弱不禁风,不惯鞍马劳顿,不想让你去,这不是她想得皇上专宠吗?”贤妃笑了,说:“你以后常去她那,她有什么举动,你来告诉我。不害人,也不可不防人啊。”这正中铁凤下怀,她就是想在她们互相倾轧中觅生存,再伺图报仇之机。贤妃叫她抓紧时间把北上的行李用品收拾好,铁凤答应一声,说她收拾得差不多了。三天以后,朱棣在神策门外誓师后,亲率征北大军浩浩荡荡向北进发了。贤妃和吕婕妤是随行的妃子,她们俩的宫车一模一样,涂黑红漆的宫车高一丈三尺,前后车棂并雁翅,四周垂如意滴珠板,车辕是抹金铜凤头、凤尾,内饰也十分豪华。铁凤骑马跟在贤妃宫车旁。朱棣坐着高大宽敞的皇帝大辂,辂高一丈三尺九寸,宽八尺多,上为平盘,前后车棂及四垂如意滴珠板,镀金龙头、龙尾、龙鳞叶片装订,内饰绿地描金,里面是黄线绦编红漆匡软座,下莲花坠石,上铺花毯,红锦褥席,朱棣端坐于中。十天后,当车驾行至黄河边时,李谦来报,安远侯柳升派人来奏报军情,辗转从南京追赶至此。正好在河边休息,等待过河,朱棣就叫柳升的人过来奏报。少顷,一个指挥佥事过来,趴在帝辂前叩头说:“指挥佥事李定三奉安远侯之命来向皇上面奏青州剿贼战况。”并呈上奏折。朱棣未及拆看奏折,急不可耐地说:“起来吧,你快说吧,那女妖唐赛儿是不是灭了。”李定三给朱棣带来的可不是好消息。他说,青州云门山一仗,中了贼人诱兵之计,刘忠大败,刘忠本人阵中被杀,大军溃败。眼下贼势猖獗,竟占了即墨和莒县两城。更为嚣张的是,他们抬出个斗王来,蛊惑人心,说是建文皇帝的儿子宫斗,以此号令天下。朱棣皱起眉头,心里想,这真是多事之秋啊。没想到刘忠如此无用,更没想到一伙饥民暴动还成了气候。他们打出建文帝皇子旗号,就不能等闲视之了。朱棣又对身旁的夏原吉说:“传旨,令柳升统领在山东沿海防堵倭寇的卫青,再加上明鳌山卫的指挥王贵,尽起本部兵马,夹击贼寇,务必把他们消灭在山东境内,不使流窜外省,不管真伪,一定要把所谓建文帝皇子捉拿归案。”李定三又奏道:“云门山一战,我们俘获了一个贼首,本来安远侯要把他就地正法的,因为认出他是从前的翰林柳如烟,故押来请皇上发落。”一听此言,朱棣和在场的大臣们全都十分惊讶。夏原吉说:“柳如烟?南京城破,再就没他音信了,他怎么会从贼?”朱棣就让人把柳如烟带上来。? 希望挽回读书人的心几个化装成百姓的义军士兵骑马护送景展翼北行,桂儿也骑马跟随着。他们本来是奔南京而去,后来听说朱棣已北征出塞,又听说柳升派人把柳如烟押送到朱棣驻跸处了,他们便折而向北,一路追踪而来。护送景展翼的小头目说:“听说皇上的车驾快过黄河了,已离这里不远,但不知柳头领是否押到了此处。”景展翼说:“他们不敢轻易杀他,那是因为有人认出了他的身份。我们赶过去,你们就可回山寨去了。”黄河边上临时驻跸处是在一片树林中。这里临时搭起一顶黄色帐篷,帘子高卷,坐在帐中便可见滔滔黄水卷着浊浪向东奔流。柳如烟被推了进来,他显得很惊讶,没想到在这里见朱棣,也不知道朱棣是干什么去,怎么会驻跸在黄河边上。柳如烟尽量使自己的情绪镇定下来。朱棣的话一点不含敌意,倒像是见到了久违的故人,他说:“柳翰林别来无恙啊。”柳如烟不出声,猜不透朱棣为什么不一怒之下处死他,他现在还有必要礼贤下士、笼络士子之心吗?李谦见柳如烟不跪,就在后头踢了柳如烟一脚:“见了皇上,你敢不跪!”朱棣却很宽和地说:“别难为他,士可杀不可辱,柳如烟毕竟是读书人,又在我燕王府供过职,朕不忍心荼毒他。”朱棣又转而问柳如烟:“朕待你不薄,就算你忠于建文帝,始终不降,也可原谅,你是他的遗臣嘛。可你落草为寇,从贼造反,这可不像读书人的所作所为了吧?”柳如烟知道朱棣并不喜欢懦夫,但也不容忍方孝孺、铁铉那样让他颜面扫地的人。柳如烟便振振有词地说:“我们拥戴皇子宫斗起事,是要复辟建文旧朝江山,这怎么能是降贼?建文帝皇子是贼吗?”朱棣问:“你说实话,建文帝的儿子真在唐赛儿手上吗?不是假托的吧?”柳如烟说:“这是真的。你会睡不着觉的。而且,方行子、孟泉林、程济这些人都在辅佐幼主,你能小看吗?”朱棣平静的语气中透着威胁,他说:“你对朕说这些,想怎么样?你是决心一死了?”柳如烟已不抱求生之望,想想方孝孺、景清、铁铉这些人的下场,不寒而栗。他明白,现在想投降,朱棣也不稀罕了。他说:“即使我下跪,你会饶过我吗?只求速死。”朱棣说:“你的罪恶,杀你十回,都不屈。朕却不想杀你,不过你得给朕办一件事。办成了,朕不食言,给你高官厚禄。”柳如烟不大相信,便抱一线生机地巴望着朱棣。朱棣意外地告诉他,可以放他回山东去,去劝降唐赛儿、方行子这些人,向朝廷投降,这也算他立了功。柳如烟说:“纵然我答应陛下,也没用,他们不会听我的。”朱棣说:“那你会有办法的。这办法得由你来想。你先下去,朕真的不想杀你,你知道为什么吗?”柳如烟望着朱棣。朱棣说:“靖难之后,朕杀了不少人,有的杀得对,有的本可以不杀。像方孝孺、铁铉,朕是一怒之下处置的,至今后悔,朕希望从你这里得到挽回,让天下士子明白,朕是倚重读书人的,他们做错了事只要肯悔悟,朕都可以宽容。”朱棣的话很诚恳,诚恳与狡诈是分得清的。柳如烟动心了,他怎么愿意死呢?他和心爱的人才成亲了一天,自己也才二十几岁,一边是高官厚禄,一边是做刀下鬼,一切都化为乌有。对生的渴望像空中伸向他的救援之手,牢牢地抓住他的欲望。他喃喃地说:“我和方孝孺又有不同啊。”这话是说给朱棣听的,方孝孺只是忠于建文帝,视燕王为逆子贰臣,而柳如烟反反复复,最终公开起兵造反,这还能得到宽容吗?朱棣说:“朕就是要造出一个震惊天下的奇迹呀,朕敢重用一个真心忏悔,从前又十恶不赦的人。这不但是朕救你于水火之中,你这也是帮朕在树立旷达宽厚名声啊。”柳如烟觉得朱棣这人身上有一种不同常人的力量,有可包容天地的器量,也许当初本来就该像解缙、杨士奇一样,为他效力。自己吃尽了苦头,转了一大圈,又重归老路,这是何苦?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傍晚时分,朱棣带着贤妃、吕婕妤等人在岸上观黄河落日。铁凤和几个宫女在跟前侍候着。黄河的落日别有韵味,朱棣现在才明白,为什么说“长河落日圆”了,落日的边廓极为清晰,是个没有刺目光芒的大圆饼,静静地、一点一点地没入黄涛中。朱棣都看呆了。贤妃不明白,同是江河,长江碧绿,可这条河怎么这样黄啊?吕婕妤说:“是啊,和泥汤差不多。”朱棣说:“若不怎么叫黄河呢?”接着他吟唱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这时李谦来了,叫了声“皇上”,样子很神秘。朱棣问他什么事呀,挤眉弄眼的。李谦小声说,这事得单独向皇上奏报。朱棣便带他走到一棵柳树下,李谦说:“景展翼找上门来了。”朱棣一怔:“景展翼?哪个景展翼?”哪还有第二个!李谦说,就是给圣上画过群马图的景展翼啊,景清的女儿呀。朱棣说:“胡说,她不是在苏州正法了吗?”说不定又是他们冒功。李谦说,这可和姓裘的宫女不一样,这个是自报家门的,别人认不出,他李谦还能认错吗?而且更叫他惊讶的,他看见桂儿成了景展翼的丫环。这一条,他可不能奏报,私自放走桂儿,他可有欺君之罪,好在方才他与桂儿达成了默契,她答应不拆穿这件事,反正朱棣对桂儿也没有印象,漏不了馅。这算是桂儿对李谦不杀之恩的报答。景展翼对朱棣来说,是个经常出入梦中的人,她还活着,朱棣禁不住心动,让朱棣真正心动的女人凤毛麟角。朱棣弄不懂,她来干什么?这不是自投罗网吗?后来,灵感飘来,他忽然一击掌说:“明白了,朕明白了。”她显然是为救柳如烟而来。这么一想,朱棣的心又向下沉了,一种男人都有的妒火在心底上升,他羡慕柳如烟,又恨他得到女人的如此垂青。李谦却不明白,他说:“是打发了呀,还是抓起来?”朱棣说:“都不是,你们都回避,带她来见朕。”? 朱棣在哪,奏折就送到哪朱棣去征漠北了,留守的朱高炽并不轻松。朱棣留给他的空间有限,他又身处朱高煦心腹的无数双眼睛的监视之下,朱高燧也并不和他一条心。他每天都体会着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的惶恐滋味。从前母后在世,他还有个依靠,现在却感到孤单无靠。这天朱高炽正在东宫批阅奏折。有人来报,交趾郡布政参议解缙回京奏事,来拜见太子。解缙是朱高炽所崇敬的人,又深感左迁交趾是对他的不公平,一听他回京,朱高炽没多想,马上说:“快请。”东宫属官翰林杨溥在一旁提醒说:“这不好吧?”原来皇上明令,百官朝谒东宫太子,偕进偕退,也就是说,只准一批人一同拜见一同退出,不得独留私见。这当然是防范太子结党营私的措施了。另一位属官长史黄淮自己想出一个合理的解释,解缙外放贬官了,也可以不算百官了。百官通常指朝臣。朱高炽说:“是呀,他一个人从交趾郡来,他和谁偕进偕退呢?”几个人都笑了,杨溥说:“可也是。”朱高炽说:“快请解先生吧。”解缙被太监引领着上台阶时,已经有看不见的眼睛盯着他了。不远处廊下,黄俨正在监视着这里。解缙进了东宫,给朱高炽行了大礼,朱高炽说:“快坐吧,解先生又黑又瘦,想这交趾郡是个苦地方。”解缙说话还是那么犀利,发配还会发配到苏杭天堂去吗?杨溥说:“解先生的嘴还是这样不客气。”解缙说:“禀性难移呀。”他看到杨溥和黄淮正把一批奏折捆好,就问:“把奏折捆起来,不会是束之高阁吧,这是什么意思?”杨溥向他解释,皇上不是去征漠北了吗?这些折子急需皇上批答,特派专使随时分批追送北征途中,请皇上批答。解缙嘴角露出一丝冷笑,那太子还有必要过分细致认真吗,即使紧急奏章,太子也不能及时处置,还要快马呈递路途中的皇上,要么等皇上北征回来,这能不误事吗?还谈什么监国!杨溥嘘了一声,小声说:“隔墙有耳呀。你又不是不知道,太子监国,无非是日常琐事,祭祀、上香,而且皇上说,不能授官,不得对臣下治罪,又不准用玉玺,只能用‘太子之宝’,这监国怎么个监法?”这时突然听到奉天门外有鼓声。朱高炽问:“谁在击登闻鼓?”太监下去后马上返回来报:“回太子殿下,是兵部主事李贞的妻子在击登闻鼓鸣冤。”朱高炽不明白,她有什么冤枉?这事杨溥知道,是陈瑛抓的人。有几个皂隶告发李贞向他们勒索贿赂。解缙愤愤地说,圣上英明之至,却容许陈瑛、纪纲这样的酷吏横行,听说纪纲杀人前必把这人请到家里洗澡,再灌醉了,把家里的金钱勒索光,再杀人,还传言他为皇上选妃,从中克扣自用。这就是当代的来俊臣、周兴,迟早应当请他们入瓮。杨溥再度劝他少说几句。先生因祸从口出,远谪交趾,再不慎言,脑袋也保不住了。朱高炽问:“李贞的事怎么办?至少应当过问一下吧?这几年,陈瑛和纪纲的口碑确实是不怎么样啊!”解缙还是要忍不住插言越权。李贞夫人既然敢到宫前来击登闻鼓,必有隐情冤枉,不可不问。朱高炽便说:“宣她上殿来,如有冤情,再审。”李贞夫人是一路哭着上殿的,她趴下给太子叩头说:“求太子做主,李贞并未受贿,是被人诬陷,不经庭审,已活活被打死了。”朱高炽一惊,霍地站起:“这还了得!马上叫刑科给事中耿通彻查此事。”杨溥答应一声,与黄淮交换了一个眼色,似乎都觉得太子多此一举,弄不好又是惹火烧身,可太子像吃错药一样反常,执意要弄个水落石出。第十章 部下干不了的,朱棣自己直接动手干朱棣的手腕桂儿被李谦留在了朱棣帐外,只准许景展翼一个人进入。景展翼显然是经过了一番梳洗打扮的,楚楚动人。当她被带进营帐时,朱棣惊得站了起来。他仔细打量着景展翼说:“朕真恍若在梦中,怎么也不会想到,在这里相见。你一向可好?”景展翼语气中充满哀怨:“一个随时会死的人,能有什么好?”朱棣说:“快坐下,几年不见,你还是这样光彩照人。听说你被苏州知府杀了,说起来,朕当时还伤感了好久。朕本来是要重用令尊的,没想到,朕对他那样好,他还是怀揣利刃想刺杀朕,朕不杀他,实在是无法正朝纲啊。”景展翼说:“你为什么不问问他为何如此?你如果不写离间信给方孝孺,建文帝会杀了我三族吗?你想用人,也不能这样狠毒啊。”朱棣显得很真诚地说:“朕是求贤如渴,实在不知如何能得到令尊大人的真心了,才有此下策,今天想来,也很后悔。朕万万没想到会激怒建文皇帝,他竟大开杀戒,朕弄巧成拙,反害了你一家。”景展翼说:“过去的恩仇,我已不想再提了,我今天来,是来求皇上的。”朱棣说:“话别说远了。你画的那幅群马图,朕至今还保存着。你心里明白,朕一直心仪着你,朕也花费过很多心血。在燕王府,朕送聘礼,你诈死,后来朕又帮你救哑女,你住在玄武湖时,又一次失之交臂,朕一直引为憾事。朕以为今生今世永远失去你了呢。”景展翼说:“我现在不是意外地送上门来了吗?我知道,你现在后宫粉黛三千,不会在乎我了……”朱棣说:“不,不,你别这么说,你是我梦中最完美的人,谁也比不了你,谁也代替不了你。”景展翼显然仍可以从朱棣的眸子里看到燃烧的激情,她莞尔一笑,故意说:“皇上不嫌我人老珠黄吗?”朱棣竟离座走到了景展翼身旁说:“你风采依旧,艳丽可人,怎么能叫人老珠黄呢?朕不明白,当年朕苦苦地想得到你,可你百般不允,现在这是为什么?不会是来对朕行刺,替父报仇的吧?”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放在案上的宝剑。景展翼说:“我方才不是说了吗?我是有求于皇上。只要你答应了我的请求,我就心甘情愿地侍奉陛下,愿奉箕扫,过去的账一笔勾销了。”果然被朱棣猜中了,他忽然醒悟地说:“朕明白了,你是替柳如烟来求情的,对吗?”景展翼说:“明人不做暗事,陛下说中了,我知道柳如烟在皇上手中,他的命也悬在皇上手里。”朱棣的心像被锋利的东西扎了一下。他说:“不错。柳如烟很让朕嫉妒,你为了他,能做出这样的牺牲,朕真是不敢相信。”景展翼说:“我本来是做了两手打算的。皇上不要我,不肯放柳如烟,也在意中,希望能把我和柳如烟一同处死,我们虽然生不能同床,却能让我们死后同穴,我在九泉之下也感谢陛下成全之恩。”说到这里,她已经珠泪涟涟了。朱棣长叹一声说:“别哭了,朕答应你,朕怎么忍心让你香消玉殒呢?这个柳如烟没白认识你,他借了你光了。朕可以放了他,不过,你能真心实意地留下来陪伴朕吗?”景展翼说:“我救他一命,也对得起柳如烟了。我和他的这一段缘分也就尽了,我发誓我会悉心陪伴君王。”说罢咬破了右手中指,鲜血直滴。朱棣相信了,忙捏住她的手指大叫:“来人啊。”藏在帐后的带刀侍卫们一拥而入,杀气腾腾,以为景展翼对朱棣行刺呢,一见这情景全愣了。朱棣说:“愣什么?找人来把小姐的手包上啊!”众卫士退出,桂儿进来,她过来为景展翼包伤。朱棣问:“你的丫环吗?”景展翼说:“这就是皇上出钱请道衍长老救治的哑女呀。”朱棣疑惑地说:“朕怎么看着她眼熟啊。”景展翼说:“皇上看女人看得太多了,都像眼熟。”朱棣一笑,也不再多问。朱棣又一次把柳如烟叫到营帐中来,朱棣问他想好了没有。柳如烟感受到了生存的希望,他表示愿意去山东招降方行子他们。但他怕不能如愿以偿,他们不会听他的。朱棣说:“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的心上人景展翼来找你了,朕方才刚见了她。”柳如烟不敢轻信,怕有诈,就故意说:“不可能吧?她不是已经被苏州知府抓住杀头了吗?”朱棣说柳如烟装得很像。他说:“朕也曾相信过。直到今天景展翼这个大活人站到朕面前,朕才知道,是苏州知府冒功欺朕。你和景展翼一起在唐赛儿贼营中朝夕相处,你还不知道她是死是活吗?”柳如烟不出声,心里暗暗叫苦,景展翼好糊涂啊,此行不但救不了他,自己也钻到网里自我毁灭了。朱棣说:“她够得上巾帼英雄了,她冒死来见朕,你知道是为什么而来吗?”柳如烟当然明白,他仍不做声。朱棣决定抛出最有诱惑力的诱饵。他说:“她是专程来保你的,朕已答应了她的要求。只要你招降了方行子、孟泉林,瓦解了唐赛儿贼军,朕就放了你,依旧起用你为官,也让你们团圆。”柳如烟半信半疑。这时,李谦按照朱棣事前的吩咐,故意带着景展翼和桂儿从营帐前走过,让柳如烟看见,不再疑心有诈。朱棣一指她们,对柳如烟说:“看见了吧?朕所言不虚吧?你一定很想见她,但现在不行,你必须答应朕,去招降方行子。”柳如烟说:“皇上,我说的话是实情,我答应了也没用。方行子他们不会听我的。”朱棣说:“朕也想到了,你说的可能是真话。不过,你还有另外的办法呀,不用劝降,来个釜底抽薪或是扬汤止沸,不是一样吗?朕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只要把贼军瓦解了,你就立了功,朕就兑现诺言。”柳如烟低头不语,另外的办法,那是以人格和良心毁灭为代价的呀。一想起来,双腿都打战。朱棣洞穿了他的心,说:“你不必受什么良心谴责,你为皇上办事,你就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你不办,当然朕也不勉强你,朕会把你杀掉,把你心爱的人送到妓院里去,你自己选择吧。”柳如烟的意志快要崩溃了,他呜呜地哭起来,要求见上景展翼一面。朱棣明白,柳如烟的意志垮了,他远不是方孝孺、景清和铁铉一类的人。他已经胜券在握了,他吊着柳如烟,见面可以,不是现在,他去瓦解了义军后,朱棣一定将他的心上人“完璧归赵”。这许诺,也许是柳如烟最后的支撑点了吧。第二天,千军万马纷纷乘船渡河,朱棣是最后渡河的,朱棣的皇帝大辂都装上了船,船正缓缓启动,朱棣站在船头,景展翼带着桂儿站在他旁边。就在大船启动时,柳如烟出现在岸边,他拉着一匹马,正在向船上招手。景展翼发现了他,拼命摆手叫喊:“柳如烟,他们放你了吗?”柳如烟喊道:“是这样。你等着我回来。”说完,他跨上座骑,单人匹马地沿着黄河堤岸驰去,看上去他是自由之身,并没有人跟踪,这令景展翼又惊奇又欣慰。朱棣说:“看见了吧?朕真的放了他,朕没有食言吧?”景展翼垂下头,泪水滴在船板上。柳如烟自由了,可他知道为了他的自由,景展翼得付出什么代价吗?朱棣说:“去休息吧,河上风大。”李谦扶着景展翼下底舱去了。? 人在北平,遥控南京朱棣又回到了他朝思暮想的北平,这是他的发祥地,也曾是他的受难地。他对北平有着不可替代的感情。在原燕王府的基础上,这里正在大兴土木,名义上是扩修号称潜龙之邸的燕王府,实际是在修建皇宫,人人都明白,人人都不说破。新皇宫虽仿照南京的格局,其规模和气势将是远胜于南京皇宫的。朱棣做什么都力求前无古人,甚至是后无来者。永乐大典是,永乐大钟是,派几百条巨帆大船远下西洋更是。历史上什么未央宫、咸阳宫、阿房宫,让所有的宫殿都在他的北平皇宫面前相形见绌。朱棣到了北平的当天,就来到工地。端门、午门、奉天殿、谨身殿都已初具规模,巍峨壮观,叹为观止。工匠、民夫来往运木料、砌石上瓦上下穿梭,黄色琉璃瓦殿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朱棣和朱高煦登上午门城楼,举目看层层错落如鱼鳞般的宫殿群,心底升起自豪感。朱棣说:“怎么样?比南京的宫殿气派大吧?”朱高煦说:“这才和强盛的大明王朝相匹配,没想到父皇设计的皇宫会如此辉煌。”这时夏原吉捧过来一些奏折,这都是太子送来待批的折子。太子办事的谨慎、循规蹈矩,朱棣还是放心的。每次重要的折子都是如数送来。他让夏元吉先送到下榻处吧。夏原吉答应一声,捧走了那些奏折。朱高煦趁机说,太子是阳奉阴违。朱棣说:“你能不能不挑他的毛病?”朱高煦说:“我若再不为父皇着想,他还不得像李世民逼李渊让位一样呀?他早等不及了。”朱棣说:“胡说,你又听到什么了?”朱高煦说:“太子专门网罗父皇贬官的人,父皇,最近解缙从交趾郡溜回南京,全无人臣礼,他敢违抗皇上定的规矩,单独去见太子,两个人密谋了很久。”这是朱棣最在意的,朱棣立刻警觉地问:“有这事?”朱高煦说:“解缙在太子面前为他抱不平,说太子无权,又说奏折都要送往皇上行在,是把太子当牌位……还有黄淮、杨溥、耿通这些人,不但不制止,反而煽风点火。皇上不让他们处分大臣,他们偏偏逆着来。”朱棣问:“什么?他们处分了谁?”朱高煦说,在解缙和杨溥鼓动下,太子让刑科给事中审案,把监察御史袁纲和覃珩抓进了大牢,解缙还公然说皇上信任酷吏,把陈瑛、纪纲比作来俊臣、周兴,那皇上不就成了武则天了吗?朱棣大怒,他实在无法容忍、无法表现大度了。他骂解缙是乱臣贼子!在朱棣看来,太子是好太子,都被这班佞臣给教唆坏了。朱棣一气,立即传旨给锦衣卫纪纲,马上把解缙下到牢里,叫他摇唇鼓舌!朱高煦在一旁煽风点火,说杨溥、耿通、黄淮这些人也应一并下狱。朱棣说:“这以后再说,抓一个解缙,足可杀一儆百。朕征伐在外,家里不宜有大动荡。”? 终究没能逃脱朱棣的手掌心到了北平,景展翼被安排住在燕王旧府从前徐妙锦的寝宫。院前千竿翠竹还在,叶子却大多枯黄了,早已物是人非,晚风一吹,竹叶簌簌作响,显得清冷凄凉,望着此情此景,桂儿直想哭。她知道景展翼要做什么,她也预想到悲惨的结局,她却无能为力。这是个没有星星的夜,外面黑洞洞的。微风从门缝吹进,吹得烛光摇曳不定。景展翼痴痴地坐在灯前不知在想什么。桂儿从外面进来,给她倒了一杯茶,终于忍不住了,说:“小姐,你就决定跟皇上去征大漠了?这算怎么回事呀?”景展翼直愣愣地看着飘忽不定的蜡烛火苗,两眼发直,她说:“我心净了。他逃生了,我对得起柳如烟了,也对得起我对他的一片痴情了。”她用自己的毁灭让自己所爱的人逃生,这还对不起柳如烟吗?桂儿突然发现,景展翼正悄悄把一把剪刀放到了袖筒里,她立刻明白景展翼要干什么了,她惊慌地想夺过来,说:“小姐,你不能啊,这不是找死吗?”景展翼挡开她,凄然说:“我从山东一路追踪柳如烟而来,本来就没想活着回去,能救下柳如烟,死了也无憾,救不下来,与他同死,也心净了。”桂儿说:“小姐,可千万不能轻生啊,若不,我们连夜逃跑吧……柳翰林盼着你能与他团圆啊。”景展翼苦笑道:“我何尝不想逃走?你没见门外层层把守的士兵吗?我已陷在天罗地网中,跑得了吗?桂儿,我死后,你若有机会见到柳如烟,你告诉他,我是干净的,我永远是他的人。”桂儿哭了起来,正要再劝,门外有太监吆喝:“圣上驾到!”桂儿一怔,已见朱棣带了三分酒意进来,她只好痛苦地躲了出去,临走,还把绝望又满含期望的目光留恋不舍地投向景展翼。朱棣落座后,注视着有些神不守舍的景展翼说:“你真美呀,出水芙蓉,别辜负了良宵美景,我们喝几杯怎么样?”景展翼消沉地说她不胜酒,也没心情。朱棣笑道:“朕有心情啊。”他一挥手,几个太监进来,把早已备好的酒肴摆了上来。朱棣挥退众人后,亲自给景展翼斟了一杯酒,说:“你该对朕笑一笑,美人一笑百媚生,朕也对得起你了,把柳如烟也放了,你也该兑现诺言了吧?”景展翼说:“放心,我说话算数,不过,我得知道柳如烟是否真的安全了。”朱棣饮了一口酒,笑道:“你不是亲眼看到柳如烟骑马走了吗?你放心吧,他不但安全,还要回来做高官呢。”这她怎么敢相信!景展翼惊诧地问:“怎么,他还回来?”朱棣自鸣得意地告诉景展翼,他此去不仅仅是逃生,而是衔君命而去,他负有招降唐赛儿、方行子的重任。景展翼根本不相信,她说不可能。他不会答应,也办不到的。朱棣说:“这可是真的,这是我放他的条件。”景展翼心里有数:“即使柳如烟这么不要人格,方行子他们也断不会听他的。”朱棣说:“这朕倒相信。所以呀,他此行是双重人格,朕让他扮成逃出虎口的样子再回到贼军中,与官军里应外合,这是柳如烟立功赎罪的良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