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蛋!""混蛋!""混蛋!等一下!"接着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七八个木工正在追一名挖井工人。挖井工人像一只脱兔般四处奔窜。他躲到堆木柴的木工房里,又跑了出来,爬到土墙上想要翻墙逃走。"坏蛋。"从后面追上来的两三名土木工人,抓住挖井工人的脚,使他掉到木屑堆中。"你这个家伙。""真是坏心眼。""狠狠揍他一顿。"工人们对他拳打脚踢,并抓住他的衣领,将他压倒在地。那工人整个趴倒在地上。"……"挖井工人不叫痛。土地变成他惟一的靠山,整个人索性趴在地上,任由他人踢打,他还是拼命地紧趴着不动。"发生什么事?"领班的武士立刻走过来,监工也来了。"安静。"他推开众人,有一名木工高声向监工报告:"他踩我的曲尺。曲尺是我们的灵魂,就如同武士的佩刀一样,这个家伙竟然踩我们的曲尺。""说话小声点。""这种事我们怎能不吭声呢?要是有人用脚踩踏武士的刀,你作何感想?""我了解了。将军刚才巡视过工地,正在山丘上休息。你们这样吵吵闹闹,会干扰到他的。""是。"嘈杂的声音终于安静下来。"把这家伙带到那边,叫他洗净双手,亲自捧着曲尺来向我们道歉。""这事由我来处理,你们快回到工作岗位。""他刚才踩我的曲尺,我叫他小心点,他竟然不道歉,还顶嘴。如果就此和解,我们没办法继续做事。""知道了,知道了,我一定会处罚他的。"监工抓住趴在地上的挖井工人的衣领。"抬起头来。""是。""喂!你不是挖井的人吗?""是的。""红叶山下的工地主要是盖书院和涂墙壁,只有土木工、植木工、水泥工才在这里工作,不可能出现挖井工人啊!""就是啊!"木工们一旁加油添醋。"这个挖井工人昨天也跑到这边来四处徘徊。结果居然践踏我的曲尺,我一气之下给他一拳,他竟敢顶嘴,同伴们才会叫我揍他一顿。""这种事别再提了。喂,你为何没事跑到西城的工地去,做什么?"工地监督盯着挖井工人苍白的脸。这名男子就是又八,他眉目清秀,不像是个挖井工人。尤其他身子瘦弱,更令监工起了疑心。秀忠将军身旁有很多武士和大臣,甚至还有僧侣和茶道的客人,周围当然是戒备森严。另外以这高地为中心,更有层层戒备的警卫。即使是工地中的小事故,这些警卫也不会放过,因此这时有一名警卫连忙跑到又八趴在地上的现场来察看,到底出了什么情况。警卫听完监工的报告之后:"这样会打扰到将军,你们到偏僻的地方去吧!"监工和领班商量之后,各自回到工作岗位。在工地里有很多监工的小办公室,监督现场的官吏在此休息或交接值班。门口有一只大水壶,没事的官吏会来此喝水,有的则来此换草鞋。"还要好好调查一下这个挖井工人的背景。"他们决定将又八交给监工处置。又八被关在小屋里的仓库,除了柴薪之外,还堆着各种腌渍用的陶罐,还有木炭堆得到处都是。在这里进出的是厨房的仆人,大家都叫他小屋仆。"这名挖井工人有些可疑,在还没调查清楚之前先将他关在这里,请你多留意。"小屋仆受命监视又八,不过并未严重到必须用绳子绑住。因为他是个犯人,很快就会被带走。何况这工地又在江户城巨大的壕沟和城门里面,根本不需要捆绑犯人。监工在这期间和挖井老板以及挖井的监督详谈,想要查出又八的身份以及平常的行为。他只是认为以又八的长相不像是个挖井工人,并非他做了什么坏事。因此,又八虽然被关在小屋里,但过了好几天,仍未受到调查。又八却以为自己已经一步一步走向死亡之路而感到非常恐惧。他认定:一定是那件事露出了破绽。那件事不用说,当然就是奈良井大藏唆使他趁机暗杀新将军的事。又八受大藏胁迫,并由掘井老板运平介绍进了城里。既然如此应该早就有所觉悟,全部都豁出去了。可是,又八好几次看到秀忠将军来巡视工地,却没有机会挖出埋在槐树下的枪炮去下手。当又八被大藏威胁的时候,如果不同意,可能会被大藏杀掉。当时又八也贪图钱财,所以才会发誓:"要干!"但是进入江户城之后,他才发现其实自己即使一生都当掘井工人,也没有狙击将军家的勇气。因此他几乎忘记了与大藏的约定,整天混在人群当中,努力工作着。可是,事情起了变化,让他无法如愿。这个变化就是在西门后面的大槐树,因为要盖红叶山文库的书库,需将要移植到他处。掘井工人的工地离这里有一段距离。又八知道奈良井大藏的手下在原来的槐树下埋了枪炮。因此,他密切注意这个地点。他利用中午吃饭时间和早晚的空当到西门后院来察看,发现槐树还未被移走才放心。然后他一个人苦心积虑地想要趁别人不注意时,把埋在树下的枪炮挖出来,丢到它处。因此,当他不小心踩到木工的曲尺,被愤怒的木工到处追赶,甚至打得趴在地上,他也不敢叫痛。因为事情若被揭穿才是他最担忧的。这种恐惧一直没消失,即使被关在昏暗的小屋里,也不断地持续着。也许槐树已经移走了。要是工人挖掘根部土壤,就会发现埋藏在地下的枪炮。当然就会开始调查---下回被拖出去的时候,一定是我的死期。又八每晚都做噩梦,经常吓出一身冷汗。他甚至梦见自己走在黄泉路上。黄泉路上到处都是槐树。有一天晚上,他又梦见自己的母亲。在梦中,老太婆并未对他的遭遇表示同情,而是拿了一个养蚕的篮子打又八。篮子里白色的蚕茧撒在又八头上,又八连忙逃走,老太婆在后面追赶。她满头的白发,仿佛白色蚕茧的化身,全部竖立起来,不断地在后面追赶。在梦里,又八吓得全身直冒冷汗,从悬崖往下跳---但是身体却未着地,一直漂浮在黑暗的半空中。---对不起!---母亲!又八像小孩一样地哭叫,这声音惊醒他自己。然而清醒之后,他所感受到的真实恐惧比梦中更为可怖。(对了……)又八很想逃脱这种恐惧,因此想到一个冒险的办法。那就是出去察看槐树是不是被移走了。江户城主要戒备森严的地方,并不在这间小屋。又八虽然逃不出江户城,但是,从这小屋到槐树下应该没多大困难才对。小屋当然也上了锁,但无人监视。他踩在腌渍物的大桶子上,打破气窗,爬到外面。又八爬过一堆堆的木柴和石头,以及刚翻过的土堆,来到了西门的后院,看到那棵大槐树还立在原地。"啊!"又八这才松了一口气。只要这棵树还没被移动,自己便能保全性命。"趁现在……"他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把圆锹,开始挖槐树下的泥土,仿佛要从那里拣回自己的命一般。"……"每一次,挖土的声音都使他心惊肉跳,不断用锐利的眼神察看四周的动静。还好,巡逻的人并没有过来。他更大胆地挖了起来。现在已经挖了一个洞,旁边堆满了新挖出来的土。又八就像一只趴土的狗,拼命地挖,但是再怎么挖,土中都只有石头。是不是有人先挖走了?又八开始担心。虽然徒劳无功,但是,这一来又八更不敢松手。他的脸和手上都被汗水沾湿了,再加上挖上来的泥土,搞得他全身都是泥水,热呼呼地喘着气。咔---咔---呼吸配合着圆锹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促,即使几乎要昏头了,又八也未曾停下手来。终于圆锹碰到了什么东西,发出铿的一声。洞里有一个细长型的东西。他赶紧抛下圆锹。"挖到了。"他把手伸到洞里去摸。可是,如果是枪支的话,一定会用油纸包扎保护以免生锈,或者放在箱子里,然而又八手上摸着洞里的东西,觉得有点奇怪。不过他仍抱着几分的期待,就像拔萝卜一样的拉出来一看:原来是一只人的手骨。"……"又八已无力气再拾起圆锹,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他仰望槐树,才发现灿烂的星空和夜雾。这不是梦。他甚至清醒得连槐树的枝叶都可以数得清楚---奈良井的大藏确实说过会把枪支埋在这里,并要又八用枪支去暗杀秀忠。大藏不可能骗人,因为说谎对他一点都没有好处。可是,别讲枪支了,为何连个铁片都没挖着呢?"……"没挖到枪支,又八的不安仍无法释怀。他在挖过的槐树下走来走去,用脚踢土,试着寻找。这时他感觉有人走到他背后。那人好像不是刚刚才来,而是有意躲在一旁偷看他。现在,那个人突然拍了又八的背。"怎么可能挖得到?"他在又八的耳边嘲笑。虽然,刚才那个人只是轻轻地拍又八的背,却使又八整个背脊发麻,四肢僵冷,很想跳到刚才自己挖的洞里。"……?"又八回头,眼神空洞地望着对方---过了好一会儿,又八宛如大梦初醒一般清醒过来,却因为吃惊而大叫了一声。"过来。"泽庵抓住他的手。"……"又八身体僵硬,无法移动。他想挣脱泽庵的手,虽然连脚跟也颤抖不止,仍抵死不肯前进。"你不过来吗?""……""我叫你过来啊!"泽庵用责备的眼神瞪着又八,又八结结巴巴地说:"我,我要把那里整……整理一下。"他的舌头打结,并用脚把挖出来的土拼命踢回洞里,想要湮灭方才自己的行为。泽庵一副怜悯的表情。"算了,无济于事的。人在地上所做的各种行为,无论善事或恶事,就像墨汁滴在白纸上,再怎么抹也抹不掉。你以为用土就能掩埋刚才做过的事情?那你就想得太天真了。过来,你差点犯了大罪,是个大罪人。泽庵我要将你碎尸万断,丢到地狱的水池里。"又八还是不肯动,泽庵只好抓着他的耳朵,硬是将他拉走了。泽庵知道又八被关的地方。他揪着又八的耳朵,来到仆人的寝室。"你们起床啊!赶快起来啊!"他敲着门。仆人赶紧起来,打开门看到泽庵有点讶异,后来才想起这个人经常在秀忠将军身边,家臣以及阁老们和这名和尚往来密切,因此,仆人们才放下心来。"有什么事?""还问我有什么事?""咦?……""你们快去把小屋的门打开。""那个小屋现在关了一个可疑的挖井工人,不能随便开启,请问你想拿什么东西?""你们都睡糊涂了。关在里面的人刚才打破门窗逃出来了。是我把他抓回来的,现在又不能把他像蟋蟀一样从窗户塞回去,所以才会来叫你们开门的。""啊!那家伙跑出来了。"仆人们大吃一惊,赶紧把夜间的守卫叫起来。守卫是名武士,他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因为自己的怠慢而拼命向泽庵赔不是,并且拜托泽庵别将此事告诉阁老们。泽庵只是点头,把又八推到小屋里。然后自己也走进去,并从里面将门反锁,守卫和小仆人们面面相觑。到底怎么回事?他们不敢离去,只好站在门外守候。接着,泽庵从窗户露出脸来。"你们有剃刀吧!快点去把它磨利一点,拿来借我。"仆人纳闷不解,但也不敢多问,总之,他们拿来了剃刀。"好了,好了。"泽庵接过剃刀,告诉仆人们已经没事了,可以回去睡觉。警卫和仆人也不敢违背泽庵的意思,便各自回房睡觉了。小屋里一片漆黑,但是星光从又八打破的窗户照射进来。泽庵坐在柴火堆上,而又八则垂着头坐在席子上,一直没有讲话。他虽然害怕,却不知道剃刀是在泽庵手上还是放在哪里。"又八。""……""你刚才在槐树下挖洞,挖出什么了?""……""要是我,可能会挖出些东西来,却不是枪炮。就像无中生有,也就是从空洞如梦幻的土里挖出世间的真相。""……是。""你还是,你连这种真相都搞不清楚。你一定还以为在做梦。你就像婴儿一样单纯。我只好对你耳提面命,才能把你点醒……喂!你今年几岁了?""二十八岁。""跟武藏同年。"又八听到这句话,双手掩面开始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泽庵任由又八哭泣,在一旁默默无语。等又八呜咽的声音慢慢平静下来之后,才又开口说话。"你不觉得恐怖吗?那棵槐树几乎要当你的墓碑了。你自己在为自己挖坟哪!而且头已经栽进去了。""救……救救我,泽庵大师。"又八突然抱住泽庵的脚大声哭喊着。"我,我终于觉醒了,我被奈良井的大藏骗了。""不,你还未真正地觉醒,不是奈良井的大藏骗了你,而是欲望、懦弱、小气,使你变得如此。虽然你有这些缺点,但却如此大胆敢做一般人不敢做的事。所以大藏发现你是天下第一大白痴,他只是巧妙地利用这点罢了。""我,我知道了,是我自己太愚笨了。""到底你认为奈良井的大藏是个怎么样的人,才会答应他的?""我不知道,到现在还是个谜。""他也是关原战败者之一,石田治部的刎颈至交大谷刑部的家臣,叫做沟口信浓。""真的?这么说来他是想要复仇的残党?""虽然你的暗杀工作没有成功,但是我无法了解你的头脑,我很惊讶!""不,他告诉我,他只是对德川家有些怨恨。他还说,德川家掌权不好,还是丰臣的时代才是众望所归。他还说这并非个人的恩怨,而是为了社会大众……""为何你不先摸清他的底细,再好好考虑呢?你只是茫然地听从,茫然地接受,然后涌出挖自己坟墓的勇气,你的勇气实在太可怕了。""啊!我该怎么办?""什么怎么办?""泽庵大师!""放手---无论你如何拜托,已经来不及了。""可……可是,我并没有拿枪暗杀将军啊!请救救我,我一定改邪归正,一定,一定……""要来埋枪支的人,因为中途发生意外,来不及埋。如果大藏那可怕的计划进行顺利,而且城太郎安然从秩父抵达江户的话,可能那一夜就已经把枪支埋在槐树下了。""咦?城太郎?难道……""哎呀!别管这些事了。你所犯的大逆不道,当然不容于法,神明也不会原谅你,你别想求救。""这么说来,我已经没救了。""当然。""请你发发慈悲啊!"又八紧抓着泽庵的脚不断哀求,泽庵用脚踢开他。"笨蛋!"泽庵大声斥责又八,几乎要把屋顶掀开。这位佛陀一点也不心软,即使又八跪地求饶,也不伸出援手,多么令人畏惧的佛陀啊!又八带着怨恨的眼神直盯泽庵,最后垂下头来。他害怕死,悲惨地哭了起来。泽庵从木柴上拿起剃刀,放在又八的头上。"又八……反正是要一死,至少将你的外表换成佛家的弟子再死。念在你我相识一场,我会为你引导。你闭起眼睛静静地盘坐在地。生和死只在一念之间,不必如此害怕死亡而哭泣。善男子,善男子,别怨叹!我会帮助你安详地死去。"20阁老房间也是一间密室。在这里进行政务讨论,为了避免泄漏出去,房间周围有好几个空房间。前几天,泽庵和北条安房守也常常参与会议,终日不知在讨论何事。有很多事必须经过秀忠批准,因此,开会的人经常前去见秀忠,也有很多文书呈递给他。"派去木曾的使者已经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