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国的武士个个都是酒中豪杰。政宗公更是海量,想必强将之下无弱兵。"看来石母田外记毫无醉意。送酒来的侍女剪了数次蜡烛的烛芯。"今夜让我们把酒言欢,通宵达旦吧!"武藏也真心回道:"好。"又笑着问:"外记阁下,刚才您提到经常造访乌丸官邸,您与光广卿交情深厚吗?""还不到深交的程度。因为我的主人经常派我跑腿,而光广卿个性豪爽,亲和力强,所以渐渐地跟他也熟悉起来。""以前本阿弥光悦曾经介绍我在柳镇的扇店与他见过面。印象中,他不像一般的公卿架势十足,而是个性开朗的人。""开朗?不止如此吧……"外记对这个评语似觉稍嫌不足。"若你有机会与他长谈,必定能感受到光广卿的满腔热血和聪明睿智。""可能因为地点是在青楼吧!""原来如此,您只见到他应酬世俗的一面而已。""那么,他真实的一面又如何呢?"武藏顺口问道,外记挺直身子,认真地说:"富有忧患意识。"说完又补充道:"他的忧患意识在于幕府的横行暴力。"房间里的烛光似乎配合一阵阵的水波拍岸声而摇曳不止。"武藏阁下,你认为你磨炼剑法是为了谁?"从未有人如此问过武藏。他率直地回答说:"为了自己。"外记用力地点点头。"嗯,这样很好。"又问:"那你自己又是为了谁呢?"外记追根究底。"……""难道也是为了你自己吗?像阁下如此剑法精湛的高手,该不会求得小我的荣耀就能满足吧!"两人的谈话,自此导入正题。不,应该说这是外记预先设定好的话题,表达自己真正想说的话。据他所言,现在的天下在家康掌控之下,大致算得上四海升平,国泰民安。但人民是否得到真正的幸福呢?经过北条、足利、织田、丰臣等人长期的争权夺利,蹂躏之余,饱受虐待之苦的岂不是人民与皇室。皇室受他们利用控制,而百姓则惨遭奴役之苦---而介于两者之间的武家,只知谋求一己之繁荣昌盛,此乃赖朝以后武家所追寻的武家政道---当今的幕府制度不也是仿效此武家政道吗?信长稍有注意到此弊端,所以兴建大内里以示大众。秀吉后来也敬仰阳成天皇的行幸,制定能增添庶民福祉之政策。然而到了家康时,所有的一切全以德川家为中心,庶民的幸福和皇室又再次被牺牲了。幕府权势日益坐大,可预期专横的时代已不远矣。能洞悉此一利害局势者,于天下诸侯当中,除了我家主人伊达政宗公之外,别无他人。而众公卿里也惟有乌丸公广卿一人罢了。"石母田外记如此告诉武藏。当我们听到别人自夸自耀时,总觉刺耳。然而,若是推崇自己的主人时,情形倒不尽然。这个石母田外记似乎颇以他的主人为荣,他明白表示在当今诸侯中能真心为国担忧,尽忠皇室者,只有政宗公。"噢!"武藏只能点头。对武藏来说,听到正直的话题只能点头称是。关原之役以后,天下的分布图改变了很多。但是武藏却只知道---这个世界变了不少啊!对于以秀赖为中心的大阪派系的大将军们是如何变动?德川体系的诸侯究竟抱持何种企图?岛津或伊达等人暧昧的立场,在这些势力当中是如何维护尊严地生存着?武藏从未注意过这些大局势,相关的常识甚至非常浅薄。另外对于加藤、池田、浅野、福岛等势力,武藏仅有他二十二岁年轻人的看法。对于伊达则仅略有所闻。这位内陆的大藩主,表面声称领俸六十万石,实际上却享有百万石的俸禄。除此之外,武藏对他毫无概念。所以武藏除了频频点头之外,只能时而流露怀疑之色,时而仔细聆听。他心里想:原来政宗是这般人物。外记更举了好多例子:"我的主人政宗,每年必定两次拿出藩内的农作物,经由近卫家献给皇上。即使在战乱之年,仍不忘进贡。此次他亦亲自携带贡品上京,来到洛城,并已呈献给皇上。只有于归途中稍有闲暇,能独自沿途旅游。现正于回仙台的途中。"接着又继续说道:"众诸侯当中,城内设置有皇座专属屋舍的,只有我们青叶城吧!这设有皇座之处,乃于御所改建之时,自远处以船舶运来古老的木材所建筑而成的。虽然房内摆设朴实,我家主人依然早晚遥拜皇室。他更以武家政道的历史为鉴,无论何时,只要世上出现暴行,主人一定会以朝廷之名讨伐武家的。"外记说完,意犹未尽地说:"对了,我曾听说在朝鲜之战时---"外记继续说道:"在那次战役中,小西、加藤等人为争权夺利,败坏了家声。而政宗公的表现又是如何呢?当时在朝鲜战役中,背上插着太阳旗奋勇作战的,只有政宗公一人而已。有人问政宗,有自己的家徽为何还要插太阳旗呢?政宗公回答:我政宗率军至海外作战,并非只为伊达一家的功名而战,也不是为太合而战,而是以太阳旗为我故乡之标志,愿意为它牺牲奉献。"武藏听得津津有味,外记更是忘了喝酒。"酒冷了。"外记拍手叫来侍女,准备添些酒菜。武藏见状急忙推辞。"已经够了,我也想喝点热汤。""怎么了?酒还没开始喝呢?"外记有些扫兴,又不好过于勉强,便说:"那就送点饭上来吧!"他重新吩咐侍女。外记吃饭的时候仍继续夸耀他的主人。其中让武藏倾心的是,以政宗公为首的伊达藩下的人,都会互相切磋琢磨,并追求---真正的武士道。也就是追求武士的真谛和"士道"。当今世上,是否存在"士道"呢?武术兴盛的远古时代,士道的确存在。但其定义含糊不清,即使如此,那也是古老的道德观。后因乱世不断,道义涂地。现在连用刀剑的人都已失去这种古老的士道精神了。他们大概只抱持一种观念:我是武士。我是射箭高手。这种观念随着战国风暴,日益增强。在新时代渐渐来临,新的士道尚未成形。因此那种自负于自己是个武士或是射箭高手的人,渐渐地落后于一般的农夫或商人,而越来越低劣。当然这种低级武将终将自取灭亡,而那些能够觉悟,并能钻研真正"士道",求取富国强兵的根本之道的武将却又凤毛麟角---甚至于丰臣派或德川派的诸侯当中,也鲜有其人。以前---武藏曾受泽庵影响,在姬路城天守阁里的一个房间闭关三年,与世隔绝,埋首苦读百家群书。在池田家汗牛充栋的藏书当中,武藏记得曾经看过一册手抄本。书名叫做---《不识庵先生日常修身手册》。不识庵指的便是上山谦信。书的内容乃是谦信亲手所写平日修身养性的心得,以告示家臣。武藏读过这本书之后,除了了解谦信的日常生活之外,也知道在当时越后这个国家的富国强兵之道。但是,那本书上还没提到"士道"这件事。现在有此机缘能听到石母田外记这一席话。武藏除了深信政宗比谦信更为杰出之外,更了解到伊达全藩上下在这乱世当中,不知不觉间也孕育了不畏惧幕府权势的"士道"精神,并互相砥砺,士气蓬勃。光看眼前的石母田外记便能略窥一二。"哎呀!就只有我滔滔不绝……如何?武藏阁下,想不想来仙台一趟呢?我家主人广纳贤能,只要是抱持士道观念的武士,无论是浪人或无名小子,他都一定会亲自接见。就说是我的引荐吧!请您务必来一趟。我们刚好趁此机会,可以同行回去。"侍女收拾残羹之后,外记更热切地游说武藏。武藏只是说道:"我会考虑看看。"然后便在房门口分手。武藏到了另外一个房间之后,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无法入眠。---士道。武藏在不停地思索这个问题,突然联想到自己的剑而悟出一个道理:---剑术。非我所愿,我要追求的是:---剑道。无论如何,剑必立于道之上。谦信或政宗等人所提倡的士道,大都指军队纪律;若将此道理运用得更深入、更透彻---小我该如何将自己的生命托付大自然,并与之融通和谐?要如何与天地宇宙生息并存,达到安身立命的境界?武藏领悟之后,下定决心要尽己所能地完成此誓愿。一心一意贯彻始终,将剑提升到"道"的境界。武藏下定决心之后,便沉沉入睡。7一张开眼,武藏马上想起一件事---阿通不知如何了?还有,城太郎又在何处呢?"昨晚谈得真愉快。"石母田外记与武藏共进早餐,还不忘提到昨夜的话题。吃完早餐,两人走出客栈,走在往返于中山道的人潮当中。武藏留意来来往往的行人,不断地四处张望。看到背影像阿通的人便心头一震。(是不是她啊?)武藏猜测着。外记察觉异样。"您是不是在找人呢?"他问武藏。"没错。"武藏搔搔头,一五一十地将事情的原委说给他听。又说自己前往江户的途中想一路寻找他两人的下落。便在此地与外记分手,另走别道,并为前一晚的款待致谢。外记好不遗憾。"我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同路人,但也不勉强你。诚如我昨夜所说的,请您务必来仙台一趟。""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去打扰的。""我希望您能来看看伊达的士气,要不然来听听祈雨歌也不错。若您不喜欢听歌,可以来欣赏松岛的风光,我们期待您大驾光临。"说完,与这位一夕之友道别,朝和田山的方向先行离去。武藏望着他的背影,内心颇为感动,决定将来只要有机会,一定要去拜访伊达的藩地。在那个时代,旅途中巧遇有缘人的情形,不只武藏一人吧!因为当时的天下风起云涌,诸国雄藩不断招揽人才,而身为家臣者更是极力于旅途中物色人才,推荐给自己的主人。这是他们最大的职责。"客官,客官。"后面传来呼叫声。武藏本来往和田的方向走,又回头改走下诹访的方向。在甲州街道与中山道的分岔点踌躇不前,不知该走哪条路是好。客栈的伙计见状,追过来叫他。这些客栈的伙计当中,有扛行李的,有拉马的,而且这里正好是往和田方向的上坡路,所以还有专门爬山的轿夫。"有何贵干?"武藏回头问道:伙计们像螃蟹般拱着手腕走向武藏。"客官,刚才您好像在找人。您的朋友是由别处来的?还是与您同路的呢?"武藏既无行李可扛,也无意叫轿子。武藏觉得他们很啰嗦。"没什么……"他摇摇头,默默地离开这群人。正想走开,心里不免犹豫。往西?还是往东?当他下决心要往江户时,就决定一切听天由命。但是一想到城太郎和阿通仍下落不明,实在无法放任不管。对了,今天就在这附近一带找找看……若仍未寻获,只好放弃,自己先走了。当他做此决定的同时---"客官,反正我们也只是在这儿晒太阳,闲着没事干。如果您是在找人的话,何不让我们帮忙呢?"其中一人如此说道,又有一人开口说:"抬轿费用由您随意给就是了。""您在寻找的人,是年轻女子或是老人呢?"他们追根究底,问个不停。武藏只得回答:"事情是这样子的---"对他们说明来龙去脉之后,并询问他们可有人曾在街上看过这样的少年和年轻女子。"这个嘛!"大伙儿互相对望。"好像还没有人见过您要找的人。这样吧!客官,我们可以分三路往诹访、盐尾方向帮您去找。掳走女子的人不可能往荒郊野外去。而那些偏僻小路,到处是龙蛇出没,除非是像我们熟稔地势的人,是无法避开这些险境的。""原来如此。"武藏点头同意,他们的话的确有理。自己对这一带地形并不熟悉,盲目搜寻,效果不彰,凭添焦虑罢了。不如找这伙人帮忙,也许很快就能查出两人的下落也说不定。"我就拜托你们帮忙寻找。"武藏语气干脆。伙计们齐声说:"没问题。"他们七嘴八舌地讨论该如何去找,最后终于推出一名代表。那个人出列,搓着手说:"嗯!客官,真不好意思开口。我们是生意人,而且都尚未吃早餐,我们保证在天黑之前能打听到你要找的人的下落,可否请您先预付半日工资,就当做是买草鞋的钱好了。""噢!这是应该的。"武藏认为理所当然。点了一下微薄的盘缠,就算全部掏空也不足对方开出的价码。因为武藏孑然一身并四处旅行。他比别人更了解金钱的重要性。但他对钱财看得很轻,又是单身,并无任何负担。形单影只的他,时而住宿寺庙,时而结交知己,共享一杯羹,若空无食物时,不吃就算了。这便是他浪迹天涯的生活写照。回想来此途中,所有费用俱由阿通在打点。乌丸家给阿通一笔为数不少的盘缠,阿通拿出来当旅费,也分一些给武藏。(这些您收着吧!)这时候,武藏将阿通给他的钱,全部都付给这群伙计。"这些够吗?"武藏问他们。伙计们均分了这些钱后:"可以,就算您便宜一点吧!这样好了,请您在诹访门神的牌楼那边等候。天黑之前,我们必定捎来好信息。"说完,犹如一群小蜘蛛般各自散去。虽然已派人四处寻找,但是自己也不能一整天在此空候,武藏从高岛城出发绕了诹访一周。为了寻找阿通和城太郎,漫无目的的游走了一整天。武藏觉得就这样子过一天太可惜了,便随地将这一带的地理形势和风土人情牢记在脑海里,并且到处询问是否有武学家等等……他的心里除了寻找他们两人之外,还包括这些事情。但是这两件事皆无斩获。眼见夕阳西下,武藏来到和伙计们约定的诹访门神寺庙里,然而牌楼附近杳无人踪。"啊!好累啊!"武藏一屁股坐在牌楼的石阶上。可能精神太疲惫了,他的自言自语听起来仿佛是在叹息,武藏很少如此。他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人来。武藏好生无聊,便在宽广的寺庙里逛了一圈,又回到大门前。相约在此碰面的伙计们,依然不见人影。黑暗中,有时候可以听到喀喀喀,好像是在踢什么东西的声响,武藏被这个声响唤过神来。武藏颇在乎这个声响,他走下门前的阶梯,来到林中一栋小屋前。窥视屋内,看见里面系着一匹人们奉献给神社的白色骏马,刚才耳闻的声响,正是这匹骏马踢地板的声音。"这位浪人,有何贵干?"一名正在喂马的男子瞧见武藏,回头问他。"你到寺庙里来有何贵事呢?"男子流露出苛责的眼神。武藏对他说明原委,也解释自己并非坏人。穿着白褂子的男子听完之后,捧腹笑个不停。"啊哈哈!啊哈哈哈……"武藏心底一阵愤怒,问对方何事可笑。那名男子一听,更加笑得人仰马翻。"亏你还是个旅人,竟然会遇到这种事?像那种食人苍蝇般的坏蛋,先拿了钱,难道会老老实实的花一整天的时间为你找人吗?"听完男子的说法,武藏问道:"那他们说要分头去找,是骗我喽?"武藏又再确认一次。这回那名男子颇为同情武藏,便一本正经地回答:"你被骗了。对了,我今天在后山的杂木林里看到十几名跑腿的伙计,围坐着喝酒赌博,搞不好他们就是你所说的那群人吧!"说完,这名男子又告诉武藏,在这诹访、盐尾一带来往的人群当中有很多跑腿的伙计向旅客使诈,剥削他们的盘缠。这名男子还举出了好些例子。"不管你走到哪里,都可能遇到同样的事情。今后你最好多注意一点。"男子说完之后,提着空的马粮桶子,兀自离开了。武藏一脸茫然。"……"如今他才发现自己还这么天真。本来他对自己的剑法颇为自负,认为他人无隙可乘。不料,在与凡夫俗子打交道时,竟然被客栈这些跑腿给捉弄。很明显的,自己的历练还不足以应付复杂的社会。"这也没办法。"武藏自言自语。虽然他并不惋惜这些钱,只是他的历练如果不够成熟,将来在带军统兵时,也会呈现出不成熟的作风。武藏决心今后要谦虚地放下身段,向世俗人间多加学习。他又回到牌楼处,看见一个人站在那儿。"噢!客官。"那个人在牌楼前四处张望,一看到武藏便走下阶梯。"我打听到您要找的两人当中其中一人的下落,这就赶紧回来向您报告。"那人告诉武藏。"咦?"武藏面露讶异。细看之下,正是今天早上拿了酬劳应允帮忙找人的伙计之一。刚才自己被马房里那位男子嘲谑:"你受骗了。"