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不会有这种事的。""哎呀!那你去问役僧吧!"老和尚似乎损失了东西,愤然拂袖而去。管捐款的役僧,替武藏大致查了一下。"我这里也没详细的记录。但是这个大藏先生好像时常登山参拜。他带的人到底几岁?我也不清楚。"那位和尚的态度并不友善。虽然如此,武藏还是不忘礼节。"太麻烦你了,谢谢你。"道完谢走到屋外,来到神乐殿前寻找伊织,伊织正站在群众后面。由于伊织身子矮小,所以爬到树上看表演。他并不知道武藏已经来到树下,正看得入迷呢!黑桧木搭成的舞台,四面垂着五颜六色的帷幕。内庭四面八方全用绳子围住。风一吹来,帷幕随风摇摆,庭院里的火把也摇曳不止,使得火星随风飘扬。"……"武藏也跟伊织一样看着舞台上的表演。他也曾像伊织这样年轻。故乡的赞甘神社的夜祭,就像这种气氛。他看得恍惚了,似乎看到了阿通,以及又八吃东西的模样,还有权叔走路的样子。有一次自己太晚回家,母亲因担心而到处寻找---这些小时候的幻影,现在却包围着武藏,历历在目。舞台上有人吹笛,有人弹琴。这些山神乐师,为了传达古雅的近卫舍人们的风俗,都穿着古装,衣服镶金花,正好与庭院里五颜六色的光彩相配,令人恍如置身于远古时代。沉重的鼓声,使得周围的杉木墙板亦随之振动,笛子和其他的小鼓亦随之而起。舞台上有个神乐师的团长,戴着神代人的面具。面具两颊和下巴的油漆已经剥落。那人却跳得浑然忘我。除了跳舞之外,也唱着"神游"的歌谣。神社所在的神山上神木的枝叶在神面前长得极其茂盛极其茂盛那位团长唱完一曲歌谣之后,演奏者开始打节拍并演奏乐器。如此一来,舞蹈、音乐和歌谣合而为一,旋律也加快了。神!用您的权杖保佑人们长寿至高无上的权杖法力无边又唱---这把刀,是何处的刀啊!是住在天上的丰年神公主殿里的刀啊是宫殿里的刀神乐里有几首歌谣是武藏小时候听过的。这使得他想起自己也曾戴假面在故乡的赞甘神社神乐殿跳舞。普天之下保佑世人的大刀供奉在神前是否得以洁净?得以洁净?武藏听着歌谣,眼睛却一直注视着击鼓手。"啊!这就是二刀法。"他不顾旁人,忘情地大叫一声。树上有人说话。"咦?师父,原来您在这里呀?"伊织听到武藏的声音,急忙往下看。"……"武藏并未抬头。他的眼神不像周围的观众,沉醉于神乐声中,而是充满兴奋的张力。"嗯,二刀,这就是二刀的原理。击鼓时,拨弹两下,却只发出一个声音。"武藏一直拱着手腕,凝视着舞台。然而从他的眉尖可以看出这几年来的心结已经解开了。那就是二刀的功夫。人生来即有双手,拿剑的时候,却只用到一只手。如果敌对的双方都只使用一只手,就没什么大碍。但如果其中一人是用双手拿双剑,那么只会单手用刀的人该如何应付呢?实际上武藏已经有过这个经验。那是在一乘寺下松的对决中,自己独自面对吉冈的人多势众,就是用了二刀的原理。决斗结束之后,武藏才发自己双手握着双刀---右手拿着大刀,左手则拿着小刀。那时是受本能的驱使,在无意识之下,双手各自出力保护身体。可说是面对生死边缘时,自然习得的技巧。大军对峙的大战,双方必倾其全部兵力才足以制敌,个人更是如此。习惯是可以培养的,这是众所周知的道理。真的有二刀法,或者可说二刀法才是最自然的。至此武藏对二刀的理论深信不疑。然而,日常生活是平常的所作所为,生死边缘,却是一生中碰不到几次。而剑法的最高境界必须经常仿真自己处于生死关头。二刀法的练习并非无意识,而是有意识的动作---在有意识的练习之下,必须做到活动自如,变成一种反射动作。二刀法必须练到这个地步。武藏经常思考这种功夫的道理。他的信念加上理念,一直想把握住二刀法的精髓。现在,潜藏在内心的疑惑豁然开朗。在欣赏神乐大鼓演奏时,看到击鼓手那只拨弹的手,使他悟到二刀法的真髓。击鼓的时候,鼓棒有两次拨动,却只发出一个声音。鼓手看似有意识的左、右---右、左---挥动鼓棒,却是无意识地击出了鼓声,完全进入左右开弓,畅行无阻的自如境界。武藏胸中的心结完全解开了。五场神乐皆以歌谣开场。最后加入舞蹈。其中也演奏了岩户神乐,以及荒尊的刀舞,轻快的笛子和摇铃在一旁伴奏。"伊织!你还要看吗?"武藏抬头望着树上。"要,我还要看。"伊织漫不经心地回答。他整个人已被神乐舞迷住,好像自己也变成舞者了。"明天还要爬大岳山到后山的寺院,可别看得太晚,要早点回去睡觉。"说完,武藏走向观音别院。这时,一名行动诡异的男子,牵着一只大黑犬跟在武藏背后。看到武藏走进观音院后,男子赶紧回头对着后面说:"喂!喂!"他向暗处招手。12一般人认为狗是三峰的使者。所以山中的人认为狗是神佛的眷属。其实,是寺庙希望参拜者下山时能买一些山犬的护身符、木雕或是陶制品等,以增加收入,才有这种说法。不过,这山上也真有狗。虽然由人饲养并受人崇拜为神的使者,然而这些狗住在山上,吃的是山中的野食,仍未脱山犬野性,锐利的牙齿更添增狰狞的表情。这些狗的祖先在一千多年前,随着高丽民族迁徙到武藏野之后,又移居到这里。之后与当地秩父山的坂东种山犬交配,成为目前这种猛犬。刚才尾随武藏到观音院的男子也用麻绳牵着这种猛犬,这条黑犬对着暗处不断地嗅着。那只狗闻到了它熟悉的味道。"嘘---"饲主拉近绳子,打了一下狗屁股。饲主的脸与狗一样,露出狰狞的表情,脸上有深刻着的皱纹,年约五十。骨架粗犷,看起来很年轻,应该说比年轻人还要精悍。身高五尺左右,四肢充满弹性,也充满斗志。可说这饲主与他的狗一样,仍未脱山犬的野性。犹如野兽变成家畜之前的过渡期---他是一个山野武士。然而,因为他在寺院工作,因此服装整齐,窄袖衣上又套上礼服,上面罩着背心,系腰带,穿麻布裤,脚上也穿了一双祭节用的新草鞋。"梅轩---"从暗处走出一名女人。女人因害怕狗而不敢靠近。"你这家伙!"梅轩用绳子打了狗头。"阿甲,你的眼力真好。""是那家伙没错吧!""嗯,的确是武藏。""……""……"两人说完便不再作声,只是望着天上的星星。神乐殿的音乐从黑暗的杉木林间,不断地传了过来。"现在怎么做?""一定要想个办法。""既然他已上山来……""对,如果让他平安回去就太可惜了。"阿甲不断用眼神示意梅轩下定决心。梅轩似乎有点为难,眼中露出焦虑的神色。那是害怕的眼神。过了不久,他问:"藤次在吗?""在,因为白天喝醉了酒,傍晚就在店里睡着了。""你去把他叫起来。""那你呢?""反正我还得工作。等我巡逻完寺里的宝藏库之后再过去。""到我家吗?""嗯,到你的店里。"庭院里的火把仍继续燃烧,两个人影分别消失在暗处。走出山门,阿甲一路跑回去。寺院前的街上,大约有二三十户人家。大部分是艺品店和茶馆。也有一些小饭馆,飘送酒菜香,和不断传出的嘈杂人声。阿甲进入其中一家。这家的泥地间里,椅子并列排着。檐前挂着"休息中"的牌子。"我丈夫呢?"她一进门就问正在打瞌睡的女侍。"在睡觉吗?"女侍以为阿甲在骂自己,拼命摇头。"我不是在说你,我是在问我丈夫。""他在睡觉。""我就知道。"她口中发出啧啧的声音。"难得祭典,到处闹哄哄,惟独我们店却这么冷清,真是的!"阿甲说着,环顾门口。看到一名男仆和一名老太婆在灶前煮油饭,准备明日用。灶里的火焰燃得通红。"喂!老公呀!"阿甲见一个男人躺在床上睡觉,便走到他身边。"你醒一醒呀!老公!"她摇晃男子的肩膀。"什么?"睡梦中的男子突然翻身坐了起来。阿甲看到他吓了一跳。"咦?"她倒退一步,望着那名男子。这男子并非丈夫藤次。圆脸大眼,看来是村里的年轻人。突然被阿甲叫醒,他也瞪着一双大眼,表情愕然。"呵呵呵!"阿甲利用笑声掩饰自己的唐突。"原来是客官呀?真是抱歉!"乡下年轻人捡起滑落在地板上的小草席,盖在脸上又继续睡了。在他的木枕旁,摆着一些吃过的碗盘。他的双脚露在草席外面,草鞋上沾满了泥土。墙边放着他的包袱、斗笠和一支木杖。"那年轻人来店里吃饭的吗?"阿甲问女侍。"是的,他说想在此借睡一觉,起来后要去爬后山到寺院去,所以我拿了木枕借他。"阿甲听了非常生气。"你为何不早说,我还以为他是我丈夫呢!我丈夫到底睡在哪里?"藤次睡在一间破旧的房里,他一只脚垂在地上,身体则横躺在席子上。"你真笨啊!我在这里你竟然找不到。你不看店,跑到哪里去了?"藤次刚睡醒,心情不太好。没错!他就是昔日的祇园藤次。他整个人全变了个样。而阿甲也失去昔日娇艳的姿色,简直像个男人婆。藤次好吃懒做,全靠女人过活。他们以前曾在和田岭的悬崖上盖了一栋悬空的药草屋,抢劫来往于中山道的旅客,以满足私欲。那时的生活还算过得去。然而,那栋山上的小屋被烧了之后,手下们也都作鸟兽散。现在藤次只有在冬天靠狩猎维生。阿甲则经营这间"神犬茶馆"。藤次刚睡醒,眼中充满血丝。他看到一个水瓶,立刻咕噜咕噜地喝了不少水,这才清醒过来。阿甲斜着身体,一只手撑在床板上说道:"就算过节,你也不能喝得那么多。你甚至不知道自己生命有多危险,还好在外头没被人砍死。""什么?""我说你太不小心了!""发生什么事了?""武藏上山来过节了?""咦?武藏来了?""没错。""就是那个宫本武藏吗?""是啊!昨天就住在别馆的观音院里。""真、真的吗?"他刚才喝了一瓶水,虽然清醒不少,但没有比武藏这两个字更让藤次整个人清醒过来的事了。"那个人很可怕。阿甲,那家伙下山前,你可别走出店门口一步呀!""难道你听到武藏的名字就要躲起来吗?""他该不会像上次在和田岭那样对付我们吧?""你真胆小!"阿甲邪恶地笑着。"撇开和田岭的事不谈。打从在京都时,你和武藏之间为了吉冈的事就结下了梁子。他还曾将我双手反绑,而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的小屋被烧毁,到现在我还没忘记这个耻辱。""可是……那时候我们有很多手下。"藤次知道自己的实力。在一乘寺的下松,吉冈与武藏决斗时,自己虽然没有参与,但之后他从吉冈残党那里听到武藏高强的本领---而且在和田岭自己也尝过武藏的苦头---因此,他对武藏毫无胜算的把握。"所以我说啊!"阿甲身体靠着他。"我知道你一个人力量不够,但在这山上有另一个人深深地恨着武藏。""?"藤次一听,也想起来了。阿甲所说的人就是山上总务所高云寺平等坊的警卫。负责宝藏仓库的门房,那人就是户梅轩。藤次两人能在此开小吃店,也是靠梅轩的帮忙。他们被迫离开和田岭之后,到处流浪,最后在秩父与梅轩相识。渐渐熟悉之后,得知梅轩以前住在伊势铃鹿山的安浓乡,曾拥有众多的野武士,趁战争混乱时,在野地里当强盗,后来战争结束,便在伊鹤的深山里开了一家打铁铺,过着寻常老百姓的生活。但是随着领主藤堂家的藩政统一之后,已不允许这种人的存在。野武士的身份没了,成为时代的遗物了。梅轩因此独自来到江户。但仍找不到工作,那时他在三峰有个朋友,几年前介绍他当寺院总务所的警卫,负责看管宝藏。从三峰更向深山,有个地方叫做武甲,那里还有很多比野武士更野蛮的人。寺院雇用梅轩,主要是怕这些人觊觎宝藏,想借他来"以毒制毒"。宝藏库里,除了放寺院的宝物之外,还有施主们捐献的金钱。在这山中,寺院经常受山里人袭击,受到很大的威胁。用户梅轩来看守宝藏是最适合不过了。因为他非常熟悉野武士和山贼的习性以及攻击的方法。最主要是因为他是户八重垣流锁链刀的佼佼者,几乎是所向无敌。如果不是他的身份背景,现在一定可找到主君雇用他。然而他的血统不纯正,他的哥哥风典马在伊吹山和野洲川一带当盗贼头目,一生都活在血腥里。这个风典马,在十几年前已经死了。在武藏尚未改名之前---也就是关原之乱刚结束的时候,在伊吹山下被武藏用木剑打死。户梅轩虽然认为自家的没落与时代的变迁有关,然而他对哥哥的死,始终怀恨在心。他已把仇人武藏的名字,深深烙印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