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高煦说,他有什么用?老三有时也挺可笑,他也不安分,可能也在做夺嫡的梦呢。在朱高煦看来,这也是一个潜在的对手。纪纲却有相反的看法:“就怕他不做这个梦,他做梦就好,咱们就能和他联手攻太子。两个人攻,总比一个人攻有用吧?他估计三殿下此来,也一定是听到要立太子的风声,才来找二殿下商议对策的,不该推出门去,要与他结盟才对。”朱高煦被点拨明白了,忙叫黄俨:“快请,我今个要留弟弟在我这吃野味,告诉厨子好好收拾一桌菜。”第六章 以前起兵反削藩,现在登基要削藩暗示经过一番琢磨,方行子觉得道衍的话不是空穴来风,而是明显的暗示,在刘家港一定有令她振奋的消息。他们几个商量了一个晚上,最后议决,留下宫斗跟着程济在普济寺暂避风雨,免去四海颠沛流离之苦,她和铁凤去刘家港看情形再决定今后的去向。方行子和铁凤还是男人打扮,一副长行的装束。程济和宫斗为她们送行,一直送到五里地外的接官亭。宫斗已是小沙弥的打扮,头也剃光了。他眼泪汪汪地扯着方行子的衣襟说:“你不要我了吗?”方行子安慰他说:“哪能呢。我们要出远门,找到了皇上就回来接你,你跟着我一路上太苦了,我不忍心。”宫斗说:“娘死前让我认你做干娘,你总不让我叫,你别扔下我不管啊……”说着哭得更伤心了。方行子也流了泪,把他搂在怀里,说:“好宫斗,别哭,你是我的徒弟,也是我的干儿子,更是我的主子。我方行子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你和铁凤妹妹,已经没有亲人了,我怎么会扔下你不管呢!”铁凤也说:“听话,好好跟着应济师傅,我们很快就会回来的。”程济把宫斗从方行子怀中拖出来说:“你再不听话,我可不收你为徒了,让你跟那个烧火僧去。”宫斗仍在抽抽咽咽地哭。他们一起沿官道走着,铁凤对方行子说:“我始终怀疑,你有没有听错,道衍和尚把我们支到刘家港去干什么。”程济又打听了好多近日去过刘家港的人,听说那里正在督造远航的宝船,在招远洋水手,他暗示,朝廷也在派人下西洋搜寻建文帝下落,这说明道衍和尚知情,知道建文帝真的隐身西洋。铁凤说:“道衍和尚会不会骗我们呐?他可是朱棣的第一号谋臣啊,他会帮我们?”程济说:“他是半人半神,半人半鬼,我们很难理解他的内心,那是一汪大海,太广阔太深邃了。”方行子苦笑,她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到了刘家港再说吧。这两年,她已经习惯于走庵串庙了,不停地走,不停地找,这就是她的生命。一旦绝了最后的希望,她真怕自己会发疯。她还能干什么呢?程济感慨地说:“建文帝可能做梦也不曾想过,他逊国出逃这么久了,还有两个奇女子忠于他,奔波天下去找他……”方行子站在了接官亭石碑前,不让他们再送了,让程济带着宫斗回去吧。她再次拜托程翰林,一个皇子和一方国玺,这是她最后的希望了,即使真的找不到建文帝了,有小皇子和玉玺在,仍然可以复辟,可以号令天下。程济深知自己肩上负荷的分量,双手合十稽首道:“阿弥陀佛,佛保佑。”? 这个儿子迟早是个祸害徐皇后病了,正卧病在床。御医刚侍奉她吃过药,宫女说:“皇后,徐小姐来看您了。”徐妙锦好久不进宫了,徐皇后还真想她,见徐妙锦进来,就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说:“我不过是头疼脑热的小病,又惊动你来看我。”徐妙锦坐在床头椅子上,说话还是那样阴阳怪气:“不借探病的名义轻易还进不来宫呢。这可不比从前了,当了皇上是不一样啊。”徐皇后说:“你这张嘴,还是这么不饶人。”徐妙锦说:“我的嘴再厉害也杀不了人,皇上的嘴倒不一定有多厉害,可他一杀就几百人,连油锅炸人的酷刑也用上了……”徐皇后说:“你倒是来看我病的,还是来气我的呀。”徐妙锦说:“我又没说你。”徐皇后说:“骂他不也就是骂我吗?”倒不是她回护朱棣,其实讲杀人,朱棣也不是最凶、最厉害的,太祖高皇帝在胡惟庸案和蓝玉两案中就杀了四五万人。朱棣充其量杀个零头,九牛一毛而已。徐妙锦说:“依你这么说,那我得感谢当今皇上的仁慈了。”她伸手摸摸徐皇后的额头说:“也不热呀,你这病根本不是伤风感冒吧?”徐皇后很敏感地问她这话什么意思,徐妙锦嘻嘻地笑。徐皇后说:“你又来气我,有话快说。”徐妙锦说:“皇上有了一大堆妃子还不够,听说又派内宫太监到朝鲜去选妃了。”徐皇后很无奈,这是从太祖皇帝那时候传下来的规矩,定期要派人到藩属国朝鲜去选妃子,她想拦阻也拦阻不了啊。原来她知道,徐妙锦问姐姐:“你不会是为这个气病的吧?嫁到皇家,你就别指望像百姓家一样,过一夫一妻的和美日子。”徐皇后倒挺想得开,她说:“朱棣只要对我好,对孩子好,也就不管其他了,更何况自己早已年老色衰,还跟人家争风吃醋啊?”徐妙锦说:“你倒心宽。三个儿子都是你的,他不可能立别人为太子,立了太子了,也算大事完毕了。”徐皇后告诉她,这回总算尘埃落定了,立高炽为太子后,怕老二在京城里不消停,皇上把他封到云南去了,可他又不去,终究是个祸根。徐妙锦说:“不去就封,那不是抗旨吗?”可皇上容忍了,换了别人,抗旨还了得。徐皇后明白,皇上是觉得对不起二皇子,于是对他就事事迁就。徐妙锦认为老二早晚是祸害。他倒像他老子,野心勃勃。徐皇后说:“你这嘴,早晚会闯大祸的。”徐妙锦并无畏惧。她说咱徐家,大哥的魏国公虽没废,人可废了。她就等着他对她下手了。徐皇后叹口气说:“那倒不会。这是因为朱棣始终对徐妙锦不死心,只是有皇后在这,碍他事。”徐妙锦当然更明白,她已发过誓,宁可嫁一个要饭花子也不嫁他。徐皇后说:“你不愿意,他也不能把你强拉进宫。我犯愁的是高煦,老二听你话,你找个机会劝劝他,封王也不错了,知足者常乐呀,不要有非分之想。我在的时候还放心,万一我弃世后,怕这哥几个日后也演出一幕兄弟手足自相残杀的悲剧,那我在九泉之下也闭不上眼。”徐妙锦冷言冷语地说:“太有可能了,他们的老子给他们做出了好榜样啊。”这话好尖刻,像钢针一样刺痛徐皇后的心,可又没法驳。徐皇后说:“你要气死我呀。行了,你快走吧,让我清静一会儿。”徐妙锦说:“我的话不中听,可理在那。我不信你不担心日后的萧墙之祸。”这时,朱棣进来了,他眼一亮:“妙锦来了?你可是好久不进宫来了,正月十五闹元宵,请你都不来。”徐妙锦站起来说:“我怕管不住我这张嘴,得罪了皇上。”朱棣笑了:“你什么时候这么小心翼翼了?你还少得罪朕了?”这倒也是实话。徐妙锦说:“大人不记小人过嘛。”她向徐皇后说:“我走了,想我的时候叫我一声。”说这话时眼圈红了。朱棣说:“你真是跟朕犯相啊,怎么朕一进来,你抬腿就走啊。朕送送你。”尽管徐妙锦说“不敢劳动皇上大驾”,朱棣还是跟了出来。? 朱棣也要削藩朱棣和徐妙锦在皇宫御花园里漫步。朱棣问:“你大哥怎么样?还在家来回搬石头吗?”徐妙锦说:“是啊,久而久之,那块石头都磨出了亮光,像一块玉,不信你去见识见识。”朱棣说:“有搬石头的劲儿往国家大事上使一使呀。”朱棣让徐妙锦转告他,既往不咎,他说话一言九鼎。徐辉祖只要认个错就行,不愿当着百官们面前认错,就写一个认错折子,也就算了。他总得给皇上一个面子吧?“他不会认错的,你杀了他头,他也不会认错。”徐妙锦说,“皇上还是让他每天搬石头吧。”朱棣自诩对他们徐家也算仁至义尽了,她大哥魏国公的封爵没削,她二哥死了还追封了定国公,一门两公,翻翻史书,历朝历代地算下来,怕也是独一无二的。徐妙锦冷冷地说,徐家并不稀罕这些。朱棣说起在燕王府的时候,徐妙锦几乎是在他家长大的。她如果愿意,朱棣答应,她仍可以进宫来,可以为她准备一处宫殿,任她选。徐妙锦说:“我又不是你的妃子,我进宫来干什么?”朱棣说:“不一定是妃子才来嘛。”徐妙锦说:“如果宫里不是有一个抚养我长大的姐姐,我永远不会踏进宫门半步的。”朱棣说:“这话说得太绝情了吧?朕一向对你有一种不一样的感情。你其实心里明白,朕不想用皇上的圣旨硬要怎么办,朕希望有那么一天……”又来了,徐妙锦一听就反感。她说:“你何必非要对我表白这个?不又去朝鲜选宫女了吗?你想要多少有多少,你要的不就是美女吗?”说罢不顾而去,把朱棣晾在了那里。朱棣并没生气。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怪,怎么对她有这样宽容的耐性?仅仅因为她是美女吗?恐怕也包括她那锋芒毕露的个性,看似缺欠的,都令朱棣着魔,难道这就是爱的魔力使然吗?朱棣回到徐皇后病榻前,徐皇后问:“你把妙锦送走了?”朱棣说:“啊,没送几步,她还是那么古怪。”徐皇后说:“古怪点好。”这话当然是敲打朱棣,让他别对妹妹想入非非。朱棣装不明白,根本不搭这个茬。朱棣转移话题说:“听说前几天齐王找你来了?”徐皇后说:“是,没说什么大事,是来求情,让我为他开脱,他说皇上听信了谗言。我根本没想告诉皇上,你不问,我也懒得说。”朱棣说:“他还有脸来求情。看起来,当年建文帝削他封爵一点没错。自从让他归藩后,他更加骄纵,我曾当面训斥过他,他不思悔改,反而变本加厉了。竟私蓄刺客,广招异人术士,又命王府护卫守青州城,不准地方守吏登城巡逻。守吏李拱、曾名深告发他,他竟敢把这两位朝廷命官杀了灭口,太无法无天了。”徐皇后说:“这不是不服天朝管了吗?”朱棣说:“朕靖难后,一个个复了他们的王位,现在又一个个露了原形。”徐皇后问:“听说谷王也不老实?”朱棣说:“他依仗金川门献城有功,也胃口大开,其实他得的实惠比谁都多。”是啊,连徐皇后都知道,皇上特赐他乐七奏,卫士三百,改封长沙,增岁禄两千石,够风光的了,还嫌不够?朱棣冷笑几声:“我没想到,这反倒成了他横行霸道的资本。他在湖南夺民田、侵公税,滥杀无辜,王府长史劝他,他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把长史杀死。这还在其次,他也有野心,招纳了一批亡命徒,教他们习兵法布阵,自称是太祖第十八子。他还给蜀王写信,相约造反,连蜀王都告发他,他也想称帝了!”徐皇后说,真是惊心动魄呀。没想到一个个都恩将仇报。朱棣冷笑着说:“他们还真以为靖难的胜利就是他们的胜利了。”徐皇后问:“皇上想怎么办?”朱棣决然地说:“学朱允炆的办法,削藩!”这回答令徐皇后震惊不已:“你也削藩?”反对削藩,不是当年朱棣起兵靖难时祭起的法宝吗?朱棣现在说了实话,他即使是起兵反对削藩时,也并不认为朱允炆削藩不对,只是削到他头上来不能容忍罢了。二十几个藩王,哪个是省油的灯?谁不窥视大位?压根儿就不该有藩王存在。徐皇后有些忧心忡忡,一旦削藩,那皇上不担心像朱允炆一样翻船吗?朱棣可是胸有成竹,朱允炆削藩最后把自己削翻了,为什么?太急了,又太慢了。徐皇后不明白,怎么叫又急又慢?到底是急对、慢对?朱棣说:“急了,是不该一登基就剑拔弩张地削藩,应当先稳住各藩王,请他们到京来奔丧,参加登基大典,先礼后兵,在毫无迹象时,突然一网打尽,让他们没有还手余地。”徐皇后说:“可惜朱允炆没有当今皇上的气魄,结果打虎不成反为虎伤。”朱棣所以说他削藩慢了,是他优柔寡断,想削,又怕担不仁不友爱的罪名,犹抱琵琶半遮面,结果错过了一个又一个良机。徐皇后说:“那皇上想先拿齐王、谷王开刀了?”两天前,朱棣已派人去捉拿了,抓来,他不出面审他们,让周王、蜀王、楚王审他们,他不背这个骂名。削藩,要区别对待、恩与威并举。徐皇后又提起了伊王,也够劣迹昭彰的了,听说他时常带着武器到郊外闲逛,有击伤百姓的丑行,在当地成了一霸。朱棣知道的还远不止于此。伊王竟把一些男女剃光了头、剥光了衣服取乐。朱棣称他为无耻之徒的花花太岁。徐皇后说:“真给皇室丢脸,这样的,不削其封爵,天理不容。”朱棣却持相反看法,这样的反倒不可怕,充其量不过是地痞无赖而已,尽管惹民怨,也不必放在心上。代王也属于这一类,他们没野心,不危及皇权,可容忍,也就不必削封。徐皇后不得不佩服皇上高明。? 最危险的地方才最安全方行子和铁凤去刘家港,会经过苏州,但不必进城,绕城而过就行。在城门口,她们向一个老者打听路,往刘家港去怎么走?老者用手一指城外,顺大路一直往东,见到岔路也不拐,三十里路。怎么,也想到西洋去赚银子?方行子笑笑,见城门口围着很多人看布告,就问官府又出了什么告示?老者说是杀人告示。可惜景家一门了,连最后一个也没幸免。一听姓景,方行子不免一震,忙拉着铁凤跑过去看,布告已被雨淋湿,但“斩钦犯景展翼一名”几个勾了红笔的字分外刺目。她的泪水刷一下流下来,用手拼命捂着嘴才没哭出声来。铁凤把她拉出了人群。景展翼几经沉浮,还是没逃过厄运。方行子的心里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一路上多一句话都不愿说。刘家港原本是元朝以来最大的港口,并拥有一家超过泉州的造船厂。明朝开国后,因倭寇频繁侵扰东南沿海,从洪武后期起,实行海禁,出海的人日益减少,这里的造船业也就日渐衰败了。但此时的刘家港之兴隆,真是叹为观止,不能不让人惊叹它的繁荣。这里水深港阔,港湾已全部辟成巨大的造船厂,露天的、有篷的,造船的船坞和平台栉比鳞次。有的船是几十丈长的九桅帆船,大多已下水,还有的正在海滩上建造,一片斧凿的叮当声。方行子和铁凤一到这里,就证实了程济的推断,也证实了道衍长老闪烁其词的暗示。朱棣在准备远航,表面是与西洋各国建立友好邦交,相互贸易,骨子里未必不是为了寻找朱允炆,至少是一箭双雕。当方行子和铁凤从远处向海滩走来时,看见海滩上醒目地插着一面大旗,一个大席棚里坐着些内宫官员,席棚前大书“奉诏出使西洋钦差郑”的字样。旁边则书写着“招募水手、舵工及航海技工”。稍远的金色海滩上,有很多来应试的水手,郑和带着一些官员坐在临时搭起的席棚里观看水手们的水上功夫,一个古铜色面孔的壮年人在主持水手测试,他叫余大纯,是个去过几次西洋、懂得几国话的人,被征来充当郑和的通事。螺号一响,余大纯手中的令旗一摆,同时有十几个应试水手跃入水中,忽而仰泳,忽而潜游,大多数如海里蛟龙一样,身手敏捷。都向着远处插有黄旗的标志船快速游去。方行子看得呆了,她对铁凤说:“咱们俩可是旱獭,能比得了这些浪里白条吗?”铁凤倒不信邪,她说:“谁也不是一出娘肚子就会游水,反正郑和的船队也不能马上开船,咱们拜个水把式为师,学会了再考。”方行子说:“也只好这样。”她们的师傅就是古铜色脸孔的水上教习余大纯,给银子就肯教。在他的辅导下,方行子和铁凤进步很快,从练憋气浮起开始,直到目前练习潜水,前后不到十天。这天,她们要远距离潜水了,她们二人捏着鼻子扎下水去,很快又浮上来。余大纯说:“这还不如鸭子潜水时间长呢,这能当水手吗?我怎么看你们像丫头呢?”二人忙背过身去扯平衣服。方行子拿了一瓶酒给余大纯:“师傅,喝口酒,海水凉。”余大纯喝了一大口酒,盯着她们两人凸显的胸部,他从收这两个人为徒弟那天起,眼睛就没老实过,他怎么看她们怎么像女人,但他从没有说什么,他把酒瓶子递给铁凤说:“看我的。”他一个猛子扎到水中,久久不露头。铁凤的目光在茫茫海面上搜寻着说:“会不会出事呀?这么半天没浮上来不得憋死呀?”这时,余大纯从很远的地方钻出了海面,还抓了一条大鱼,只靠双脚踩水过来,把鱼甩到岸上,下令说:“照我这样子,下水,练!”二人吐了吐舌头,再次下水。又过了几天,刘家港又一次举行招收水手仪式了。郑和带着官员在席棚里亲自点验。几个人游水上岸,有的被主考官拨拉到一边,不行的,打发走人,被录用的,发给统一号衣,并去领安家银子。席棚子后头,余大纯看着已明显晒黑了的方行子和铁凤,挺欣赏她们俩,毕竟有武功底子,又很能吃苦,二十天下来,游水的本领不亚于老水手了。余大纯扔给她们每人一捆布,说:“游水、潜水,你们都行了。你们下水前把前胸用布勒紧,勒得越平越好。”二人你看我我看你,又不好意思又不好违拗,都明白余大纯看穿了她们是女扮男装。余大纯说:“看什么看?我早看出你们是女扮男装了。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吃这个苦下西洋,为赚钱吗?”但他承认,她们俩是好样的,这么快由旱獭变成了水獭,行,能吃苦,他愿意成全她们。二人都说:“谢谢余师傅。”轮到她二人下水了,她们的胸部已不再凸起,鼓点一响,她们飞跑下海,矫健地跃入水中,游水速度快得惊人,又一声鼓响,二人潜入水中,直到很久才钻出水面。岸上一片叫好声。余大纯面露得意之色,仰脖喝了一口酒。他又吹嘘,他这两个徒弟非同小可,水上功夫虽是刚学,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郑和信不实,特地召方行子二人在沙滩上演练一回棍棒、剑术,果然武功不凡,一高兴,决定把这两个人拨到帅船上去充当亲兵。余大纯闹了个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好不后悔,好在他当通事官,也不离郑和左右,还有同她们接近的机会。? 软刀子削藩宁王朱权是当年第一个站出来,与燕王并肩作战造朝廷反的,按理说他劳苦功高,应当是最受优待的人,可现在连他都感到岌岌可危了。听到朱棣削藩的消息,他坐不住板凳了,正好周王朱橚请他吃饭,正中下怀,忙去会见朱棣的这位同胞弟弟。周王朱橚招宁王朱权在小酒馆里相对小酌,朱橚竟也是一脸愁云,他们所想所虑都是一样的,都想借酒浇愁。皇上果然下手了,大多数藩王还沉浸在朱棣为他们报仇、撑腰的喜悦当中时,朱橚就知道迟早有这一天,但他没想到风暴来得这么快。他这么判断,一是从大局着眼,皇权的威胁就来自王权,任何皇帝都不会容忍。也更基于他对同胞哥哥朱棣的入骨三分的了解。回过头来看,朱权觉得相比之下,朱允炆太嫩、太文弱,也太过于书生气了。朱橚请朱权来,是想问问他怎么办。齐王、谷王先废了,这是个警示呀,显然是杀鸡给猴看。他们也是罪有应得,不值得同情,朱权说,谁当朝能容忍他们蓄谋造反?不过这个坏头开得不好,连累了奉公守法的人。朱橚知道朱权是来讨风的,求得安慰。他毕竟和朱棣是从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呀。朱橚安慰他,宁王不同于其他各王,他是真正和皇上合兵靖难的,他是诸王中的首功,应该是安全的。朱权看得很透,谷王还开金川门纳降呢,功劳不是更大?又怎么样?这一说,朱橚也默然无语了。朱权反过来又安慰周王说:“不过,你不必担心,你是皇上唯一的同母弟弟,他念手足之情,对你总会手下留情的。”朱橚并不乐观,他早看开了,皇室家族无亲情,有的只是争夺。此言一出,二人又同时苦笑。朱橚说:“你的三护卫都是剽悍的骑兵,为皇上取天下是立下了汗马功劳的,而且我听说,从大宁南下时,他对你有过承诺,说打下南京后,与你平分天下,真有这话吗?”朱权听了这话是感慨万分。当年听到这许诺的人不止他一人。但朱权从没敢有过奢望。打下南京后,他提都没敢提平分天下的事,皇上也自然装作忘记了。在他想来,不平分天下,总该给他封个土肥民实的富庶领地吧?这都没办到。朱橚听说朱权好像要过苏州。但皇上不给,朱棣说苏州是京畿之地,不好封。那就远点吧,朱权又选了钱塘,还是不答应,朱棣说太祖高皇帝曾想把钱塘封给周王的,后来没封成,怕周王争,也就不好封给他了。朱橚说他不知有这事。他表示,真封给他,自己也不会与他争。朱权说:“最后才把我改封到南昌去了。南昌是多荒僻的穷乡僻壤啊!就这样,还有人告发我诽谤皇上呢。皇上派人去查,大概我实在太老实了,才算相安无事。我已打定主意,今后不问朝廷事,以鼓琴读书自乐,这是得善终的唯一办法。”他们想到一块去了。朱橚说他还可以去弄他的《救荒本草》,他在这本药草志里收录了可供人服用的野生植物四百多种,他还准备编一本《普济方》,把此前的民间方集全收进来,也是对药学的一点贡献吧。他闷了,还可以玩他的《元宫词》!朱权也认为这是明智的,皇上的“藩禁”也很厉害,名义上藩王还在,权力却小多了,这是暗削藩,软刀子,不比明削差呀。皇上反了朱允炆,又继承了他的衣钵;朱允炆削藩,把自己削了,但却给当今皇上铺平了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难当的爹汉王朱高煦的日子也不好过,当然他的苦恼与周王、宁王有别,是属于另一种类型,与生存和安逸无关。自从朱高炽东宫的地位确立,他就像被人摘去了魂灵一样,只剩下一个躯壳了。他整天酗酒,打发难耐的寂寞。这天朱高煦又喝醉了,走路打晃。黄俨架着他,说:“汉王殿下,快点走吧,万一碰上万岁爷,你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朱高煦的舌头都发硬了:“我谁也不怕,碰上万岁爷又怎么样?没有我,皇上早马革裹尸了,还能当皇帝?”说来也巧,这话恰恰让从后面过来的朱棣听到了,不禁怒容满面,呵斥道:“大白天,谁让你喝成这个样子?”朱高煦乜斜着醉眼看着朱棣,借着酒劲说:“皇上来得正好,我一直想问问皇上,我是有功,还是有罪,为什么把我流放到云南去?想让瘴气把我熏死吗?”这时太子朱高炽也过来了,朱高煦更来劲了,胡搅蛮缠地说:“我就不去云南,要去,叫太子去。”朱棣忍着一肚子火说:“是封你为汉王,怎么叫流放?云南是你的就藩地,你为什么不去?这么久了,你还在京师里混!”朱高煦借酒盖脸吐真言,他说:“父皇忘了东昌大败时你怎么对儿臣说的了吗?许诺的话不算也罢了,还把我打发到那受罪的地方去,我不去,你杀了我吧。”这时有些大臣陆续上朝了,都忍不住往这里看。朱棣又气又羞,便招来几个太监,命令把他架回宫去,灌几碗醒酒汤。人们这才七手八脚地把他弄走了。朱高炽说:“他不愿去云南,给他换个封地吧。”朱棣把火发到了他身上:“你倒会充好人。他想当太子,你也让给他吗?”朱高炽宽厚地说:“慢慢来吧,我不替他求情谁来求?他毕竟是我亲弟弟呀。”朱棣叹口气,他对朱高煦不是没办法,是不忍心动用非常手段。过几天,他要去北平巡视,朱棣真怕他留在京城闹事,只好决定把他带在身边。他让太子留在京师监国,他不能把朱高煦留在太子跟前,那等于给太子留下麻烦,朱高炽会不得安生的。? 不放过每一所庙宇永乐三年六月十五日,郑和与同样是内宫太监出身的副手王景弘,率领一支庞大的船队,自苏州刘家港起航,在海上编队而来。九桅三层的宝船是郑和的帅船,那真是罕见的庞然大物。郑和站在主桅主帆下,作为护卫,方行子和铁凤持刀站在郑和身后。郑和肩负着皇上赋予他的“诏谕西洋诸国来中国朝贡”的使命,完成作为大明皇帝朱棣向往的“四夷顺、中国宁”的昌盛局面,朱棣急欲“耀兵异域,示中国之富强”,同时要寻访据传流亡西洋的坍台皇帝朱允炆,他只要在世上存在,不管远在天涯,都是令朱棣睡不着觉的。郑和衔此命,此时真有点自命不凡的感觉,他不过是个太监,随着东厂二十四衙门的崛起和权力日重,太监越来越举足轻重了,只有朱棣一朝,把内宫太监的地位推到登峰造极的地步。谁带过这样雄伟的舰队,茫茫海上黑压压一片,在接天洪涛中,云帆高张,樯橹壮观,船队分两翼散开的队形,前面是开路的二十四艘战船,中间是郑和的宝船,长四十四丈、宽十八丈,九桅十二帆的巨大宝船就有六十多艘,与他同行的,光钦差正使就有七名、副使监丞十名、少监十名、内监五十三名、都指挥二名、指挥九十三名、医官一百八十名,其他如阴阳官、旗校、勇士、力士、军士、船夫、买办、书手,共两万六千八百零三人。这宏大的远洋船队,让人无不惊叹。船上除了备有朱棣赏赐给西洋各国首领的官服、印信外,还带了大批绫罗、彩帛、锦绮,还有瓷器、药材、铁器、漆器。货物堆积如山。连方行子都不得不赞叹朱棣的大手笔。在海上一路顺风行驶十天后,前方终于看见有海岸线模糊的轮廓。人们都感到新奇、兴高采烈,单调乏味的海上生活使他们对大陆海岸特别眷恋、向往。方行子和铁凤尤甚。看着航海图,郑和问身旁兼任通事官的六品衔余大纯:“我们第一站到哪里?”余大纯回答说:“郑大人,第一站是占城。”郑和便问起那里的风土人情如何,余大纯不说那里的山川地貌,不说那里的风土人情,却大谈占城的恐怖。听说占城有尸头蛮,很可怕,大家都得小心点。郑和问:“尸头蛮?什么叫尸头蛮?”据余大纯说,尸头蛮就是占城的女人,半人半鬼,白天和正常人无异,夜里她的脑袋会离开身子飞出屋外,专门去吃小孩子的粪便,被吃了粪便的小孩就非死不可了。而这女人头飞回到女人身上,第二天她却什么也不记得了。周围的侍从、力士们都骇然大叫起来,郑和也大为惊骇:“会有这事?我不信。”余大纯说得煞有介事,他是船队中少数去过占城的人之一,他说自己虽没碰上过,但确有其事。方行子忍不住插话说:“这是道听途说。”余大纯很生气,小小的方行子竟敢让他难堪!他气势汹汹地说:“你又没下过西洋,你怎么知道我是道听途说?”方行子告诉郑和,说有一本书,书名叫《岛夷志略》,上面就记载了尸头蛮的传说,作者是元代的汪大渊,他坦言他本人都没到过占城,是据传闻而记载,她说余大人怕也是从《岛夷志略》上看来的吧?怎么能说真有此事。郑和不禁对方行子刮目相看:“方壮士很博学呀,我险些被通事骗了。”余大纯只好尴尬地笑。到达占城后,郑和的船队受到了占城国王的热情款待,头戴花冠的国王骑着大象,亲自带大象组成的仪仗队和文武百官出城迎接,郑和戴上了花环,也坐到了架在象背上的“轿子”,摇摇晃晃地与占城国王“并象而行”。当天晚上,国王在王宫外广场举行宴会招待郑和和他的随员,国王一听说随员有好几万人,吓得直吐舌头,他使出了浑身解数,才准备了一千人的食物,占城国都人口也不过两三万人,国王可犯难了。幸亏郑和没让他下不来台,他令船队的人都留在海上,各吃各的,国王便叫人送些热带水果上船,让他们尝尝鲜。郑和在下榻的地方把几个心腹找来,其中也有通事余大纯。虽然方行子和铁凤是他的侍卫,也不得不背着她们,把她们赶了出去。郑和亲手带严了门,对这几个亲信说:“你们在占城什么都不必去做,按我在刘家港登船前交代的去做,不要放过每一所庙宇。”门外,铁凤把耳朵贴在门缝上听,方行子回头看看,拉了她一把,小声说:“别让人怀疑。”铁凤说:“有什么事瞒着我们呢?我们是他的侍卫呀。”方行子说,也许和咱们没关系。铁凤说她恍恍惚惚地听见一句,好像吩咐他们去秘密地找什么。找什么呢?方行子说:“不管他们的事。咱俩得去寻找庙宇了,建文皇帝如果真来了占城,就不像在国内那么小心,这里天高皇帝远,没有危险。”铁凤说:“郑和不是要拜会占城国王吗,送礼,宴会,可能在占城要待几天,明天咱俩就去找。”方行子说:“不能两个侍卫一起走啊,那会引来麻烦的。”铁凤说:“也好,就轮流出去找,一人一天。”方行子点了点头。? 清廉不是不讲人情朱棣起驾巡幸北平前,在奉天殿侧殿书房单独召对太子朱高炽。殿柱上新刻了一副楹联,正是解缙那天在钟山孝陵前所拟的,朱棣果然刻在了殿柱上,刻的是魏碑体,阴文,涂了金粉:与凤同类,跄跄于帝舜之庭,如玉有辉,翯翯在文王之囿。朱棣问太子朱高炽:“朕让你思考的事,想出眉目来了吗?”原来半月前朱棣给朱高炽出了个题目,让他想一想,建文帝为什么落败,朱高炽思索了多日,觉得这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明白的。他与东宫的属官们认真琢磨过,最后这样认定,朱允炆有很多失误,他认为最主要的是削藩,削藩失去了人心。朱棣不满意,说:“你这见解是隔靴搔痒,朕不也在削藩吗?削藩有什么错?藩王势强压主,或是藩王蓄谋造反时,不削还得了吗?”朱高炽哑了半晌才说:“还有,朱允炆太心软了,优柔寡断。”朱棣说:“你倒和他有点像。”朱高炽吓了一跳。朱棣说:“所以你必须从他身上看到你自己的影子。否则朕百年之后,怎么能放心把祖宗基业交到你手上呢。”原来这才是朱棣的要旨所在。朱高炽不敢多说一句。朱棣又以高屋建瓴的气势告诫太子,朱允炆单单以文治国是书生治国,君子国是没有的。他想当一个不杀人的皇帝,这就很可笑。太祖高皇帝在说起各地造反刁民时断言过,刁民恶习是固有的,虽然有饭吃,但安定几年后总会有铤而走险的。朱高炽说:“父皇说的是。”朱棣又说:“朱允炆本人文弱,又用了一群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书生当国,搬来《周礼》治天下,早已装到棺材里的井田制都要恢复,哪能得人心?”朱高炽说:“他欲成文王之治,他的理想还是好的,只是……”朱棣打断他:“朕说你和他惺惺相惜,果然不错吧?”朱棣算是把朱允炆一碗水看到底了,说他这人,是聪明有余,魄力不足,仁爱有余,权谋不足。朱高炽说:“儿臣以为,有些品格是天生的……”朱棣并不完全承认先天,他更强调是学来的,什么叫历练?当太子就得历练。这也是给朱高炽打气,省得他气馁。朱高炽说:“是,父皇。”朱棣说他将去北平,太子监国时就会知道治国之艰辛了。忽见纪纲在殿外探头探脑。朱棣问:“有急事吗?”纪纲上殿来,先给朱棣叩了头,再问“太子大安”,然后说:“启奏皇上,臣侦得一事,众多大臣涉嫌受贿。”他最痛恨贪贿之吏,他虽不像朱元璋那样对贪官“剥皮实草”,却也屡屡严办,绝不姑息。朱棣立刻问怎么回事。纪纲递上一张纸,这是一份受贿大臣名单。据他说,广东布政使徐奇进京来,开列了这份大臣名单,每人送了一筐荔枝,按律,这是交通廷臣罪。朱高炽不以为然地说,不过是一筐岭南水果,不至于是行贿吧?朱棣看着名单说:“怎么?连杨荣、杨士奇这些内阁里的人也受贿?”他把名单啪地拍在桌上,说:“一定严办。”恰这时解缙来报:“皇上,《永乐大典》就要完成了。”朱棣说:“好啊,三千文士修大典,是我朝一大盛事呀。到时候好好庆贺一番。今天先不说这个,你上来。”解缙便站到了朱棣面前,朱棣把受贿大臣名单拿给他看:“你看,内阁的人除了你,全都受贿了。”纪纲说,徐奇每人给了他们一筐荔枝,荔枝虽不名贵,也一样犯了交通廷臣罪。他特地援引朱棣常说的一句话作注脚:不以恶小而为之,要防微杜渐。解缙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朱棣不悦道:“放肆!你又摆出狂士样子了?你笑什么?”解缙说:“这也叫行贿受贿吗?未免杯弓蛇影、草木皆兵了吧?”朱棣说,事虽小,理则大,以小见大。原来这徐奇本来是京官,一年前调任广东,赴任那天,一些同僚都到十里长亭去送,解缙记得,送行者就是名单上的这些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朱棣问他,这能说明什么?解缙那天因为脚扭伤了,没去送徐奇,假如他也去送了,徐奇也会送一筐荔枝给他,这是同僚间的一点感情,倘连这个都视为交通廷臣罪,那还有没有一点人情味了?朱棣想了想,击掌道:“幸亏你来了,险些冤枉了大家。你说得对,清廉并不等于连人情都不要了啊。”这一来,纪纲显得灰溜溜的。朱棣察觉了,说:“你这样心细,还是对的,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不能因为蚁穴小而放过呀。”总算也给纪纲一个台阶下。? 有第二个人知道,就不再是秘密黄昏时分,大海像被夕阳烧着了一样,占城海面红彤彤的。从贵宾馆茂密的椰子树隙望出去,前面是金灿灿的沙滩,海边有些用茅草搭成的草庐,充满异国情调。这里的热,是蒸笼般的,扑面而来的是灼热的蒸汽气浪,叫人窒息,铁凤煞有介事地在树下练着剑,眼睛一直瞟着屋子里。余大纯从屋子里走出来,嘴里咕噜着说:“这无头苍蝇乱撞的差事真不好干。”他看见铁凤在练剑,就笑呵呵地对她说:“这么热的天,铁姑娘连这一会儿也不放过呀?你看傍晚的大海多美,咱们到海边去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