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藏顺着小孩的眼光看了一眼墙角。从刚才他就觉得墙角有点奇怪,可是他万万也想不到竟会是一具尸体。仔细一瞧,尸体枕着木枕,上面盖着脏污的农夫装,旁边还放着一碗饭和水。另外还有一个木盘装着刚才分给武藏吃的泥鳅。看来泥鳅一定是死者生前最喜欢吃的食物。父亲一死,那少年想到父亲最喜欢的东西是什么呢?---虽然已过中秋,却还拼命地在那小河里抓泥鳅。自己却毫不知情地要求他。"可不可以分我一点泥鳅?"武藏对自己无心的话语感到非常羞耻。同时,他又看到小孩因为抱不动父亲的遗体到坟场,而想出将尸体切成两段以便搬去埋葬。这种坚毅精神,使武藏为之咋舌,他静静地望着少年的脸。"你父亲什么时候死的?""今天早上。""坟场离此地很远吗?""就在半里外的山上。""可以请人送到寺庙吧!""我没钱啊!""我来帮你付吧!"小孩却直摇头。"父亲生前最讨厌接受别人的东西,更不喜欢寺庙。所以我不能接受你的钱。"字字句句都流露出这少年的骨气。仔细瞧他父亲的遗体,可猜测出他并非平凡的农夫,看来是颇有来历的后代。武藏依小孩之意,只出力帮忙将尸体运到山上的坟场。搬这个尸体非常简单,只要将他放在马背上运到山上就行。碰到险峻的山路时,才由武藏背着尸体前进。虽然称之为坟场,不过是在一棵大栗树下摆着一块圆石头,别无它物。埋好尸体之后,小孩拿着花合掌膜拜。"我的祖父、祖母和母亲,全都埋于此处长眠。"这是何种因缘啊!武藏也一起祈求冥福。"这墓碑还满新的,看来你的家族从你祖父那一代开始才落脚这一带吧!""听说是如此。""在那之前呢?""听说是最上家的武士。但是,在一次败战逃亡的时候,族谱全部被烧毁光了。""看你的家世显赫,至少应该在墓碑上刻上你祖父的姓名,可是却没有家纹和年号。""祖父死前交代不可以在墓碑上刻任何文字。虽然当时蒲生家以及伊达家都曾招揽祖父,但祖父不愿同时侍奉二主。后来祖父在临终前交代,如果在墓碑上刻上自己的名字会使以前的主人蒙羞,再加上已经成为农夫,根本无须再刻上家纹。""你知道祖父的姓名吗?""听说名叫三泽伊织,可是父亲说我们是老百姓,只叫三右卫门即可。""那你呢?""三之助。""还有没有亲人?""我有一个姐姐,但却远在他乡。""就只有这样吗?""嗯!""你现在打算怎么生活呢?""还是当马夫吧!"说完立刻接道:"大叔,您是侠士。一年到头四处旅行,可否请您带我走?到哪里都骑我的马。""……"武藏从刚才便凝视着渐渐明亮的旷野。他心里想,为何住在如此肥沃的土地上,人们还是一贫如洗呢?大利根川的河水混杂着下总海岸的潮水,使得坂东平原几度沧海桑田。几千年之后,富士山的火山灰覆盖此地。经过几个世纪的风化之后,杂草丛生,蔓藤滋长,自然的力量胜过人类。当人类能自由地利用水土等大自然的资源时,便产生了文化。而人类在这块阪东平原上,仍然屈服于大自然的力量之下,人类智能的眼眸只能茫茫地眺望这天地的宏伟。太阳高高升起,原野上,小野兽四处奔窜,小鸟在树枝上跳跃。在未开垦的天地下,鸟兽比人类更能享受大自然的一切,更能乐在其中。小孩毕竟是小孩。父亲一下葬,归途中就已经将父亲的事情抛诸脑后。不,不可能忘记,只是旷野中的太阳从露珠中升起,使他感动得忘记悲伤。"大叔,可不可以呢?从今天开始无论您走到何处,都带我同行,我的马您随时可以骑。"他们从山上的坟场下来,正走在归途中。三之助把武藏当成客人,让他骑在马上,自己则当马夫牵着缰绳。"嗯……"虽然武藏点了头,但未明确回答。在他心底的确对这小孩抱着几许期望。可是,想到自己是个流浪之身,必须先考虑自己。到头来自己是否能让这位少年幸福,他必须衡量自己将来的责任。在这之前,已经有城太郎的例子。虽然城太郎是个素质良好的小孩,却因为自己浪迹天涯,本身又琐事缠身,现在城太郎才会不在身边,甚至不知去向。要是他遇到什么不测的话……武藏常常为此自责。可是,若老顾虑这些结果的话,人生可能连一步都无法跨出去。因为人们无法预测自己的下一刻,更何况一个人子,一个正在成长的少年,他的未来又有谁能保证呢?若是秉持如此微弱的意志,犹豫不决,更是不好。如果只是依照他天生的气质加以琢磨,引导他往好的方向发展的话……武藏认为这是可行的。因此他告诉自己可以接受。"好不好嘛?大叔,您不喜欢我吗?"三之助不断请求。武藏回答:"三之助,你这一生要当马夫还是一名武士?""我当然想当武士啊!""你当我的弟子,能不能跟我一起吃任何的苦?"三之助突然放下缰绳。正纳闷他要做什么,他已经跪在沾着露水的草地上,从马脸下方对武藏叩首行礼。"拜托您让我成为一名武士。我父亲死前也一直抱着这个希望。可是,在今天之前,我们并未遇见可信赖之人。"武藏下了马。环顾四周,拣来一枝枯木,让三之助拿着,自己也拿了一枝大小适中的树枝。"我还不能答应收你当我的弟子。现在你拿着那根棒子与我对打。我看你的手法之后,再决定你是否能当武士。""如果我能打到大叔,您就答应帮助我成为武士喽?""你打得到我吗?"武藏微微一笑,拿着树枝摆出架式。三之助拿着树枝站起来,突然对武藏冲过去。武藏并未马虎,三之助踉跄了几次,肩膀被打了,头被打了,手也被打了。你快哭出来了吧!武藏虽然这么想,三之助却一点也不放手。最后树枝断了,他干脆对着武藏的腰撞过来。"你这个笨蛋。"武藏故意大声骂道,并抓住他的腰带,将他摔在地上。"我才不怕。"三之助跳起来又扑了过去。武藏再次抓住他的衣领,将他高高提在半空中。"怎么样?投降吧!"三之助头昏眼花,手脚在半空中乱抓。"不投降。""我如果将你摔在那块石头上,你准死无疑,这样子也不投降吗?""绝不投降。""好固执的小子。你不是已经输了吗?你就认输吧!""……但是,只要我还活着,就一定能赢过大叔您,只要活着,我绝对不投降。""为什么你能赢我?""如果我勤练的话。""即使你苦练十年,我也一样苦练了十年呀!""但是大叔您比我年长,一定比我先死吧!""嗯。""如果您死了,躺到棺材里的时候,我就去打您。因此,只要我能活着,就是我赢。""啊!你这小子。"武藏用力的将三之助抛在地上,不过并未扔到石头上。武藏望着一骨碌站起来的三之助,愉快地拍手大笑。17"我收你为弟子。"武藏答应三之助。三之助欣喜若狂。小孩是不会隐藏自己的快乐的。两人又回到三之助家。由于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三之助望着住了祖孙三代的茅草屋,彻夜思恋祖父、祖母和亡母的点点滴滴,并说给武藏听。翌日清晨,武藏准备好了先走出屋外。"伊织,快点出来,不必带东西,你别再依依不舍了。""是的,我马上来。"三之助从后面飞奔出来。他的行李就是他身上那件衣服。刚才武藏叫他"伊织",因为武藏听他说他的祖父在当最上家的家臣时,名为三泽伊织,因此世代都以伊织自称。"你现在已成为我的弟子,将来有机会成为一名武士,所以承袭先祖的名字比较好。"虽然三之助离加冠的年龄尚早,但是为了给他信心,武藏从昨夜便如此称呼他。可是现在飞奔出来的三之助,脚上穿着马夫草鞋,背着装小米饭的便当袋,只穿一件盖过屁股的衣服,怎么看也不像武士的儿子,倒像是一只要出门旅行的青蛙。"把马绑在远处的树干上。""师父,请您乘坐。""不,别多说了,快点绑到那边去。""是。"直到昨日,三之助回答武藏时都是"嗯"。今天早上突然变成"是",小孩对于改变自己可也不犹豫。伊织将马绑在远处,走了回来,武藏还站在屋檐下。他在看什么呢?伊织有些纳闷。武藏将手盖在伊织头上。"你在这草屋里出生。你那坚毅不屈的个性,是这草屋赐给你的。""是的。"小小的头在武藏的手心下点了点。"你的祖父节操高尚,不事二主,才躲到这荒郊野外的小房子。你父亲为了保全晚节,甘愿为农,年轻时克尽孝道,留下你而逝去。现在你已经送走父亲,从今以后必须独立了。""是的。""要当一名勇敢的武士。""……是的。"伊织揉揉眼睛。"你现在恭敬地为这带给你们祖孙三代遮风避雨的小屋道别和道谢吧!……很好,就是这样。"武藏说完进入屋里,放火燃烧。小屋一下子吞噬在火舌中。伊织热泪盈眶,眼眸充满悲伤。武藏对他解释说:"如果我们就这样离去的话,强盗和小偷一定会来住这里,忠贞之家怎能为社会败类所利用呢?所以我才会把它烧了,你了解吗?""谢谢您。"小屋就被烧成一堆小山,最后化为十坪不到的灰烬。"好了,走吧!"伊织急着赶路,少年的心对于过去的灰烬毫不恋栈。"不,还有事要办。"武藏对他摇摇头。"还有什么事要做?"伊织觉得奇怪。武藏笑着。"现在开始,我们要重新盖一栋小屋。""为什么?您不是才把小屋烧了吗?""那是你祖先留下来的小屋,现在要重建的是你我两人将来要住的小屋。""这么说来又要住在这里?""没错。""不出去修炼吗?""我们不是已经出来了吗?我不是只教你而已,我自己也必须多锻炼才行。""您要怎么修炼?""剑道的修炼和武士的修炼还有内心的修炼。伊织,你把大斧头拿来。"伊织顺着武藏所指的方向走去。不知何时,武藏将斧头、锯子、农具等藏在草丛中,没有让火烧掉。伊织扛着大斧头,跟在武藏背后。那里有一片栗树林,还有松树和杉树。武藏脱去外衣,挥动斧头开始砍树,木屑四处飞扬。要盖武馆?难道要在这荒郊野外盖个武馆来修炼?无论武藏怎么解说,伊织的了解还是有限。不出去旅行,只逗留在这块土地上,让伊织感到非常无聊。咚---一声,树倒了下来。武藏拿着斧头不停地砍着。武藏黑褐色的皮肤充满热血,脏污的汗水淋漓,这一阵子的惰性、倦怠和孤愁,似乎都化成汗水流了出来。昨日他埋葬伊织的父亲尸骸后,便从那座山眺望阪东平野未开垦的荒地,萌生今天做这件事的念头。"暂且放下刀剑,先拿锄头吧!"他下定决心。在研习剑道上必须打禅,练书法,学茶道,甚至学画、雕佛像。因此,即使拿锄头也有剑道精神在其中。何况这片广阔的大地是最佳的武馆场地。再说锄头是用来开发这块土地的,这个福泽将会流传百年,甚至可以生养许多人。一个侠士本来是以行乞为本则,藉由布施而到处学习,借人屋檐避雨露,这在禅家和其他沙门看来都是理所当然的。但是,必须亲自栽培才能了解一碗饭、甚至一粒米或是一棵青菜的尊严。就像有很多不曾开垦耕种的僧侣,他们的理论听起来只像口头禅一般,靠布施生活的侠士虽然研习剑道,却无法习得治国之道,而且又会偏离社会,只养得一身武骨罢了---此乃武藏领悟出的道理。武藏知道怎么当农夫,因为从小与母亲在乡下种过田。但是,从今天开始他要当的农夫,并非为了三餐温饱而已。而是寻求精神粮食。并且从行乞的生活一变而为靠劳动的生活学习。更进一步的,因为很多农民都任由野草和沼泽杂草丛生,对洪水及暴风雨等自然灾害无力抵抗。再加上后代子孙也都延续这种生活方式,武藏希望能将自己的想法推展到这群尚未开窍的农民身上。"伊织,拿绳子过来绑住树干,再拖到河岸去。"武藏立着斧头,用手肘擦拭汗水,命令伊织做事。伊织绑紧绳子拖走树干,武藏则拿起斧头剥树皮。到了晚上,他们用木屑生了一堆火,并以木材当枕,睡在火堆旁。"怎么样?伊织,很有趣吧!"伊织老实地说:"一点也不好。如果要当农夫,何必拜你为师。""你会觉得越来越有趣的。"秋意日深,虫鸣渐稀,草木慢慢枯萎了。这段日子里,两个人已经在法典草原盖好一栋小木屋。每天拿着锄头、圆锹,从脚下的土地开始种垦。之前,武藏曾走遍附近一带的荒地。为何人们不懂得利用天然的地势,而任凭杂草丛生呢?武藏观察附近一带的地理形势。因为缺水。首先,他认为第一步要治水。他站在高处放眼望去,这片荒野所呈现的刚好是应仁到战国时代人类的社会形态。雨水在坂东平原汇集成河之后,各自四处奔流,造成这个地区的土质松软。在此并无汇集支流的主流。天气晴朗时,可以看见有个大河流,像是主流。但是它不够大到足以容纳大雨期的洪水。这些河原原是自然形成,毫无秩序和规则可言。这里缺少一条可以汇集各小支流,引导河水成渠的重要主流。大河流常常会因气象和天气变化而移动,有时泛滥大平野,有时贯穿森林,甚至摧残人畜,破坏菜园冲成泥海。这可不容易啊!武藏在第一次勘察地形时,便发现了这一点。就因为困难,更加引起他的热心和兴趣。治水和政治有异曲同工之妙。武藏这么想着。以水和土为目标,将这一带灌溉成肥沃的土地,吸引人群居住。这种治水开垦的事业,就像以人为目标,促使人文开花结果的政治观,其道理是相同的。对了,这点刚好吻合我的理想和目标。此刻,武藏有更深一层的体悟。武藏对剑道拥有更远大的理想。本来他以为剑是用来杀人,战胜对方,才是高手。可是以剑而言,光赢对手仍嫌不足。因此他常感到无端寂寞,无法满足胸怀的大志。大约在一两年以前,他认为剑只是---用来制敌取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