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瑛提示说:“汉高祖刘邦的戚夫人被吕后剁去双手,又剁去双脚,称为‘人彘’,戚夫人没了手脚,还活了七天。陛下何不取法前人,也让黄子澄当一回‘人彘’呢?看他能活过戚夫人否?”朱棣道:“好啊,那就再把他双足剁去。”又是一阵惨叫,骂声再也没有了。齐泰、方孝孺等个个悲怆而又愤怒。朱棣下令:“将奸臣首恶黄子澄宗族、妻族、亲族全部斩首。”武士们随即驱赶人群向外走,号哭怒骂之声顿起。轮到齐泰了,朱棣说:“齐泰,你是另一首恶,你有何话说?”齐泰说:“我恨我自己,心肠还是太软,想当初你闯入京城朝觐时把你除掉,也就没有今日之祸了。可惜呀,我追随先帝,一直想致君尧舜上,但壮志未酬,我还有何话可说?唯以一死报先帝而已。”朱棣吩咐陈瑛说:“宗族、亲族都照黄子澄的办吧。”没想到降臣尹昌隆出班奏道:“齐泰虽有罪,不是奸臣,没陷害过人,请皇上开恩,只杀一人,免杀三族。”朱棣说:“不行,他是首恶。”齐泰被推下去了,阶下又是一片凄惨的号哭声。陈瑛看了一眼尹昌隆,说:“启奏皇上,尹昌隆竟敢为奸臣求情,可见是一丘之貉。他干了很多坏事,此人见风使舵,现在虽跟随大臣们迎驾归附,也不可信任,应在杀之列。”朱棣怒目看着尹昌隆,说:“你该不该与齐泰连坐呀?”尹昌隆丝毫不惧,他说:“我不该。早在陛下打入南京前,臣就劝建文帝识时务、顺应潮流,自己退位让贤者,陛下以为臣该杀吗?”朱棣实在不敢相信会有这样斗胆的人,竟敢劝建文帝退位。他诧异地说:“有这事?谁能证明?”翰林解缙站了出来:“臣当时在场,尹昌隆为此被下到狱中,直到陛下大军破了金川门,他才逃出来。”尹昌隆又补充说:“臣并非仅仅口头奏请建文帝退位让贤,还同时上了折子,皇上可查阅存档便知道真假了。”朱棣果真叫人搬出一大堆近期奏折,真的找到了尹昌隆的折子,看过后说:“险些杀了有远见卓识的忠良之臣,回头朕还要赏你。”尹昌隆跪下叩头:“谢皇上隆恩。”方孝孺鄙夷地啐了他一口。朱棣转过头去看方孝孺。朱棣说:“方先生,朕给了你很好的机会,朕想请你为朕草拟即位诏书。你真的以为除了你,天下就没人通文墨了吗?可你不识抬举。”方孝孺说:“你这么抬举我,是害我。”朱棣说:“作为士林领袖,朕敬重你,又特派你的莫逆之交景清去劝说,你还是执迷不悟。朕今天要做到仁至义尽,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只要当众说一句你从前错了,你从前的一切罪行,就都一笔勾销了。你不愿为官也无妨,你去教书,去写书,都依你,朕就要你这一句话。”道衍在一旁用鼓励的目光看着他。但方孝孺站起来说:“我最吝啬的恰恰是这句认错的话。如果活着是用屈辱换来的,我更愿意选择死。黄子澄和齐泰虽然诛了三族,可他们留下了忠烈之名。”接着他把一卷纸从袖中取出,展开,正是那首《绝命词》,他说:“你看,这是我早已写好的《绝命词》,我并不希求苟活。”道衍打了个唉声,料定自己保不住这颗读书人的种子了,他既不能让宁折不弯的方孝孺低下那颗高贵的头颅,也无法消解朱棣的震怒,他悄然走下殿去。一听此言,朱棣再也无法忍耐了,他声色俱厉地说:“方孝孺,你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你真的以为杀了你,天下读书人的种子就绝了呀?朕偏要杀了你,看读书人是不是会灭绝。你不怕死,好样的,对你,就不是诛三族了,朕要灭你九族,你全都不顾他们了吗?”这是他最后的威胁,他还是希望方孝孺在悬崖边上勒马。却不想方孝孺大声回答:“就诛我十族又能怎样?”朱棣已经被逼到死角了,退无可退,为了皇帝的权威和尊严,他也必须狠下心来,说出去的话如覆水难收。他咬牙切齿地说:“好,朕就诛你十族!”但袁珙马上小声提醒说,古往今来,最多是诛灭九族,没听说有十族之说。朱棣一时愣住,目视陈瑛寻求支持。陈瑛说:“这是现成的,在方孝孺九族之外,再加上朋友、门生算作一族,不就有十族了吗?”在场的人,包括袁珙,无不骇然。朱棣说:“好,朋友、门生都算上,诛方孝孺十族。陈瑛,去抓人吧。方孝孺,朕就成全你了。”说罢,悻悻然地起身退殿。走了几步,他又回来,告诉陈瑛,抓到方孝孺的女儿方行子不可擅杀,要送到他这里来。陈瑛答应下来。? 一边灭十族,一边分封功臣然而方行子杳无音讯,她是方孝孺十族中唯一一个漏网的。这天,朱棣正在谨身殿召见臣子,他面前站着朱能、丘福、道衍和张信、袁珙等有功臣子。陈瑛奏道,方孝孺的十族,一共八百七十三口,已经杀完。只有他那个女儿下落不明。朱棣说:“是那个女扮男装的御前侍卫方行子吧?”张信回答,据方家仆人供称,城破之后就没回过家,她是与皇上形影不离的,也许是和建文皇上一起自焚了吧?对建文帝生死,朱棣一直存疑,当然也就不相信方行子自焚的说法,不过他只存在心中。停了一下,他忽然觉得后悔,一次杀方家八百多口人,又是灭十族,于史无证,这很容易给人以攻讦的口实,他神色黯然地说:“告诉户部,支点银子,打些棺材,把方家人厚葬了吧。”陈瑛阴阳怪气地说:“有人早做在头里了。”这收买人心的事岂容别人捷足先登?朱棣由怜悯转而愤怒,口口声声要连坐,谁吃了豹子胆了吗?是方孝孺的朋友也好、门生故吏也好,都在十族之内,立刻杀无赦。没想到做这事的是景清,他买了八百多口薄皮白茬棺材,将方门八百多口人一一盛殓了。陈瑛揣摩朱棣非严惩景清不可,就添油加醋地说:“这景清每天耷拉着脑袋,神情郁悒,很是不满,况且,他本来是方孝孺的挚友,在十族之列,是漏网者,是不是也该……”杀字没出声,口型有了。朱棣不悦地说:“还想杀景清?你是不是杀上瘾了?景清够可怜的了,建文皇帝杀了他三族,景清因此才投了朕,我再杀他,还有天理吗?”陈瑛没想到碰了钉子,不敢再多言了。道衍说:“有惩有赏,皇上不是要封赏功臣吗?是时候了。”陈瑛便说:“那臣先告退了。”陈瑛走后,朱棣说:“如今是天下复兴之始,百废待兴。但朕朝思暮想的是封功臣一事。朕不能忘了与朕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他目视张信说:“就说张信吧,当初若不是你深更半夜冒险送信给朕,朕早成了刀下之鬼了,哪有今日。”听到这句话,张信很动情,甚至流了泪。张信岂敢贪功?赶紧说:“皇上上应天命,遇难呈祥,也是皇上洪福齐天啊。”朱棣说,大家与朕共过患难,理应同享福禄。道衍也说这很应该,奖功臣、杀奸臣,应同时操办。朱棣用商量的口吻说:“朕想,能封公者本来有三人,可惜张玉走了,但可追封。就封丘福为淇国公吧,禄两千五百石,子孙世袭。朱能封成国公,禄两千石,子孙世袭。”朱能、丘福跪下说:“臣谢皇上大恩。”朱棣说:“朕最怀念的是张玉,可惜他没等到今天,他是为救朕而死,朕做梦都常梦见他。朕也想追封他,就封英国公吧。”袁珙说:“这样最好,陛下是最看重情义的。”说到张玉,朱棣不由得想起了铁凤,那真是一个烈女,她不怕父亲,敢违父命,可敬。也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朱能说,应该在山东。她父亲不识时务,还在抵抗。朱棣说:“你们用心找找铁凤,朕该优待她,就冲她对张玉的一片真情也应该。”众人点头。朱棣又说:“张信也该封侯。”张信跪拜婉拒道:“谢皇上天恩。张信尺寸之功,不足以封侯。”朱棣说:“你不受封,谁敢受封?”这也是朱棣的真心话。至于其余的功臣,谁该封侯、封伯,朱棣让道衍法师草拟个条陈,呈上来再酌定奖叙。至于从征将士,朱棣早有想法,这还是入金川门前就想好了的,共分四等封赏,一等为奇功,二等称首功,三等为次功,四等叫大旗下功。既要封官晋级,也要赏银两,名单也要道衍来拟,再呈上来审阅。朱棣连出过力的北平市民也没忘,凡拆房子、送石料、参与守城抛砖石的,有一个算一个,一律按功劳大小、出力多少封赏,给银子。朱棣再三告诫他们,不可掉以轻心,不能落下一个人,否则会寒了人心的,就陷他朱棣于不义了。众人无不感动。都感到朱棣果然极富人情味,位高而不忘本,拥帝王之尊却念念不忘昔日对他有滴水之恩的小人物。接着,朱棣转对道衍说:“朕只有一件事委决不下,怎么封你这道衍法师,令朕颇费心思。”道衍说:“老衲已经六十八岁了,老朽了,什么也不想要,和尚嘛,也不想入世太深。”朱棣说:“你是靖难第一功臣,你不受官,朕心里不好过,群臣也不好受官啊。”道衍说:“你实在非要老衲受封,我就选一个,我当僧录司左善世,专门掌管佛教之事,这可以了吧?”朱能首先说,这不行,太亏待了,僧录司左善世才是小小的六品官啊,又只管佛教事务,他这样委屈自己,我们这官也不好意思当啊。道衍说:“我要这个僧录司左善世,还是你们逼的呢。我平生不想做官,但愿辅佐明君做成一件事,然后还守着青灯古佛,去过我的方外与世无争的日子。”朱棣知道道衍不会矫情,这是他真情的流露,他脾气古怪,强行封官又怕他一甩袖子从此遁入空门,便说:“那就先当佛教的头吧,朕先不勉强你,但你想从此逍遥,朕也不会答应的。打天下才是成功一半,守业比创业尤难,朕想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伟业,你能中途打退堂鼓,扔下朕自己去过闲云野鹤的日子吗?朕断不会允许的。”道衍说:“那老衲就先当个一半槛外、一半槛内的人吧。”? 老百姓不在乎谁当皇帝这是靠近玄武湖的一户民宅院子,很僻静。这里远离喧闹的市区,终日聆听湖水掀起的声浪,这附近多是靠种瓜果蔬菜为生的农夫,景展翼算是特例。自从孟泉林、景展翼从济南千佛寺潜回南京,就租住在这里,不显山不露水,靠徐妙锦接济过日子。黄昏时分,孟泉林一个人在树下演练武艺,一根长枪使得神出鬼没。景展翼在不远处的石桌旁看书,有些心不在焉,目光不时地离开书本去看变幻的晚霞。她想念柳如烟,也不知他到哪里去了。皇城破了后,每天都有建文朝大臣被杀,每天都有旧臣归附新主的消息,柳如烟既没被抓,也没投靠朱棣,杳如黄鹤。出去买菜的桂儿挎着半篮子青菜回来了。她直奔孟泉林二人而来,神色有点紧张。孟泉林收了步,看她买了那么多菜,就笑道:“你买的菜够多了。”桂儿说:“你不是说,兵荒马乱的多备点吗?”景展翼放下书说:“备菜有什么用?两天就烂了。”桂儿放下篮子说:“也真怪,才几天啊,市面早平静了,菜市上人挤人,和从前一样热闹,好多人还说新皇帝好呢。好像根本没出过天翻地覆的事。”孟泉林叹口气说:“对于老百姓来说,谁当皇帝都一样,喊万岁就是了,只要不横征暴敛,老百姓得点实惠也就没怨言了。”景展翼说:“是呀,改朝换代不关老百姓的事呀。”孟泉林说:“你没到城门口去看看?还紧不紧?”桂儿已察看明白,从昨天起,白天城门大敞四开,随便进出了。景展翼说:“叫你打听的事,怎么样了?”桂儿说,她向解缙家一个买菜的厨子打听,他叨咕了几十个降了新皇帝的大臣,也说了一大串被杀的,就是没有柳如烟的下落。她又跑去问徐小姐,她说柳如烟可能跑了,也可能和皇上一起自焚了,不知所终。景展翼的情绪更低落了。孟泉林安慰她,只要没被抓住就是万幸,总能重逢的。这话说的遍数太多,已经像白开水一样没味儿了。停了一下,景展翼又问:“午门外还在杀人吗?”桂儿说:“杀得大概差不多了,今天午门外只杀了陈迪一家。”孟泉林问:“陈迪不是礼部尚书吗?”景展翼认识陈迪,说他也是个好人,洪武朝时当云南右布政使时就和景家有来往,为人和气又正直。可惜呀,好人无长寿。桂儿说:“哎呀,听起来真吓人,皇上把陈迪儿子的耳朵割下来炒熟,塞到陈尚书嘴里,问他味道好不好,陈尚书说,忠臣儿子的肉,香美无比,好多看热闹的老百姓都哭了。”景展翼不忍听,掩上耳朵说:“你别说了。”孟泉林说:“既然城门可以放行了,我得走了,去山东投奔铁铉大人。他也许是唯一能和朱棣抗衡的硬骨头了。”景展翼半开玩笑地说:“你投奔的是你的高徒铁凤吧?”孟泉林还在想他报仇的事。宫禁森严,从前几次对朱棣行刺的好机会都错过了,也许投奔铁铉是报仇的唯一出路。桂儿一脸愁云地说:“孟师傅,你别去山东了,铁尚书也兵败被俘了,全家都抓起来了,正往京城押送呢。”孟泉林大惊:“这消息准吗?”桂儿说:“徐小姐说的还会有错吗?”孟泉林跌足叹道:“完了,完了,还有什么指望,天塌地陷了。”停了一下他说:“那我更得走了。”桂儿问:“孟师傅上哪去呀?”孟泉林说:“还回庙里去撞我的钟,当我的和尚啊,借以了此残生,我不能在朱棣的屋檐下苟延残喘。”桂儿说:“仇你不报了?”孟泉林说,现在正是朱棣风头正盛时,再找机会吧。桂儿望了一眼心情抑郁的景展翼说:“那你就忍心把景小姐扔在这不管了?”孟泉林开玩笑地说:“一起走也行啊,我当和尚,你们俩也落发当尼姑。”他见景展翼仍是沉闷不语,就说:“我现在离开,你们也没危险了。真正通缉景小姐、要杀景小姐的是建文皇帝,他已经葬身火海了;你父亲现在朱棣手下为官,谁还敢为难你呢。”“这倒也是。”桂儿说,“可是,万一新皇上不死心,又要把景小姐弄到宫里去当妃子呢?”景展翼说:“别胡说。”孟泉林又开了句玩笑:“能当皇妃,对一般人来说,那不是天大的荣耀吗?求之不得的。”景展翼忽然说:“孟师傅要走,我不拦你。我也走,就去削发为尼也心净。不过,能不能再等我几天,我想见我父亲一面。”孟泉林说:“这怎么不行。徐小姐肯出面,见你父亲一面并不是什么难事。我一听说铁尚书和铁凤父女押解进京了,我也不想马上走了,我怎么也得见他们一面啊。”景展翼又叹道:“也不知方行子是死是活。”桂儿说:“徐小姐说,她既是建文皇帝的御前侍卫,必定是寸步不离的,皇上跳火海,她岂能不跟着?多半是死了。”景展翼的眼里又泪水盈眶了。? 热脸贴了冷屁股除了方孝孺、景清和铁铉,解缙是朱棣另一位特别敬重的才子。他是洪武进士,曾授中书庶吉士,官不大胆子不小,居然敢上万言书,批评朱元璋政令屡改、杀戮太多,被罢了官,赋闲八年,直到建文朝才又起用。但他一向以为建文帝是个平庸之人,不会有大作为,也没为朱允炆认真出过力,他也称不上建文帝的死党,陈瑛的黑名册上也没他的名字。他是自愿归附新君的,平平淡淡,没人对他评头品足。朱棣案上放着解缙写的两部书:《文毅集》和《春雨杂述》。朱棣召翰林解缙在谨身殿上对话,不时翻翻他的著作。解缙坐在朱棣旁边小凳上,一副高傲不驯的模样。朱棣说:“听说先生一身傲骨,可与方孝孺相提并论?”解缙很推崇方孝孺的气节,认为士可杀不可辱,人活着总应该有点骨气。他这样想了就脱口而出,不在乎朱棣怎么想。朱棣想打一打他的气焰,就带笑说道:“可有人对先生也有微词,认为先生归附了朕,是失去了气节,不如方孝孺那样节烈。”解缙并不介意,他有他的理论,建文皇帝所行,都是不可行的复古,仁政并不是书本上的。解缙有过建言,不为所用。他坦荡地承认,自己当然愿投明主,明主明,则臣子值得尽瘁,他也就能为天下做点事,如此而已,与骨气何干?朱棣笑道:“说得好。朕问你,洪武朝与建文朝有何短长,你敢说吗?朕问过很多人,都是闪烁其词,怕犯忌,不敢说。”解缙说:“这有什么不敢说的?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有一利必有一弊呀。”朱棣说:“请先生试言之。”解缙便放开来谈。他说洪武帝行猛政治国,重武轻文,自有他的道理。太祖高皇帝起兵时,天下大乱,群雄四起,不用武焉能一统天下?但严猛峻法太过,杀人太多,使官吏胆战心惊,这种时候人们便怀念仁政了,建文帝将年号改为建文,正是与洪武相对,但只知道宽仁而纲纪不立,也是矫枉过正。削藩未尝不对,但决心不大,反酿大祸,这又是建文帝招致天下怨谤并最终崩坏的原因。朱棣说:“你这人果然胆子不小,居然把两代帝君都鞭挞一顿。”话很重,语气却很温和。解缙却又诡辩,说这并非不恭,而是以史家眼光评判的,他只是提前说出来而已。朱棣问:“依先生之见,朕该如何立本?”解缙说:“皇上早有成竹在胸,不必问我,不过是考问我罢了。”这又有恭维之嫌了。正说着,李谦来报:“山东那个汉子还在奉天门外候着呢,而且这回是通政使赵彝领来的。”既然这人不屈不挠地想面见朱棣,也许有治国良方献上也未可知,登基之初,朱棣很注意广开言路,就心血来潮,传旨宣他上来。李谦便站到殿外说:“宣通政使赵彝带人上殿!”传唤声一声接一声地传递出去,不一会,赵彝带一个粗壮的山东大汉上殿来,那人跪倒,颂过“皇帝万岁、万万岁”后,朱棣说:“你起来,有什么事,尽可以经你们府县衙门或通政司上达,你为什么非要见朕呢?”山东大汉说:“皇上,我家有一函祖传的《战阵图》,相传是韩信所作。我想,给别人也糟蹋了,不懂,皇上武功盖世,又以武力靖难起兵,皇上得了它,那更是如虎添翼,天下无敌了。”没想到,朱棣并不兴奋,反倒皱起了眉头。他目视解缙说:“这么说,天下百姓都以为朕是穷兵黩武的帝王了?”解缙笑而不语。朱棣趁机阐释了一套他的主张,自古帝王用兵,都是不得已。他岂愿意看到无辜男儿被驱赶到战场上去送死?他为国泰民安起兵,正是为了天下安定,从今往后不再有刀兵之祸,是以战求和平。今天下无事,正当休养万民,修礼乐,兴教化,唯恐再有战争,而此公却来献什么《战阵图》,莫非是讽喻皇上是个好武的皇帝吗?这一说,山东大汉愣了,这不是热脸贴了人家冷屁股了吗?通政使赵彝怕有失察之罪,更是吓得面如土色。朱棣把《战阵图》往地下一扔说:“赶快拿走吧,朕这次就不责难你了。”碰了一鼻子灰的山东大汉拾起《战阵图》抱头鼠窜而去。为了表白自己的罢武修文,朱棣对解缙说:“今年就举行乡试,明年会试,解爱卿你和礼部尚书李至刚商议一下,查查洪武朝旧例,每一科都取多少进士?”解缙根本不用查,都在他心里呢。他如数家珍地报出数字来,洪武朝取士各科不同,多的时候四百七十人,最少的一科只有三十人。他说洪武帝恢复科举的第一科是在洪武三年,他亲自主持廷试,对一百二十名贡士进行策问,后来停了十年才又开科。朱棣说:“人才是治国根本,不能忽视,第一科就照洪武朝最多的一科取士,洪武帝取四百七十人,我就再多取二人,四百七十二吧。”朱棣又补充说:“记得五年前那一科,太祖皇帝亲自取士,全是江北士子?”解缙答:“那是丁丑科,因为考官刘三吾舞弊引起的南北榜案,刘三吾发榜的五十一人,全是南方人,被北方士子攻讦告发,说他欺北方人。朱元璋下令复查,结果刘三吾被发配戍边,洪武帝又自己任主考官开了一科,廷试取六十一人,又全是北士,这就是有名的南北榜案。”朱棣说:“礼贤下士,怎么能分南北呢?广揽人才,地无分南北才对。朕一贯尊儒,士子们愿意为官的,为他们广开仕途;不愿入仕的,尽可去做学问。这也是人尽其才,才有所用。”解缙提起靖难之役:大军路过孔孟故里,严禁将士入境骚扰,如此遵孔孟之道,天下读书人至今传为美谈。这本是朱棣制造的杰作,唯恐不为人知,一听解缙的评价,很是高兴:“这事你都知道了?”解缙老实地说:“这也正是我愿意为陛下效力的原因。”朱棣说:“孔夫子乃万世师表,也是帝王之师。帝王为生民之主,孔子之生民之道,三纲五常之礼,治天下之大经、大法,以救万世,所以他必倡导天下人尊孔。孟子就不行了,孔孟不可以并论。”过一段时间,朱棣要到孔庙去祭孔,还要请解缙和胡俨坐讲《五经》,他要亲自聆听,并将令三品以上文武官吏及翰林儒臣全部赐座听讲。朱元璋痛恨孟子,因为孟子主张“民贵君轻”,他亲手删过《孟子》,竟删去了一大半,尽管朱棣对其父的做法不以为然,他也不便刚登基就鼓吹孟子。解缙感激地说:“陛下待儒臣,恩礼俱至,儒家太光荣、太荣幸了,国家还愁治理不好吗?”朱棣又说:“建文朝编写的《明太祖实录》多有错误,朕想修改,就请先生主修,不知可否?”解缙道:“臣不胜感恩之至。”? 唯一对建文帝痴心的美人白龙山是一座连绵数十里的荒僻山岭,荒草没人,路断人稀。方行子牵着一匹马从草丛野路中行来,马上坐着疲累的宫斗。宫斗的嘴唇都干裂了,他问:“娘,还能不能找到父皇了?”没人的时候,他就管方行子叫娘,有人在旁边,他只能叫师傅,因为方行子一直是男装。方行子解下挂在马鞍上的牛皮水袋,打开封口,说:“你喝点水吧,就剩这点水了,省着点喝吧。”宫斗喝了几口,又把水袋递给方行子:“娘,你也喝点吧。”方行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说:“我不渴。我现在是男装,不管有人没人,你别叫我娘了,也不能喊我侍卫,就叫师傅吧,别叫顺嘴了。”宫斗说:“天快黑了,我们又得睡在野外呀?好怕人啊。”方行子说:“怕什么?你不是有武艺吗?有了武艺就浑身是胆。”接着她说,柳如烟既然陪着皇上拿了度牒、披了袈裟出走,当然要在寺庙里寻他们的踪迹。听当地人指点,这座白龙山上也有山神庙,方行子不想漏掉。宫斗忽然一指前面的山坡:“师傅,你看,那有房子,像是一座山神庙。”方行子举目一看,半山腰真有三间草庐样的破庙,方行子说:“看见山神庙了,快走。”她抽了那马一鞭子,马便小跑起来。白龙山的山神庙已半颓,山神像也倾倒了,香炉里却有新上过的香,但早已人去庙空,只有门前炉灶里尚有残灰。方行子和宫斗站在空旷的山神庙前,为不让宫斗过度失望。她说:“这香是新上的,也许皇上来过这里,又走了。”宫斗说:“这破屋也叫庙?这也许是猎户、砍柴人避雨的地方,不一定是皇上住过的。”他一屁股坐下去说:“我再也走不动了。”方行子说:“咱还有点米,我去接点泉水,先煮点饭吃,正好有这间破庙遮风挡雨,不必睡露天了。”她向左面走了几步,听见有哗哗水声,拨开狼尾草丛一看,有一小股泉水正从一块巨石下渗出,并形成一个小水潭。她兴奋极了,跑过去,先捧了几捧水喝个痛快,又洗了脸,才用牛皮袋灌水,灌足了,她偶一抬头,发现卧牛石上刻着一首诗,其中有几句引人联想:阅罢楞岩磬懒敲,笑看黄屋寄云标。南来瘴岭千层迥,北望天门万里遥,款段久忘飞龙辇,袈裟新换衮龙袍[2]。百官此日知何处,唯有群鸟早晚朝。方行子叫道:“宫斗,快过来,皇上真的在这山神庙里住过,这是皇上的诗。”宫斗懒洋洋地过来,看了看石头上的诗,问:“这也没落皇上的款啊。”方行子说:“他们隐姓埋名还怕露馅呢,还敢题皇上的款?你看,说懒怠敲磬,袈裟新换龙袍,这不都是说皇上当了和尚吗?他现在是法号应天和尚啊。还有,若不是皇上御笔,为什么要说百官此时不知在何处?又为什么会哀叹只有鸟儿来上早朝?”宫斗说:“可他并没告诉他在哪呀?”方行子安慰他、鼓励他别灰心,既然皇帝一行当了和尚,就一定在庙里,天下的庙再多,也是有数的,只要一个庙接一庙地寻下去,就一定能找到皇上。他们又回到了破山神庙前。方行子拣了些柴草,引着火,把马驮子上的锅坐到灶上,倒上水煮饭。宫斗懒洋洋地躺在草堆上昏昏欲睡。方行子说:“别睡,吃了饭再睡。”宫斗说:“天下的庙多得像天上的星星,得走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他觉得找不到父皇他们了。方行子吹着火说:“见着庙就进,总有一天会找到他们的。”宫斗却渐渐失去了耐性:“我们若转遍天下的庙,那不把头发都转白了?”方行子说:“你别灰心,皇上在,就有希望,就能号令天下。”宫斗说:“若是皇上不在了呢?”方行子心里陡然一惊,呆了一下,这也是她常常忧心的。她不能不想这个问题。是啊,万一皇上有个三长两短,不在了,她还有盼头吗?但她马上又振作起来了,她说:“还有你呀,你身上带着皇帝的玉玺,你别小看这一块石头,这就是你日后君临天下的凭证啊。”这想法不仅是激励宫斗的,也同时给了她自己以新的勇气,赋予她更沉重更庄严的使命感,国恨家仇集于一身,她不能有半点灰心。[1]皮弁服:古代天子视朝、诸侯告朔所著之衣,以白缯为之,也称“缟衣”。[2]衮龙袍:古代皇帝的朝服,有时借指皇帝。第三章 密令追查建文帝下落三千文士修《永乐大典》长江南岸下关码头正有几条大船靠岸,是从北岸浦子口驶过来的,因为满船是犯人,引得百姓围观者如堵。原来是官军押解着兵败后的铁铉和一家老小、亲族正在下船,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几百口人,但闻脚镣声叮当作响。一面三十斤大枷里,铁铉高昂着头颅第一个下船。他夫人和女儿铁凤也在人群中,只是没有带枷。围观者议论纷纷,有人说:“看,又是诛灭几族的朝廷钦犯。”有人认了出来:“这不是铁尚书吗?前几天还在领兵对抗,怎么说败就败了?”有人说:“听说被败类出卖了。”也有人慨叹:“铁铉屡败当今皇上,这回是凶多吉少了……”朱棣此前已得到奏报,铁铉兵败被执,朱棣总算松了口气,随着铁铉的覆灭,反抗他的余火已全部被扑灭了。这天,他在皇宫御花园里与解缙漫步,朱棣与解缙边走边说,解缙在他身后两步之处,朱棣说:“你说,秦始皇为什么要焚书坑儒?”解缙想了想说,这是丞相李斯最先提出的,他认为,秦始皇建万世之功,三代之事不足效法,他认为读书人不师今而学古,哗众取宠,他建议禁止私学,焚烧惑乱黔首的《诗》、《书》,准许保留不烧的只有《秦记》和医药、卜筮、种植之类的实用书。朱棣说李斯并不是肇事者,其实,远在商鞅变法时,秦王就明令过烧书。这是秦始皇的罪过。他一直在琢磨,秦始皇是一代英豪,焚书坑儒,这是明显的坏事,他会不想身后骂名吗?解缙有他独到的理解:秦始皇焚书,意在反对是古非今,维护皇权的至高无上。依朱棣看,适得其反,秦始皇并未收到预期效果,与统一度量衡、统一文字、实行郡县制不同,毁掉典籍,饱受后人非议,这是秦始皇和李斯始料不及的。解缙有些奇怪地问:“皇上怎么忽然提起秦始皇焚书坑儒的旧事呢?”原来朱棣近来萌生了一个想法,欲反其道而行之,为后人做一桩好事。天下古今事物,都散见于各种书籍里,篇帙浩繁,查找起来很不方便。说着停下步,等他跟上来。解缙说:“是。”他见皇上站住,他也忙站住,仍与朱棣保持着两步之遥。朱棣说:“怎么朕停下等你,你也站下?朕与你交谈,你总是看朕的后背,这怎么谈?”解缙说:“臣怎敢与皇上并驾齐驱?那是欺君越礼了。”朱棣说:“太拘礼仪,反倒把情义疏淡了,朕让你与朕并肩而行,谁敢说你越礼?你不答应,那才是越礼。”解缙这才与朱棣同行。朱棣接着按他的思路说下去,如果把天下文章典籍按经、史、子、集排列下来,再把天文、地理、阴阳、医卜、僧道、技艺等书全都集结成一部大书,那读书人该多省力气呀,也便于流传后世。问他以为如何?解缙佩服朱棣的襟怀,这可是一个浩繁的工程,此前中国也有类似的类书,如魏时缪袭的《皇览》,六百八十卷,梁代刘孝标的《类苑》不过一百二十卷,北齐祖珽的《修文殿御览》也不过三百六十卷。谁也不敢想尽收天下图书典籍。“是呀。”朱棣说,“宋代李昉的《太平御览》怕是最长的一部了,也只有千卷。你想吗?朕要编的这套书该有多少卷?”解缙估算一下,至少在万卷以上。朱棣以为一万卷也是挡不住的。解缙说:“也只有陛下敢想此事,敢有这样的心怀、大志,这要多少文人墨客参与呀,费时、费力、费财物。”朱棣说:“可做成了,造福子孙万代。怎么样,由你当总修撰,如何?这是个很辛苦的活,你可愿意?”解缙说:“臣求之不得,只是这人手……”朱棣说:“由你点将。几百人够不够?”解缙说:“不一定够。”朱棣说:“百人不够就千人,一千不够两千,两千不够来三千,三千文士修大典,让大典与文风永存。”解缙说:“这部大书最好先定一个名字。”朱棣说:“叫《文献大成》如何?”解缙说:“不如叫《永乐大典》。”朱棣高兴得击掌道:“你真是奇才,好一个《永乐大典》!朕也许一生治国平平,但留下一部皇皇巨著《永乐大典》也就够了。”这时朱棣看见九曲桥上走来两个人,一个是徐皇后,一个是徐妙锦,朱棣便先打招呼说:“是妙锦来了?”解缙忙说:“皇上,臣先回去,拿出修书的章程来,再来奏闻。”朱棣说:“好,越快越好。”解缙急匆匆走了。? 密令追查建文帝明明看见朱棣过来,站在九曲桥上的徐妙锦却故意作出视而不见的样子,手里拿了一把米粒往水中撒着喂金鲤鱼。朱棣走上桥,对徐妙锦说:“妙锦可是发誓不进皇宫的,今天怎么这样屈尊啊。”徐皇后说:“妹妹来看我们这不是好事吗?”徐妙锦这才转过头来说:“我不是来看姐姐的,更不是来拜见皇上的,在我眼里,你不过是个被削了封爵的王。”朱棣四下看看,幸而那些宫女、太监都离得远没听见,他虽生气,却又不想撕破脸皮,他说:“我知道你有气。世间的事,是很难预料的,朕确实没想过夺大位,朕过去对你说的也都是真话。”徐皇后也帮朱棣解释,如果建文皇帝还在,也许就没有今天的局面了。他一死,国中无主,群臣屡屡劝进,再不做,就逆人心了。徐妙锦说:“你们二人当然是夫唱妇随了。我现在管不了你当不当皇帝了,也不是为此事进宫,我有一事,必须来找你。”朱棣说:“你说,只要朕能办到的,一句话的事。”徐妙锦说:“铁铉兵败山东,三族几百口人已被押解进京,是不是又像杀方孝孺、齐泰、黄子澄一样斩草除根啊!”朱棣说:“朕岂愿杀人!杀人也是不得已。对坏纲纪、误国家、害民生的奸臣,如果宽纵了,就是忠奸不分、赏罚不明,任何一个明君都不会手软的。建文帝曾想当一个不杀一个人的皇帝,他办到了吗?你二哥定国公就是他亲手杀死的。”徐妙锦用手堵住耳朵说:“我不听。”朱棣说:“那好吧,你求朕什么事?是给铁铉家求情?”徐妙锦说:“我只管一个人,铁凤你不能杀。”朱棣是知道她与铁凤感情的。他看了徐皇后一眼,故意说:“不要说像对方孝孺那样诛十族,就是诛一族,铁凤也在劫难逃,她是铁铉的亲闺女呀。这铁铉不比齐泰、黄子澄罪轻,朕已登基,他仍在带兵与朕作对,能饶恕吗?”徐妙锦怒目而视:“你真不答应吗?”朱棣说:“朕方才所言,是据理而言,朕虽是皇上,也有徇私情的时候。这个铁凤,朕答应赦免了,是看在妙锦的面子上,回头朕写手谕,送到你手上,你可接走她。”这么轻易?徐妙锦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真的吗?你可不能骗我呀。”徐皇后说:“君前无戏言,你还信不过吗?还有我作证呢。”徐妙锦说:“那我回去等谕旨了。”说罢下桥去了。徐皇后望着妹妹的背影,替徐妙锦开脱说:“皇上别与她一般见识,我只有这一个任性的妹妹,我真担心她总有一天会触怒你……我以后不会再允许她进宫来了。”朱棣说:“你多心了,她即便再过分,朕也能容忍。”徐皇后冷冷地说:“是因为你心里还惦记着她吗?”“又来了!”朱棣说,“我对她宽容是为了你。我对她不好,不是伤了你的心吗?”徐皇后半信半疑地望着朱棣。朱棣说:“方才我是故意说不放铁凤,把面子留给妙锦的。你想啊,就是为了死去的张玉,我也不忍心杀铁凤啊。”这一说,徐皇后才又有了轻松的笑容。晚膳后,朱棣召张信进宫,张信觉得有点不寻常,时间不对,散朝时完全可以把他留下呀。殿里灯光昏暗,只有朱棣和初授资政大夫、隆平侯张信两个人在,太监宫女都被赶到了殿外。朱棣坐在灯影里,张信站在对面。朱棣关切地问:“令慈大人可好?”张信说:“好,托皇上福。家母天天为皇上早晚一炉香地祈祷呢。”是啊,没有朱棣,老太太早死了,没有救死这一段因缘,朱棣也没有今天,张信也没资格封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